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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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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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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發表於 2016-11-16 18:25:07 |只看該作者
第119片 撒網等魚

  方掌櫃等魯七娘子罵完才道,「我答應了卞姑娘,最遲五日就給她消息,你盡快同大東家說。」說罷,頭也不回,走了。

  魯七娘子跌坐在椅子裡,茫然半晌,眼中終於清明,艷唇復勾一絲嫵媚笑意,也走出屋子去。

  一園,春波不蕩,心已死。

  卞茗珍走出老遠,回頭已經瞧不見涵畫館了,心還怦怦怦慌張跳動。

  西湖的春日,暖好明亮,祖父在世時,常常給她一些碎銀子,她就換上男裝,選湖邊一家茶鋪看書,一壺好茶一碟點心,半日辰光就過了。祖父興許敗家,然而他並非只對他自己大方,對無父母的孫子孫女們亦捨得花錢。

  祖父一去,變賣所有償清債務之後,從大宅子搬到小院子的卞茗珍,仍發現前頭的日子不好過。

  是人就要吃飯,院子再破也要交租,弟弟還要上學,而她連繡花都不會,光讀書了。

  祖父生前不攔,笑言書香之家自然出書香的小姐,要找能與她吟詩作對子的富貴郎君配。然而,卞家落至如此光景,有媒婆上門,也只是趁火打劫,幫色胚老財找美妾罷了。

  如今搬至貧區數月餘,媒婆倒是乖覺了,門前也清靜了,家中米缸一粒米都無了。好在春日萬物長,與小妹挖野菜土薯,一頓頓往下撐著,她卻清楚,這樣的日子也很快會數到頭。

  這不,有人付銀子讓她當騙子,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再回想剛搬家那會兒,鄰里大嬸大嫂熱心分洗衣的活計給她,自己卻驕傲拒絕的模樣,真是可笑之極。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她若知行路這般艱難,必定早早起行,學些過日子的本事,還讀什麼書呢。

  卞茗珍嘆口氣,忽聞耳邊一聲清咳,側目瞧過就是一驚。

  不知何時,身邊多了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戴頂破絨帽,大帽耳都蓋不住那一臉污漬。

  她連忙加快腳步,可乞丐嘻皮笑臉討錢的聲音一直不緊不慢跟著,令她渾身緊張。一著急,還選錯了路,走上一條無人的小徑。

  她嚇得跑了起來,沒娘,也沒小腳,自覺跑得挺快,但肩上一沉,看到乞丐烏黑的手爪,不禁大叫出聲。

  「卞姑娘,你眼神不好使,嗓門卻挺大,比烏鴉還呱噪啊。」乞丐摘去帽子,咧開嘴,一口白牙。

  卞茗珍呼吸急促,仔細看清乞丐的樣貌,對那雙狹細目記得尤為深刻,頓時鬆口氣,「是你。」

  「我一上來就自報家門了,你沒聽見?」乞丐拿袖子抹著臉上炭黑,自我嫌棄,心裡暗罵某人無良,「你這姑娘看起來挺伶俐的,不會是聰明長相白木腦?那可慘,千萬別把我交給你的事辦砸了。」

  卞茗珍已懂得為了生計忍耐,「沒有辦砸,都照你吩咐得所說所做,方掌櫃讓我等他大東家的決定,少則三日,多則五日,還給我二兩銀子,叫我暫時別找其他畫商。」

  她拿下背後竹筒,遞過去,「董師爺,說好的銀子呢?」

  董乞丐,哦,不,董師爺沒接,反手掏出一張銀票,「這畫既然是你要賣的,當然放你那兒,等事情了結,我再拿回去。」

  連方掌櫃給她銀子的事都說,這姑娘實誠,可以繼續合作。

  「卞姑娘接了定錢,這事可就得做到底了,不能中途反悔。」

  「我已說過,弟弟妹妹還小,我的命是絕不能丟的。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怕。」卞茗珍看清銀票的數額,手微顫,很激動。

  不管這事做得對不對,自己賺取的第一筆進項,遠不止金錢上的意義。

  「什麼都不怕?」董師爺一條眉毛高抬,「那你剛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是怕,是小心。倒是師爺沒有師爺樣,我還想問問可有官家憑證,免得自己助紂為虐了呢。」卞茗珍的書其實也沒白讀,不過初逢家變,思緒尚混沌,需要適應適應。

  董師爺自腰帶裡拔出一塊牌子,在卞茗珍眼前晃來晃去,「敢情天下師爺都該長一個模樣,真是笑話。再說,本師爺的樣子怎麼了?風流倜儻,貌若潘安,唇紅齒白,從小到大,人人都誇長得俊,隨便咧個嘴,能把姑娘們迷得不知東南西北——的樣子。」

  卞茗珍無話可說,直接捉住和主人同得瑟的牌子,一看,「蘇州府衙?你不是說自己是杭州知府大人的師爺麼?」

  「我說我是知府大人的師爺。」不承認自己誤導,董霖嬉笑,「哪個府衙的師爺,都是為朝廷當差。」

  「那不一樣,地方事地方管,杭州的案子理應由杭州官衙去查,你即便拿著官家牌子,也徵不得我做事。」卞茗珍突然一股子倔勁上衝。

  董霖卻最不耐煩這些條條框框,面露嘲冷,「卞姑娘是女狀元,正經書上的東西全知曉,讓我重溫一回地方治理規矩。不過,卞姑娘是讀規矩的人,我卻是做實事的人。行了,卞姑娘要是得了涵畫館的信兒,就來翎雁居找我,我會告訴你接下來怎麼做,你不要自作主張。不像師爺,就別喊師爺,我大名董霖,雨下林。」

  他一說完,轉身就走,大步流星,留下卞茗珍呆怔。

  董霖自覺不是君子,是市井混徒,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趙青河再怎麼嘲笑他,他仍初衷不改,在這個繁華已過的王朝,要以一份微薄綿力,為百姓留住一片沃地,哪怕自己,濁了一身。

  熟眼的馬車停在來時路口,董霖低咒一聲,死小子算得賊準。

  他趴上車窗,見趙青河笑得古怪,又挑眉又白眼,全無跟著笑的心情。

  「笑個鳥。」他罵,「挑誰不成,偏挑個讀書讀呆的姑娘家,唧唧歪歪好不囉嗦。」

  趙青河眼裡促狹,「我笑你這身乞丐行頭,你卻唧唧歪歪說一個姑娘。書呆好啊,你正好讀不進書,可以互幫互助,沒準還能幫你考上舉人,不必委屈當個沒前途的末品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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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發表於 2016-11-16 18:25:22 |只看該作者
第120片 大志如夢

  「我就愛當沒前途的末品小官。」董霖跟自己賭氣,卻不耽誤正事,「涵畫館讓那姑娘等三至五日,咱等還是不等?」

  趙青河笑意淡下,「你說呢?」

  「不能等,杭州府去年開了七八家畫鋪子,一家等三五日,我們還回不回蘇州了?依我看,找些人將卞姑娘手上有畫的消息散播出去,不說得太明白,試探各方反應。」董霖有主張,不過趙青河儼然是查案的高手,讓他不自覺就倚賴。

  只是趙青河無給官府當差的大志。

  他一直揪著這件事不放,皆因對方挑釁在先,又殺人不眨眼,出手即想取命,而他非常當心自己的命,如今還帶著一家子,就更要積極進取。

  對方賺飽了,殺夠了,居然想收山?

  不是沒門,得給他等等。

  「那就散播吧。」趙青河不負責任的語氣。

  「但林總捕顧不過來,單單涵畫館那兩扇門,至少要派四個捕快輪守,如果每家畫鋪子都要盯著,把咱衙門的人都調來也不夠。」董霖則必須負責。

  「找你同道。」趙青河上眼下眼睨董霖,「集合全杭州的乞丐,每日包飯就感激涕零,再加份事後賞錢,還是比給官差的餉銀便宜得多。」地方府衙由地方百姓來養,江南富庶,官差的餉銀也高。

  董霖直覺不可能,「扯淡,那群認錢不認人的家伙,嘴不牢靠,稍稍一勾什麼都招,咱還幹得成事?找人假扮乞丐還差不多,得是吃官糧的,與咱們一條心,人眾——」他一拍窗框,樂嘿嘿,「找杭府鎮將啊。」

  趙青河正經著神色,「好主意,不愧是師爺。」

  董霖狹眼瞇成線,十分狐疑,「我想得到,你想不到?絕無可能!你小子故意不告訴我!」

  「董師爺要裝孫子,我不攔著。」趙青河自覺夠義氣,就是嘴上說不了好聽的,「只提醒你一點小事項,那位卞姑娘的家也要盯緊。我要是貪她畫的人,明裡暗裡都得確認真假,才會決定怎麼動手。」

  「若那幫家伙真得洗心革面了,走正道花銀子好好做買賣,我們又當如何?」董霖問。

  「不如何,不過各府文庫裡多一份無頭公案,從此生灰。」解謎案,由時機決勝負,錯過就渺茫。

  這一點,趙青河比任何人都清楚,也不著急。

  人心向善固然美好,可是做慣無本生意,看到珍貨自然動心,又捨不得花大本錢,就忍痛乾看著?

