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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凝隴] 花重錦官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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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52:40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到了山水樓,兩人剛到樓上,臨旁一間雅座正好有人往外一瞧,忽笑道:“世子,三公子!”

    說著便起身迎了出來。

    藺效和蔣三郎見是寧遠侯家的陳四公子,算得相識,不得不止步打招呼。

    “難得在此巧遇,世子,三公子,不與我們同飲幾杯麼?”陳四慣來會與人打交道,藺效和蔣三郎又是長安城裡數一數二的貴人,早存了拉攏結交之意。

    藺效和蔣三郎還未說話,雅座又有人出來,語調愉悅,“十一哥,蔣家三哥。”竟是夏荻。

    雅座裡頭還坐著好些勛貴子弟,都紛紛笑著起身,邀二人入內。

    蔣三郎無可無不可地笑笑,由著陳四拉著自己進雅座,藺效看見夏荻,心裡隱隱有些不快,可眼見蔣三郎已經進了房,夏荻又一徑拉著自己不放,只好也入了座。

    兩人坐下,陳四忙令店家添菜添酒,孔胖子在旁展開紙扇,故作風雅地扇了扇,覷著蔣三郎道:“三公子,得有小半年沒在樂坊酒館見過你了,前日聽說你將府中姬妾一並散了,怎麼,三公子是要自此轉性,做柳下惠了麼。”

    蔣三郎眼睛看著手裡轉動著的酒杯,嘴角雖仍含著笑意,目光卻倏的冷淡下來。

    陳四見未來妹夫一張嘴便得罪人,心裡暗罵他好沒眼力價,也不看自己跟對方的交情,蔣三郎這號人物是隨便誰都能上趕著打趣的麼?活該被對方甩臉子。

    又隱隱替妹妹渝淇扼腕,分明容貌才德都不差,偏被父母指給了孔維德這二貨。

    可終歸是自家人,該維護的體面總需維護,忙岔開話題,對蔣三郎和藺效笑道:“世子,蔣三公子,方才你們二位不在,沒聽到劉二公子說起最近的長安奇聞呢。”

    藺效知道他們素來喜歡流連花街柳巷,所謂長安奇聞,無非就是誰家青樓妓館又來了什麼新人,哪位官員又有了什麼風流韻事,光想想便覺得無趣,當下淡淡一笑,並不接話。

    蔣三郎也很是意興闌珊,身子懶洋洋往椅背上一靠,道:“哦?什麼奇聞?”

    “說是永樂坊新開一家小明波樓,裡頭一位頭牌名喚春翹,生得妖嬈多姿,凡見者無不為其神魂顛倒,近段時日在長安聲名大噪,劉二公子前日有幸一睹真顏,方才一直贊不絕口呢。”陳四笑道。

    劉二公子應和似的點點頭,不無遺憾道:“模樣端的是世間難覓,身段更是沒話說,只不會說中土話,每常說話,無人能懂,當時同去的也有不少江南才子,聽了說既不像吳語,也不像淮語,有人猜測,此女許是從東瀛渡來,怕讓人知曉身份,偏扮作江南人,我等愛她風流貌美,也懶得細究。”

    夏荻大不以為然,嗤笑道:“連中土話都不會說,想來不過皮相生得略好些,就把你們一個個給迷得這般神魂顛倒。虧你們還常自詡歡場高手,也就這點出息?而且自古以來,世間女子各具風情,各花入各眼,你們覺得貌美,興許別人覺得不過爾爾。”

    劉二公子嗟嘆:“夏公子你是不知道,每逢此女掛牌接客,小明波樓均座無虛席,人人懷揣萬金,眼巴巴地等著做她的入幕之賓。偏這位春翹娘子與其他女子不同,不愛才華和財帛,只愛顏色,每回自行挑選恩客,非俊少者不能得其青眼。我去過幾回,砸進去了好幾千兩銀子,喝了一肚子茶水,連春翹娘子的手都沒摸著。”

    藺效在旁聽了,心中冷笑,這等故弄玄虛的手段,何其無聊淺薄,偏也能引得這些人欲罷不能,將其當作寶貝似的趨之若鶩。

    想到此處,甚覺無趣,身子雖還坐在那,思緒卻已飄到明日花朝節上,暗想沁瑤不知何時才能出來,自己做的安排她會不會喜歡。可惜他自小將心思放在習武學文上,不常出去取樂,對女兒家的喜好知之甚少,而今對如何哄得沁瑤高興都毫無頭緒。

    想著沁瑤戴著那根雪中尋梅簪該是嬌美,心中的期待和渴望如同外頭酷暑蒸騰下的熱浪,一陣陣奔湧而至,怎麼也壓抑不住。

    孔維德搖著肥碩的腦袋道:“噫,無趣,這春翹娘子只愛男子的皮囊,可見其胸襟見識著實有限,難道她不知道這世間才高之人大多生得尋常,而那些形容俊美者往往才疏鄙陋麼。”

    他挾酸帶怨,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卻不知此話一出,將席上藺蔣夏三人統統貶斥為“才疏鄙陋”之輩了。

    陳四簡直恨不得跳起來掌摑孔維德一頓,此子但凡張嘴說話,必將同席之人得罪一大半,偏還不知道藏拙,凡事都愛發一番議論,簡直氣得死人。

    所幸藺效想著心事,恍若未聞,蔣三郎和夏荻全當孔維德放屁,只顧在一處討論花朝節出門游樂之事,惟有一個劉二公子滿臉失落,連嘆道:“不知何時才能有幸與春翹娘子春宵一度啊。”

    ————————————————————————————

    清虛子師徒三人到了裴府,隨著裴林進得府內。

    沁瑤先還有些忐忑,不知一會裴敏認出她來會作何反應,誰知進內只見到一個裴夫人,裴敏許為著避嫌,根本未曾露面。

    “想來這位便是清虛子道長了。”裴夫人一見幾人進來,臉上的畏懼苦悶似乎就減緩了不少,忙扶著丫鬟的手快步迎上前,行一大禮,“見過道長。”

    “夫人莫要多禮,快快請起。”清虛子但凡在外人面前,無不做出一副斯文有禮的模樣,很能唬弄人。

    他往後堂探詢地看一眼,問:“府中的公子和小姐呢,為何不見出來。”

    “哦,大郎眼下在督軍府任職,還未下衙,小女昨日才從書院回來,我和內子怕她害怕,不曾告訴她這些時日府中的異狀。”裴林接話道。

    沁瑤暗暗皺眉,裴氏夫婦這般愁雲慘霧,裴敏怎會猜不到家中有異。

    清虛子不再多話,令阿寒捧了無涯鏡出來,從堂前開始,一路細細察看到後花園,期間無涯鏡裡幾次出現波瀾,黑霧繚繞,顯示裴府中確實有邪氣。

    到得後院一處,鏡中黑霧濃得形成黑色霧珠,溢出鏡面,往下緩緩流淌,清虛子見此情景,猛一頓足,抬頭往前一看,見是一扇朱紅小門,忙問:“這是何處?”

    裴氏夫婦道:“乃是府中後門,外面便是三元巷,平日不常使用,只偶爾有下人從此門出去采買些府中雜物。”

    清虛子覷著鏡中顯出的異像,許久才冷笑道:“若貧道未猜錯,那邪物每晚都從此門而入,再由此門而出,風雨不誤。倒有點意思,甚少見到這般守規矩的邪物。”

    話未說完,旁邊下人忽道:“大公子。”

    沁瑤聞聲回頭,便見一位青年公子遠遠走來,容貌與裴敏極為相似,都是眉毛飛揚,鼻梁高挺,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極是神氣,只比裴敏少了書卷氣,多了武將身上特有的利落颯爽。

    裴公子看見清虛子等人,眸子裡毫無笑意,陰沉著臉朝幾人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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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52:52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清虛子轉頭看向這來者不善的年輕人,皺了皺眉道:“這是府上大公子?”

    裴氏夫婦也暗覺奇怪,怎麼大郎臉色這般難看,轉而一想,大郎素來不喜怪力亂神一說,對僧道之流頗有微詞,想來是看家中請了道士,有些不虞吧。

    忙對裴紹做個告誡的眼神,轉身為清虛子做介紹道:“正是犬子。”

    裴紹對父母丟過來的眼風視而不見,徑直走到幾人跟前,冷著臉問:“這是在做什麼?”

    “大郎。”裴林微帶著慍意看向兒子,“這位是青雲觀的清虛子道長,慣會捉妖除祟的,咱們府上近日鬧得這麼凶,你母親前些時日打聽到道長的大名,今日特請了道長來家中察看。”

    “捉妖除祟?”裴紹臉更陰沉了幾分,“不過發了幾次夢魘,一無人受害失蹤,二無人親眼見過所謂’怪物’,想來不過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嚇唬自己罷了,又何須請了這些玄黃術士到家中大動干戈。”

    裴林不防兒子說話這般不留情面,語氣裡甚至還隱含著對父母行為的不屑,只差沒給他扣上一頂“愚昧盲從”的帽子,臉上便很有些掛不住,輕喝道:“大郎,你母親和我連夜噩夢,好些時日未曾好眠了,辦法想了不少,統統無用,如今好不容易請了清虛子道長來府中除祟,你不說幫著殷勤招待,只顧陰陽怪氣做什麼。

    又回頭對清虛子笑著做解釋:“我家大郎在滄州大營裡廝混了一年,想來營中操練頗為辛勞,性子變了許多,有些狷介之處,還望道長莫要介意。”

    裴紹臉上本來始終維持著山雨欲來的陰沉,聽裴林說出這句話,雙手微微握了握拳,旋即緊閉嘴巴,再不多言。

    清虛子先見他語氣不善,一副找麻煩的模樣,本已意動,此時聽了裴林這番解釋,也不接茬,施施然轉過身,用寬大的袍袖拂了拂無涯鏡。

    就見鏡中景像倏然變幻,原本濃聚不散的黑霧消失不見,緊接著,光潔可鑒的鏡面便如同衣冠鏡一般照向裴公子,連同他身後的裴氏夫婦也一並籠罩在內。

    沁瑤心中一動,忙轉頭往鏡中一看,靜靜等了半晌,鏡中卻再未出現先前的黑霧,只映出裴公子帶著幾分疑惑的惱怒面孔及清晰可辨的輪廓身形,他魂魄清寧,渾然不見異像。

    裴氏夫婦不明白清虛子為何好端端將法器轉向兒子,驚疑不定道:“這是?”

    清虛子心中猜測落空,愈發疑竇叢生,只得暫且收回無涯鏡,看向裴氏夫婦道,“裴大人,裴夫人,依你們二人夢中所見,與貧道前些時日收服的一批邪物倒很有些相像,方才貧道用法器窺了窺,探得那邪物每夜都來你府中作祟。你們睡夢中本就魂魄不穩,受了那邪物釋出的邪氣衝撞,故而才會飄蕩到花園中,窺見那邪物的形貌。”

    沁瑤聽了深以為然,也就是說,裴家人並非夢中生出幻境,分明是魂魄從身體逸出,親眼見了那邪物,不明就裡,反以為是做夢。

    清虛子說完,沉吟片刻,又問:“敢問府上近些時日可有人去過五牛山?”

