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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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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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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8: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心計

  到底是心裡有事,雖然沒有多久,老太太連小輩們都叫到了身邊,但二房諸人始終不能全情取悅老太太。梧哥不必說了,面色如土,低下頭只是咬著唇發呆,就是王氏和二老爺,都時不時互相交換一個眼色。一家人之中也就只有二老爺一個,因為城府深些,尚且還能言笑如常。

  善桐從屋外進來,又要裝著沒事人一樣,又不敢胡亂說話,甚至還要顧著善櫻,不使她天真無邪,破壞了氣氛,著實也如坐針氈,她得了空便去看梧哥的臉色,還是王氏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才醒悟到自己到底是著了痕跡,便也不敢再看,在祖母身邊坐著,又聽她安排了一番家中諸事。大太太便若無其事地道,「今兒收到了京中來信,正想請問母親,檀哥幾兄弟已經動身回西北了,是讓他們直接在西安安頓下來,還是先回家探望您老。二弟眼看著也要去西安赴任了,您幾年沒去西安,可要進城走走?」

  這的確是小五房的大事,眾人都有自己的意見,慕容氏和蕭氏不說了,就是王氏都道,「住肯定是就跟著我們住最方便的,今年涼快,娘要不要進城走走,也到家裡各分號巡視一番?」

  熱熱鬧鬧說了半天,老太太還是懶怠動彈,「孩子們考完了試再回家來住好了,等放了榜,要檀哥已經中舉,那也就可以開始相看人家了。這一向讓你們幫著物色人選,都看好了沒有?別到時候,好姑娘都被人家給挑走了!」

  「老太太您就放心吧,等檀哥中了舉,可不是只有我們挑人,沒有人家挑我們的了?好姑娘多得是,出息的兒郎們可就不多啦。」蕭氏忙湊了個趣,「就不知道咱們家是看門第,還是看孩子本人的人品了。我娘家有個侄女,爹娘出身是低了些,她爹是個秀才……」

  老太太和大太太都聽得很認真,王氏卻有幾分不置可否:她和大太太都是名門望族出身,當時小五房家裡還沒有出官呢,如今一個從二品一個正三品,雖然比不上帝國最頂層的那個圈子,但小五房也的確算是高門了。這第三代的長媳,當然是要說個高門大戶的閨女兒,才能壓得住陣腳。這件事,大太太是不會假手於人的。

  她又不禁把眼神調向了窗外,依然沒見二姨娘的動靜,心下忍不住就犯起了嘀咕:老太太顯然是早有準備,二姨娘恐怕現在都上了路了,就不知道這到底是要送去哪兒,是底下的莊子裡呢,還是相熟的廟裡……

  一時眾人說完了話,三老爺、四老爺也從外頭進來,又說些夏收賣糧的家事,老太太便讓張姑姑,「去取帳本來,乘著家裡四房都在,也就少個老大在外做官,這沒有辦法……咱們把家裡這些年來的進出也向你們交交底。」

  大太太立刻站起身來,「娘這是什麼話,難道您當的家,咱們還能有二話不成?」

  二老爺也忙說,「娘,這賬您心底有數就行了,咱們都聽您的,還交什麼底啊!」

  「我都這麼大把年紀了。」老太太卻很淡然,「哪天說撒手也就是一轉眼的事。家裡的事,遲早要慢慢移交到你們手上,現在說清楚了,將來你們分家,大家心裡也有數。別和族裡別人家一樣,親兄弟之間你猜疑我我猜疑你的,大家鬧得分崩離析。祖宗們在地下都羞得翻身呢。」

  三房、四房固然也客氣了幾句,但終究還是沒能抵抗得住這赤裸裸的誘惑——按當時的做法,老太太一咽氣,接過管家棒子的那肯定就是大房,只要一拿過庫房鑰匙,這家產倒還是跑不掉的,可浮財怎麼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樣的大事,當然沒有孩子們旁聽的份兒,老太太就吩咐善桃,「帶著弟弟妹妹們,出去玩兒吧。梧哥也跟上,最近你一心讀書,倒是少和姐妹們說話了。」

  善桃也是個認死理的,話裡帶到了善梧,她就真的把善梧也安排了起來,「我們每天也都要練字的,都說四弟字寫得好,不如指點我們姐妹一番。」

  居然是真的一點都沒有收到堂屋的風聲……

  梧哥雖然魂不守舍,但漸漸地也回過神來,應付了善桃幾句,便安頓姐妹三人各自練字,自己站到了窗前,望著外頭出神。善桐看著他的背影,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只好低下頭去,慢慢地臨著碑帖上的楷書,時不時抬起頭來看看梧哥,只覺得梧哥連背影都絲毫未曾動彈,居然就這樣一動不動,站到了天黑時分,才被二老爺帶出了大門。

  今兒個王氏就沒有同二老爺一道回去,她留下來侍奉老太太晚飯,「也偏著母親吃一口吧。」

  個中用意,也算是不言自明。老太太當著善桐的面,對她都沒有好臉色,用了幾口飯,就擱下筷子。「二姨娘鬧到今天這樣,你也難辭其咎。」

  王氏趕快站起來,一臉的順從馴善,聽老太太發作。「你是二房主母,名正言順八抬大轎抬進來的正妻。二姨娘算什麼東西?一個妾而已,說得難聽點,有個納妾文書又怎麼樣?你說一聲賣,那也就賣出去了!遠在西北,她娘家能知道什麼?就是知道了,難道她娘家還有天大的膽子,敢和你打官司?」

  見王氏張口欲言,老太太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一語道破。

  「你無非就是因為看在梧哥聰明穎悟的份上,害怕管教得厲害,傷了孩子的心,可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最沒臉面的還不是梧哥自己?好端端的孩子,正是青春洋溢的時候,和個小老頭一樣沒有一點銳氣,這麼一鬧,連舉人考得上考不上,我看都難說得很……其實梧哥不梧哥的,也都是藉口而已。」

  善桐一直低眉順眼地數著飯粒,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她心中實在是亂到了極點,又好像極度驚駭過後,心情反而空白起來,又似乎是悲喜難言,又似乎是無悲無喜。可老太太這一句話,就讓她的心一下吊到了高處,她發覺自己還是會緊張的:不管母親如何,她總不希望老太太勘破她的心機,又再次失寵于婆婆。這一次,父親未必會站在她這一邊,到時候母親的日子,可就更難過了……

  王氏都要抬起一邊眉毛來,她卻顯得要比女兒更沉穩得多了,親切和氣的面上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疑惑,聽老太太續道。

  「你不用和我裝模作樣的,這些年來我冷眼看著,心裡也不是不明白。對這個二姨娘,你也是被她折騰得煩了、怕了,橫豎梧哥懂事,你又不想惹事,平時鬧起來,你能忍就忍一步,也就息事寧人了不是?」

  原來還是和從前一樣,是嫌母親太軟弱……

  善桐一下又鬆弛了下來,她似聽非聽,自己悶頭數著飯粒,等老太太嘮叨完了,便起身退出屋子,把裡屋留給了婆媳兩個。不想過了一會兒,王氏又把她叫進屋內,摟過善桐,低聲向老太太道,「娘,梧哥現在心裡肯定是不好受的,三妞平時和他很說得上話——」

  老太太爽快地放了人,「也好,今兒讓她回去吧,你們娘倆恐怕也還有別的話要說的。」

  她頗有深意地看了王氏一眼,微微一笑,又慈愛地拍了拍善桐,叮囑道,「晚上別多吃了西瓜,那都是井裡泡著的,透心涼呢,再貪吃,你又拉肚子了。」

  善桐渾渾噩噩地點了點頭,她隨著母親一道出了祖屋,連滿天繁星都沒心思去看,只是數著自己的腳步,順著前方燈籠透出的光,盯著那長而搖曳的影子,一路無語。

  王氏的話雖然也不多,但她顯然要比女兒更亢奮得多。進了堂屋,問過二老爺帶善梧在書齋內說話,她不禁略略揚了揚眉,便看瞭望江一眼。

  望江神色不變,在王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王氏的眉頭就又舒展了開來,她帶著女兒在裡屋落了座,自己沉思著用了一口涼茶,這才回過神來,見女兒望著自己,便輕聲道,「怎麼?」

  「爹不會和梧哥胡言亂語吧。」善桐沉聲問道,「您就沒慮著這一層?」

  這話問得玄妙,更是超出了王氏的預計,她微微一笑,沖望江擺了擺手,待得屋內只餘母女二人時,才低聲道,「放心吧,你爹不是那樣的人,家和萬事興,有些事就是說破了又如何?走到這一步,也不是他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了。」

  的確,祖母也實在是太配合了,不……甚至說祖母今兒的一頓大發作,看著是突如其來的暴怒,其實是透著深思熟慮,每一步都是有備而來。甚至包括了問計于大伯母、包括了當眾數落母親……她一個快入土的老人家唱個白臉,又有什麼關係?梧哥一個庶孫,能把她怎麼樣?除非家裡男丁都死絕了,才輪得到他出頭呢,就是這樣,他也擔不得忤逆不孝這個罪名。母親這是在一家人的見證中,眾目睽睽之下,大唱了一把紅臉,從今往後,梧哥只要有一點忤逆、一點私心,落到家裡親戚眼中,那就是一頭活生生的白眼狼。嫡母待你掏心挖肺,你待嫡母忘恩負義?這樣不忠不孝之輩,就是到了金鑾殿前,都有人敢啐他的。就算梧哥知道了真相,那又如何?道理、恩義、輿論,這三道繩子已經把他捆得不能再緊,日後這一生中,他心裡就是再苦,待母親也好,姐妹們也罷,甚至是榆哥、楠哥,都不可能有任何不妥當了。母債子償,尚未長成,他身上就已經背負了一重原罪……

  連自己都能想明白,父親又如何不能品味到這個道理?事到如今,是說破了更無用,倒不如不說破了。只怕此時多半還是溫言撫慰梧哥,卻是不會有一句不妥當的話的。

  「再說。」王氏又笑微微地輕聲道,「你爹身邊伺候著的那幾個丫鬟,也都是我們的人,進進出出端茶倒水的,總能聽到一點動靜。你爹正數落梧哥呢,數落他怎麼不約束好二姨娘……也是,從前在京城的時候,他也是彈壓過二姨娘的。誰知道這人的性子居然至此,是誰都改不了她的暴脾氣了。就盼著這一次她能學會規矩二字,從此安分一些兒吧。」

  她心情越好,口中的南音就越重,此時且笑且言,竟大有江南水鄉兒女吳儂軟語的風範。善桐曾經很羨慕母親這輕描淡寫的優雅風流,但這時候她不再羨慕了,她非但並不羨慕,不知為什麼,還想站起身來走得遠遠的,離開這煩心的一切。可王氏卻並沒有注意到女兒的不對,她似乎正處在極度的喜悅和自滿中,連語氣都帶了一絲飄飄然。

  「娘的用意,只怕你也猜出了一點兒了。」她輕聲細語地說。「閨女,這些年來娘教了你這麼多處事的道理,現在就再教給你一句話。人活世上一輩子,免不得起起落落的,什麼事都在算中,那就不是人,是妖怪了。失算是有的,天災是有的,咱們就是水裡的浮萍,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有些事你得讓它過去,別再留戀不捨,可有些事你又得抓在手心裡,攥得牢牢的。」

  她又略帶天真地笑了起來,笑容中還有些嬌媚未曾消逝,同正長成的女兒頗有幾分相似。王氏說,「體面和你手心裡的實惠比,就又算不了什麼了。你看看娘,四年前回來的時候,咱們多淒涼落魄,娘家倒了,不得婆婆的喜歡,親兒子是傻子,聰明的那個庶子,生母又和你不貼心……」

  如果說從前和女兒傾述的時候,她語調裡始終還帶了淒苦,但此時此刻,這份淒苦,已經全面為成就感,為她的勝利所帶來的喜悅而取代了,「你看看現在?祖母把你疼到了心坎裡,就是榆哥,其實也是放在心尖上的,說到分家,口氣也是一碗水端平,沒有偏心大房的意思。榆哥怎麼說結巴是治好的,邀天之幸,要能把傻病治癒了,一轉眼就又是個俊才……梧哥和咱們心貼著心,他能說出咱們什麼不好?他不能,他一句不好都說不出來——孩子,你記住,別人能看出來的心機、算計,那就不叫心機和算計了。別人覺得你心思深沉算無遺策,那你就還不夠深沉。真正的心機,其實也用不著花巧,一條最簡單的計策,你用上七年、八年,那才叫心機,才叫算計。」

  她的聲音很低,近乎耳語,在善桐耳邊推心置腹地響著。「你看,娘早就和你說過,天無絕人之路,沒有路,我搶別人的路來走,也要走一條路出來。以後咱們家就又太平了,沒人能給你臉子瞧,孩子,你受的委屈娘都記在心裡呢。娘讓她給你沒臉,也有讓她練練你的意思。看著她得意,我心裡真想笑,她就儘管得意吧,越得意越好……」

  屋外忽然傳來瞭望江低低的聲音,「太太,梧哥出老爺書房了,正往堂屋來呢!」

  王氏一下就精神起來,她坐直了身子,再沖善桐微微一笑,才調整出了一臉尷尬的同情。「出去吧,你哥哥今兒夠沒臉的了,你再在一邊呆著,他越發沒有容身之地了。」

  善桐就抬起頭來,慢慢地退出了屋子。正好和梧哥擦身而過,兩兄妹都沒顧得上搭理對方。她一步一步走到院子裡,隔著窗子望進了屋內,正好就看到梧哥雙膝落地,把臉埋到了王氏懷裡,肩膀迅速就抽動了起來。王氏彎下腰去,慈愛地撫著梧哥的臂膀,在他耳邊輕聲說起話來。

  再一轉頭,又見到父親負著手,在小院另一邊佇立,他並未曾留意到善桐,而是注視著窗內的景象,神色雖深沉,但善桐也還能夠看得出來,這深沉中的一份欣慰。

  她一把捂住嘴巴,不知為什麼,竟有了一股極強烈的作嘔衝動。只好乘著無人留意到她,溜出了院子,一溜煙地奔回了小五房祖屋自己的廂房內,一把就關上了門,回身靠著痰盒,喘了幾口氣,便原原本本地將一胃酸水全交代了出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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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回歸

  二姨娘被送走的事,當然沒能在小五房內再激起任何一點波瀾。非但村中沒有出現一點閒言碎語,就連十三房這樣的鄰居,也就是隱約聽說了一點風聲。

  「也該殺殺那一位的威風了。」善喜談起二姨娘,語氣裡就滿是不以為然,「一個姨娘而已,不是奴才那也是奴才,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少了那個事兒精,你們家就安穩得多了,你娘也能少操點心。」

  就是當時多操的那一份心,恐怕也是母親心甘情願的吧。

  善桐就含蓄地微笑起來,就算是對著善喜,她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而是扯開了話題。「眼看著夏天都要過了,你這件衣服怎麼還沒繡好呀?」

  「就是知道我繡得慢,所以這可不是提前大半年就做起了冬衣?」善喜很快也就轉了話題,和善桐閒話。「再說,家裡事情也多,平時得了閑還要和娘一道打算盤做帳。娘本來還要讓我去莊子、鋪子裡走走的,不知怎麼回事,這幾個月也沒聽提了,要不然,更沒空做活了。」

  隨著年歲長大,以及大伯母的回歸,善桐如今能夠度時在村子裡散散心,到村邊的亭子裡坐一坐,都是因為老太太的縱寵了。善桃就算生活在西北這樣寬鬆的環境裡,也還是堅持了京城閨秀的作風,幾乎是不出二門。聽到善喜能夠出門到自己的田莊、鋪子裡巡視,她不禁好一陣羨慕。「還是你好,現在麥子剛打下來,再過幾天,天氣一涼,那秋高氣爽的,騎著馬出去走走,豈不是美事?再說,你們家的鋪子都在西安,能夠進城走走也挺不錯呀。你還沒去過西安吧?」

  「打小到大就沒有出過遠門。」善喜也憧憬地道,「就是也慌呢,雖說就是一百多裡路,但從前爹還在生的時候,娘也很少出門的。我們兩個女眷一出門,出了事可不就是抓瞎了?娘也就愁這個。」

  「莊子上不敢說,頂多從我們家借個管家陪著。」善桐隨口道,「進了西安你慌什麼,肯定住在我們那兒啊,難不成還忽然見外了起來?讓祖母知道,又要頂你的腦門兒了。」

  善喜自小出入小五房,也算是老太太看大的閨女,雖然肯定比不上嫡親孫女,但也頗得老太太的喜愛。她人又機靈,時常送些手抄的佛經給老太太誦念,有時候半個多月不上門,見了老太太,還要挨她的腦崩兒。小姑娘一聽就笑了,「誰和你們見外了。就是……」

  她頓了頓,面上掠過一線惆悵,似乎有千言萬語在口邊要訴說出來,可打了個轉,卻又被咽了回去。「就是咱們家人口少,很多事的確也不方便安排。」

  「人口少,可不就指望你快生幾個來開枝散葉?」善桐心底不禁也有些感慨:幾年過去,小夥伴們大了,也都有了各自的心事了。很多時候也不是不想傾述,只是或者有些心事還是停留在心底最為安全。