  真要是這樣,他就死心了,徹底改好的人應該不會再到他跟前挑事,一生可平靜。

  董霖卻不想白白辛苦撒網,「讓卞姑娘往高開價,逼得他們動邪心。」

  感覺身後的姑娘翻了身,趙青河側過身望去一眼,開始趕董霖,「你自己看著辦,橫豎我心裡猜的都跟你說了。再奉送你一句,卞姑娘如果因此慘遭不測,你要多準備些撫恤金。她家弟弟妹妹幾個來著?好歹給足,養得到他們獨立。」

  董霖罵聲觸霉頭,眼裡瞧見夏蘇沉睡的白團子臉,陡然壓低嗓門,「我住她家隔壁去,十二個時辰盯著,跟你盯你家妹子似的,總行了吧。」

  他跳下車,又回頭,咧嘴笑得惡質,「蘇娘睡得不踏實啊,天也不熱,額頭怎能冒這麼多汗?你盯也白盯。」

  趙青河不甘示弱,「我白盯,你不白盯,趕快去,讓我開開眼。」

  董霖食指直直點向趙青河,好像說「你給我等著瞧」,高抬下巴,大搖大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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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睡醒來,夏蘇睜眼側望。

  天青雨後牡丹紋的絲鏤帳,隔不開一室華麗明輝。

  香木隔架,沉紅一角桌案,精雕細琢的金器銀器玉器牙器,好似多不值錢,滿眼皆見,隨處都是。

  屋裡最貴重的,卻是古畫,牆上掛滿,桌上鋪展,地上滾落,連她的床架兩邊都垂了幾幅。只有真品,只有名家,這裡,除了她的仿作,再沒有一卷師出無名。

  她看得眼累,想再賴會兒床,卻見架子那頭的丹鶴餃香小鼎,一縷青煙裊裊升起。

  助眠的半支香,怎麼也燒不過整晚。

  慢慢起身,已無處心驚,床下都是畫,找不到鞋,就赤足踩上青磚。

  銀粉的羅裙滑落垂地,彷彿瞬間鋪開一層薄薄花雪。

  襟邊百花結一粒不鬆,雙袖收窄至腕,也有長帶子打了死扣,她將它們套進手指。從床腳捉來長衫,哪怕全身只露著手臉,她仍穿得十分仔細,不厭其煩,扣上幾十粒玉珠子,這回連脖子都罩住了。

  所有的衣式都是高領密襟,長袖長邊,無腰寬擺,故而不盼望暑天。然而,比起此時的不速之客,盛暑也清涼。

  明知那人沒有多大耐心,她還是蹲下,翻過床邊每一片畫,找鞋。

  「找鞋的話就不必了,我瞧它們太舊,讓丫頭們絞碎,再給蘇兒制新鞋。」一雙陰鶩的眼,透過堆珍積寶的香木架,冷森森望來。

  她重新立直,裙邊曳地,就不拎起,踢一腳走一步,慢吞吞的樣子滑稽之極,能讓尋常人瞧出一身汗。

  架子後面那雙眼,不屬尋常人,幾乎一眼不眨,盯著她每一步。

  她只當不知,坐到桌前,將頭髮成一束,開始磨墨。

  「父親這幾日讓你畫什麼?」他長相英俊,他自己也清楚,發揮得淋灕盡致。

  她看著他青色的衣衫滑過桌線,心中驚悸,想嘲他裝模作樣,狠狠咬住牙,開口乖答,「臨摹李思訓之作百遍。」

  他嘴角一勾,果然漠不關心,「百遍這麼多,豈非不能跟我們去別莊避暑?真可惜,我本來十分熱切,盼教蘇兒騎馬。」

  胸口泛起一股令她作嘔之氣,冷眼將他的惺惺作態瞧明了,「父親說,我畫完之前不能出門。」

  「是啊,蘇兒最聽父親的話,其次才是兄長的話。」他在她身旁站定,食指觸她頰面,指尖往下,輕浮刮過那片細膩肌膚,感覺她的畏顫,心情越好,「不像別的妹妹,懂得父親老了,要找兄長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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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發表於 2016-11-16 18:25:34 |只看該作者
第121片 舊景曾諳

  外面傳來劈劈啪啪的板子聲,卻無喚叫呻吟。

  夏蘇不斷告訴自己,習慣了,習慣了,只是終究敵不過這人給她的恐懼,磨墨的手一抖,墨汁濺上了袖子,宣紙,還有手背。

  他的聲音近至耳畔,他的呼吸那麼野,吹得她一身寒栗,他的臉貼著她的頸,她卻被他大掌按住肩頭,跳不走逃不開。

  「你瞧,你不依靠我,連丫頭都敢欺負你。明明是主子,鞋舊成那樣,也沒人想到給你換一雙。蘇兒啊蘇兒,你以為父親還能撐住這個家多久?到時候你再來巴結我,我卻是不稀罕了。」

  她圓著眼,看他捉了她的手。

  他起先用袖子擦墨,隨後又自言自語道擦不乾淨,掏出一片鐵皮砂。劉府,害人的東西應有盡有。他拿鐵皮磨著她的手背,眼瞧著皮紅了破了,滲出一顆顆血珠子。

  她也瞧著,眼裡乾爽,無淚可流。

  「蘇兒皮膚真嫩,像嬰孩一樣,輕輕擦幾下就破了皮?」他彷彿才看清自己手裡拿著什麼,神情淡然,「對不住妹妹,我把它當成帕子了。」

  她冷冷抽出手,用袖子蓋住,一點不覺得疼。

  「父親還在,子女自然聽他的,此乃孝道。父親若不在,長兄為父,妹妹自會尊重。稀罕不稀罕,是兄長的事。日落之前,我要交父親四卷畫,還得重新磨墨鋪紙。」

  他卻重新彎下身,貼著她耳語,「蘇兒何不直說你可以滾了?」

  她想喊,她想叫,她想拿硯台砸爛他的頭,她想不顧一切,施展還沒練到最好的輕功,離開這個鬼地方!

  啪!

  她身上挨了一記,抬眼發現已不在自己的屋子。

  一位妝容精致的華麗女子拿著象牙片子,柳眉倒豎,眼角吊起,破壞了那麼美麗的容顏

  「劉蘇兒,你好不要臉,竟然勾引男人。」

  「大姐,我沒……」

  不讓她辯解,象牙片又狠狠抽一記手心。

  父親出現,將象牙片搶了過去,「莉兒,打哪兒也不能打手,我說多少回了。」

  「爹,蘇兒恬不知恥,居然與男子獨處屋中調笑,她的丫頭都聽見了,因此還被她打去半條命。」劉莉兒搖著父親的胳膊撒嬌,「我是大姐,自然要管教她。」

  「那也不能打手。」父親對長女最寵愛,語氣根本不帶嚴厲,「今年年節前,說墨笈江南卷的八幅畫都要放出,她每日都要練畫三卷以上,連別莊都去不得,哪有閒工夫與人調笑。」

  劉莉兒眼中微閃,「她去不得,豈非爹爹也去不得?」

  「你們自己玩得高興些吧。」父親似瞧不出大女兒的心思,「對了,我看著蒹兒跟徹言過於親密,你身為長姐,要多加管教。徹言雖與你們無血緣,既然認為養子,就是劉家人,你們與他就是姐弟兄妹,絕不可逾矩。」