    “五牛山?”裴林有些奇怪,“西郊那座五牛山?不曾去過。”

    “怎麼不曾?”裴夫人欽佩地看一眼清虛子,溫和地糾正丈夫道,“大郎從滄州大營回來,不正好路過五牛山麼?”

    “哦?那這就說得通了。”清虛子點點頭,捋須思忖道,“許是裴公子途經五牛山,落在了山中邪物的眼裡,那邪物一路尾隨裴公子到了府內,其後便開始作怪。”

    是這樣嗎?沁瑤暗暗皺眉,僵屍有形有質,從五牛山行到長安城內,無論怎麼掩蔽行跡,難保不被人給撞見,繼而掀起軒然大波,怎會像現在這般悄無聲息。

    裴氏夫婦見清虛子已猜到怪物的來歷,心中添了許多底氣,忙道:“那道長打算如何對付這怪物?”

    清虛子抬眼看向那扇朱門道:“上回貧道和徒弟在五牛山捉屍,因數目太多,我跟徒弟精神有限,難免逃脫一二,府上這位恐怕便是其中一只,它既每夜都來磨纏,今夜自然也不會例外,貧道即刻跟兩位徒弟布好陣守在此處,待它來時,務必將其一力除去,以永絕後患。”

    “那就再好不過了。”裴林臉上直如撥雲見霧,瞬間亮堂了不少,忙懇切道,“道長施法時需要我等做些什麼,直管吩咐。”

    清虛子暗暗掃一眼面無表情的裴紹,微笑道:“晚間貧道做法時只需將花園空出,屏退左右,莫讓人前來相擾便可。”

    裴氏夫婦應了,歡天喜地地下去做准備,裴紹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清虛子等人,過了許久,才隱含戾氣轉身離去。

    到了晚間,清虛子便吩咐沁瑤和阿寒取出引魂幡,插於供桌上,又奉上三支煉魂香,將那扇朱紅小門打開,放一碗雞血於門外地上,靜靜等著。

    今夜熱得出奇,往常穿行於長安城大街小巷的風仿佛被人裝入了一個密閉的口袋,連樹梢柳葉都靜止不動。

    風既無跡可尋,雨又遲遲不至,空氣裡便只剩下滯悶的熱。

    沁瑤眼睛望著門外那黑沉沉的三元巷,頭上汗意蒸騰,身上道袍如同濕透的書頁,將她給嚴嚴實實地裹住。

    她一邊拭汗一邊暗自奇怪,這等酷暑天,那僵屍只怕在長安城捱不過半日,便會發出衝天腐臭,究竟是如何做到來去自如,不引人側目的?

    她想起前日的泉中僵屍,有心要跟師父詳說,又怕發出聲響,驚擾了前來滋擾的僵屍。

    等了大半夜,朱紅小門一無動靜。

    沁瑤和阿寒後來按耐不住,悄悄躍到牆頭又等了許久,三元巷的盡頭卻始終安安靜靜,不曾出現僵屍的蹤影。

    直至天亮,師徒三人都毫無所獲,清虛子不覺意外,反倒是早前的猜疑愈加具體,寒著臉對沁瑤和阿寒道:“昨夜設這個陣法,為師不光為了捕獲僵屍,還存了些試探府中人的意思,照目前來看,為師的確猜得不錯,府中確有人豢養僵屍,見咱們布下陷阱,提前放了風聲,讓那僵屍逃了,所以咱們才白等了一夜。”

    “豢養僵屍?”沁瑤和阿寒吃了一驚,“誰這麼膽大包天?”

    難道非但不是僵屍殘害裴家人,竟是府中有人懂得邪術,反過來操縱僵屍不成?

    清虛子並不很確定,只含著隱憂道:“為師告訴過你們多少回,這世間最難算計的是人心,最難對付的也是人心,你們以往還少見了魑魅魎魍披著一張好人皮麼?為師是覺得,這裡頭的事恐怕遠非咱們想的那麼簡單,只怕大有古怪。”

    沁瑤見清虛子句句意有所指,心裡越發驚心,剛要開口細問,裴林帶了幾名僕從急匆匆過來了,“道長,如何?可曾捉到那邪物?”

    清虛子忙故作端凝道:“昨夜咱們在此擺陣,想來那邪物聞風喪膽,不敢前來滋擾了。“說畢,又很篤定地問:“裴大人,昨夜你們想必未曾發噩夢吧?”

    裴林微微一怔,旋即面露欣喜道:“可不是!昨夜自入眠後便一覺睡到天明,中途未曾醒轉,更不曾夢魘,道長,您果然道行高深,裴某感激不盡。”

    清虛子坦然受了裴林的誇贊,淡淡道:“一會貧道會在你府外畫上鎮宅符,那邪物自然不敢再來滋擾了。”又呵呵笑道:“並非貧道自吹自擂,只是貧道畫的符與外頭遠非那些魚目混珠的道士所能比擬,尋常鬼魅見了避之唯恐不及,何況一個小小僵屍。裴大人往後只管高枕無憂,那怪物絕不會再來了。”

    裴林自然是千恩萬謝。

    過不一會,裴夫人等人出來詢問,面上氣色也好了不少,想來昨夜也是一夜好眠。

    如此一來,闔府上下對清虛子無不心悅誠服,清虛子在眾人欽佩的眼光中畫好符,隨後假客氣幾句,到底接了裴氏夫婦奉上的厚厚酬銀,趾高氣昂地出了府。

    一上青雲觀的馬車,師徒三人的臉全都垮了下來,恢復了凝重。

    過了許久,清虛子沉聲道:“走,這就去五牛山,為師上回只怕看得還不夠仔細,若真有人利用僵屍作祟,源頭恐怕還是五牛山那幾處墓穴。”

    沁瑤深以為然。

    的行至一半時,沁瑤思緒終於由裴府轉到了玉泉山之事上,忙要將水中所遇“僵屍”描述給清虛子聽,誰知剛一開口,清虛子便趕她下車道:“到你們瞿府了,你昨晚一夜未睡,今日又是花朝節,五牛山你就別跟著去湊熱鬧了,等師父和你師兄從五牛山回來,你再回青雲觀。””沁瑤冷不防被師父扔下車,雖知道師父是一片好心,仍覺氣悶,追了兩步,喚道:“哪有您這樣的!”

    可馬車一溜煙跑得沒影,她又沒有絕世輕功,無論如何都追不上了,只得作罷,垂頭喪氣地回了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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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53:07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夏芫這一進來,屋內的談話頓時戛然而止。

    夏蘭和夏荻心裡多少有些不自在,想著方才兩人對話到底難登大雅,也不知被夏芫聽進去了多少。

    “大哥二哥,你們方才說的瞿家小娘子可是瞿沁瑤?”夏芫輕輕用團扇扇了扇風,笑吟吟地在窗前榻上坐下。

    夏荻窘迫地咳嗽一聲,雖想否認,但也知道他這妹妹極聰明,尋常的謊話糊弄不了她,只訕訕道:“不過幾句玩笑話,怎麼就叫你給聽見了?”

    夏芫用團扇掩住嘴輕聲笑了兩聲,打趣道:“瞿小姐是個極好的人,二哥眼力不差,只是不知道二哥今日打算如何將她邀出來,又如何戲弄於她?你該知道,瞿小姐人很機靈,尋常手段可輕易算計不到她。”

    聽了這話,正飲著茶的夏蘭動作一頓,詫異地看一眼夏芫,老二胡鬧也就罷了,怎麼連素來規矩的妹妹也跟著湊起熱鬧來了。

    夏荻也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上下打量妹妹一番,暗想莫非妹妹有意維護同窗,故意拿話試探自己?忙含糊其辭道:“並不會存心戲弄她,不過想著今日花朝節,若在路上見了她,有心想請她吃個飯,順便看場變文罷了。”

    夏芫眸子微動了動,含笑點頭道:“這還差不多,我原想著瞿小姐為人不錯,我很是喜歡她,若二哥你存心欺負人家,妹妹我可不答應。”

    這話如同一陣微風,將夏荻和夏蘭心底的疑慮同時吹去,夏荻神色一松,笑道:“妹妹既然都這麼說了,二哥我自然不敢造次。”

    “可是二哥你既然答應了陪我出門游樂,若一心要堵瞿小姐,還顧不顧得上我了?”夏芫不滿地嗔道。

    夏荻挑眉道:“二哥不過略失陪一會,又不會去而不返,而且稍後七哥和康平他們不就從宮裡出來了麼,你又還有那麼多同窗,出門時准保前呼後擁的,還差一個二哥嗎?”

    夏芫噗嗤一笑:“瞧把二哥你急的,妹妹是那等不識趣的人麼?你自去陪你的瞿小姐,妹妹我才不討人嫌呢,我跟康平她們一處玩去。”

    夏荻厚著臉皮笑笑。

    夏蘭想起什麼,囑咐夏荻道:“叫府裡的劉護衛他們跟著阿芫,別又像在大隱寺那回那樣出什麼亂子。”

    夏荻正色道:“早安排妥當了,大哥放心。”

    夏芫想起前兩日在玉泉山看見緣覺和尚,奇道:“大哥二哥,上回大隱寺之事,皇上不是懷疑是緣覺方丈跟外面的賊子裡應外合麼,為何沒有將他收監,反放了出來呢?”

    夏蘭一臉的諱莫如深,肅然道:“上回之事皇上交給十一去辦,個中詳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十一似乎已洗刷了緣覺的嫌疑。皇上聽說緣覺不過受了池魚之殃,便重恢復了他大隱寺方丈之職以做安撫,聽說不日還要封他做悟達國師呢。”

    夏荻不屑道:“皇上為何對這個緣覺這般推崇?這人上回我也見過,裝模作樣的,不像潛心修行之人。”

    “這你就不知道了,聽說早些年皇上出行時遇刺,恰好被緣覺給救了,皇上感念他的救命之恩,這才有了今日昌隆鼎盛的大隱寺呢。”夏蘭飲了口茶,將茶盅放回幾上。

    夏荻聽得有趣,還要細問,夏芫卻對這些舊聞無甚興趣,仍將話題扯回沁瑤身上,閑閑問:“二哥,不知你跟瞿小姐預備在何處吃飯,又打算去哪家樂館看變文呢?””