  她就笑嘻嘻地逗了善喜一句,「親事說定了沒有?十里八鄉的老少爺們,怕是都等著登你們家的門呢!你可要仔細留神,擦亮了眼睛來挑啦。」

  善喜眼波流轉,正欲說話時,又側耳聽了聽院落外頭的動靜,過了一會才道,「唉,我娘說,我年紀還小,並不著急……」

  善桐耳朵倒沒她那麼靈敏,細聽了一番,才隱約聽到了兩個婦人對話的聲音,她噢了一聲。「我四嬸又來了,這幾個月她倒是經常過來陪你娘說話。」

  兩個小姑娘又閒話了一番家常,善桐便要回家用飯了,善喜也跳下床道,「嘿嘿,給伯祖母請個安去,免得她又抱怨我懶。」便和善桐一道手牽著手,兩人一起出了院子,進了小五房堂屋,老太太和善喜閒話了幾句,忽然屋外來人道,「他伯母,你們家四孫子還沒回來?我們中午在驛站打尖的時候還和他遇見了,要不是咱們東西多,還能和他一道進村。」

  說了幾句話,又放下了一個麻袋,笑道,「這是田裡新打上來的麥子,您嘗嘗甜不甜,要甜我們這還有呢,儘管來拿。」

  這一年半年以來,小五房天天都有人送這送那的,眾人都已經慣了。老太太見來人家境一般,忙道,「大侄子有心了!」

  便吩咐張姑姑,「上回從西安買的那一蒲包口蘑……」

  就和那人你來我往地客氣了起來,來人磨蹭了半日,才道出來意:家裡有喜事,一時湊不開手,是來借錢的。

  長輩們在這邊說話,那邊善桐的心思卻早就飄遠了。她和善喜打了半天的眼色,有了個話縫,便雙雙告辭溜出了屋子,在自己小院子裡急得團團亂轉。「中午都打尖兒了,眼下怎麼還沒到家,他要是騎馬,半下午就能到了不是?」

  善喜就看著善桐笑,「都到了這附近了,還能丟了?你就安心等著吧,今晚是必定到家的!」

  話雖如此,可善桐卻還是坐立不安,又是興奮又是期待,又懷了一絲隱隱的擔心,和一點不該有又難免會有的期待:要是哥哥的病情遇到轉機,要是針灸居然奏效,哥哥真的可以痊癒……

  她雖然不能出門,但卻不斷打發六醜、六州兩個丫鬟到村口去打探消息,到了晚飯時分,老太太那邊送了客也問起了榆哥的下落,連王氏等人都到祖屋來請安了,六醜才急匆匆跑回來,喘著氣笑道,「老太太、太太、姑娘,四少爺進村口啦!」

  不要說王氏,就連二老爺都站起身來,善桐更是坐立不安,雖然極力拿捏著穩重,卻還是禁不住一臉懇求地望向了祖母。大太太看在眼裡,不禁就道,「三姑娘,仔細舉止。把喜悅露在面上,可不是大家閨秀所為。」

  善桐也實在是怕了這個大伯母了,她一縮脖子,訕訕然地坐正了身子,王氏看了大太太一眼,便起身笑道,「我這個當娘的可實在是忍不住啦,說來也有一年多沒見到榆哥了……」

  老太太便抬了抬手,「去吧,幾步路的事,想接就接進來唄。」

  王氏面上頓時一喜,她轉過身迫不及待地走了幾步,才回頭盯了二老爺一眼,二老爺咳嗽了一聲,這才儼然地站起身來,猶自低聲道,「這個小畜生,也不知道先打發底下人回來報個消息,現在倒好了,晚飯怎麼安排?」

  話雖如此,腳下卻也走得不慢,同王氏一道並肩出了屋子,轉眼就看不見了。屋內二房這幾兄妹,人人臉上也都露了笑:榆哥雖然遲鈍些,但生得好看,為人又溫厚敦實,兄弟姐妹間的感情從來都是不錯的。

  沒有多久,王氏就摟著個高個兒少年進了屋子——這少年雖然面上還沾了一路的風霜,打扮得也樸素老實,身上穿的居然是一件藍布的大衫,膚色更是要比從前糙黑了不少。但個子高挑、眉清目秀,最重要是有一股勃勃的生氣籠罩周身,哪管他似乎心情不大喜悅,但振奮活躍的氣息,依然幾乎撲人而來:雖然長相沒有變化,可一望即知氣質變化極大。這小夥子年紀雖輕,但閱歷定然已經十分豐富,用通俗的話說,那就是這小夥子雖然年紀輕,但可不是一般嬌養在家的溫室子弟……這孩子,靠譜。

  「祖母。」果然,從前見到祖母,就像是見到吃人野獸一樣畏畏縮縮的榆哥,如今卻是大大方方地,在王氏滿面的笑容,和一屋子人或深或淺的笑意中,他先朗聲給老太太問過了安,又跪下身磕過了頭,才站起身來道,「這就是大伯母了吧?」

  大太太眼中飛快地滑過了一絲訝異,她安坐不動,受了榆哥的禮,才笑道,「是個大小夥子了!看著很幹練嘛!」

  就算兩妯娌之間一向是不遠不近的,這句話還是誇到了王氏心坎中,她一下笑顏逐開,就打開了話匣子,「跟著神醫塞北漠南的折騰,也不是沒有好處,才一年多的工夫,長了這麼高!看著也老成多了,像個大人了!」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她沒往外說:榆哥已經問了半圈人的好了,口齒清楚,聲調雖然還有些緩慢,但卻一點都沒有結巴……

  老太太城府這樣深沉的老人家,也不禁帶上了微微的笑意,她細緻而喜悅地觀察著榆哥的一舉一動,手中的煙袋熄了火都沒有留意,幹抽了幾口這才發覺,索性就擱下煙袋鍋子,叫榆哥坐到自己身邊。「這一次回來怎麼這樣突然,事先也沒捎信。要不是同村人遇見,都不知道你要回來!」

  「噢。」榆哥撓了撓後腦勺,到底還是帶出了一分殘存的天真,「神醫要回京城去,我們一路快馬,到天水他最後給我紮了一針,便分了手。天水那一帶家裡也沒什麼親戚,要找人送信,恐怕信走得還沒我們快,這就索性一路自己回來了。」

  這麼長一串話,說得也是明白清楚……

  善桐輕輕咳嗽了一聲,踱到母親身邊,往她手裡塞了一條帕子,王氏這才知道去拭眼眶。二老爺看了看善桐,兩父女也都頗為欣慰——看來一家人分手之後,榆哥的病情又有進展,結巴終於得到根治。

  就是善櫻、善梧這兩個僅存的小輩,面上也都情不自禁,笑容滿面。梧哥的笑裡更有許多東西,有的他藏住了,有的卻沒有藏住,所幸全家人注意到他的也沒有多少,還是善桐一眼看見,這才輕輕地扯了扯哥哥的衣袖。

  當晚自然是小開宴席,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頓洗塵宴,席間榆哥又細說了許多跟著權仲白四處遊走的見聞。眾人也都聽得入神:蓋因當時西域和中原隔絕已久,權仲白之前只是在前線幾個市鎮游走,其實大家也都還熟悉那片地區,可之後說的地點,就是老太太都只是聽說了。什麼蒲昌海、孔雀河,什麼樓蘭古道、青海戈壁……善榆其實跟隨權仲白也沒有太久時間,卻走了這許多地方,可見權仲白的行程是有多緊湊了。雖說各種險阻,他多半只是一語帶過,但王氏也聽得心驚肉跳,面色數變。倒是老太太很高興,「好,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咱們榆哥走了這麼多路,可說是家裡學問最高的一個了。就是這學問做的不是一般人的學問,是腳下的學問!」

  大太太關心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今年鄉試是趕不上了,明年的童生試可千萬不能錯過了,既然回來了就不要再動彈,休息幾天,就該進宗學去讀書啦!」

  她又略帶詢問地看了老太太一眼,「是不是家裡也請一個老師回來坐館……」

  畢竟是長媳,雖然也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可長媳的風範也是擺在那裡的,老太太滿意地歎了口氣,不動聲色,先看著王氏,見王氏會意地點了點頭,才含糊道,「小地方人才少,好先生也都在各族族學、宗學裡,不大好請……他肯定是要跟著爹娘去西安的,到了當地,讓你小叔子、弟妹自己安排吧。」

  善桐緊接著說了幾句閒話,便把話題岔開。她倒是額外看了大伯母一眼,見大伯母也不以為意,心下也自嘲一笑:要能看得出不妥來,大伯母也就不是活規範了……

  雖然已經被母親訓練出了敏銳的觀察力,和遇事多想三分的深沉,但善桐還是將這點心事推到了一邊,吃完晚飯,便和祖母打了個招呼,又一路粘著榆哥回了二房的小院子。自然早有人備下了清水新衣,榆哥梳洗過後,重又出來和大家見過時,二老爺和王氏已經盤問著他隨身帶著的那個小廝兒,盤問了有半日了。

  見榆哥梳洗過後,更加容光煥發,竟大有氣宇軒昂的意思,原本那畏畏縮縮的怯懦之感,竟是蕩然無存。王氏的眼眶一下又紅透了,她什麼都顧不得了,禁不住就站起身來,一把將榆哥摟進懷裡,哽咽著道,「天可憐見,天可憐見!娘真是恨不得要給權神醫立個生祠才好呢!」

  榆哥倒被她鬧得有幾分尷尬,他雖未掙脫母親的懷抱,卻也紅了臉,囁嚅道,「娘——」

  一家人都歡笑了起來,善櫻又纏著榆哥說了好些路途見聞,二老爺才咳嗽了一聲,威嚴地道,「這一番在路上花了多少錢,心裡有數沒有?可曾隨手亂花,或是過分儉省?都交待來我聽聽。」

  大家長開口,一家人頓時也就都不說話了,王氏面上顯然有些不以為然,但當著孩子們的面,也不曾落丈夫的面子。倒是榆哥不以為意,掰著手指頭就道,「從和爹在何家山分手那天起,身上帶的一千多兩銀票,如今還剩了一半。其中零星打賞……」

  竟是一筆筆跟二老爺交待了起來,二老爺聽得也很入神,倒是王氏,似聽非聽的,只是一臉喜悅地望著兒子口若懸河的樣子,一心的滿意,那是再別說的了。

  好容易等榆哥說完了,二老爺閉著眼想了想,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王氏便又迫不及待地問。「怎、怎麼樣,現在還是一讀書就犯噁心嗎——」

  就算已經被榆哥回歸的喜悅給沖刷得飄飄然了,這一問中,依然不禁帶了上了少許顫音。

  榆哥猶豫了一下,而只是這一猶豫,便令得王氏面色慘變,她卻依然不曾移動,只是固執地盯著榆哥,見榆哥低頭望向自己的腳面,眼圈一下便又紅了。就是善梧、善櫻等小輩,也都有落寞之色,倒是二老爺泰然自若,起身道,「讀不讀書,什麼要緊。你跟我到書房來,我有話問你。」

  一邊說,一邊就帶著不斷回顧的榆哥,出了屋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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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無愧

  得了榆哥的這句話,屋內的歡快氣氛雖不說蕩然無存,卻也隨之減色。善桐給善梧、善櫻都使了眼色,兩兄妹便不聲不響地魚貫掀簾子出去了,善桐這才坐到母親身邊,柔聲道,「娘,您就別再問哥哥科舉的事兒了,您看哥哥本來高高興興的,這一問,他面上又連一點笑影子都不見了……」

  因屋內只剩下親生女兒,王氏也不曾擺出她那親切和善的面具,她用手捂著臉,並不曾理會善桐,彷若泥雕木塑一樣,在炕桌上支了額頭出了半晌的神,肩頭才輕輕抽動了起來,善桐站在一邊,心下又怎能好受?只得又遞過去手中的帕子,按著王氏的肩膀,又勸慰了幾句,「事到如今,就不要多想了,能夠治好結巴,不說別的,一個秀才的功名是肯定可以到手的。就是蔭個監生也好,總之不是白身,讓哥哥學個愛好,一輩子太太平平的,倒是比現在再開始發奮讀書,三十多歲中進士再開始做官,要強得多了……」

  她忽然發覺自己的口徑和父親如出一轍,不禁露出了一個無奈的苦笑,見王氏猶自並不抬頭,便輕聲道,「現在家裡這個樣子,兩個親弟弟不說,就是大堂哥等人,看著也都不是跟紅頂白、忘恩負義之輩,就算不能做官又怎麼樣?這一輩子,哥哥還是可以心想事成,難道還有人敢給他氣受?」

  知母莫若女,提到梧哥,王氏終於漸漸氣平,她抬起頭來,又忍不住將善桐摟進懷裡,雙臂分明帶了顫抖,下巴擱在女兒頭頂上,與其說是和女兒互相撫慰,倒不如說是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善桐身上,聲音還打著顫,帶了濃厚的鼻音。「咱三妞說的對……不能做官又怎麼樣?這一輩子,別人有的,我們榆哥也有,別人沒有的,只要我們榆哥想要,他也一樣會有……」

  這一夜,善桐卻並沒有陪在母親身邊就寢——沒有多久,二老爺就進了堂屋,他沉著臉把善桐打發出了屋子,上房的燈火,是一直亮到了四更時分。

  第二天起,不論是老太太還是大太太,就幾乎都絕口不提進學的事了,異口同聲,都說榆哥長途跋涉,實在辛苦,讓他在家好生將養一段時間再說。榆哥於是又成了家裡唯一的閒人,每天起來給祖母請過安,不是自己關在屋裡演算些不知所云的算學題目,就是在山野間帶著族裡的小兄弟們閒逛。三老爺帶他去寶雞聽了幾次戲,見了些文人墨客的朋友,榆哥卻似乎都不大喜歡。他雖然已經治好了結巴,但卻漸漸地又再寡言少語起來,成日裡關著門,也不知在搗鼓著什麼。

  又過了一個多月,楊家要考科舉的一大幫秀才,都彙聚在了一起,由宗房夫子親自帶了往西安過去,二老爺也就隨之打點行裝,預備動身了:他之所以硬是拖到了這個時候,主要還是因為巡撫的親戚族人,那按例是應該回避的,等鄉試放了榜,便可以同前任巡撫正式交接了。

  因梧哥也隨著族人一道去了西安,小五房自己又派出幾個得力的家人前往西安,迎接檀哥幾兄弟,家裡一下就冷清了下來。大太太整天忙著和三個妯娌算今年的收支賬,又要派管家和佃戶們打官司,談來年的地租等等,大人們都忙得不成。含沁再到村子裡拜訪的時候,善桐很輕易地就尋到了空子,鑽到了村後的小亭子裡,和含沁談天說地,順便又偏了他一對碧玉筆架。

  小姑娘收得都有點不安了,便埋怨含沁。「你又帶這麼貴重的東西來,不收麼,又覺得和你見外了,要收下了,日後家裡人問起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不要你就還我。」含沁舉起手來,作勢要敲善桐,善桐抱著筆架一閃,不禁露出笑來,可這笑意卻也只是一閃,便又收斂了去。含沁看在眼內,便不動聲色地道,「幹嘛,你爹娘回來了,哥哥也回來了,好容易一家團聚,怎麼看你的心事,好像反倒比前段日子更重些。」

  善桐心中有許多話想要傾述,她其實並不大在意含沁的身份,她信任沁表哥不會將她的這些私密話洩露出去,就好像她不會洩露出含沁私下的一些煩難一樣,但兩人能夠說話的時間畢竟有限,有些迷惘也不是幾句話便能開解的。她歎了口氣,只是撿了心頭最覺緊要的一件事,向含沁道,「哥哥雖然已經不再結巴,但回到家裡,整天無所事事的,在祖母、母親跟前,好像也過得並不開心。總覺得他臉上的笑越來越少,話也不多……最重要是遊手好閒,和朋友們也玩不到一塊。要讓他學著經營家裡的買賣麼,娘的陪嫁鋪子多半都在京城,家裡的這些鋪子,我們又不好插手。再說,鋪子裡的夥計,滑頭的不少,哥哥那樣敦厚樸實的性格,和他們多接觸了,准又吃虧。」

  含沁眼神一閃,若有所思,他望了善桐一眼,低聲道,「聽起來,你們家是有分家的意思了?」

  也就是含沁這樣心有七竅的玲瓏人,才能從一句話裡推測出小五房的近況了,善桐也沒有瞞他的意思,「嗯,祖母的意思,祖業肯定還是大伯父一家多繼承一點。這些年來經營生發的部分,三房平分……為了這件事,四嬸不大高興,話裡話外,似乎覺得三叔是庶出嘛……最近三嬸都不搭理四嬸,唉,反正居家過日子,還不都是這些事。」

