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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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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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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21:16:2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一十章

  謹貴妃帶著韓雲從御花園離去,洛銘西和帝燼言從假山後的石亭裡走出。洛銘西神情複雜,帝燼言倒是更坦然感慨一些。

  「燼言,你可會失望?」帝梓元抬頭,看向他道。

  「姐,失望什麼?失望我沒坐上儲君之位?還是將來做不成大靖的君王?」帝燼言笑了笑,一派坦然,他走到帝梓元面前,神情誠懇,「姐,當年我在東宮被殿下一手教養長大,畢生之願就是成為他的賢臣,為他啟太平盛世,當年所想仍是我今日所願。」

  帝燼言比誰都明白,韓燁對他的恩情重於泰山,如果沒有韓燁,他三歲那年就死了,根本不會有日後的溫朔和帝燼言。

  當年韓燁待他之恩,便是如今他還韓雲的情。

  「當初你讓韓雲入崇文閣拜燼言為師,便是為了今日光景?」洛銘西坐在帝梓元對面,沉聲問。

  帝梓元頷首,眼底對洛銘西帶了一抹歉意。

  洛銘西明白,她的歉意是因為瞞了他,而不是對如今所做的決定抱有歉意。

  帝梓元是真心想讓韓雲為皇。

  「帝家九死一生、十幾載蟄伏才重回今日的地位,人心難測,你就不怕當年嘉寧帝所做的事將來有一天在韓雲身上重演?」

  當年靖安侯和嘉寧帝這一對君臣也曾情深義厚,還不是落得飛鳥盡鳥弓藏的結局。

  「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當年韓家勢大,嘉寧帝位高權重,他逼得父親自盡,尚能安坐在帝位上執掌大靖十幾年。可如今韓家子嗣單薄,八王離心,儲君年幼,只能依靠帝家才能穩定朝堂,只要有我在,我就不會給韓家再反噬一口的機會。況且這十年內,我不會把大靖交還給韓家,當初我對嘉寧帝說過帝家要十年執政之權,就算他死了,我也會證明給他看,他當年做的是錯的。韓雲是我選擇的,銘西,我相信自己的選擇。」

  見帝梓元已然下了決定,洛銘西長歎一聲,道:「韓雲確實和嘉寧帝不同,既然你選擇了他,在他親政前我會幫你和燼言好好穩定朝堂,讓帝家將來無後顧之憂。」

  「放心,銘西,我不會讓帝家重蹈覆轍。」帝梓元抬手輕叩在籐椅上,眼微微眯起,「韓雲是我擇定的下任帝王,但他的繼位者必須擁有我帝家血脈。」

  洛銘西和帝燼言皆是一愣,明白了帝梓元話裡的意思。和當年太祖做下的安排一樣,韓雲將來的中宮皇后必須為帝家女,而韓雲的繼位者必須有韓帝兩家的血脈,這才是兩家最穩固的聯盟。

  聽見帝梓元有此安排,洛銘西才算真正鬆了口氣。倒是帝燼言眉頭皺起,頗有些不樂意,照如今帝家子嗣單薄的局面來看,將來八成嫁入皇室的是他的閨女了。

  「姐,這可不能現在就下定論,將來我閨女可是要自己擇女婿的,她要是沒看上韓雲那小子,可不能囫圇就把她推到后位上去。」

  「怎麼?」帝梓元覺得好笑,朝帝燼言看去,「你是瞧不上當朝宰輔和我教出來的帝君?」

  「帝君又怎麼樣?不疼夫人半點用都沒有。我去瞅苑琴去了,如今我連媳婦兒都沒娶上,要有閨女還不得等到猴年馬月?我看姐你還是在帝家屬臣中挑一名貴女給韓雲那小子養著吧。」帝燼言嘟嘟囔囔地表達了憤懣,朝帝梓元哼了哼出了御花園。

  洛銘西對著帝燼言的背影笑著搖頭,朝帝梓元寬慰道:「梓元,燼言只是說說,他明白的,這是保全韓帝兩家最好的方法。」

  「我知道,他知道輕重。這不是我們一家之危,帝家和韓家身後都有半個朝堂,這關乎大靖的將來。」

  「起風了,你剛醒來,身體還沒好,我送你回寢殿吧。」

  「銘西……」

  洛銘西拿起一旁的披風,打算披在她身上,卻聽到帝梓元開口喚他,他抬首朝她看去。

  帝梓元靜靜的盯著面前小几上的杯盞,溫熱的杯面印著她清減的容顏和出神的眼。

  「當年我以任安樂的身份從晉南入京時,一心想著把江山從嘉寧帝手中奪過來,狠狠踏在腳下告訴他他錯了。」

  洛銘西安靜地聽她繼續說下去。

  「我曾經以為,我們帝家和韓家隔著滿門血仇和帝家軍的冤屈,這輩子永遠都只能你死我活。是安寧和韓燁讓我明白,這個世上只要足夠努力,沒有不能化解的結。當年韓燁可以把燼言一手教養長大,如今我也相信我親手教出來的韓雲不會是第二個嘉寧帝。」

  「過去種種錯不在我們,我們卻為當年的事耗費了半生光陰,幾乎失去一切。銘西,嘉寧帝和慧德太后都已經不在了,這麼多年過去,我對韓家的執念該放下了。」

  帝梓元起身,接過洛銘西手中的披風,轉身朝華宇殿走去。

  洛銘西望著她的背影,神情隱忍,他伸手欲牽住她,卻終究只能拂過她披風的一角。

  幾日後,施府書房。

  「殿下,您真的打算等先帝月喪過後就離開京城?」施諍言皺著眉,一臉不贊同,「您的眼睛還沒好,還是留在京城一些時日,等尋到好大夫給您……」

  「連北秦國師都治不好孤的眼睛,諍言,你還是放棄吧。」韓燁擺擺手,對不能視物的現狀比以前更坦然一些,「給孤傳口信給吉利,就說孤過幾日就會離京,讓他不用再貿然出宮見孤了。」

  施諍言勸不了韓燁,只得點頭,又道:「殿下,趙公公在府裡等了您半日了,您是不是見上一見?」

  嘉寧帝駕崩那一日,是吉利找上了趙福,韓燁才能在最後關頭見上嘉寧帝。嘉寧帝駕崩後,趙福守靈十五日,便一心入施府求見韓燁。

  韓燁歎了口氣,擺擺手,「讓他進來吧。」

  施諍言把趙福引進書房後便退了出去。

  趙福才看見韓燁的身影,眼眶便紅了起來,他朝韓燁的方向走了幾步,哽咽行禮,「殿下!」

  就算看不見,韓燁也知道這個在嘉寧帝身邊服侍了一生的老人是何般心緒,他神情難得動容,朝趙福的方向抬了抬手,「趙福,孤現在已經是普通人了,不必再多禮。」

  「殿下。」趙福當即便道,「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您回來了,大靖將來的帝君只會是您,大靖自然也是您的。陛下雖然把禁衛和皇家的勢力交給了謹貴妃,可他生前曾經囑託過老奴,若是您還在世,他留下的所有東西都是您的。」趙福朝韓燁連走兩步,半跪於地,從懷中掏出兩樣東西鄭重地遞到韓燁面前。

  「殿下,這是陛下留給您的傳位詔書和玉璽。」

  「傳位詔書?」

  他知道父皇駕崩後未曾給韓雲留下繼位詔書,卻不想他不是沒留下,而是把傳位詔書留給了他。

  「父皇他,什麼時候立下的詔書?」

  趙福頭垂下,低聲回:「三年前您的死訊傳來,陛下為了國祚安穩,立十三殿下為儲的那一日,同時立下了這道傳位詔書。」

  韓燁愣住,眼底複雜震驚的情緒襲來,他沉默半晌,摸索著行到趙福面前,接過他手中重若千鈞的傳位詔書。

  「趙福,詔書是父皇留給孤的,孤留在身邊做個念想。玉璽你拿回去,交還給韓雲。」

  趙福愕然抬頭,失聲道:「殿下?這可是先帝的遺願!」他怎麼都沒想到,韓燁活著歸來,卻不願再做大靖的帝君!

  「趙福。」韓燁打斷趙福的話,聲帶鏗然,「父皇當年立旨時,並未想過孤會變成什麼樣子。孤如今雙眼已毀,天下百姓和文武百官縱使再愛戴孤又如何?大靖不需要一個不能視物的帝王,你想讓我大靖成為整個雲夏的笑柄嗎?」

  趙福訥訥不能言,望著全然看不見的韓燁,念及等了三年的嘉寧帝,終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這一夜,吉利接到了施諍言傳來的消息,皺著眉頭回了上書房。他入上書房的時候,正好碰見大理寺卿黃浦從上書房裡出來。他沒往心裡去,從宮娥手裡端了參茶放到帝梓元案頭。

  「殿下,都已經入更了,看完了這兩本奏摺就回華宇殿休息吧。奴才看剛才黃大人行色匆匆,該不會大理寺又出了什麼大案子?」

  帝梓元翻動奏摺的手未停,「沒什麼,本王想起來一事,覺得有些蹊蹺,便喚他入宮問上一問。」

  「哦?殿下問他什麼事?」吉利這兩年待在帝梓元身邊,是她最親近的人,有時候也會少些忌諱,陪她聊些朝政。

  「科舉舞弊的案子他一直毫無進展,本王好奇他是如何突然查出謹貴妃和江雲修的干係,還能在短短時日裡千里遠赴淮南拿到江雲修幼時的筆墨。」帝梓元的聲音淡了些,「本王的大理寺如今是愈發能幹了,吉利,你說是不是?」

  吉利替帝梓元攪動參茶的手頓住,眼垂了下來。

  后妃和士子的干係豈是大理寺隨意就可以查的出來的。科舉舞弊案爆發後,他接到太子從西北傳回來的訊息,動用了當年東宮在京城裡暗藏的勢力,這才查出謹貴妃是幕後之人,假託別人之口把證據送到了大理寺。

  他如今是帝梓元的內廷大總管,無論出發點是好是壞,他有所隱瞞,終究是犯了上位者的忌諱。

  「你從來不離本王身邊左右,先帝駕崩的那一日,昭仁殿外,本王卻找不到你的人影,你去了何處?」

  帝梓元握筆批閱奏摺的手未停,只淡淡地落下最後一句,「剛才本王聽說,趙福去了施府,說來也奇怪,如今先帝駕崩了,他一個前內廷大總管,見本王的西北統帥做什麼?」

  帝梓元一句一句問來,吉利始終垂著頭,未能回答半句。

  她擱筆,合上奏摺,靜靜開口。

  「你留在本王身邊三年,難道不知道這三年本王是如何過來的?」

  帝梓元的身影印在微弱的燈光下,她的側顏勾勒出影影綽綽的霧意來。

  安靜的上書房內,吉利只聽得到她空寂又帶著薄怒的聲音。

  「吉利,故人歸來,卻不願相見。你替本王問上他一問,既活著,何不歸來?既歸來,回到了這座城,他有什麼資格不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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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21:16:3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十一章

  「既活著,何不歸來?既歸來,回到了這座城,他有什麼資格不來見我?」

  上書房裡,帝梓元的質問聲連同毛筆擱在硯臺上的碰擊聲一齊落在吉利耳邊,他嘴唇輕輕哆嗦了一下,半晌,行下御桌,跪在帝梓元面前。

  「侯君……」

  一聲侯君,足以讓帝梓元知道韓燁還活著。她隱秘而又艱難地動了動因為過於用力握筆而早已僵硬的手,只肯露出冷沉的聲音。

  「說。」

  「侯君,奴才沒有法子,殿下說了,不能讓侯君您知道他回來了。」

  砰地一聲脆響,御桌上的參茶被盛怒的帝梓元掃落在地,她眉宇冷冽,面容似冰峰一般,「混帳,他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他是大靖的太子,他是這個王朝的儲君!什麼時候他的命屬於他自己了?!」

  「侯君!」吉利一頭磕到底,雙眼通紅,聲嘶力竭,「殿下他看不見了。」

  一句話若石破天驚,上書房裡陡然安靜下來。

  帝梓元閉上眼,心底一片冰涼。她昏迷的時候聽到的沒有錯,韓燁他……看不見了。

  「侯君,您別怪殿下,殿下看不見了,武功也沒了,奴才自小跟在殿下身邊,從來沒見殿下遭過這種罪,奴才都不知道這三年殿下是怎麼熬過來的。」吉利一句句哽咽而出,眼眶裡有了濕意。

  帝梓元唇角緊抿,睜開眼,深不可見的墨瞳裡淌著不知名的情緒。半晌,她疲憊而釋然的聲音從御座上傳來。

  「吉利,帶本王去見他。」

  帝梓元知道韓燁還活著的消息這日深夜就被吉利傳去了施府,收到消息的施諍言長長舒了口氣,不知是寬慰還是心酸,他撫摸著腰間染著殷紅血跡的長鞭,低低歎了一聲。

  「安寧,他們總歸是比我們幸運,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韓燁在懷城養傷的這幾年,很是新添了一些習慣。以前他處理政事忙碌,日日不得懈怠,極少有閑下來的時候,現在卻會每日清晨都在林中坐上一兩個時辰,也不和人閒聊,就安安靜靜的坐著,聽鳥鳴風過,一個人自得自樂。

  施諍言知道他眼睛看不見了,這是唯一消遣的法子,也沒阻了他這個愛好,只親自挑選了幾個伶俐的侍女服侍在他身旁。

  知道帝梓元要來,施諍言一早便在書房裡等著,直至晌午,仍是不見人影,差人去問,才知道攝政王的御車在施府後門停了半日,卻始終不見人出來。

  終歸是近鄉情怯,連帝梓元也不能免俗。他心底頭明白,擺擺手去了書房。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旁人插不了手。

  晝夜交替,又是一日清晨。施府後門外的馬車停了一日一夜,吉利也在車外守了一天一夜。他在一旁愁白了頭,卻不敢上前,待到第二日,怕帝梓元的身子吃不消,正欲上前詢問,馬車裡的人走了出來。

  「帶路。」帝梓元臉色蒼白,眼底卻熠熠生輝,不見半點疲色。

  「是,殿下。」吉利恭聲應答,心底頭踏實了些,俐落地為帝梓元引路。

  施府內早已撤走了侍衛,帝梓元一路暢通無阻,進後院,入梅林,不過短短半柱香的時間。行至梅林邊緣,裡頭藏青的人影若隱若現,她朝身後的吉利擺擺手。

  吉利躬身行了行禮,識趣地退了下去。

  帝梓元朝裡走,一步一步,那人的輪廓一點點在煙霞中現出,落在帝梓元眼中仿佛染上了絢爛而亙古的色彩。

  他靜靜而坐,頭微垂,眼輕輕闔著,容顏依舊,恍若三年生死相隔,從來不曾有過。

  帝梓元就這麼停了下來,在他十步之遙的地方。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的西北潼關外,她和韓燁從軍獻城中逃出時她對韓燁說過的話。

  「韓燁,如今只剩下雲景城和軍獻城尚在北秦之手,你留在潼關。等軍糧送到各城後由我去攻雲景城,軍獻城交給你。大靖北秦停戰之前,我們不必再見了。」

  曾經她以為,她這輩子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這一句——不必再見了。

  韓燁,過去種種歷歷在目,當年你在雲景山上跳下,我以為老天對我永無厚德之日。

  帝梓元掩在長袖下的手難以自持地顫抖起來,她幾乎是本能地朝韓燁的方向抬起了腳。

  或許是她的注視太過灼熱,韓燁似有所覺,睜開眼朝帝梓元望來。

  韓燁眉眼如墨,一雙眼卻空寂到毫無色彩。

  帝梓元跨出的腳生生止住,眼底染上了殷紅一片。

  她知道他已經不能視物,可直到真正站在他面前,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個事實帶來的震撼和無措。

  那雙望著她的無比空洞的眼睛,沒辦法讓帝梓元再進一步。

  那麼驕傲的韓燁,看不見了。看不見她,看不見他的子民,看不見他的臣子,看不見這片原本屬於他的山河。

  那樣在沙場上禦敵於國門外,守護自己子民的大靖儲君,如今,甚至不能再提起一把劍。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他活著,卻不肯再見她。

  那麼驕傲的韓燁,怎麼會願意以這般模樣站在她面前。

  一日前的上書房裡,吉利帶她來見韓燁時,只說了這麼一句。

  「侯君,殿下決定在先帝喪月滿後離開京城。奴才不敢告訴您殿下回來了,是怕如果您出現在殿下面前,他連喪月也不會留完。」

  「殿下的驕傲,全天下不會有人比您更明白。」

  所以韓燁,你的決定,是明明生離,亦作死別嗎?