    夏荻摸摸鼻子道:“先將人引了來再說,瞿小姐歷來有些脾氣,未必肯賞臉同我吃飯。”

    夏芫卻知道她二哥性子霸道,一旦起意,非稱心如意不可,便笑道:“二哥你在妹妹面前也不肯說話,罷了,時辰不早了,我估摸著康平她們也該來了,既然大哥二哥你們都不同我一道出門,我自跟康平她們同游去了。”

    說完,夏芫便辭了出來,仍回自己的小院。

    走至一半,忽停住腳步,用手指漫不經心地纏繞團扇的穗子,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麼。

    好一會,淡淡對身旁丫鬟道:“一會你讓陳三跟著二公子,瞧他去哪了,若二公子跟瞿小姐在一處,速速派人去瀾王府找十一哥,就說康平和七哥在那等他,務必引他前去。”

    丫鬟眨了眨眼,忙點頭應了,下去部署。

    ————————————————————————————————

    藺效從思如齋出來,到正房給瀾王請安。

    瀾王閑閑依靠在榻上聽伶人奏曲,眼睛半眯半閉,手指應和著節拍敲打扶手,甚是愜意。崔氏伴在一旁,拿了本曲譜在手中隨意翻閱,妝扮倒比往日素淨了許多,不再一味的穿些粉裳紫裳,嘴上也是自然顏色,沒刻意用胭脂塗得嬌嫩欲滴。

    瀾王見了藺效,呵呵笑道:“你往年每逢花朝節,不是在家讀書練劍,就是在宮裡跟太子和老七蹴鞠,難得今日倒願意出門,莫不是有相中的小娘子了?”

    瀾王妃也在一旁淡淡地打量藺效,見他面容俊美,身姿挺拔,靜立於晨光中,如同高山寒雪,耀眼得有些刺目。

    尤其讓她泛酸的是,雖然他臉上神情沉靜,眸子裡卻分明含著幾分躍躍欲試的期盼,而這份期盼是因誰而生,自不必問。

    想到此處,她忽然覺得那日打碎夏芫那根簪子何其英明,直到現在,她耳邊仍時常響起簪子落地時發出的碎裂聲,又尖又脆,真叫一個痛快。

    藺效察覺到崔氏莫名其妙的目光,心中冷笑,這婦人眼下不知又在算計什麼,身後一堆爛賬尚未結算,竟然還敢做怪,真是死到臨頭尤不自知。

    只他今日一門心思盼著跟沁瑤相會,萬事都且放在一邊,對崔氏根本無暇加以理會。

    瀾王看著兒子跟亡妻極為相似的面容,想著兒子這些年何等爭氣聽話,幾乎從未讓他操過心,心裡生出好些感慨,忽嘆息道:“也罷,你如今也大了,平日又總在宮中,不常回府,父王對你的心思也猜不准了,但父王知道你歷來穩妥,從不胡鬧,你若有看中的小娘子,自管去求你皇伯父指婚,父王絕不反對,總讓你稱心如意便是了。”

    藺效意想不到,立即接話道:“父王這話兒子記在心裡了。”

    瀾王見兒子像是要將他的話就此蓋上個“不得反悔”的印章,微微一怔,隨即大笑道:“好好好,你放心,父王絕不會出爾反爾。”

    ————————————————————————————————

    沁瑤一回家便嚷著讓采蘋等人放水,進了淨房,飛快地脫下道袍,隨後便散開頭發,從頭到腳認真洗刷一通。

    等她洗得香噴噴的從淨房出來時,采蘋一邊用帕子替她擦頭發,一邊道:“小姐,方才有位韋國公府的下人送帖子來,說是頤淑郡主邀你出去玩呢。”

    “頤淑郡主?”沁瑤狐疑地瞟一眼桌上的帖子,旋即搖搖頭道:“說我不在府中,回了他吧。”

    “好的。”采蘋應了,又道,“小姐,時辰不早了,你不是跟王小姐和劉小姐約好了去南澤苑碰頭麼,快些妝扮好,咱們這便出門吧。”

    每逢花朝節,街上滿是盛裝打扮的仕女和俊俏郎君,衣香鬢影,盛世繁華,集合了所有少女對美好事物的幻想,幾乎算得長安眾女最喜愛的一個節日,采蘋自然也不例外。

    沁瑤見她這般雀躍,不自覺也被感染了一份節日的喜悅,笑著道:“先替你家小姐我拿身衣裳過來,再給我梳個好看的頭發,咱們收拾妥當了就出門。”

    采蘋歡快地應一聲,將瞿陳氏近些時日給沁瑤張羅的新衣裳全數取了出來,左挑右選,最後選了一件鴨蛋青薄透紗的羅裙,想著這顏色清涼可人,正襯沁瑤欺霜賽雪的膚色,給沁瑤穿上後,打量半晌,又拿出一條月白色的半臂配上了。

    妝扮妥當,沁瑤便到正院向瞿氏夫婦辭行,可惜瞿子譽一早便出了門,不知去了何處,邀哥哥同游的計劃落空,只好獨自帶著采蘋出門。

    一主一僕剛上馬車,忽然有個妝扮樸素的婦人奔到車前,滿臉惶急道:“敢問是元真道姑嗎?哎呀呀,總算找到你了,老身府中出了邪祟,急等著道姑救命呢。”

    采蘋先是一懵,隨後不無遺憾地暗嘆口氣,看來今日出門過節的計劃是落空了,小姐最愛降妖除魔,這婦人又說得這般可憐,小姐斷不會置之不理的。

    這般想著,便幽幽嘆口氣,預備在小姐吩咐她回府之前,先行下馬車。

    誰知沁瑤上下掃那婦人一眼,忽似笑非笑道:“這分明是瞿府,不是什麼道觀,誰告訴你我是元真道姑的?”

    那婦人不防沁瑤有此一問,張目結舌了一會,便要說話,沁瑤卻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她手腕,冷冷道:“說!誰派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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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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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那老婦人身手卻遠比沁瑤想得要了得,非但沒被沁瑤鉗制住,竟順著沁瑤的胳膊反手一扣,鬼魅般直朝沁瑤肩上抓來。

    這一下來得又快又准,沁瑤忙往後一仰,險險避過這一抓,旋即不等起身,便狠狠一踢,正中那婦人的小腹。

    本來以為這一腳定能將那婦人踹出去老遠,誰知那婦人不知是不是練過金鐘罩之類的奇功,沁瑤這一踢雖然使了十足十的勁,那婦人的身子卻紋絲不動,臉上也絲毫不見痛楚。

    沁瑤暗道糟糕,這一擊非但不中,反白白露出了破綻。

    果見那婦人一把將沁瑤的腳踝牢牢捉在手裡,隨後便探身上前,欲要點住沁瑤的穴位,口中道:“小姐莫要害怕,我家公子想見見你,特吩咐了老身請小姐前去。”

    沁瑤又驚又怒,忙使出全身力氣在狹窄的馬車地面中一滾,避開那婦人探過來的手,又用未被制住的那只腳狠命踢向老婦人的胳膊,罵道:“你家公子是什麼東西?他想見我我就得去見?”

    老婦挨了這一下,握著沁瑤腳踝的手仍舊如同鐵鉗,沁瑤這才知道這老婦看著雖不起眼,卻十足十算得一流高手,武功路數怪不可言,再繼續纏鬥下去,自己非被她制住不可。,這樣想著,忙從懷中掏出符紙,口中低聲念咒,欲要給這婦人使個定身術。

    符紙剛要施出,采蘋這時候終於回過了神,眼見小姐要吃虧,哇哇大嚷一聲,一頭撞向那婦人。

    那婦人的下頜不防被采蘋的頭給撞了個正著,發出痛楚的一聲低呼,原本鉗制住沁瑤的手也隨之一松。

    沁瑤忙將腳飛快地抽回,盤腿坐於地上,一手掐訣,一手將符紙捻於指尖,欲要重新施咒。

    那婦人不給沁瑤喘息的機會,很快便穩住了身子,狠狠抓向馬車內。

    剛一俯身,她身後忽伸出一臂,將她拉得往後一仰,正好這時沁瑤的定身咒飛到她胸前,那婦人兩下裡被夾擊,頓時失去抵抗能力,直如木頭樁子一般被摜到了地上。

    不一會,常嶸忽然從外探身進來,關切道:“瞿小姐,你沒事吧?”

    沁瑤這才徹底松了口氣,無力的點頭道:“我沒事。”

    說著便起身下車,打量那老婦道:“說是奉了什麼公子之命而來,身手好生了得,險些被她擄走,也不知這人到底什麼來歷。”

    那老婦緊閉著眼睛,對沁瑤的話充耳不聞,活像一條待宰的魚。

    常嶸眨了眨眼,還能什麼來歷,這老婦分明是夏二公子身邊的護衛劉青,最擅扮女裝,武功在整個長安城都算數得著的,夏二公子為了請瞿小姐,竟連劉青都出動了,說好聽點叫不擇手段,說不好聽點可不就叫無聊?

    難怪世子防夏二公子如防賊,上回在玉泉山,足派了好幾個人盯著他,惟恐他糾纏瞿小姐,可見世子料得絲毫不差,這夏二公子還真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這時沁瑤奇道:“常護衛,你為何會在此處?”

    常嶸撓撓頭,笑道:“瞿小姐莫非忘了,上回在玉泉山上,世子說只要從玉泉山下來,便會找機會跟你細說泉中怪物之事呢,今日讓我請你去南苑澤,讓你在那等他,他稍後便來。”

    沁瑤恍然大悟,笑道:“你不說我都快忘了。”

    腦中想起那夜在玉泉邊發生的事,臉不受抑制地染上一層紅霞,怕讓常嶸和采蘋察覺,忙微微轉過臉。

    采蘋見沁瑤雖然故作鎮定,但臉上卻分明帶著忸怩之情,奇怪道:“小姐,你怎麼了,臉怎麼這麼紅?莫不是方才被那個老婦人給傷著了?”

    沁瑤忙大咳一聲,直起身子正色道:“許是吧。哎,正好今日我有幾位同窗也在南苑澤,如此甚好,倒不用跑兩個地方了。”
    還有幾位同窗?常嶸心裡暗暗打鼓,看來還需重新做些安排才好,免得一會壞了世子的計劃。

    思量一番,笑道:“瞿小姐,時辰不早了,咱們這便走罷。”

    說著,將地上捆得如同粽子的劉青一把撈起,遠遠走開幾步,扔到馬背上,對馬旁那幾位同伴低聲囑咐幾句。

    沁瑤知道常嶸他們自會妥善處置那婦人,想著日後再問常嶸這婦人的來歷也不遲,便轉身上了馬車。

    不一會,常嶸等人策馬追上瞿府的馬車,一路隨行。

    路上采蘋見沁瑤頭上簪環經過方才一番打鬥,有些凌亂歪斜,忙從懷中掏出梳子,重替沁瑤梳妝。

    沁瑤伸臂往後要摸采蘋的頭,摸了半天沒摸到,只好心痛道:“采蘋,方才那一撞真是結結實實,那婦人的下頜估計這個時候還在疼呢,你頭上沒給撞出包來吧?”