  她頓了頓,又低聲道,「不過,聽娘說,祖母手裡還是扣了一大筆現錢,是沒聽著提該怎麼分的。四嬸因此也不敢鬧得太過分,家裡怎麼說都還是太平的。」

  見含沁唇角露出一絲會意的笑容,她又不無自嘲地加了一句,「也就是為了這個,我就不能跟著爹娘去西安啦,以後被大伯母管著,就是你來了村子裡,咱們怕是也不能說話了。」

  二老爺的這個陝西巡撫,雖然位高,可權卻不重,有多少好處能落到他頭上,那還是難說的事。二老爺雖然沒有明說,但王氏私底下多次叮囑女兒,要好好服侍祖母,個中用意,自然不必多說。含沁嗯了一聲,倒也看不出多少失落,只是若有所思地道,「那以後要居中傳話,就不大方便了。」

  說到這裡,善桐才想起來問桂含春的近況,她忙關心了幾句桂含春的傷勢,含沁只道,「在治呢,疤痕漸漸地窄了,但要不留痕跡,那是說笑。他問你的好。」

  善桐除了說一聲,「我很好,也問他的好」之外,其實也沒有多少話說了。兩個人雖然就隔了百裡地,但這麼久沒見面,說幾句話都要托人居中傳話,要長篇大論互訴相思,幾乎絕無可能。話也就一次比一次更少,現在善桐就是要問,都不知道還要問什麼了:現在又不是提親事的好時機,反而希望要儘量拖延時間,等到朝局出現轉機時,再提起來更好。倒是和含沁之間,話題似乎是永遠都說不完的,談了幾句含春,桂含沁便提起了西安城裡的一幫子名士,「從前沒有來往,但多少也聽說過,西安府學裡有位先生,算學造詣爐火純青,和江西的李先生是莫逆之交。我其實一早就想說了,算學雖然只是小道,但也頗能怡情,善榆兄弟又那樣癡迷算學,索性就拜個名師正經學起來好了。總算是給他找件事做,別在家裡悶出病來就行了。」

  才提到善榆的困境沒有一刻鐘,就想出來一個辦法,偏偏又是這樣切實,善桐心情一振,頓時直起腰來,迫不及待地道,「我回去就和爹說去,哎呀,竟不知道府學裡還有這麼一位先生。雖說人就在西安左近,但到底是鄉巴佬,比不得沁表哥人頭熟。」

  含沁揉了揉鼻子,沖善桐扮了個鬼臉,故意凶她,「現在總算開心了吧?嗯?」

  他素來跳脫疏懶,雖然年紀長大,但始終似乎缺乏一份穩重,這一聲嗯,也嗯得很是輕佻,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從這拉長了、上揚著的尾音中伸出來,作出了一副紈絝的姿態,要去勾善桐的下巴。按著善桐原本的性子,她必定是要笑著和含沁鬧回去的,可此時她卻被勾起心事,不禁又低沉了下來,搖頭難過地道,「不,還是不大開心。」

  含沁嘖聲道,「怎麼這樣難討好?年紀越大,脾氣也跟著越來越大了!」說著,便又叩了善桐額頭一下,見善桐連閃都不閃,他面色漸漸嚴肅,便坐直了身子,低聲道,「究竟怎麼了,什麼事連我都不能說?」

  就因為你是庶子,所以才不能說,因為那是我的親娘,所以才不能說……善桐望了含沁一眼,見他鳳眼熠熠生輝,竟是露出了難得的認真,盯住自己不放,不知為什麼,她有幾分驚惶起來,眼神閃開了去,竟不敢和含沁對視,只是低著頭語焉不詳地道,「就覺得人生在世上,實在是難……實在是難得厲害。」

  含沁便也不再追問,他若有所思地偏過頭去,盤算了一會,便猜,「是為了你三哥的事心煩吧?你放心吧,他心裡有數呢,現在就等著考上舉人,這才開口把他生母求回來了。姑婆心裡有數,什麼事都安排得很妥當,你用不著瞎操心。」

  這件事瞞不過含沁,善桐是早有心理準備,只是他連老太太的後續安排、梧哥的心理狀態都這樣清楚,卻不禁令善桐大為驚異,她掃了含沁一眼,挑起了一邊眉毛,含沁卻只是微微一笑,居然伸出手來,摸了摸善桐的腦門,又戲謔地彈了她額頭一下,輕聲道。「傻三妮,送你一句話吧,『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別人的事,你管那麼多幹嘛?你自己還是泥菩薩過江呢,有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就過去了,一家人哪有跨不過的坎!」

  卻是句句正中善桐心事,小姑娘顧不得去計較額上留有的那灼熱餘溫,捂住額頭瞪圓了眼,望著她的便宜表哥,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含沁這一次過來倒是住得久,他在村子裡住了半個來月,等鄉試放了榜,便又幫著二房收拾行李,同二老爺夫妻一道帶著榆哥、善櫻動身去了西安。——雖然年紀小,可老太太囑咐起他來,卻是用的和大人一樣的口氣,「到了西安,平時多看顧你兄弟些,沒事了就上門來住,家裡給你備著院子呢。榆哥我就交給你了,拜師也好玩樂也罷,只別讓他學壞。」

  含沁笑嘻嘻的,理都不理善桐——小姑娘一邊給祖母捶腿,一邊滴溜溜地轉著眼睛,滿是疑竇地看著表哥,他響亮地應了一聲,「知道啦姑婆,您就安心把事兒都交給我吧,我辦事,什麼時候出過差錯?」

  等老太太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又沖善桐擠眼睛,善桐滿腔的鬱悶,早已經化為好奇,滿腔的好奇,此時又忍不住要化為怒火,險險沒有撈起玉槌扔向含沁,她對含沁怒目而視,並不說話。等含沁一行人走了,免不得又去纏著老太太,想要問出個子午寅卯來。

  老太太被她纏得不過,便丟給她一句,「你表哥人面廣,人又可靠,托他物色了幾個嬤嬤而已。」就算是打發過善桐了。小姑娘若有所悟,便也並不再問。

  這一回鄉試放榜,楊家村中舉人者同上屆相比,簡直有翻倍之多。一面固然是因為前幾年兵荒馬亂的,耽誤了科舉,這一回應試者可謂是人才濟濟。一面多少也和二老爺即將上任陝西巡撫有關,總是大家心照不宣,中了舉人的人家,一面大排酒席,一面也都到小五房來說話。小五房內頓時又熱鬧了起來,善桐等姐妹也不得不出面招待女眷。又要互相客氣,聽了一耳朵的,「果然教子有方,如今家裡老少兩代,足足有五個舉人了。」

  的確,這一回鄉試,小五房也算是出了一次風頭,家中兄弟有三人都中了舉,並且還算得上是名列前茅。榕哥成績最好,高中了第五名,檀哥緊隨其後,得了個二十三名,梧哥雖然成績在五十名開外,但以他駭人的年輕,也算是令人矚目。善桐不知道母親心情如何,但大伯母卻著實喜悅,就是善桃,連日裡面上也都放著光彩,腰杆子不期然都又直了幾分:考中舉人,就是會試失意,也總算是有了做官的資格。大房的兩個兒子,終身是再不必擔憂了。

  也就在這樣闔家歡快的氣氛裡,二姨娘悄無聲息地被送回了楊家村。老太太發話,在二房原來的小院子裡,給她拾掇出了一間屋子,安頓她住了進去,善桐連一面也未曾見到自己這位庶母,就再也未曾聽說過二姨娘的消息。——雖然就近在咫尺,但自從回了村子,二姨娘便足不出戶,不要說給老太太請安,就是有時候善桐回院子裡取些東西,她都緊緊反鎖了門窗,並不出來相見。

  等到入秋的時候,大房母女倆面上的歡容又為戚容取代:京城送來消息,善桃的外祖母月初壽終正寢,已登極樂。於是善檀、善榕兩兄弟說親的事,又暫緩了下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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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相看

  一轉眼就又過了一年,雖然邊事初定,但朝中卻是腥風血雨,好戲連台,日日都有官員升降遷黜,不論是江南還是漠北,似乎到了這一刻,才都被牽扯進了轟轟烈烈的奪嫡之爭中。就算是西北邊陲之地,一年來也是事端頻頻,又因為達延汗雖去,卻留下了幼子繼承,偏偏鬼王叔羅春又強勢崛起,西域內部一直並不太平,邊防就沒有徹底安寧下來過,內事外事,西北官場,可不就亂成了一鍋粥?

  就是坐落在西北,名門望族楊家出身的陝西巡撫,這一年多來的日子也並不順心,雖然這是在楊家自己的地盤上做官,但奈何一邊是經營多年枝繁葉茂的桂家,一邊是頂頭上司,督撫陝甘兩地,名正言順的文臣地方領袖總督大人,兩邊一旦打起擂臺來,就算他是西北地頭上的二號人物,照舊還是得吃夾心氣,雖說還不至於遷怒于妻兒,但這一年半載下來,竟也多了幾絲老態。

  「要不是年紀還輕,頂上老大都沒退。」這天回來,就和二太太抱怨,「恨不得稱病回家休息幾年,再出來做官。」

  按現在朝中的局勢,一旦在節骨眼上退了下去,要想再起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二太太抿了抿嘴,也是大感無奈,只得溫言勸慰道,「過了這一段日子也就好了,這不是朝廷裡大事頻頻,咱們地方上自然也不可能太平的。」

  頓了頓,也是餘悸猶存,「好在哥哥是在前幾年就退下來了,陰錯陽差,倒是避過了這一遭動盪,要不然,按他的出身,現在恐怕已經……」

  王家一向是鐵杆的大皇子黨,偏偏大皇子鬼迷心竅,從前就憋足了勁兒要和太子作對,西北一戰,他是卯足了勁兒要拉大軍的後腿,打著臨陣換將的主意。二老爺既然是局中人,也不會不知道兩黨之間的鬥爭有多慘烈,他也不禁噓出了一口涼氣,慢慢地道,「到了這地步,除了積年的老朋友,真是誰都不敢信,誰都不敢來往啦。」

  「要是西北這攤子裡,有一個是那邊的人,那倒好了。」王氏卻沒有多少傷春悲秋的心情,她看了大姨娘一眼,又用眼神打發了這一年來新納的兩個如花似玉的通房丫頭,待得下人們都退出了院子,才輕聲道。「總督府最近見天打發人來,不是這個小姐生日,就是那個少爺又有什麼喜事,話裡話外,就是邀我上門去做客。我都說我病著呢……江南那邊的回音,到底到了沒有?」

  像楊家這樣的大家大族,族裡怎麼鬥是一回事,到了官場上,族人間自然天經地義,是要互相抱團,互相幫助進步。平時一些小事,自己有主意也沒有什麼,可現在牽扯到黨派鬥爭,楊家人的一言一行,就不能不慎之又慎了,就是二老爺位居巡撫高官,也不可能自把自為,什麼事,還是要問過江南那位總督大爺的意思,得到他的提點,再相機行事。

  二老爺眉宇間頓時浮上了一絲陰霾,他為難地歎了口氣,正要說話時,屋外又有人隔著窗子回道,「回老爺太太的話,二姑娘、三姑娘已經在門口下車了。」

  因有善桃在,二老爺夫妻都沒有怠慢,兩個人忙按下了話頭,到門口將善桃姐妹接進了屋內。王氏便笑問善桃,「怎麼樣,上回送回家的衣服,都穿得還合身吧?若不合身,再改就是了。」

  這一兩年過去,善桃先是守孝,緊接著又遇到官場最混亂、最黑暗的清洗時間,因為魯王年初造反陰謀敗露,龍顏大為震怒,從上到下,幾乎是帶了大皇子痕跡的官員們,紛紛一擼到底。而以楊家如今的高度,所來往的人家未有牽扯其間的,實在是寥寥無幾,就是真個置身事外的,也都沒了說親的心思。二姑娘的婚事硬生生就被耽誤了下來,如今都已經十七歲了,尚未說得人家。大太太身為母親,自然著急,偏偏又要在家中侍奉祖母,只好寫信託了王氏,讓她帶著善桃在城內走動走動,也算是給幾戶曾有意同楊家結親的人家相看一番了。

  善桃縱使落落大方,聽到王氏問起了自己的衣飾打扮,聞弦歌而知雅意,也微微有些窘迫,但卻到底還拿得穩回話的調子,「謝二嬸惦記著,穿得很合身,就是都太華貴了,實在是破費。」

  「這是老太太發話要給你們裁衣裳,哪裡有破費兩字一說。」王氏倒是異常熱情,問過了善桃路上的見聞,便將兩個女兒家打發下去休息了,喚得下人進來說話時,又打聽得善檀的親事也依舊沒能說定,也有些犯愁,「到底西北還是太偏僻了一些,高門大戶比不上京城多,老太太又實在是太挑剔了,這個看不上眼,那個又嫌不好,這是在挑媳婦兒,還是在選秀呢?」

  二老爺倒贊成母親的慎重,「檀哥媳婦,那是咱們家的宗婦,自然要運足眼力去挑。咱們家成親晚,幾個孩子說起來也都還小,你要操心起婚事,倒還不如去操心二妞。她沒說了親事,三妞也不好說親,眼看著就要耽誤下來了。」

  善桐今年十五,正是花樣年紀,在西北算是正當年的小姑娘,很可以說親了。這一年多以來,也不是沒有太太夫人們話裡話外,透出過探問的意思,就是善榴遠在京城,都寫過幾封信來問母親。王氏對善桃的親事這麼熱心,就是因為按族裡規矩,說親得按序齒,耽誤了姐姐,妹妹也就只能跟著乾等。她不禁歎了口氣,「也是沒有合適的人選,桂太太口裡問過幾次妞妞兒的事,但他們家和小四房提過親事的事。現在小四房也是遲遲沒給回話,桂太太幾次私底下和我說,也是不無抱怨——這種事女方不給個肯定的回話,他們也不好催的。要是和我們定親呢,將來兩房相見,那就太尷尬了……」

  「桂家雖然顯赫,但已經和小四房那邊說了親事,成不成咱們也都不好插手了。」二老爺眉頭一皺,「要插手,那也要小四房發了話再說。不然這算什麼,兩家搶婿不成?再說,他們老大都定了親了,按妞妞現在的出身,給他們家做次媳,也委屈了些。」

  二老爺不清楚桂家長媳的底細,有這樣一說,倒也不足為奇,王氏有心要解釋幾句,卻也覺得他說得在理,這就又犯難了起來。「大嫂要是有好人家,自己就先說給善桃了。我娘家的親戚,別說托他們說親了,沾一點邊兒都怕倒楣……京城裡沒有多少知根知底信得過的大戶人家,和我們有過來往。在西北除了桂家,也就是總督府肖家了,可肖家幾個兒子,我看了都也就一般,配妞妞,有些委屈了孩子呢。」

  兩夫妻商議來商議去,都未能商議出個結果來,善桃的婚事,王氏倒還是樂觀的。「和她爹官銜相配的人家不少,正好桂太太生日要到了,就是總督太太也都要去的,到時候牽了個話頭出來,沒准一來二去,親事也就成了。」

  二老爺微微點了點頭,又撿起了另一個話題。「外頭先生家裡有喜事,這你知道了?還有榆哥的那位李先生,聽說又要去京城了,今兒個托人給我帶話,想把榆哥一道帶去,你看怎麼樣。」

  「江先生那邊的賀禮已經備下了。」王氏忙道。「檀哥、榕哥、梧哥私底下似乎也都備了禮送去,這我就沒過問。」

  她頓了頓,似乎很有些不樂意地,又追問了一句,「李先生這一回又要去多久啊?別和上回似的,一走半年,又誤了蒙試……」

  「要一個秀才功名而已,什麼時候不能取?」二老爺反而不著意,「孩子喜歡跟在先生身邊走南闖北的,那也是他的福氣,總比成天渾渾噩噩關在家裡,要好得多……」

  兩夫妻家長里短,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等到晚飯時分,一屋子人都聚齊了,檀哥、榕哥、梧哥這三個舉人,去歲應試都名落孫山,三兄弟倒也頗知道上進,本欲在京城留住讀書,又因為京中風風雨雨的,謀反一事鬧個不休,老太太怕出了差錯,索性一道都接回來,就在巡撫府內住下,請了名師回來教導著苦讀。再算上善桃三姐妹,如今大房、二房的孩子,除了善榴之外,倒是都在巡撫府內了。加上二老爺夫妻兩個並大姨娘等通房,一屋子人聲鼎沸,煞是熱鬧,倒讓二老爺心裡很是舒暢,他待要說話時,見梧哥和善桐竊竊私語,心中便是一動,等兩人嘮嗑完了,才笑道,「好啦,都上飯桌吧,有什麼話,吃完飯隨你們捉對說去,我也不管。」

  眾人頓時都安靜下來,分了男女兩桌,卻都是鴉雀無聲,絲毫不聞杯盤碰撞之音——雖然西安靠近寶雞,但進了城,不知不覺間也就立起了規矩,巡撫府內的晚飯桌,就沒有村裡老家那樣的熱鬧了。

