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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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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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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2: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大媒

  就像是榆哥所說一樣,一家人的日子還是照樣得過,尤其是北邊局勢漸漸又有些吃緊,還在邊陲前線駐守的軍隊,和鬼王叔的隊伍打了幾次遭遇戰,結果還竟各有勝負,雖然沒有丟了城鎮,但民間頗有議論,有些較為悲觀的邊民,都覺得下一場大戰將臨。一時間為了穩定民心,也為了鎮住局面,將改元這關鍵一年平穩度過,就是進了臘月,二老爺也沒有封印,和桂將軍並肖總督天天關在一道,不是開會,就是找人開會。

  進了臘月,大太太帶著善桃等人先回了村中,因為老太太本人並不回去,而是要在城裡過年,過了臘月初八,孩子們又都不必讀書了,因此除了善楠之外,其餘孫輩也都有機會跟著回去村裡,一來祭祖,二來也是和父母多相處一番,三來也是為過繼的事撐撐場面,別顯得小五房人丁冷清,免得十三房心裡也有嘀咕。只有善榆善梧兩兄弟並善桐留在西安城內,合著二老爺夫妻並老太太,府內一共就是六個主子而已,別的不說,就是這一大早請安,都從一屋子人擠也擠不下的場面,變作了眾人零零落落,愛坐哪兒就坐哪兒。

  因為西北局勢漸漸有轉為緊張的意思,衛家著急想趕在年後把親事給辦了,免得衛麒山耽擱了上戰場的機會,又或者是議定了婚期,反而被兵事耽誤。正好善桃過年就是十七歲了,在西北也算是大齡姑娘。大太太回鄉也還有為善桃清點陪嫁的意思,沒幾天就捎信過來:嫁妝所需女紅,這些年來她和善桃憑著一點一滴的時間見縫插針,慢慢地已經全都做出來了,家中需要置辦的無非就是傢俱等物。至於首飾體己,善桃得到祖母饋贈的那一千兩銀子,正好用來置辦這個,要是不追求標新立異,也足夠湊上一盒不錯的妝奩了。

  大房的經濟情況,老太太心裡是有數的。善桃平時手上身上無非就是那麼幾樣東西,還有些是善桐送的,老太太賞的,大太太給的幾乎沒有多少。因為眼下是大房的婚事,二房、四房都剛剛受過敲打,怕是不敢說話,三房又素來不在乎公中錢財。老人家大筆一揮,官中出了七千兩為善桃置辦嫁妝,「那個衛太太,看著也不是個眼裡沒錢的人,咱們犯不著因為嫁妝受人的褒貶。衛家小子還有弟弟,善桃這個長嫂,必須得撐得起門面來。」

  比起老太太言明歸給善桐的四萬兩體己,這七千兩算得了什麼?就是再翻一倍,官中給了善桃,就沒有不給善桐的道理,因此二房自然沒有聲音——也的確不敢有什麼聲音了。倒是大太太寫信過來:來年還要說善檀、善榕的婚事,接連三樁婚事都是大房的子女,官中雖然底蘊厚實,但折騰了這三場,緊接著又有柏哥、榆哥、梧哥、桂哥並善桐善櫻到了婚嫁的年紀,這些銀子開支出去,即使以官中多年來的積累,也難免元氣大傷。善桃的嫁妝,似乎應該稍微從簡。

  老太太看了,也沒說什麼,派人把信送到了二老爺書房裡,第二天一大早二老爺就送帳本來了。「這些年沒住在一塊,家裡的賬就沒奉上來,現在母親來了,正好進了臘月交賬,母親可千萬別嫌麻煩——」

  善桐正在老太太身邊坐著,一眼看見父親手中捧著的,除了家裡日常開銷的公帳之外,似乎還有母親堂屋內日常翻閱的一本紅皮帳冊,她不禁看了母親一眼,又望向祖母,欲言又止,咬住唇又垂下了頭去。

  老太太拿過賬本來,漫不經心地翻閱了幾頁,倒是一時沒搭理二老爺。她拿了幾本,都是看了看前頭就放下了,看到王氏那本紅皮帳冊時,才翻開一頁,眉頭就是一跳,她饒有興致地坐正了身子,一頁頁往下看去。二老爺和王氏對視了一眼,王氏面色蒼白,神色靜若止水,卻也沒有隻言片語。倒是善榆不知就裡,幾次想要說話,又為梧哥用眼神止住。

  就在這詭異而僵冷的氣氛中,善桐終於再忍不住,輕聲喚了一句『祖母』。她又是著急,又是難受,又是心虛地望向了祖母,老人家抬頭看了她一眼,才漫不經心地一笑,將帳冊摔到炕桌上,輕蔑地道,「這是王氏的陪嫁鋪子,我雖然好事,也沒有婆婆管媳婦私房小賬的道理。想來,是你們拿錯了,好生收著吧,別和公賬混在一起。」

  二老爺看了善桐一眼,自從事發以來,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女兒,神色也首次有所觸動,他才要說話時,屋外忽然又來了人氣喘吁吁地道,「老爺,許將軍送帖子上門,問老爺在不在府中,他才從前線回來,想要上門來和老爺說話呢。」

  這裡的許將軍,說的是許家唯一一個留在邊疆的兒子許于潛。他在西北大戰中聲名赫赫,如今也是五品千戶了。善桐也曾聽到女眷之間傳言,都說要不是為了不蓋過許家世子的風采,他的位置還能再往上躥躥的。現在許世子人下廣州,他留西北,除了當年聲名赫赫的小諸葛許大少爺,因為身體不好已經退居幕後之外,許家這兩個兒子倒是堪稱雙壁。不論是從他本身的能力,將來的前途來說,還是以他在西北隱隱為許家代言人的身份來講,二老爺自然都沒有怠慢的道理。就是老太太都問了一句,「怎麼,許家四郎別是從前線帶回了不好的消息吧?」

  「恐怕還是和羅春的事情有關。」二老爺對自家人當然沒什麼好隱瞞的。他掃了小輩們一眼,「出去了敢胡亂傳一個字,回來就領罰吧——」

  這才緩了語氣向老太太解釋,「您也知道,福安公主今年才剛去世,本來連嫁妝都備好了要嫁過去的,現在人沒了。羅春似乎有繼續求福壽公主的意思,可福壽公主今年也才五歲,這年紀實在是太小了點,就是皇上肯,禮部都不願意操辦。這不就是兩邊耽擱住了,現在羅春是文的不成就來武的。他這幾年休養生息勢力壯大,怎麼處理這事,還得看皇上的意思。許四少上門來,估計是想問問京裡的消息。」

  如今小四房大爺很有上位為首輔的希望,京中消息就不像從前那樣來得又慢又虛了。再怎麼說,兩房兄弟互相提攜、來往頻密是肯定的事,許四少從交通不便的邊境回來,想要盤盤局勢,就近問個親戚,似乎也很說得通。老太太便點了點頭,看了王氏一眼,不忘叮囑,「要是說起京裡的事,別忘了問問他們許家和那個什麼封子繡有沒有來往。」

  二老爺自然應下,他給妻子打了個眼色,又帶上善梧,「跟著我伺候一番茶水吧!」便先出了院子,屋內四個人相對無言,還是王氏先打開話匣子。「二姑娘的嫁妝……」

  老太太翻了翻帳本,又挑了幾件事來問王氏,見王氏有問有答,便將帳本撂開,隨意地道,「這麼多賬我也不耐煩看了,今年結餘多少?」

  一邊說,一邊沖善桐、善榆兄妹擺了擺頭,兩兄妹便都起身退出了屋子,榆哥笑著對善桐道,「昨天先生喊我過去,是我們做的一柄小火銃開了膛線了,我記得你有一柄火銃來著,這麼多年過去,也該舊了吧?你等著,我給你拿來。」

  善桐忙說了一句,「我——可我現在也用不——」

  連個著字沒出口,善榆就跑得沒了影,善桐只好望著哥哥的背影一陣苦笑: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從自己攪黃了這兩場婚事,榆哥就對她客氣到幾乎百依百順,閑來無事就找些小玩意往自己屋裡送,可私底下見了面,他又似乎急於擺脫這兩人獨處的環境。慌裡慌張的,就像是呆的久了,自己就要數落他一樣……

  再回頭看看屋內,老太太正和王氏算賬,兩個人倒是看不出異樣,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熱火朝天。就是善桐深知底細,也只能看出兩位長輩都繃緊了肩膀,雖然屋內的氣氛看似和睦,但歸根結底,依然未曾放鬆。她不禁又收回眼神,望著腳尖歎了口氣,這才踟踟躇躇地往屋內去了。才坐下沒有一會,一個香囊都還沒做完呢,那邊就又來了人。「老爺請姑娘進書房說話。」

  善桐似乎覺察出了什麼,她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裡,雖然只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但已經讓小姑娘陷入了一種異樣的興奮裡。她隱約地感到了什麼,可又不敢先下定論。不過不論如何,父親召見,總是要有一場硬仗打的,善桐也不及多想,便撫了撫裙子,跟在來人身後,出了內院,直進了我二老爺的書房。

  二老爺自然是已經送走了許四少,連善梧都沒在一邊伺候,他正一個人坐在案前,對著眼前數張信紙發呆,等善桐進了屋子在父親身後站好了,他還又出了一刻神,這才緩緩地道,「你看這封信。」

  一邊說,一邊便把這幾張紙遞給了善桐。

  善桐一拿到手,第一件事便是去掃落款,見落款處竟是『愚兄衡』這三個字,心中便是一跳。她一目十行地掃完了整封信,果然信中除了一般的問好敘舊之外,只提了一件事:據說平國公當年在西北的時候,就特別欣賞含沁這個棒小夥子。最近忽然惦記起了他還未曾成婚,又數次聽楊海東大爺說起小五房還有善桐這麼一個好女,便冒昧想要說一門親事,將這兩個大閨女同棒小夥子撮合成一對,也算是門當戶對,結兩姓之好,為楊家和桂家再添一門親事。

  就是她已經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善桐依然不禁被含沁手筆鎮住。

  就算全國三品往上的人家也就這麼不到千戶,可這些人家裡也有分個貴賤。小五房如今是發達了,可還是不如桂家底氣足,桂家底氣足又如何,在楊家小四房跟前也擺不出架子,可楊家小四房現在就是再風光……和百年貴胄、皇親國戚,多年來屹立不倒,能掌管天下兵馬,又有女兒在宮中養育皇帝的許家相比,那又完全不是一個分量了。

  能請動平國公許衡親自來做這個大媒,令他命四少爺親自代其上門送信,這樣的親事,小五房就是要回絕,也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遣詞造句了。畢竟,這可是擺在明面上的:桂含沁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其實私下裡和許家的關係可鐵著呢!甭管是什麼樣的關係,至少,他是能請得動許家的家主寫信來做這個中間人的!

  衛家和善桃的親事,論媒人也算是顯赫的了,可和許家這麼一比,就又落了下風。更別說衛家是桂家多少年的老下屬了,衛太太又是何等奉承桂太太。可含沁呢?他一個孤兒,能有誰在後院為他斡旋周轉?這件事不能往深想,越想就越是耐人尋味。不要說二老爺,就連善桐都為含沁露出的這一手給鎮住了。

  幾乎是立刻地,她便聯想到了許三少爺那忽然的離世,突然間她覺得自己也許還是低估了含沁,這個看似跳脫憊懶的少年,說不定能耐要比誰想得都高得多,除了他自己,怕是誰都不能明白他的全盤佈局、全盤打算……

  不過是走了這麼一回神,當她發現二老爺正在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的神色時,善桐忙又收斂了表情,努力端出了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來,她也沒有費事偽裝出徹底的無辜,只是將信擱回了父親書桌上,便抬起眼來,平靜地等待著父親的下文。

  二老爺卻是神色陰晴不定,罕見地將猶豫表現到了臉上,他的視線在善桐和書桌前來回轉動,過了半晌,才低沉地問,「你和他,什麼時候……」

  「定情麼,」善桐平靜地說,「是在祖母生日前的那段日子,沁表哥到村子裡來看祖母。我當時被娘逼得厲害,心情沉重,不免向表哥訴苦……」

  二老爺猛地在桌上擊了一掌,這個素來笑面迎人,即使對著家下兒女嚴厲威嚴,也輕易不曾失態的中年官僚居然氣得站起身來,他一下就打斷了善桐的話,指著善桐慢慢地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為了一個野親戚,你——你把你娘賣了,好,楊善桐,你真好本事——」

  一邊說,一邊居然禁不住就是一個巴掌扇了過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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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讓步

  善桐當然沒有留在原地受父親的巴掌,她靈活地退了一步,躲到了書桌一角,依舊未曾失去自己的沉著。

  「就是他沒有上門提親。」她輕輕地說,「就是我一輩子不嫁,剃了發去做姑子,我也還是會這麼做的。您不必遷怒于沁表哥,也不必生拉硬扯,就是要把兩件事扯在一起,答應不答應這門婚事,由您。可您要這麼說話,那就太沒意思啦。」

  二老爺不禁就是一怔。

  他左想右想,都怎麼也沒有想到善桐會是這麼一種態度,他想過善桐也許會和自己大吵大鬧,會歷數自己的不對,他甚至也準備和女兒撕破了臉大鬧一番,宣洩心中積鬱了許久的怒氣,可善桐這輕描淡寫的表現,這沉著的神色,終於使得二老爺認識到了一點:自己在善桐心裡,或許已經沒那麼有分量了,他的怒火對她來說,也已經沒那麼灼人了……就好像隔著一條河去看,就是自己再惱火,恐怕也激動不了女兒的情緒。

  忽然間,他感到自己極為蒼老,極為疲憊,懸在舌尖上,彷彿鐵彈一樣的指控,竟是無以為繼,再沒法往外噴射出來。他只能搖著頭低沉地道,「孩子,你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千錯萬錯,你不該和你祖母去說,你這是把你娘全出賣了,你傷了你娘的心,你傷了你爹的心啊……」

  他來硬的,善桐是早有準備,可現在二老爺一旦示了弱,她就沒有這麼從容了。她一下別開眼去,滿是倔強地吸了吸鼻子,才輕輕地道,「我知道您,就是找了您,又有什麼用呢?您不會和娘翻臉的,為了梧哥您都沒有,我就是再得您的喜歡,有梧哥得您的看重嗎?」

  兩父女話說到這裡,雖然不過幾句對答,可儼然是已經將往日裡堆在面上的溫情一把推開,一下就直指到了二老爺心底最深處的隱痛。他竟無語回答,只能望著善桐,眼中有傷感、有悲哀,卻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和喜悅,這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使得這個對家人素來嚴厲有加的官老爺,竟一瞬間顯得蒼老而脆弱,他雖然還沒到五十歲,但在這一刻,卻彷彿年過古稀老態龍鍾。

  是啊,孩子一個個都長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心思,還想像從前一樣,輕而易舉地將他們拿捏在掌心,已經成為妄想了。善桐的話句句在理:為了這個家庭的和氣,自己連王氏的盤算都死死地捂住了,善桐的婚事又算得了什麼?她就是來找自己,自己的回答,也一定是息事寧人,向著王氏的。畢竟兩夫妻之間再冷淡,那是兩夫妻的事,對妾室也好,對子女也罷,他都不會和王氏作對,從前如此,現在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孩子就不一樣了,夫妻之間是要過一輩子的,女兒家到了年紀,就是飛出去的蝴蝶,就是別人家的媳婦。她又怎麼可能甘心受到王氏的擺佈?善桐不禁不是善櫻,不是善桃,她從小就敢帶著哥哥走上一千多裡路求醫問藥,她敢和草原上最兇悍的匪徒當頭對面地談判……她會聽母親的安排嗎?她不會的,只看她的態度,二老爺就能明白善桐說的的確是實話:就是沒有和含沁的親事,她也決不會嫁進衛家的。這天下紛亂的世道,已經決定了她的閱歷遠超一般同輩,那麼她的魄力也就自然要比同輩女兒們要高出太多。哪管女兒家的婚事素來都是父母開口……她也決不會讓自己的命運,就這麼被父母三言兩語決定下來的。

  忽然間,他又有了一絲貨真價實的悔意:早知道,自己應該親自問問女兒的意思,而不是被繁忙的公務耽擱了全部心神。這畢竟是善桐一生的大事,王氏做娘的疼女兒不假,可他早該知道,次女素來剛強而有主見,和王氏是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兩塊磚,兩人間要和和氣氣的還好,一旦有了衝突,那是誰都不會讓步,兩條路都只能越走越偏。

  可現在後悔又還有什麼用呢?事已至此,也就只能至此了。

  忽然間,他失去了所有興師問罪的興致,只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頹然坐回了太師椅內,對善桐張開了手臂,輕聲道,「到爹身邊來!」

  見善桐面露遊移,二老爺不禁又是一陣心涼:一輩子汲汲營營,為的還不是這個家?榴娘也就罷了,真正是在身邊千恩萬寵長到十六歲出嫁的。打從榆哥起,尤其是榆哥和善桐,從小相聚時日就少,不過兩三年相處,就是長年累月的分別。榆哥還好,始終要在身邊養老送終的,善櫻從小跟著自己,也就是西北戰事這幾年分離,嗣後又在西安相聚,唯獨善桐,自小在祖母身邊,十幾歲就要處處替二房孝敬祖母。如今老人家是真的把她寵到心裡,連善檀這個嫡長孫都要暫且靠後,可她和父母之間,也真的就少了榴娘、梧哥那份理所當然的親情了。沒事的時候還不覺得,出了事終於發現,其實不知不覺間,女兒的心離這個家已經遠了。

