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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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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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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10:21: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章:吵架

  善楠就像是一下吃了個螺螄,吃吃艾艾的,腮幫子鼓起來又癟下去,就是說不出話來。善桐望著他,心裡的尚有的一點溫情漸漸地就冷下去了,她輕聲說,「你要是希望不能成,就直說好了。」

  要說桂家這門親事,除了桂含芳是事先就看中了善喜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高門大戶,桂含芳少年有為……善楠除非抓住含芳和善喜的這點前情,不然他拿什麼來反對?拿什麼來說個不成?可這兒要說了句「希望能成」落下了話柄,善桐一轉頭告訴爹娘,善楠難道還食言而肥?

  這裡面的淺顯道理兩個人也都明白。善楠見善桐神色變化,恐怕也不是猜不到她心底的念頭,他忽然間歎了口氣,在善桐身邊一坐,低沉地道。「我也不是貪錢!」

  善桐張口要說話,又被善楠給止住了,他瞪著眼地望著妹妹,慢慢地說。「真的,我不是貪錢,我要是為了自己,那我倒寧可善喜嫁過去了。我這現成就是桂家的大舅哥,生意豈不是更加好做了?陪嫁出去的那點錢,我幾年內難道賺不回來嗎?不贊成這門親事——不論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妹子,我是真的覺得齊大非偶,善喜以後過了門,容易受到婆婆和妯娌的欺負。桂含芳這小子心性又還不定,和個大孩子似的,一時好一時壞。將來她要是受了委屈,我這個做哥哥的是管還是不管?想管我沒這個本事,不管又說不過去。這和你嫁含沁又還不同了,怎麼說你們也是一起長大,情分是有的。」

  他歎了口氣,再提起含沁,也沒多少憤怒了。「再說含沁這個人,年紀不大,本事不小。自己就能折騰出一番動靜來,家裡人口又簡單。你雖然是做了不該做的事,但所幸也不會吃太多苦。你有這麼多兄弟姐妹呢!你是有資本來胡作非為的。可十三房小戶人家,人丁稀少,也就有一點錢而已。善喜要學你,那就是自找苦吃了……這些話,我本待也不想說這麼細,可這次過來,嬸嬸那樣看我,好像總覺得我不許可這門親事,是為了自己著想。現在連你也來——」

  這番話,他說得情真意切,倒像是發自肺腑。善桐望著他,卻不知他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又或者是真真假假,二者兼而有之。忽然間,她倒恨不得自己正在元帥府裡住,至少桂太太和慕容氏之間的鬥爭,就算牽扯到她了,她也能或者置身事外,或者為自己謀取一點利益。怎麼說都是自小一起長起來的,這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要令她做一個選擇,親手去傷害兄弟的利益,她是真的狠下不去手。

  不要說選擇了,就是用難堪一點的思路去揣測善楠,都令得善桐心中很不得勁。她當然知道這世上有難以理喻的壞人,也知道有些人是會踩著別人的頭蓋骨往上爬。但限於環境,小姑娘從小到大,接觸到的也都是雖有缺點,但起碼也有一定底線的親朋。唯獨一個四嬸,那是時常損人不利己,白開心的,可終究也沒有鬧騰出太大的風浪。在席捲西北的風風雨雨中,她也還是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現在要她主動往壞裡去揣測人心,去明白這個道理:要往上爬,甚至只是要維持自己的地位,就不能不踩低別人。這就又和自保式的算計有很大的不同了,她不是不懂,只是真的還不忍得。

  「我也不是和你唱反調。」她就斟酌著勸善楠。「從來婚事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只能是彼此將就。含芳這裡不好那裡不好,那也都是真事。可他一來家教嚴格,絕非吃喝嫖賭的紈絝子弟。二來對善喜也的確是真心真意……將來要你出頭的日子,縱有,也遠著呢,現在就擔心這個,是不是過分杞人憂天了?」

  這話就極為公充在理了,善楠一時竟不能回。善桐乘便打量他,一時又想到小時候,幾兄弟姐妹也不是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楠哥次次都不肯去,雖然也不曾沖父母告發,但因為這個事,大家也不是沒有爆發過口角。梧哥那時候就說楠哥,「老夫子、假道學!」

  那時候他們都還小呢,就是假道學,也不可能假道學個一輩子吧。究竟是認死理還是有心思,善桐是怎麼都下不了定論,她更難以去想的是:就算楠哥有心思也好,他究竟是未曾傷害到自己又或者是母親的利益,人家都過繼出去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了。你這邊還要這樣去擺佈拿捏人家,憑什麼?為什麼?就因為他私底下管束善喜不能和自己往來?可這點事雖然傷害感情,又算得了是什麼大錯呢!