  用過了晚飯,王氏見善桐一邊和善楠說話,一邊就要退出屋子。她忙給女兒使了個眼色,等人都散盡了,先摟著善桐,上下掂量了一番,才心疼道,「我看著你瘦了些,果然,身上都沒有半兩肉!你大伯母又管著你起居了?」

  「也沒有。」善桐含含糊糊地道,「反正大伯母家教嚴厲,也不是就對著我折騰,柏哥、桂哥被管得更慘……」

  大太太是嫡長媳,要管教侄子侄女,連王氏都不好多話的。她雖然滿心不捨,卻也只得道,「你大伯母就是這個性子,唉,你得了閑就多和老太太在一塊呆著,別老招你大伯母數落你。」

  善桐心底其實頗為愧疚——她之所以日漸消瘦,倒不是因為大伯母一板一眼的家教,只是這心事如今還不到和母親明說的時候,因此對王氏的關懷,只能報以一個虛弱的微笑,便又扯開了話題問,「看爹這次又多了幾根白髮……」

  兩母女把上回別後,村子裡和西安城內的瑣事互相一說,夜也就深了,善桐還要回屋去睡,王氏直接就把她給留下了,「乾脆你以後凡來,都跟著我睡得了。」

  從前母女兩人也不是沒有在一床歇息過,可等父親回來,善桐就得回自己房間,或是去姐姐那裡。如今這樣直接歇在母親房裡,背後的潛臺詞是什麼,小姑娘多少也品味得出來,她眉宇一凝,隨口便問,「兩個新提拔的大丫頭,都還聽您的話吧?」

  「就是想鬧什麼風波出來,也得看看她們有沒有這個底氣。」王氏不禁微微冷笑,也就想起來問善桐,「善梧剛才和你嘀嘀咕咕的,是不是又在問他生母?」

  說起來,自從善梧考上舉人,在村裡也就是過年時候住了幾天,因為二姨娘身份尷尬,他事情又多,似乎能夠探望生母的機會也並沒有多少。善桐眼神微微一沉,她含糊地道,「就是問了,我也不知道呀,她平時連屋門都不開。我在老太太跟前打轉呢,雖然住在一個村子裡,但一年下來,還見不著一次。」

  「你知不知道是一回事,他問不問,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王氏似笑非笑地說,見女兒只是傻笑,便不禁頂了頂她的額頭,笑道,「過幾天就是桂太太生日了,你也留神打扮起來,不要壓過你姐姐太多了……等善桃一說出門子,恐怕你也就要說親啦。桂太太、肖太太,還有牛太太不知來不來的……你都留心揣度一番她們的為人。這說人家,不但是要看夫婿,也得看婆婆的。」

  一邊說,一邊不禁歎息道,「其實衛太太的為人,我看著就好,要不是她丈夫門第到底低了些,麒山個性又凶,和你還犯相。不然,你們倒是極好的一門親事,如今看來,倒是只能讓給大房了。」

  提到親事,善桐又多了幾分心煩,只是這一年多來,她被緊緊地束縛在村中,連含沁都沒能見到幾次,因此竟也慣了這難以使勁的無力感,竟也就將心事放到了一邊,也不應王氏的話,反而惦記起了從前結識的小夥伴,「不知道琦玉妹妹現在如何,說了人家沒有!今年選秀,她入選了麼。」

  王氏這還真不知道了,她微微一怔,便笑道,「好啦,到了那天見到衛太太,你自己問吧!」

  卻不想還沒到桂太太的壽日呢,衛太太不知從哪裡收到消息,才過了兩天,就派人送了信來,要親自過來拜訪,「看看三妞妞。」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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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相親

  衛太太自從善桐小時候就對她特別喜愛,兩家人心中都是有數的,人家這樣熱情,巡撫府勢必不能將她的好意拒之門外,王氏雖然自豪,可也很有幾分哭笑不得:「一家有女百家求,善桐也到了被人來求的時候啦。」

  私底下六醜就打探了好些消息,偷偷地告訴善桐,「光是這兩年來,寫信過來提過親事的人家就有十數家,有的老爺太太嫌家境不好,或是太偏遠了,或是家風太亂。有的呢看著好,可朝廷裡不太平,這邊才覺得或許能成,都還沒遞回信呢,那邊消息傳來,不是升就是貶……多半都是貶了。」

  善桐面色有些發白,咬著唇只是不說話,六醜看在眼裡,便砌詞安慰她,「這種事一向也是先要問過您的意思的,您不點頭那哪能行?太太那麼疼您,不會不顧著您的心願的。」

  王氏對別人如何是一回事,對自己親生這三個兒女,卻肯定是關懷得無微不至的。把善桐留在祖母身邊,雖然善桐自己都沒有抱怨,但王氏幾次提起來,都覺得過意不去,「你大姐跟在我身邊一直到了出嫁,你呢倒好,從小就在祖母身邊長大,祖母固然疼你,可畢竟是趕不上娘的……唉,到底你的命是要苦些。」

  這幾年來家裡手頭就算再緊,給善桐置辦首飾也是毫不手軟——在婚事這樣的大事上,明知道善桐素來也很有主見,她又怎麼會不聽聽小姑娘自己的意思呢?

  善桐扇了扇睫毛,倒沒有搭理六醜的話頭,而是站起身道,「我胸口悶得很,出去走走——」

  門才一打開,隔著窗子望見善桃在對面東廂裡低頭做著針線,她又廢然坐到炕邊,擺了擺手,意興闌珊地道,「算啦,大伯母說的對,女兒家也不能太野了,成天到晚想著出門逛,可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該有的念頭。」

  或者是因為一天比一天更大,現在她不論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已經算是成人。這兩年間,善桐每一天都要比從前更感覺到規矩兩個字對自己的束縛,曾經她倒也習慣了規行矩步的生活,只是在西北鄉下禮教相對鬆弛的地方生活了幾年,又趕上了亂世事急從權,小姑娘卻幾乎是被自由給寵得壞了,等到大伯母回了村子,才過起了正宗的官宦小姐生活。——而隨著年歲的長大,不要說和桂含春這樣的外男見面了,就是含沁私底下要和她說點話,在大伯母的照管下,那都是難之又難。而人心也就是這樣,從前生活在平民圈子裡的時候,善桐從未想過自己和桂含春互相之間的好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說句老實話,西北私定終身的男男女女多了去了,還少她一個?

  可現在,隨著一年多來拘謹的生活,她也漸漸地明白了:自己並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而二品人家的小姐,不要說和別人私定終身了,就是同外男說兩句話,那都極不體面呢。

  她本能地覺得這想法極為不近人情,可又無法具體地描繪出究竟不近人情在什麼地方。心中只是模模糊糊地倔強想著:我也沒有做錯,連姐姐那樣規矩的姑娘家,都是憑著自己的心意選擇了姐夫,輪到我頭上,我就錯了?

  可,畢竟不論是為了自己考慮,還是為了姐妹們考慮,私底下再見桂含春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長年累月不能見面,只能互通幾句簡短的消息,才是讓善桐心緒漸漸低沉下來,最主要的原因。

  只是長輩們的反對,她並不害怕驚惶,兩家怎麼說都是門當戶對,只要能把自己的婚事再拖一段時間,小四房那邊徹底回絕了桂家,兩人婚事,是指日可待。但她……她的心就好像被誰吊了起來一樣,隨著音信的生疏,腦海中桂含春形象漸漸的淡薄,善桐總不禁懷想:他心裡還有我嗎?這都幾年沒見面了,他還喜歡我嗎?我、我……我還喜歡他嗎?

  要說喜歡,的確她也依舊惦記著桂含春,可感情已經不如數年前那樣熾烈而真誠,終究是有些疏淡了。善桐又覺得這也的確是人之常情,卻也又覺得自己比不上故事裡說的那些個貞節烈女。才幾年沒見,她怎麼就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心了?

  這份心事,也就只能和含沁說了,可沁表哥居然也是個男人,今年說來也都十六七歲了,兩人也不能和小時候那樣,說見面就見面……

  正是心事重重時候,外邊王氏又叫她出去見客,原來是小二房主母帶著善婷,也正好進城走親戚。因親戚家中屋舍狹小,便和老太太打了招呼,到巡撫府來落腳。

  像這樣接待族人,不要說是小住,就是常住都是常有的事。小二房和小五房之間不說交情深厚,但也總算沒撕破過臉皮。王氏就顯得很客氣,還特地讓善桐挪去和善櫻一道住,把屋子讓給善婷起居。小二房的劉太太就笑道,「何必這麼麻煩!善婷和我睡一床就得了。」

  又道,「改明兒吃過壽筵就回去了,一兩個晚上的事,也不用多麻煩。」

  王氏看了善婷一眼,見她手裡籠了個金鐲子,看成色倒是全新的,做工也細緻得很,恐怕價格不菲,心中自然有數,面上便笑道,「何必這麼慌張,難得進城一趟,好歹多住兩天嘛!過幾天就是桂家老九房太太的生日了,和我們一道吃壽酒去,也趕個熱鬧!」

  劉氏幾番客氣,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王氏又叫過善桃來,讓她帶著善婷同妹妹們一道刺繡寫字。

  善桃素來是光風霽月,從來不去評論他人舉止的,倒是善櫻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若有所悟,到了晚上非得拉善桐去她屋裡,和善桐咬耳朵。「恐怕也是來給善婷姐相看人家的吧?順著杆子往上爬,真是討人厭!」

  按善櫻的身份,也就只有她會這麼在意了……也難怪這個綿羊一樣馴善的妹妹,第一次這麼急切地露出了對同齡姐妹的厭惡。

  善桐毫不在意,「人家又不和你搶,西安城裡人家多了,你怕什麼?難道三品、四品的人家,還會看上她嗎?」

  善櫻這才放下心來,她靠在姐姐肩頭上,似乎有些尷尬,便喃喃找補了一句,「我也不是怕她和我搶,就是……就是看不上她!我看姐姐也是一樣,對誰都挺和氣的,就是不給她好臉色看……」

  如今小五房正當紅,小二房自然頻頻示好,善桐想一想,自己和善婷見面時,話的確也從來不多,但仔細一想,其實善婷為人活潑大膽,雖然有時輕浮了些,但略無城府,好似一條看得見底的消息,這幾年來年紀漸長,更是顯得眉清目秀,從談吐到外表,都沒有什麼特別令人討厭的地方。但……她甚至只是一想到善婷而已,心裡就是一陣膈應,想來想去,也只能是因為,「誰叫當時她對姐夫眉來眼去地來著?人家又不喜歡她!規規矩矩的姑娘家……」

  抱怨到了一半,善桐又自嘲地一笑,她不說話了——在這件事上,她可沒有多少底氣去嘲善婷。

  「哎喲喲,這一屋子四個姑娘,真是如花似玉的,叫我看了哪一個心裡都喜歡!」

  衛太太還是老樣子,熱情健談,滿口都是甜言蜜語,偏偏又誇得真誠,一見面第一句話就誇得眾人面上都浮起笑來。她一邊落座,一邊就同王氏感慨,「我自己是沒有女兒,偏偏又愛女兒,娘家那個外甥女,也是當作眼珠子一樣疼的。還是妹妹有福氣,被這一屋子的眼珠子包圍,要是我,每天飯都多吃幾口。」

  「牛大姐這就客氣了,我們家這四個女兒,就是全磊在一起,我看和琦玉也比不了。」王氏一邊笑,一邊隨口就問,「小姑娘現在還在老家?善桐昨兒才到,知道您今天過來,緊著就問了琦玉呢。幾年前看就出脫得超逸得很,現在長大了,只怕更是漂亮得不得了啦。」

  「她前年就回老家去了,預備著選秀的事兒。」衛太太面上閃過了一絲陰霾,淡淡地道,「不巧,繼母去年又沒了,也沒參選。這剛出了孝期,在家住得怕也不大舒服,我就打發了麒山兄弟去接她過來。怎麼說也是在身邊養大的嘛……前兩天剛動的身!」

  她又立刻換了臉色,精明的眼神在四個姑娘身上掃過了,又停在善桐身上,用神看了一刻,才滿意地笑了,指著善桐道,「從前見三姑娘,就覺得人品超脫,別看琦玉生得美,要我說啊,和三姑娘的氣派一比,可就被比下去了。」

  便笑眯眯地讓善桐坐到自己身邊來,「挨著我,我真能多吃一碗飯!」

  善桐被衛太太看得渾身都不舒服,看母親眼色,卻只能依言坐到衛太太身邊,輕聲細語地回了幾句衛太太的答話,她有意答得簡短和含糊,不想衛太太反而更加滿意,「要比從前更嫺靜得多了。」

  就連善桃、善婷和善櫻三姐妹都看出來衛太太的意思,雖然沒有一語明說,但善婷先就背著身子,沖善桐刮了刮鼻子,就是善桃,也不禁對妹妹莞爾一笑,倒是善櫻咕嘟著個嘴,似乎有些淡淡的失落。但目光偶然和姐姐一碰,立刻又露出笑來。只有善桐本人,一想到衛麒山那飛揚跋扈的性子,和滿口裡的拿戰俘練功,就覺得這一頓飯真是怎麼都吃不香。好容易等送走了衛太太,她在淨房裡洗漱預備和母親就寢,二老爺在外頭和二太太說話時,又偶然聽到父親似乎提起衛家,小姑娘便忙不迭地飛到門邊,豎起了耳朵。

  「衛太太看來是一門心思認准了善桐了。」二太太也有些哭笑不得,「對善桃就只是看了幾眼,誇了幾句而已。從小就喜歡三妞……今天幾姐妹站在那裡,就看了一眼,便盯著三妞看個不停……」

  話裡自然也不是沒有微微的得意,二老爺聽見,也不禁微微一笑,他看了淨房一眼,便將誇獎的話壓了下來,輕描淡寫地道,「畢竟西北人丁稀少,偶然來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家,就都當作寶貝了。要是在京裡,大戶人家一多,也就顯不出女兒來啦。」

  榆哥、梧哥,那是沒有得比了。可王氏自負自己兩個女兒,是穩穩要壓小五房這幾個孫女一頭的。她面上的不快一閃即逝,正要說話時,見二老爺指了指淨房方向,才會過意來,也是忍俊不禁,片刻後才和二老爺商量,「既然善桃那頭不成了,衛家的事就不必和老太太提了吧?他們家雖然這幾年也冒得快,這邊是牛家的親戚,那邊是桂家的老下屬……現在怎麼說也有正四品的功名了,但四品官不說多如牛毛,也絕不稀奇,配三妞,還差了點兒。」

  「幾年前你不是還提過,說衛家不錯?」二老爺戳了妻子一下,也道,「倒不是說門第相配不相配,只要人家正派富足,孩子過去了不會吃苦,就是官銜再低也是能嫁的。就是衛家呢……功名心急切了一點,現在兩邊抱大腿,看著似乎如魚得水,可將來要有一天兩家徹底撕破臉了,他們難做的日子在後頭呢。」

  不論是出於門第方面的考慮,還是對政治前途的擔憂,看來父母是並不大看好衛家了。善桐不禁鬆了一口氣,又聽父親囑咐母親,「桂太太的壽筵,你還是著重打扮善桃,別私心疼愛三妞,讓妹妹搶了姐姐的風頭……」

  接下來的話,她就沒有什麼興致去聽了,一邊逕自走開梳洗,一邊又不禁惦記起了桂含春:雖然說這樣想一點都不嫺靜,雖然說這不該是大家小姐的念頭。

  但,她也有幾年沒見到桂二哥了呀……

  時間過得很快,幾乎是一轉眼就到了桂家壽筵當日,一家老小自然是齊齊出動,就連善婷劉氏母女,都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身極為體面的頭面衣裳,站在盛裝打扮的王氏身邊,竟是絲毫都不遜色。善桃姐妹自然也都再三打扮——也不知是出於私心,還是自然而然,王氏雖然落意打扮善桃,但也賞了善桐一對新耳墜子,待得到了桂府,自打一下車,這同屬楊家女,身份卻又各不相同的四姐妹,立刻就吸引了各色人等的眼球。王氏環顧女兒們一眼,尚未說話時,遠處就有一位打扮富貴的太太笑著對王氏點了點頭,緩步踱了過來,和氣地道,「楊太太,這除了你們家的櫻娘之外,三個姑娘都看著眼生呀?」

  王氏不敢怠慢,忙笑著將三個女兒家都介紹了一遍,又道,「讓肖太太見笑了,家裡女兒都養在老家,沒怎麼見過世面。」

  這位肖太太,自然就是陝甘總督肖家的主母了,她半合著眼,似乎似聽非聽,等王氏說完了,才含笑抬起眼來,逐一和女兒家們拉手問好,先握過善桃,又握了善桐時,握住就沒有放手,一雙略略帶了腫的金魚眼睛眯得更小,專注地盯著善桐直打量了半柱香時分,才鬆開手來,笑著說了一句,「不愧是楊太太調教出來的閨女……」

  到了這個地步,善桐就是再傻,也都知道自己無意間終究還是搶了姐姐的風頭,她略帶抱歉地瞥了善桃一眼,剛想說話時,就見遠處人影一閃,似乎是有個男丁轉過了院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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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真相