  「誰在那?」韓燁隨手一扶,一旁桌上的瓷杯被他不小心掃落在地,碰出刺耳的聲音。

  韓燁看向地面,眉頭微皺,卻彎下腰摸索著去拾地上的碎片。

  帝梓元回過神,眼底露出不忍和震驚,就要上前替他拾起。

  「殿下!」不知何時起候在一旁的侍女凝香小跑到韓燁面前,「這些讓奴婢來做就可以了。」

  「誰在那兒?」韓燁卻只是看著帝梓元的方向,沉沉地重複著問了一句。

  凝香是施諍言遣來照顧韓燁的,知道一些內情,她遲疑地看向帝梓元,見帝梓元搖了搖頭,遂小心翼翼地對韓燁道:「殿下,元帥怕我一個人照顧您不妥當,又遣了一人過來。」

  韓燁搖了搖頭,「告訴諍言,不必了,在西北的時候孤一個人生活慣了,身邊不需要這麼多服侍的人。」

  這話一出,帝梓元眼底又平添了一抹黯沉。她朝凝香使了個眼色,轉身朝林外走。

  「殿下,好歹也是元帥的心意,您就應了吧。瞧,您這茶杯都碎了,奴婢重新給您沏一壺上來。」

  凝香勸了韓燁兩句,端著破碎的杯盞一路小跑跟上了帝梓元。

  帝梓元一路徑直朝內院走,凝香沒和這位傳說中的攝政王打過交道,忐忑道:「殿下,這不是出府的路。」

  「誰說我要出府了?去茶房。」帝梓元的聲音淡淡傳來,「剛才你不是說本王是施元帥遣到太子身邊的丫鬟,既然他的茶盅碎了,那自然該本王來沏。」

  凝香一愣,瞪大眼看著帝梓元俐落地朝茶房走去。

  時刻關注著林中動靜的施諍言和吉利二人聽聞帝梓元見著韓燁後一句沒說去了茶房,亦是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

  帝梓元端著一壺茶盅重新出現在梅林的時候,已是半柱香之後,這一回她在韓燁幾步遠的地方不過才停了片息便直直行到他身邊替他擺好杯盞開始沏茶。

  帝梓元從沒服侍過人,行起事來不免粗狂一些。以韓燁如今的耳力,絲毫之差便能聽得出來。

  「是誰?」

  帝梓元手頓了頓,卻未停住。

  一旁候著的凝香想起剛才帝梓元的吩咐,道:「殿下,這是剛才那個侍婢,她是個啞巴,不能說話。」

  韓燁本就目不能視,如今遣個啞巴來照顧他,豈不荒唐!

  見韓燁眉頭皺起,凝香又道:「元帥說殿下的身份不宜讓太多人知道,這才讓她來照顧殿下。」

  凝香回話間,帝梓元已經為韓燁沏好了茶。她靜靜立到一旁,目光落在韓燁皺起的眉上,不知怎的就想替他撫平。

  「殿下,天涼,茶沏好了,您暖暖嗓子。」凝香被兩人間暗淌的氣氛憋得慌,忙不迭地就要端起茶杯遞到韓燁面前。

  卻見帝梓元毫不客氣地擺了擺手,她端起茶杯,握起韓燁的一隻手穩穩地放在了他手心。

  觸手溫熱,指間猶帶薄繭。韓燁一怔,倏爾抬首。

  他一雙眼空洞洞的,只怔怔地望著面前。

  兩人呼吸隱有交錯,不過一尺之距。

  風吹過,樹葉零落飄下,沙沙作響,打破了他的失神。

  韓燁抬手輕輕一抿,溫茶入口,他端著茶杯的手悄無聲息地一頓,神色依舊平常。

  「你們下去吧。」他垂下眼,掩住情緒,淡淡吩咐一聲。

  「是,殿下。」凝香朝帝梓元的方向看了看,見她頷首,朝韓燁行了行禮跟著她一齊朝外走。

  「等等。」

  兩人行了幾步,韓燁的聲音傳來。帝梓元回頭,韓燁已望向梅林深處的方向,背對著她們。

  「這個侍婢叫什麼名字?」

  凝香一怔,韓燁的聲音又響:「日後她來照顧我,我總要知道如何喚她。」

  凝香朝帝梓元看去。帝梓元沉默不語,手一揮,卷起一截樹枝朝地上寫去。

  待她寫完,凝香方才恭恭敬敬朝韓燁道:「殿下,她喚諾雲。」

  韓燁沉默片刻,終是淡淡揮了揮手,「孤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帝梓元朝韓燁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轉身朝梅林外走。

  兩人腳步聲隱去,林中坐著的韓燁始終一動不動,他手中杯盞中的溫茶早已涼透,可直至冰冷,他都沒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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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十二章

  帝梓元一路沉默地回宮,吉利自然知道了帝梓元見太子後發生的事,一路上欲言又止。

  直到入了上書房,他才忍不住問:「侯君,殿下他……」

  「他不知道是我。」帝梓元揉了揉眉角,「從明天起每日早朝後我都會去施府,宮裡的事你打點好,若是銘西和燼言問起來,就說本王去了涪陵寺陪姑祖母。」

  「是,侯君。」吉利明白帝梓元的無奈,他自小陪在太子身邊,自是明白如果太子知道侯君已經知道了他現在的模樣,恐怕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京城。

  此後數日,凡下早朝,帝梓元必往施府。

  韓燁卻改了每日只在梅林休憩的習慣,施府每個旮旯地兒都被他杵著根竹竿跑了個遍兒。

  跟在他身邊伺候的,永遠都是那個絲毫不細緻半點不熨帖的啞巴丫鬟諾雲。

  「你這招圍魏救趙,在孤這兒不頂用。」

  施府後院石亭內,韓燁正在和施諍言對弈,他摩挲著手裡的棋子,朝施諍言道。

  施諍言瞧見他眼底溫潤的笑意,笑著搖頭:「臣從來就沒在殿下手裡贏過,這麼些年以為有了長進,哪知陪殿下您練練手,還是被殺得片甲不留。」

  施諍言摸著石桌上沁涼的墨玉棋子,朝一旁杵著的假丫鬟看了看,心底頭感慨。

  那日從施府回宮,帝梓元便連夜召工部匠人入宮,吩咐他們在皇家墨棋上雕刻花紋以區分棋子,第二日就將這幅棋盤送了過來。太子不過在梅林待了半個日頭,他平日在施府內所用的東西全被置換了一番,房內擺設皆去棱角,易磕碰的地方全用厚厚的棉布裹住。兩位太醫院太醫專程入府為太子準備藥膳,調理身體,今日就連太醫院院正也跟著帝梓元一齊入了施府。

  在帝家權勢如日中天、帝位懸而未決的現在,帝梓元竟不忌諱讓任何人知道韓燁的存在,或許……她唯一在意的是太子的不願意。

  這半個月,帝梓元每日下朝後便會來施府陪著太子,星辰而歸,從未錯過一日。但她亦從未開口和太子說過半句話,施諍言曾以為帝梓元這般的性子是決計忍耐不到這般地步的,可她卻始終如此。

  「殿下,臣今日又尋了一位大夫過來,等會下完棋讓他給殿下您看看眼睛。」施諍言落完一子,報了棋子的方位,遲疑著朝韓燁道。

  太子不願意再看大夫,他是知道的。

  哪知韓燁眉頭挑了挑,只神色如常地答了一個字,「好。」

  一旁立著的帝梓元聽見韓燁的回答,輕舒了一口氣,朝候著的凝香抬了抬下巴。

  凝香這半月和帝梓元相處久了,靈泛得不得了,連忙點頭,一路小跑著出去請太醫院院正了。

  韓燁像是沒注意到凝香的離去,舉手落下一子,朝施諍言淡淡道:「將軍。」

  施諍言一看棋盤,笑道:「還以為殿下您如今性子溫和些了,埋汰起臣來還是半點不含糊,和臣弈棋比當年還要多贏兩子。」

  孫院正是被吉利悄悄著請進施府的,起初他還不知道是哪位貴人需要內廷大總管親自來接,直至在施府內見著了攝政王,才知道今日要看診的人是誰。

  說實話,孫院正這一路被凝香引著入施府後院的時候,腿腳都是不利索的。他做了半輩子太醫院院正,起伏跌宕了一生,就連先帝崩於昭仁殿時他恐怕都沒這麼緊張擔憂過。

  已經故去三年的太子殿下,居然還活著。可他們的殿下,竟已經不能視物了。

  孫院正憂心忡忡地進了石亭,裡頭的幾人倒是神色如常,他一眼就瞧見了坐著的韓燁,眼一紅就要跪下行禮。

  「孫大夫,你來了。」施諍言怕露了行跡,連忙喚了一聲。

  孫院正回過神,連連「哎」了幾聲,差點老淚縱橫。

  「公子,讓孫大夫給您看看吧。」

  見韓燁頷首,孫院正三步並作兩步行到韓燁面前,雖然韓燁看不見,他還是行了臣禮才小心翼翼抬起韓燁的手診脈。

  帝梓元和施諍言幾乎盯著孫院正的一舉一動,等待他的診斷。孫院正醫術高超,堪稱大靖國手,或許他能有辦法治好太子的眼睛。

  時間一點點流逝,孫太醫臉上的神情卻愈加肅穆,半晌,他擱回韓燁的手,不無擔憂道:「殿……」他頓了頓連忙改口:「公子的眼睛……」

  「如何?」施諍言已經立起身朝孫院正看來。

  孫院正搖搖頭,朝韓燁道:「老夫可否問公子幾個問題?」

  「孫大夫想問什麼,但說無妨。」韓燁頷首。

  「公子幾年前可是受過傷……」不等韓燁回答,孫院正又躊躇地補了一句,「如果老夫看得不錯,應是經脈俱斷、功力散盡的重傷,此等重傷老夫亦難救,不知公子可是有際遇?」

  經脈俱斷、功力散盡!帝梓元聽見孫院正的話,猛地朝韓燁看去,瞳色重重一暗。

  「是,幾年前受過傷,後來被一個醫術超絕的大夫所救,算是大難不死。」韓燁回的輕描淡寫。

  孫院正點頭,沉聲回:「公子體內的內勁使不出,並不是真正的功力散盡,而是體內真氣亂串入經脈,常人若如此早已真氣岔體而亡,公子您能至今安穩,全是因為有人用渾厚的內力以人體穴位之法替您在身體內建了一道壁壘,將這些混亂的真氣強行壓制。只不過強行壓制的後果就是當初受傷時的淤血盡數入腦,致使顱內血脈受損,才會讓公子您的眼睛看不見。」

  「孫大夫你是說公子的眼睛是真氣壓制的後果?還有希望治好?」施諍言一下子激動起來。

  孫院正沉默,搖頭,「救下公子的人醫術在老夫之上,而且應是內力極其渾厚的宗師。當初封印公子的真氣是唯一的方法,否則公子失去的不只是一雙眼睛,而是性命,公子有機緣遇得此人真是大幸。」

  孫院正退後兩步,朝帝梓元的方向看去,彎下腰,滿是愧疚自責,「老夫醫術拙劣,治不好公子的眼睛,還請恕罪。」

  石亭裡陡然沉默下來,施諍言眼底的驚喜消失,帝梓元神情冷沉。

  「無事,這些我早就知道了,當初救我的人也是像孫大夫這般告訴過我。」韓燁神色平和,望向施諍言的方向,「諍言,這次你總該放棄了。」

  施諍言一愣,低低應了一聲,可他總覺得太子這話不像是對他說的。

  帝梓元朝孫院正擺了擺手,孫院正歎了口氣,行禮退了下去。

  「諾雲,帶孤去梅林走走。」孫院正腳步聲遠去,韓燁起身。

  帝梓元連忙走到他身邊,手正好抬到韓燁手邊,韓燁握住她的手臂,被她引著朝石亭外走。

  「諍言,你軍務繁忙,孤就不留你了。」

  這兩個人,一個平日裡溫溫潤潤現在指使人起來隨性無邊,一個桀驁不馴現在卻服服帖帖半聲不吭,倒真是一物降一物。

  看著遠去的兩人,被落下的施諍言一臉憋屈,歎了口氣。

  梅林裡,兩人開始還一前一後,慢慢走著就成了並肩而行。

  這些日子相處久了,兩人便有了一些默契。

  平日裡都是韓燁在說,帝梓元聽,今日也不例外。

  「早幾年的時候我受過一次傷,被北秦一位高人所救,他花了半年時間把我救活,醒來後我的功力散盡,眼睛也看不見了。」

  帝梓元扶著韓燁的手一頓,安靜地聽韓燁說下去。

  「你大概也知道了,我原本是大靖的太子,從小在宮裡長大,養尊處優慣了。起初醒來的時候有些日子我很難接受這樣的自己,後來慢慢的也就習慣了。畢竟人還活著,有些事總歸會習慣,然後去接受,就像孫大夫說的,能保住性命就是大幸。」

  功力散盡,不能視物,跳下懸崖時身中的三箭更是直入筋骨。

  受了這麼大的罪,你卻只告訴我,你還活著就是幸事嗎?