  想要怪她,又怎麼怪?自己的確偏寵梧哥,王氏心裡全是榆哥,這個家最把她當回事的,也就只有老祖母了。孩子又怎麼不和家裡離心呢?尤這半輩子操勞下來,長子沒出息,次子被逼著出繼了,三子背上永遠背了那麼一個大包袱。長女遠嫁難以依靠,次女眼看著和家人離心,三女和自己也不大親近,半生操勞到了最後,除了功名利祿,竟是連一家和樂這四個字,都是天邊的水月……

  二老爺熾熱的功名心忽然就是一涼,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再也沒有和善桐計較的興趣,而是疲倦地道,「來吧,傻孩子,爹難道還能吃了你嗎?」

  善桐便狐疑地緩緩接近了二老爺,她小心地挨著父親坐下,只覺得身上一沉,父親是一把抱住了自己,將面孔壓在了自己頭頂心上——二老爺平素裡威嚴有加,不要說抱她了,自從善桐脫離了童年階段,二老爺恐怕都有幾年沒碰過她了。這一抱,倒是把小姑娘自己給抱傻了,她無措地挺直了脊背,承受住了父親施加的重量,張開口又艱難地醞釀了半晌,才啞著聲音說。「我實在是沒辦法了,爹,我不能看著她這樣下去了。我……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了,我怎麼說她都不聽。我都跪下來求她……」

  她不禁捂住了臉,輕輕地顫抖了起來,她艱難地道,「我不孝,就算我不孝,別的事我會應的,可這件事我是真不能應。爹,我是真不能應……」

  她小小的,稚嫩的肩膀,繃得比松木還硬,就算是在二老爺的懷抱中,也沒能鬆弛上一點。這每一個似乎凝聚了多少憤懣與血淚的音節,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了二老爺心頭,他長長地吸了口氣,才抑制住了聲音中的悲慟,他說,「三妞,我們不提這事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誰對誰錯,有什麼意思?爹不怪你,換親的事,是我們不對……你也別怪爹娘,你……你怪爹嗎?」

  到了這背後一句,他的聲音裡似乎也終於現出了一絲顫抖。似乎到了這一步,二老爺才意識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女兒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意識到了自己的妥協與冷漠,對善桐又帶來了怎樣的傷害,這一句話,他問得心驚膽戰,幾乎是藏不住心底的忐忑。

  可回答他的卻只有一片沉默。

  二老爺望著女兒光潔的脖頸,他幾乎是絕望地又緊了緊對女兒的懷抱,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卻也不乏釋然地道。

  「你別怪爹,孩子,你別怪爹,現在咱們往前看,咱們往前看,啊?以後爹……爹一定疼你,一定不讓你灰心,你信不信爹?」

  善桐又再沉默了許久,久到二老爺幾乎都要自嘲地苦笑起來,小姑娘才輕輕地點了點頭。這幅度微小得幾乎讓人無法分辨,可落在二老爺眼中,卻好似一團希望的火,一下就又溫暖了這個父親疲憊黑暗的心湖,他連聲道,「好,好,好孩子,好孩子……那你告訴爹,你和含沁之間,走到哪一步了?」

  他鬆開手,讓女兒坐到了自己身側,俾可仔細地觀察著善桐的面孔,見女兒一時有些愕然,二老爺心中便是一寬:還好!看來,不過是私定終身,還沒行那不才之事!

  「就……就是約定了他上門提親。」善桐果然答道,「別的就沒什麼了,自從我成年之後,聯手都沒拉過。」

  二老爺敷衍地點了點頭,他深深地望著女兒,在腦海中掂量著女兒的心思,組織著即將出口的言語。這個飽經世故的官僚畢竟不是省油的燈,一經用心,善桐這個小姑娘的心思,哪裡還能逃得過他的注視?他想了想,便又柔聲道。

  「他會上門提親,想必是你已經也有了允諾,想著這一輩子,就交給他了,除了他,你是誰也不願意嫁了?」

  話說出口了,便又禁不住是一陣感慨:女兒是真的大了,這下半輩子,她已經想著要和別人在一起過了!

  善桐面上微微發紅,但仍然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她也抬起頭來,誠摯地看著二老爺,以進書房前所未曾具備的柔軟態度,輕聲道,「我知道,他出身低、家裡沒親戚,老九房又待他不好,以後路不會那麼容易走。這些您不用再說了,爹,我都明白,可沁表哥待我好……和他在一塊,我心裡舒坦。我心不大,我不求家財萬貫,也不求權勢熏人。就是咱們家,我也不覺得我們一家比起大伯父一家要更開心些。沁表哥也不是個窩囊廢,他都能請得動許家提親,能耐還小嗎?您別嫌我說得直——就是我嫁了衛麒山,他一輩子能不能混出個五品功名也是難說呢!他會待我好的……我和他在一塊能開心、能舒坦,您要是真疼我,就,就許了這門親事吧……」

  這真是姑娘家的心底話了,二老爺不禁微微點頭,他也誠懇地說,「爹知道,你自然是喜歡他的,不然,以含沁為人,也不至於貿然上門提親。甚至你們是不是說好了,先由你出面把家裡抹平了,他再托人送信上門,這個我也就不追究了。」

  見女兒張口欲言,他一揮手,打斷了善桐的話頭,又道,「但我現在就想問你,你究竟有多喜歡他?你今年才十五六歲年紀,你能就這麼定下一輩子?爹在你這個年紀,心裡也不是沒有喜歡的姑娘,可現在回頭再看,少年時的這種浮念,也就是如今的一抹遐思。就算你這輩子是註定非他不可了,可你能保證,含沁也會這麼想?」

  沒等善桐說話,他又為女兒分析。「這些事我知道你未必也沒有想過,就算我點了頭,你祖母點了頭,你母親也是決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她從來就沒喜歡過含沁,不過就是面子情。再說,不管你怎麼想,你告狀在前,含沁提親在後,你母親能不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她要能輕易釋疑,也就不是她了。就算硬要成就了這門親事,他在我們家裡始終是身份尷尬。桂家那頭,二少爺娶了小四房的庶女,你這個嫡女卻嫁給了含沁。我們北邊和南邊還不一樣,最重嫡庶,你這是自低身份,將來和這個未來的宗婦,恐怕天然就有隔閡。更別說桂家那位太太的作風,連我都有所耳聞。在婆家難做人,在娘家只怕也難做人,就為了這一時的喜歡,你覺得值得嗎?孩子,你可要想好了,喜歡不過一時,日子卻是一輩子的事!你娘剛進門的時候,我不喜歡她,我對她沒有情分嗎?」

  他不禁露出苦笑,「可你看看我們夫妻之間現在走到了什麼地步!日子長得很,一生中多少坎坷,並不是憑著喜歡兩個字,就能度過的!」

  見善桐雖然面露沉思,卻似乎未被觸動,二老爺不說話了,他歎了一口氣,他平靜地等待著女兒的回答,而這個回答,也的確在他意料之中。

  「就算是門當戶對,又能如何呢?」善桐輕聲道,「就像是您和母親,門當戶對了吧,可和您說的一樣,現在家裡的日子都過成了什麼樣子……」

  她抬起頭來,神色寧靜而堅定,她說,「就算開心只有一時,那好歹也開心過呀。爹,您要問我的意思,我是嫁定沁表哥啦。我固執得很,您改不了的,不過,這門親事成不成,還得看您的意思不是?」

  就在這一刻,二老爺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即使他不願承認,即使他覺得這來得太突然,但他終於不得不明白:他的二女兒楊善桐一不當心,就已經真的長大了,她再也不是那個任憑自己擺佈處置、隨口教育的小妞妞了,她是一個青年女子,她已經可以為自己的終生做主,為自己的終生負責了。

  即使他多後悔虛擲了過去的數年光陰,即使他多想要重來一遍,悉心和女兒相處,共用天倫之樂。可時機終究已經過去,現實便是如此遺憾:善桐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她和家人之間這條深深的裂縫,可以被彌補,但終究再也無法完全癒合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要奔赴往人生的下一個階段,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和機會,留給她的家人了。

  他打從心底歎出一口氣來,摸了摸女兒桃花一樣的臉頰,柔聲說。「你記住,孩子,這門親事之所以能成,不在於桂含沁那個臭小子抬出了平國公,你爹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也決不會為了誰的面子低頭。我答應下來,是因為我閨女願意,明白嗎?是因為桂含沁他三生有幸,也就能讓你死心塌地跟著他……」

  這麼多年來頭一次,他親眼見著善桐的臉亮了起來。在國事家事的雙重煎熬中,即使是她最應該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二老爺記憶中的女兒也往往是略帶愁苦之態,眼底似乎總有著心事,而僅僅在這一刻,他或多或少明白了善桐的心思:她沒說假話,對命運多舛的楊善桐來說,這喜悅就算只有片刻,也是一生中難得的輝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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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3: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母子

  二老爺一夜都沒有睡好,他捏了許家的來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恨不得能吃透這信裡寫的每一個字,第二天早上起來,甚至連衙門都沒去,只派人給幾個師爺帶話,「連日勞累,今天就不過去了,要有什麼事情,先生們往我這裡送信吧。」

  其實按說以他巡撫一方的身份,平時大可以垂拱而治,成月成月不進官署,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只是這些年來西北多事,上頭又有個難伺候的公公,巡撫這個為人媳婦的官位,二老爺就坐得小心。成年成月坐衙不說,閑下來了也有大把事情操心,無數人脈要聯繫,就是老太太過來,除了當天鬧上那麼一場之外,他這個做兒子的也還沒有奉母行樂,盡過孝心。

  今天他沒進衙門,到老太太那兒就晚了一點,正好當頭遇到王氏,兩夫妻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二老爺又環顧了兒女們一圈,見善桐臉上雖然似乎還帶了一點心事,眼底雲山霧罩的,不知在想些什麼,但畢竟神色要比之前更開朗得多了。見到自己進來,請安之餘,也祈盼地看了自己一眼,神態要比從前幾個月那滿面的木然,要親近了些。

  看來,孩子還是年輕心熱,雖然和家裡人有所離心,但稍微一經撫慰,自然也就回心轉意了。二老爺心下漸漸地安定了下來,只是想到許家的那封信,又不禁有幾分走神,他也不知道母親和妻子都看出了什麼端倪沒有。在老太太跟前神思不屬地坐了一會兒,老太太就發話趕人,「知道你衙門口事多,別在我這傻坐著了,該忙你就去忙。」

  眼看著也的確是該出外院的時辰了,王氏都準備起身出去處置巡撫府內的家務,二老爺欠了欠身子,不動聲色地道,「今兒我休息,多在娘這裡坐一會,陪娘說說話!」

  老太太還沒說話呢,王氏就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神,又看了善桐一眼。二老爺心裡有數:為了保密,自己的書房裡裡外外服侍的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小廝,一般是不敢隨意偷聽的,就是聽到了隻言片語,也決不能往外傳話。昨天自己把善桐叫到書房裡,妻子不可能沒收到風聲,今天又要和老太太單獨說話……這肯定是觸動了王氏的心思了,她這是在追問自己,等著自己的解釋呢。

  二老爺心中多少已經有了腹案,他並未理會妻子,只是給了母親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老太太頓得一頓,看了善桐一眼,便淡淡地道,「那就都各自忙各自的去吧,善桐和你哥哥們玩去,眼看著就要過年了,臘月裡還讀書,梧哥也不必那麼刻苦。」

  自從王氏事發,老人家對善梧的態度改善了何止一絲一毫?從前雖然不至於不理不睬,但因為二姨娘,善梧在老人家跟前自然是抬不起頭來的。現在他自己還是謹慎小心的,但老人家對他就要和氣得多了。

  二老爺心底倒是稍微舒坦了一點,他目送著善桐和兩個哥哥魚貫退出了屋子,又用眼神催促地望了王氏一眼,這才和老太太站起身來,一前一後地進了里間,又親自將裡外兩扇門一關,屋內頓時就靜了下來,兩個人的說話,也就不至於輕易洩露出去,為人所知了。

  「這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說什麼軍國大事呢。」老太太冷眼旁觀,冷不丁就冒出了這麼一句,「一個家裡,說話要小心成這個樣子,也就是咱們家這麼獨一份兒了。」

  二老爺訕訕一笑,從懷中掏出信來遞給了老太太,「三妞都和您說了?」

  「提了一嘴,就說你已經收了許家的信了。」老太太也就放過了這個話茬,她直起身子,從炕櫃裡翻出了二老爺特地從南邊物色來的老花眼鏡,仔仔細細地將這封信來回讀了幾遍,也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含沁這孩子,真是深藏不露,他什麼時候和許家有這份交情了?許家這樣做,可是冒著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就得罪老九房的風險啊。」

  一封來信,少女看到的是婚事可成,看到的是心上人的本事和決心,但在當家人這裡,看到的就是不一樣的風景線了。含沁的身世平國公也不是不清楚,畢竟都曾經在西北共事過的,他的婚事怎麼說都應該是老九房桂太太做主,這樣跳過老九房過來提親,無非就是因為老九房說的是小四房的庶女,含沁呢,說的卻是小五房的嫡女。事情看似不大,但往深了想,那就是在下老九房的面子,這種事又不好解釋,一旦形成誤會,兩家有了心結,就此漸行漸遠,也是難說的事。許家和含沁的關係要不密切,平國公也犯不著給自己攬這樁不大不小的麻煩。

  「我還當您多少知道一點底細呢。」二老爺不禁苦笑起來。「含沁這孩子的心思,我看不比誰淺。當時在西北大營裡,咱們西北自己的年輕一代不說了,就是京城裡過來歷練的將門之後也不少,蕭家、林家都有子弟過來,許家人更不必說了。勇武不論,當時我就覺得,論機變靈活,是無人能比得過他的。天生的好戰將,記地形有一套,算敵人算得准,殺敵時殺得狠……這樣的人才就是沒有那個世襲的職位,也能夠嶄露頭角的,反而是這個世襲的五品耽誤了他。沒想到,評價已經這麼高了,卻還是小看了他啊。」

  在二老爺的眼皮底下,不言聲就和許家眉來眼去到了這個地步。光是這份涵養工夫就值得人倒抽一口冷氣了:這可還是十幾歲的大孩子。要不是這門親事,恐怕誰也都還不知道他的底牌吧。

  老太太閉著眼沉吟了半晌,她低沉地道。「你看他和許家哪個人來往得最頻密呢?」

  二老爺略加思索,便肯定地道,「許家世子和他是戰場同袍,有一定的交情,但他現在人還在廣州了,要不然,含沁就是在京裡直接走的平國公的路子,要不然,他就是有途徑直接派人往廣州送信,又能在短短時間內,帶回世子的回信。」

  有時候只看這送信兩個字,就能看出一個人的能耐來,當時一封信在路上走個兩三個月,那是毫不稀奇的事。很多時候人到家了,旅途中的信都還沒到呢,錯非有一定權勢地位的大員,能夠在這麼十多天內來回往廣州傳上信?二老爺也是升到了巡撫位份後,才開始專門養著來回送信的家人的……

  「真是好一個桂含沁。」老太太不禁微微有幾分感慨,「十多歲的年紀,一封信而已,就讓咱們兩個老人坐在這兒猜來猜去的——」

  「那也還不是因為……」二老爺也忍不住跟著歎了口氣,他小心地查看著母親的臉色,低聲道。「三妞鐵了心要嫁進他家嗎?」

  知子莫若母,老太太焉能察覺不到二老爺的意思?她哼地冷笑了一聲,「別以為你娘年紀大了就鎮不住場子!你心疼女兒,我不心疼孫女?我明白你的顧慮,三妞就已經是夠聰慧的了。可含沁這孩子竟是要比她更深沉得多,將來夫妻之間夫強妻弱那是肯定的事,你還是怕含沁存了攀附的心思,這才多方打點,從小佈局佈線的,到了今天才開始收網吧?」

  要是老太太這樣揣測別人,二老爺只怕自己都要冷笑起來,可老太太這麼一說,他卻釋然地鬆了一口氣。「他畢竟是您娘家的親戚……我也得看著您的意思說話不是?我這一晚上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幾年他辦的那些事,我是越想越覺得這孩子實在是太聰明了,十一二歲就懂得為自己打算,現如今才二十歲的人,把我們一家人都繞了進去。竟是算准了三妞年輕心熱,又是個倔脾氣,認准了就不回頭的。他抱住了玉瓶,誰還能打他呢?娘,我是怕三妞遇人不淑,將來我們老了,她鬥不過含沁啊。就不說這個,他聰明成這個樣子,難道就不惹天妒?歷來早慧早夭,我是越想越不妥當。他要尋個尋常人家上門提親還好,找個這許家,就把我給繞糊塗了!」