  桂太太平時的作風再瀟灑,到了這種大場面,男女眷之間自然也是慎之又慎,不至於亂了禮教大防。除非是主人家自己,否則成年男人要在內院出入,今日裡自然是純屬天方夜譚。就是男主人自己要進內院來,只怕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善桐不過是驚鴻一瞥,要再看真時,那人卻已經去遠了。她心下不免犯了少許猜疑,卻也不再深想,隨著母親一道,和平素裡相厚的人家打了個招呼,肖太太又招呼王氏一道,攜手進內堂給桂太太道喜。

  這是擺明瞭要炫耀兩家交情深厚,連太太們都是手帕交了。王氏雖然有心避嫌,但奈何肖太太熱情,無奈之下,也只好同肖太太一起進了裡屋。肖太太還和王氏感慨,「前頭兩個女兒都出門了,今日看著楊太太帶了四朵鮮花過來,倒是讓人覺出了生女兒的好。好比現在,要是桂太太身邊有幾個女兒陪伴,也就不至於如此忙於應酬了。」

  這擺明瞭還是在暗諷桂太太自重身份,不肯出門來迎接她這個總督太太。善桐雖然這幾年來久居村中,但也不是聽不出話裡的意思,她不禁看了母親一眼,眼神半路上又遇到了二姐——看來善桃雖然不言不語的,但也聽出了肖太太的潛臺詞。

  王氏和肖太太打太極,「其實女兒多了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爭寵都吵得人頭疼,倒不如生兒子好,到了年紀撥到外院去,自然有人看管……」

  就勢便轉了話題,和肖太太嘮叨育兒經,善婷忽閃著大眼睛,似乎聽出了什麼來,又和母親竊竊私語,好奇地打量著將軍府內的景色。善櫻卻是不管不顧,只顧著和善桐指點,「可惜來得不是時候,去年母親帶我過來,花開得很漂亮,比得上京城的名勝了……」

  說了幾句話,眾人便進了內堂,桂太太就是再自傲,此時也要出門迎接了——人還沒到,聲音就到了。「我出來得晚了,真怠慢貴客!」

  肖太太鼓囔囔的金魚眼毫不客氣地往上一翻,作出了一個醒目的憎厭姿態,可下一瞬間又擠出了一臉的笑,她親熱地上前握住了桂太太的手,「今年可是您的正生日,辦得大些人就來得多了,咱們什麼交情,你只管招呼別人去,我這你可就不用管啦……」

  桂太太要比善桐初見她時老了幾分,她今年說來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儘管保養得宜,鬢邊到底還是見了白髮。雖說打扮得自然是華貴得體,但臉頰便沒有初見時的豐潤了,原本幾年前剛見面的時候,她雖然四十多歲,但看來就和三十才出頭似的。如今呢?倒顯得比五十歲還老了幾分,面容一下就現出了蒼老、刻板來,只是氣度到底還是一樣的大方,對肖太太故示親熱的話語,她長長地嗤了一聲,半真半假地道,「怠慢了誰也不能怠慢了您呀,就您這身份,到了金鑾殿都怠慢不得呢,在將軍府裡要是受了冷落,我這罪可就大啦!」

  話尤未已,身邊簇擁著的貴婦親戚們,都齊聲笑了起來,「您風趣!」

  肖太太顯然很不是滋味,轉著眼珠子才要說話,桂太太這邊和王氏問了好,那邊眼珠一轉,便望著善桐笑道,「小丫頭,你也到西安來了?好,好,可要多住些日子——看看你長大了,是不是還那樣大膽,騎馬射箭,都來得!」

  一如既往,對她帶了些霸道和優越的示好,善桐是很難從心底覺出感激來的,不過西北的大家女眷,精通騎射的不少,她求助般地看了母親一眼,自己這邊笑著回了桂太太幾句,那邊王氏也牽起了一位少婦的手,親切地笑道,「我前兒坐車的時候,看見你婆婆騎馬出去,身後還跟了一騎,瞧著像是你呢,現在騎術也學得很好了嘛——」

  這是個清秀中略帶了靦腆的少婦,雖然臉盤紅潤,個子高挑窈窕,但氣度卻有幾分怯懦,對王氏的親切的話語,和周圍人奉承討好的捧場話兒,她也不過是報以羞澀的一笑,輕聲細語地道,「多謝嬸子誇獎……」

  便擺弄著自己的辮梢,含著笑不說話了。

  桂太太眼底閃過了一絲不滿,她若無其事地接過了話頭,一面和王氏、肖太太寒暄,一面安頓眾人入席。善桐等姐妹身為小輩,倒又不能和王氏、劉氏坐在一塊,而是被安排在了花園內東邊一處敞軒裡,同西安城內眾頭面人家的千金小姐,圍坐了一桌。

  如今城裡最顯赫的兩戶人家,身邊都沒有女兒,說起來也就是楊家,不但根基深厚——又是地頭蛇,並且官職也大了。善桃姐妹三人又是初來乍到,這些小姐們倒是不如母輩,已經練就了不著痕跡的套近乎功力。反而和善桐三人沒什麼話說,倒是善櫻如魚得水,一落座就拉著誰家小姑娘的手,和她咬了半邊耳朵,才回來跟姐姐們八卦。「聽說桂家大少奶奶這一回又不得出來招呼賓客,桂太太就把她拘在身邊,不讓她一個人落單,我們這桌倒是天水來的一個嫂子在招呼。」

  先不說善桃沉了臉,待要發作,又顧忌場合,善桐似笑非笑,不肯答話,善婷首先就興奮起來,和善櫻聲若蚊蚋地耳語了半日,善桐隱隱捕捉到了幾個斷續的句子,無非都是「可不是沒什麼臉面,聽說就是個下人都敢給她臉色……」,「放在身邊教了幾年了,怎麼還都教不出來……」。

  善桐不願搭理善婷,先還由著善櫻和她說話,過了一會,便拿筷子敲了敲桌子,略帶警告地看了妹妹一眼,善櫻便再不敢多話。果然頃刻開席,過來陪坐的倒是一位面生的小媳婦兒,她面善愛笑,和眾人都很說的上話,對善桐姐妹尤其客氣,還笑眯眯地對善桃道,「我們兩家說來也算是拐著彎的親戚了,去世的先嬸母,是貴府老太太的侄女兒來著呢。」

  這就是含沁過繼的十八房原來的堂兄弟了……善桐心下不禁一緊:怎麼說是個世襲的職位,放著近親的孩子不過繼,要過繼含沁。恐怕這家人面上不說,對含沁卻未必沒有芥蒂。

  她卻多慮了,桂家這位小嫂子人很健談,說起含沁,滿口都是好話。「這孩子可懂事著呢,和我們家也走動得勤快,他堂哥說起來,滿口裡都是含沁這個含沁那個的,可不是伯母辦壽酒,我們過來吃酒,他就成天和含沁在一塊廝混……」

  眾人攀談起來,善桐這才知道她丈夫這一房家產頗豐,如今兩老也都已經去世,就是小夫妻兩人在天水照管家業,雖然沒有功名,但日子過得卻也甚是逍遙快活。因她素來口齒便給,這一次正壽酒便被桂太太委託了,來陪著這一桌千金小姐用飯。

  連個沒誥命的親戚家媳婦,都安排到場面上來了,大兒媳卻被拘束在身邊,桂太太也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兒媳婦留……善桐這頓飯吃得又多了幾分心事,想到桂含春就算是再含糊其辭,此時勢必也不能不吐露出部分實情,至少桂家一面,應當已經知道桂含春看中了自己為妻,便不禁又回味起方才桂太太那幾句話來,她隨意用了幾口飯,便擱下了筷子。只是和身邊姐妹們閒話聽戲,排遣無盡的心事。

  卻不想酒席才盡,那邊就來了人,「請楊三姑娘到花廳說話。」

  便有兩個媳婦子上前,將善桐帶到了花廳內,眾位太太也已經下了席各自吃茶說話,進門時眾人都看了過來,肖太太還道,「桂太太不說真是沒留神,這對碧玉墜子,論做工倒也就這樣了,細細一看,竟是通透得很,半邊臉都能照得綠了!」

  桂太太咧嘴一笑,神色多了幾絲高興喜悅,倒是顯得有了幾分從前的風采,她讓善桐站到自己身邊,沖著明亮處仔細地相了相,才滿意地道,「其實墜子真也就是如此,我看啊,還是她人白,戴著就特別出挑。從前得到過幾件宮中賞出來的首飾,做工材質,天家御用自然是無話可說,但我戴著就怎麼都沒有她戴著好看啦。」

  原來這是議論到了善桐的墜子——善桐和王氏都有幾分哭笑不得,那邊衛太太早就一疊聲把善桐喚到身邊,仔細品鑒了片刻,也道,「人也漂亮,首飾也實在好,我看光做工就值老鼻子錢了,更別說料!西安城裡都沒見這麼好的料子,這不是本地貨吧?」

  「是我讓她姐姐在京城物色的。」王氏也難得地起了談興,眾位太太頓時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西北的消費經,這家的料子、那家的首飾……桂太太反而沒了聲音,她往後一靠,滿意地看著廳內總算融洽起來的氣氛,又掃了大媳婦一眼,唇邊不禁現出一個冷笑,再看看善桐——小姑娘正坐在衛太太身邊,似乎和她念叨著小夥伴的事兒。

  真是大姑娘了,這一擺頭,碧玉墜子這麼一襯,更顯的膚色雪白,眼中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叫人看不透她心裡的思緒,這點倒是和她母親一樣,都是面上挑不出毛病,心底極有城府的樣子。言行舉止,雖然比不上京裡那些個大家閨秀那樣精緻,但也就不如她們那麼死板,依著自己的性子,倒是更喜歡西北的姑娘,好說歹說,心眼兒能比針鼻子大些,雖然也還有限……

  她又不滿地看了大兒媳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當時就不該從京裡請嬤嬤!也是那幾年忙得顧不上這一遭了,現在來看吧,真是怎麼瞧都上不得臺面。要不是兒子實在喜歡……

  過去的事,桂太太也不願再多想了,她格外掂量地望了善桐一眼,忽地就笑向衛太太道,「說起來,你們麒山今天怎麼沒來?含芳是一早上就惦念著了!說是這幾天都沒能看到他的人!」

  「我打發他們兄弟回去老家看看外祖父。」衛太太和桂太太自然是熟不拘禮——一邊說,她又一邊笑著看了肖太太一眼,對她親切地點了點頭。「順帶把琦玉那丫頭接來住一段日子,也就是這兩天到了的。」

  「倒是不巧了,許久沒見麒山舞劍,不知道劍術進益了沒有。」桂太太就興致勃勃地告訴肖太太,「據說這劍術練到了化境,就是潑墨都進不了劍團呢。以麒山身手來說,練了一年多,應該是有小成了。」

  她是將門主母,生日宴在座的起碼有一小半都是武將家的女眷,頓時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了陣前的幾種絕學,桂太太看大家聊得開心了,便一合掌,乾淨利索地道,「麒山既然不在,倒掃興了,不過我們家二小子、三小子的槍法倒也是數得上的,我久已想讓他們兄弟耍一套來給我瞧瞧,今日這麼好的日子,便讓他們舞槍助興,大家說如何呀?」

  眾人哪還有什麼話說,肯定是齊聲稱是。於是又忙著安頓了屏風等物,將室內圍出了一大片空地,桂太太也打發人去前院傳話,沒有多久,桂氏三兄弟就一前一後,進了花廳。

  打從老大桂含欣起,這三兄弟長相都挺相似,風度雖各自不同,打遠一看,一時還真無法分辨,直到桂含春臉上受了傷。眾人這才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這臉上帶了一團紅痕的,就是老二含春了。

  就算經過精心診治,這位西北上空冉冉升起的將星之一,也終於落下了醒目的疤痕,正面看還不覺得,側臉一看,就覺得他的肉像是被誰削去了一片,竟很有幾分凹凸不平的意思,而這胎記一樣的暗紅,也終於為桂含春溫潤的氣質增添了幾分鐵血與猙獰,令他看來終於有了軍人的樣子……只是落在桂太太眼中,兒子臉上這一塊肉掉了,就像是她心頭一塊肉也跟著掉了,每每看到,心中都不禁先是一疼,才能緩開了去思忖別的。

  她又掃了眾人一眼,見各貴婦都竊竊私語,顯然也正在議論兒子面上的傷痕,就是楊太太,也都和衛太太頻頻交頭接耳,看口型,權神醫三個字吐露得極為頻繁。唯獨三姑娘卻是呆呆地坐在當地,雖然面上彷彿被一張平靜的面具給罩了個正著,但眼中的雲霧依然不禁散了開去,讓桂太太窺見了她心中的情緒。

  她不是細緻人,對三姑娘也沒那麼熟悉,但總算還能讀得出心痛與害怕之間的區別。楊善桐神色間或者有些遺憾,但眼中流露出來的痛楚,倒是觸到了桂太太心底軟處。

  她便叫過桂含春來,愛惜地撫著他面上的傷疤,這才向眾人笑道,「別看它醜,可是救了二小子的命呢!要是偏上一點兒,火銃可就進腦了。嘿嘿,羅春和他身邊那十三個親衛,雖然人少,但戰力倒是一等一的強。」

  這短短一句話,頓時驚起了一片低低的議論聲,眾人望著桂含春的目光,自然也崇敬多了——從前都聽說他是巡邏時遇到北戎的散兵游勇,無意中落下的傷痕。雖然嘴上不說,心底未免覺得他有些大意。可羅春這兩個字一出,桂含春這傷口中蘊含的意義,可就不僅僅是他本人的勇猛、北戎的兇暴了……

  桂太太卻不大在意,她含笑再掃了花廳一眼,見楊三姑娘已經垂下臉去,心中倒有少許遺憾,便瞥了兒子一眼,笑著把他推出了屏風後頭。「小子,打點起精神,討得大家的歡心,有你的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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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打探

  桂家旗下,素來猛將如雲,這一點眾女眷都是聽說過的,只是這群大戶人家的太太奶奶們,也從未有人親臨前線,因此儘管久聞大名,但親眼看到桂家子弟上陣演習武藝,究竟是極難得的機會。桂氏三兄弟尚未動手,興奮的議論聲便嗡嗡地響成了一片,就連王氏等人,面上都流露出注意神色,衛太太更是咂舌道,「可惜麒山不在,要不然,他和含芳平日裡演習武藝最是默契的,這一次肯定能得到彩頭。」

  善桐卻全沒留心到衛太太的話頭,她垂下頭來看著自己的腳尖,竟是不敢抬頭,唯恐洩露了心中的萬千思緒——羅春這兩個字,對別人還好,對善桐來說意味著什麼,當事人自然是彼此心照的。一時間她想的竟不是正挑選武器的桂含春,而是現在不知身在何處的含沁:這件事,沁表哥居然沒對她提到一個字……是有意還是無意?肯定是有意了。這麼說來,是桂二哥本人不想讓她知道了?