    采蘋憨圓的臉笑得露出兩個深深酒窩,搖搖頭,笑道:“放心吧,采蘋的頭結實著呢,跟在小姐身邊這麼久了,好歹也學了一招半式,就是剛才那人武功太高了,奴婢也只敢用用鐵頭功,別的招式估計想用也用不上呢。”

    沁瑤忍不住笑起來,點頭道:“你很厲害,一會我給你多買些好吃的,好好犒勞你。”

    到了南苑澤,人頭攢攢,滿目都是身著華服的美婦。

    抄手游廊盡頭一處碧水長天的內湖,乃是先皇下旨,耗費了許多人力物力挖建而成,因在城南,故而取名南苑澤。
    南苑澤上跨湖一座拱橋,兩邊楊柳依依,落花時節垂下萬縷絲絛,行人從橋上走過,直如置身詩中意境。

    眼下正是花朝節,湖畔早有不少簪花仕女或年輕郎君在湖畔觀景,遠遠看著,一片青蔥絢麗,讓人心蕩神馳,不舍離去。

    沁瑤從馬車上下來,剛想四處尋找王應寧等人,忽有人攔在她身前,低喚道:“阿瑤。”

    這嗓音如同玉石相擊一般清澈柔和,聽在耳裡,再熟悉不過。

    沁瑤一怔,忙抬頭看向那人,嘴角不自覺揚起道:“世子。”

    日頭這時已比拂曉時盛了許多,藺效的臉龐比往日任何一個時候都來得清晰,沁瑤看著他精致得挑不出毛病的五官,心裡那種悸動不安的感覺又來了,忙將目光忙移向別處,訕訕道:“今日南苑澤真是熱鬧啊。”

    藺效臉也微微有些紅熱,順著沁瑤的目光看向遠處的湖畔道:“嗯,人的確有些多。”

    說完,轉過頭看向她道:“阿瑤,今日雖然天氣舒爽,到底有些暑氣,不遠處便是琉璃居,位置不錯,能俯瞰整個南苑澤,不如我們先到琉璃居歇息一會,飲些茶再四處逛一逛,如何?”

    沁瑤遲疑了一會,想著既然那琉璃居位置甚好,坐於窗旁找尋王應寧等人倒也不錯,便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兩人便並肩往前走,離得近了,沁瑤才發現得他身上的氣息如蘭似竹,若有若無,極其清冽好聞。

    她耳根直燙,只覺得這味道仿佛帶著千鈞重量,能就此在她心上烙下痕跡似的,忙不動聲色往一旁挪動幾寸,微微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誰知對面湧來一陣人潮,兩人因隔得太近,無可避免地被旁邊行人擠得碰在一處。

    沁瑤雖然極力用內力對抗,到底有防不勝防的時候,肩膀一歪,不小心撞到藺效身上,只聽砰的一聲,也不知撞在哪裡,想來極痛。她萬分抱歉,尷尬到無以復加,剛要直起身子,問藺效傷在哪裡,藺效卻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牢牢固在身側。

    沁瑤心似乎漏跳了一拍,忙往回抽手,誰知抽了幾回,都紋絲不動。

    藺效不敢轉頭看她,只故作鎮定道:“人太多,我怕旁人撞到你,我內功修為比你略好些,還是讓我牽著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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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采蘋在後頭嘴張大得能吞下一塊糖糕,這小郎君行事這般孟浪,為何小姐不給他些顏色瞧瞧?

    她疑心沁瑤被藺效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在後頭狐疑盯著兩人瞧了又瞧,可無論怎麼瞧,小姐臉上分明沒有慍色,只有羞意,紅霞從臉頰一路蔓延到脖頸上,顯見得是半推半就。

    沁瑤難為情極了,臉上火辣辣的,身上的力氣離奇的消失了一大半,連呼吸都變得有些艱難,走了兩步,猛然想起兩人仍處於熙攘人群,怕落在旁人眼裡,忙悄悄用力,試圖將手掙脫出來,可藺效握得極緊,她越使勁,兩人之間的距離反倒拉得越近,到最後,她隱含嗔怪地看藺效一眼,悻悻然放棄抵抗,只時不時做賊似的抬眼打量周圍一圈,惟恐遇到熟人。

    其實沁瑤這想法著實多余,本朝素來風氣開放,花朝節又是出了名的互訴衷腸的節日,眼下南苑澤旁已有不少少年男女相攜而行,空氣裡彌漫著情暖春濃,根本沒人會多注意旁人。

    藺效臉上雖然極力做出淡然的模樣,但因猜不准沁瑤會作何反應,到底有些不安,牽著她手走了一會,沒有等來預想中的指責和厭憎,忐忑頓時化為狂喜,因著胸膛裡一時容納不下這潮水般奔湧而至的快樂,笑意便從他心底移到了臉上。

    又走了一會,迎面忽跑來一群孩童,人人臉上帶著面具,帶笑帶嚷,十分歡愉。

    領頭的幾個孩子跑得極快,風一般從沁瑤身旁刮過。

    沁瑤見他們臉上的面具做得生動異常,忍不住回頭看了好幾眼。

    剛回過身,前方又屁顛顛地跑來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那孩子約莫三四歲,生得虎頭虎腦的,甚是可愛,可惜腿腳似乎有些不便,不若其他孩子那般靈活。

    “大哥哥,等等我。”他氣喘吁吁地追著方才跑過的那群孩子,久追不上,極力揮動胖胳膊胖腿,跑得愈加起勁,到沁瑤跟前時,不小心絆到一粒地上的小石子,哎喲一聲,眼看就要撞到沁瑤身上。

    藺效怕沁瑤受傷,忙從一旁伸出手,飛快地將那孩子提著衣領撈了起來,將他穩穩地放回地上。

    “哎呀,謝謝這位郎君。”後面跑來一位秀麗的年輕婦人,倉皇地從藺效手中接過小男孩,連連道謝。

    藺效笑笑,未做回答。

    那婦人又謝了幾句,便抱著孩子轉身往前走,嘴裡輕聲數落道:“阿娘早跟你說了,咱們今日來找阿爹,不許跟著人亂跑,一會阿娘找不到你了可怎麼辦?”

    那孩子這會倒老實了,乖乖地任母親抱住,將胖蘿蔔似的手指頭放到嘴裡吮著,含糊道:“阿娘,阿爹為什麼總不在家,是因為外面有好吃的嗎?”

    那婦人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含著怨恨道:“你阿爹得了失心瘋,眼下心裡只有外頭的野食,哪還能記得家裡。”

    小男孩驚訝得連手指頭都忘了吮,眼睛睜得溜圓,“連阿福都不記得了嗎?”

    還未聽到那婦人的回答,沁瑤和藺效便已到了琉璃居,剛要進樓,忽聽恍惚有人喊道:“阿瑤,阿瑤!”這聲音雖然不算很遠,但混在嘈雜的人聲裡,變得含糊而飄渺,聽不太真切。

    沁瑤大窘,忙掙開藺效的手,踮著腳循著聲音的來處看去,可落眼處滿是熙攘人群,根本不見熟悉的面孔。

    藺效也聽見那聲音,臉色不怎麼好看,好不容易將沁瑤約了出來,可別又跑出什麼張三或者李四出來搗亂。

    所幸沁瑤極力用目光搜尋了一會,未能見到熟人,想來不是聽錯,便是那人叫錯,藺效不容她多想,擋住她的視線道:“已到琉璃居了,咱們這便進去吧,先聽一出變文再走。”

    ————————————————————————————

    馮初月仍不住探頭往方才看見沁瑤的地方瞧,奇道:“方才那個明明是阿瑤啊。”

    說完,轉頭一拽馮伯玉的胳膊,肯定地說道:“哥,我看得真真的,斷錯不了,那人就是阿瑤,她旁邊那人我上回也見過,好像是瀾王世子。”

    馮伯玉面色復雜地看著轉眼被人群給淹沒的那個身影,對妹妹的話不予作答。

    馮初月沒注意到哥哥的不對勁,只思索著說道:“可為什麼他們兩人身邊沒有旁人呢?連瞿大哥都不在——難不成,阿瑤跟瀾王世子竟約著單獨出來過花朝節?”

    停頓一刻,眼睛亮起來道:“哎,哥,我想起來了,上回我被怪物擄走那一晚,阿瑤也是一直跟這位瀾王世子在一處的!”

    馮伯玉聽了這話,臉色愈發難看,默了好一會,才艱難道:“休要胡說,莫敗壞了瞿家妹妹的閨譽。”

    “我才沒有胡說呢。”馮初月自顧自說得起勁,“我早就覺得奇怪了,為什麼阿瑤身邊總能見到這位瀾王世子?而且他看著很冷清一個人,偏願意對阿瑤有說有笑,要說他對阿瑤沒有心思,我都不相信。”

    馮伯玉暗暗握了握拳,轉身便走。

    “哥!怎麼就走了。”馮初月一驚,忙跟在馮伯玉身後,“咱們為啥特意從瞿府趕到南苑澤來?不就是聽瞿夫人說沁瑤到了此處,特來找她玩麼?這會跟她連一句話都沒說上就走,多沒意思。”

    說得上話嗎?馮伯玉冷笑,方才雖然離沁瑤有段距離,可喚沁瑤的時候,她分明聽到了聲音,還馬上轉身四處找尋聲音的來源,他們只要再繼續往前走一小會,定能落在她眼裡,繼而與她相會。

    可下一刻,卻仿佛有一股無形力量橫亙在前,阻撓他們前去找尋沁瑤,那力量無形無聲,但卻極有章法,他既無法識別人群中到底是誰在阻攔他,也無從順利地往前多行一步,而這裡頭的緣故,根本無需細想。

    他憤恨至極,雖不知瀾王世子究竟何時跟沁瑤有了交集,又是何時對沁瑤起的心思,可也知道這世間之事就是這般沒有道理,對方有權有勢,又一路苦心經營,自己憑什麼跟他爭呢?