  老太太也不由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是啊,其實三妞也是劍走偏鋒了。這也怨我,孩子小時候沒想那麼多。像她這個性子,其實還是和她大姐一樣嫁進諸家做個宗婦來得好,嫁給含沁,那是兩邊都委屈。委屈了三妞的身份,也委屈了含沁,別看日後是夫強妻弱,眼前卻是妻強夫弱。按桂家那位太太的性子,必定會明裡暗裡為難他們小倆口的。這些話來來回回說了多少遍了,難道我不明白?要說她走了別的路,那起碼開始就是條通天的大道,可眼下這條路從一開始就曲裡拐彎的,又長滿了草!但孩子鐵了心要跟他走去,你不成全還怎麼辦?我看她是幹得出私奔這種事的,難道你還要把她逼到那個地步去?」

  這話是正中了二老爺心中最深的隱憂,他不禁低聲道,「我昨天套問了一下,含沁和她還是清清白白的,好在沒事發生……」

  「再不要出爾反爾了!」老太太斬釘截鐵地道。「你不應也罷,應了又再食言。孩子能不和你離心嗎?是你的精血化的,那現在也是十幾歲的大姑娘了,人心隔肚皮,她知道你是為她好,還是故意騙她?再說,她那個性子,嫁到別人家去能好好過日子?事已至此,你自然只能好生提拔含沁,有朝一日他就是飛黃騰達了,我看他的為人,也會待三妞好的。」

  老丈人看女婿,就是連諸燕生這樣的模範姑爺都看得出不好來——「過分平坦,沒有一點心機。」現在看含沁,自然是滿身的毛病:心機太深沉,連自己都捉不透,將來怎麼為女兒拿捏拿捏這個沒有一點制約的姑爺?萬一是為了上位,為了誠心巴結小四房,巧言令色騙了女兒,那女兒終身又該怎麼是好?二老爺本來心思浮動,可被老太太這麼一喝,終於徹底死心,他頹然搓了搓臉,又低聲道,「算了,以他本事,怎麼說三妞跟著他,苦是吃不著的。本來還擔心他輕浮……現在看來,私底下是誰也沒他深刻,這個女兒,是被他騙著了。」

  「這話以後再別說了。」老太太沒接二老爺的話茬。「成了親事就是親家,你還板著個臉,難受的只是三妞罷了。尤其她娘還是那樣的性子,你還沒和她說吧?」

  這也就是二老爺找母親商議的第二件事了,他貨真價實地露出了一個苦笑。「說句實話吧,十八房也不是什麼極壞的人家,咱們不是還想著把櫻娘許配過去嗎?只是多少還覺得委屈了三妞罷了。我這不情願裡,五分是為了委屈三妞,還有五分啊,那是為了誰,您心底清楚……」

  老太太心有戚戚焉,她瞅了兒子一眼,只是流露出一個姿態,便不多說話了。二老爺等了又等,見母親望著自己,顯然也反而是在等自己開口。他終於會意過來:老太太畢竟是厚道人,對王氏,她是不會隨意褒貶的。婆媳間鬧成這樣子,私底下還不是幫著王氏說話……

  「這件事要鬧出來,我看三妞和她娘之間是再不能太平的了。」二老爺就低聲說,「王氏從來不喜歡含沁是一回事,這親事在這節骨眼上成了,她肯定是往壞處想,就想著三妞把衛家這門親事給攪黃了,把她……她給賣了,就是為了成就這門親事呢。」

  「你不願意說,我幫你說。」老太太倒沒有二老爺那麼羞澀了,她淡淡地道。「她未必不會懷疑,這整件事就是含沁的佈局和教唆。要這樣一想,按她的性子,恐怕是情願一哭二鬧三上吊,都不會成了這門親事的。這件事那件事地一鬧,家裡就鬧得太難看了。母女情分,到時自然是蕩然無存啦。」

  她唇邊不禁露出一抹冷笑,老人家注視著二老爺,緩緩說,「為了三妞,我就再做一次惡人吧。這門婚事既然要成,就得成得風風光光的。王氏為人慣用的幾個伎倆,我看不過眼已久了。這一次,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好了。」

  二老爺心底頓時一鬆:他知道母親明白了自己的顧慮,這一次,卻又還是母親為他解決了這個難題,讓他不至於辜負對女兒的承諾,可以挽回父女之間,那破碎的親情。

  正這樣想著,又聽得老母親道。「這件事對三妞,你就說是你求我辦的,我是勉為其難——三妞一輩子就光顧著為你這個爹盡孝了,你可沒怎麼疼她。借著這個人情,你好好親近親近閨女,別等日後老了老了回頭看時,再來後悔。」

  二老爺心頭先是一暖,又是一酸,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娘!」卻是百感交集,半天了才道,「兒子不孝,五十歲的人了,還要娘這樣照顧……」

  「是啊。」老太太輕聲道。「就是你六十歲、七十歲了,娘還能不照顧你了?起來吧!也該商量商量這事到底怎麼安排了。」

  二老爺就和老太太關在屋子裡說了一天的話,第二天出來,大家若無其事。安安眈眈過了這個年,正月裡老太太又說起過繼的事,「聽說村子裡很有些閒言碎語,我也該回去鎮鎮場子了!」

  於是便帶著王氏和善桐母女,又套了車,回了楊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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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3: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三章:口舌

  今年的新年要比往年更熱鬧些:才過了國喪,緊跟著就是改元,新皇登位,歷來是要大開恩科、大赦天下的。年節也就比往日更隆重了幾分,儘管老太太今年沒在村裡過年,但有大太太和幾個弟媳坐鎮,來拜年的老少親朋自然也不曾走空了,老人家回家的馬車在巷口就被堵著了:因還沒過臘月初十,有的從隔村來的老朋友們到得晚,進進出出人口不少,見到老太太回來,自然都笑道,「老太太回來啦!倒還以為您在西安城能多住些時日!」

  老太太忙下了車逐個拉手問好,大太太早帶了人接出來,又恐怕老太太冰天雪地裡呆久了著涼,忙讓眾人,「都到屋裡去坐!」

  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自然也不能閑著,一面安頓眾位客人,又服侍老人家相機換了衣服出來待客。善桐得了空,倒是可以先回屋換了一身衣服,因她年紀也大了,跟在長輩身邊拋頭露面,只怕不大妥當,老人家便傳話讓她找善桃說話去。善桐叫了個人來問過了,沒想到善桃善櫻姐妹反而早就躲到十三房去了:家裡地方不大,這拜年的人多了,進進出出都是男客,大太太便讓她們到十三房去,也是躲清靜,也是避一避。

  這其中是否有讓善櫻和善喜多加親近的意思,那就是話往兩頭說了。善桐想到善櫻素來是有些小性子的,一時間倒掛心起來,忙忙地換了衣服過去十三房,才推門而入,便又被嚇著了。

  在善桐的記憶中,十三房多年以來是一向門庭冷落的,唯獨熱鬧過一次,那就是在海鵬叔去世的時候,裡裡外外是來了不少親戚的,除此之外,她幾乎從未見過海鵬嬸接待小五房之外的客人。就是在三年孝期之後,十三房也幾乎從沒有什麼客人上門,偶然來上兩個媒婆,多半也是不歡而散,僅從媒人的臉色來看,就知道大部分時候,都是賓主不歡而散。

  可今天就不一樣了——剛才在自己家院子裡見到過的熟面孔,眼下倒有一多半都到了十三房,還有些善桐未曾見過的客人,看打扮倒都像是為人穿針引線穿紅褙子的媒人一流,海鵬嬸一個人竟幾乎失于應候,她剛送了個客人出來,見到善桐來了,都未能和往常一樣親切招呼,只是沖她微微一笑,又點了點頭,便疾步回了堂屋去。隔著窗子,善桐也能看到屋裡還有起碼七八個客人坐著嘮嗑呢,連大煙鍋子都捧出來了,可見是預備長坐的。雖然海鵬嬸出了屋子,但有善楠在下首相陪,倒也不算是失禮了。

  或許是感應到了她的視線,善楠忽然向窗外投來了一瞥,兄妹倆的眼神隔著窗子碰到了一起,善桐不知為何忽然有了一點心酸。在這一刻,她明白了善櫻的痛苦:雖然兄妹二人情誼不變,雖然過繼對善楠來說,也許是更好的選擇,但從今以後,善楠就是十三房的一員了。就算原本出身的小五房依然關懷著他,可他畢竟已經成為了另一個家庭的一份子。

  她忍著心底的萬千惆悵,勉強對善楠微微一笑,見善楠面上露出了與方才不同的溫存笑意,便也就不再打擾哥哥,而是熟門熟路地進了善喜的小院子。

  因為她多年來已成熟客,也就不再拘禮,丫鬟們見到善桐進來,也沒去通報,而是笑著道,「三姑娘您好久沒來了,今兒個剛回來?」

  「可不是剛回村子裡,就來看你們姑娘了。」善桐一邊說一邊就掀簾而入,正好聽到了善桃的聲音。

  「這一步你還是下得鬆了點,要紮得更緊才能繃得起來——」

  卻原來她和善喜正盤腿在炕上下棋呢,善櫻百無聊賴,靠在姐姐背上拿手指瞄著玻璃上的年畫玩兒,見到善桐進來,三個姑娘都笑道,「哎喲,三妞妞回來了!」

  善桐也笑嘻嘻地坐下來,「家裡人太多,這不是才一回來就過來叨擾啦。」

  便和姐妹們說些在西安過年的瑣事,「——倒是村子裡更熱鬧得多,城裡家家都關門閉戶的,就有孩子們互相約了在巷子裡玩,我們家門第那麼深,他們也不敢進來,倒還是村子裡好,那麼幾十上百個孩子進進出出的,誰家都熱鬧。正月裡除了一大疊賀年貼,就是老七房的嫂子上門了一趟,溫三哥人在邊境,也沒有回來。」

  她又不禁沖善桃笑嘻嘻地飛了個眼色,才道,「衛伯母倒是托人送了幾盞洛陽宮燈來,說是上元節給咱們家掛著的。做工的確也細巧,祖母特別裝箱子帶回來了,等你回去瞧瞧。」

  善桃面上頓時起了一縷紅暈,她有點坐不住了,連下了幾步臭棋,被善喜殺得大敗,便索性起身道,「祖母才回呢,櫻娘,咱們好說也要去老人家跟前打個轉。」

  善櫻嗯了一聲,她和善喜笑著點了點頭,便隨善桃一道出了屋子。善喜垂下頭收拾棋盤,又問善桐,「來一盤?」

  沒了兩個一家子的姐妹,這兩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倒是可以說說心裡話了。善桐笑道,「你們家如今倒是熱鬧了!」又有些疑惑,「我聽祖母說,村子裡頗有些閒言碎語的,不過看樣子,倒似乎沒有傳開來麼。」

  「什麼閒言碎語?」善喜倒挺詫異的,「過繼當天說得清清楚楚的,過繼善楠哥過來,是為了傳承門戶……是我爹的遺願。村子裡的長輩們都是點了頭的,還哪有誰敢嚼舌根呀!就是有,那也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小抱怨,怎麼,還傳到西安,都進了老太太的耳朵了?」

  善桐亦不禁微微一怔,不過當著善喜,她關心的倒不是這事了,便也未曾多想,而是轉而問道。「怎麼樣,如今家裡說親的人就多了吧?都說正月裡媒婆是不出門的,我看還沒過上元呢,你們屋裡就坐了幾個紅褙子了?我就說你這樣的人品,十里八鄉恐怕看中你的人多了去了,現在就不用背著人掉眼淚了吧?」

  一邊說,一邊禁不住就笑起來,善喜先還有些佯嗔,後來忍不住自己也捂著嘴背過身去,也是遮著面紅,也是偷偷地笑,過了一會,才又換上一點點憂愁,低聲道。「恐怕也不是看中我的人品,是看中了我的嫁妝吧……我也不瞞你,這能挑個好人家嫁出去,自然是強似和那些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莽夫綁在一塊兒,可我還是有些捨不得娘。我們從小相依為命,雖說——」

  她看了善桐一眼,慌忙又補了一句,「雖說這善楠哥也是自小一起長大,人品我們都明白的,但想著這一出嫁,也不曉得幾年幾歲才能回一次娘家,我心裡就是一陣陣發慌……」

  善桐心底不禁一片酸楚:善喜和母親之間的親密關係,畢竟對她而言也是一種刺傷。可她深吸了一口氣,卻又強行把這感覺給壓了下去,輕聲撫慰了善喜幾句,便又道,「這一向善櫻常來找你吧?你不要誤會,我們可沒有別的意思,她是楠哥的同母妹妹,總要依戀哥哥一點兒,反正轉年就要出嫁的,多和楠哥聚幾天,就是幾天了。」

  「這算什麼事兒。」善喜倒是看得很開。「你們家這應有盡有的,能圖謀我們家什麼呀?難道楠哥還能把家私全補貼給妹妹了去?就是這樣,那也是他的本事,少不得我娘一口飯吃,那也就夠啦。」

  她又撇了撇嘴,低聲道,「就是你們家櫻娘,雖說要和我親近,似乎其實還是處處防著我,就像是怕我搶了她哥哥似的!」

  的確,善喜出嫁帶走了那些嫁妝之後,餘下的祖產肯定都是楠哥一人繼承,海鵬嬸反正短不了她的,就再不濟,依附女兒居住的私房錢還是有的。善楠和善櫻親近不親近,善喜又如何會在意呢?只是一般人見事也不能如此豁達通明罷了。善桐心底倒有幾分佩服她的,不過這事其實要往細了談,以她身份還是有些尷尬,便也不提這事了,只是笑道,「櫻娘人就那樣,你別和她計較……怎麼樣?挑中了哪戶人家沒有?」

  「從前沒得挑,娘還要挑呢,現在有得挑了,她可不是千挑萬選起來?」善喜搖了搖頭,「還說要帶著我去西安住幾天,又覺得嫁了城裡不能常來常往的也不好。唉,我姑且就先隨她了,等過一陣子再說也好的,好事不怕晚嘛!」

  這個常年心事重重的小姑娘,雖然不顯山不露水的,但似乎也已經被生活歷練出了一身的本領,眼下雖然是談論自己的婚事,雖然也是大方,但比起善桃那大家閨秀的涵養自製,善喜更像是個飽經世故的成年人,早已經沒了女兒家的羞澀。她毫不介意地這麼一說,又反問善桐,「不是聽說衛家提的是你嗎?怎麼你姐姐一回來,又聽說是定了她了,你這是被人摘了桃子呀還是怎麼回事?你們老太太去西安過年!又是怎麼回事呀。」

  這裡頭種種事情,都難以和善喜細說,善桐含糊了兩句,只說「按序齒本來說的就是二姐,你想是聽錯啦」,便不肯再多說什麼。善喜看在眼裡,不禁若有所思,她沉吟了半晌,才推心置腹地道,「我和你說句心底話,你別怨我挑撥離間……這親事呢,你自己心裡要有根弦,你常年住在村子裡陪著老太太,老人家雖說一言九鼎的,可方圓百里內,有誰的門第是和你相配的?你娘心裡又還是看重榆哥居多,眼看著你也這麼大了,再耽擱下去可不是事兒。你心裡有誰,就得努力去爭一爭。別讓你爹娘在西安背著你把親事定了喊你過去成親,你再來著急可就晚了。」

  善桐被她這話猛然給鎮住了,一時間腦中迷迷糊糊的,什麼想法都有,半天才勉強笑了笑。她仔細地看著善喜,似乎想要看出她心底的念頭:這聽著似乎話中有話的,難道她……她知道自己和沁表哥之間的事了?