  這一次受傷兜兜轉轉,到現在居然有九成原因,也許是和她有關——善桐也沒那麼自作多情,會認為桂二哥也許是為了她策劃一次襲擊。她畢竟還是瞭解桂含春的,以他穩健的行事作風,還不至於如此癲狂。但在追擊中,有沒有可能因為羅春同她的舊怨,桂含春在該退的時候便沒有退呢?這就是說不清的事兒了……

  桂太太有意點出此事,究竟是為了給桂二哥正名,還是也有說給她聽的意思呢?善桐一時竟大為忐忑,她聽得屏風外頭桂含欣的聲氣道,「母親想看咱們習練哪種兵器,哪路武藝?」那邊桂太太又說了些什麼,小姑娘卻沒聽清了,她心潮翻湧,終於還是忍不住抬起頭來,透過了鏤空雕花的屏風,又在一起追尋起了桂含春面上的傷痕。

  由於屏風角度的關係,她只能隱約看到桂含春的半邊臉頰,那一團暗紅色的陰影就越發顯得刺目,竟讓這位氣質溫厚的少年平白多了幾分怕人。善桐只看了一眼,心就好像被誰的手擰緊了似的,她猛地一縮,又垂下了頭去。只聽得身邊衛太太體貼地道,「你還是個姑娘家,在這裡也不方便,他們動刀動槍,怪怕人的,還是回姐妹們那裡去吧。」

  她倒是一片好心,見善桐低著頭連桂含春的臉都不敢看,還當她是被嚇倒了。因此便出言解圍,王氏也笑道,「嗯,說得是,你沒出嫁的人,還是回避些好,去吧。」

  便又有人恭維王氏,「真是教女有方,不說三小姐,連那位六姑娘都是進退有度!」

  善桐無法可想,只得徐徐起身,向桂太太道別,桂太太也就欣然道,「今日事忙,就不多招呼你了,改日我請你到我們家來騎馬,你賞臉不賞臉?」

  話音剛落,肖太太也不甘示弱,握著嘴笑道,「桂太太說笑了,善桐這姑娘一看就嫺靜,讓她騎馬,豈不是把嬌滴滴的小姑娘都給折騰壞了?楊太太,什麼時候帶上幾個女兒,到我們府裡坐坐是真的,剛造了花房,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看,在西安城裡怕也是獨一份了。」

  王氏母女都大感尷尬,王氏只得歉然道,「她平時都在老家陪伴祖母,老人家是一刻都離不得孩子,這一次也就是住個幾天,等她舅母回來見一見,就要回去的了。等有了空,必定還帶她上門拜訪兩位長輩的。」

  這是擺明瞭兩家人都有搶善桐的意思,眾位主母就是對善桐沒有任何興趣的,也都要刮目相看了。就連屏風外的三個少年,灼灼的眼神似乎也都透過屏風,彙聚到了善桐身上,令她頓生芒刺在背之感。善桐乾笑了幾聲,見母親給她使了個眼色,便如蒙大赦,謝過了桂太太和肖太太的好意,從側門出了屋子。

  雖然在來訪桂家之前,她心底也有些若有若無的盼望,希望能夠見到桂含春——甚至更大膽一些,希望能夠和桂含春說上幾句話,就算是最客套的寒暄也好,能夠和他面對面地用眼神打個招呼也好,都能在善桐空蕩蕩的心裡填些什麼,可在桂太太似乎有意,又似乎只是一時興起的安排下,見到了桂二哥之後,她又心亂起來。就算回了廂房,也是鬱鬱寡歡地,偏偏善婷等人又纏著問她過去何事,善桐只好隨意敷衍了幾句,可即使如此,眾人也都豔羨得不得了,七嘴八舌地道,「還是伯母嬸嬸們慧眼識珠,我就看著你戴得好看了,可還看不出這墜子值錢在哪。」

  便又借著墜子向善桐搭話,就算善桐素來也開朗多話,今日裡香餑餑成這個樣子,亦不由得大感吃不消。她隨意敷衍了幾句,便藉口如廁逃脫了出來。也不敢再進去廂房,只好在一株大槐樹下站著,借著茂密的枝葉,將自己隱到了陰處發呆。

  過不得多久,眾人也都三三兩兩地散開來玩耍,善桐垂著頭只是出神,心頭紛紛亂亂的,想到這裡又想到那裡,一會兒想:桂太太究竟是什麼意思,既然考校了我,可見得的確也是有看中我做桂家的媳婦,時至今日,我們小五房的出身地位也未必比桂家差了。她……她要是不提親,親事終究還是不成的。就是提了親,萬一兩家在仕途上決裂,也根本沒有成事的可能。唉,這件事其實成不成,還不看桂家,桂家多半是願意的,還是得看遠在千里之外的小四房大爺,得看那個素未謀面的楊棋了。

  過了一會,她又不禁苦笑起來:楊棋就算是再能耐,只怕也未必能為自己的婚事做主吧?

  可自己這麼多年來,所見的那些個年輕俊彥,不是和她有婚姻之說,就是和她有遺珠之憾,年年聽到她的消息,她都是步步高升、春風得意。連她二嬸那樣的長輩,都被她鬥回了老家。恐怕連婚姻大事,她都能自己當家做主,都是難說的事。

  她一向自負還算聰明,在身邊所見的姐妹之中,也的確很少有人在天分上足以和善桐比較,唯獨這個楊棋,雖然多年未曾相見,但似乎什麼事都壓了善桐一頭。在她的想像中,此女生活在江南水鄉之中,錦衣玉食,金尊玉貴,嫡母必定倚重非凡,父親的疼愛就更不用說了,雖然生為庶女,但過得似乎是極為順心如意的日子,和自己這明面上父嚴母慈、熙和雍穆,私底下卻是爾虞我詐藏汙納垢的大家生活比,竟是不知好過到了哪裡。除了個嫡女身份以外,自己是什麼都比不上楊棋……不知為什麼,善桐總是隱隱有些擔心,就連自己最中意的桂二哥,最終也還是要被她搶走。

  她的婚事,雖然和她切實相關,可最終能夠做主的卻並非是她自己本人,而是遠在天邊未曾謀面的小四房大爺,這已經就夠荒謬的了,更荒謬的還是最終小四房大爺的決定,恐怕也不是出於任何切身的考慮,還是要和朝中的政治風雲相連。想到這一層,小姑娘竟有些好笑起來,她才勾起唇角,就聽得身前有人笑道,「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傻笑?」

  善桐抬頭看時,卻見善婷笑盈盈地站在跟前,她雖然不喜此女,但也不得不端出笑來,隨口敷衍了幾句。善婷卻似乎並未看出她的冷淡,而是興致勃勃地和她議論起了今日酒席上的見聞,「那位轉運使家的閨女,生得胖乎乎的,看著和白麵饅頭一般,真是可人愛——」

  兩姐妹說了一會,忽然聽得兩個女兒家一頭說一頭笑,也近了槐樹下。善桐伸頭一看,見是方才最熱情的兩位千金——其中一位,正是轉運使家的龐小姐,她忙拉了拉善婷的衣袖,輕聲道,「小點聲,被她們發現了,又要過來說話。」

  善婷自然依言降低了聲量,她看著善桐,面上閃過了一線豔羨,忽然中斷了之前的話題,悶悶不樂地低聲道,「我真羨慕你……」

  善桐不禁有些吃驚,她才要說話時,那兩個小姑娘低低的絮語聲,透過茂密的枝葉,卻已經傳到了兩姐妹耳中。「也沒見她有多嫻雅大方,就是生得好看些,誰都當她是個寶……那對墜子,還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行了行了,你也少說兩句。」聽聲氣,說話的卻是龐小姐,她半帶了不耐煩地道,「她們楊家的女兒還不都是那樣個頂個都拿自己當回事,村子裡養大的姑娘,頂著個百年望族的名頭,就很把自己看得高了……」

  「她還算好的,她身邊那個穿黃裙子的,家裡連個官都沒有,還好意思坐在咱們的桌子上……戴著的金鐲子,樣式舊成那個樣子……」

  「噯,快別說她了!一聽她開口就知道是鄉下來的,一口村味土得掉渣,又那樣愛笑。主人家一開口就笑成那樣——」龐小姐甚至還學著善婷的聲氣笑了幾聲,聽著竟惟妙惟肖,「我都替她害臊,他們家就一個六姑娘倒是好的,文文靜靜,看著也討人喜歡……」

  之前她們議論自己,善桐本來沒當回事,可看著善婷被說得滿臉通紅,要哭不敢,她心下不禁騰地就竄起了一把火。先瞪了善婷一眼,不客氣地道,「哭什麼,你就只會窩裡橫!」

  話出了口,又覺得善婷其實在窩裡也不很橫,如今看來竟根本就是個缺心眼的貨色,也就是在搶男人的時候橫些——想到從前她對諸燕生的熱情,善桐又白了她一眼,才低聲道,「不許哭!敢掉一滴眼淚,回去我就擰腫你的胳膊!」

  善婷又何嘗見過她這副樣子?果然被嚇得眼淚都住了,呆呆地看著善桐,善桐壓低嗓門,再說了聲,「機靈點兒。」便抬高了聲音笑道,「早都和你說了,你鐲子樣式舊了,該褪下來融了重打,你就是不聽吧?家裡生意做那樣大,出了門還打扮得這樣樸素,豈不是惹人笑話?」

  見善婷猛地一窒,一時竟沒有答話,善桐不禁暗自著急,正要自己往下說時,只聽身後吱呀一聲,又有人開了窗子,淡淡地道,「好了,三妹,我們莊戶人家,自當勤儉度日。哪有和你這樣的,出門做客,眼裡就只有別人的首飾?我勸你還是摸摸自己的耳朵,管好你自己的那對墜子吧。」

  兩姐妹猛一回頭,這才發覺善桃居然站在回廊中,因此處有一株槐樹,擋住了大部分光照,這扇窗子看著是釘死了的,誰也沒想到居然有人就站在窗子後頭,恐怕也將兩邊的對話,都盡收進了耳朵。

  善桐也沒想到這個素來嚴肅的二姐,諷刺起人來也是如此尖酸刻薄,她心中湧起同仇敵愾之感,看著善桃就要比從前親近多了,口中笑道,「我哪裡知道我這墜子好呢?二姐你就笑話我吧,我除了長得好看些,可沒有一點好,就是這玉是真是假,我還分不出來呢。」

  善桃背著手,看著一本正經,眼底卻也閃過了一絲笑意,善婷更是早被逗得笑彎了腰,銀鈴般的笑聲中,之前的委屈,早已經不復見。

  就是到了回家路上,王氏也都看出了不對,詫異道,「怎麼先還好好的,到了散去的時候,龐家的姑娘眼睛就紅紅的,還有那誰家的小姐也是——一見到你們姐妹,就背過身去抹眼睛?」

  幾姐妹相視一笑,善婷便活躍起來,指手畫腳地將事情說了,劉氏聽得氣憤,王氏卻和聽故事一樣,聽得好玩得不得了,還笑道,「真是坐井觀天,自己小戶人家出身,把女兒教成這個樣子不說,還養出了她一身的傲氣!」

  卻顯然是沒往心裡去。

  有了這段插曲,四個小姑娘倒親近多了,連善桃的話都比平時要多。回了家還湊在一起玩耍繡花,第二日一早,善婷便來拉著善桐到自己屋裡下棋。

  兩個人下了一會兒,善桐見善婷欲言又止的,便道,「幹嘛呀,有什麼話,你直說好了。」

  善婷又吞吐了一會,才像是猛地下了決心,她低聲道,「三妹妹,我本來是不想問你的,我雖然不懂得看人眼色,但也隱約覺得你是不大看得上我……要不是昨天的事,我也不好開口……」

  善桐此時對她倒是觀感已改,覺得善婷人雖然有時候輕浮了點,但略無城府,其實要比很多人都好相處得多,便微微一笑,隨口道,「你開口嘛,什麼事,能幫得上的,我一定盡力。」

  善婷便一咬牙,她說,「我不怕你看不起我……我們家是一心想要把我嫁給一戶官宦人家,怎麼說也能照應著家裡,不必再受那些個官兵的氣。你也知道,我們家的田地靠著官田,這些年來各種委屈真是數不勝數——」

  她抽了一口氣,又道,「這一回來西安,我們其實就是老著臉想來說一門親事的,我娘看上的……其實就是轉運使龐家,其實說來不怕你笑話,他家和我家輾轉還是親戚呢,沒想到私底下是這樣一副嘴臉。我年紀到了,也再等不起了,倒是覺得你……你表哥出身挺不錯的。我娘昨晚上也說,想托你祖母做個大媒呢。」

  小姑娘面上就顯出了少許患得患失的神色,低聲道,「我也就是小時候見過他幾面,這幾年來都關在家裡不能出門……你應當是能見到他的,你覺得他為人如何呢……」

  話出了口,面上已經是一片暈紅,盡顯女兒家風流嫵媚的羞澀之態。這表情竟讓善桐猛地抽了口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過了一會,才結結巴巴地道,「他啊,嗯……我也不大清楚,對——我、我也說不上來,男女有別嘛,我其實也就是小時候見了幾次表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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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初心

  或者是善婷在桂家的見聞,多少也刺激到了劉氏,小二房這對客人就沒有久留,在桂太太大壽後幾日便動身回了村子。善婷臨走之前,還叮囑善桐,「若是能見了面,或是、或是聽你哥哥們說了什麼,回了村子便私底下告訴我……」

  其實就是善婷打聽到了含沁的消息,含沁這邊不答應,兩個人也不可能結成親事。善桐心底還是有數的:沁表哥要是看得上善婷,早幾次老太太明裡暗裡提起來的時候,就不至於是這個態度了。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多嘴多舌的,不然招惹得善婷要起了念想,也是一樁罪過。她漸漸就理直氣壯起來,只是敷衍善婷:「要是打聽到了,必定告訴你。」

  善婷這姑娘也是實誠,聽了善桐這話,不假思索地就鬆了口氣,又笑著打趣善桐,「你就不像我了,還要為親事發愁。上等人家的子弟,只怕是要排著隊來求,你可要帶了眼挑啊,這是一生的事,要緊時候,要是一味矜持,將來只怕後悔了都來不及呢。」

  善桐居然無話可答,只好報以微笑,善婷也不在意,又去同善桃道別。倒是善櫻很好奇,送走了善婷母女,回來就打聽,「就是那天在桂家的那件事,姐姐倒是和她要好起來了!」

  善桐看到她就有氣,正好善婷撞在槍眼上,當下就吃了姐姐兩個大白眼。「還沒說你呢,龐家小姐心胸狹窄,舉止輕浮愚蠢,連壞話都不曉得背了人來說。你眼睛怎麼長的,和這樣的人也親親熱熱的,難道人家捧著你,你就以為她是真心對你好了?」

  想來也是,善櫻素來是個耳根軟沒主意的人,在西安又是唯一的女眷,平時跟著王氏出門,母親要是照管不到,她似乎也很難分辨眾位元小姐待人接物的好壞,還不是誰奉承得多,她就和誰好了?善桐恨不得能拎著她的耳朵把話灌進去,只是看到善櫻嚇了一跳,滿臉頓時就漲得通紅,心下又有些不忍,再想到嫡庶之間的分別,只好淡淡地歎了口氣,放軟了語氣,和妹妹說了半日的話。

  她這一次到西安來,一來有探親散心的意思,二來王氏也是想為善桃出嫁後女兒的婚事鋪鋪路。沒想到鋪路實在是進行得太順遂,反而搶了善桃的風頭,從桂太太大壽後第二日開始,陸陸續續就有肖太太、衛太太並桂太太,連著十數家身份地位和二老爺相差彷彿,家中又有適齡子弟未能定親的人家,下帖子邀王氏上門做客。雖然各尋藉口,但王氏心頭雪亮:西北這幾年打仗,耽誤了女兒家,也養出了一大批單身漢,現在都到了二十啷當歲的年紀了。家裡人也心急著要定親那。

  這些人家多半都是三品上下的武將,論身份在二老爺和大老爺之間,家中不是這個不好,就是那個有限,王氏和二老爺商議了一番,都覺得沒有能配得上善桐的,倒是善桃擇偶的餘地要大得多了,四品人家的青年才俊,也可以列入考慮,男方不必有齊大非偶的顧慮。王氏多少還是接了幾個帖子,卻不許善桐跟著去搶風頭了。私底下也和二老爺感慨,「其實說起來,城裡的小夥子最出挑的,除了桂家那幾個,我們王家自己的王時,也就是衛家的兩個小子了。可惜桂家不能沾邊,衛家呢,家裡又不合適。要尋一門方方面面都妥帖的好親,也不容易。」

  二老爺主要精力還是放在給善檀、善榕物色媳婦身上,這一向和京裡小四房的二爺,自己的親大哥也是書信往來頻繁,對善桃的親事就沒有那麼上心了。「看老太太的意思,門第還是次要,最要緊家風嚴正,本人人才要好。善桃性子強,最好是找個溫和些的相公,婚後兩夫妻也能少拌幾句嘴。」

  結果,雖然是來探望親戚的,但因為舅母米氏回鄉省親未歸,大舅舅又下地方去督促汛期興修水利的事兒,善桐倒是連著半個多月都關在家裡,成天和善櫻大眼瞪小眼的,日子過得極為無味。只隱約聽說總督府和將軍府似乎是較上勁了,兩邊都不斷發信邀幾個女兒家上門做客。倒是把母親鬧得愁眉不展的。

  果然,又過了數日,王氏便向她提起,「不能再推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架子多大呢。橫豎親事上門,有你二姐在,咱們也不必著急應下,肖家要去,桂家也得去,但必須謹言慎行,這兩戶人家都不是良配。肖家的做派,你怕是也看不上不說,桂家呢你也親眼看到了,桂二少臉上的疤痕忒是嚇人,軍功再強又如何?你日夜相對的又不是他的軍功。」

  善桐一時間不禁大急,有心要說什麼,但慮著小四房那邊還沒發話,桂家無法上門提親,多說了也是白說,只好又把話頭吞了回去。王氏打量了她幾眼,微微一笑,又道,「當然,要是你不這樣想,那也沒什麼。就是桂家多半還是為了和肖家置氣,她們還和小四房議親呢。拉扯著我們,不過是不想讓我們靠到肖家那邊去——卻也實在是露了急切,也不想想,他們正和肖家打對台呢,要是小四房應了桂家的親事,咱們也就是親戚了,難道還會給親戚不舒服不成?」

  一邊說,一邊又親自為善桐挑選了幾件得體又大方,卻並不過分華麗的衣飾,才和女兒一道上了炕,在枕邊和善桐閒話。「你可是想好了,想找個什麼樣的相公,和娘你不必害羞,就只管說就是了。只要不是眼往額角上長,娘一定為你找個稱心如意的郎君。門第也好,人品也好,都不會輸給你大姐夫的。」

  又感慨,「這種事也就是看緣分了,緣分到了,你看你大姐,一轉眼都為人父母啦。大姑爺也是,哪一面都無懈可擊,就是現在在京裡就好了……就能為你多相看幾戶人家啦。嫁妝我都給你預備起來了,到時候除了公中那份,我這裡那份,還有你祖母私底下必定會給你的那份,一出門你腰包就鼓,女兒要有了錢,才夫家才不會受氣……」