  劉莉兒不管不顧大叫,「什麼?蒹兒!」握緊象牙片,拎裙飛快跑了。

  「蘇兒。」父親冷喚。

  「是。」她不怕父親。

  「連墨都磨不好,我怎能將……交給你?」父親舉高了方硯,重重扔向她腳邊。

  她一驚,慌不迭蹬腳——

  入眼暖光,偶有和風,從那張老草蘆簾拍進,挾帶著湖水的潮息,感覺身下悠閒地搖,一眨眼,兩滴淚滑出眼角,夏蘇抬袖遮去。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她不在江南出生,卻望在江南老去,山秀,水柔,人安逸,令驚惶不定的心一點點沉澱。北方的躁土烈塵和野望無休無止的那些人,漸漸模糊,只敢在她夢裡叫囂。

  北人說,南人貪逸圖穩,詩詞柔懷情長,曲樂無病呻吟,英雄氣短,只能守,不能拓,總伏於北人戰馬蹄下,就算開國皇帝,起事於南,卻遷至北,正是怕喪失了雄心壯志。

  那麼,對她而言,江南正好。

  她沒有雄心,只圖安逸,一支畫筆,就想繪一生的柔暖情懷,如仇英的清明上河圖,細細地描,慢慢地染,無需大起大落,無需英雄山河,但求舒暢夏日,雲衣乘風。

  她側過身,那張讓她近來心跳不受控制的臉,又無預警,闖進了眼簾。心跳,果然脫韁,似野馬飛鬃,可也不可思議吸引住她,不驚不退。

  趙青河,如今越看越是人如其名。他失憶之前的那段彷彿冬河解冰,剎那奔騰,無思無想,率性到令人切齒咬牙。他失憶之後,無緒的急流引入正渠,仍奔騰,卻按潮汛,有緩有湍,更具張力。

  她一眼不眨瞧著他的睡相,視線描過稜廓分明的臉龐,感覺他身上熱意,無聲蹭得更近,眼楮直勾勾正對著他的嘴唇。

  不由得,她想起年夜船上那個親吻,心怦怦跳躍,一仰頭——

  她親到他。

  他是個硬稜鋼線的男人,俊得冷酷,不好親近,但他的唇那麼柔軟溫暖。

  她貼著他,不敢動,臉像火一般燒起,很快燒遍全身,燙得好像骨頭都化了水,唯有唇上的觸感,與心一起突突跳動,好似順流踫到逆流。明知是幻覺,卻那麼真實。

  從何時起喜歡他,她不知道,只知這一刻,心意是確定的。如果今後都像現在這麼太平,她願意和他,一起過日子。

  偷親,淺嘗輒止,她也不知怎麼繼續,悄然退開,卻見他睜了眼。

  那雙眼,沒有刀般鋒利,春光勾勒了她的影子,清澈雋入,彷彿兩片琥珀琉璃屏,將裡面的影像凝結,留住一世又一世。

  「妹妹......」一開口,聲音略嘶啞,趙青河微瞇起眼,緊緊鎖她,「做什麼?」

  他這算不算低估了她?

  以為她嚴防謹守,萬分小心,走一步恨不得倒退兩步,必須由他來當纏郎,到死不放。
 
  方才,他學她打盹,正顛得一身難受,看她醒,他就裝睡,結果唇上來香,蜻蜓點水,也回味無窮。

  不過,她要說是他的幻覺,他十之八九得接受。

  只可嘆,事情發生得太快,身與心沒出息,竟給他出現剎那麻痹,再想親近糾纏,已錯過最佳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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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5:45 |只看該作者
第122片 思我入夢

  趙青河心裡唉唉直叫喚,唯一能做的,就是事後清算。

  「......」她蹙眉,紅暈迅速褪去,眼楮轉悠悠,一副事不關己,「......你沒看見麼?」

  「什麼?」讓他領教領教。

  「貓咬你。」她一邊說,一邊點著頭,「世上既然有熊咬嘴,貓咬嘴又有何稀奇呢?」

  「......」他啞了。

  被她親,他可以撒潑耍賴,要她負責。她說是貓咬嘴,他還怎麼清算?

  燉貓尾巴湯來喝?

  更何況,他是最早開動物咬嘴先例的人,燉貓尾巴之前,得先燉了熊掌。

  趙青河笑起來,從呵呵到哈哈,突然在夏蘇頰面親了一記。

  夏蘇這回反應提速,一掌扇來。

  趙青河卻更快,翻身而起,一腳踩住車門框,彎腰撐門,顯出高大偉岸,神采奕奕。

  「這是我親你,不是熊咬,所以你千萬記得,一定要這麼報復回來,嗯?」

  夏蘇氣結,「誰報復了?」

  「誰說誰報復,誰報復。」趙青河繞完口令,又扯到別的去了,「妹妹適才睡得辛苦,可見惡夢裡沒有我。」

  有他,還是惡夢嗎?

  鬧夢吧。

  夏蘇心氣未消,卻禁不住一笑。

  「但你這會兒笑了,卻是因為有我。」趙青河說到這兒,見夏蘇冷眼白他,不以為意,「妹妹可想知道不做惡夢的法子?」

  「不想。」不會聽到好話。

  趙青河照說不誤,「古人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時刻思我,我自會入你的夢,就不再是惡夢了。」

  夏蘇心裡別扭得啊,卻只能哼笑,「你自己不妨先試試古人雲,再來教我。」

  「我試過了,妹妹在我夢裡美得很,又乖巧又溫馴,春光裡,你在我腿上......」

  春夢?!

  夏蘇握了拳,蓄力待發。

  「喵喵叫,翻著肚皮,四腳朝天,曬得好舒服。只不過,你的臉,貓的身,還有尾巴,夢醒之後再回味,有些古怪。然後,妹妹就為我開解了。」

  「趙青河!」就在車裡,夏蘇單手撐,身體旋出一朵復瓣重樓的大花,眨眼就踢到趙青河面前。

  趙青河人已竄出門簾,在外大笑,「妹妹醒了就好,快快整理妝容。不過,咱們可以猜猜,等會兒吳二爺瞧見你這副睏倦的貓樣,心喜或心厭?」

  夏蘇隔簾不動,略帶好奇,「他人的心思,可以猜,難說對錯。」

  「這簡單。」趙青河笑聲大,話聲低,「今日吳二爺若提親事,就是心喜;若隻字不提,就是心厭。妹妹猜哪一個?」

  車裡忽然靜了,趙青河也不追問。

  駕車的喬生聽得字句清楚,卻輪不到他開口。

  他聽娘提起,才知少爺和小姐有婚約,不過一波三折,不是少爺糊塗,就是小姐不願,一直以兄妹相稱到如今。

  娘說,這麼下去,也可能當一輩子兄妹。

  但他跟兩人到杭州這些日子,看著實在不像兄妹情,就是兒郎追著自己心上人,死纏爛打無賴樣嘛。

  這麼纏法,本來有兩種可能,要麼成了,要麼分了。

  只是剛才兩人車裡那番對話,簡直弄得他想跳車,什麼貓咬嘴熊咬嘴,什麼親你等報復,什麼思我入夢,連春夢都冒出來了,他覺得就只有一種結果。

  「到了。」趙青河幫出神的喬生收緊韁繩,神情姿勢一派輕鬆。

  喬生連忙接過手,慚愧自己真是有得學。

  想少爺頭回帶他和喬連到青樓打探消息,他們兄弟倆被灌幾杯白酒下肚,就頭腦發昏,禁不起美色誘惑,失態還出醜。反觀少爺酒照喝,美人投懷送抱也不慌,談笑風生,達到目的便抽身,衣冠正目光清,絲毫不暈迷。

  夏蘇出來,大方扶了趙青河的手跳下,也是雲淡風輕之色,「我雖不覺吳二爺有求親之意,若真有,請你幫我推了。」

  趙青河一聲好,如得尚方寶劍,「妹妹可還有別的話要我轉達?」

  「沒有。」隨他怎麼說。

  喬生卻打斷他們,奇道,「少爺看,那是岑家女娘麼?」

  吳其晗約趙青河二人吃飯的地方,是杭府名勝裡的老酒莊,四代經營,外有多處古跡,內有名人專留字畫,以及傳代古董舊物。這等春光明媚的大好時節,怎不吸引了無數客?