  可又有個細些的聲音在她心底開口——難怪祖母和父親那天談過之後,兩個人都一句話不提親事,安安穩穩地過了年,祖母又藉口什麼閒言碎語的,把自己和母親帶回了村子,正月裡出門,父親居然只是象徵性挽留了幾句……

  一時間,太多思緒和太多情緒,反而讓善桐的理智有了片刻的空白。她怔了足足一刻,竟不知該如何答話,善喜看在眼裡,便低聲道。「傻姑娘,你幾次溜出去見他,都藉口是來我們家,老太太打發人過來找你呢,還不都是我為你遮掩過去的?後來我也算是看出來了,每次他來,你可不就是比往常要開心得多了?素日裡提起來他,你的臉色我也讀得明白……不過,你們這門親,我看要成挺難,你自己可要有個打算,這是你的終生呢,你別傻乎乎的學一般的姑娘,一句話不提,你不為自己打算,難道別人是你肚子裡的蛔蟲,還會看穿你的心思,為你打算不成?」

  善桐心亂如麻,輕輕地嗯了一聲,她吞了吞口水,艱難地道,「你……你別為我擔心,看來這門親事,十分裡有八分是能成的。就是……就是……」

  善喜倒詫異起來,她咦了一聲,「怎麼,能成不是好事嗎?怎麼我看你卻好像……」

  「我就是不知道……」善桐低聲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祖母和爹……」

  她說了半句,又回過神來,不禁咬住唇瓣,無以為繼。善喜眼神連閃,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她輕輕吐了一口氣,自嘲地道。「雖說你是官宦小姐,錦衣玉食的,可我看你們家的姑娘,倒沒我個民女順心隨意似的。真是人口多了,是非就多,有些事,你別往深裡想吧。親事能成就好,別的風風雨雨,你管它呢?」

  是啊,以含沁出身,要想成就這門婚事,那是肯定免不得爭執的,這一點是連善喜都看出來了。善桐心中各種思緒來回湧動,她也不知是怎麼應酬了善喜的,見天色晚了,便又呆呆地回了小五房,正好老太太那邊客人們也都散了。老人家正歪在炕上打盹兒,她也不敢吵著老人家,在一邊靜靜坐著,托腮望著窗外的天色發起呆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看著要吃晚飯了,這才輕輕地推了推老人家,低聲道,「祖母,該起來啦。」

  老人家覺輕,一會兒就睜開眼來,在燈下只相了善桐一眼,便皺起眉道,「怎麼,去十三房,倒是去出了一臉的心事?是櫻娘和善喜處得不大好,還是你看著楠哥和海鵬嬸之間挺生分?」

  「都不是。」善桐忙堆出笑來,可這笑裡畢竟也透了十二萬分的勉強。「都挺好的,您別操心了,我就是……我就是……」

  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祖母,您這次帶我們回來,是特地把娘支開,讓爹留在城裡操辦我的婚事的吧?」

  老太太微微一震,旋即又鎮定了下來,她沉聲道,「怎麼,你現在才想通?不過這件事,你就裝作不知道吧!要是你娘問起你的意思,你就說你也不知道含沁寫信提親了——可得裝得像點兒,別露了餡。被你娘知道了,又是一場好鬧。」

  善桐雙肩巨震,只覺得這麼做極不妥當,可她也不是不能體會到兩個長輩的苦心,正是心中酸楚難以決斷時,忽然聽得淨房那有什麼東西一響,她忙站起身來厲喝道,「是誰!」

  一邊說,一邊三步並作兩步趕到門邊,一掀簾子——卻只見到一個人影在屋角一閃,已經出了小門。她再趕出去時,卻只見長廊寂寂,竟是連人影都瞧不見了。

  似乎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善桐的心臟,使得小姑娘猛地就繃直了脊背,她待要再往前追時,老太太已經在屋裡一疊聲讓她進去,善桐回過身來,稍微敷衍了祖母兩句,便道,「祖母,娘——娘在小院子裡呢,還是在——」

  老太太也不禁皺起眉頭,她說,「你娘還沒回去呢吧?剛才和你三伯母進屋裡說話去了……」

  話還沒說完,善桐已經回過身退出了屋子,她熟門熟路地往三叔一家住的小院子趕了過去,一路上只覺得心跳得越來越快,到末了似乎這心都快從嘴裡蹦出來了,她不斷地想:哪有那麼巧,怕就是個小丫頭怕受自己的責罰,怕就是……

  可當她一腳跨進院子,透過打開了半邊的窗戶,望見母親臉上的神色時,善桐只覺得呼吸繃緊,她一下竟險些跌坐在地。她幾乎是茫然地望著她身邊做微笑狀的四太太,望著一臉納悶的三太太,這兩個人其實她根本視而不見,她眼裡只有滿面震驚的母親,王氏也發覺了她的到來,隔著窗子,她的視線和她緊緊糾纏,她母親甚至微張開嘴,罕見地將驚訝表明在了面上,她眼中的情緒是如此複雜,而善桐有這麼多話想說,有這麼多話想為自己辯白,她知道在母親看來這整件事將是如何盤根錯節如何惡意滿滿,她甚至能猜測出母親的思緒將會順著哪條軌跡一路向下推演,而她——她做好了和母親決裂的準備,可她沒做好被誤會的準備,但現在就是渾身長嘴,她也都說不清了。

  善桐屏住呼吸,在這一瞬間她似乎連聽覺都已經喪失,她眼裡只有母親,她往前走了幾步,急切地想要解釋什麼,但王氏的面色卻猛地變了。她的驚訝一下就化為了得體的——微微的吃驚,她轉過頭去和蕭氏說了些什麼,便快步出了屋子,狠狠地拽住了善桐的手臂。

  「走。」她急促地說,態度甚至是在過去一個多月間難得一見的,帶了熟慣而親昵的命令,「回咱們院子裡去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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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離巢

  善桐身不由己,跟著母親快步出了院子,一路上急著想說話呢,可才出了院子,王氏就又勉強端出了一副嫺靜溫柔,若無其事的模樣來——大家大族就是這樣,私底下鬧得翻了天,當著別人的面,還是要作出一副母慈子孝、熙和雍穆的樣子來的。這幾乎都成了上等人的第二本能了,只要一到人前,兩母女即使誰都是心潮起伏,面上卻也是看不出一絲端倪的。

  眼看著就到了晚飯時分,今天王氏才剛回來,肯定是在祖屋吃飯的,可王氏面上雖然沒有異狀,腳下卻一點都沒有猶豫,將善桐的胳膊緊緊地夾在臂彎中,拉著她將往常怎麼也要一盞茶時分才能走完的路,在一炷香裡就給走完了。兩個人進了二房的小院,還正好看到負責服侍——看管二姨娘的小丫頭提著個食盒出來:想來,是去找廚房領飯的。

  要是在往常,善桐說不定還會想想二姨娘如今的處境是否得到了一點改善,母親在二房的地位變化,是不是對她產生了一點影響,可現在她什麼都來不及想,就被王氏拽進了堂屋裡。——由於二房的孩子們都回了村裡過節,王氏今天也回了村內,是肯定要回來安歇的。這時節屋內已經燒起了火炕,一股淡淡的還帶了煙味的溫暖,頓時讓這對穿得都不夠瓷實的母女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顫。

  王氏卻是絲毫不停,關了門拉了窗幔,撥亮了炕桌一角的油燈,回過身就是一個輕輕的巴掌扇到了善桐臉上,她未等善桐回話,便盯著她逐字逐句地道,「孩子,你是多傻,你怎麼能信桂含沁的話!」

  善桐捂著臉,一時竟有幾分愣怔,她還沒來得及分析母親的心理,王氏已經逼問,「他都和你說什麼了?怎麼說的!我早和你說過,這個人輕浮憊懶,私底下心機又深,是決不能輕易相信、輕易親近的。你祖母看他好,那是因為他是娘家親戚。你和他走得近了,當心被他坑了你都不知道!你說你傻不傻!你這是被他賣了還上趕著給他數錢!你告訴我,是不是他出主意,讓你沖你祖母告狀的!」

  沒等善桐回話,她又已經興奮地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才扭過頭狠狠地頂了頂善桐的額角。「我真是恨不得能把你打死!你這個傻姑娘!你是真正被桂含沁給算到了骨子裡你知道不知道!還好!還好知道得還算早!你——你們是怎麼說的?他怎麼許你的?我是納了悶了我!你這麼個聰慧的姑娘家你怎麼就信了他的話呢!」

  她又一跺腳,「還是不應該讓你在村子裡過日子,我就知道,你這個年紀的姑娘,長年累月常常見到的也就是一個他了!可我哪想得到……我真是哪裡想得到這一茬!你——你們是什麼時候約了終身的!他沒有輕薄你吧!」

  這一下,善桐恍然大悟了。她心底一下就湧上了一股極為酸澀的熱流:母親果然是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了含沁頭上……所以對自己才又回復了親昵的態度。是啊,如果自己是被含沁的甜言蜜語矇騙,如果自己也是含沁陰謀之下的受害者,那麼她要是能打醒自己,母女之間終究是有回轉餘地的。母親不就又得回了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自己不就又成了母親最貼心的小棉襖嗎?

  這樣看來,四嬸把這事兒告訴了母親,倒是給了母親一個下臺的機會,一個她渴求已久的出口。畢竟,自己就是向祖母告了狀,其實終究也沒有妨礙到她什麼。錢還是借給了娘家,二姨娘也還是被踩在腳底下,梧哥依然對她死心塌地。老太太的家私也都快分完了,二房一家獨得了四萬兩……二房的私房嫁妝,也還是在她自己手上捏著。和回西北時相比,母親想辦的什麼事沒有辦成?如今自己的親事老太太是接過去了,榆哥的親事,聽祖母口風,也一定會為他物色一個本人喜歡的絕色少女。母親和祖母的關係就是疏離了,也不過是回到原點,將來跟著父親在任上,天高皇帝遠,婆婆喜歡不喜歡,有什麼要緊!

  其實母親其實受到最大的傷害,還就是面子上下不來吧。一向以為是最貼心的小女兒,和她都鬧到這個份上了……可事實俱在,她就是要放下臉子來修好,母女間也終究是存在心結。這不是隨意一個姿態就能化解得開的,善桐也沒想過這件事能輕易就撕扯出一個結果來,而這一切,反而因為四嬸的搬弄是非,忽然間有了那麼一個缺口——

  老太太的意思,是把這門親事推到她身上去,讓善桐從頭到尾都保持一個不知情的姿態,免得和母親再起了衝突。她擺出要提攜娘家親戚,看好含沁前程的姿態來,父親那邊,也就跟著擺出認為含沁前程大好,值得投資的姿態。兩母子這麼一聯手做主,以母親現在的地位,多半也就只能認了。這麼做雖然有矇騙母親的嫌疑,但的確可以回避更激烈的爭吵:善桐幾乎已經可以想像得出來,要是自己向母親挑開了一切,母女間會有一場怎麼樣天翻地覆的爭吵……

  當然,現在隨著四嬸的搬弄是非,這一條路是走不通了。母親肯定已經明白了自己對這門親事是持贊同態度的。於是她做了另一個解讀:『自己從頭到尾都受到了含沁的慫恿和蒙蔽。就是個頭腦發熱的懷春少女,被誰騙了幾句,就一門心思要嫁進桂家了。』自己只要順水推舟,再往前深推一步,用上父親啟發自己的藉口,『事到如今,不才之事已成,就是不嫁入桂家都不行了。』那麼母親還能怎麼辦呢?也就只有速速把自己嫁進桂家,幾乎是不可能再有別的意見了。一個已經失貞的少女,不儘快嫁到情郎身邊,嫁進誰家那都是只有被沉塘的份……

  是的,這是個非常齷齪,非常蹩腳的藉口,但畢竟也是個藉口,它畢竟能夠回避自己和母親之間必將到來的第二場爭吵,能回避母親所必須面對的第二次難堪。而善桐望著王氏熱切的表情,她忽然間覺得要出口的話語有千般沉重,她閉了閉眼,站起身來輕輕地往後退了一步,又再跪了下來,她低聲而肯定地說。「一碼歸一碼,娘,沁表哥和我是彼此有意,可就算是沒有他,我也不會應下衛家這門親事的。我從小就不喜歡衛麒山,就是出家做姑子我也不願意嫁他,您別遷怒表哥,這事還真不是他的錯……」

  王氏面上那說不上是喜悅還是憤怒的興奮之色,一下就凍住了,她似乎未曾想到善桐竟會給她這樣一個回答,未曾想到這忤逆之事真出於善桐的腦袋,她像是一下被抽離了脊骨,忽然間連站都站不住了,跌坐在炕邊,望著豆一樣的燈火,出了半日的神,甚至連善桐跪在那冰冷的地下都沒有留意。她再沒有——也不知是不敢還是不願——看向女兒,而是茫茫然地又托住了腮,望著燈花並不說話。直到燈花結住了又猛地一爆,才忽然回過神來,喃喃道。

  「那你……」

  「我是真的喜歡他。」善桐靜靜地說。「我想要嫁給他,我從前不懂事,沒有明白,所幸明白得還不算晚,有沒有衛家的親事也罷,我……我這輩子是離不開他了。」

  她忽然有些哽咽,忽然間覺得渾身發軟,疲憊到了十二萬分,她想要撲進母親懷裡大哭一場,想要央求母親別再令彼此為難,可她卻還是咬著牙苦苦地支撐著自己的脊背,望著王氏以她所有的堅定說。「我已經長大了,娘,我從小有主意,我知道私定終身是我的不對,可這畢竟是我的下半輩子。含沁聰慧機變,對我一片深情,祖母應了,爹也應了,這一次祖母帶您回來,就是要把您支開,讓爹在西安城從容操辦定親的事……您,您也就應了吧,我求您了娘,咱們家再禁不起折騰了,您就順了我這一回吧!」

  她再說不下去了,只得撲在青磚地上,茫然地給王氏磕了幾個頭,可王氏卻是木無反應,連呼吸聲似乎都已經斷絕。善桐心下一提,又忙抬起頭來看時,卻見母親已經背過了身子捂住了臉,半撲在炕桌上,雙肩無聲地劇烈顫動著,顯然是已經流下了眼淚。

  就算早知道免不得傷心,免不得痛苦,可在這一刻,善桐所體會到的愧疚、的疼痛,甚至超過了上一回她走進祖母臥室時的心緒。她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誰一把緊緊攫住了,正往外擰著血,她再也顧不得了,膝行了幾步撲到王氏膝蓋上,就好像從前的梧哥一樣,甚至已經不知所措,連該說什麼都不知道了。

  自己這是連著瞞了母親兩次……是的,就是第二次她也是剛才知情,但在母親看來,自己這就是接連瞞了她兩次。她難道還不夠熟悉母親嗎?她難道不知道母親現在會是怎麼樣的心情?天下最慘的事就是骨肉相殘,就是母子相負,而事到如今,善桐已經不知道究竟是誰捉弄出了這一個糾纏的死結,讓兩個人都傷成這樣,都如此鮮血淋漓。

  「我知道您不信。」她哽咽著說,「我、我沒想著瞞您,要不然剛才我也就不說實話了,祖母和爹想要瞞著您操辦,也,也是為家裡好。他們是怕、怕……」

  「怕什麼!」王氏放下手來,她已是滿面的淚痕,這個素來將心底的情緒藏得極為妥帖的貴婦人,還是第一次露出了這樣難堪的狼狽,她甚至連臉都漲紅了,就像是個哭腫了眼睛的村婦,就差沒有捶胸頓足、撕衣毀物……可她畢竟還是顫抖著摟住了善桐,她第一次小聲嚎啕了起來。「你怎麼就這麼不省心、就這麼不省心……我是真不想再管你,我真不想再管你了呀!」

  善桐也就能聽清楚這兩句話了,她自己都哭得不成樣子了,更別說王氏自己是哭得連話都說不清,她甚至都打起了嗝兒,為場面添了些滑稽。兩母女相擁而泣,好半天彼此才漸漸都冷靜了下來。卻還是王氏先推了推女兒,她翻出了一張手絹遞給善桐,啞聲道,「擦擦吧!臉上的脂粉都成什麼樣子了!」

  待得善桐擦過了臉,王氏將女兒從地上拉了起來,讓她在炕桌對面坐了,自己也揩過了面上的淚痕,這才低聲而怨恨地道,「我是真的不想再管你了!你長大了、有主意了,你以為你就能背著娘、背著大人做主了!」

  這句話,似乎終於是泄出了她心頭的怨憤,王氏又歎了口氣,她的態度柔軟了下來,「是,衛家的事,娘有不是,過去了的事就不談了。可這終身大事,我就是再不想管我也得管!」

  她又有些動感情了,眼底再含起了淚,她摸索著握住了善桐的臉頰,深深地望著女兒的雙眼,誠懇地道。「我是你娘啊,孩子!我是全心全意盼著你好的!你年紀小不懂事,你不知道人心險惡!桂含沁再好,那也不是你的良配,更別提他根本就不是任何一個姑娘家的良配了。你聽我說,孩子,你不能嫁給他!你祖母和你爹都懷著私心呢,要不然,那就是豬油蒙了心犯了糊塗了!他們怎麼能讓你就這麼稀裡糊塗地給自己定了終身!你爹在仕途上這樣努力,你娘在家這樣苦心經營著嫁妝,你以為是為了我們兩老自己嗎?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小輩!這件事你不能自己做主,你知道什麼!你,你告訴娘……你和他,沒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吧!」

  在這一刻,善桐只覺得自己雙頰發熱,渾身像是被塞進了煤爐裡似的,她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情緒過於激動,還是因為她實在是過分疲倦,過分心力交瘁了。她真想簡簡單單地說一聲是,其實她也的確不知道究竟這一句話出口是幸事還是不幸事。她不是沒有瞞過人,多瞞一次有什麼打緊?反正母親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含沁,更不喜歡一點又會如何?她一瞬間忽然理解了母親對於責怪含沁的熱情了:這個出口,實在是太近也太好走,太誘人了。

  可她畢竟是楊善桐,她最終還是挺直了脊背,掙開了母親的掌握,她鼓起了最後一點力氣,望著母親平穩地說。「不,娘,我已經長大了,我已經足夠懂事了,我和沁表哥清清白白的,什麼事都沒做,聯手都沒握。我就是想要嫁給他,娘,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再受人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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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成長

  王氏的面孔一下就籠罩在了一片空白裡,她動彈了一下,似乎是本能地想要抓住女兒的手,但善桐又往後退了一退,她這回避的肢體語言,似乎終於讓王氏肯定了一點:這一次,善桐決心已定,要動搖她的決定,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了。

  「這麼說。」她迅速地調整了自己的姿態,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努力想要端出一派就事論事的冷靜態度。