  帝梓元眼底一片暗紅,似在泣血。

  「這幾年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有些事既然已經發生了,就不必再介懷,世事豈能盡得圓滿。諾雲,你說對不對?」

  帝梓元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韓燁停住腳步,輕輕開口:「回去吧,花期已過,梅花想必都凋落了。你的眼睛看得見,可以去看遍大靖的山河,陪著我在這裡看枯樹殘葉,可惜了。」

  韓燁說完,把扶著自己的手輕輕抬下,回轉身,慢慢的堅定地朝來處的路走去。

  孑然一身,履履獨行。

  帝梓元看著他遠去的身影,負手於身後,沉默地垂下了眼。

  守在一旁的吉利許是聽見了韓燁剛才說的話,行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問:「侯君,殿下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您的身份……?再過三日,先帝的喪期就結束了,施元帥剛剛告訴奴才,說是殿下昨日已經讓他安排出城的車馬……」

  「備馬。」帝梓元神色冷沉,打斷了他的話,「本王要去涪陵山。」

  涪陵山頂,帝盛天正抱著一團佛經躺在院子裡曬日頭。

  帝梓元說明來意的時候,她眼都沒睜,只輕飄飄道了一聲:「韓燁那小子讓你知道他回來了?」

  「姑祖母您早就知道了?」帝梓元倏地抬頭,面上帶了氣憤之意。

  「不比你早上幾日,凶什麼凶。」帝盛天把一本佛經扔到帝梓元頭上,沒好氣道。

  「姑祖母,他的內力被封印在體內,眼睛也看不見了,孫院正說他沒辦法治好。姑祖母,如果是淨玄大師出關,他有沒有辦法治好韓燁的眼睛,平復他體內亂串的內力?」

  帝盛天沉默,歎了口氣,「三年前救韓燁的是淨善。」

  帝梓元神情訝異,「北秦國師,居然是他。」

  帝盛天頷首,「梓元,論武力我和淨玄都在淨善之上,但論醫術,雲夏大陸上還沒有人能強過淨善。要救韓燁,除非是武力和醫術都臻至頂峰,我和淨玄有強橫的內力,但不精通醫理,亦無辦法替韓燁疏通經脈,化解他當年受傷後阻於體內的內勁。若是妄動,反而會適得其反,讓他性命受損。如今只有等到淨善武至大宗師,才會有一線希望。」

  武至大宗師?雲夏數百年歷史,也不過才出了那麼幾位而已,談何容易。

  聽見帝盛天的話,帝梓元眼底抱著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神情頹然。

  「梓元,不要太執著了,韓燁他能活著回來,已經是上天厚德。」帝盛天難得看帝梓元這幅樣子,勸慰道。

  「我知道,姑祖母,我不介意他如今變成什麼樣子,只要他還活著……就好。」帝梓元垂下眼,唇角帶了苦澀之意,「當年我年輕氣盛,一心入京顛覆韓氏,逼得安寧遠走西北,戰亡在青南城,我雖不覺得我做錯,可他父皇終究也是因為我才落個孤家寡人的下場。他一身內力被毀,雙眼不能視物也是當年為了在西北救下我。姑祖母,我這一生,欠他太多,他如今不願意再見我,我竟連一句都不能留。」

  「姑祖母,我和韓燁這一生,到底緣深緣淺?孰對孰錯?」

  她望向山下京城的方向,半白的長髮在風中被卷起,一雙疲憊的眼裡寫滿了蒼涼。

  「也許,我真的該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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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十三章

  綺雲殿書房,謹貴妃正在練字,芍藥來報帝承恩求見。

  自嘉寧帝駕崩後,帝承恩屢入綺雲殿求見謹貴妃,皆被擋了回去。

  「娘娘,她在殿外候了半個時辰了。」

  「讓她進來吧。」謹貴妃沉默片刻道,神情倒是從容。

  帝承恩被芍藥引著進入書房,一進書房她小心打量著謹貴妃,見她神態間雖憔悴疲遝,卻未有慌亂,不由暗暗納悶。

  先帝駕崩,未給小太子留下傳位詔書,如今朝堂被帝氏把控,謹貴妃怎會如此沉得住氣。莫不是她以為拿了自己手中的暗衛力量,自此便可高枕無憂?

  「見過娘娘。」帝承恩行禮,一副溫順而忐忑的模樣。不待謹貴妃開口眼眶便紅了起來,「娘娘,陛下驟然崩逝,您還有小殿下要匡扶,可萬萬得保住鳳體。」

  謹貴妃練筆的手未停,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帝承恩眼底泛出幾許尷尬憤恨,知道謹貴妃是因為科舉舞弊的案子敗露遷怒於她。如今嘉寧帝已死,她手中的力量盡數歸於綺雲殿,除了依附綺雲殿,她在京中已無立足之處。

  「娘娘。」帝承恩跪倒在地,「是承恩辦事不利,差點連累娘娘和殿下,承恩罪該萬死,還請娘娘看在這幾年承恩陪伴在側的情分,讓承恩將功贖罪……」

  「將功贖罪?」謹貴妃淡淡打斷她,抬起頭朝跪在地上的帝承恩看來,「陛下已經不在了,你手中的力量已盡歸我綺雲殿所有,你拿什麼來為本宮將功贖罪?」

  帝承恩聲音一滯,臉色青白交錯,頓時漲得通紅。她自小雖被關在泰山,卻是以帝家女的身份被撫養長大,這些年在京中有嘉寧帝庇佑,一般的貴婦皆給她三分薄面,還從未有人如謹貴妃一般當面給她難堪。

  天家難測,人情涼薄,她如今算是瞭解得通通透透。

  「娘娘,陛下雖逝,可娘娘萬金之軀,很多事情娘娘不必親手去做。如今朝堂震盪,小殿下儲位不穩,各府女眷亦是京中一股至關重要的力量,承恩不才,願為娘娘招攬各府命婦,在娘娘御前效犬馬之勞。」帝承恩伏倒在地,神情誠懇。

  謹貴妃眼底劃過一抹異色,帝承恩在她面前素來有些心氣,想不到如今竟放得下身段,甘心蟄伏在她腳下。這個以帝家女身份養大的女子若不是際遇太差,也不至落到仰他人鼻息而活。

  「承恩,這次科舉舞弊案和陛下駕崩,本宮明白了一件事兒。」謹貴妃擱下筆,端坐在案桌前朝帝承恩看來。

  帝承恩抬首,見謹貴妃稍顯肅穆的神情,怔了怔。

  「本宮一直以為只要穩坐後宮主位,前朝亦會為後宮所左右。這次之後本宮明白,這天下永遠只有朝堂能主宰後宮,廟堂之高絕非區區後宮的力量所能比擬。若無在朝堂上一諾千鈞的話語權,所謂的天家宮苑只不過是一座華麗的宮殿。」謹貴妃聲音沉沉,話語中藏著千般透徹。

  以前她一直以為依附嘉寧帝便能護住韓雲的儲君之位,嘉寧帝駕崩後她才明白后妃在世族和朝堂面前的勢微。若不是韓家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爺和舊臣堅定地護佑東宮,恐怕朝堂早已是帝家天下。

  「依理而思,廟堂之爭也不是區區後院能夠左右。本宮要的不是各府貴婦的阿諛討好,我綺雲殿要的是朝堂的力量。承恩,經此一事,本宮方才明白為何帝梓元入宮三年,和本宮比鄰而居,本宮貴為太子親母,她竟連綺雲殿的宮門都沒有進過。」

  謹貴妃想起昭仁殿外指點江山引領群臣的帝梓元,聲音重重落下:「因為對她而言,本宮不過是這後宮群妃中的一位,她眼裡看到的是大靖的錦繡山河,後宮須臾之地從未入過她眼底。我們汲汲營營費心籌謀的計策,對她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承恩,本宮要的不是各府貴婦的阿諛討好,我綺雲殿要的是朝堂的力量。陰私算計雖是爭位之路上必不可少的助力,但如果要打敗像帝梓元那樣的人,只能用陽謀。」

  而且是要以天下為局,朝堂為盤,百官為子的陽謀。

  看著仿似脫胎換骨了一般的謹貴妃,帝承恩面上的震驚難以掩飾。

  「娘娘,您……?」

  「怎麼?驚訝?本宮短短數月經歷先帝駕崩朝堂動盪,若還如當初一般膚淺無知,日後怎麼輔佐太子坐穩儲君之位榮登大寶。」

  十年如此漫長,就算如今帝梓元不登皇位,有意培養太子,可將來的事誰又說得准。她不在朝堂上建立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將來的天下未必會為韓雲所有。

  儘管她不信帝梓元,可有一句話帝梓元說得對。

  她的皇兒想要的不是一個如傀儡一般的天子之位,不是一個靠陰謀之術控制的朝堂,他想堂堂正正的做大靖的天子,為萬民造福祉,為天下啟盛世。身為他的母親,所有他不能做的,還做不了的,她都會替他承擔,亦會替他做到。

  「娘娘,順安來報,說明王和安王兩位老王爺已經入了宮門,再過片刻就要到綺雲殿了。」

  謹貴妃話音剛落,芍藥小聲稟告的聲音已在殿外響起。

  明王乃韓氏宗族的族長,是太祖唯一在世的兄弟,安王乃先帝長兄,兩人在朝堂上握有實權,威望更是在八王之上,不少朝中老臣和開國世族皆和兩人交好,乃如今皇室的柱石。現在兩人相攜入綺雲殿,顯然是謹貴妃有意召見。

  這就是謹貴妃說的朝堂之力,運籌陽謀。帝承恩神情黯然,一時心灰意冷,也未再說求情之話。

  謹貴妃掃了她一眼,知道今日的威懾已經足夠,帝承恩雖不若以前重要,但作為先太子韓燁唯一在京的遺孀,還是有些用處。她詭譎果敢,和帝家勢不兩立,又只能依附於綺雲殿。有很多事情謹貴妃不會再去做,但身邊卻需要帝承恩這樣的人。

  「好了,起來吧。天涼,跪著傷身。科考舞弊案帝家既然止步於江雲修身上,自然也就不會再找你的麻煩。要留在本宮身邊,你以後要更加謹言慎行。」

  帝承恩本以為自己必成棄子,突聞謹貴妃之話,不由生出了幾分希望來,眼中多了一抹感激和震撼。震撼於如今的謹貴妃脫胎換骨,御人和權謀之術已非當初可比。嘉寧帝的駕崩、帝梓元的威懾讓後宮這個唯一手握大權的宮妃終於成長起來,或許選擇依附於綺雲殿會是最好的選擇。

  「謝娘娘憐惜,承恩當謹記娘娘之言,盡心盡力侍奉在娘娘身邊。」帝承恩又朝謹貴妃深深行了一禮方才起身。

  「好,你的忠心本宮知道了。朝中韓氏舊臣居多,但大多都還惦念著先太子的恩德,如今拜入我綺雲殿的尚是少數。雲兒如今是名正言順的東宮儲君,又是先太子疼愛的幼弟。你是先太子的遺孀,不妨以追憶先太子的名頭約上幾位舊臣府上的夫人聚一聚。」

  這是要借先太子的名頭聚攏朝中曾得過他恩惠的舊臣新貴。韓燁為儲十數年,仁德兼備,得盡朝堂擁護,如果謹貴妃以他的名號招攬行事,必有一部分朝臣會看在先太子的情分上歸於綺雲殿麾下。

  念及韓燁,帝承恩心底酸楚悵然,卻恭敬地點頭,「是,娘娘,承恩這就去辦。」

  謹貴妃含笑頷首,面上有了滿意之色,擺手道:「下去吧。」

  「芍藥,替本宮更衣,本宮要親自去迎兩位王爺。」

  帝承恩退到一旁,恭送謹貴妃遠去,心底幽怨而悽楚。

  若是太子仍在,如今的大靖朝堂豈有謹貴妃母子之位。

  她閉上眼,長長歎息一聲。

  如果十四年前那個染病重症的少女亡在帝北城,哪來如今種種,太子和她也必不是今日這般結局。

  帝梓元從涪陵山而回後在上書房處理了一宿政務,吉利不敢勸她,只得燉了藥膳替她補身子。

  第二日早朝完,帝梓元如往常一般換裝出宮。

  吉利替她繫上玉佩,臉上有些意外,「侯君今日還去帥府?」

  昨日太子梅林中雖說得含蓄,但已有推拒之意,以侯君平時的脾性,必不會再登帥府大門。

  帝梓元撫弄挽袖的手一頓,漫不經心瞥了吉利一眼。

  吉利面上訕訕,忙低聲道:「奴才這就去安排。」

  韓燁的眼睛看不見,也沒有人會特意告訴她諾雲每日是否前來伺候跟前。但今日他沒像之前半個月一般在帥府裡亂逛,反而在擱著棋盤的石亭裡閑坐出神。

  有溫茶遞到手中,韓燁正好口渴,握杯輕抿,茶香入口,他神情一怔,眼底淌過複雜的情緒。

  以她過往的性格,昨日他雖說得婉轉,但今日也不該再來才對。

  怕是內疚之意太深,連她平日裡的脾性也一併按捺下了。

  「今日天涼,可曾著了厚衣?」韓燁輕輕歎息,溫聲問。

  石亭裡響起一聲輕叩,算是應答。

  兩人相處半月,一個目不能視,一個口不能言,自是要想些辦法交流。平日裡帝梓元敲一聲算「是」,敲兩聲算「不是」。

  「春日已過,再過些日子就要入夏,平日聽你偶有咳嗽,想必身子也不算太好,等天氣暖和了,你也更能養著身體些。」韓燁放下杯盞,語氣仍是溫溫和和,他朝面前的棋盤指了指,「既是出身帥府,應能對弈一二,陪孤弈一局。」

  帝梓元掃了韓燁一眼,輕叩一聲,隨即坐到了石桌旁。

  「孤愛棋亦善棋道,最不喜對手因孤的身份有意相讓,你且拿出你的實力,與孤堂堂正正弈一局。」

  韓燁落下一子,看向帝梓元的方向坦坦蕩蕩開口。

  帝梓元眉角輕挑,觀韓燁情緒盎然,也來了興致,緊落一子相隨。

  韓燁執黑,帝梓元執白,兩方入棋廝殺,仿若當年西北之時沙盤演練之景,帝梓元心生懷念,神情全然放鬆,沉浸於棋局之中。

  半個時辰過去,吉利替兩人換了兩盅茶,這局棋才算落定。

  黑子守成持重,步步為營,白子霸道淩厲,兵行險招,最後以三子取勝。

  帝梓元已數年不得如此酣暢淋漓的棋局,面上疲態盡除,她摩挲著手中棋子,朝韓燁望去,卻發現不知從何時起韓燁正靜靜地凝視著她。

  「殺伐果斷、威懾天成,執棋如人,這幾年立於高位,你弈棋之道更甚三年之前。」

  韓燁兀然開口,這一句猝不及防,又仿佛準備許久。

  帝梓元未言,心情激蕩,千般話語藏於心,等他開口。

  「孤如今弈棋溫和保守,心性淡然,已不若當年。」

  韓燁語氣雖是溫和,但話語中的鏗鏘之感卻絲毫未散。

  帝梓元她神情一怔,生出一股子不安的感覺來。

  「如為大局所想,今日我們兩人所處之位,對天下朝堂最是恰當不過。」

  當年兩人一為東宮儲君,一為治世良臣。如今一為攝政權王,一為布衣百姓,人生際遇在他們身上當真應了沉沉浮浮世事難料這句話。

  「如若……」帝梓元的聲音乾澀疲累卻又錚錚入耳,她握著棋子的手不自覺收緊,緩緩開口:「如若不為大局所想,權當只為故人,你是否……」願意留下?