  酒莊外堂仿唐築闕台,烏漆大梁高頂,四面敞風,造有欞欄。喬生之所以一眼就看到了岑雪敏,因她正坐門面方向的欄邊桌位,身著鵝黃春絲衫子,容貌那般出眾,氣質典雅華貴,分外引人矚目。

  「巧了。」夏蘇道。

  「巧了就好了。」趙青河這話,意味不明。

  夏蘇因此多看兩眼,見岑雪敏那桌還有兩位女客,就覺趙青河多心,「聽九娘說,岑家在杭州有一間皮貨鋪子,她爹娘遠遊,想來要掌家業,出門會客也平常。」

  「我並無它意,妹妹多心。」

  好嘛,變成她小人了。夏蘇面色無異,「怪道岑姑娘有信心當長孫媳,原來也敢於走出家門,與客商斡旋,自有女兒膽色。」

  「妹妹要不要跟她結拜?我竟不知你如此推崇她。」趙青河笑她不遺餘力。

  夏蘇一向不讓他,「我不過實話實說,倒是勸你別自以為是。岑姑娘一心一意要當主母,你卻是扶不上牆的狗尾巴草,定要仔細掂量,莫耽誤好姑娘一輩子。」

  趙青河深有同感,嗯嗯點頭,「我不認識別的好姑娘,就認識眼前這一個,要耽誤也只耽誤她。」

  夏蘇正想啐他,卻已走進莊子,且望到吳其晗立身而起。

  趙青河禮讓一邊,請夏蘇走前。她打他身旁過去時,他不動聲色又瞧了岑雪敏那邊一眼,遂笑著跟她去,同吳其晗寒暄落座。夏蘇很敏銳,卻有一種特質,尤為中他的意——無憑無據就不信口開河。

  酒席過半,夏蘇就說她吃飽了,看外面有個雜耍班開鑼,就想去瞧熱鬧。

  興哥兒自告奮勇陪著,喬生也去,一桌只留一客一主。

  主人吳其晗終於好說正事,不算直接,不算太繞,「青河兄,夏姑娘過年二十,你這個兄長該著急她的婚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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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5:56 |只看該作者
第123片 雙子爭婚

  客人趙青河卻打哈哈,「自古長幼有序,我尚未成親,蘇娘自然要等一等。與二爺也是老友了,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事已與蘇娘商量過,她的婚事等明年再說。」

  吳其晗抬眉又攏成川,再展開了,笑道,「可以先訂親。」

  若夏蘇是自己的親妹妹,吳其晗會是最佳妹夫。他是真君子,尊重夏蘇,也欣賞自己,合作迄今,商人精明是公對公,私人交往卻誠心飽足。

  這讓原本想含糊過去的趙青河突覺,自己要是在這等事上藏心眼耍心機,有違朋友之道。

  「不敢再瞞二爺,蘇娘與我實有婚約。」趙青河誠懇。

  吳其晗竟無半分詫異,笑意仍在,不依不饒,「你倆既有婚約,為何還未成親?」

  義兄妹,同一屋檐下住著,互動默契,若說那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他真有些不信。趙青河說穿了,他反而也能正大光明。

  趙青河也笑,再不遮掩,「二爺不是知道麼?我從前有一筆糊塗爛帳,惹惱了蘇娘,婚約雖存,信譽卻毀,如今一切從頭,以一年為期,要觀我後效呢。」

  後半席的熱菜上桌,伙計下去,吳其晗才道,「青河老弟既然實心實意,我再試探來去反倒無趣。我其實喜歡夏姑娘得緊,願明媒正娶,許她為妻。」

  「二爺好魄力,我以為說出與蘇娘的婚約之事,你就不提了。畢竟,二爺若不親口承認,誰也不能說你喜歡了蘇娘,而我權當不知,今後可以照常往來,如好友一般。」

  桌上新菜白氣蒸香,兩人皆不動筷,似談笑,烏雲無形,雷電無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下能動我心的姑娘,不說只有夏姑娘一人,卻寥寥可數,但讓我想娶為妻的女子,唯有夏姑娘而已。千金難買心頭好,更何況是相伴一生一世的妻,怎能不戰而退?」笑面溫文儒雅,辰星漆眸之中自信毅色。

  「二爺大氣,實在對足我脾胃,待蘇娘的心意確定,我願以命相交,引二爺為此生摯友。不知二爺可願給這個機會?」

  男人友情,與愛情一樣難得,吳其晗表面看來只是華麗家族的華麗公子,實則世家中的異類,具有跳脫這個世道的別樣明睿。

  吳其晗神情忽狡,「青河老弟,摯友之交可以等,當務之急是終身大事,而你穩操勝券的語氣,我亦不以為然。依我瞧來,你雖有近水樓台之優,卻也有爛賬未清之劣,適才聽你說到一年為期,想來蘇娘若至年底還不點頭,你今後也無望了。我固然失了先機,甚至蘇娘對我尚無任何心思,只是誰又能預見一年後的情形。那邊一位容貌出眾的女娘對你偶有顧盼,莫非正是你早前的糊塗帳?」

  趙青河一眼不望,磊落朗朗,「那位正是岑家女娘。」

  吳其晗沒再望過去,又不顯驚詫,只是奇道,「怪了,我聽聞她對你無意?」

  趙青河終究沒說自己的身世,不過呵然一樂,「我也如此聽聞的。」

  吳其晗看不出趙青河一絲迷惑留戀,「岑姑娘美名蘇州府,才藝出眾,當初你求之不得,如今她垂青了你,你反而不要了,卻是為何?」

  「我已記不得。」趙青河想,自己恐怕得一直重復說失憶。

  「是了。」吳其晗這才想起來,作扼腕嘆息狀,「青河老弟要是還記得,你我也不用爭同一位姑娘,各得所求,作得摯友,也作得親戚。」

  趙青河聽出吳其晗絲毫不讓的暗示,心頭苦笑。縱然夏蘇讓他幫忙推了吳其晗的心意,他也可說出與夏蘇多親密,嚇退對方,只是他的名聲無所謂,夏蘇的名聲卻不能不顧。

  「二爺,既然如此,你我各憑本事罷,蘇娘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誰也不能左右。」

  若非兩情相悅,耍手段,施卑劣,只一心殺退情敵,絲毫無意義。

  雜耍台上,一大漢開弓,一少女立靶。箭疾出,不偏不倚,射中少女頭頂果盤上的面泥桃子,掌聲即刻如雷雨,叫好聲迭起。興哥兒先前屏息,這時跳起,拍得手掌發紅,仍不停喝彩。

  「夏姑娘瞧見沒?那是真箭!真箭哪!要是射技不高明,就出人命啦!話說杭州府裡,沒有二爺和我未逛過的地方,不過這麼精彩的雜耍班子卻是難得一見。看那漢子好不高大,可能是從北方來的,夏姑娘是不是在北面常見--」大漢和少女謝台,他才有空拐身旁一眼,誰知兩邊都換了生人臉,不由愕然,連忙踮起小個子到處找,同時喊,「夏姑娘--」

  人頭攢攢,沒有夏姑娘,也沒有喬生。興哥兒叫聲娘呀,拔腿要報信去,卻被裡三層外三層的看客擠得大汗淋灕,也不過從左移到了右。

  不提那可憐的興哥兒奮力遊人海,夏蘇並非故意甩了他,而是事出突然。興哥兒聚精會神看雜耍,她又沒怎麼在意,想那麼大個人,也不會迷路,就只帶上了喬生。這時,她其實離酒莊不遠,走得不緊不慢,因前頭那輛馬車也不緊不慢。

  沒錯,夏蘇正在跟蹤,不過與馬車無關,與馬車裡的人有關。

  「小姐,車停了。」喬生提醒著。

  夏蘇轉到喬生身後,側望過去。

  車裡下來一對年輕人,郎才女貌,氣質皆佳。俊郎如蘭中君子,對纖柔的美人呵護之極,連走平地都要攙手挽臂,恨不能抱在懷裡才能安心行路。兩人這般親密,雖引路人旁觀,卻全然無睹,走進一家制衣鋪子去了。

  誰也不能否認,這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佳偶。不過,恩愛夫妻固然能讓人羨慕,一旦揭穿那層男未婚女未嫁的關係,可就不得了。更別提,男方即將與別家女娘定下婚約。

  剛才只是匆匆一瞥,這會兒再度看清了,夏蘇反而有點不確定,「喬生,那是趙四郎吧?」

  喬生很確定,「正是。」

  夏蘇嘆口氣,「那姑娘......」

  她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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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6:08 |只看該作者
第124片 燕燕於歸

  夏蘇陡然想起來情詩事件發生的時候,喬生還沒進趙府。

  「小姐?」喬生一路跟著夏蘇,心裡還奇怪一事,看似淡慢的姑娘,怎會對趙四郎突然上心起來了?