  款款溫情,輕聲細語之間,說得善桐從心底暖出來,一時間她的思緒不禁怎麼,又轉到了楊棋身上。她想,雖然楊棋鴻運當頭,從小事事都是掐了尖的。但說真的,我也實在不羨慕她——我家裡再怎麼亂,我也是有親娘的人。這世上有誰疼我,會比親娘更妥帖、更細緻呢。

  王氏猜得不錯,桂太太其實還真就是為了和肖太太打對台,倒似乎並不曾特別看重善桐單人。當然,以桂家現在和小四房之間的關係,她要是特別看重善桐單人,倒顯得不知進退,令人難堪了。肖太太邀人做客,點名就要善桐和王氏兩個人,桂太太就大方得多了,一下把小四房在西安的所有小輩,一下就全都拉到了將軍府裡,連檀哥、榕哥、梧哥三個一心苦讀之輩,都不得不賣給桂太太這個面子。——還特地帶話,讓王氏別跟著過來了,「大家通家之好,你要是在場,姑娘們就放不開玩耍了,我們家地方大還有校場,就讓孩子們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吧。」

  先不說王氏多麼哭笑不得,孩子們在桂家倒的確是玩得開心的。但凡是個男丁,沒有不愛拉弓射箭獵兔子的,女眷這裡飯才吃到一半,外頭就傳來消息:「大少爺、三少爺、堂少爺和楊家幾位公子一道都用好了飯,上馬往城外去了。」

  桂太太頓時就得意地對善桐笑道,「你看,我說得不錯吧?要是你爹娘在這兒,又要作出正經的樣子,想著得回去讀書了,繡花寫字了——今日你們姐妹也一樣,是想騎馬也好,想射箭也好,只要一句話,伯母就帶著你們痛痛快快地玩一天!」

  有善桃在前,善桐不敢隨意做主,她看了堂姐一眼,善桃倒也爽快,大大方方地道,「那就請伯母安排了。」於是吃過飯,善婷便拉著兩個姐姐要去校場也射幾支箭來玩。

  方才外頭來報的時候,什麼人都說了,就是沒提桂含春。善桐心裡早就有數了,她便推說自己要去淨房,「我慢慢在後頭走著,你們先去。」

  果然桂太太也不在意,一下就把人全拉走了,只留個心腹侍女帶路,善桐從淨房繞了一圈出來,連她都不知去了哪裡,偌大一個小院空空蕩蕩的,四顧竟一點聲音都沒能聽到。她站在當地游目四顧,不知如何,竟有了些微的戰慄與恐懼:私底下和桂含春見面,這件事倒還有大有小,這裡畢竟是桂太太的起居地,偶然撞見,也是難免的事。但是,要是她和桂含春私定終身的事為人所知,自己可就真的再也爬不上來了。

  話雖如此,她卻並不後悔,小姑娘幾乎是倔強地想:又不是說這是多見不得人的事,我們正大光明堂堂正正,什麼對不起人的事都沒做。難道我連喜歡誰不喜歡誰,都不能自己做主?

  但她畢竟還是怕的——這件事要是鬧開了,自己不說,善桃和善櫻說親就要大受影響了。她自己認栽是她自己的事,要是連累了姐妹們,那就真無地自容了……

  或許是因為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善桐便未能聽見那輕而徐緩的腳步,偶然一抬頭,才發覺一角青衣立在廊下,桂含春手裡還握了一壺箭,他靜靜地立在當地,眼中射出了無限複雜的情緒,望著善桐竟是眨也不眨,見到她抬起頭來,才略帶自失地一笑,輕聲道,「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這是給家母送羽箭來的。居然在這裡遇到了三世妹,真是冒昧了。」

  隨著年紀長大,他又叫起了善桐「三世妹」,明知道是故意安排的會面,卻還要大做文章……善桐不知為什麼,竟一下紅了眼圈,她想要上前依偎到桂含春身邊,但少女的矜持,卻讓她不能不保持著這個足夠禮貌,卻又稍嫌疏遠的距離,只能憑著雙眼,深深地向著桂含春打了個招呼,她的聲音也很輕,甚至有微微的顫抖,「不要緊,我這也就要出門了!」

  頓了頓,又似乎客套地問,「桂世兄,你面上的傷疤——受傷的時候,疼嗎?」

  話到了末尾,終於還是忍不住露了一線哽咽。

  桂含春頓時再沒有一絲冷硬,他似乎在善桐這沒忍得住的心疼裡化了開來,眼神中慣有的那軍人氣質,鐵血冷漠,竟似乎一下全化成了可以繞指的柔情,他往前邁了一步,卻又硬生生地收住了腳,清了清嗓子,才略帶安慰地道。「不要緊,一點小痛。大家不在意,就好。」

  「我想,大家是絕不會在意的。」善桐也覺出了自己的失態,她忙吸了吸鼻子,倒也覺得自己有些太稚氣了,不禁又破涕為笑,意味深長地答了一句,見桂含春也微笑起來,只覺得這一笑竟若春風拂面,恍惚間那個爽脆敦厚,溫柔沉穩的桂二哥,又再回到了她眼前來,儘管只是注視著她,可這深情的眼神,已經像是拂過了她的肩頭。

  「桂二哥,」她禁不住就輕聲問,將等待期間所有的焦灼,所有的疑惑,都表露在了這一句呼喚裡,似乎那壓抑了許久的彷徨,被這一聲叫喚也已經全部激起,她說,「經過這麼多,初心改未?」

  桂含春毫不考慮,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任誰改,我都未改。」

  善桐也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更緊了一口氣,她實在是想要再多呆一會兒,然而除了那沉醉的一面,卻還有個理智的三姑娘在不斷小聲提醒:她已經耽擱得夠久了。

  「大家未改,那就好了。」她輕聲說,「只盼天公作美,能夠成就……」

  乘著四下無人,她最後一次貪婪地,無須任何矯飾地注視著桂含春,深深地點了點頭,便轉過身子,從側門裡出了小院。

  這一天大家都玩得頗為愉快,善桃初次射箭,居然就中了個靶心,善桐更是大展身手,和桂太太比拼了幾局,都勉強能夠不落下風。到了日落西山之際,王氏打發人來接了,眾人這才依依惜別,魚貫上了轎子。桂太太親自送到院子外頭,對三個小姑娘擠擠眼,「得了空,再接你們來玩!」

  卻是並未流露出任何不對,都不曾多回顧善桐一眼。

  她這麼掌得住,善桐自然放下心來。回了府大家一道自然要去給王氏請安,才進了門,就有人上來笑道,「今兒個巧,舅太太來了。姑娘們快去相見吧。」

  別人還好,善桐和米氏是經年未見的,頓時精神一振,三姐妹手拉著手,快步進了院子,隔著遠遠的,透過窗戶,她便果然看到了米氏和王氏正在炕前說話。

  只是,和想像中久別重逢的欣悅不同,大舅母臉上帶了急切,而母親臉上,卻帶了善桐完全能琢磨出來的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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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3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借錢

  不論怎麼說,親戚們之間能夠相見,總是喜事,善桐自然未曾把疑惑表露到面上,她露出笑容,待得下人們通報了之後,便翩然進了裡屋,笑著投入米氏懷中,撒嬌道,「舅媽,我難得到西安來,又差點沒見著你,就要回鄉下去了。」

  米氏早已經換上了一臉笑,撫著善桐的髮絲,細細地打量了小姑娘一會兒,才由衷笑道,「三姑娘長大啦,真是個豆蔻女兒了。」

  便又起身和善桃見過,也誇了善桃幾句,三姐妹便和王氏說了在桂家的見聞。王氏也露出笑意,和氣地道,「玩得開心就好,我打量著二妞不會射箭,還怕你感到拘束呢。」

  善桐原來還有些提心吊膽,見兩姐妹都沒提起自己落後了一刻才到校場的事,這才放下心來,靠在米氏懷中嘰嘰喳喳地笑道,「二姐姐很有天分,一上手就學得有模有樣的,我看要是稍加練習,就又是個女養由基了。對了,舅母,您和舅舅都有事出門了不說,怎麼連二表哥都不在呀?」

  「他跟著我回老家去了。」米氏笑盈盈地道,「橫豎你大舅舅任期也要滿了,我得回來幫著管家,他就不必跟著瞎跑啦。我就把他放在福建了,他倒是好,成天悠游山林,不是去福州和那些文人墨客唱和,就是在武夷山一帶尋仙問道的,我也懶得管他。」

  她是剛從福建回來的,王氏自然有無數的話要問,家人是否安好,家裡情況如何等等。又因為米氏也帶了不少名產回來送給姐妹幾個,一屋子人熱鬧到了晚飯過後,王氏還要留米氏過夜,米氏堅辭了,「回家還有事呢。」

  居然是再沒和王氏說幾句私話,便升轎子出了楊府。大家這才各自回屋安歇,善桐在床上躺著,盤算了半日,等母親也梳洗完了在身側躺下,才低聲問,「娘,大舅母和您說什麼呢,您那一臉難色的……難道是……」

  「就是又來借錢了。」王氏的聲音都透了難。「這一次她回去就是想要出清手裡的祖產的,可二房又不肯答應。再說,現在王家沒那麼得意了,咱們又遠在西安,遠水解不了近渴,福建人哪裡會賣我們的面子。什麼事只要是王家人出面,都要被人擠兌下至少三成,她也覺得不大合算,就沒有賣成,這裡湊湊那裡借借,只帶回來兩萬兩銀子。餘下的還不就只能指著我們來湊了。」

  二房的經濟情況,善桐心裡也是有數的。平時吃穿用度倒是不至於捉襟見肘,但現在就在老太太眼皮底下,灰色收入也瞞不過家裡人——不說別的,就是檀哥、榕哥,那都是長年累月住在一起的。有些事要瞞了,被孩子們看在眼裡,將來說話就難免有些沒了底氣。因此這一年多以來,二房手裡沒有留多少收入,全都是上繳歸公,然後再從公款中支出家用。再加上手裡多少截留下來的一點零頭,打些名貴首飾,這不算什麼,但要一口氣拿出這麼一大筆錢來,就得看王氏自己的嫁妝了。

  可母親的嫁妝,這些年來其實已經漸漸地有了二房小金庫的意思了:當時在京城的時候,父親把一半收入送回老家,賒買當年典出去的祖產,還有一半收入,泰半都用來擴張母親陪嫁鋪子的經營。如今這幾間鋪子的確是賺錢的,但就不算是母親一個人的私產。也就不是王氏說處置就處置得了的了。從父親透過的那幾句話來看,這些年來母親不斷大手筆補貼娘家,他心底也不是沒有不滿的。

  「還差多少銀子呀?」善桐就輕聲問,「大舅舅這是任滿了心思活動,想要跑跑官了?」

  「其實從前借走的那些,也不是隨手就花掉的。」王氏眉頭緊皺,隨口道,「你舅舅早幾年就開始鋪路了,還是想打通連太監的關節,他老人家一句話,比別人十句話都管用。只要東宮稍微那麼一鬆手,以你舅舅的聖眷,要再起來也是眨眼間的事。」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再說,你舅舅現在也想要投效到東宮那邊去……和連公公打點出交情來,那也是有備無患。」

  現在再來站隊,雖然謹慎,但其實也實在是晚了一點。自從魯王叛亂一事之後,皇上的身子每況愈下,連在西北村裡的善桐都聽說過風聲。如今朝中就是太子一家獨大,雖然尚未登基,但和皇上其實也沒有多少分別。想要討好東宮一系的人多了去了,善桐雖然很看好大舅舅的才情能力,卻也不覺得他特別到可以得到東宮的青眼。

  「怎麼不走小四房大爺的路子?」她就幫著母親出主意,「說起來都是親戚,沒准還能便宜點兒——」

  「你表舅和你小四房大爺從前共事的時候,其實是面和心不和。王家和小四房在江南發生過幾次衝突,從前我們家得勢的時候還好說,等你堂舅倒臺了。你十七房的表舅媽,從前和小四房大太太別提多麼要好了,現在可好,上門說句話都得乾等上一個來時辰。」王氏不禁歎了口氣,低聲道,「這樣子,要上門去托人說人情,就難了點了。再說,他遠在江南,又是封疆大吏,不好隨意在人事上開口說話,倒不如我們自己打通關節,要來得爽快些。太監在這種事上是最講信用的,收錢了就一定辦事。就是要搭上連公公這條關係,那就難了。」

  像連太監這樣的人物,當然不可能隨便任何一個人出了錢,都可以得到上好的官職。必定是有些深受信任的下線在為他活動,要打通這些關節,花費就不小了,也難怪大舅舅一家要不斷開口借錢了。善桐的眉尖也不禁緊緊地蹙了起來,她猶豫著道,「這一回,是總算往上打通了一個關節了?」

  「倒不是這樣。」王氏語氣中的煩躁,幾乎都快滿出來了。「聽說是終於聯繫到了一個深受連公公信任的晚輩,一定能在連公公跟前說的上話的。就是人家目無下塵,要打動他就得多用心思,你舅媽怕一時不湊手,想著先從我們這再挪三千兩過去,若是真能和連公公說話,到時候要拿多少,問不問我們拿,那就難說了……我本來就沒打算答應,也就沒細問了。」

  三千兩銀子,雖然不是小數目,但對於小五房這樣的家庭來說也不算太大了。王氏連三千兩都不打算答應,善桐聽了倒不是不吃驚的,她低聲道,「若是那人真能說的上話……」

  「那我也顧不上了。」王氏歎了口氣,伸手拂過善桐的額發,淡淡地道,「你爹為了那兩萬兩,和我鬧成那個樣子,這些日子以來,我是用了多少心思,才把他哄得回心轉意?這時候要再借,那還不又要吵架,你大舅舅只能想點別的辦法啦。」

  善桐不禁默然無語,她頓了頓,才道,「或者還是和爹提一提吧,也算是盡了心了——」

  「要是這三千兩是救命錢,那不問我也借。」王氏的語氣又煩躁了起來,她斷然道,「這樣的錢,我不借,那是誰都沒法說我的一句不是。你大舅舅在西安這麼多年,還不是靠著你爹的照應,才能處處順暢?他要實在是缺錢缺得急了,王時那邊自然會變賣祖產的,我也不是沒有幫過——」

  顯然是動了感情了,善桐心底雪亮:母親這是壓根兒就不想再管大舅舅跑官的事了,她始終還是沒能看好,大舅舅會在仕途上東山再起。

  母親和娘家之間的關係,她是不好多做評論的,再說父親態度如何,善桐也並不清楚。她小心地應了一聲,便不敢再多問多說,而是扯開話題,又同王氏拉了一段家常,母女倆便都沒說話。善桐只覺得睡意漸漸襲來,到了臨睡前,她似乎聽到母親翻了個身,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不管米氏心裡有多焦急,善桐這個大舅媽的行事,始終還是讓人挑不出毛病來。她回家後也不曾再上門拜訪,又過了七八天,等王大老爺回了西安,這才下帖子請楊家全家人上門做客,算是為善桐洗塵了。二老爺夫妻自然也不能就這麼一口答應下來:王家地方狹小,還真接待不了楊家這麼多住戶。於是二老爺夫妻便單獨帶了善桐,撿了個休沐的日子,上王家的小院子裡做客。

  善桐這幾年來都沒有見到舅舅,這一次相見,她顯著地感覺到舅舅瘦了、老了,更重要的是,他原本從容不迫的氣度慢慢淡去,終究還是露出了一絲人在窘境中所特有的寒酸與落魄,他看上去已經不像是個猶帶風流的清瘦文士——看起來徹徹底底,是個失意的小官僚了。

  不過一開口,終究還是有從前的底蘊在的,說起話來還是輕聲細語,沒有多少逼人的勢利氣息。「好久沒見咱們三妞妞了,這幾年來,書讀了多少?」

  一邊撫弄善桐的腦門,一邊又向著二老爺笑道,「妹夫,我冒昧多說一句,三妞妞聰穎靈慧,你可要好生調教,別耽誤了我們姑娘。」

  二老爺看著女兒的眼神也很柔和,「大哥別當著她的面誇她,我看她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一屋子人頓時都捧場地笑起來,因沒有外人,也就不曾回避,一家人用過飯。米氏站起身給王氏使了個眼色,善桐更是知情識趣,藉口避出去散了散心,便逛到王大老爺的書房裡,隨手拿了一本遊記走出來,坐在廊下就看得入了迷。連王大老爺同二老爺相攜進了書房,也不過略做招呼。

  這本書寫的就是福建本土的風物,正好米氏說了些一路上的見聞,善桐看得極是得趣,蜷在廊柱邊上讀了半日,全翻閱完了,還是意猶未盡,想要進書房再搜刮一番,一時也沒有多想,便拾級而上,從側門進了書房,卻是還沒挑簾子,便聽到了王大老爺的聲氣。