  善桐畢竟是太瞭解她的母親了,她已經能夠預料得到王氏即將脫口而出的質問,可她不得不給王氏出口的機會,而她母親的言辭也的確要比父親、祖母的疑慮要尖銳得多,她幾乎是咄咄逼人地對善桐開了口。「你自然是想過十八房的優劣的,你以為我說他不是良配,就因為他個性淺薄輕浮?孩子,你看看我和你祖母之間鬧成什麼樣子了!婆媳就是天生的冤家,你難道還不知道這個道理?你以為十八房沒有主母,你就沒有婆婆了?桂太太就是你的婆婆,這些年來她對含沁是面甜心苦,你這樣的金鳳凰嫁進十八房,她能不暴跳如雷?我要是她,眼睛一眨就有十二三個辦法來為難你。單單是一個私下托人提親,沒有稟告長上,就有多少文章可做?消息一傳開,桂含沁是忘恩負義,不顧他出身的本家。你以為我們家的名聲會很好聽?有欠考慮,那都是輕的了。桂太太要是稍微惡毒一點,就你們的親戚關係做點文章,你還沒過門,在桂家都已經要抬不起頭來了!」

  善桐靜靜地點了點頭,聽著母親又說了些的確難以化解的陰招,可她依然保持了鎮定的姿態,這終於把王氏惹得有幾分焦躁了,她中止了自己的分析,惱怒地道,「你也給個答話吧!就光靠我在這兒說著,我是說給一頭牛聽,它也叫兩聲啊!」

  這話出來,倒是把善桐逗得露出笑意,兩母女對視一眼,她這才發現母親也被自己的說話逗得唇角帶了笑影子,室內凝重的氣氛終於稍稍緩解,兩人雖然沒有笑出聲來,但王氏的臉繃得也沒有那麼緊了。

  「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善桐就笑著說,「就是您現在想的什麼也都瞞不過我。娘,我是您的女兒,您是什麼都沒有瞞著我,您已經把我教出來了。我知道您,您把嫁進十八房的難處誇大了,好處就往小了說,而把聽您的安排嫁人,這事的好處誇大了,難處就往小了說……」

  見王氏面上掠過了一絲怒火和難堪,她連忙又修正了自己的用詞,哪管已經一陣一陣有幾分頭暈了,卻還是依然不肯錯過這難得的和母親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機會。「其實您我心裡都明白,這話也還是您和我說的,天下又哪有挑不出毛病的人家呢?日子也都是自己過出來的。」

  她頓了頓,又道,「進十八房也好,進衛家也罷,就是嫁進了天家,也會有煩心事兒。我沒覺得嫁進桂家十八房的日子,就會特別難過些。」

  「那是你還小,你不懂事!」王氏忍不住打斷了女兒。「你在這麼大的家裡長大,從小到大家裡辦事辦得容易!什麼事都是三親六戚幫著辦,你不知道這孤兒的苦。你看含沁那麼年紀小小就要摻雜進那麼骯髒的事兒裡——」

  她多少有些不自然地一頓,才又自己揭破了這話提起的隱痛,「是,我知道我也催著你去討好你祖母,但這終究是兩回事兒,一家人再算計又能算計到哪兒去——」

  見善桐面上神色微變,王氏的話是徹底卡了殼兒了,她默然半天,才低聲又自嘲地笑了。「看來,我還真不是什麼好榜樣……」

  善桐一時心如刀割,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心軟,她到底還是挺住了搖了搖頭,她低聲說,「我知道您也不容易,您也是不得已。我覺得這件事沒必要這麼辦,可我也沒說您是……您是錯的,您還不明白嗎!你看看咱們家,名門望族,上有祖母這樣的老人坐鎮,爹也不是什麼浪蕩子,在仕途上算是進步得快了的。兩個姨娘,從根本上來說也不是心機刻毒之輩,兄弟姐妹們就算是有自己的心思,終究也還是不離了大弦兒,就是這樣,我看您的日子也沒有過得更輕鬆幾分……」

  「你以為做別人家的主母,就沒有這些事兒了!」王氏再一次打斷了善桐。「是,咱們家的日子是過得不比別人強多少。可你以為大家大族裡妻妾相爭兄弟鬩牆的事,真的噁心起人來,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你這是實在還不知道人心險惡!你知道真正高門大戶的姑娘,陪嫁的時候手裡是捏著有藥的……你知道到了那個地步,人命就是你腳底下的草……我從來都沒有怨過爹娘把我嫁進楊家,我怨的是我的命!我知道楊家家風正,怎麼樣出不了人命,你看看小四房,這些年來聽他們回來請安的管家,聽他們家話裡話外的意思,小四房枉死的人命還能少得了嗎?為什麼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就是因為沒有爹娘幫你把著關,你不知道什麼樣的人家是會吃人的窟窿,什麼樣的人家還能磕磕絆絆地把日子過下來!你想過沒有,桂含沁和你小四房大爺是何其相似,你以為他們家那個總督太太——閣老太太的日子過得很順心?老閣老嫡親的小女兒,嫁到那麼個落魄的舉子家裡,含辛茹苦了大半輩子,眼下就一個孩子還不是親生的,家裡千嬌百媚的姨太太都有了十多個了,還有那些個叫不上名字的通房……這還不是因為小四房沒個能鎮宅的老人家?」

  她誠懇地握住了女兒的手,又放軟了聲音。「三妞,娘不是故意要和你作對!是,想著換親,是娘鑽了牛角尖想左了,娘和你賠不是了成不成?可娘是決不會害你的,你祖母和你爹都有私心,你爹想著仕途,你祖母想著娘家。現在你哥哥親事不成了,娘也不可能再把你嫁到衛家去,娘還能在你身上圖點什麼?你要把娘的這句話聽進心裡去,乘事情還有救,還來得及挽回,你心裡要明白——桂含沁他決不是你的良配,你是決不能嫁給他的!」

  就是以善桐對母親的瞭解來說,這一番話都是如此的真摯,甚至字字句句都滴著新鮮的血:母親這是把自己的心都剖出來給她看了!她是真的為了她好,她是真的真誠地不希望自己嫁給含沁。甚至不是因為對含沁的偏見,只是因為她對世事的經驗,使得她太不看好這一段婚姻。

  善桐只覺得口乾舌燥、渾身發軟,就算她真的連這一幕都不是沒有預料,不是沒有想過,但對她來說,第一次作出一個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決定,也實在是太艱難了一點。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在此時此刻,甚至連桂含沁都不能站在她的背後。她要對抗的是自己的親人,而她所能信賴的只有自己的判斷,這已經和錢財家世無關,這是她對自己的最深拷問。

  我……能為我自己的終生下這麼一個決定嗎?

  我……是不是有可能作出了錯誤的選擇?

  在這一刻,或許是因為極度勞累,她眼前甚至影影綽綽地現出了兩條路來,這兩條路或許同等艱辛,但至少有一條路,她是被所有人祝福著走進去的。而另一條路從起點,就有太多本不該有的沉重負擔。正是因為她知道,儘管在祖母、在父親、在母親心裡,她都不是第一,她也永遠都佔據不了第一,但他們始終還是希望她能開心、她能快活,他們終究還是會為了她好的……

  是的,在這一刻,善桐有了那麼一點動搖,沒有人能看得穿未來,而人總有從眾心理,所有人都說不好,也許的確是有她的道理。她自問:我能不能堅持下去?我能不能相信,我的判斷不會有錯?桂含沁是不是我終生良配?我會不會走出一條和所有人都不同的路?

  而到了這一步,她忽然又冷靜下來,忽然間所有掙扎全都煙消雲散。善桐輕聲說,「……不。」

  「我知道您為我好,您希望我嫁進一個小五房這樣的人家。」她低聲說。「家大業大,背靠了望族,就算有紛爭,可家族在對外,始終是一層保護。我知道您指望我過上您這樣的日子,或者更好一些,像大姐一樣,丈夫疼愛,公婆喜愛,大家族的宗婦,又生育了嫡子、嫡女,就算心裡有說不出的苦楚。就算為了族人不得不暫時委屈自己,就算在公婆跟前難免受氣,又要換著手段拿捏丈夫的心。將來到了三十多歲,難免要抬舉幾個通房,和通房們鬥鬥,和婆母再鬥一鬥,和親人們鬥一鬥,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鬥贏了……」

  「我知道我這樣出身的姑娘,十有八九都要走的是這條路,我是誰?我有什麼特別的?我憑什麼出人意料?比我厲害的人難道還沒有嗎,她們都走了,憑什麼我不肯走?」她望著母親,儘量平穩了呼吸,字字句句輕聲明晰地說。「但我不是她們,我就是我,在我心裡,我比誰都特別,娘,我不想過您這樣的日子,這種日子讓我噁心,我想到有朝一日也許我也要那麼去對付一個不比我低賤多少的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要去踐踏她、踩低她、削弱她、羞辱她……我就恨不得先一頭撞死了。我不怪您這麼做,我知道您也是不得已,您也要活下去,可我……我不想做這樣的人,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要嫁給一個我喜歡也喜歡我的人,我想走一條新路出來。我知道,也許有朝一日我依然會逼不得已要去踩低誰踐踏誰,可我到底還是得到了一個機會,也許我用不著這麼做呢?但順著您安排的這一條路,那就不是有朝一日了,我是一定要這樣做的……我不想這樣做,我不想這麼活……您就成全我,讓我過過我想過的日子吧!」

  這一長串表白,幾乎是把王氏給說蒙了,她連氣都喘不上來,猛地打了幾個磕巴,才斷斷續續地、惱怒地道,「我、我為了你們這萬般的謀劃,在你眼底都成了什麼了,你以為二姨娘是什麼善男信女……你——你——你是要氣死我?」

  說不通,理解不了,又不能放手,到最後也就只能抬出自己的身份來壓制女兒了。

  善桐站起身來,她想要說「我沒說過您壓制二姨娘不對,我沒說過您做錯,就是我不想這麼做」——

  只是才一站起來,那股醞釀已久將她衝擊得雙頰發紅頭暈眼花的熱浪,似乎一下就被激到了頂點,善桐雙眼一翻,雖然未曾當場就暈過去,但也已經是軟軟倒向前方,她最後的記憶,便是母親那驚訝的臉,而後,世界便一陣黑甜。

  她知道自己病了。

  連續不斷的高燒,似乎持續了有一段日子,在她短暫清晰的間隙,有許多張面孔在她跟前晃動,有母親的、祖母的,甚至有一回她還以為自己見到了父親,兄弟姐妹們的容顏也時常在眼前晃動,有一些聲音,一些模糊的聲音,有時柔情,有時高亢,甚至有時本身就是激烈的爭吵。迷迷濛濛間她已經不能肯定什麼是真什麼是幻,她彷彿見到了好多不應該在跟前的人,桂太太、衛太太、桂元帥、桂含芳、衛麒山、桂含春、桂含沁、許鳳佳、權仲白……那些或多或少和她的生活有過交叉的面孔似乎都活動了起來,在她的夢境中勾勒出了生動又荒謬的圖景,前一瞬她還在原野間縱馬飛馳,下一刻她又來到了精緻的宅院裡,心事重重地跟著誰在回廊間穿行。當善桐終於從夢中醒來時,她感到自己無比乾渴,她想要坐起來找點水喝,但才一動,就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仔細起猛了!」熟悉的聲音說,緊接著就有一杯水遞到了善桐唇邊。善桐一時還以為自己依然在夢裡,她一邊啜飲著茶水,一邊疑慮重重地抬起眼來,低聲問。

  「姐,你怎麼……」

  她的思緒也漸漸地醒來了,這話還沒問出口就得了答案,她露出苦笑,半路換了口氣。「是娘把你找回來的?」

  善榴俯下身子,她愛憐地撫了撫善桐的額髮,低聲道,「別說話,你先喝了水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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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4: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六章:雙刃

  自從善榴出嫁以來,五六年的時間裡,姐妹倆就只是在善榴省親時短暫地見了一面而已。可不知為什麼,再次相見,姐妹倆之間竟毫無生疏之感,雖說家裡鬧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可善桐也沒覺得難以面對姐姐。或許在她心底,姐姐是最能理解她無奈的那個,她掙扎著坐起身來,喝過了一杯的蜜水,才低聲道。「你什麼都知道了吧?」

  要說王氏身邊最貼心的小棉襖,其實都還輪不到在祖母身邊養到了七八歲的善桐,那還是要數自小一手帶大,一身本事盡得王氏真傳的善榴。母親既然寫信讓大女兒回來,是肯定已經將家裡的這點子事原原本本地向她訴過苦的。善桐也的確猜得不多,善榴略作猶豫,便點了點頭,她到底還是略帶責怪地頂了頂善桐的額角,「你啊你啊!」

  卻也不禁歎了口氣,「娘是做得過分了點,只是你也不該向祖母捅破那樁事兒,你還不明白她們兩位長輩的性子?那根本就是八字不合,祖母有主意,娘也有主意……這兩個人的主意合不到一塊了,以後過起日子來,肯定也還是疙疙瘩瘩的,順不了的。」

  見善桐默然不語,神色間似乎頗為不以為然,善榴又歎了口氣,她為妹妹掖了掖被角,用息事寧人的口吻道,「算了,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也不是沒有好處,娘這樣越走越偏,我總操心會耽誤了梧哥,這樣也好,這樣倒是對大家都好的。」

  這樣說,大姐對這個主意也是心知肚明瞭……難怪她雖然常年和二姨娘居住在一起,但對她的事也都是不聞不問的……

  時至今日,家裡的事善桐是不想管也無心再管了,橫豎就像是姐姐說得一樣:過去了就過去了。事實如此,二姨娘這一生最好的情況也就是在西北鄉村終老,畢竟立場擺在這裡,要指望兩個王氏的親生女兒出來揭開往事,那也是把她們想得太高尚了一點。

  「我病了多久?」她潤了潤唇,就和大姐開玩笑,「總有種一覺醒來,世上千年的感覺。怎麼才一睜眼你就來了,從甘肅到這裡,冬天路又難走……是姐夫陪你來的?」

  「你斷斷續續這麼時睡時醒的,高燒有半個多月了。」善榴試了試她的額溫,略帶擔憂地道,「還是爹特地從西安給你搬弄了良醫過來,說是你平時思慮得多,虧損了元氣。最近心裡又大起大落的,再一著了涼,多重病根一發,要不是素日裡底子還是厚的,恐怕就要落了病在身上啦。你說你!家裡什麼事兒能讓你這麼上心?說句沒好沒歹的話,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你操心那麼多幹嘛?」

  雖說大家小姐,沒有幾個身上是不帶富貴病的,但善桐自小在西北長大,接觸的都是健朗硬氣的女兒家,被姐姐這麼連嚇帶唬的一說,都不禁變了臉色,撫著胸口猶帶餘悸地道,「我……我以後再不敢這樣了。」

  卻又還是忍不住問,「那……那親事……」

  善榴白了她一眼,一本正經地道,「親事還沒定!」

  見妹妹面色一下又沉下來,心中不禁暗歎一聲,卻也是感同身受:女大不中留,自己在說親的時候,城府也就是比妹妹深了一點兒,當時要有個姐姐,只怕自己的表現,要比善桐還更患得患失。

  「十成裡卻也有九成是定了。」善榴便挨著妹妹坐了下來,撫著她的額髮輕聲道,「娘和祖母、父親吵得不可開交,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老人家又惱了,說了幾句不大中聽的話,娘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父親前些天回了西安,說是等你病好了,這邊帶個信過去,他就回信給許家。」

  這還是在顧慮著自己可能臨時改了主意——善桐心知肚明,父親這依然是在含蓄地表達著自己的顧慮。她吃力地挪動了一下,只覺得頭暈目眩,也不敢再胡亂動彈了,只是一把握住了姐姐的手放到胸前,望著姐姐懇切地道,「我……我還是願意的!這件事再鬧下去,我的罪過就更大了,姐你多幫我和娘說幾句好話,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吧。」

  善榴深深地歎了口氣,她又愛憐地理了理善桐的瀏海,輕聲道,「好,我這就給你傳信去,你安心吧。桂含沁又不是什麼香餑餑,跑不了你的!」

  見妹妹閉上眼逐漸睡去,緊鎖的眉頭終於放鬆了幾分,她便站起身來為善桐蓋好了被子,自己出了裡屋——迎面恰好遇見梧哥、榆哥兩兄弟連袂而至,善榴不禁就笑,「櫻娘和桃娘才剛走沒有多久,你們就來了!」

  心底卻也不是沒有微詞的:按善桐為人,這些年來和楠哥之間肯定不可能有什麼紛爭。可她病了這小半個月,不要說榆哥天天往妹妹屋裡跑,梧哥不肯去西安讀書,怕的就是妹妹萬一出事了,家裡沒個能頂事的男丁來回傳話辦事,就是隔鄰的善喜,兩三天也要過來看看她的,絲毫不忌諱過了病氣。倒是楠哥,過繼出去就真把自己當外人看了,來了兩次都是坐坐就走……

  這心事也就是一閃即逝,見善梧、善榆面上都有憂色,她便端出了大姐姐的樣子柔聲道,「剛才醒過來了,這一次是清醒得多啦!喝了一碗水又睡過去,大夫不是說了?能醒過來人就沒有大事。你們也別進去了,不然反而吵著她,都自己忙自己的去吧。」