  那姑娘分明就是胡氏女兒。盡管夏蘇只見過她一面,夜間光線不清,容顏並不太真切,但一個人走路的形態是很難改變的。那女子小腳蓮步頗從容,身段婀娜也端莊,獨有一種美麗韻味。

  「數日前,我就聽九姑娘說起,她四哥已經搭船上京。喬生,你跟我,四隻眼,會不會讓西湖亮瞎,同時看錯了人?」夏蘇處於自言自語狀態時,言辭往往犀利,「老子」都敢冒出來。

  喬生雙肩往後掰,刻意立得筆挺,「小姐,咱不會看錯的。」

  「那麼,趙四郎跟一個姑娘剛剛確實進了制衣鋪子?」夏蘇仍不自信。

  「是。」喬生則乾脆。

  「該去趕考的人,卻在風光無限的地方,與一個姑娘在一起。」夏蘇平鋪直敘,情緒無波,「你說,我們該不該管呢?」

  頭腦讓她別管,心裡卻讓她多管一下閒事。

  「也說不上管,四公子與少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這回又是一船來杭州的,已經出發的人居然又回來了,於情於理,咱該關心關心。」喬生的回答正對夏甦的心意。

  「沒錯。」她決定拿回雞毛當令箭,「不然,我們就算想當瞎子,畢竟沒真瞎,今後出了事,論我們知情不報,逼得趙青河認祖歸宗,也實在麻煩。」是了,趙青河作為一行人的老大,趙四郎的非正常脫隊,會連累他,進而引發一連串後果。

  「......」

  大驢常說,家裡嘴皮子最厲害的,不是少爺,也不是泰嬸,而是蘇娘,不經意間,磨刀霍霍架到脖子上,勒住喉嚨不能發聲的感覺。

  現在,喬生有了這種感覺,他完全不知她怎麼想的,能從趙四郎帶個姑娘逛鋪子,跳到瞎不瞎的問題,再歸結到少爺認祖歸宗的事上,而那明明是好事,她卻說是麻煩。

  「走,把趙四郎抓回去吧。」夏蘇話音落,身一搖,就出半丈遠。

  「.......」喬生正呆想,他不過眨了一下眼皮,發生什麼事,這就成了抓人?

  「小姐,抓人不必吧?你先回少爺那兒,我來跟著四公子,查出他落腳......」呃--

  人呢?

  喬生揉揉眼,發現人已立在鋪子門口,暗罵自己豬頭蠢,趕緊跑跟過去。

  夏蘇一進裡面,就有伙計來接待,問她是做衣裳,還是看料子。

  她本想不理,在堂間看不到趙子朔,臨了就改主意,開口道,「我同剛才進來的那對客人是一起的。」

  「來做喜服的那兩位客人麼?」伙計眉開眼笑的。

  喜服?夏蘇差點噎著。

  喬生總算比夏蘇快一回,「是啊。他們人呢?」

  「我家師傅帶兩人到後頭量尺寸,應該很快就出來了,你們要坐著等,還是幫他們看看料子?」伙計不疑有它,熱烈拉著生意。

  「我們站著等。」

  喬生也回過味兒來,趙四郎如果同人私奔,少爺指不定被人說成圖謀家產之徒,不是認祖歸宗,而要掃地出門了。

  夏蘇和喬生雖然所想所思完全不同步調,所幸結論一致,都覺得直面相對,當庭對質之下,會令對方無法詭辯。

  不過,好笑的是,喜滋滋的準新郎趙子朔,同心上人相看兩不厭,從裡堂出來時,全副心神仍沒回身,壓根沒注意「黑白無常」前來捉拿自己。

  「四公子,小心台階。」直到「白無常」,不,夏蘇,不識好歹地打破這對鴛鴦眉目傳情。

  夏蘇的緩慢音速有神奇的說服力,趙子朔還真看腳下。

  倒是他一心一意護著的女子正過面容,與夏蘇直視,隨即盈盈一禮。

  「夏姑娘好。」胡氏女兒的音色也美,與夏蘇的柔聲不同,溫和輕揚,如煦風。

  夏蘇微訝,不知胡氏女兒怎會知道自己。

  「夏姑娘或許不記得,前年盛暑的一夜,府裡姐妹們起詩社,我曾瞧見過你一回。」

  那晚,身後明燈彩暉,姐妹們笑鬧太吵,她自覺融不入,獨坐外面水亭子,卻見塘邊一個姑娘,手里一盞千里江山的畫燈。

  她因畫看人,竟覺那姑娘容貌極好,待再看,已燈遠影杳。

  恰好有個守夜的婆子經過,嘀嘀咕咕說青河少爺家的僕人都古怪,她後來才打聽出那家有個叫夏蘇的大丫頭。

  等過了兩年,再從趙子朔的口裡聽到蘇娘這個人,居然是趙青河的義妹。

  她也不知為何對夏蘇的印象那麼深,那位挑著畫燈的女子一直在腦海中,黑夜中色彩鮮明。

  「我也看到你了。」夏蘇慶幸那晚她入趙府接泰嬸,穿著正常。

  兩姑娘好似舊識寒暄,找不到台階的趙子朔,終於發現了事態嚴重,對胡氏女兒道,「燕燕,你先上車等,我隨後就來。」

  「四郎,我就在這兒吧,想來夏姑娘是要對我倆說話。」胡氏女兒,姓秋,閨名燕燕,人稱燕娘。

  「我只對四公子有話說。」然而夏蘇並不是隨便被捏圓搓扁的人。她和趙青河都是。經歷坎坷,內裡極其堅毅。

  「姑娘還是聽四公子的,先回車上得好。」

  胡氏女兒沒想到夏蘇這麼難討親近,「以為夏姑娘通情達理......」

  夏蘇淡漠,「我與你只見過一面,即便四公子提過我,也絕不會用到通情達理這個詞。姑娘不必討我親近,我找四公子,只為問些事罷了。」

  胡氏女兒雙頰緋紅,更想不到夏蘇說話這麼直接。她不知,夏蘇在處處心機的環境中長大,直接關係到生存與清白,險惡萬分,非一般內宅爭鬥可比擬。

  夏蘇不惡,最擅長夾縫求存,防心讓她生龜殼,堅硬難啃。她看出胡氏女兒雖無惡意,對自己也無真正的相交之心,比趙九娘有沉府得多。她無意與對方客套,故而一反常態,說話不留餘地。

  「夏姑娘請適可而止。」趙子朔見不得心上人委屈,挺身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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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6:20 |只看該作者
第125片 一鳴驚人

  「適可而知的,該是你。」夏蘇冷然,「四公子那日在船上,說我義兄一鳴驚人。我說他與他爹像,你說你也像你爹,我就覺得奇怪了。原來,四公子是準備如此一鳴驚人呢。」

  趙子朔也不管掌櫃伙計睜著大眼瞧,「我負心不是,不負心也不是,早先夏姑娘言辭咄咄,到底為哪般?」

  夏蘇也不怕人聽,「四公子的書白念了,連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都搞不清楚。當初,這姑娘蒙受不白之冤,你冷眼旁觀。如今,情深意重私允終身,卻又置這姑娘何地?」

  「妹妹同他囉嗦什麼!」趙青河大步跨入,冷笑道,「直接把他捉回去就是。」

  夏蘇真是鬆了口氣,退到趙青河身側,「你怎麼知道是這裡?」

  「喬生留了記號。」趙青河低語,「卻把興哥兒嚇壞了,以為你讓壞人虜去。他和二爺在鋪子外頭等,你去報個平安吧,讓他們好放心回府,這裡我自會料理。」

  夏蘇應聲,出去見吳其晗去了。

  回府的路上,興哥兒發現,比起他今日上躥下跳的小心肝,二爺的心情顯然不錯。他知主子打算,就以為喜事有望,拍著自己的瘦胸膛,好似把心放回肚裡。

  「二爺跟準大舅子聊得那麼歡,咱回去是不是能找媒婆提親了?」不容易啊,雖然以他的腦袋瓜,想不通他家主子為何至今討不著老婆,也想不通夏姑娘比別家姑娘好在哪兒。

  吳其晗笑了。

  興哥兒眼一亮,果然有門。

  「你小子欠揍是不是?」吳其晗這笑突然陰森,「哪兒來的準大舅子?分明是情敵。找最能說會道的媒婆去,也抵不過趙青河一分私心。」

  興哥兒大吃一驚,「情……情敵?!青河少爺不是喜歡……」

  誰來著?