  最後四個字終是來不及說出,韓燁已開口截斷了她的話。

  「既是故人,便早該故去。」韓燁坐得筆直而冷然,「人生過長,故人舊事,不若早早放下。」

  帝梓元一生桀驁不馴,即便是當年背負血仇一身孑然入京時也從未低過頭。不顧韓燁昨日推拒,她今日重入帥府,甘願低頭再問這一句,便是為了將他留下。

  可未想到,如今的韓燁卻連一句懇求的機會都不願再給她。

  韓燁空洞的眼底似是沉下一抹極深的情緒。他緩緩起身,隔著棋盤看向帝梓元的方向。

  「我歸來,權為一盡孝道,不至讓老父含恨而終。當年一劫,尚能存活於世全是際遇,如今我已遠離朝堂數載,早無意京中生活,更不會再插手兩家之爭帝位之主的抉擇。我已是一介布衣,於天下、百姓都不再重要,更無意捲入朝堂之爭,還請攝政王看在當年之義上……」韓燁朝帝梓元重重行下一禮,聲聲更重,句句誠懇:「准我離去。」

  經年之後,君行臣禮,竟是此般景況,實在唏噓。

  石亭裡死一般的靜默。一旁候著的吉利心驚膽戰,朝帝梓元看去,果然,她臉上蒼白得不成樣子,眼底更是升騰出一股子滔天的火焰來。

  但如今目不能視的太子卻什麼都看不見,帝梓元眼底的怒火只得一點點藏下,直至完全沉寂。

  她深深看了韓燁一眼,瞳中的悲涼失望讓吉利都不忍去看。

  「何必如此,你心已決,天下疆土,你願去哪裡,便去哪裡。此後,本王再不過問。」

  帝梓元起身朝石亭外走,行了兩步又停下。

  「前路漫漫,你……保重。」

  她抬步前行,終是沒有再回頭。

  孤孑的身影在庭院盡頭消失,吉利看了太子一眼,歎了口氣追上了前。

  石亭裡,韓燁始終是行禮之態,直至那滿是怒意的腳步消失,直至亭中茶水冰涼,直至春雨陡然降下,落一地漣漪,他才緩緩直起身。

  他背對著帝梓元離去的方向,沉默著筆直地立著。

  無聲無言,他雙眼緩緩合住,遮住了枯寂蒼涼的眼。

  韓家毀你半生,我如今唯一能做,是將下半輩子清清白白無憂無垢還於你手。

  梓元,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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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十四章

  帝梓元一人獨騎從施府而出,吉利匆匆跟出來早沒了她的人影。差人去尋了半日,才知帝梓元沒回華宇殿休憩,也沒入上書房批閱奏摺,內閣六部皆不見其人影。吉利這才著急起來,心念一轉去了洛府。這兩年,侯君遇著點什麼事,也就只有洛大人能解決了。

  洛府。

  已是春日,洛銘西仍披著薄薄的裘衣,他半靠在書房的木椅上,手裡端著溫茶,聽明吉利的來意,他眼微微眯起,透著一股子蕭索,不慌不亂地開口。

  「怎麼,你們家的太子要走了?」

  吉利一怔,猛地抬首,露出一抹警覺。

  洛銘西面容淡淡,嗤笑一聲,「韓燁大張旗鼓地出入皇宮,又常住施府,你和施諍言瞞幾日還可以,這麼長的日子,我若連他回京都覺察不到,還怎麼統御帝家在京城的暗勢力?」

  「公子……」吉利神情訕訕,有些尷尬。洛銘西對攝政王的情誼攝政王察覺不出,這兩年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幫著自家舊主挖牆腳,實在有些對不住面前這個日日相陪相護在攝政王身邊的人。

  「好了。」洛銘西擺擺手,微一沉默才道:「是不是梓元沒能留住他?」

  梓元醒來後雖行跡隱蔽,但每日去施府的事瞞不過洛銘西,早在數日前他便知道韓燁活著回來了。

  吉利頷首,「殿下後日就走,侯君她怕是不能接受,從帥府出來後就不見人影了,公子,您也知道當年在雲景山上要不是世子爺攔著,侯君早就……奴才是擔心……」

  洛銘西眉宇一冷,朝吉利看去,「擔心什麼?擔心她再跳一次崖?荒唐,你主子身上有什麼擔子她心裡頭明白,不需要你來置喙!」

  洛銘西素來性子溫和,極少發怒,吉利明白自己剛才這話犯了他的忌諱,一時也是後悔,忙彎腰行禮,「公子息怒,奴才關心則亂,說錯了話,公子不要往心裡去,只是侯君她昨兒個一宿沒睡,奴才怕她身子扛不住……」

  洛銘西眉頭微皺,「知道了,你先回宮,這件事我自有主張。」

  「是,公子。」知道洛銘西素來對待攝政王有辦法,吉利得了他的允諾,稍稍安心,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待吉利離去,洛銘西揉了揉眉角,面上現出幾許疲憊,神情有幾分出神。

  這幾日他避不出府,原也是因為韓燁歸來。

  他想過一萬種將來會如何,但全然未想到韓燁還活在世上。

  哪怕韓燁功力全無,目不能視,但只要韓燁還活著……

  洛銘西長長歎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抹苦澀自嘲。

  「公子。」低喚聲響起,一素衣丫鬟提著玲瓏盒進來,她小心打量了洛銘西的表情才道:「方雲齋送來的折雲糕,這是您半個月前定的。」

  這丫鬟正是心雨,當年洛銘西送進泰山陪在帝承恩身邊的丫頭。心雨頗善醫理,且性子溫和嚴謹,洛銘西感念她多年被束在帝承恩身邊的不易,召她回來後就一直放在身邊。

  洛銘西抬眼朝心雨手中的玲瓏盒看去,沉默半晌,他猛地一下從木椅上立起來,身上披著的薄裘落在地上。

  「公子?」心雨愣住,驚呼一聲。

  「或許……」洛銘西喃喃道:「或許她不再執著了呢?這麼些年過去,或許她改變心意了呢……不試一試我怎麼甘心,備馬!」

  洛銘西揚聲朝外吩咐,接過心雨手中的玲瓏盒就朝外走。

  「公子,您要去哪?」心雨忙不迭地拾起地上的薄裘,追著洛銘西朝外跑,一臉擔心。

  「靖安侯府!」

  靖安侯府三年前重新修葺,但後院老書房等一應地方帝梓元一直只遣人打掃,未曾翻新。這裡平時除了帝梓元和帝燼言,少有人來,仍是十多年前的模樣,留著斑駁老舊的痕跡。

  洛銘西提著折雲糕走進後院的時候,遠遠看見帝梓元正抱著膝蓋坐在歸元閣下的石階上發呆。

  她臉色蒼白,透著一抹倦意。

  洛銘西緊了緊手中的玲瓏盒,輕輕吐了口氣,難得有些緊張。

  他走上前,還未開口,帝梓元已經朝他看來。

  「你來啦?」帝梓元笑了笑,難得露出一抹年少人才有的稚氣來,「我剛剛還在想著你呢。」

  洛銘西一愣。

  「咱們幾個小時候老在這院裡玩耍,你看,那老槐樹的樹身上還有我當年劃下的刀痕。」帝梓元朝院裡一角的老槐樹指去,「轉眼這都十幾年啦。」

  洛銘西坐到她身旁,替她拿出折雲糕擺好,朝老槐樹看了看,眼底露出幾分懷念,「是啊,都十幾年了,當年你最喜歡在歸元閣裡玩耍,有一次還在這磕了腳,不願在人前喊疼,回了房就一個人半夜悄悄地抹眼淚。」

  帝梓元一怔,頗有些尷尬,「洛大哥,原來你知道啊……」

  「是啊,我在房外乾著急……」守了半宿。洛銘西拍拍帝梓元的頭,後面四個字還沒說完,帝梓元低低的聲音傳來。

  「我不是不疼,我只是不想讓他覺得我們帝家的女兒嬌貴做作,吃不得苦。」

  洛銘西愣住,朝帝梓元看去。

  帝梓元抱著膝蓋杵著下巴,有些出神,聲音帶著一抹回憶。

  「那年我進京,心不甘情不願的,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還在父親面前哀求了半個月捎帶著把你拐進了京給我撐腰。進京後幾乎京裡數得上名號的世族小姐們都到我面前走了一遭,說些酸話也就罷了,還挨個折騰著給我使小絆子……我這才知道咱們那位太子殿下是京城裡的香饃饃,誰都想咬上一口。」帝梓元彎彎眼,朝洛銘西抬了抬下巴,「這些你不知道吧,不過你放心,我是誰啊,她們一個都沒討到好,全都灰溜溜被我整治回去了。」

  「哦?那麼多世家小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總有特別出挑的,你怎麼整治的?」洛銘西聽著她說,笑著問。

  「既然是因為我東宮太子妃的身份來的,那我也不能讓她們白來啊。」帝梓元撐了撐懶腰,朝洛銘西眨眨眼,「我從帝北城出來的時候,把宗祠裡供著的太祖遺旨偷了出來,每日裡就讓秦嬤嬤抱在盒子裡跟著我走,來一個讓秦嬤嬤把聖旨拿出來念一遍……」

  「你想啊,她們見我一次就得跪一次,鬼還敢再惹我。」

  當年梓元入京,人生地不熟,嘉寧帝派了宮中掌事的秦嬤嬤到她身邊侍奉。秦嬤嬤入宮得早,又素來威嚴,十來歲的官宦小姐們受了這種悶聲氣,哪裡還敢惹她。

  「難怪你剛入京的時候成日的世族小姐來拜訪,過了一個月侯府裡連個羅雀都沒有,原來是這個原因。」

  「有一次我整治建安侯府的嫡女,正好被他碰上了。等那小姑娘走了,他才慢慢騰騰出來對我說了一句話……」

  洛銘西沒有出聲,聽著帝梓元繼續說下去。

  「他說……」帝梓元聲音有些悠遠,「帝家的小丫頭,感情你在晉南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鬧著不入孤的東宮淨是唬人的,你天天拿著太祖的賜婚聖旨滿京城嚷嚷,指不定對孤怎麼滿意呢!」

  「我當時還小,臉皮哪有如今厚,被他捉了現場,臊得當場就要跑,卻被他提著領子逮住了。」

  「他說……」帝梓元頓了頓,「不過孤就喜歡你這種霸道又不做作的丫頭。」

  帝梓元回轉頭,看向洛銘西,瞳中帶著經年後的透徹,「洛大哥,過了這麼些年我才知道,這麼多年,他始終是不同的。」

  「我回到這裡,才想起來,原來我們也曾經有過那麼無憂無慮的時候。」

  帝梓元抬頭看向身後的歸元閣,久遠的記憶在眼中復甦,卻又一點點歸於沉寂。

  「可當年那麼驕傲的大靖太子,如今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你說,我們怎麼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了呢?」

  帝梓元問完,起身,朝院外走去。

  「放心,洛大哥,我這就回宮裡,不會讓你們擔心。」

  洛銘西看著她走出院門,帝梓元的背影在他眼中漸漸模糊。

  地上擺著的折雲糕變得冰冷,洛銘西拿起一塊塞進嘴裡,一口口咽下。

  冰冷僵硬的糕點入喉,涼氣入體,重重的咳嗽聲響起,一聲比一聲更急促。洛銘西整個蜷縮在石階上,掩住了面不停地咳嗽。

  一旁的心雨擔心得緊,急忙跑過來扶住他替他順氣,卻被洛銘西擺手推開。

  急促的喘氣聲漸漸平復,垂下的人靜默良久,再抬首時,仍是一副淡漠沉然溫潤如玉的樣子。

  「回府。」

  洛銘西的身影亦在歸元閣外遠去,唯留下一聲深深的歎息。

  夜,洛府書房。

  心雨按慣例來稟每日京裡發生的事。

  「你說帝承恩以追憶先太子的名義邀了各府女眷相聚?」

  「是,公子。受邀的多是京中皇室府第和一些東宮舊部的夫人。帝承恩打點了東宮的副管事,明日想去東宮取些東西出來。」

  「什麼東西?」

  「一些東宮舊物,聽說是一些先太子的筆墨。她想隨席贈予各府女眷帶回去,想必是想讓那些宗親和舊臣時刻記起先太子的恩德,好擁護綺雲殿裡的那位。公子,要不要阻了帝承恩入東宮?」

  心雨低聲問,未等到洛銘西回應,抬首看去。

  洛銘西正端詳著腰間那塊從不離身的玉佩,半晌,他從腰間解下,遞給心雨,在她愕然的眼神中淡淡開口。

  「收起來吧,以後這塊玉佩不必再日日佩戴了。」

  有時候,遲了一步就是一生。

  她待他始終如兄,這一世足以桎梏他所有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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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十五章