    他不願放棄,可越想越覺得此事無解,心中絕望之至,再不願聽妹妹呱噪,一徑郁郁地出了南苑澤。

    ——————————————————————————————————————

    沁瑤知道琉璃居是南苑澤出了名的聽曲之地,裡頭的伶人唱作俱佳,又因依水而建,風景極佳,若非長安城的天潢貴胄,休想在此訂得一席之地。

    這時藺效已不再握著她的手,她仿佛又恢復了些自在,見藺效含著笑意邀她進去,點頭道:“嗯。”

    藺效低頭看著沁瑤嬌美安靜的臉龐,心裡的滿足和欣喜愈發變得踏實具體,當下不再多言,引著沁瑤便要入內,忽聽“啪嗒”一聲,瀾袍下擺突然被不遠處飛來的一件東西給擊中,隨即耳邊爆發一陣哄堂大笑。

    藺效和沁瑤同時怔住,低頭見是一朵絹做的牡丹花,落在藺效的腳邊,潔白的花瓣登時染上塵埃。

    這絹花不會憑空而來,顯見得是有人故意擲到藺效身上。

    兩人循聲一看,只見對面是座二層小樓,上寫著“曉風樓”,平日常有文人騷客在此聚會,今日不知被誰盤下,也頗為熱鬧,樓下聚滿了人,仔細一看,多是些簪著花的少年郎君,此時眼睛都看著藺效,笑得輕浮促狹。

    其中一人打趣藺效道:“這位俊郎君,春翹娘子相中你了,莫再耽擱,快來先同春翹娘子飲杯酒,晚上便入’洞房’罷。”

    余人浪笑,謔笑聲此起彼伏,“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福氣。”

    還有人拈酸吃醋:“春翹娘子,你瞧瞧我,我分明不比那人生得差,為什麼就不肯多瞧我一眼。”

    這群人打量完藺效,重又轉頭看向二樓,七嘴八舌地獻殷勤,藺效和沁瑤這才發現二樓樓座倚欄坐著一位窈窕的妙齡女子,相貌雖算不上沉魚落雁,但著實讓人驚艷,眼睛不大,卻十分細長嫵媚,尤其眼下一顆相思痣,仿佛凝結了將要為情人流下的淚珠,為她更添幾分欲語還休的妖嬈。

    她此刻正被一群婢女如同眾星捧月般簇擁在當中,眼睛仿佛浸了晨露那般濕漉漉的,直勾勾地看著藺效,手指絞著鮫帕,舉止輕曼而隨意,說不出的風騷入骨。

    藺效先是錯愕,隨後冷笑,這女子多半就是前幾日陳四等人談論的東瀛名妓了,無怪乎惹得一群浪蕩子如同蒼蠅似得圍著她團團轉。

    他飛速看一眼沁瑤,卻見她非但不怒,反而饒有興趣地盯著那女子直瞧,心裡忽莫名生出一份躁郁。

    這時常嶸剛好趕至,雖不知方才具體發生了什麼,可連猜帶打聽,也能蒙個八九不離十,眼見藺效面無表情地看著二樓那位女子,眉梢眼角都結了一層寒霜,心知世子這時候已惱到極致,也不等藺效吩咐,忙領著人上曉風樓捆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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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藺效見常嶸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不願再浪費時間在這等無聊的事上,轉頭對沁瑤溫聲道:“時辰不早了,裡頭的伶人恐怕已經扮上了,咱們早些進去罷,免得誤了看戲。”

    沁瑤雖然存了繼續看熱鬧的心思,但聽藺效說得這般柔和懇切,臉不由一熱,安靜地點點頭,由著藺效引他進去了。

    這琉璃居安排得極為巧妙,雖有正門,但旁邊尚有側門,有一條密道專供客人出入,想是為了保護諸人的私隱。

    琉璃居內一共兩層樓,一樓正中是一個大戲台,此時台上已升帳擺鑼。

    二樓是雅座,正好俯瞰一樓的戲台,一共八間,環住戲台圍成一圈。每個雅座前都垂著紗簾,這紗簾產自西域,材質頗為奇異,懸於雅座門前,外頭人看不清裡頭的情形,但裡面的人卻可以將戲台上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樓內正焚著香,味道清幽奇異,不似外頭的青樓樂坊之流的蘼香那般讓人昏昏欲睡,反有些神清目明之效。上樓時過道狹窄,只供一人通過,過道兩旁紗幔重重,將過客遮擋得嚴嚴實實。

    沁瑤悄悄打量,暗暗稱奇,這琉璃居如此煞費苦心,幾乎可以保證所有來店的客人都不被外人瞥見形貌,甚至連在店內看戲的客人都無從知曉彼此的底細,仿佛專為了幽會而布置。

    她想起早年間聽過的一個笑話,說是一位公主帶著面首去某樂館聽戲,正好撞見駙馬跟外頭養的相好從裡頭出來,兩邊私情同時被撞破,頓時吵得滿城風雨,最後駙馬落敗,活被公主打個了半死,此後再不敢偷養嬌娘,公主卻依然縱情而為,面首換了一個又一個。

    她想到此處,不免好笑,若那時便有琉璃居這樣的妙處存在,這等尷尬事斷不至發生。

    兩人從廊內進了雅座,店家便將廊上原本垂著的厚重簾幔卷起,又將薄透的雅座紗簾放下。

    沁瑤抬頭好奇地打量一圈,見雅座內設著榻和幾,榻後正是窗戶,推開窗便可見到碧水蕩漾的南苑澤。

    轉過身,透過垂著的紗簾,又正好能瞧見樓下戲台,想來坐於此處聽戲時,並不耽誤觀賞窗外湖景,也不知這樣的巧思是什麼人想出來的,當真有趣別致。

    旁邊雅座不知是何人,靜悄悄的,毫無聲息,但不斷有幾位僕從端著巾帕進進出出,伺候得極為小心。對面幾間雅座,也都影影綽綽早坐了人,但因隔著紗簾,看不清形容相貌。

    藺效在一旁看著沁瑤,見她雖人老老實實地坐著,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不住好奇地打量周圍情形,神情審慎,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仿佛一只機警的小貓,心裡不由生出好些憐惜,柔聲道:“外頭曬了這許多時候,先飲杯茶消消暑。”

    沁瑤這時發現了幾上擺著的瓜果茶點,當中一碗乳酪澆鮮櫻用冰塊浸了,正冒著絲絲涼氣,看著就格外解暑。

    她瞧一眼藺效,想起上回在盧國公府除妖時,他曾打發常嶸替自己買了德榮齋的乳酪澆鮮櫻,沒想到今日在琉璃居也能見到這道點心,而且看著碗裡的櫻桃甚大,晶瑩剔透,乳酪的香味也尤為濃郁,顯然比德榮齋的更費了一番功夫。

    藺效沒有看漏沁瑤眼中的疑惑,臉上直發燙,他怎好意思承認自己今日全按照沁瑤的喜好做的安排,茶幾上幾道點心不是他以往曾見沁瑤愛吃,就是估摸著沁瑤會愛吃,早早就令人做了准備,用冰塊鎮著候命。

    除了這道乳酪澆鮮櫻,幾上還有許多沁瑤聞所未聞的佳饌,滿滿當當放了一桌。

    當中一碟點心雕成了層層疊疊的小小牡丹花模樣,看著讓人食指大動。另一碟做成翠綠欲滴的小西瓜,圓滾滾的,十分稀奇,另有冰鎮著的許多瓜果,最顯眼的是一疊水晶盤子裡盛著的紅色硬殼果,沁瑤知道那叫荔枝,宮裡頭才能吃到,剝開鮮紅果殼,裡頭是雪白晶瑩的果肉,咬一口,直甜到心裡,她上回在玉泉山吃過一回,覺得很好吃,可惜這東西是嶺南進貢來的貢品,只在宮裡能吃到,外頭拿銀子也沒處買。

    沁瑤興致勃勃地吃了一通,覺得那疊小西瓜點心做得最好吃,一會功夫就將碟子掃得干干淨淨。

    藺效在一旁飲茶,靜靜地看著沁瑤吃,見沁瑤愛吃荔枝,便將茶盅放下,親自將水晶盤裡的荔枝一一剝好,放於沁瑤面前的碟子裡。沁瑤先還有些忸怩,不讓藺效幫她剝,後來吃得高興起來,也顧不上矯情了,又將那碟荔枝如數消滅。

    藺效看得高興,只覺自從母親死後,已經許久沒像今日這般暢快了。

    沁瑤見藺效只顧看著她吃,自己一口未動,訕訕道:“點心甚好,你為何不吃?”

    藺效露出笑意道:“因為我還有正事沒辦。”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花梨木雲水紋的匣子,放於沁瑤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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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沁瑤目光落在盒子上,打量一番,頗覺眼熟,疑惑地抬眼看藺效,卻發覺他正靜靜地望著自己,神情前所未有的鄭重,她呆了一呆,心裡隱隱約約生出某種預感,忍不住偏過頭,避開藺效的注視。

    藺效就著窗外晨光細細打量沁瑤的側臉,目光先落在她光潔白皙的額頭,隨後緩緩往下,掠過她烏黑澄淨的眸子、嫣紅的唇,最後又回到她挽著雙環髻的烏鴉鴉的秀發上,臉微微一紅,終於將盒子打開。

    沁瑤心中好奇,忍不住悄悄轉動眼珠一看,看清盒子裡頭的東西,“咦”了一聲,轉頭仔細打量一番,確認是那根雪中尋梅簪無疑,錯愕地看向藺效。

    藺效不好意思地笑笑:“阿瑤,我……對女兒家的喜好知之甚少,在遇到你之前,連首飾鋪子都未曾進過——”

    沁瑤聽了這話,雙手不自覺緊抓住膝上的裙裾,清清嗓子,重又窘迫地將目光轉向一旁。

    藺效見了沁瑤這神情,眸光愈發柔和,“我有心討好你,卻拿不准你的喜好,碰巧上回在潤玉齋見你喜歡這簪子,便自作主張替你買下了,藏了好些時候,可惜一直未找到機會送你。”

    沁瑤不敢回視藺效,耳朵卻還支棱著,認真聽他說話。

    藺效留神看著沁瑤的每一個神情變化,懇切道:“當時我聽店家說這簪子叫雪中尋梅,甚合心意,覺得不但名字取得好,寓意更好,想著你我二人自莽山相遇,至今半年,幾番經歷生死,你每回行事,屢屢讓我刮目相看,我拿到簪子後總在想,你的為人心性,可不就如雪中一株白梅,玲瓏剔透,卻又何其堅韌。”

    沁瑤愈發羞澀,身子別別扭扭的斜坐著,連耳根都紅了。

    藺效看得又愛又憐,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握住沁瑤放於膝上的手,低聲道:“阿瑤,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以往未曾向你言明過心意,眼下不如借著這根雪中尋梅簪對你剖白,我……傾慕你已久,一門心思要想娶你,不知阿瑤可願意嫁我?”