  「死裡逃生,回過神來了。」吳其晗輕描淡寫,「這事還得夏姑娘自己說了算,只是……」

  夏蘇望他的目光,太清澈,太坦蕩,簡直能讓他對自己肅然起敬。

  這可不是他想要的。

  因為,任何男人,在心愛的姑娘眼裡,絕不能以正經來論,反而令她們心揣小鹿,輾轉反側,一字曰壞,才是對路。

  從尊敬到曖昧?

  一向在男女之事上吃得開的吳其晗,竟覺長路漫漫。然而,每見夏蘇,自己的心情又不受控,實在無法就此放棄。

  興哥兒比主子有信心,「二爺不必憂慮,趙青河喜歡別家姑娘在先,夏姑娘那麼潔身自好的人,未必瞧得上他。」

  吳其晗卻一點沒得到安慰,手拍興哥兒後腦勺,催馬快行。

  興哥兒頓然省悟,哎喲,趙青河喜歡過別人,他家二爺又何曾是痴情種?這個樓那個館的,也有願意為之一擲千金的紅顏知己。相比之下,趙青河還要單純些,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人家姑娘壓根沒搭理。

  「二爺啊——」他追上自家主子,「媒婆可以不找,您的心意總得讓夏姑娘知道吧,不然更沒戲。」

  興哥兒越想越懸。趙青河可不是省油的燈。也不知道是否因為生在北方,趙青河的男兒氣概好不威武,同二爺約見了幾回,一到那種鶯鶯燕燕的場合,女娘們的媚眼兒紛紛往他那兒勾,比二爺的桃花運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以為夏姑娘不知道麼?就算她不知道,趙青河也會讓她知道。」就是那樣的對手,佔盡先機,還懂未雨綢繆,了解夏蘇聰慧,耍小心眼不如以退為進。

  剛才夏蘇出來報平安,舉止卻愈發謹防,左一句趙青河說,右一句吳老板走好,連二爺都不道了,倒退到兩人初識時。

  要說她不知道,哪會有這種反應?

  偏偏他瞧她那樣子,居然還是喜歡得很,心甘情願自找罪受,唉——煩哪!

  吳其晗煩著,趙青河不煩,從衣鋪換到胡家,穩坐如山,氣定神閒,顯得趙子朔和胡氏女兒如砧板魚肉,神情更加惶惶。

  讓夏蘇另眼相看的,是沉靜微笑的胡氏。

  胡氏體弱多病,泰嬸常去為她診脈,只道大病沒有,就是天生一副單薄身子。

  但這樣一位羸弱的母親,在女兒蒙受冤屈時成為強大支撐,果斷離開是非地,而不是拿女兒的名節大做文章,即便家財萬貫卻低調的為人處世,無一不顯出她的明智。

  「青河,咱們又見面了啊。」胡氏開口,且不忘夏蘇,「夏姑娘,我倚老賣老,直接以蘇娘稱你,你不介意吧。」

  夏蘇不語,對方並沒有給她可以介意的餘地,點不點頭都一樣。

  「胡姨別客套了,跟我們說一說這回事,如何?」好在,趙青河也擁有強大的氣魄,遠遠壓得過胡氏,哪怕對方是長輩。

  「有什麼可說的,不都在你們眼前了麼?」胡氏的笑容居然親切,「四郎請媒說親,合過了八字,交換了信物,哪道禮數都不缺,如今就待三日後的婚期。做喜服,也是因四郎那邊沒準備。巧了,一出門讓你們兄妹踫上,這樣最好,喜堂上能有四郎家的親人。」

  不知怎麼,夏蘇想笑,嘴一抿。

  正讓趙青河瞧見,「妹妹別自娛自樂,也讓我跟著樂樂。」

  要論繁文縟節,別說私定終身,就是趙子朔把人肚子整大了,他也不驚不訝,所以不適合先論。

  夏蘇就道,「四公子父母健在,卻私自約婚,哪道禮數都不算。您是長輩,應該比我們這些小輩更明白其中道理,竟然將錯就錯。分明是私心使然,卻說得冠冕堂皇,怎不好笑?」

  趙青河附和,「的確好笑。」

  喜歡他家妹妹對別人牙尖嘴利,但也不讓她處於風高浪尖,免得被人攻擊,於是他接過話來,「胡姨,就算小輩兩情相悅,您開明想成全,也不該如此行事。四公子是要去趕考的人,十多年寒窗苦讀,眼看一朝就要得志,這節骨眼上走歪了道,您要怎麼跟尚健在的親家老爺夫人交代呢?縱然,我十分明白您想當四公子孤兒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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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6:31 |只看該作者
第126片 醉翁之意

  胡氏再好涵養,聽得也變了臉色,「這話怎麼說的?莫非你們以為我願意讓自己女兒這般不明不白嫁了人?」

  這下,輪到趙子朔煞白一張臉。

  胡氏女兒眼見著趙子朔這般,心尖兒疼,「母親,別這麼說。」

  胡氏對女兒苦笑,「怪只怪你父親死得早,又無兄弟能替你出頭。我雖知成全你不對,蘇娘卻說得不錯,確實是我一己之私,作為娘親,不忍見你日夜傷心。罷了,這事既然讓趙家的人撞上,實在是天意,趁此時還來得及,你與子朔到此為止吧,就當這幾日美夢一場,從今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胡姨,萬萬不可。我對燕燕真心一片,今生今世不相離。況且,您已經答應的事,怎能反悔?」趙子朔滿面墾切,「我再說一遍,我自己的婚事,自可作主,爹娘將來若不認燕燕,我也不認他們,老死不相往來便罷。此話天地可鑒,絕不食言。」

  他說完,轉身面對趙青河和夏蘇,怒氣橫生,「我與你二人又不相熟,何需你等多管閒事?」

  夏蘇心想,這是合夥唱戲呢吧。

  趙青河沒想法,很稀奇地看著同父異母的弟弟,「誰說我要管你的事?分明我一直在同胡姨說話,眼珠子都不拐過你那兒,你不必特意衝著我來。」

  趙子朔頓時啞了。

  這位可憐的未來狀元郎,自從人生中多出一個大哥,天之驕子就變成熱鍋裡的餃子了,處處不順心,隨時顛來倒去,無所適從。

  「不過,你既然要跟我講道理,那我也就不吝賜教。」

  不吝賜教可以這麼用?夏蘇又想笑。

  趙青河卻開始「賜教」,「你學誰一鳴驚人?好的不學,非學不像樣的。且你嘴上說得濃情蜜意,我只替這對母女抱屈,又不是不正經出身的姑娘,明明清白的良家好女子,你何故不能稟了父母明媒正娶,要偷偷摸摸成親?有遠走高飛的決心,無替心上人爭取雙親點頭的勇氣,實為懦夫。你這麼想學某人,看來最終還要學他拋妻棄子,到頭來仍回家去當聽話兒子,改娶門當戶對的女子。只不知,胡姨的女兒將來會不會像我娘那麼慘,要千里托孤,抱憾終生。趙子朔,教訓別人之前,先管好你自己,究竟是真心,還是自私,搞清楚再當痴情種……」