  帝梓元在華宇殿裡長長睡了一覺,第二日的早朝依例而循,並沒有錯過。

  她依舊是大靖王朝最堅韌的攝政王,沒有人知道她發生過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等了三年的人歸來又離去。

  帝燼言下了早朝直奔上書房,攛掇著帝梓元去西郊挽弓獵馬。

  春日豔陽,日頭正好。帝梓元不願拂了他的興致,正好也想去散散心,便擱了政事隨他同行。

  兩人回靖安侯府拿慣用的弓箭,老管家在庫房裡尋了半晌才摸著頭恍然大悟言了句「世子的弓前幾日斷了弦送去匠師處了還沒拿回來」。

  帝燼言以前長居東宮,從小到大攢著的好東西全留在了那,他又習慣著用自個兒的長弓,沒轍,兩人只得調轉馬頭去東宮取弓箭。

  怕是滿大靖也只有帝燼言能讓帝梓元這麼陪著折騰了。

  至東宮,帝梓元在馬車裡候著還不算,帝燼言拉了她一起入宮內挑選弓箭,嚷嚷著讓她瞅瞅他的藏寶閣,也送她幾件好行頭。帝梓元拗不過他,只得耐著性子陪同。

  這幾日東宮總管林雙正巧回了老家休養,兩人來得突然,副管事蘇海接到消息從藤木椅上跳起來的時候臉色都是白的,手裡把玩著的通體透白的鼻煙壺一時燙得溜手。

  帝承恩昨兒個托人捎了句話,說是想入東宮取幾件先太子的筆墨。怎麼著也是先太子遺孀,取幾件遺物全個念想並不為過,況且總管又正巧回了老家。蘇海笑眯眯收了鼻煙壺,今兒個一早給帝承恩行了方便之門,讓人領她從側門入了東宮。

  先太子的書房在東宮右側,靖安侯世子當年的休憩之所在北處,偌大個東宮,應是碰不到。蘇海苦著臉匆匆去了宮門迎接兩位大佛,心裡頭一個勁的寬慰自己,求菩薩開眼。

  「姐,我的藏寶閣裡可是有不少好東西,你別來的不甘願,等會瞅上中意的可別眼紅。」

  「眼紅一個太子侍讀藏著的寶貝,你當你姐沒見過世面?」

  帝燼言少時居於東宮時說白了就是個侍讀的身份,哪能留下什麼珍品。

  「喲,姐,你可別說大話,當年我的生辰可是京裡數得上名號的盛事,殿下一年都沒落下,年年都給我舉辦壽宴,送我的禮物那是一年賽一年的稀罕,我現在騎著的赤炎就是十二歲那年他送的,那可是漠北草原上的馬王,當年入京的時候眼紅了不少世家公子。等會你好好挑挑,咱們兩姐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只要你把青廬借我使幾天,看中了什麼你拿走就是。」帝燼言一路哼哼嚷嚷,使著勁兒顯擺自個兒當年的事蹟,始終不放棄打青廬的主意。

  帝梓元這兩日最不喜別人在她面前提及韓燁,偏生帝燼言在耳邊聒噪了半日,心裡頭壓著的火一下沒忍住冒了出來。

  她掃了帝燼言一眼,步履未停淡淡開口:「燼言,你打理帝家也有兩年了,可曾入過賬房?」

  「還沒有,林叔管得挺好的,我尋思著不需要我插手。」帝燼言擺手,一副用人不疑能躲就躲的模樣。

  「那也就是還沒看過咱們帝家的家當?」

  「是啊,咋了?」

  帝梓元腳步微停,朝一旁的親弟看了看,不緊不慢開口:「當年韓帝兩家打天下建帝都的時候,是咱們姑祖母先入的城……」

  帝燼言臉上寫著明晃晃的疑惑。

  「聽姑祖母說她懶得很,不願搬重的東西,就領著親衛在城裡逛了一遍,隨便拿了些不礙事的小物什回來。」

  「姑祖母拿的啥?」那可是奪寶物的好機會,帝燼言一臉可惜,恨不得重回幾十年前替帝盛天跑腿搶地盤兒。

  「也沒什麼,就是一些地契。」帝梓元輕飄飄落下幾個字,在帝燼言目瞪口呆的眼神中敲下細細的一錘,「帝都四分之三的地契。」

  回廊裡靜了有那麼幾秒,帝燼言吞了口口水,抬著手畫了個圈,「姐,你是說咱家賬房裡有大半個帝都的地契……?」以如今京城的地價,擁有大半個京城的地契可以算得上富可敵國了。

  帝梓元慢條斯理的卷了卷袖子,「哦,我忘了告訴你,當年東宮所建之處就在那些地契範圍之內,別說是你那區區一隅的藏寶閣……」她抬了抬下巴,說不出的霸道,「便是這座東宮,也從來都是我的。」

  她說完朝回廊外走去,留下目瞪口呆被噎得半死的帝燼言。

  帝燼言少時的書房在東宮北處,出入此處能遠遠瞧見北闕閣。

  帝梓元上次來東宮,還是為了北闕閣後的長思花,一晃又是三年過去。

  她以前不覺得時間易逝,這幾年年歲漸長,埋首政事,越發覺得時間過得快,有些事容易忘記。

  北闕閣隱隱可見,不知怎的帝梓元心念一轉,在小徑分岔路上拐了個彎兒繞道朝北闕閣走去。長思花在北地難活,也不知今年的花海開得如何了?

  遠遠跟在她後面的帝燼言眯著眼,嘴角帶著笑,也不吭聲默默跟著她走。

  未近北闕閣,不高不低的爭執聲已隔著院牆落入帝梓元耳裡。她腳步頓住,眉頭皺起,朝不遠處望去。

  北闕閣外,帝承恩一身素衣,正沉著臉不耐煩地看著殿門前攔著的侍衛。她身後立著幾個侍婢,侍婢手裡合著的盒子裡想必是從韓燁書房裡取的字畫。

  「混帳東西,太子雖然不在了,可這東宮也是他在世時的居所,我不過是進去拿幾件先太子的遺物緬懷,你竟敢攔我?」帝承恩這話占著道理,守閣的侍衛面有難色。

  「承恩居士。」一年歲尚輕的太監從閣旁匆匆走出,看到北闕閣外的鬧劇,一步擋在侍衛前朝帝承恩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回:「您該知道,此乃北闕閣。」

  這話一出,帝承恩臉色陡然沉下,守閣的侍衛挺直了腰板子,精氣神都硬朗了起來。

  這太監名喚辰非,平日裡專職司守北闕閣。也不知當年韓燁是怎麼想的,一座小小的樓閣,還使了一隊親衛和一個太監專門守著。

  眾人皆知,北闕閣自建成之日起,太子禁令任何人出入,曾言非主不能進。

  直白了說,即便當年太子另娶太子妃,那北闕閣的主人,也從來只是那位十幾年前的帝家小姐,後來的靖安侯君。

  帝承恩臉色數變,但終是按捺下來,她吐出一口濁氣,冷聲道:「辰非公公,我非得一定要入這北闕閣,既然你是東宮老人,就該知道當年我從泰山回來時隨行帶了不少物品,這些東西我初回京時置入了北闕閣裡。今日我來只是為了拿回我自己的東西。辰非公公,太子已故,你難道連未亡人這點念想也要束於高閣?」

  當初帝承恩以帝氏小姐的身份回京,她自然想當然的認為這座北闕閣歸她所有,從泰山上帶回來的東西便全運了進來,後來宮廷動盪朝堂變幻,她的身份大白於天下,便將這些物品遺忘在了北闕閣。

  今日她入東宮本只想取些太子的筆墨遺物,被宮娥領著行走時無意間瞧見了北闕閣,想起當年居於泰山時韓燁每三月所贈的禮物和生辰禮,不由心生惦念,想一併拿回。

  辰非神情一滯,有些難辦。作為東宮舊人,他自然知道當年太子最喜搜尋奇珍異寶上品孤本這些玩意每隔三月送上泰山,為被囚禁的帝小姐解悶。

  雖太子所贈是真正的帝家小姐,可那些年收禮物的確是帝承恩。

  「這……承恩居士,當初您從泰山上帶回來的東西,皆是太子殿下所贈……」

  「那又如何,你也知道是殿下贈予我所有,那自然便是我的東西。」

  不遠處,帝燼言搖搖晃晃終於趕上了帝梓元的腳步,聽得北闕閣外的爭論,雙手抱於胸前,嘖嘖道:「姐,你剛才還說這東宮都是你的呢,瞧瞧,話還沒說完,就有人上門要東西來了……」

  「我不入這北闕閣便是,我只拿回自己的東西,太子已經不在了,這東宮我日後也不會再踏進半步。」

  見辰非不語,帝承恩聲音更重,她朝身後的侍婢擺擺手,「你們跟著辰非公公入殿,替我把東西搬出來。」

  帝承恩身後的侍婢輕「喏」一聲,擱下手中木盒朝辰非走來,看這架勢大有強入北闕閣的意思。

  辰非面色難看,卻又不好阻攔,正是踟躕之際。

  「你的東西?」侍婢闖殿之際,一聲清冷的問詢在北闕閣外響起。

  眾人回首看去,帝梓元一身魚白勁服,正緩步而來。

  帝承恩神情一滯,怎麼都沒想到帝梓元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東宮北闕閣。

  帝承恩拾階而上,停在北闕閣外。

  辰非和守閣的將士朝帝梓元行禮,副管事蘇海從內院匆匆趕來正巧撞見了這一幕,駭得差點暈厥過去。

  帝梓元的目光落在帝承恩身上,又問了一遍。

  「你剛才說,這北闕閣裡的是你的東西?」

  帝承恩臉色通紅,這話別人來問她自然不屑,可偏生是帝梓元問出。

  「攝政王殿下,這是我當年從泰山帶回……」

  「那又如何?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帝梓元淡淡開口,「人從來就不是你的,念想也不是你的。」

  「帝梓元!」帝承恩被戳中了深埋心底的痛腳,一時口不擇而言,「別忘了,是我代你在泰山受十年囚禁之苦,是我保住了你的命,如果不是我……」

  「所以………」帝梓元重重打斷她的話,目光變得冷沉,聲帶淩冽:「本王還留你一命。否則,你以為你當初種種,如今之惡,本王還能忍你至今?」

  帝梓元眼底的殺意迎面而來,帝承恩心底猛地驚顫,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剛才你既已說不再踏進東宮,日後就不要再來了。來人,送承恩居士出宮。」

  帝梓元轉過身,不再看帝承恩。

  北闕閣前守著的侍衛行到帝承恩身邊,就要挾她離去。

  帝承恩到底還要臉面,恨恨轉身就要走,卻被帝梓元喚住。

  「慢著。」帝梓元的聲音自石階上傳來。「本王欠你的十年囚禁之苦,這些年的容忍已全部還清,下次你若再敢攪亂朝局,介入後宮,本王必不容你,帝承恩,你好自為之。」

  帝梓元負手而立,未再出聲。帝承恩臉色慘白,狼狽離去。

  侍衛挾著帝承恩的腳步聲遠去,北闕閣外又恢復了往常的寧靜。

  帝梓元朝緊閉的閣門看了一眼,眼底一黯,轉身就欲離開。

  「殿下!」低喚聲響起,辰非急急兩步側攔在帝梓元身旁。

  帝梓元有些意外,卻也欣賞剛才此人護閣之舉,耐下性子問了一句:「你是何人?」

  「殿下,奴才辰非,十四年前奉先太子之命,看守北闕閣。」辰非跪倒在地,朝帝梓元行下一禮。

  十四年前正是韓燁修建北闕閣之時。

  「殿下故去後,奴才依著殿下每年的吩咐栽種長思花,幸好三年前花開,沒有辱沒太子殿下臨走時的交代。」辰非聲音哽咽。

  「難為你了,起來吧。你忠誠有加,北闕閣交給你守著,本王倒也心安。」

  帝梓元眼神微動,不免感慨。

  「殿下,剛才承恩居士想要的是太子殿下早些年送到泰山上的東西,奴才知道您三年前入閣時只在閣內看了長思花海,這第二層閣樓,您還從來沒有進去過。」

  帝梓元沉默,半晌才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辰非小心翼翼看了帝梓元一眼,深深行下一禮:「殿下,十四年冬寒秋暑,奴才在這裡守了十幾年,只是想著,如果您有一日能進這北闕閣看看,這十幾年也守的值了。殿下,如今太子殿下已經不在了,您既然來了,不妨進去看看真正的北闕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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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十六章

  當年北闕閣建成之日,曾有人感慨。

  帝都之尊在乾坤,帝都之貴在北闕。

  可見當年韓帝兩家的聯姻於整個大靖而言是何等佳話,竟能讓太子妃宮宇和帝王之殿相比擬。

  許多年後,帝氏成為大靖和帝王的禁忌,帝家被掩埋忘卻,這座殿宇也湮沒在皚皚長河中,只為太子韓燁一人所惦念。

  長思花海只是這座殿宇的點綴。真正的北闕閣二樓,帝梓元從未踏足。

  「真正的北闕閣?如今看與不看又有何用?」帝梓元立在這座空置了十四年的殿宇下,喃喃自語。

  「縱太子已逝,然這些年太子如何待殿下,奴才守在北闕閣看得清清楚楚,總是希望不留遺憾才是。」

  辰非說完,推開北闕閣大門,朝帝梓元躬身行下一禮,朗聲而呼。

  「北闕閣總管太監辰非,守閣十四載,恭迎殿下入閣。」

  他身後,守閣的將士執戟行禮,彷彿等待許久。

  緊閉數年的北闕閣被重新開啟,逆光下更添莊重古舊。

  帝梓元眼底隱有濕潤,沉默許久,終是抬步朝閣內走去。

  帝燼言在她身後,凝視著北闕閣大門緩緩關上,輕輕歎了口氣。

  十四年恩恩怨怨,兩族糾葛,這些不該讓姐姐一個人擔下來。

  洛府,洛銘西獨坐高樓,一壺濁酒,一座古箏,箏聲繚繞,隱有清冷孤寂之感。

  心雨走進,低聲回稟:「公子,殿下已入北闕閣。」

  撫琴的手停,未有言答,只抬手倒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北闕閣內,帝梓元撫過南海紅木上的鳳凰浮雕,踏著西域進貢的琳琅厚毯,走過旋轉木階上的琉璃燈,拾階而上,站在了北闕閣第二層的入閣處。