    沁瑤耳邊倏然一默,台上伶人唱戲的聲音,走廊處僕從低語的動靜,窗外游人嬉戲的響動,統統消失不見,耳邊只不斷回蕩著藺效這幾句清澈柔和的低語。

    藺效等了許久,未等到沁瑤的回應,漸有些忐忑,可仔細一瞧,沁瑤神情分明只有羞澀,不見惱怒,頓時明白過來,喜意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再耐不住,目光在沁瑤頭上找尋一會,尋了一處最妥當的位置,起身將簪子慎重地簪於其上。

    隨後兩個人對坐,同時沉默下來,沁瑤心裡浮泛的不安,對往後她和藺效的種種,一概沒有把握,想到艱難處,幾次險些將頭上簪子取下,腆著臉還給藺效,可想起藺效素日的為人品性,尤其想起上回他為了找尋自己,不惜置身險境,連面對羅剎時都不曾退縮膽怯,心漸漸安定下來,諸多顧慮也隨即消散許多。

    藺效則始終無法將目光從沁瑤身上移開,見她烏鴉鴉的秀發裡一根晶瑩剔透的梅花簪,襯得她人比花嬌,雖然天熱,她肌膚上卻清涼無汗,露在外頭的胳膊和脖頸上一片耀眼的白,堪比凝脂,身上襦裳是碧綠色,底下是月白色藕絲裙,配色極為養眼,裙子高高的系於前胸,胸前分明可見隆起的曲線。

    他忽覺喉嚨一陣干渴,再不敢看,垂眸端了茶來飲,飲了一口,又恨茶水沒用冰鎮住,全然不夠清涼解渴。

    這時樓下一出《目蓮變文》已演完,簾外一陣靜默,沁瑤悄悄看一眼藺效,見他正凝神看向簾外,身上石青色的錦袍襯得他膚色如玉,側臉俊逸非凡,沁瑤莫名臉一紅,索性轉頭看向窗外。

    這時湖光瀲灩的南苑澤裡飄蕩著好些畫舫,隱約飄來少年男女的說笑聲,沁瑤默默看了一會,忽道:“今日有風,不像前兩日那般悶熱,這時候泛舟湖上,想必會十分愜意。”

    藺效回頭看向她,笑道:“你若想到湖上泛舟,我這就讓人去做准備。”

    “就我們兩個人嗎?”沁瑤回頭確認似的問。

    藺效微微一怔,道:“自然是我們兩個人了。”

    沁瑤搖搖頭,重新將胳膊放在窗台上,目光在南苑澤上無目的地游移,“泛舟還是人多熱鬧些,既能說笑,還能對對詩唱唱曲什麼的,我們平日在書院裡時,遇到無課的時候,幾位同窗也常在一處玩呢。”

    說著,猛然想起王應寧和劉冰玉,忙盯著湖中幾處畫舫極力尋找,想著今日明明約好了跟她們一處玩耍,若自己無故爽約,回書院後怕不會被她們給念死。

    藺效見狀,默了片刻,起身坐到沁瑤身旁,輕聲問:“在找人嗎?”

    “嗯。”沁瑤點頭,“在找我兩位同窗,可惜今日人太多,找起來有些困難。”

    藺效到了窗前,不看窗外,反借著湖面反射過來的碎銀子般的波光,將沁瑤的臉龐打量得仔細,見她嘴唇紅潤欲滴,一片水光瑩潤,想是方才吃荔枝的緣故,心中一蕩,暗想不知她的紅唇嘗在嘴裡是否如荔枝那般清甜。

    他為自己竟生出這樣的心思深覺可恥,可眼睛卻自有主張,怎麼也無法從沁瑤唇上移開。

    沁瑤說完,見藺效半天不回應,好生奇怪,剛要轉頭說話,眼前的光亮驟然一暗。

    縈繞在鼻端的清冽氣息驟然間加重,只覺腰間一緊,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唇便被一片溫熱給輕輕含住,她猛地怔住,腦中像有什麼東西如煙花般炸裂開來,震得耳畔她嗡嗡作響,根本無從思考。

    等她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登時羞窘難言,正要將藺效推開,卻聽常嶸在外低聲道:“公子。”未叫世子,顯是為了掩人耳目。

    裡頭兩個人動作同時頓住,靜了片刻,隨即飛速分開。

    沁瑤身上一陣陣發熱,手抖得無法抬起來整理鬢發,羞惱得無地自容,惟恐常嶸方才已看見她和藺效的情形,又暗恨藺效孟浪,忍不住恨恨瞪他。

    藺效自知莽撞理虧,不敢轉頭看沁瑤,只帶著惱意道:“何事。”

    常嶸聽藺效聲音沙啞,全不像往常那般清澈,不由有些奇怪,因不敢在走廊內回話,只好掀簾入內。

    誰知一進來撲面而來一種熱感,仿佛比外頭還要熱悶幾分,好生不解,忍不住抬眼打量一眼世子,見他臉紅的厲害,氣息也有些紊亂,心裡頭隱隱猜到了幾分,臉刷的一紅,暗悔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這下他眼睛更不敢再往沁瑤那邊瞧了,頭垂得低低的,恨不能自挖雙目,回道:“方才我們上二樓抓那名叫春翹的女子,誰知剛上去,那女子卻已經帶著婢女跑了,我看那樓還有另一個樓梯出口,便順著那出口裡外追了出去,可左右找了許久,怎麼都找不見那女子的蹤影了。”

    他話音未落,窗外忽傳來一陣陣驚駭的尖叫聲,似是從湖內傳來,沁瑤心突突一跳,忙轉頭往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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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54:28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湖上不知發生了何事,幾處畫舫的船舷上都站滿了人,擠做一堆,倉皇地對著湖面指指點點,除此之外,仍不斷有畫舫裡的游人從船艙內奔出來,探頭探腦往湖中看。

    湖畔的游人仿佛也聽到了動靜,紛紛疑惑駐足,終於有人看清湖中情景,捂著嘴發出一聲尖叫,嚇得離岸而逃。

    沁瑤極力看了一會,終於辨認出湖中飄蕩著一樣東西,看不清具體輪廓,但顯然所有人的失態都源自於此。

    藺效也到了窗前,皺著眉頭看著湖面,對常嶸道:“去看看出了何事。”

    常嶸本正伸著脖子好奇地往窗外看,聞言忙應了聲,退了出去。

    屋內重又恢復靜默,沁瑤雖然注意力仍放在南苑澤的湖面上,但察覺藺效的瀾袍重又貼近自己的裙裳,相觸時發出沙沙的聲響,忍不住身子一僵,想起方才情形,臉上作燒,難以言狀的羞惱。

    藺效耳後也一陣陣發燙,見沁瑤神情別扭,不肯轉頭看他,心裡叫苦不迭,暗悔自己方才不該失態,好端端唐突了她,想著用話哄她轉圜,可喉結動了動,又覺得方才自己的行為簡直辯無可辯,不怪沁瑤不肯理他。

    好一會,藺效終於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低聲道:“阿瑤,我——”

    他剛一開口,腰間赤霄忽然發出一聲低響,兩個人均是一怔,藺效尤其錯愕,自上回羅剎之事以後,赤霄已經很久沒有自鳴報警了。

    疑惑了一會,兩人臉色微變,齊齊看向窗外,沁瑤啟了天眼,一眼便看見平靜的湖面下分明有煞氣湧動。

    沁瑤看得心驚肉跳,失聲道:“湖裡有東西!”說完,轉身便往外跑,想盡快趕到湖邊,以免那水中之物作怪。

    藺效怎肯讓沁瑤獨自犯險,兩人到了樓下,正好遇見常嶸,常嶸面色極為難看,見了藺效和沁瑤,忙道:“南苑澤裡發現了一個死小孩,那孩子不知死了多久,突然從湖裡冒了出來,浮在水上,身上白得像紙,好生嚇人。”

    沁瑤聽了這話,更不耽誤,急急奔到湖邊,極力分開人群聚集之處,往湖中眺望,果見不遠處的水面上飄蕩著一具浮屍,可惜離得太遠,看不清相貌。

    眾人驚悸之余,議論紛紛,有人道:“也不知是誰家小孩,就這麼死了,爺娘知道了得多傷心啊。”

    旁人接話道:“南苑澤自挖建以來,多年來從未死過人,這孩子看著也不小了,怎麼好端端地就跌到了湖裡?而且我以前也見過溺死的人,通常都是臉上烏黑,屍身腫脹得不像話,全不是這小孩的死狀,你們瞧,屍身顏色也太白了些,活像被人給放了血。”

    聽了這話,人群中發出一陣陣驚恐的低呼,那人沒想到自己的話會產生這樣的效果,自己反被嚇了一跳,忙又道:“我不過胡說幾句,全做不得准的,反正一會官府就來人了,到時候驗了屍首,自會有定奪的。”

    沁瑤這時暫且顧不上湖中屍首,只凝神看向水底,想這孩子的死多半與湖中之物脫不了干系,無論如何都要抓住那邪物。可無論她怎麼瞧,湖面下都平靜無瀾,再看不到方才那股緩緩游移的煞氣了。

    莫非那邪物已經逃了?

    她又驚又怒,忙抬頭打量湖畔一圈看熱鬧的人群,見人們仍是三三兩兩聚在一堆,維持著方才在樓上看到的那個陣型,數目不見減少,也不見散亂,更是疑惑,若那邪物是有形之物,從水中出來,勢必會造成不小的轟動,不會像現在這般全無動靜。

    可若那邪物是無形之物,又是怎樣做到在烈日下從湖中來去自如,而不魂飛魄散的?

    藺效到了近旁,一眼便瞧見沁瑤站在湖畔極力踮腳張望,整個身子幾乎已半踏進湖中,心中一驚,忙上前攬住她,道:“小心跌下去。”

    沁瑤這時顧不上難為情,眼睛仍緊緊盯著湖面,腦中一個勁的猜測種種可能,想了許久,忽冒出一個念頭,轉頭看向藺效道:“世子,南苑澤雖說是內湖,可你知道先皇當時令人挖的時候水源從何處引來嗎?”