  「這個封子繡,不但是探花身份,並且聽說和連公公關係匪淺,你這麼一說,他是還以燕雲衛的身份到過邊疆的了?如今看來,竟是那位身邊一等一的心腹了,要能走通他這條線,在東宮耳邊說幾句好話。一來,我和東宮畢竟沒有多少愁怨,當年也是為他講過幾次學的,二來,他燕雲衛的身份,必定是可以清楚我們這一房的底細——和魯王走得並不很近,也不至於不敢開口說情。這麼一來,再調回到京城去,事情就方便得多了……這一兩年來京城鬧得那麼厲害,他們也缺官啊。只要能實心任事,官一步一步做上去,能為國為民做點實事,也比在這位置上終老要好得多。」

  他話裡到底是露了急切,似乎是想要說服二老爺,將前景描繪得相當輕鬆。所謂一步一步做上去,竟是把這之間的努力一把抹殺。不過的確分析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只是想要回京,可以走通封子繡的關係,的確已經是足夠了。

  善桐不禁緩下了腳步,屏著呼吸等了等父親的回答,可她等了許久,卻只等到了二老爺雲淡風輕的幾句話,「這件事,還是要從長計議,現在朝中風波未平,大哥要是動作太急,難免露了痕跡。再說封子繡才起來沒有多久,行跡又神秘得根本無從打聽,連職務是什麼都不知道,燕雲衛中人又有探花功名……我看著還是險了些,要是能換條門路走,還是換一條為好吧?」

  他又安慰王大老爺,「舅哥也別著急,這件事我也在為你打聽……」

  王大老爺便笑道,「這我知道,我也就只是說說!」

  雖然語氣歡悅,但笑聲中那濃濃的失望之意,卻是連善桐都聽出來了。

  她回家的路上就格外沉默,不知為何,腦中一會兒想到大舅舅幾年前醉後擊杯為歌的景象,一會兒又想到他最後那一句話中幾乎滴得出水的失望……一會兒又想起了權仲白和她談論封子繡時,那略帶不屑的語氣。

  第二天一大早,善桐便藉口「去爹的書房找幾本書看」。溜進了二老爺的書屋裡,她東摸摸西摸摸,等二老爺從衙門裡回來,還沒拿好書出去。二老爺倒很吃驚,「怎麼一早上都消磨在這裡了?」

  善桐傻笑著隨口敷衍了兩句,也沒和二老爺裝樣,便開門見山,「昨兒在舅舅家,聽到舅舅談到封子繡這個人……」

  便添添減減,將權仲白說封子繡的那幾句話提了出來,還格外強調。「雖然封子繡小小年紀,就很能耐,但似乎權先生卻有幾分看不起他。」

  二老爺是見識過封子繡的絕世風姿的——年紀輕輕,為太監佞幸所引見,幾年間就已經可以代表燕雲衛,甚至就是代表東宮來辦這樣的大事。連對著平國公都沒有一絲卑躬屈膝的意思……當時他甚至還沒有功名呢!

  一個並非出身世家,卻已經在很輕的年紀,爬到很高地位的美人,往往和他的上司之間,都會有一些隱隱約約的桃色緋聞。權仲白雖然沒有明說,但結合他的身份,有些聯想,二老爺也是會做的。

  而這麼個身份的權貴,他不肯說話也就罷了,要是肯為王大老爺說一句話……說不定,還要比連公公本人說話,都更管用得多呢。

  二老爺也沒有裝著不懂,他沉默了半日,才歎息道,「唉,你雖然年紀小,卻比你三哥都要聰明……孩子,爹也和你交個底吧。這條路,其實也不是不能走,但你想過沒有,銀子借出去了,咱們什麼時候能拿回來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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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3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鍾情

  善桐還是第一次從父親這裡,接觸到二房私底下這筆經濟賬,一時倒是聽得住了。二老爺也沒有和女兒玩弄心機,便讓善桐在他身邊坐下,低聲道,「你舅舅是個有大志的人,志向並不止于偏安一隅,還是想要走閣臣的路子的。他這幾年來在地方上歷練,其實職位也不能算低。當年皇上把他打發出來,有沒有私心栽培的意思,爹也不敢妄言。但現在皇上自己病入膏肓,心底還想不想得起來他這個臣子,可就難說了。」

  他頓了頓,略帶失意地歎了口氣,這才續道,「而這一次往上打通關節之後,你舅舅要是能如願回京,他一心要往上走的人,手肯定不能伸得太長。京官窮困又是出了名的,就算他們家可以自給自足吧,咱們不必再幫襯了,但人家家境不好,我們好意思開口要錢嗎?三妞,爹也不是不想幫,也不是覺得不能幫,但……」

  二老爺沒往下說,善桐已經低聲道,「大舅能夠起來,對我們畢竟還是有利的。現在爹你雖然位高權重,但什麼事都得跟著小四房大爺的腳步在走。要是大舅舅能夠起來,您在小四房大爺跟前,說話也都有力幾分……再說,舅舅也不是志大才疏,扶不起的阿斗,這幾年還不是幹得有聲有色的……沒准時來運轉,上京之後進步得快,過幾年真就有入閣的希望了呢?」

  沒等二老爺回話,她眼珠子一轉,又道,「不過這件事您說得對,不該由我們自個兒拿私房錢出來。這麼大的數目,我們也沒有這個底氣。——我看,這件事大可以向祖母說道說道……」

  二老爺面色一動,露出了沉吟之色,善桐唯恐父親沒能體會到裡頭的含義,便又補了一句,「雖說這些年來,您送回家的錢糧多半是拿來贖回祖產了,但家裡也不是沒有現錢。都是一家人,難道大舅舅是我們的親戚,就不是家裡的親戚了?恐怕沒有這個道理吧——再說,是家裡出面借的,舅舅恐怕也就不好意思拖欠了——」

  孩子還是略微有些急躁了。二老爺不禁微微一笑:個中文章被她這麼一點,難免有些過露。其實說穿了無非就是這個道理:小五房的家業有泰半都是靠二房掙回來的,將來分家的時候怎麼分是另說,現在在家裡說話,二房的話語權,也應該要比兄弟們更大了。

  他有意要磨練女兒的耐性,便沒有馬上答應下來,而是打發善桐,「你出去吧,爹好好想想,這件事,先別和你娘說。」

  過得幾日,冷眼看善桐,卻還是言語安靜行動和順,不露絲毫忐忑不說。就是王氏那裡,對自己的動搖也還是一無所知,滿心裡依然以為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二老爺心底這才暗自滿意,卻也不無感慨:要是善桐是個男兒身,家裡很多事,又何必鬧得這麼難看。

  便準備和王氏商量著,由女兒帶一封信回去向老太太解說個中原委,並邀老太太及全家人到西安來過年等等。不想才進了後院,王氏就和他商量,「衛太太又打發人來接善桐姐妹們過去做客,說是她外甥女兒從老家過來了,想念從前的小夥伴。我想我們對衛家既然沒有意思,就不必吊著人家,就回說了善櫻這幾天忌出院門,反而是請牛姑娘過來玩兩天。你要是和衛大人遇見了提起來,可不要說漏嘴了。」

  這樣的小事,二老爺哪裡放在心上,他隨意地應了一聲,反而勾起另一樁心事,「牛家這個外甥女,恐怕也是他們族內遠房的一支,和皇后娘娘也不算是近親了吧?」

  「雖不是什麼遠親,但她母親去得早,父親又只是個秀才,出身也就是一般。」王氏瞥了丈夫一眼,「這是想為善檀相看媳婦?先不說牛家女不好沾邊,就是她雖然美貌知名,但出身也太低了點,嫡長媳壓不住妯娌們,將來紛爭可就更多了。」

  「善檀的親事,咱們別插手就對了。」二老爺漫不經心地道。「她又不是宗房女,其實就是結親了也沒有什麼,按現在朝堂裡的勢頭,誰背後沒有靠山?最要緊是人品好、長得也好,我看說給楠哥或者梧哥倒不錯。」

  王氏眼神閃動,這一回,倒是沒有埋怨二老爺把兩個庶子放在了嫡子前頭,她沉思了片刻才道,「琦玉這丫頭生得實在是貌美如花,可人疼得厲害。要不是出身低,時運也低,只怕選秀入選的就不是她族內那個堂姐了。說實在話,楠哥配她,我覺得稍有不如。倒是和梧哥,也算得上郎才女貌……明日我留神看看,也就是了。」

  兩人又隨意商議了幾句話,二老爺便將善桐的提議說出來,「這孩子倒是別出心裁,我看向老太太開開口,那是准能行的。當時在京城裡,咱們也沒少托賴大哥照顧。」

  王氏很有幾分驚喜,「這孩子!一句話也沒和我透出來,悄無聲息地倒是把關節打到你跟前了。」

  又有些遺憾,「這一回還想留她多住一兩個月的,這樣看來,要送信,她就又要趕日子回去了。還得靠她在老太太跟前多美言幾句呢……年紀雖小,我看家裡幾個兒女,就屬她最貼心,最能幫忙。」

  「趕著送回去也好!」二老爺道,「留在這裡,和一塊鮮肉一樣,什麼人都想來咬一口。倒是耽誤了她二姐——和善檀不同,桃姐的親事你就要上心了……」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又添了一句,「說起來,含沁這一向倒是都在天水,有一兩個月沒上門來了。」

  「怎麼,你還想把含沁說給善桃啊?」王氏不禁失笑。「其實輪職等也不是不配,五品的女婿,岳父也還就是從三品呢,年紀也相當——就是你覺得好,那得你自己和大嫂說,別扯我出來背黑鍋。」

  「含沁從小聰明伶俐,辦事又妥當牢靠,出身很差麼?也不至於吧。」二老爺半真半假地道,想了想,又自失笑。「算了,按大嫂脾氣,肯定看不上含沁,覺得他輕浮跳脫,又是孤家寡人,將來就是欺負善桃,都無人為她做主了。倒是你看善櫻如何?」

  王氏隨口道,「你要覺得配,其實說著也配。不過櫻娘怎麼說是庶出了,做十八房當家主母,我看還是虛了點。再說,她那個綿羊一樣的性子,也不知道和含沁能不能合得來。老太太可都沒惦記著她,想的還是小二房的善婷呢。聽老人家意思,含沁自己又看不上。」

  兩人說了半日,依然說不出所以然來。王氏很快就轉了話題,「這一次桂太太生日辦得大,到了幾個月後肖太太肯定也要大操大辦自己生日的。你看這禮該怎麼送才好,小四房那邊……」

  這幾年來常年懷著心事,的確是歷練出了善桐的城府,她雖然也記掛著大舅舅的官事,但忖度著自己的提議,只要父親真個仔細考慮過了,十有八九是必定會答應的,便也就若無其事地起居作息。因王氏還要時常帶善桃出門做客,她便在家和善櫻一道做做女紅,日子雖然枯燥,但好在不必在大伯母跟前立規矩學管家,對小姑娘來說已經算是難得的休息了。

  她和善櫻提起來在大太太跟前的作息,「自鳴鐘敲過五下就要起來,先見縫插針寫了一百個大字,給祖母請過安,用過早飯。便要和二姐一起在大伯母身邊端坐著,家務事隨時考問不說,就是田地裡的事,往年是怎麼辦的,心裡也要有數,還有家裡的親戚紅白應酬,往年是什麼樣的份例,都送了什麼禮來,我們回了什麼禮過去。親戚間彼此是否又聯絡有親——都要一一記在心裡,好容易歇一個時辰,陪祖母說說話,去找善喜玩玩,午睡起來就要繡一個下午的花,吃過晚飯沒多久,自己就困得不行啦。」

  善櫻就嚇得直吐舌頭,自顧自慶倖,「還好大伯母對我還算和氣,沒抓那麼緊過,現在娘也和氣。雖然也教我管家,但可沒大伯母那樣一板一眼的。」

  善桐望著她笑,輕聲道,「其實也還好,二姐比我還受約束呢,祖母好歹疼我,她呢,跟在母親身邊,連睡覺都得直挺挺的。不然,你當她不愛玩?她也愛玩,就是自己屏著而已——」

  善櫻待要說什麼,忽然又覺得心裡不是滋味,想了半天,反而怔住了,半日才笑道,「也是期望高,才會管得那樣嚴嘛——」她隨即又高興了起來,自言自語,「還好,要是大家都期望起我來,我要不累死,也得嚇死了。」

  又關心善喜,「她還好呀?親事說定了沒有?我看海鵬嬸頭髮都要愁白啦。」

  「可還不是?」善桐隔著窗子,望見兩個媳婦進了院子,便一邊起身,一邊隨口道,「她雖然年紀小,但海鵬嬸也看了兩年了。可惜願做上門女婿的,總歸這兒那兒,都有些不妥,眼看著也耽誤下來了。就是善喜本人提起來,也都透著著急……」

  說著,便帶了妹妹和王氏打了個招呼,在垂花門邊親自站著等著,過了一會,果然牛琦玉便在兩個老媽媽的陪伴下從抄手遊廊進了後院。

  兩個小姑娘雖然交往不多,但彼此倒是頗為投緣,尤其琦玉驚人的美貌,給善桐留下深刻印象。這經年不見,她也到了鮮花一樣開放的年紀,當年彷若璞玉一樣未經雕琢的楚楚風姿,果然次第盛放開來,僅僅是第一個照面,便讓善櫻發出了輕輕的吸氣聲。就是善桐,也不禁瞧直了眼睛,由衷笑道,「琦玉,你是越來越漂亮啦!」

  牛琦玉見到是她,也微微眯起眼來,打量善桐的改變。她的眸子非但黑白分明,而且亮得離奇,不過是輕輕一轉,便似乎給她止水一樣寧靜的面容,帶來了一段動人的漣漪。她笑著過來握住了善桐的手,輕聲道,「哪裡有你這樣誇人的?我看你也出落得娉娉婷婷的,可就在心裡說了,沒誇到嘴上來。」

  兩人雖然經年不見,但見即投緣,竟然絲毫沒覺得生疏。善桐又把善櫻介紹給琦玉認識,乘兩個人說話時,自己又多打量了琦玉幾眼,在心底略略納罕地吸了一口氣——琦玉的美貌雖然懾人,但善桐也不是沒見過能和她相較的美人。

  就是也說不上是巧合還是離奇,要不是最近剛提到了他,善桐恐怕一時還真想不起來:雖然男女的輪廓終究有別,但琦玉的眉眼在長開以後,居然和封子繡很有幾分神似。

  幾個小姑娘很快就熟稔了起來,一道進堂屋見過王氏,王氏也被琦玉美貌驚豔,握住她的手仔仔細細地相看了許久,才笑道,「真是個挑不出毛病來的大美人兒,偏偏又這麼惹人憐愛,難怪你姑姑這樣中意你,才離開多久,又要接到身邊來養活。」

  琦玉頓時緋紅了臉,輕聲細語,「伯母太客氣了——」

  又歉然道,「本來姑姑也要一道過來的,偏偏老家又來了親戚,一時就走不開。」

  兩邊正在寒暄,王氏又問琦玉在家都做什麼,說得入港時,忽然聽到外面有人高聲笑道。「娘、娘,你猜李先生今日給我尋了一本什麼抄本回來——」

  正說著,榆哥已經興沖沖地掀簾子進了內室,眾婆子連攔都來不及攔——因為王氏喜愛,榆哥又的確未曾舉業,他如今還是和姐妹們一樣住的後院,從側門直入,的確可以未經通傳。

  王氏忙道,「魯莽!這裡你妹妹有客人在呢——」

  話說了一半,望見榆哥神色,心中不禁一動,便抿嘴一笑,大有深意地看了琦玉一眼,才續道,「就算要進來,也該先通報一聲才是啊。」

  榆哥手裡正捏著一卷書呢,本來還珍而重之,只是輕輕握住了書脊而已,現在整本書卻都快被捏得爛了,他注視著琦玉,也不顧小姑娘臉上被他看出了兩團紅暈,已經低下頭去望住腳尖,眼睛竟有些直勾勾的,罕見地從外表上露出了呆氣。還是善桐清了清嗓子,他才回過神來,忽然間又鬧出了幾年沒見的結巴,「我、我、我失禮了!世、世妹勿怪!」

  王氏便若無其事地道,「也不要緊,你們都還小呢。既然撞見了,那就互相也行個禮吧。」

  便讓兩人通過了姓名,榆哥站在當地,連手腳都不知道如何放,看看琦玉就走了神,卻又捨不得不看,雖然這是他母親的上房,卻窘得鼻尖上都冒了汗。連善桐看了,都又覺得好笑,又有些替哥哥尷尬。倒是琦玉也不過羞澀片刻,便落落大方地抬起頭來,和榆哥見過了禮。

  男女有別,榆哥也不可能在上房賴著不走,見過禮了,便退出了屋子。也不知是去研究他新得的那本書,還是回自己院子裡發呆了。王氏待他出了院門,才歉然又親切地對琦玉一笑,「冒犯牛姑娘啦。」

  她便給善桐使了個眼色,善桐心領神會,起身笑道,「好啦,娘,咱們也別瞎客氣了。琦玉在你跟前,必定是不自在的,跟我一道回屋吃茶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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