  可這裡,是和第一層截然不同的世界。

  北闕閣第二層,是極致的簡單。

  樓閣中心置著一方木桌,桌後一排書架,書架上除了野史古書,便是些小孩子的玩具。一方窗前置著茶具,晉南雨前龍井的清香飄來。一方窗前擺著棋盤,白玉的棋子散落在棋盤上。

  屏風後一張不大的床,鋪著淺白的床單,床單上繡著咧著嘴大笑的娃娃,竟有幾分斑駁老舊,像是小孩兒舊時用過一般。

  這裡和帝梓元幼時居於靖安侯府時的閨房一般無二,就連房間裡擺設物具也是當年之物。

  當年帝家被冤謀逆,靖安侯府被下旨抄家,早被毀損得面目全非。可韓燁竟將她幼時的記憶和居所完全保留了下來,默默藏於這北闕閣中。

  無比漫長的十年,縱韓帝兩家決裂至此,他亦從未想過這北闕閣有易主之日。

  「殿下,這房間裡所有東西都是太子殿下親手佈置的。太子曾經吩咐過,閣內的茶水不能冷,茶葉要常年備著,窗子要日日通風,不能讓您小時候藏著的古書發黴受損。當初承恩居士從泰山而回時帶來的東西也是殿下親自遣人送進來放在這書架下的。那裡頭是殿下十年來給您搜羅的奇珍古玩,每三月送往泰山一次,十年來從未間斷。」跟著帝梓元進來的辰非在一旁小聲開口,他朝書架右側指了指,「那裡有一口楠木箱子,是殿下三年前命人從軍中送回來。」

  帝梓元眉眼微動,終於開口:「三年前?軍中?他什麼時候遣人送回的?」

  「雲景城大戰前。」辰非聲音頓了頓,才回:「太子殿下的親衛親自把這口箱子送到奴才手上,說是殿下吩咐箱子裡的東西從此塵封於北闕閣,不必再啟。」

  帝梓元眼中瞳色幾變,終於抬步走進房間。

  辰非在她身後默默行了一禮,悄然退去。

  木桌後,書架左側前,安靜地放著十來個年代久遠的箱子,裡頭是韓燁當年送到泰山之物。

  木箱雖是陳舊,卻很乾淨,顯然平時讓人打理得很好。

  帝梓元沉默許久,抬手一個個打開了箱子。

  箱子裡整整齊齊的放置著很多東西。

  古玩、孤本、棋譜、匕首、紙燈籠……

  什麼都有,卻沒有一樣重複。裡頭的很多東西像是被人把玩過的,如果帝梓元猜得沒差,這些應該是韓燁貼身所用或是平日裡遊歷時尋到的小玩意或孤品。

  帝梓元的手在這些物品上一一撫過,那十年獨自努力的韓燁仿若歷歷在目。

  這些年她居於晉南,從來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

  她只知帝承恩代替她在泰山上被囚禁十年,卻從來不知道那十年的韓燁是在如何待她的。

  他知道她性子飛揚跳脫,他只是想讓泰山上被囚禁的她活得快活些,好好的活到他接她下山的那一日。

  帝梓元的手停在最後一個打開的箱子上,最上頭靜靜合著一張泛黃的紙,顯然是送往泰山的最後一份禮物。

  帝梓元心底微動,翻開宣紙,神色一怔。

  紙上的字雖然筆鋒銳氣,卻透著幾分幼稚。

  歸元閣。

  竟是她七歲那年在他面前親手寫下的歸元閣。

  帝梓元拿起宣紙,眼底泛起十幾年前的回憶。

  「帝家丫頭,你府裡真寒酸,書房連個名字都沒有。」

  那一年她初入京城,被韓燁打趣,她性子執拗,當即為書房取了名字就要貼上,卻從凳子上摔下來,腳腕磨了一大塊皮。韓燁抱著她手足無措,一個勁地道歉喊大夫。那還是她第一次看見韓燁慌亂,這麼多年了過去了,她成了大靖的攝政王,當年那個抱著她的少年太子又何嘗不是被消磨得早已不在了。

  三年前她以任安樂的身份入京復仇,帝承恩亦從泰山歸來,自此三月一次的禮物便斷了。帝梓元突然想知道,韓燁察覺她身份的那一日,知道這十年被她欺騙,默默相待的另有其人時,可會有悲寂之感?

  這些年帝梓元行走在對韓家復仇翻案的路上,對一切視若不見時,始終忘了問當年那個溫和無垢的少年一句……

  你護我半生,到頭來落得如此結局,可悔可歎?

  帝梓元目光輕移,落在書房右側的楠木箱子上。

  她猛地行幾步,移到右側,打開了三年前韓燁從西北送回來的最後一口木箱。

  木箱裡,放著十來張合著的畫卷,帝梓元掀開,手輕輕一頓,眼底露出意外之色。

  所有的畫卷裡,只有她一人。

  閑坐書房,沙盤演練,策馬練軍,樹下飲酒,回廊賞梅,墓前獨立……

  那一年安寧祭日,她守在青南城,韓燁來祭曾在城中小住。那時因安寧的死,她以為韓燁難以原諒她,半月時間兩人雖朝夕相處,卻幾乎在青南將府裡毫無交流。

  她日夜練兵,每日回府時都看見韓燁在回廊休憩,她只當他寫寫畫畫是寓情寓樂,卻從來不知道,他日夜所畫,皆為她。

  那個時候,他便知道嘉寧帝遣十位准宗師入西北要取她性命了吧,雲景城之戰,也早已在他構畫之中……

  一封信從畫卷中掉出,落在帝梓元腳邊。

  她一怔,彎腰拾起,帝梓元握著書信,卻不知為何不敢打開。

  許久,她輕歎一聲,展開書信,目光落在信上。

  信中字跡蒼勁有力,熟悉無比。

  梓元,若有一日你見此信,怕是你我此生已無再見之期。

  只此一句,帝梓元眼眶通紅,已有濕意。

  對不起。

  十一年了,從帝北城那一日起我便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

  可我是韓家的太子,我不能說。

  我知道雲景山一戰後我怕是回不來了。

  有此一戰,為了大靖,為了你,也許是我最好的宿命。

  我突然明白安寧執意要守在青南城的原因,這是我們韓家欠帝家的。

  不是欠你,是欠帝家和晉南百姓的。

  一百二十三口帝家族人,八萬晉南帝家軍。梓元,我們有血有肉有心,欠下了血債,日夜不能寐。

  若我以韓氏太子的身份死在西北,這一世,至少作為大靖太子,我能在死的那一刻無愧。黃泉路上,再見你帝家族人和那八萬冤死的將士,我至少能坦然面對他們。

  這一生大靖、朝堂、百姓我都不負。

  唯有你,我放不下。

  可我們卻從最初便是死結,世間可笑莫過於此。

  梓元,我死後,唯願你放下過往,此後餘生,能夠展顏。

  不為帝家女、不為靖安侯、不為天下主宰,只作為帝梓元而展顏。

  這一句後,信上是整頁的空白,只是突兀的在最後一角落下幾行字,許是匆匆而寫,透著點點蒼涼,點點歡喜,點點悲寂,點點深情。

  帝梓元,吾此生之年,中意於你。

  吾不許來生之諾,今生得見,是吾百世修來。

  吾一生求而不得,藏於心間之人,是你,帝梓元。

  韓燁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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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十七章

  韓燁絕筆。

  這四個字猶若驚濤駭浪重擊於心,直入靈魂,再無可逃可避之處。

  三年前留下的絕筆,那人早已做好此生死別的準備。

  將之束之高閣,更是不願讓最後這點心意為人所知。

  韓燁,這些年,我竟把你逼到了這一步,

  三年前死別,三年後生離。

  淚水毫無預兆落在這封絕筆信上,帝梓元的手細細顫抖,早已哽咽難語。

  當年那個為護她周全在朝堂上步步為營的少年,殫精竭慮在西北為她踏入死地和如今一身病骨目不能視的青年在她眼底交錯出現。

  他半生心血耗盡皆只為她,可縱使嘉寧帝千錯萬錯,他有什麼錯?

  數月前的昭仁殿裡,她曾對嘉寧帝說她和韓燁的這一生本不該是這樣的,可她和韓燁的人生會變得如何,為何要去問嘉寧帝?

  這一生他們不負天下、朝堂、百姓,卻各自相負,不得善果。

  他們半生耗於此,憑什麼只得這般結局?

  帝梓元合上絕筆信,閉上眼長長歎了一聲。

  半晌,她睜開眼,瞳中光華璀璨,一掃三年來的頹散冷漠,和進閣之前判若兩人,竟有凜然不可直視之感。

  她將歸元閣的名條和韓燁的絕筆信重新放入木箱中,重重凝視一眼後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看過。

  北闕閣的殿門被重新打開,一直候在殿門外的帝燼言心裡頭著急,見她出來就要迎上前,卻在看見帝梓元的那一瞬怔住。

  縱模樣如初,帝燼言卻在帝梓元眼中見到了四年前任安樂入京時才有的張揚生機和淩冽霸道。

  「姐姐!」帝燼言迎上前,聲帶寬慰欣喜。

  帝梓元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他臉上,只問:「你知道了?」

  帝燼言一愣,朝當年韓燁居於東宮時的殿宇看了一眼,重重頷首,眼底隱有淚光閃動,「我知道了。」

  他這一聲說不出的釋然和喜悅,彷彿三年來少年的暮氣老沉一日間盡數散去,胸中亦有濁氣滌蕩之感。

  帝梓元看得心酸,在他肩上拍了拍,抬步欲走。

  帝燼言喚住她:「姐姐,你可是要去施元帥府上?」

  帝梓元搖頭,「不必再去了。」

  帝燼言一急,「可是殿下後日便要走了,他這一走,天下之遙,以後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燼言,以他的性子,決定的事,我再去亦無用。」

  「那怎麼辦……」帝燼言心裡著急,他今日特意帶帝梓元入北闕閣,可不是想讓他們就此錯過。

  帝梓元沉默著望向施府的方向。

  「我從不聽天命,只盡人事。」

  她重重落下一句,轉身朝東宮外走去。

  這一日夜,帝梓元先入洛府,後隱秘地宣帝氏一派的幾位朝臣入上書房議事。燈燃了半宿,直至半夜幾位大臣才悄然離去。

  苑琴這兩年一直留在帝府打理事務,這一日吉利特意喚了她入宮,說是攝政王想念她的手藝。幾位大臣從上書房離去後,苑琴這才把做好的桂花釀端進去給帝梓元。

  「小姐,您要是念著我的手藝,我便留在宮裡,日日給您做就是了,何必還讓吉利公公專程跑一趟接我過來。」苑琴雖說秦家小姐的身份早已大白於天下,這幾年卻一直未曾回秦府,而是留在帝梓元身邊,替她籌謀解憂,兼幫帝燼言那個毫無整治家宅手段的世子打理帝府。

  帝梓元端著溫熱的桂花釀抿了幾口,笑道:「你如今執掌著靖安侯府的內務,事情繁雜,怎可日日陪我留在宮裡……」她微微拖長了聲音,「況且,即便是我想,燼言那個小子也不會答應吧。」

  苑琴臉上一紅,素來沉靜的臉上難得有幾分赧然。

  帝梓元看得感慨,「一晃你跟著我進京都有好幾年了。這幾年苑書在漠北,歸西也陪著她一起戍守,你一個人守著偌大的靖安侯府,晉南那邊的事務也多是你在打理,難為你了。」

  苑琴替帝梓元揉著肩膀,搖頭,「小姐說的哪裡話,當年若不是小姐救下我,哪有我秦家沉冤昭雪的一日,能留在小姐身邊為您解憂,苑琴甘之如飴。」

  帝梓元拍拍她的手,輕輕歎了一聲,合上眼,低語了一句。

  「苑琴,你到底是秦家大小姐,荊州秦氏唯一的嫡系血脈,秦氏一門風骨,不該就此斷絕。」

  苑琴揉肩的手微頓,眼眶漸紅,到底沒有再回絕帝梓元此言。

  第二日清早,帝梓元下朝後微服出宮,親自去了右相魏諫的府上。

  這一日夜,原本備好車馬準備第二日離京的韓燁收到了一封來自涪陵山的信函。

  「殿下,帝家主說您既已決意離去,還請您隔幾日在涪陵山一聚,也好全個念想。」

  施諍言得了韓燁的允許,替他看信。

  帝盛天是韓燁的啟蒙之師,又是大靖的開國者,在韓燁心底的分量一向很重。她的會面邀請,韓燁如論如何也不會推辭。

  「帝家主定的什麼時候?」

  「十日之後。」施諍言回,見韓燁面露疑惑,他又道:「帝家主信上有說,這幾日在武途上有些進展,要閉關數日,遂約殿下十日後小聚。」

  韓燁頷首,回道:「你親自去回話,說既是她老人家相約,十日後我必定前往涪陵山一聚,諍言,離京的行程便推遲十日吧。」

  「是,殿下。」

  第三日正是嘉寧帝喪月結束之期,帝梓元身體已大好,正式復朝。

  先帝駕崩前雖未留下繼位詔書,可大靖是有太子的。但如今帝氏一門手握重權,帝梓元亦是先帝親封的攝政王,天子之位落於韓、帝誰家,如今看來卻是未知之數。

  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大靖亦有北秦東騫兩國虎視眈眈,穩定朝堂為上。嘉寧帝喪月過後,這件事頭一份兒就要擺到明面上來。況且近段時間綺雲殿頻繁召見韓氏親王和先太子舊臣,擁立儲君繼位的心思不言而喻。不過才七歲大的小太子,若沒有在帝家的認可下登位,無異於動盪朝堂。

  今日早朝,朝臣們已經做好了金鑾殿上爭論不休火藥十足的準備,個個頭一宿養精蓄銳吃飽了才上的殿。哪知還不待韓氏皇族太子一派跳出來嚷著「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繼位大統名正言順」這樣的漂亮話,兩朝元老內閣首輔魏諫頭一個站了出來,當著滿朝文武朝王座上的攝政王和太子行了叩拜之禮。

  以他位極人臣德高望重的身份,帝梓元和太子都還未登位,這禮行得稍微重了些。可他頭一個站出來言立君之事,卻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魏諫乃兩朝宰輔,亦做過兩位太子太傅,兼之大靖立朝來十之八九的科考皆為他主考,說是天下文人的座師也不為過。但他秉承了百年魏家的文人風骨,在朝二十四年,從不介入黨爭和冊立帝君,這次韓帝兩家對壘,他閉門不出,早已稱病在府,復朝後尚是他數月來頭一次登上金鑾殿。

  沒有人想到他會第一個站出來,但如果是他選擇的帝君,等於得到了整個大靖朝文人的支持。

  是以當他以兩朝元老的身份向帝梓元和韓雲行下大禮時,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他開口。

  無論是太子一派或帝氏一派的朝臣都顯得有些緊張。

  「臣魏諫有本要奏。」魏諫叩首於地,朝著帝梓元和韓雲朗聲而呼。

  這尚是韓雲頭一次上朝,宰輔的朝奏他自然只能聽著。

  「老丞相不必行如此大禮,今日複朝,諸事可議。老丞相所奏何事,不妨道來。」帝梓元一派沉然,揮袖而道。

  諸事可議,攝政王這話說得有點兒意思。她此話一出,太子一派的人頓時有些緊張,若不是對魏諫的奏本胸有成竹,帝梓元當不會說出這句話來。

  「我大靖朝自四年前始,歷經三國之亂、兵革之災、儲君戰亡、帝君駕崩,諸事皆為國難國喪,實在不吉,如今我朝新君冊立在即,此乃我大靖立朝之本,未免衝撞立君的大事,老臣奏請新君冊立之前,先在朝內舉行國婚,為我朝新君冊立先添黃道之喜,還請攝政王和太子殿下准老臣所奏,先行國婚!」

  七十上下的老丞相在金鑾殿裡中氣十足地喊出這番話時,滿殿朝臣足足愣了半晌。

  舉行國婚?為新君冊立撞喜?這是啥?