  趙青河越說越激憤,夏蘇感覺河堤決口,知是他傷痛最深,親身經歷,一番肺腑之言。

  但胡氏女兒哭著跑了出去,趙子朔被「教」得臉色變青變紅,要不是惦記著心上人,俊哥大概下一刻就會化身豺狼虎豹撲來咬,而不是出去追姑娘。

  夏蘇拉拉趙青河的袖肘,「每個人的命運皆不同,點到為止就好。」

  趙青河瞠出紅絲的雙眼垂看袖上素手,淡淡一抹苦笑,即刻沉默。不過他說得已足夠多,引得胡氏神情凝重,眸裡沉思。

  夏蘇暗嘆,就怕連唯一支持趙子朔的人都沒有了。

  她認為趙青河說得在理,只是趙子朔也沒那麼壞。

  出生以來一直很順當的人,敢於追回心愛的姑娘,敢於許諾一生情,敢於自己作主成親,其實是值得嘉許的,盡管衝動有餘,思慮不足。

  胡氏卻忽然笑了,「青河,你這話說說閱歷淺的年輕人或者可行,想說動我,卻不容易。子朔與燕燕真心相許,我家財豐厚,幾輩子都花不完,根本無需擔心親家,只要女兒開心就好。不知就裡的人,以為趙氏名門望族高不可攀,我則十分不以為然,不過是一處龍潭虎穴,沼泥深潭。若非看在子朔必登科為官,不會常留本家——」話未完,意味深深,笑轉了冷。

  「胡姨怎得也不信我?」趙青河好似不曾激憤過,「我無意拆散一對良緣,甚至願意助兩人一臂之力。您上回已提及,趙府有不可見光的幽潭,一不小心都會被捲進去,離開興許還是幸事,如今又說龍潭虎穴,沼泥深潭。果然不枉我來一趟,請教胡姨究竟是何意。」

  胡氏眼角瞇尖,神情頓然了悟,「原來,你為此多管閒事。」

  趙青河道聲,好說。

  夏蘇一聲不吭,坐下來,慢慢品茶,因畫匠多愛旁觀,圍觀,各種觀。

  ----------------------------------------------------------

  夜空清朗,無月星明,風輕暖。

  西湖某處的避雨亭上,開了一個賣面的攤子,燈火澄澄。

  客人剛走一批,此時才靜。

  白鬍子老板不僅賣麵,還賣畫,那麼一幅幅掛著,當作蓬蓽,頓時風雅。

  夏蘇獨坐一角,專心吃一大碗肉臊麵。好麵要好湯好澆頭,這家看似普通的麵攤子做得精道,實在是意外之喜。至於這些參差不齊的畫卷,她卻刁挑,看過一眼便罷。

  麵香自引人,不到片刻,又進來幾名夜遊的客,點完了吃的,再繞亭子看畫,七嘴八舌笑評好壞。

  有人咦道,「各位來瞧,這麵攤上還有溪山先生題跋的畫,若是真的,還得了麼?」

  老板不在意得自嘲,「哈哈,客人們瞧個熱鬧就是,要是真本,小老兒還擺什麼麵攤。」

  夏蘇望去,原來這幅畫與別的畫疊在了一起,這時讓那幾人翻到前面沒,所以自己之前沒看到。這會兒瞧見了,章印題跋和留字不怎麼清晰,但畫為宋風,青綠設色,遠為蒼山險水,近有綠坡小宅河邊路岸,格局大氣,色彩濃郁,華麗又熱烈,似極那時皇家畫院盛行的筆法。

  她仍只看一眼,繼續低頭吃麵,不是真假易分,而是畫面過於眼熟,不覺有趣。

  另有人道,「這是說墨笈上的畫,能仿成如此,實屬難得。」

  「要說近年畫市最熱,便是溪山先生說墨笈上的畫了吧?因皇上點了名,宮裡年年抬著價往外征,民間畫商跟尋寶似的。去年,江北卷裡的一幅畫現世,傳聞黑白兩道爭搶激烈,還死了人,最後曇花一現,下落不明,只知叫價到三千金。」又有人道。

  「真跡咱們是無緣瞧了,仿畫也不錯。」還有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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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6:44 |只看該作者
第127片 真假如戲

  那人再問,「老人家,這畫你賣多少錢?」

  白鬍子爺爺挺會做買賣,識眼色,趁機坐地起價,用詞都文雅起來,「真跡貴無價,仿跡不便宜,五十兩——」嘿嘿樂,「銀子就行了。」

  「通寶銀號的票子,收不收?」大概是外地客,很是爽氣,不討價還價。

  「不收。」老爺爺擺手,「小老兒老眼昏花,不識票子,只識真金白銀。」

  「得。」口音果然北來,「給您金子吧。誰身上能背五十兩重的銀元寶?」

  夏蘇斜睨,見一錠小小金稞。

  老板高興極了,將金子收妥,摘下畫,捲好了,雙手奉給客人,喜滋滋煮面去。

  夏蘇只和那幾人隔開一張桌,聽買畫的客說起京師名寶鋪子都在收說墨笈上的畫,仿畫若好,也出得了高價,五十兩不算貴,雲雲。

  這時,斜對岸的涵畫館讓她分了心。館裡的伙計開始上門板,客人們陸陸續續走出來,直至夜色全然籠罩,鋪子再不漏半絲燈光。

  生意不錯。

  吃完一碗麵的工夫,就有四五名客人捲軸而出。

  也沒什麼異樣。

  夏蘇冷眼淡然,心思卻不禁回到胡氏說起的事上。

  胡氏夫家富有,子嗣凋零,丈夫一死,親族貪念不斷,打母女倆的主意。胡氏不得已,將所有田產鋪面換成現銀,帶了女兒遷到蘇州。

  說到胡氏同趙大夫人的關係,其實壓根不是遠親,不過娘家與趙大夫人的娘家同縣,老一輩之間有些來往。胡氏幫趙大夫人娘家捎帶書信,趙大夫人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又見胡氏品德端良,就留她們住在趙府,僅此而已。

  胡氏頗有經商之才,很快著手買了鋪面,做回原先的珍寶古董買賣。她一面保持精明,一面裝不精明,也存了給女兒找趙家兒郎為夫的心思,故而顯露部分值錢家當,通過大夫人,寄放在趙府府庫裡。

  約摸一年半以前,鋪裡新貨延誤,胡氏急忙從庫裡取了一批古董,暫充門面,不料竟讓經驗老到的大掌櫃看出其中有假古董。而當初寄放府庫前,這些古董都經過大掌櫃的眼,分明是真品。至少,大掌櫃確信,自己一雙眼鑒同一件古董,不可能看出兩種結果來。

  胡氏懷疑府庫管事手腳不乾淨,自然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趙大夫人。

  趙大夫人顧慮到庫房有二房的勢力,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不想落二房話柄,決定先暗中查實。她也建議胡氏再找其他古董鑒師看一看,若確定東西變假的了,她絕不姑息。

  接下來就奇了。

  隔日,胡氏請別人來鑒,那幾件假古董居然又成真古董,連大掌櫃也無話可說。真變假,假變真,讓人摸不著頭腦,可胡氏也只好同趙大夫人賠不是,說成是她搞錯。

  事情雖說過去了,胡氏卻覺不安,直至將寄放的東西分批取出,沒再發生同樣的情形,才真正放心。

  時日一久,當胡氏開始相信是她家大掌櫃瞧走了眼,到外地進貨的大掌櫃卻帶回幾件東西。

  那些東西,正是早前真假變來變去,那幾件古董的仿品。它們制作精良,七分似真,連小磨損都跟真品相似,怎麼看都不是巧合。

  大掌櫃說,極有可能有人調包,藉真品制造更精良的仿品,牟取暴利。

  胡氏就想到趙府銀錢緊缺,又覺趙大夫人在此事上態度懈怠,便懷疑不是管事手腳不乾淨,而是趙大夫人鋌而走險,做著見不得光的行當。

  胡氏產生這種懷疑沒多久,女兒就被情詩事件牽連,趙家暗示母女倆靜悄悄離開蘇州。胡氏就著女兒多留了一段時日,卻怎麼都不願意替女兒力爭,反而覺得這是遠離趙家的機會,也不引任何人懷疑。

  說趙府深潭那一番話,本是胡氏實在氣不過,僅洩了一絲疑慮。她不知,趙青河的眼和耳,跟普通人不一樣,最能聽看這些話外音心裡事。

  趙青河一直沒忘,只以為沒有機會再問清楚,卻托了他家妹妹的好運氣,將私定終身的趙子朔逮個正著,讓他能順藤摸瓜。他不但真對趙子朔的婚事沒興趣,而且還料定胡氏愛女心切。這樁婚事既是板上釘釘,如果他能幫她女兒爭取趙大老爺的點頭,胡氏自然願意和盤托出。