    藺效略一沉吟,道:“長安城內自古並無水源,聽說當時祖父為了在城中造內湖,各處親自察看了許久,後來特選了城南這處低窪地做內湖,水源聽說是從長安城西郊挖了水道引來,但具體的情形我也不甚了了。”

    “長安城西郊?”沁瑤怔住,“難不成是五牛山腳下那條倉恆河?”她原本不知道五牛山附近還有水源,上回看了長安地圖,才知道五牛山腳下有條倉恆河,這條河從西往南,繞著長安城一路蜿蜒,最後抵至玉泉山腳下。

    藺效見她神色凝重,知道她不會憑空有此一問,便耐心解釋道:“我不是很確定,但從長安城周遭的地形和南苑澤當時的施工情況來看,多半便是倉恆河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熙攘,疾行而來一群官吏,原本聚做一堆的人群忙極有默契地分開兩邊,好讓官吏們毫無阻礙地到得湖畔。

    這群長安府的官吏行起事來還算有章法,很快便有兩人解了湖畔系在樹上的一葉小舟,劃到湖中,用竹竿將那屍首撥到船旁,又放下一個巨大的網兜,兩人合力將屍首撈到床上。

    船行回岸邊,空氣中蔓延開一股濃濃的腥臭,人群發出此起彼伏的嘔吐聲,沒人再有心思看熱鬧,都白著臉避開老遠,只留下幾個膽大包天的,雖然含著畏懼,但抵不過好奇心,仍試圖探身地往網兜中看。

    “去去去——”岸上幾名府吏扶著刀驅趕人群,將那幾個不知死活的趕出去老遠。

    到了藺效和沁瑤身旁,見藺效神情冷淡,正要吆喝,忽一眼瞥見藺效腰間的蛟龍玉佩,張了一半的嘴忙又閉緊,細覷著藺效看了又看,雖沒認出是哪路神仙,但到底沒敢出聲,轉頭又去別處驅趕路人去了。

    沁瑤本已做好被趕走的准備,萬萬沒想到府吏會如此行事,忍不住偷偷瞧一眼藺效。

    藺效感覺到沁瑤瞬間將他當作神器的眼光,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雖然府吏有意放水,但眾目睽睽之下,沁瑤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施法驗屍,只趁府吏們將屍首從網兜中剝露出來的功夫,踮腳往屍首上細細掃去。

    這一看,這才發現死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因在水裡泡了許久,面目已有些模糊腫脹,但仍看出得形容清秀,身上衣裳也十分華貴,一張臉白得像紙,連嘴唇都毫無血色,按理說在水中溺亡之人,七竅總難免會溢血,這少年臉上卻干干淨淨,一無血漬。

    藺效腰間的赤霄不住嗡嗡低吟,沁瑤心裡一震,忍不住俯了身細細往那少年脖頸處看去,可因著衣裳的遮擋,看不到關鍵之處。

    藺效見狀,低聲道:“若要驗屍,一會我去想辦法,但此處耳目眾多,暫時莫要妄動。”

    沁瑤忙點點頭,正要說話,忽然遠遠傳來一陣震天的哭聲,奔來一群人,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衣飾富貴,奔在最前面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到了近前,看見屍身的情形,露出個悲痛欲絕的神情,一把跪下摟住屍身哭道:“慶生,慶生,大哥來了,你睜開眼睛瞧瞧大哥,大哥不過說你幾句,你何至於想不開投湖,你叫阿爺阿娘往後怎麼辦,又讓大哥我如何自處?”

    後面一名極艷麗的年輕婦人由著婢女扶著奔到近旁,辨認出死者的面貌,臉色褪了個一干二淨,失魂落魄地怔忪了一會,忽上前死命地拍打那少年,目皉欲裂道:“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死的不是你!你還我慶生!你還我慶生!”

    那少年任婦人打罵,只面如死灰地緊緊摟住慶生的屍首,婦人哭罵了一會,忽極力將少年推開,一把將屍身摟在懷中,肝腸寸斷道:“慶生!我的兒!你就這麼走了,叫娘怎麼活?”

    因婦人動作太大,慶生的領口被扯得一歪,恰露出脖頸,沁瑤看清他脖頸上一處不顯眼的傷口,身子一震,喃喃道:“竟真是僵屍!”

    她飛速轉頭看向波光粼粼的南苑澤水面,默了一會,對藺效道:“我好像有些知道這僵屍的路數了,不行,不能再耽誤了,我須得盡快趕到五牛山去找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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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發表於 2017-1-26 10:54:39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玲瓏泫然欲泣:“王爺,姑姑,玲瓏今日跟世子出去看花燈,半路遇到一位阿瑤妹妹,後來表哥便帶我們去醉香閣看變文,醉香閣的海棠酒很香,點心也好吃,可惜後來阿瑤妹妹不舒服,我們連一出變文都未聽完,便各自回了府。”她轉頭直直看向沁瑤,“阿瑤妹妹,你當時自稱頭痛,要回盧國公府,為何此時會跟表哥在一起?“瀾王和崔氏這時才注意到屋子裡多了個面生的小道上,崔氏狐疑地上下打量沁瑤一番,開口道:“你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處?”

    沁瑤無聲一笑,玲瓏姑娘確實不簡單,不過三言兩語,便成功將箭靶子轉移到了她身上。

    她從容地理了理道袍,幾步上前,對瀾王和崔氏恭敬行禮道:“貧道道號元真,是青雲觀清虛子道長的俗家弟子,幾日前,世子說府中有些不妥,欲請家師前來查看,因家師不在長安,觀中事務暫由貧道代為主持,貧道便跟隨世子來了瀾王府。事急從權,未曾事先請示王爺王妃,還請兩位殿下莫要怪罪。”

    瀾王雖然不像長安城其他天潢貴胄那麼熱衷僧道,但青雲子的大名他以往也有所耳聞,見這小道士說得有紋有路,態度又持重守禮,疑慮便消了大半。

    藺效隱隱對沁瑤流露出贊賞,接話對瀾王道:“今夜在醉香閣時,玲瓏趁兒子不備,分別在兒子和元真道長的酒水中下了蠱毒,幸得元真道長早就有所察覺,玲瓏才不至於得逞。”他說著,對沁瑤做了個請的手勢。

    沁瑤點頭,將包袱中的點心取出,放到那裝老鼠的小籠子中。

    那老鼠頗大,幾下便將那小塊點心吃淨。

    眾人斂氣屏息,緊張地看向那老鼠。初始時,老鼠並無異常,甚至還精神頭十足地玩起了自己的尾巴,半柱香過去,老鼠陡然躁動起來,先是拿爪子撥動自己的耳朵,繼而吱吱亂叫,胡亂地抓動自己的胸腹,幾下抽搐,飽滿的鼠身迅速枯萎下去,轉眼間便只剩一個干枯的鼠屍。

    眼前景像聞所未聞,崔氏駭得用帕子捂住嘴干嘔起來,瀾王也驚懼地看向沁瑤,“這——”

    沁瑤躬身:“回稟王爺,這蠱毒稱為長相守,是為雙性蠱,媚蠱可以蠱惑想要媚惑的男子,毒蠱可以毒害想除去的人,是極為陰狠的天下奇蠱。如您所見,這點心中放的是毒蠱,而世子那杯酒中是媚蠱。老鼠體小,故而蠱毒發作得快,若施在人身上,需得一日一夜方能起效,”

    瀾王自小宮闈中長大,對女子狐媚惑主的手段屢見不鮮,但沒想到有朝一日這手段竟被人拿來對付自己的兒子,他勃然大怒,對玲瓏的憐惜瞬間轉為憎惡:“你竟敢用蠱來媚惑世子,你好大的膽子!”

    “王爺且息怒,”崔氏忙替玲瓏辯解,“單聽這道姑的一面之詞,又怎能做得准?她好好的一個女兒家扮作道士,處處透著古怪,說不定是從哪冒出來的騙子!”

    她怒目看向沁瑤:“你可有證據證明是玲瓏放的蠱毒?若沒有,為何空口白牙地污蔑玲瓏?”

    玲瓏掩袖哀哀哭泣,好不可憐:“不知玲瓏何事得罪了這位道姑,竟這般往玲瓏身上潑髒水,這等歹毒的蠱毒玲瓏以往聞所未聞,萬萬不敢認!”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藺效對常嶸使個眼色,常嶸會意,走開幾步,跟魏波合力將那黑色幕布裹著的物體移至屋中明亮處。

    打開幕布,屋中原本若有若無的腥腐味驟然加重。幕布內是一具早已辨不出面目的屍體,屍身每一處都浮腫潰爛,口鼻的部分甚至爛出了黑黑的窟窿,正往外溢著屍水。

    瀾王面色大變,崔氏及李嬤嬤等人更是駭得神魂俱散,一時間人人避之不及,屋內嘔吐聲此起彼伏。

    藺效等眾人吐的差不多了,從魏波手中接過一封信件,展開來,上面是一副女子畫像,女子面容清秀,姿色只算得中等。

    “你該認識這畫像上的女子吧?”藺效冷冷地看向玲瓏。

    早在那幕布屍首昭之於眾時,玲瓏便已知道大勢已去,見到這畫像,她更是面色灰白,身子一軟癱在地上。

    藺效收回視線,將畫像呈給瀾王:“早在玲瓏剛進府時,兒子便曾照著她的模樣畫了畫像,派魏波拿著去幽州打探,幽州崔府自然是問不出什麼,輾轉問到崔家一個遠房同族時,才終於打探出了一個子醜寅卯。”

    他說著,不經意看一眼面色鐵青的崔氏:“那位同族是崔府大老爺的堂弟,叫崔景生,因是旁支,家中境況窘迫,父母早亡,只有一個妹妹——便是崔玲瓏。崔景生娶妻後,妻子與妹妹不睦,連帶著崔景生也愈發看妹妹不順眼,夫妻倆不時地寡待她。““崔景生隔壁住著一戶朱姓人家,一場瘟疫奪走了當家夫婦的性命,只剩一對祖孫相依為命,祖母年老昏聵,帶著孫女朱綺兒守著薄產過日,家中比崔家還要艱難,可稱得上家徒四壁。”

    “朱綺兒與崔玲瓏年齡相仿,時有往來,因性子相投,兩人還結拜了姐妹。““有一日,長安城中有一位貴人傳來消息,說要從崔氏族中挑選一位年未及笄的女子,召至長安做瀾王世子的貴妾。崔景生得到消息,打起了自家妹妹的主意,時不時到崔家大老爺面前舉薦崔玲瓏。”

    “那位貴人借著歸寧,從長安特意回了一趟幽州,在娘家哥哥——崔家大老爺的協助下,親自挑選崔氏族中的適齡女子,左挑右選,只有崔玲瓏一人年未及笄,相貌也還算入得了眼——”

    瀾王聽到這,意味不明地轉頭看一眼崔氏,崔氏本就面色難看,瀾王這一眼更是看得她如坐針氈。

    “正當崔家緊鑼密鼓地教習妹妹琴棋書畫時,崔玲瓏卻忽然一夜暴斃,崔景生攀龍附鳳的算盤驟然泡湯,他心有不甘,不為妹妹的死傷心,只恨錯過了驟然富貴的機會,成日裡長吁短嘆,性子涼薄如斯,委實讓人寒心。”

    “正在崔景生心灰意冷的時候,那朱綺兒卻忽然毛遂自薦,說只要崔景生不介懷,她願意李代桃僵,扮作崔玲瓏去長安。朱綺兒本就比崔玲瓏生得貌美,若去了長安,十有八九會得到世子的歡心,崔景生喜出望外,當下便引著朱綺兒去見那位長安貴人。”

    “長安貴人見到朱綺兒的絕色,早已意動,又聽到朱綺兒願意扮作崔玲瓏,哪還有不願意的,派人教習朱綺兒數月,便命人將朱綺兒接去長安。如今想來,也許那貴人要的只是一個願意聽她擺布的美貌女子,至於是不是真的姓崔,她根本不會介意。”

    “你簡直荒唐!”瀾王怒意愈盛,猛地一拍桌案,怒目看向崔氏,滿屋下人噤若寒蟬,崔氏白著臉緊緊咬住下唇,一方鮫帕死死地在指間絞來絞去,哪還說得出話。

    沁瑤偷偷看一眼面色自若的藺效,真是好謀算,布了這麼久的局,看似查的是朱綺兒,實則處心積慮,一步一步直指崔氏。

    她出身小門小戶,對豪門世家的恩怨以往只是耳聞,從未親歷,這一回,藺效兵不血刃,便將崔氏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實實在在讓她大開了一回眼界。

    “可憐那崔玲瓏,活著時被家人當作工具,就連被人害死都無人追查她的死因,那凶手僥幸逃過一劫,自以為從此可以代替崔玲瓏安享榮華,可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於讓有心之人查到了當日真相。”

    藺效說著,緩步走到那屍首近前,吩咐魏波在屍首的頸後緩緩抽出一根銀針。

    那銀針長約半尺,針身沾滿烏黑的血跡,在昏黃的燈光下透著幽暗的光,說不出的可怖。

    藺效用帕子托住銀針,起身冷冷看向早已面無人色的玲瓏:“朱綺兒,這根銀針你可還認得?”