  善梧聽善榴這麼一說,面上登時現出喜色,他還是堅持。「我就在她身邊看看,不吵著她。」

  榆哥卻是給大姐使了一個眼色,拉著她出了屋子,站在回廊一角低聲問,「三妞還不知道吧?」

  善榴神色間也不禁多了幾絲陰霾,她輕聲說,「還不知道呢,我也沒說什麼,你們都別露出端倪來,免得添了她的心事,她病情又重了。」

  她顧不得和弟弟多說什麼,抬腳又要出去,榆哥卻一把拉住了大姐的袖子。

  「您是要去母親院子裡吧?」他甕聲甕氣地說,面上掠過了一絲倔強,「我……我和您一同過去!」

  這一次回來,善榴最大的感慨,就是弟弟幾乎是變了一個人,他長大了,似乎也知道了不少世事的艱難,不再是那個一眼看得到底、心思單純的榆哥了。雖然他同時也沒了孩提時的單純與快樂,但似乎也多了一絲男人該有的擔當與責任,尤其是妹妹這一病,似乎更提醒了榆哥作為長子的責任,這些天來隨著善桐的病險情迭出,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鬱、更沉默之餘,似乎也要比從前更明白事理了。

  她本來想要說不的,但看到榆哥面上的神色,又不禁轉了主意:雖說一生有父母照拂,有姐妹兄弟為他打算,榆哥就是坐吃山空揮霍無度,也不會有人說他什麼。但誰還能真的照顧他一輩子?自己這個弟弟,也到了該長大的時候了。

  「成。」她痛快地說,又叮囑弟弟,「見了娘你小心說話……自從上次那次大吵,娘就一直陰晴不定的,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會發作。」

  善榆眼底閃過了一縷暗淡的光芒,他嗯了一聲就不吭聲了,跟在姐姐身後出了祖屋,踩著前幾天的新雪出了巷子,姐弟倆默默地進了二房的小院子,正好見到望江從堂屋出來——見到善榴,她面帶憂色微微搖了搖頭,似乎在暗示著什麼。但善榴置之不理,她掀起簾子帶著善榆直進了裡屋,不由分說,便開了裡屋緊閉著的窗幔,靠近了炕邊柔聲說。「娘,您別擔心了,妞妞兒今兒個醒了,人沒有大事,思維也敏捷……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王氏罕見地沒有保持自己整潔的外表,似乎自從小睡起來,她就沒有梳頭,她的頭髮有了幾絲蓬亂,身上也還披著睡袍,原本正怔怔地抱著一杯茶,望著炕桌上的擺設發呆,聽到善榴這幾句話,她神色一動,似乎微不可見地有了幾分鬆弛,可下一刻卻又挺直了脊背,沉聲道。「她都快要不認我這個娘了,她醒來沒醒來……關我什麼事!」

  怪也就怪善桐那一暈實在是暈得不是時候,兩母女不知談到了哪裡,把個王氏也說得似乎是心氣難平。老太太又心痛孫女兒被母親逼得當場就暈過去,婆媳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當時就對沖起來。要不是大太太出面緩頰,險些就要撕破臉皮。等到自己回來了,大夫也從西安城被請過來了,甚至連父親都請假回來鎮場,場面才好看了那麼一點。可等父親一走,大夫一說「三姑娘這病,還是因為平時心事太重了」。這句話可就捅了馬蜂窩了,母親覺得善桐「忘恩負義,我這百般盤算有幾分是為了我自己?她就敢看不起她親生的娘!口口聲聲,我不想走你的老路。我的路怎麼了?我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她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也敢看不起我!她還不配走我走的路呢」,祖母又覺得母親「好好一個姑娘家,從小就讓她給折騰得夠苦了,在我身邊是千恩萬寵,什麼事要她操心?做母親的你不知道疼她,你讓她變著法子來討好我!來為她哥哥姐姐籌畫!她那時候才多大!做父母的不能以德修身,小輩看了心裡是又羞又愧,能沒有心事?換親的事也幹得出來,還有臉瞞著我這個老當家的,三妞夾在當中能落不下病根?你是要再燒死一個才甘心不成?」

  要不是善桐病情反復,兩個長輩吵歸吵,輪番看顧卻是誰都沒有拉下,事情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呢。就是現在,善桐病情才穩固,那邊桂含沁不知道怎麼回事聽到了消息,才回西安的人,當天就飛馬進了楊家村,輾轉托了老九房上門送了一大包上好的藥材。頓時又惹惱了母親,和祖母再一場吵,吵得連女兒都不看了,直接把自己關在二房小院裡,今天早晨都沒來請安……

  一家人的事就是這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母親在這件事上之所以這麼氣急敗壞,也是因為如今家裡的形勢,竟是連一個人都沒有站在她這邊的緣故。父親、祖母就不多說了,就連自己一開始也不該貿然勸解母親:「難道還要鬧出個離魂記?妹妹這麼喜歡,人品又還不錯,嫁了也就嫁了。沒有錢沒有勢怕什麼?沒錢娘家貼些,沒勢娘家提拔些,攏共就這麼兩個親生的女兒,小女兒您還不寵您寵誰去?」就這麼一說,母親更加生氣,現在是連自己的勸都有些聽不進去了……

  善榴再歎了口氣,她正要說話,榆哥已經先開了口。

  「娘。」他坐到母親身邊,握住了母親的手低聲說。「三妞不懂事,辜負了您的一片苦心。我這個做兒子的看著心裡也難受——」

  到這兒還是尋常的和稀泥口氣呢,善榴心裡還沒感慨:弟弟終於是不再結巴,終於是會說些場面話了。——榆哥就緊跟著轉了口風,「在我看,桂含沁這個人有什麼好?也就是妹妹年少輕狂,才會這樣死心塌地了。她現在是失心瘋了!什麼人擋在她路上,她都能把這個人給扳倒嘍,您還看不出來嗎?您指望她自己明白過來,那是不成的了,就是尋死覓活,她也得嫁成了桂含沁再說。」

  善榴一時不禁愕然,她正要說話時,王氏倒是第一次露出了一絲鬆快,她幾乎是感激地望著兒子,那憔悴的、蠟黃的臉上露出了狂熱的深情,她輕聲說,「還是我們榆哥和娘貼心……」

  榆哥不顧姐姐的視線,他鎮定地續道,「可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您不讓她吃點苦頭,她是不知道現實險惡的,到時候等她明白過來了,回心轉意了,自然也就跟著回頭認錯。您現在為她這麼掏心掏肺的,她也不知道感激!您又何必白花這份心思呢!」

  王氏面上又掠過了一線激動:看得出來,榆哥這幾句話,字字句句是說到了她心裡。她握住兒子的手,推心置腹地道,「孩子,你不懂,你妹妹糊塗,咱們不能糊塗……」

  「您為她做得還不夠多?」善榆還是一臉怔怔的神色,可語氣卻是一句比一句更激烈。「您是仁至義盡了,說難聽點,她這是自尋死路,您該做的都做了,還能做什麼?」

  他又垂下頭去,面露落寞之色。「就為了她的婚事,您是操了多少心,連檀哥的婚事都快有眉目了。我的媳婦兒……您還沒來得及找呢,眼看著就要辦桃娘的喜事了,到時候免不得要和牛家照面……」

  王氏渾身一震,「可不是!」

  她心疼地將榆哥擁進懷裡,愧疚地道,「我們榆哥命苦,娘怎麼就把你給忘了?是啊,眼看著就要和牛家照面了,娘怎麼都得給你說一門最最妥帖的親事……」

  善榴甚至都有了幾分目瞪口呆,她一時間都推不出榆哥這一計究竟是好是壞了,只覺得心下五味雜陳,望著榆哥的眼神都有了幾分異樣。她站起身想要退出屋子,可王氏一眼看到她,又開了腔。

  「你幫我給她帶一句話!」

  榆哥的這一番表白,似乎成功地給了王氏一個出口,如今她的語氣已經心平氣和得多了,可卻又帶上了幾分冷冽。

  「她看不起我,可以,她不想走我這條低賤的路,那是她志向高潔。」王氏輕聲道。「從小到大,她是在長輩們遮風擋雨之下長大的,我為她做了多少,只怕她還不知道吧!我倒要看看,少了我為她護航,她能在那條路上走出多遠,她能把那條路走得多順。好麼,她不嫁衛家,她讓她哥哥這麼難堪,她把她親娘給賣了,這所有人都還覺得她有理了?除了榆哥,還有誰是真心疼他娘的!你告訴她,我以後就當沒她這個女兒,要是受了委屈,她也別回娘家來哭!」

  話趕話怎麼就說到這裡,怎麼就到這一步了!善榴一時間真有幾分欲哭無淚,她望著母親和母親懷中的榆哥,忽然間不知從何處也生出了一股怒火,險些就要回上一句『這十五六年來,她在您身邊幾年?在您心裡,是十個她都比不上榆哥一個吧』。

  可她畢竟不是老太太,也畢竟不是善桐,她是處處得體的楊善榴,在榆哥催促的眼神之中,善榴咽下了一聲歎息,她無奈地說,「行,我……我一定把話帶到,成不成?」

  一邊說,她一邊快步退出了屋子,卻是再無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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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丟臉

  到底年紀小,善桐這一場病雖然來勢洶洶,但一旦心病去了,自然也就慢慢地一天比一天見好。王氏在村裡沒住幾天,待得二老爺信送回了村子,便帶著榆哥先回了西安,「也該開始給榆哥相看人家了!」

  粗粗一算,今年除了已經定下婚事的善桃要趕著成親之外,還有善檀幾兄弟其實也都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因善檀是小五房的宗子,父親怎麼說也是三、四品的大員,官聲又一向都好,雖然還只是舉人功名,但也有好些西北的大家族寫信過來,有說親的意思了。大太太也要或是托人相看,或是自己親自見一面再說,又兼要為善桃備嫁,老太太也發話:親事就在西安城裡辦更方便。因此才出了正月,本來熱熱鬧鬧的小五房一下又冷清了下來,男丁們走得是一個都不剩,倒是善榴帶著諸燕生留了下來,在村子裡就近照顧妹妹。

  有了回信,親事底定,母親那邊聽姐姐的意思,雖然也是傷心難過氣得不輕,但至少是發了話不會再鬧了,家中諸事也就辦得有條不紊。善榴每天來看妹妹,不是說,「又給你送了東西」,就是說,「媒人已經上門請期,想著等檀哥兄弟們都上京趕考了,婚事就辦得不熱鬧,索性把你和桃娘前後腳出嫁,就定了六月婚期,可趕得急了點,你要還不快些好起來,看你的陪嫁怎麼預備!」

  見妹妹每每若有所思,她心底也不是沒有歎息的:真是大姑娘了,再不能被自己隨意糊弄過去,只聽這婚期安排得這樣著急,怕是就已經猜出了端倪……

  當著善桐的面,她肯定是不會透露出王氏的冷淡態度的,甚至連王氏的那句話,因為怕刺激到妹妹,都沒有細說,只是含含糊糊地囑咐善桐,「娘氣得不得了,見了你難免冷淡,你也不要勉強和她湊近乎,不然兩個人鬧擰了,還更不好下臺。」

  私底下免不得也和丈夫抱怨兩句,「娘也實在是老了老了,反而老糊塗起來,那天桂家請的媒人上門,她就能把人撂在那兒!要不是大伯母在城裡,人還沒過門呢,在親家那兒就要落下不是了。你說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回去。」

  又和諸燕生商量,「少不得你委屈點兒,獨自先回甘肅去了,不然公務那頭你撂下了一個多月,雖然大家看在公公的面子上不和你計較,但我們自己也要知道分寸……」

  諸燕生點了點頭,又同妻子謀劃了半日,過幾天善榴去給老太太請安時便道。「燕生反正也是要回蘭州去的,我讓他取道天水走,親眼看看十八房的境況,再遣個小廝星夜送信回來……」

  又從懷裡掏出了兩千兩銀票送到老太太手上,「知道家裡最近手頭也緊,才給舅舅家送了四萬兩過去……我和燕生雖說是自己當家做主,但家裡的產業還是向江南奉帳,上頭又還有祖父母,實在也沒有多少結餘。本待再多拿些出來的——」

  越是到了這種時候,兄弟姐妹間的真情就越發顯得可貴了,老人家本來還捧著帳本發愁呢,倒是被善榴鬧得有點動了情緒。「好孩子,從前看你不好,是祖母沒有眼光,你是要比你娘更強得多了!」

  回想起沒出嫁之前的種種事情,善榴也不禁有幾分感慨,她正要把銀票送到老人家手上呢,沒想到老太太手一縮,又道。「可你這媳婦才過門幾年,現在被你妹妹絆住腳不能回去侍奉兩老,恐怕家裡人口中不說,心裡也有意見吧?這一下又拿出兩千兩來,在姑爺跟前可好做人不好?你不要光顧著心疼你妹妹,含沁這孩子我心裡清楚,他那個糧號一年就是多少出息,不貪這點陪嫁的!家裡沒長上沒兄弟,也有沒長上沒兄弟的好,善桐陪多陪少,那也沒人和她去比——」

  畢竟是祖母,一樣是偏心,母親這心是真偏到胳肢窩底下了,老太太對住自己,還曉得講兩句貼心話……善榴心中一暖,忙道,「燕生雖說也很少和您們見面,但心裡是一直惦記著三妞妞的好的。這門親事能成,還不是多虧了三妞妞從中穿針引線為之斡旋……」

  一時間也不禁感慨,「那麼小小的孩子,就那樣有主意,也難怪——」

  祖孫倆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都跳過了這個話題,善榴又道,「再說,家裡的事一向都是我做主的,燕生他從來不管。這一次倒是管了,我說補貼一千兩吧,是他主動要多補貼些的。——不過這件事,您也別告訴妹妹了,悄悄地貼補進去我看就很好……」

  善榴因為是長孫女,並且當時小五房喜事辦得不頻密,官中給的陪嫁多不說,二房自己的陪嫁也不少。善桃的陪嫁官中就出得少了,可好在有老太太私房裡分出來的那幾千兩,也能置辦出一份體體面面的嫁妝。唯獨善桐的嫁妝,就只有官中的這些份額,老太太自己手頭私房也就剩個棺材本了,那是留著辦喪事的,這份錢給了善桐,她是要落下一輩子的埋怨。二房那邊,王氏又不聞不問的,還真就當沒有善桐這個閨女了,六月的婚期,眼下都二月頭了,她也沒想著幫忙置辦嫁妝,指望她出錢添妝,恐怕希望渺茫。這時候善榴給的陪嫁,就顯出做姐姐的體貼來了:連妹妹都不叫她知道,唯恐知道了母親的薄情又要傷心,這樣悄悄地置辦出來,全了妹妹的臉面,貼了妹妹的心情,還落不著姐姐的一句好,不是親姐姐,捨得這樣為妹妹著想?

  老太太不免又是一番感慨,家裡的這連番風波,似乎也使得老人家多添了幾分憔悴,她的態度要比從前柔軟多了,握住善榴的手都捨不得放,又彼此感慨了一番,才看似不經意地問善榴。「含沁上次過來,為了避嫌也沒往家裡走動……可我看姑爺那晚沒回家裡,是和他一道去寶雞了吧?」

  真是什麼事都沒瞞得過這個不動聲色的老人家!