  但朝臣們瞅著王座上眯著眼一副滿意神態的帝梓元時,回過了味來。

  他們的這位在朝攝政王、帝家的靖安侯君,到如今可都是待字閨中雲英未嫁。若不是魏諫在金鑾殿裡這般鄭重地提出來,幾乎所有人都要忘了這個事實。

  或許是因為帝梓元已握天下重權,實在尋不出男兒匹配於她;或許是因為當年那封太祖留下的賜婚聖旨太過深入人心,以至於在先太子故去三年後,亦從未有人提過堂堂一國攝政王君的婚事。

  但如今眾人回過味兒來,看來攝政王為了帝家能登上至尊之位,終於願意成婚了。

  為何這麼說,因為這些年隨著帝家勢大,一道二十三年前聖旨重新被大靖朝臣記了起來。

  太祖建國的二年,感念帝家禪讓天下之德,曾經下過一道聖旨。

  上面所書:靖安侯和儲君擁有同等的皇位繼承權。

  這道聖旨稀罕就稀罕在這句話上,上面說的是靖安侯,而不是靖安侯帝永寧,如今雖已歷經兩朝,但帝家若是搬出了這道聖旨,那如今的靖安侯亦有登位的正統權利。

  可現在在位的靖安侯卻是個女子,北秦蠻族多出女帝,大靖雖民風開放,政務通和,女子繼承家業位極人臣的未必沒有,但女帝登基卻從未有過。帝梓元若在此時將侯位讓給帝燼言,讓他有繼位之權,實在有些落於下乘,必會受天下士子的攻訐之言,但她若是在新君冊立前出嫁,冠以夫姓,那她自然便要讓出帝家侯君主位,帝家世子帝燼言便可名正言順地承襲侯爵之位。

  屆時,有帝氏在朝堂的力量支撐,帝燼言絕對有和太子韓雲一爭帝位的能力。

  能上書這道奏本,看來他們這位歷經兩朝德高權重的老宰輔已然選擇了帝家。

  想通了其中關鍵的太子一派和幾位親王當即便變了臉色,安王眉頭緊皺,就要上前諫言,卻比不上朝中帝家朝臣的靈泛勁兒。

  幾乎是在魏諫落下聲不久,帝家大臣們附議的聲音便在金鑾殿上此起彼伏地迴響起來。

  「好了,眾卿靜一靜。」王座上,帝梓元微一抬手,朗聲道:「老丞相所奏有些道理,咱們大靖這幾年的確多災多難,先辦場喜事了再立新君倒也不遲,那就依卿……」

  帝梓元話音未完,終於忍不住了的安王上前一步開了口:「攝政王,先帝駕崩,朝堂應以新帝冊立為先,這國婚之事是不是可以先緩一緩?」

  「哦?」安王到底是嘉寧帝的弟弟,素來有些威望,帝梓元自然不能無視他的進言。她笑著道:「安王爺,看來是本王這幾年做得還不夠好,竟然遲個月把再立新君咱們大靖朝堂就要亂了。」

  帝梓元攝政三年,大靖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穩固得很,別說個把月,就算是十來個月也沒半點問題。安王實在不好意思睜著眼說瞎話,有些臉紅。

  見安王不言,帝梓元又道:「亦或是安王爺覺得本王舉行國婚於國體有礙?有損朝廷威嚴?」

  婚姻嫁娶乃天經地義之事,更何況先太子已亡數載,帝梓元年歲漸長,這些年為了大靖出入沙場,埋首政事,如今想擇個夫婿,實在是情理之中,安王吶吶了半晌,硬是說不出半句反對的話來。

  「新君要立,國婚也要行,本是雙喜臨門之事,不過一前一後而已。本王覺得……」帝梓元微微拖長了腔調,凜然的目光在殿中朝臣身上逡巡而過,「先行國婚並無大礙,諸位愛卿可還有異議?」

  金鑾殿上一片沉默,再無人膽敢有半句異議。

  「既然諸位愛卿亦覺可行,那十日後國婚將在昭仁殿舉行。」

  古往今來,還沒有哪一位君主會在金鑾殿上一臉霸氣地對著自己的臣子說「老子想出嫁,老子就是要出嫁,你們敢攔著老子試試看的………」

  如今王位上坐著的攝政王帶上了當年入京時的痞氣和蠻橫,這句話一出,先行國婚的事便在金鑾殿上定了下來。

  下朝的時候,倒是老韓家的明王管事,喚住了就要離去的攝政王,問了一句至關重要卻幾乎被所有人無意識忽略了的問題。

  「敢問攝政王,那十日後行國婚的人是……」

  這話問出,已經散開的朝臣們一下子全都轉回了頭,齊刷刷朝帝梓元看去。

  看看,雖說兩家爭帝位才是國婚的真正目的,可誰都想知道,攝政王到底給自個兒挑了個什麼樣的夫婿。

  先太子亡後,誰有資格立在她身側享這大靖半壁江山?

  可惜,王座上的帝梓元並沒有回答,只落下一句「人選本王早已擇定,眾卿不必憂心。」後便離朝了。

  但她說這句話時,目光卻分明在入朝三載如今已位列內閣的洛銘西身上停了停。

  只這麼一眼,所有人都明白了攝政王挑中的國婚人選。

  雖情理之外,卻意料之中,如今的大靖朝堂,能入攝政王眼的恐怕亦只有這位了。

  是以,這日早朝後。

  攝政王帝梓元於十日後在昭仁殿和當朝內閣大臣洛銘西舉行國婚的消息傳到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施家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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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十八章

  國婚的消息傳到施府書房的時候,韓燁正抱著一壺茶盅靜坐。

  初春的天意微涼,施諍言進來的時候帶了一絲淡淡的寒意。施諍言聲音落定的時候,瞧見太子臉上明顯一愣,似是朝自己的方向望了望,但是極快的,他又回轉頭望向窗外,像是這一怔從來不曾有過。

  施諍言瞧在眼底,有些不忍。

  「孤知道了。」

  終歸,韓燁只落下這麼一句,他垂下眼抱著已漸漸冰冷的茶盅,再也沒有言語。

  施諍言眼底滿是失望,卻不知如何勸慰,只得輕歎口氣出了書房。

  只是他踏出院門時,到底聽見了書房裡壓抑得驚心的咳嗽聲。那沉鈍低啞的聲音,直讓人心底發酸。

  從這一日起,施府上下都發現歸來後目不能視原本就有些寡言的太子更加安靜了,安靜得彷彿尋不到一絲活氣兒。

  於此同時的北秦王宮,英武殿內一陣驚心的咳嗽聲響起,久久未有停歇。

  莫天臉色蒼白,半躺於龍榻上,不過才三年,他形容枯槁,已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淨善立於他床前。

  莫天揮退左右,朝淨善招了招手。

  「陛下。」

  「國師,朕還有多久?」莫天低聲問,重重喘息。

  淨善眼底一黯,「臣還能護您三個月心脈不斷。」

  北秦莫氏一族壽命不長幾乎是雲夏大陸共知的秘密,歷來莫氏子弟多難活過五十歲,但像莫天這般只三十五元壽就走到盡頭的卻也不多。莫氏族人男性天生心脈就有缺陷,到了一定年歲就有油盡燈枯之兆,無一人能夠倖免。是以每任國師在位時都會為主君煉製護心丹藥,只可惜淨善耗十來年之功為莫天準備的丹藥三年前被他用在了連瀾清身上。半年前莫天心脈紊亂之症初現,沒有護心丹藥,縱淨善耗盡一身本事,也只能勉強延緩他大半年的壽命。

  莫天到底是帝王,心性不比常人,雖不甘就此逝去,但他死之前還有太多事要做。他三年前迎娶西家女為皇后,兩人的嫡子才一歲半。雖西家重兵在握,但有德王虎視眈眈,年幼的嫡子想順利繼位,亦是艱難無比。

  「國師,送朕的親筆信去懷城,讓莫霜回來。」

  「陛下?」淨善眉頭皺起,明白了莫天的想法。北秦國風開放,女子地位素來不弱於男子,亦多有女帝。莫霜於軍中長大,威名赫赫,看如今莫天的打算,是準備把北秦交到莫霜手上。但三年前莫霜就已經死在大靖帝都的那場火災裡,對世人來說早已是個死人了。

  「長公主如今的身份……」

  「無事,朕早就安排好了。朕死後,會向北秦朝臣和百姓頒下罪己詔,言當初莫霜亡於北秦是朕一意孤行所安排,這三年長公主被朕軟禁於宮中,對外間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陛下!」淨善聲音一重,「那您的名聲……?」

  「國師。」莫天擺擺手,雖面色如枯槁,眼神卻仍舊睿智通透,「這三年帝梓元攝政大靖,她清吏治,興商農,重科舉,礪雄兵,大靖國力已非三年前嘉寧帝掌權時可比,反觀我北秦,內鬥洶湧,武將霸朝,商林士族凋敝,已是外強中乾之態。如今嘉寧帝駕崩,帝梓元再無掣肘,她掌權於我北秦沒有半分益處。往遠了數,帝家當年和我北秦有坑殺八萬帝家軍的血仇,三年前朕發軍南下,破大靖數座城池,大靖安寧公主和施家滿門皆歿於我北秦之手,以帝梓元的脾性,她定有揮師北上的一日。只有莫霜回來掌權才讓王城安寧,無論如何北秦也不能陷入內亂之中,否則恐有滅國之危,朕的名聲比起北秦的存亡又算得了什麼。」

  莫天憶起三年前軍獻城裡帝梓元的音容風采,一時有些晃神,眼底不知是敬服還是可惜。

  當年帝家軍被坑殺在青南山果然是嘉寧帝和老北秦王暗中交易的結果。十幾年前大靖金鑾殿上歷數帝家之罪,其中一條就是勾結北秦,叛國叛民,如不是北秦王涉於其中,只要說一句從未和帝家有任何暗中來往,足以讓當時的大靖朝堂陷入內亂。只不過忌於帝盛天的傾世威名,即便是當時帝家已滿門被誅,老北秦王仍不敢走漏半點風聲,言北秦牽涉其中。

  淨善在一旁聽得感慨不已,連連搖頭,見莫天已下定決心,遂拱手道:「陛下,臣這就去懷城,帶長公主回王都。」

  見莫天面上滿是倦色,已是虛弱得睜不開眼,淨善踟躕半晌,終是開了口:「陛下,臣已經給您煉製了三個月續命的丹藥,帶回長公主後,臣就要離開王城了。」

  淨善雖是北秦國師,供奉於皇室,但來去從不受君王所掣。不過這個時候有他在宮中,無異於一道強有力的威懾,更能鎮住朝中那些魑魅魍魎。他在這個時候要離去,確實出乎莫天意料之外。

  莫天睜眼,灼灼看著他,見淨善一臉坦然,眼底平靜無波,終是輕輕歎了口氣:「老師看著朕長大,輔佐朕多年,要去何處,無需對朕說。縱使朕死,朕亦能保證,朝內無人敢掣肘老師半步。」

  淨善是莫天的授業之師,但自莫天登位後,便再也沒有這麼稱呼過淨善。

  淨善古井一般的眼底終於現出點點溫情,他伸手替莫天把薄毯提了提,替他蓋住肩部,垂下身,低聲開口。

  「陛下,您安心休息吧,您放心,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替您保住北秦。」

  淨善掩下蒼老的眼,瞳中拂過悲涼之色。

  縱使那人有一統雲夏的帝皇命格,我也會傾盡所有,護下北秦莫氏一族的血脈。

  大靖帝都。

  不論施府裡那位是什麼態度,國婚都在有條不紊的準備著。宮裡好些年沒遇上這麼隆重的喜慶事兒了,攝政王的婚事是欽天監監正擇的吉時,禮部龔老尚書備的儀程,各侯各府的主事人更是親自從自家的寶庫裡尋了好些壓箱底的奇珍來作為賀禮。

  無論國婚後繼位的帝君是誰,有帝梓元這個帝家柱石在,未來十年內大靖朝堂必是帝家主宰無疑。

  她的婚禮,對現在的大靖朝而言隆重堪比新君繼位。

  韓燁聽到國婚後未有半句相言的態度被吉利踟踟躕躕送至上書房的時候,帝梓元批閱奏摺的筆尖明顯地頓了頓,半晌才理了理挽袖,眯著眼問:「信送到涪陵山去了?」

  吉利點頭:「是,侯君您的信是奴才親自送到帝家主手上的。」

  吉利不知道帝梓元在信中寫了什麼,只知道連帝位之爭都不過問的帝家主竟會連夜修書一封送到施府,留下了太子。

  見帝梓元不再開口,吉利壯著膽子問:「侯君,您說帝家主能留住殿下嗎?」

  吉利這些年陪在韓燁身邊,最是知道韓燁對帝梓元的感情,若是連帝梓元親自開口都不能留下他,難道帝家主就可以?