    銀針近前,鼻端忽沁入一縷玲瓏生前最愛的桂花香,朱綺兒心神俱震,駭得忙將頭偏至一旁,不敢再看。

    “你所住的幽州城大大小小共有三間鐵鋪,你特意找了一家離你家最遠的鐵鋪,畫了銀針的樣子令你祖母前去訂制,那鐵匠至今仍記得你年邁昏聾的祖母,親自畫出了她的畫像。“他說著,從魏波手中接過另一幅畫卷,輕輕一抖,展開畫像,畫上儼然畫著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嫗。

    “事到如今,你可還有什麼話說?”

    藺效垂眸看向朱綺兒,眼神鄙薄,仿佛在看一灘腳下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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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玲瓏正詫異為何藺效好端端地吩咐停馬,不一會,車簾一掀,竟上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

    大唐雖然風氣寬容,於男女大防上不像前朝那般顧忌,但也沒有男女共乘一車的道理。

    玲瓏瞬間沉下了臉,身旁的侍婢更是大呼小叫起來:“哪來的道士,這般唐突,還不快下去!”

    沁瑤見狀,笑嘻嘻地開口要解釋,車簾外藺效說道:“不必驚慌,她是蔣三郎的一個遠方表妹,因想出來看花燈,故而才做了道士裝扮,她只身一人,又跟咱們同路,你們可以共乘一車。”

    玲瓏一怔,忙細細打量小道士,果見她唇紅齒白,膚膩如玉,不但是個女兒身,相貌還不是一般的標致。

    聯想起方才藺效話語中對這女子的維護,玲瓏頓時有些不是滋味,醞釀了好一會,方綻出笑容道:“好的表哥,玲瓏知道了。”

    馬車轱轆重新啟動,玲瓏親自起身拉了沁瑤在身旁坐下,笑道:“原來是國公府的表小姐,真真漂亮,你也是出來賞花燈的,怎麼一個人出來了,不怕花子把你拐了去?”又笑嘻嘻地自我介紹:“我叫玲瓏,你呢?”

    “叫我阿瑤吧。”沁瑤挨著玲瓏坐下,順勢捉了玲瓏的手握在掌中,由衷贊嘆道:“玲瓏姐姐才漂亮呢。”余光落在玲瓏雪白的手腕上,很好,金線比早上看到時又深了幾分,若她是第二位寄主,顯然體內的蠱毒已經呼之欲出。

    沁瑤收回目光,抬眸注視玲瓏道:“聽姐姐的口音,不是長安人士?”

    玲瓏點頭:“我是幽州人,頭一回來長安,難得今日城裡放花燈,便求著表哥帶我出來看看,對了,還未請教妹妹府上在何處?”

    “我也暫時寄居在盧國公府。”沁瑤掀開簾子往外張望,不經意間轉移話題道:“玲瓏姐姐快看,街上好熱鬧。”

    道路兩旁早已掛上流光溢彩的各式燈籠,大街上到處都是出來賞燈的紅男綠女,商販們吆喝著招攬生意,酒樓上人影憧憧,樂坊中絲弦不絕於耳,處處堆金砌玉。

    這便是天底下最繁華的長安,玲瓏眼神炙熱,低聲贊嘆。

    沁瑤在一旁暗暗看著,剛要開口,馬車停了下來,簾外響起藺效的聲音:“還未到護城河,但此處有一家長安有名的樂坊,變文唱得甚好,不如便在此下車,聽聽曲再走。”

    “甚好。”玲瓏歡愉地應道,命侍婢將車簾掀起,拉著沁瑤起身,“走,咱們下車。”

    街旁一家陶然酒肆,店中酒菜別致,布置也甚為精巧,最妙的是二樓正對著樂坊,視野開闊,是絕佳的賞曲之地。

    藺效引著玲瓏和沁瑤上了樓,選了一處清幽的包廂,一行人依次坐下。

    常嶸雖是藺效的近身侍衛,但在座的兩位都是閨閣女子,為著避嫌,只好在樓下大廳處跟其他僕從另置了一席。

    藺效看了看沁瑤,開口道:“我跟玲瓏用過晚膳才出來,你呢,吃過東西沒有?”

    沁瑤這時才感覺到肚餓,她撫了撫肚子,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露齒一笑:“還沒吃呢,現在可不是有些餓了。”

    藺效便吩咐伙計點菜,想著沁瑤是道家身份,不知飲食上可有什麼忌諱,斟酌著點了幾個素菜。伙計剛要走,藺效想起做菜需得好些時候,怕沁瑤餓得狠了,又喚住伙計補充道:“先速呈些點心上來。”

    沁瑤暗贊藺效心細,玲瓏卻從未見過藺效這般周到的一面,以往二人在府中相遇時,他不是寡言少語,便是拒人於千裡之外,何曾這般和顏悅色過?

    她心中翻江倒海,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估計表哥是這家酒肆的常客,連點菜都點得這般順手,也不知附近還有哪些好吃好玩的,一會表哥可要帶我和阿瑤妹妹好生逛逛才好。“原來她叫阿瑤,藺效看向沁瑤,他只知道她是太史令瞿恩澤的女兒,自小病弱,在親戚朋友面前都鮮少露面,幾乎是個影子似的存在,他無從得知她的閨名,更無法探聽她為何做了道士。

    玲瓏等了半天都沒等到藺效的回答,臉上有些掛不住,沁瑤一眼瞥見,忙出聲解圍道:“我雖然較少出門,但也知道這附近有家奶酪澆鮮櫻桃做得最好,平日裡不少人排著大長隊買呢,那店不遠,就在旁邊的永椿巷裡,一會咱們去買點嘗嘗?”

    玲瓏忙笑起來:“呀,原來你也是個長安通,太好了,表哥不搭理人,隨他去罷,一會我只纏著你,你可不許像表哥那樣嫌我煩。”

    藺效端起酒盅飲了一口,並不接話。

    玲瓏干脆不再理他,拉著沁瑤一起站到窗前,欣賞起夜色中的花燈來。

    對面樂坊已在街道中間架起了舞台,幕布後影影綽綽映出伶人們的身影,樂鼓聲緩緩升起,好戲就要開台了。

    伶人細細高高的嗓子一亮相,四周便開始爭相恐後地叫好,今日唱的是《降魔變》,舍利佛戴著面目猙獰的面具上場,氣勢磅礡地鬥起了虛無的妖魔鬼怪,唱腔高亢,曲調變換無窮,陰森森的,空氣間轉眼有了悚然的味道。

    “你害怕麼?”玲瓏小聲地問沁瑤。

    沁瑤笑著搖頭。

    “我不大愛看變文,記得小的時候每回看了都會做噩夢呢。”玲瓏緊緊抓住沁瑤的手。

    也不知她是緊張還是害怕,沁瑤覺得玲瓏長長的指甲在手腕上劃得有些疼。

    她不動聲色地避開玲瓏的觸碰,玲瓏驚呼一聲,又緊緊握住她的手,一臉懼色地望著窗外道:“這羅漢的扮相好生嚇人。”

    沁瑤面色一冷,緩慢而堅定地將玲瓏的手從腕上拿開。

    玲瓏一怔,轉頭看向沁瑤,原本驚慌的神色慢慢斂去,眸光中湧動著意味不明的波瀾。

    沁瑤沉默地與她對視,不一會,身後有人走近道:“上回蔣三郎還跟我說起你素來膽小,從不敢看鬼怪變文,怎麼今日倒逞起強來了。“藺效說著,將沁瑤不動聲色地從玲瓏身旁隔開。

    玲瓏的眸色越發深了,嘴角幾不可見地動了動,笑道:“想來阿瑤妹妹跟我一樣,難得出來逛逛,也顧不上害怕了。”轉頭見伙計已將一疊疊的點心呈了上來,她忙贊許地慨嘆一聲道:“好別致的點心,看得我又餓了,阿瑤妹妹,快過來吃吧。”

    沁瑤神色一松,笑了笑,走到桌前坐下。

    正吃著,伙計呈上一壺熱好的海棠酒,笑道:“這酒叫海棠,是本店掌櫃親手釀的,性子溫和,不易上頭,便是女兒家也能喝的,兩位小姐不妨嘗嘗。”

    雖然沁瑤做著道士的打扮,但伙計常年迎來送往,什麼人沒見過,早在沁瑤進來時,便已認出她是女子了。

    玲瓏撫掌笑道:“你們店家真是個妙人,這酒聞著好香,甚合我意。”不由分說地接過酒壺,替藺效和沁瑤斟上酒,也替自己滿上,舉杯道:“表哥,阿瑤妹妹,我孤身一人初來長安,有許多不妥帖之處,幸得表哥處處周全,才不至於鬧笑話,今日又跟阿瑤妹妹一見如故,我心裡真是高興,來,我先敬你們一杯。”

    她笑容真誠,言辭懇切,沁瑤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正為難間,身旁伸過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將酒盅接過去道:“阿瑤自小體弱,不善飲酒,這杯酒我替她喝了吧。”

    沁瑤錯愕地轉頭看向藺效,玲瓏的臉色也瞬間一僵,一時間屋子裡寂靜得針落可聞。

    玲瓏面色變了幾變,好一會,才勉強開口笑道:“表哥這般維護阿瑤妹妹,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你嫡親的表妹呢。”頓了頓,見藺效自己那杯未動,又帶著撒嬌的口吻道:“表哥自己那杯還未喝呢。”

    藺效淡淡一笑,剛要舉杯,窗外“嗖——”的一聲發出巨響,夜空中仿佛有無數流星劃過,轉瞬間變幻出七彩斑斕的光芒,如真似幻,絢爛至極,“是煙花——”沁瑤驚嘆,拉起玲瓏走至窗前,黝黑的夜空被煙花照得亮如白晝,戲台周圍的人們被眼前美景所惑,紛紛驚嘆著仰頭觀望,只有台上扮作鬼魂的伶人不受所擾,仍舊咿咿呀呀地淺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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