  善榴才一怔,就想起了外九房的海和叔——她一下明白過來了,便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我們小輩這胡鬧,您是看不上眼的……是我們兩個離鄉多年,上次見到含沁的時候他還小呢!這一回來怎麼就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這沒相一相他的人品,我是不放心把妹妹交到他手上的。這男女有別呢,我在外九房見了他一面,限於場合也看不出什麼來,只覺得行動倒是挺乖覺的。和姑爺一商量,就打發他們倆喝一盅去——這酒桌上是最見人品的不是?讓您見笑了!」

  沒想到老太太是一點都沒有責怪她不知分寸的意思,反而握住善榴的手,現出了幾分急切,「那你們看著他——這個人如何呢!」

  「聽姑爺說起來,倒是很喜歡他!」善榴忙說,「就說這小夥子雖然面上油了一點,但私底下掏心掏肺地說起話來,什麼事都有主意,看著也的確是個老道的人……應該是委屈不了三妞的。」

  見老人家顯然鬆了一口氣,善榴的心也提起來了:雖然母親堅決不肯,但父親和祖母都持贊同態度——這父親也就罷了,祖母可是個最有主意的老人家,自己也就覺得含沁自然是可靠的了,至少,是得到了祖母的首肯。可看祖母的態度,居然也透了吃不准……

  「嘿嘿。」老人家見孫女兒投來了疑問的眼神,也不禁微微露出苦笑,「這孩子,看不透啊!連我都有些吃不准,他究竟是忠是奸。一個人能厲害成這樣,也算是胎裡帶來的根了,他也實在是能折騰……罷了,這條路就是你妹妹自己選的,頭破血流她也要走,做家裡人的還能說什麼?只盼著她生了雙慧眼,看得比我們都准,不至於所托非人吧!」

  人生就是這樣,任何一種選擇,只要事關終生,在什麼時候都是一場豪賭。善榴出嫁多年,已經見識過不少風雨世事,已經覺得妹妹非常幸運。她點了點頭,便也不提此事,只是和祖母商量。「反正是六月成親,我就厚著臉皮多住幾個月了,把妹妹送出門了再走。我看,指望娘置辦嫁妝,那是……大伯母又忙不過來,您要是覺得我辦事還牢靠,就把這事兒交給我了,也免得您還費心——」

  老人家其實也就是等著孫女兒這一句話,當下又和善榴商量了幾句細節,兩人又攜手去偏廂看善桐,善桐本來昏睡了十多天,臉都瘦幹了,現在一點點養回了精氣神兒,卻依舊趕不上從前那青春洋溢的樣子,閑著沒事就在炕上昏睡,等兩個長輩進來了,才直起身子,笑著和祖母、大姐說了幾句話。得知大姐不日要到西安給自己置辦嫁妝,她神色分明一怔,便又露出苦笑:很多事就是這樣,不需要隻言片語,只看安排,聰明人也就能把內情給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事已至此,善榴安撫了善桐幾句,私底下也就勸她,「按娘的性子,起碼要一年兩年才能消氣,你別和她較勁鬥氣,出嫁了就是天南海北,你肯定是跟著含沁走的……你就多想想含沁,別想家裡的事兒了!萬事有我呢!」

  見妹妹聽到自己提起含沁,不禁展顏一笑,本來略顯乾枯的眸子頓時盈起了絲絲水汽,叫整張臉一下就生動嫵媚起來。善榴想到自己出嫁前那段辰光,也實在是感慨萬千,摸著妹妹的額髮,不禁又低聲道,「你心裡只別忘了這一刻就行了,咱們姐妹有幸,都嫁到了中意的人家,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的。到夫家和姑爺有了什麼爭執,你想想這一刻,也要把日子給往好了過。」

  又和妹妹說了好些諸家的內事,善桐也給姐姐出了幾個主意,一時疲倦起來,便靠在姐姐肩上睡了過去,善榴撫著她長長的辮子,望著她蒼白的側臉,咬著牙想了想,又從隨身帶的細軟裡數出了五百兩碎銀票,第二日一大早,便由家人套車送去了西安的巡撫府。

  她這一次過來是要給善桐置辦嫁妝的,少不得要和大太太商量著一道採買才最划算,王氏只是不管不問,因為榆哥就在善榴到的第二天感了風寒,她也無心出門,親身到榆哥院子裡照看兒子。善榴倒也免去敷衍母親的苦差事,和大太太一道見了好些長輩,二老爺又撥空出來,叫善榴到書房去,私底下塞給她二千兩。「你祖母給我帶了信,你也真是胡鬧,出嫁了,又管著家裡的錢,就不能再這樣補貼娘家。五百兩就算你給你妹妹添妝了,剩下一千五百兩你拿回去。」

  又不禁自己歎了口氣,苦笑道,「這麼多年做官,現在手裡也就只有這點活錢。還想著為你妹妹多陪一點兒,看來她是沒你這個福分了。——你聽你爹的話,姑爺面上不計較,心裡有數的,幫一點是幫,幫多了那就是扶了。我們家還沒到這份上,要你這個出嫁的女兒來扶!嫁妝開銷的賬目你要拿給我看的,不許私底下補貼你妹妹!」

  這話裡字字句句,也不知道有意無意村的都是王氏,善榴這個做女兒的可不是兩頭為難?只好輕輕地歎了口氣,並不往下追問,回頭自己想了想,依舊只是把次回拿出的五百兩收了回去,餘下的銀票貼身藏好,預備等善桐出嫁前為她壓箱。

  如此忙了十數日,已經是找好工匠,開始打傢俱了。她畢竟還是諸家的宗婦,諸家在西安城的三親六戚也要度時應酬一番,偏巧肖太太又巧立名目,下帖子請諸位貴太太吃酒,楊家女眷們自然都要給她這個面子。善榴和大太太那是一身是事,也不得不盛裝出席,一家人儘管私底下幾乎並不說話,到了面上也還是言笑晏晏的。王氏才從兒子院子裡出來,也是兩眼一抹黑,全不知道肖太太怎麼又生出事來宴客。大家一路走一路說,看到衛太太來了,她就忙招手過來,大家互相打了招呼——大太太和衛太太雖然是親家,但倒是王氏和衛太太更熟,就壓低了聲音和衛太太打聽,「怎麼回事,忽然又要請客,這回還連喜事都沒提,份子錢都免了……」

  衛太太倒很有幾分尷尬,看了看楊家人,便輕聲說。「她是心裡高興呢,說是請大家,還不如說就專為了請桂太太——您還沒聽說?桂家和您們小四房說的那門親事,本來不都要成了?城裡是風聲都傳出來了……可又黃了!說是總督府嫁到平國公府的那個閨女命薄,才生了對大胖兒子沒有幾天,月子裡就沒了。京城人的老例子,姐姐去了,妹妹過去續弦也是常有的事。這不就把親事給攪黃了?說是等世子爺出了喪就定親,是過門帶孩子去的……桂家這一次,可實在是落了臉子啦……」

  這話出來,楊家幾位女眷都是面面相覷,善榴心底一下就放鬆下來:那位七姑娘就是再好,也是庶女出身,和善桐之間相處起來,肯定是疙疙瘩瘩的。現在這門親事沒成,也算是好事了,至少善桐過門後能放鬆一些,地位不至於立刻就尷尬起來。

  王氏面上不動聲色,和衛太太又敷衍了幾句,那邊一聲桂太太來了,眾位女眷全都呼地轉過頭去。善榴卻看了母親一眼,見母親面上有些憂色,她心中一動,便扯了扯母親的袖子做詢問狀。王氏一時不察,順口就低聲道。「按她那個性子,說個一品總督家上在太太名下的女兒回來,沒准對桂含沁媳婦還好些,現在……」

  話才出口,便覺出了失言,她瞪了女兒一眼,猛地閉上了嘴,又回過頭去,同眾人一道,望向了桂太太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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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4: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堪憂

  都是場面上的人,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一向在西北一言九鼎,有土皇帝之勢的桂家這一次算是栽了跟頭了,但桂太太的出場還是同往常一樣,就算是做客,也帶了不容分說的霸氣。她甚至還要比往常更開朗幾分,等肖太太迎出來了,幾步上前就握住了肖太太的手,朗聲笑道,「肖太太!您真是好客殷勤,這是又出了什麼喜事了?往年這時候可不見你下帖子,是貴公子定了親,還是閨女說了婆家呀?」

  這是擺明瞭在揶揄肖太太為了下她的面子,不惜大肆花銷來擺席宴客。只是這麼輕輕一句話,桂太太就大有反客為主,下了肖太太面子的意思:這親事不成也是常有的事,肖太太這麼做,倒是有幾分幼稚了。也更顯得平時被桂太太壓制到了什麼地步,這麼一點小事,都要費盡了心思來慶祝。

  肖太太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笑盈盈地擺了擺手,「要說喜事也不是沒有……家裡幾個小子年紀都到了,大小子剛說了一門親事。其實年前就提起來了,因為還沒定,也就不敢聲張……眼下親事定了,我心裡高興,可不就按捺不住,要和大家一道吃吃酒,誇誇我這還沒過門的媳婦了?」

  畢竟是總督太太,這麼點面子是要給的,眾太太都道,「這是哪家的閨女這麼有福分?」

  又說,「誰家能嫁進您們家,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您這還要誇媳婦——真是個會疼人的婆婆。」

  這種客氣話,肯定沒有辦法,是必須要傷到桂太太的:親事沒定就露出風聲,說起來也的確是桂家做事不夠謹慎了。就算以桂太太的城府,一時間面色也有些發白了,但她畢竟還挺得住,眼波一轉望了楊家眾女眷在人群邊上站著,便搭訕著走到孫氏身邊,和善榴見了禮,那邊衛太太也招呼過了。桂太太就笑著問孫氏,「嫁妝置辦好了沒有?你們這兩親家湊在一起,別是商量著新房該怎麼佈置吧。」

  都是太太、奶奶了,對男女之事就沒有姑娘家那麼避諱,在場的太太們也都要個下臺階,聽桂太太提起來楊家、衛家的婚事,也就不問肖家了,而是懷著特別的熱情關心起善桃和衛麒山來。「也真是郎才女貌!」

  「二姑娘今兒沒跟著出來?我沒眼福,幾次都沒看到二姑娘,都說是個極溫柔極大方的姑娘家……」

  肖太太也不為己甚,因又有賓客到了,便出去招呼著,眾人一邊說笑,一邊漸次入席。那邊桂太太和孫氏、王氏閒談了一番,便想起來問,「說起來,三姑娘怎麼不見?我可還想她了!說起來也是從小就喜歡,可就是去年年前見了那麼一兩面——說出去二姑娘,你們也要忙著說三姑娘了吧?」

  楊家幾個女人齊齊都是一怔,善榴旋即恍然大悟,心底也不是不感慨的:會托許家說媒。可見桂含沁防這個嬸母防到了什麼地步,只是這件事他到底還是辦得沒那麼妥當了。這媒人都來請期了,婚事肯定是板上釘釘的事,桂太太就算再想從中作梗,還能作梗到什麼地步?婚事一定他就該和桂太太明說才對……

  就是孫氏都難得有幾分尷尬,她看了王氏一眼,又和善榴商量著對了個眼色。善榴心中也就雪亮了:這個大伯母雖然是活規範,可心裡卻比誰都清楚,不但看懂了桂含沁那大媒後的意思,連二房母女間的矛盾,都沒能瞞得過她。

  王氏眼神連閃,正要開口說話時,倒是衛太太略帶詫異地開了腔。

  「含沁這是沒告訴您呢?」她掃了楊家女眷幾人一眼,倒有了一絲別樣的興奮。「三姑娘這朵嬌花倒還是落到了你們桂家呢!想必是您忙著安排家裡的事,沒和他打過照面呢吧——」

  話說到一半,她也覺得有幾分不對勁了,望了桂太太一眼,又看了看王氏和善榴,一時竟為難地咬住了下唇,不知何以為繼。孫氏瞪了她一眼,又向著桂太太自然地一笑,儼然道。「恐怕是這孩子一向南來北往的,有許久沒到西安了。信又耽擱在路上了吧!也才定下沒有多久,不到一個月的事。孩子她祖母心疼含沁孤苦,這不就把素來最疼寵的這個孫女兒偏了自家侄孫?要這麼說,兩家也算是親上加親了!」

  不管老九房和十八房的關係有多密切,只要含沁還是十八房的嗣子,他的親戚關係就得從十八房長上來論。有了這層親戚關係,那就好說話了——就是對衛家也算是有個交待,衛麒山再好,奈何老太太偏心自家人。大太太素來少言寡語的,這一席話倒是顯出了身份,將場面多少緩了一緩。就連衛太太都好過得多了,連聲就說起了別的事,「上回老太太過西安來,我是沒有能上門拜訪……」

  就生拉硬扯地把話題給拉開了,善榴仗著年小德薄,一時還無人上來搭訕,便運足了眼力留神打量桂太太,見這個中年貴婦眼神閃爍,牙關緊咬,甚至還能看出面上一條青筋正突突地跳,不知為什麼,心中竟有幾分快意:聞弦歌而知雅意,桂太太話裡的意思是瞞不過她的。這邊才被小四房蹬了,那邊就打起小五房的主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家門第差了多少,小五房是上趕著要撿小四房的破爛呢。就算有這個意思,少說也要一年半載,等風聲淡了以後再慢慢地提。這邊才被肖太太下了面子,那邊馬上就問三妞,她還以為桂二少是什麼香餑餑不成,人人還搶著要呢?含沁怎麼說都還沒破相,和桂家老大是比不了,可也有個世襲功名,諸家、許家、楊家三家拉拔著,沒幾年還能比桂二少差了?從前二老爺還說得上是桂元帥的下屬,現如今善榴的三親六戚,雖說有些官位還不到那份上,但也沒有誰是要看桂家的臉色。她這份快意,自然也有了絲絲解脫——要是父親還是桂家屬下,現如今也就只能按捺著噁心去伺候桂太太了,這種天下第一的做派,還真是叫人從心底犯噁心——伺候不起!

  可在這解脫之餘,也不是沒有擔心,她自己就是宗婦,哪能不清楚?身為宗婦,要拿捏個晚輩媳婦,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善桐婚後不是住天水就是住西安,其實在西安城都還好些了,母親再怎麼說也是號人物,再不滿女兒,也沒有和外人一道來欺負她的道理。要是在天水,那邊都是桂家人,雖說天高皇帝遠,不在桂太太跟前,但族人慣看風頭火勢的,恐怕她的處境還要再艱難一點……

  善榴心念電轉,多少思緒在一瞬間都湧上了腦海,她畢竟是多年沒在西安打轉,對桂太太的脾氣也還不大瞭解,正是猶豫時,善桐定親的消息已經傳了開來。連肖太太都過來埋怨王氏,「這麼大的喜事,也不和我們說一聲,就是衛家和你們家聯姻的事,也都是聽別人說起來才知道的,楊太太您這真是見外了。」

  又自己咂舌感慨,「三姑娘這麼好的女兒家,倒是又要把我們家媳婦給比下去了!您別怪我說話直,我這是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是桂家十八房大少爺抱得美人歸了!大少爺有福氣!這麼高門大族的女兒家——又還是嫡出,可不是輕易就能說回家的。」

  桂太太的臉色就更難看了一點,她倨傲地抬起頭來,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顯而易見,這突如其來的婚訊,已經打亂了她的心緒。對於肖太太那看似奉承,實則刻薄的言語,她是彷若未聞,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眾人畏懼她以往的威風,倒也不敢多附和肖太太,一頓飯大家吃得不尷不尬沒滋沒味的,才終席,就有人站起來告辭,「家裡還有事……」

  沒有多久,大家就走得七七八八,楊家三人自然也退得著急。善榴回到家裡,左想右想都覺得坐不安席,索性又去前院書房找父親說話。「您看著老九房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在西北的確是一手遮天不錯,可那位主母也實在是太跋扈了一點。看今兒這樣,恐怕三妞妞過門了是要受委屈的——您這個當爹的,可就這麼不聞不問啊?」

  善榴是在母親身邊貼身帶大的,和二老爺自然也要比別的兒女都熟慣得多,也就只有她敢這樣埋怨二老爺了。二老爺從案牘勞形中解脫出來,看著大女兒這樣著急上火地為妹妹籌畫,心底也不是不暖的,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疲憊地捏了捏鼻心,就逗大女兒。「那你看著該怎麼辦呢?」

  善榴毫不考慮地道,「結了親那就是一家人了,我知道您心底只怕看不上他私底下同妞妞約定終身,覺得他立心不正。可這也是妞妞兒自己選的,到這個地步,咱們還說什麼?他們家嬸母不管他,我們得管呀。現在他除了偶然去前線幫著他叔叔跑跑腿,再掛了個五品的世襲空銜,可沒個固定的職司。我們娘家人不出力,難道還坐視妞妞兒過去了被人拿捏?您出面給他找個差事,族裡人也知道咱們楊家是他的靠山,對妞妞兒就客氣了……您這是怎麼回事!」

  她越說越著急,禁不住跺著腳埋怨父親,「妞妞兒可也是您親生的,您就一心只忙公務把您,後院的事您是一點都不管了?」

  二老爺倒被她說得有幾分好笑。「管、管,爹怎麼不管?」

  他慢條斯理地擦著火,自己拿起短煙袋鍋子抽了一口,罕見地露出了西北老農似的愜意,半閉上眼呼了一口煙氣出來,很有幾分莫測。「你還是太寵著你妹妹了,唯恐她受一點委屈。你也不想想,含沁今年連二十都沒到,就有了五品的功名,就是在軍隊裡,他領了實銜,沒桂家老九房做他的靠山,能坐得穩位置?轉文職更不要說了,武轉文職那肯定是大忌,而且他年紀也還是太輕……要找個合適他的缺,也沒那麼容易。」

  他撩了女兒一眼,見善榴很有幾分急切,便又徐徐道。「再說了,都說這小子其精似鬼,我倒要看看,他心裡對眼下的形勢有數沒數。如今桂家老九房自己的婚事沒成,按你們說法,他嬸母是肯定要繼續壓他的,要是不靠娘家他該怎麼走,能不能護住他媳婦……這都是得試一試才看得出來的。你難道就不想搭一搭他的脈門了?——就是讓你妹妹吃一點苦頭,又如何了?誰叫她要私定終身?不讓她改一改這自作主張的脾氣,將來她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虧!這件事,你就不要過問了,我心裡有數的!」

  善榴一時氣得恨不得撲上去咬父親一口,可心底也終究是安了幾分:她自己力量有限,幫不得妹妹妹夫,父親心裡有數,那就還不算太糟。只是想到善桐怕是要受幾年的委屈,她又預先都心痛起來。左思右想,也只得白了父親一眼,埋怨道,「我可是就要回去了,眼不見心不煩……您到時候就眼看著女婿女兒受委屈吧您,您就這麼鐵石心腸?這孩子本來就夠委屈的了……」

  二老爺又吹了一口煙氣,他徐徐地道,「這話就不是這樣說了,等你到了爹的年紀,你比爹還能忍得住呢。最是困境見人心,你不就是怕妞妞跟了個居心叵測的女婿麼?這麼一試,怕是多少也能試出他的真心來。也讓他知道咱們家不都是傻子,不知道他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就等著看好了,這門親事試出來的可不止他一個。」