  「我原本就不是要姑祖母留下他。」帝梓元望向窗外盛開的桃花,目光悠遠綿長,「只是有些話姑祖母比我更適合告訴他。」

  帝梓元話音落下不久,洛銘西在外求見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帝梓元擱筆,親自下座相迎,這次國婚她最要感謝的是洛銘西,最對不住的也是他。為了助帝家重回朝堂,洛銘西殫精竭慮,到如今都未娶妻,這兩年入主內閣後更是兼顧朝堂分心乏術,眼見著婚事就給耽誤了下來,這次他被滿京城認定是她的婚配者,日後議親想必更難。當時她入洛府以實話相告求於他時,並未想到他一句都未多言便應承下來。

  帝梓元心裡想著當日懇切相求之景,洛銘西已經近到眼前。他手裡抱著厚厚一摞摺子,眉角帶著倦意,顯是忙於政事多時。

  帝梓元親手替他調了溫茶放到他手裡,看他倦意稍緩才安下心來和他商量事務。洛銘西是為了這次恩科舉子的任職和下放而來,這些人是舉國選出來的賢才,將來必成朝堂肱骨,每個人的才華施展和去向、以及將來的晉升都需要兩人細心商討。兩人商議了兩個時辰,對這些人的安置大抵有了底,俱都鬆了口氣。

  天已漸黑,吉利擺了吃食給兩人用膳。帝梓元瞧著洛銘西越發疲倦的臉,皺起了眉,有些怒意,「太醫院沒有盡心給你調理身體?我怎麼瞧著你的身子比過年的時候還要差了一些。」

  都到了春日,洛銘西還是薄裘裹身,顯是更畏寒了。

  「不是太醫院不盡心,只是我這病根好些年了,畏寒又不是今年才有的,你擔什麼心?可別為了我斥責孫院正,他這兩年只差住在我府上了。」洛銘西回得雲淡風輕,替帝梓元挑了一筷魚肉放到她碗裡。

  帝梓元狐疑地望了他兩眼,見他一片坦然,稍稍心安。畏寒是洛銘西打娘胎裡帶來的病根,這些年雖未痊癒,但也未礙及性命,這些年他一直用好藥養著,雖是身體差了些,卻也安安生生的,沒出什麼事兒。

  兩人和和氣氣地吃飯,從小到大兩人用膳時洛銘西都是緊著她的口味來,這些年也都習慣了。是以這頓飯快吃完了帝梓元才發現一頓飯下來洛銘西沒吃上幾口,全給自己挑魚肉了,一時有些不好意思,忙給他夾菜,「你老是給我夾菜做什麼,我自己來,你多吃點。」

  洛銘西眼底仍是溫溫潤潤的,他笑著吃下帝梓元手忙腳亂給他夾的菜,掩下的眼底的悵然,「照顧你吃飯的習慣一晃也有二十幾年了,以後怕是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帝梓元已明心意,若韓燁留下,以後自然會有韓燁陪在她身邊。他不適合再以這樣的身份為她做這些事。

  帝梓元何等聰明,自是明白洛銘西話中含義,她素來視洛銘西為兄,並未聽出他話中的深意,只是有些抱歉,她微一沉默才擱下筷子問:「銘西,我如此胡鬧,你由得我?」

  她如今所做的,對帝家和一心輔佐她的洛銘西而言,確實是任性至極。

  洛銘西抬眼朝帝梓元看去,淺灰的瞳中霧染一片,竟連帝梓元一時都瞧不出裡頭的深意。

  許久他端起小碗,替帝梓元盛湯,笑道:「我這幾日老是想起你出生的時候……」

  帝梓元一愣,洛銘西把盛好的湯放到她面前,「那一日說來也巧,我隨我爹去侯府走動,正巧碰上帝伯母生你,侯爺等在外面焦頭爛額,見我和我爹來了,死命拉著我們陪他一起等,這一等就是一個晚上。你落地的時候侯爺對我說過以後你就交給我護著了……」洛銘西頓了頓,他抬眼朝帝梓元看去,所有情意深埋眼底,只能瞧得出關愛之意,他一字一句緩緩開口:「你是我看著出生、看著長大的,梓元,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沒有什麼比你過的平安喜樂更重要。」

  哪怕是我自己一世求而不得,情意深埋,亦比不上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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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下之書,書帝皇 第二百十九章

  大婚三日前,夜,涪陵山頂。

  帝盛天一身純白晉衣,抱著本棋譜在梅樹下小憩。一陣風刮過,她睜眼,抬首朝梅林外走來的人看去。

  來人立在她十步之遠的地方,朝她拱手,算是半禮。即便帝盛天如今位列大宗師,以來人的身份,半禮已是足夠。

  「閣下久不出北秦,今日怎麼有興致來我大靖帝都遊玩?」帝盛天起身,一派溫和的眼底帶著淡淡的探詢。

  「帝家主位登大宗師,亦是一樁盛事,既是老友,當有此行。」淨善一身道袍,長鬚白髥,手握拂塵。

  帝梓元挑了挑眉,虛空朝一旁的石桌指了指,「坐吧,當年蒼山論劍一別,我們也有二十幾年沒見了。」

  二十四年前韓帝兩家一統中原,欲立大靖王朝,北秦東騫兩國蠢蠢欲動,帝盛天和泰山淨玄大師邀約各國宗師於蒼山論劍。當年淨玄已臻大宗師之列,帝盛天更是整個雲夏最年輕的宗師,兩人聯手震懾各國高手於蒼山,方有大靖的安然立國。

  淨善上前坐到石桌旁,他朝帝盛天手裡的棋譜看了一眼,笑道:「帝家主果然還如當年一般喜好鑽研棋藝,只是不知道這些年你的棋道可有進益?」

  帝盛天天縱英才,卻不善弈棋在雲夏老一輩的宗師裡不是什麼秘密。早些年蒼山論劍的時候,不少打不過帝盛天的老宗師都喜歡和她比拼棋道,找點兒場子回來。

  帝盛天眉頭難得皺了皺,搖著頭頗為無奈,「還是老樣子,我鑽研了幾十年,還是沒折騰出什麼名堂來。不過我的棋藝未長,道長您的醫術卻是日漸精益,就是道長不來,於情於理,我都該去北秦王城一趟。」帝盛天說著,親自倒了一杯清茶置於淨善面前,「無論緣由為何,道長相救家中晚輩之義,盛天感激不盡。」

  淨善一怔,隨即有些歎然。不愧是當年冠絕雲夏的傾世人物,單帝盛天這份胸襟氣度,世上萬人弗及。嘉寧帝和慧德太后十幾年前滅帝家滿門,誅晉南八萬鐵騎,韓燁為其子其孫,帝盛天卻能將之分別相待,仍記得當年對韓燁的舔犢之情,護其於羽翼之下,確實難得。

  不過,也正是因為瞭解帝盛天的為人,淨善才會來大靖帝都見她。

  「我不若帝家主一般大義。」淨善搖搖頭,臉上頗有幾分赧然,「我為何相救韓燁,想必帝家主也猜到了。」他長歎口氣,「帝家主這些年雖然棋道未長,卻教出了一個能一統雲夏的帝皇之才來。帝家主的本事,老道才是真正萬般不及。」

  帝盛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長既出此言,便應該知道,她既擁有帝皇之格,亦有了如今的成就,便沒有什麼能讓她停下腳步。更何況……」帝盛天眼微眯,素涼的聲音裡已有鏗鏘之感,「當年青南山一役,三年前的國破城亡……北秦兩代帝王總歸要為他們做下的事付出代價。」

  見淨善尷尬沉默,面上隱有愧疚,帝盛天擱茶杯於石桌上,碰出清脆之響,「不過救了便是救了,無論緣由為何,我韓帝兩家總歸欠你一條命。道長今日前來,所想到底為何?」

  見帝盛天問出了這句話,淨善長歎一口氣,「國君嗜武,確有損國運,我北秦窮兵黷武,也算嘗到了因果輪回的業報。老道無力回天,只是想憑微薄之力護得我北秦皇室一點嫡系血脈……」他起身,朝帝盛天彎腰行下大禮,「還望帝家主仁德,成全老道一點遺願。」

  帝盛天平靜的眼底拂過一抹動容,淨善的醫術神鬼莫測、冠絕雲夏,又位列宗師,即便北秦滅國他仍可逍遙自在,無人敢尋他半點麻煩。但他卻能為了北秦皇室甘願放下一代宗師的尊嚴求於她手,一身忠骨可鑒日月。

  從淨善出現開始,帝盛天便知道他是為了韓燁而來。

  韓燁當年跳下雲景山,本再無生機,是淨善遠赴雲景救了他一條性命。只可惜終歸傷得太重,命雖保住,卻自此目不能視,功力被封於體內,宛若武功盡廢。

  可帝盛天是什麼人,她自是知道淨善既然能在那種景況下保住韓燁的內力不散,將其封於體內,那自然也會有破解之法,讓他恢復內力和眼睛。三年前他沒有那麼做只不過是因為要付出的代價太大和時機並不恰當罷了。

  帝盛天歎了口氣,起身扶起淨善,沉聲問:「道長可是已經決定了?」

  「是。」淨善頷首,眼底一片坦然,已有赴死之志。

  「那好,道長的心願,盛天必為道長完成。」

  淨善得了帝盛天的承諾,眼底現出感激,終是鬆了口氣。

  兩人相談片刻,淨善便被寺中的小沙彌領著回涪陵寺休憩去了。

  淨善遠走,帝盛天仍是坐於梅樹下。

  春日已過,年節時盛開的梅花早已凋零,平添幾分惆悵蕭索。

  風吹過,卷起帝盛天面前的棋譜,裡面藏著的信函被吹開。

  那是帝梓元送來的親筆信,裡面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姑祖母,唯願您當年之憾,不在我們身上重演。

  帝盛天護在帝梓元身邊十年,這是她養大的帝君唯一一次求她。

  「當年之憾啊……」帝盛天低低的歎息聲響起,「子安,我能為他們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第二日清晨,涪陵山的小沙彌親登施家帥府,說是故人相邀,請貴人上山。

  此時,距昭仁殿的國婚,正好還有三日。

  韓燁隨著小沙彌入涪陵寺書房見帝盛天時,帝盛天著一身紅衣曲裾,長髮束起,正坐在窗邊和一位老道長弈棋。

  韓燁目不能視,瞧不見。施諍言見得書房中此景,頗有些意外。

  「來了,坐吧。」帝盛天遠遠朝韓燁打了聲招呼,又朝施諍言道:「韓燁留下敘舊就成,施家的小娃娃,你且和外面的小道士混個熟絡,先出去吧。」

  施諍言雖是狐疑,但未敢置喙帝盛天的話,行了一禮便出去了。院外淨善的弟子靈兆正候著,看見施諍言出來,屈身上前對著施諍言說了幾句。

  施諍言眼底露出狂喜,一把抓住靈兆的手腕,「小師傅說的可是真的?」

  靈兆頷首,「我師父入大靖,就是為了殿下而來。師父要用的藥草我都已經準備好了,只不過帝家主說涪陵山乃京郊重寺,平日裡上來誦經拜佛的達官貴人不在少數,她的身份不便強令閉寺,還請施元帥施以援手,這幾日守住涪陵山,莫再讓人進來。」

  以內力醫治韓燁兇險無比,自是越清淨越好。

  施諍言連連點頭,「你放心,我現在就修書去京城各府,說這幾日我在涪陵山為施家先輩祈福,暫閉寺門,請諸家府上的婦孺這幾日不必再上山。至於京中百姓,風聲傳出來後自是不會再來。」

  施諍言轉身離去,一路風風火火,滿身上下說不出的快意高興,卻是沒有發現靈兆眼中毫無喜悅,只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

  書房中,帝盛天只管和淨善弈棋,連杯茶水也沒給韓燁倒上,讓他這個客人冷火炊煙的,沒半點受待見的樣兒。

  書房裡也是安靜,只有棋盤上棋子擱下的聲音,帝盛天未回頭,冷不丁開口問了一句:「做好決定了?」

  像是絲毫未在意書房中的另外一人,韓燁朝帝盛天的方向點頭,「是。」

  帝盛天的聲音揚了揚,顯然有些不悅,「不會改變?」

  「是。」韓燁再回。

  帝盛天哼了一聲,嘟囔了一句:「和你祖父一模一樣,是個死腦筋。」

  這一句不痛不癢的埋怨一字不落地傳進了韓燁耳裡。他笑了笑,望向兩人的方向,避開了這個話題,「按現在的棋路,想必是淨善道長快贏了吧。」

  帝盛天輕咦出聲,眉毛挑了挑,「你這眼睛都瞎了,怎麼知道是淨善在此?」

  帝盛天素來涓狂,從不避諱,埋汰起韓燁來半分不軟。

  「三年前多得淨善道長相救才撿回了一條命。淨善道長居於我養傷的竹坊時,曾經常和莫霜對弈,聽落子聲音便可辨出是道長來了。」韓燁起身,遙遙向淨善行了半禮,算是當著家中長輩向淨善謝救命之恩。

  只是他卻未坐下,而是對淨善一禮朝下,更深一輯,道:「道長從不出北秦國境,這次來大靖帝都不知是否是為了韓燁而來,若道長要韓燁報救命之恩,凡韓燁能做,必竭盡全力絕不推脫。但韓燁如今已是一介布衣,凡涉大靖國運之重事,不能隨意允諾,還請道長見諒。」

  不愧是韓帝兩家曾報以眾望的大靖儲君,如此氣度原則,確實可貴。淨善歎了口氣,終知大靖有帝梓元和韓燁在,將來一統已是必然。

  「殿下不必如此,今日我來涪陵山,一是為了和帝家主一敘故人之舊,二也確實是為殿下前來。只不過不是為了要殿下報恩,老道這半年鑽研古書,尋出了能治好殿下眼睛的辦法,老道和殿下在懷城相交兩年,也算有些舊誼,故才跑這一趟,為殿下重治眼睛,還殿下光明。」

  以韓燁的性格,除了不願受淨善之恩將來讓帝梓元難做外,他若知道自己的一雙眼睛要用淨善的命來換,恐怕也不會答應。

  果然,饒是以韓燁的心性定力,在知道自己眼睛能治後也神情動容,眼底現出明顯的高興驚訝之意。

  「道長真的尋出了能治我眼睛的方法?」

  「臭小子,淨善道長德高望重,向來言出必踐,他說能治你的眼睛就一定能治好你。」帝盛天在一旁涼涼開口:「道長為你治眼睛的藥草和廂房都已經準備好了,這幾日施諍言會守在涪陵寺,你安心治病就是。只不過……」帝盛天頓了頓,又問了一遍:「你若是治好了眼睛,決定還是未變?」

  韓燁沉默許久,才朝帝盛天的方向回答:「老師,她身邊已經有了更適合的人陪伴,這是我和梓元最好的結果。」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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