  果真,如趙青河的預料,胡氏說出了一切。這回,她還直指趙大夫人就是操縱者,不僅憑著臆測,還道出有名有姓的三個關聯人物,魯七夫婦和涵畫館方掌櫃。

  魯七娘子那時就在趙大夫人院裡做事。胡氏和趙大夫人差開堂中僕婢,說古董調換的事情時,胡氏的丫環曾見魯七娘子立在側牆窗下。此其一。

  其二,這批古董的經手人正是魯七。

  雖然多說魯七是二老爺安排在庫房的人,可胡氏聽女兒說起,魯七娘子來湊詩社的興,曾唱過一句她家鄉的小調,十分地道。魯七娘子若和她同鄉,也就和大夫人同鄉。兩人認識很可能在二老爺用魯七之前,便有魯七故意接近二老爺的可疑了。

  胡氏的大掌櫃買進假古董之後,用心查了一下,居然找到假古董的作坊,偷瞧見了那間作坊掌事的人。胡氏為了女兒隱居杭州,照做古董生意。涵畫館開張不到半年,吸引客人的花樣層出不窮,不用胡氏說,大掌櫃就打探過了。結果很驚訝,假古董作坊的掌事竟成了涵畫館的掌櫃,原來叫方正。

  夏蘇是知道趙青河一些推斷的,胡氏所說讓他的推斷更為精確了。主謀與趙府之間的關係必然緊密。是否為趙大夫人,還要有事實憑據,並非直覺感覺,或偶然一句鄉音,就可判定。

  夏蘇放下筷子,起身倒了一碗茶,仍坐回老位子,抿著抿著,嘆口氣。

  她自不能說趙大夫人是慈悲大善。作為妻子和母親,趙大夫人的私心只不過比別人藏得巧妙而已。對她,對趙青河,趙大夫人的溫和寬容都帶著前提和條件,她看得再清楚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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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6:53 |只看該作者
第128片 桃花妖精

  只是,殺人越貨,偷盜販人,大規模造假,又大範圍詐騙,大明律能判砍腦袋的罪,皆由趙大夫人策謀?

  夏蘇實在不能說服自己。

  這夜,她獨自出行,一來散心,二來想等夜深人靜,探一探這座涵畫館。

  就像當初桃花樓芷芳之死,趙大夫人是否為主謀,其實並不關她的事,可是總覺得心裡放不下。恰好都涉及古畫,是她相當自信的地方,就想做些什麼。

  「是個姑娘家哪。」隔桌那幾個客裡,有人留意到夏蘇。

  「江南獨有的風情。」一人道。

  「這要在京師,又非大節小節的,夜裡還跑出來,全不是正經女子……」

  他們低笑著,議論起來。

  夏蘇不想被這些人注意,數了銅板放桌上,同老板打過招呼,走下亭去。

  客人裡有風流大膽的家伙,追出去想搭訕,卻撓著頭髮跑回來,直道奇怪,說那姑娘已經沒影了。

  白鬍子老板笑哈哈,湊趣說起西湖畔桃花精的傳說。

  那邊傳說還沒講完,這邊桃花精已站在涵畫館裡。

  夏蘇來過一回,鋪堂掛的畫她大致瞧過,多是當朝字畫作品,若是古名畫,均注明摹作,沒有一幅以假頂真的贗品,切切實實做正經買賣的書畫鋪子。

  不過,那回她未見到方掌櫃,今夜不知能否看到本人。

  夏蘇步入後園,藉假山樹木隱藏身形,觀察到園子不大,廂房分為兩處,以內牆分隔。一邊能聽到絮絮吵音,大概是伙計們的住處;另一邊燈色昏黃,園門落鎖,似乎寂靜。

  她翻牆而入,見這邊廂房要造得講究些,就猜是方掌櫃的住處,再上屋頂掀瓦瞧了瞧,挑一間看似公事的屋子,無聲落地。

  靠牆造了兩面長櫃,另一面整整齊齊擺放著七八只大木箱,無論櫃子還是箱子,都上著重鎖。南角那裡有一張又寬又長的大桌,桌上好些卷軸,也疊得很好。桌後的置物櫃上,好些短蠟,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還有數量可觀的書籍,可見在這裡做事的人不但勤勉,還孜孜學習。

  夏蘇選了幾卷畫,看過卻無特別之處。

  畫不錯,出自當朝,只是書畫這東西,永遠古比今貴。

  她又在屋裡摸索了一陣,既沒找到可疑之處,也沒發現暗格暗門之類的,想來方掌櫃這種慣走夜路的人,明面暗地都小心。

  忽聞園門響動,夏蘇難得不驚不乍,聽了一會兒腳步聲,冷然再環顧這屋子一圈,躍身上去。

  沒過多久,屋門被推開,燭火照起兩道影子,一道屬方掌櫃,另一道是高瘦如竹竿的男人,年紀三十出頭。

  「老紀,你去大東家那兒一趟,把我剛才同你說的事稟報給他。這是三月的賬,順帶幫我交了吧。」方掌櫃從抽屜裡拿出一撂本子,不似只有涵畫館一家生意。

  「魯娘不是要稟?莫非你又不信她?」竹竿男聲音陰沉。

  「她做事狠勁有餘,見財易起意,心計又不足。我一提卞家的畫值幾萬兩銀子,她眼神就貪了。怕她跟大東家不好好說明白,還是由你跑一趟得好。」方掌櫃擺起筆墨紙硯。

  竹竿男狠道,「女人做事憑情緒。就說那趙青河,到底還殺不殺了?依我看,他和他義妹皆棘手,最好還是幹掉。他們之前,咱一直做得順風順水,沒出過岔子,如今由他們找了多少麻煩,官府就追在咱屁股後面跑,要改做正兒八經又不賺錢的買賣。」

  「小心點總沒錯。再說趙青河記不得從前事,又是趙峰親兒,趙氏長孫,真弄死了他,只怕趙峰不會善罷甘休。趙氏勢力伸至京師,還有誠王爺撐腰,一旦成為朝廷的眼中釘,死無葬身之地。在轉做正行這點上,我同意大東家,覺得是時候了。你卻同魯娘一樣,愛舔刀尖尋刺激,但趕緊改了吧。」

  擱在軍中,方掌櫃儼然是睿智軍師。

  竹竿男撇一抹冷笑,「要是趙青河突然記起來了呢?」

  「記起來也無妨,只要我們徹底收手,他沒有證據又能如何?」方掌櫃不笑,好似天生一張規矩的臉,「所以我才擔心二東家,怕她又挑撥了大東家,走回老路上去。你快去吧,大東家若下定決心,誰也別想讓她改主意。」

  竹竿男拎了放賬簿的包裹往門口走,忽然回身,挑眼抬頭,往梁上一瞪。

  方掌櫃順著他的視線也望上梁,卻不知他瞪什麼,「怎麼?」

  竹竿男收回視線,「沒什麼。老方,你真打算一輩子聽那兩人的話了?想當初,老大敬你如上賓,眾弟兄尊你為二把子。老大一死,魯娘都竄到你上頭去了。一個大東家,一個二東家,你連個老三都撈不上,當個狗屁掌櫃,替人跑腿啊。」

  「大東家十分信任我。至於魯娘,她就這脾氣,一向自以為是老二。大東家雖讓著她,心裡卻是有數的,不然也不會交待我賬本莫經魯娘的手。你別亂動心思,大東家對你亦十分器重。」方掌櫃話裡忠心可表。

  「話雖如此……」竹竿男似在斟酌該不該說,「只是,看大東家下令殺兄弟時的無情,真怕她哪天對我也——」

  「老紀,莫說。」方掌櫃冷然,「這事大東家跟我商量過。馮保跟我學了點皮毛,就敢自作聰明,結果弄出了人命,還打草驚蛇,引得趙青河窮追猛打。鬍子中飽私囊不說,還胡作非為,欺上瞞下。老大死前就囑咐過,無本買賣不能做一輩子,總要想辦法撥正了它。不過,只要馮保鬍子這些蠢貨在,終會壞了我們大計。既然如此,死在別人手裡,不如死在我們手裡。」

  竹竿男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出門去。

  方掌櫃靜坐桌前,聽門外腳步聲遠了,才開始研墨寫字。只是,他還沒寫幾個字,就聽外面伙計吵吵嚷嚷。他皺了眉,放下筆,走到外面去看究竟。

  靜悄悄的屋子,燈火忽然一飄。

  夏蘇竟從那些大箱籠後面現身,無聲來到桌前,端看方掌櫃寫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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