  他看了女兒一眼,淡淡地道,「你舅舅舅母人都去京裡了,人還都沒回來。我料著不管事成不成,他們是都要回來收拾西安這邊的家事的,等消息傳過去了,私底下見面時,你留心看一看,看看他們是怎麼個說頭,怎麼個意思。」

  善榴頓時一怔,這才想到善桐本來論陪嫁,是要比所有姐妹都更豐盛。只是這四萬兩銀子的私房,如今還捏在王家大舅爺手中,為他的官事使力呢。

  就是事情成了,按舅舅家的家底,一時半會也還沒到能還錢的時候,就是知道了又如何?銀子花出去了,還能拿回來不成?能還個幾千兩那都不錯了,自己這邊也不可能追著到京城去送信……

  想到桂太太的態度,桂含沁的差事,善桐的陪嫁。善榴真是恨不得代妹妹嫁過去大展拳腳,把日子過出個雛形來,再把妹妹接過去讓她享福。她同父親對視了一眼,無奈地吐出了一口氣,也只能說,「算了算了,這苦也是她自己選的,咱們能幫的都幫了……」

  話到了結尾,也只能化作了又一聲歎息。

  不過,桂含沁在婚事上的表現倒也還算得上可靠,他本來就是十八房唯一的嗣子,請誰幫忙婚事,那是他自己的事。就在老九房幾乎不聞不問,小五房二太太也根本不曾開口的情況下,兩家居然也就把六禮都行過了一遍,一轉眼就到了送聘禮的日子。這邊衛家也早都送過聘禮來了——倒是沒什麼可以比較的,西北風俗,陪嫁有厚有薄,聘禮卻都是有數的,任誰也不增改。於是一轉眼到了六月,老太太又帶了一家人來西安辦善桃的婚事。等善桃的婚事完了,善榴又帶了幾個家人媳婦把善桐嫁妝運回村子,一家人緊鑼密鼓地忙起了善桐的婚事。

  大太太不顧一身的勞累,也沒多休息幾天,就又回來村子裡做主操辦:「你們出嫁了的姑娘,沒有主辦婚事的道理。」王氏卻還在城中居住,直到距婚事還有三天的節骨眼上,才和丈夫兒子一道,回了楊家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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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14: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添妝

  兒女婚嫁畢竟是喜事,尤其善桐擺明車馬,就是老太太格外偏心,在身邊帶著長大的小孫女兒,甚至都捨不得她在西安城內出門,要特特在村子裡辦喜事。家裡人知道的,都明白老太太是怕王氏不上心,各處疏忽,要出了什麼不快,落的是一家人的面子,不知道的,都道老太太寵善桐:「怕是恨不得在身邊多留幾年吧?」

  又陸陸續續有些親朋好友送了壓箱禮來,雖然都是嫡女,善桃還算是長房女兒,但因為善桐多年來是看著長大的,送來的添箱禮不論價值厚薄,都透了幾分貼心。就是善婷都含著淚水送了一對玉鐲過來,私底下埋怨善桐,「早知道你心裡有他,我就不和你多說了!現在倒鬧得我不好意思見你!」

  善桐這近一年來,經歷過許多風風雨雨,此時回首前塵,想到去年的往事,真是覺得彷若隔世。因為婚事已成,看善婷倒是沒有從前的刺眼,還是多了幾分親近的,「我當時又哪裡知道……這還不都是家裡人的意思。」

  善婷自己也定了一門親事——年紀大了,就算家裡人再想高嫁,沒個合適的人家,也實在是摒不住。說的就是西安城內的富戶人家,雖說家裡沒官,可論家事是比小二房不差,說的也是個秀才女婿。兩個小姑娘手握著手,倒都覺得有幾分不捨了,雖說從前也不見得多親近,但都有幾分出嫁前患得患失的心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話說手都捨不得放開。還是善婷先問,「你怕不怕?」

  她一邊問,一邊自己不禁打了個寒顫,倒逗得善桐哈哈大笑,笑完了自己想想,也道,「怕,怎麼不怕……那邊什麼樣子,雖然家裡人都去看過了,也說不錯,可畢竟沒有自己去看過的,哪能不怕?」

  善婷略帶羨慕地看了善桐一眼,低聲道,「你就好了,好歹是一起長大,兩家沾親帶故,也算是知根知底的。我那一個,我就看了幾眼,想和他說說話,娘嚇得不得了,直說怕婆家嫌我不矜持……他連我都沒見過,我看著他倒是還好,就、就怕……」

  她聲若蚊蚋,垂下頭去,千般不安終究是再忍不住,「就怕他不喜歡我……」

  其實就是夫婿喜歡,那也還有舅姑長輩,妯娌小姑等五關六將要過,善桐一邊想:還好我和沁哥是再熟慣不過的了。一邊又有些微微的戰慄——大姐唯恐自己不知道桂太太的厲害,一過門就吃虧,私底下是早就千叮嚀萬囑咐,恨不得把所有的招都預先給妹妹支好,可她不知道,善桐是要比她更熟悉桂太太得多了,她對情勢的估計甚至要比大姐還壞,從前心裡只想著,只要和含沁在一起,什麼困苦都不怕。可眼下困苦到了眼前,就算她毫無悔意,也不禁是有幾分忌憚的。

  母親這小半年來都和她分隔兩地,連照面都沒打過,姐姐和自己數嫁妝的時候,這提了那提了,連嬤嬤奶奶都送了一支金貴的鳳釵過來,就是沒提母親。將來出嫁之後,指望娘家給自己撐腰,那是鏡花水月的事了,這一場硬仗該怎麼打還得和含沁商量,雖然她不是沒信心自己贏不了,可也有心理準備:剛出嫁這幾年,日子是好過不到哪裡去的……

  可看了善婷一眼,她又安耽了下來:比起同善婷這樣,兩眼一抹黑地嫁到夫家去,她也沒什麼可以抱怨的了,怎麼說,這個夫婿是她自己選的。

  「你有哪裡不好,他會不喜歡你呀?」她就措辭安慰善婷,「快別多想了,花一樣的大姑娘,人家巴不得早日把你給娶回家呢……」

  「話可不是這麼說。」善婷又擔心起來,她咬著下唇執拗地說,「就是千好萬好,那也有不喜歡不中意,日子就是過不到一塊去的……」

  這話又正中了善桐的心事,她出了一回神,才猛地甩了甩頭,笑著才要說話,那邊六州又來報,「十三房大姑娘來看您了。」

  善婷素日裡和善喜倒是淡淡的,她不喜歡善喜,善喜也不見得多喜歡她,聽善喜來了,她就站起來告辭。又叮囑善桐,「出嫁了也要常來常往,別生分了。」

  又有些酸溜溜的,「我知道你們素日裡就要好,可不是到了這時候,她還要來搶我和你說話的這點工夫?」

  其實善桐這小半年來雖然在家住著,但她自己養病在先,病好了又要趕制嫁妝,雖說嫁衣是請繡娘做的,但總有些零碎的玩意兒需要她自己趕工。又因為是說親的身份,不好擅自出門,連善桃出閣她都沒去,善喜這邊,說親的媒婆都要踏破門檻了。她倒也很少過來找善桐,兩個人雖然就住在隔鄰,但也很有了幾分生分。今天她要是不來,善桐還真要去派人請她過來了——眼看著過幾天就是婚期,到時候老禮這一套那一套的,她可沒時間和善喜話別了。

  「你知道我忙。」她就快言快語地搶白善喜,「你也不多來看我幾次!好沒有良心!」

  小半年不見,善喜也的確長成大姑娘了,這個看似清秀怯弱的姑娘家面上透出了一股薔薇色的紅暈,就是不害羞看著都像是在害羞,要不是熟悉的人,是很難看出她心底的剛強與倔強的,她挨著善桐坐下了,欲言又止,又搖了搖頭,才從身側掏出了一個小手絹包,送到善桐手上,低聲道,「這不還是來了嗎?我娘先頭送來給你添箱的你看著了?那是我娘給的,我這裡私房給你一個東西,你別嫌粗陋。」

  善桐拆開看時,見是一個精工細作,用絡子穿成了蝙蝠絡的玉佩,一眼就看得出來:玉質光潤雕工精緻,輝煌燦爛的,決不是什麼凡品,並且還十分眼熟。她想了想,不禁大驚失色,一把把玉佩塞回善喜手心,「這不是你爹傳給你的?你傻啊,送給我這算什麼,你還不自己留著!」

  善喜搖了搖頭,她忽然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善桐還沒來得及拉呢,她又站住了腳,啞聲道,「明兒你出嫁,我是不能來送嫁的了。我從小獨生,你就像是我姐妹一樣,也就是這東西代我心意了……」

  和別人善桐還客氣,和她,善桐是一點都不講禮貌了,她一把拉住了善喜的肩膀,把她拉到炕上坐好了審善喜,「你怎麼回事!明兒你不來送嫁你做什麼?出什麼事了,你仔細說呀!」

  善喜抬眼看了看善桐,又垂下眼簾,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忽然煩躁地道。「是哥哥——說是……說是你和桂家少爺是私定終身,大不體面,怕我……怕我和你太親近,學壞了你。這半年來都不許我過來看你……」

  她的哥哥,當然就是出身小五房的善楠了。善桐是怎麼都沒想到她會得到這個答案,她一下懵了,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是了,以善喜處境,這件事她是不可能和哥哥回嘴的……她也不會和哥哥回嘴,她還要指著哥哥照顧她娘為她操辦婚事呢……

  她努力地鎮定了一下,咽下了滿嘴的苦澀,輕聲道,「這,我不怪你!楠哥說得對,我這可不是規矩女兒家該做的事,你別學我。」

  她又一把把玉佩塞回了善喜手裡,低聲說,「可這東西你還是不能給我,這是你爹留給你的,我不能要。你放心,我知道你心裡和我好就夠了,我不怪你!等出嫁了你要是還能看得上我,你再給我寫信吧。」

  見善喜咬著唇,淚花在眼圈裡打轉,她又反過來催善喜,「快回去吧!你這次過來,恐怕楠哥還不知道?他要問起來,你就說是給老太太請安來的……」

  善喜幾番欲言又止,卻還是被善桐推出了屋子,兩人隔著窗子對視了一眼,善桐擠出笑容來,對她揮了揮手。見善喜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屋子,她又反過身來坐下,一時間只覺得五味雜陳,半天才苦澀地一笑:這半年來不聞窗外事,只是埋頭繡嫁妝,真是對人情冷暖,都有幾分疏忽了。

  因為她一向是跟著老太太住堂屋偏廂,把這裡充做閨房,到底是有幾分不莊重。祖屋裡又住滿了人家,騰誰都不好,因此善桐的嫁妝是在二房小院裡陳列著的,她也要到那處出閣,等到了下午,老太太便張羅著把善桐挪過去居住,又派了張姑姑來和她做伴。等晚上王氏、二老爺回來,一家人見面吃了飯,善榴也親身陪著妹妹回來要和她一道睡。善桐心知這是擔心自己和母親又起衝突——母女倆已經很久沒有居住在一個屋簷底下了,她不禁有幾分好笑,就推姐姐,「去和姐夫睡一道吧!為了我的事,你耽擱了小半年!還不去審審他,可有沒有背著你亂來。」

  諸燕生也就是今天才陪著岳父岳母一道過來,飯桌上不敢放肆,都看了善榴幾眼,小夫妻年輕恩愛,不彼此想念那是說假的。善榴盤旋了一會兒,見善桐神態安然,便也就妥協了,「眼看就要出嫁,你可悠著點,別又鬧出事來,那就不好收場了。」

  善桐自然是滿口答應——她也的確是不敢再鬧出什麼風波了。就算心底還有些說不清的衝動,使得她想要見母親一面,但為了不使姐姐的苦心白費,她的確安安穩穩地在屋裡呆到了初更,因臨近婚事,家裡瑣事也多,張姑姑身為大管家,又被大太太叫到祖屋去了。善桐有幾分蠢蠢欲動,但想到母親連月來的表現,又有些心灰意冷,在屋內坐立不安,來回走了幾步,只聽得屋門口一聲輕響,她還當是母親,猛地回過頭去時,卻見一個憔悴而清瘦,打扮得甚至有幾分寒酸的中年婦人站在門口,正握著門簾,有幾分惘然地望著她。

  要不是她的輪廓還沒變,一打眼善桐真有幾分認不出來她了,二姨娘在這幾年來實在是老得不成樣子了,要說五六年前,她還是個嬌俏的少婦,那麼現在她看起來幾乎都趕得上大太太了。鬢邊不要說銀星點點,甚至已經有了一片斑白。

  善桐驚得站起身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望住二姨娘茫然無語,兩人對視了一會,二姨娘才啞聲道。

  「聽說三姑娘明天就要出嫁了。」

  善桐失措地嗯了一聲,慢慢又在炕邊坐下了,二姨娘就像是一個醜陋的傷口,又令她有幾分害怕,又令她挪不開目光,有幾分病態地著迷,她似乎被一種情緒給鎮住了,竟失去了往常的從容和沉穩,她怔怔地看著二姨娘走近屋內,這一次,她順服而有禮地跪在了炕邊,看得出來,這動作是經過精心調教的,從動作的幅度來看,更像是西北高門之間的禮儀,倒沒了京城味兒。

  「我沒什麼能給三姑娘添妝的。」二姨娘說。「也沒這個身份,只能給三姑娘磕個頭了。」

  她便恭謹地叩下頭去,善桐嚇得一時都呆了,等她磕到了第二個,才跳開來說,「你!你何必這個樣子!」

  二姨娘便止住了動作,她的呼吸聲似乎一時也粗重了起來,有一種幾乎是痛苦的堅忍,從她聲音底下露了出來,她的語調輕得幾乎像是自言自語,她說。

  「在這個家裡,也就是三姑娘把我當個人看了。」

  善桐一時間不禁啞然。

  想到那麼多年來她和二姨娘之間本來不該發生的鬥爭,想到她背著母親私底下壓制二姨娘,和她過的那招招式式,忽然間她覺得很有幾分諷刺:她從來都不喜歡二姨娘,甚至是力主限制、打壓住這個不省心的妾室,就是現在,她想的也是維持著二姨娘被徹底壓制的局面。可就是這個樣子,對二姨娘來說,她也是這個家裡碩果僅存,還拿她當個人看的成員了。

  她囁嚅了一下,才輕聲說,「姨娘以後,可要知道小心了吧!」

  二姨娘便抬起頭來,從瀏海底下看了她一眼,她的臉籠罩在油燈長長的陰影中,唯有這雙眼是亮的,像是深山中的野獸,竟透了一股擇人而噬的兇猛氣息。善桐有一瞬間愣怔,而這雙眼也就亮了這麼一瞬間,便又熄滅了下去,她又垂下頭去,恭敬地說,「三姑娘教誨得是。」

  善桐目送她退出屋子,只覺得打從心底往上冒著寒氣,忽然間,她再坐不住了,好像被什麼人戳著後脊背似的,善桐猛地掀開簾子沖進夜色裡,她熟門熟路地穿出院子,進了母親居住的正院堂屋,不管不顧地掀起簾子進了裡屋。本來還以為能遇見父親還有榆哥,沒想到一抬眼,便看見王氏在炕上略帶訝異地轉過身來,看向了自己。

  母女兩人自從善桐那一病之後,幾乎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一家人齊心合力,把兩個一碰就有可能炸開的火藥桶分得遠遠的,一個在西安一個在村裡,王氏對善桐的婚事不管不問的,一心只給榆哥相媳婦,善桐也是忙,兩人間的那些齟齬似乎隨著時間,也慢慢地被埋到了心裡,可現在雙目一對,善桐就又能感覺到從前那又絕望又憤懣又傷心又無奈的情緒再席捲而上,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在心底提醒自己:不管怎麼說,自己已經是要出嫁的人了,母親就是再反對,又能拿她怎麼辦呢?她已經是個成人了,沒有誰能干涉她的決定,她終於可以自己為自己做主了。

  可這麼一想,善桐又覺得有幾分不捨了:明天就要出嫁,下次要再見到母親,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難道兩個人就要一輩子這樣無言下去?都過了半年了,母親再怎麼樣也能消消氣,接受現實了吧。

  「我……」她張開口,話又堵到了喉嚨裡,只是試探性地望著母親。而王氏的神色卻是她捉摸不透的,二太太輕輕地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她抬起頭來,略帶不屑地輕聲說。

  「我就知道你是要來找我的……」

  善桐尚未來得及欣喜,王氏已經續道。「你沒少惦記著你那四萬兩陪嫁吧?當時是你自己上趕著要借,我可一句話都沒有多說。也別說我賴了你……」

  她就拉開了手邊的一個小抽屜,抽出了一遝銀票丟到善桐跟前,微微露出一個冷笑來,「喏,拿去。」

  口氣竟同喚一頭狗『嗟、來食』一般輕蔑……

  善桐一時間竟有幾分好笑,她往前走了幾步,將這疊銀票捏在手裡,靜靜地望著母親,等到王氏被她的視線所吸引,轉過目光也望向她時,才輕輕地說。

  「四萬兩我都不在乎,你以為我貪這點錢!」

  話說到盡時,她竟猛地把這疊昂貴的紙張往上一拋,撒出了一場小小的錢雨,而在漫天紛飛的紙片,與王氏尖銳的抽氣聲中,楊善桐回過身,她再無留戀,不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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