  忽然間,她明白了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得勁,這樣舉棋不定。善桐一時真恨不得起身去找含沁,和他當面把話說開,可就在這時候,善楠又說。

  「話是這麼說!但我過繼來了,就是嗣子。將來給父親傳承香火,為母親養老奉安,那都是我的責任。既然要用我,在家從父,夫死從夫,夫死從子。這三從四德,是避不開的道理。沒得她們擅自做主的道理,問都不問我就來了西安,我這一關,他們總是過不去的!」

  還是這樣一板一眼的……過繼都沒有一年,腳還沒站穩呢,賬還有大半在海鵬嬸手裡。人家怎麼會和你提三從四德?善桐心中暗歎,索性就說了自己早想說出,卻又礙於母親的指示不便說出的心底話。「要我說,你和善喜鬧不愉快,多半還是為了個錢字,你自己出於公心,不贊成這門親事。可人家看著你,就好像你是捨不得嫁妝了。你倒不如先和海鵬嬸、善喜說好了。不論她許嫁何人,家事分出多少來做嫁妝,將來縱有變動,那也是只有多沒有少的。那你說話,她們就能認真聽啦。」

  善楠頓時一呆,神色數變,待要說話,善桐一摸肚子,在心底念了幾聲「虧得有你」,又作嘔起來,於是眾人再一片忙亂,有人便過來請善楠出去,「妹妹怕是又要換衣服了。」

  吐過了這一遭,善桐也無心去見王氏了,派人說了一聲,「還是要回去吃藥,今日覺得人又不大舒服。」便先回了自己的小院裡,在炕上歪著,輕輕地撫著肚子只是出神。一時衛家又送了善桃的問好來,來請安的婆子還笑道,「您不知道,我們少奶奶也有喜了。不過日子才淺,也沒有聲張,想問問您請的是哪個大夫,我們也請去!家裡慣常走動的那一位,少奶奶嫌他開的藥板式,來來回回都是那些個。」

  善桐忙命人找了些藥材出來,給婆子帶回去送善桃,又讓人仔仔細細地和她說了歐陽大夫的住址。這就擾攘了半日,等到晚上天都黑了,含沁才回來,一進門又笑道,「回來得真早!我還去娘家接你。岳母說你又鬧不舒服,怎麼,是真不舒服,還是假不舒服?」

  「都有。」善桐說。「你再想不到娘讓我做什麼。」

  兩夫妻說著就坐下來吃飯,善桐一五一十把王氏的話告訴給了含沁知道,連她嫌棄含沁的幾句話都沒落下,「雖然嘴上還是看不上你,但怎麼說還是認了這個女婿,你還瞞著我上門去送這送那的,看來水磨工夫,做得倒是滿好。」

  含沁嘿嘿笑,「也不是要瞞著你,你那時候還慪氣呢,告訴你你又不許我送。只好私底下走動了不是?」

  當姑爺的做到這個地步,善桐還有什麼好挑剔的?她垂下頭挑著碗裡的麵條,輕輕道,「我知道,我和娘家不親近,你嘴上不說,心裡還是介意的,恐怕還覺得這就是你的錯……」

  含沁按住她的手臂,倒沒有說話,儼然是來了個默認。善桐又往下道,「你心裡還是一直想要把我和母親之間的那點事給平了,這才一次又一次地往楊家走動,娘給你沒臉,你也不當回事。」

  「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含沁說。「我早說了,臉面和親戚比,算不得什麼,我是沒娘——」

  「嗯。」善桐打斷了他的說話,她低聲說。「這我也都明白,我心裡是很感激的。」

  她心底不禁一陣難過,可摸了摸肚子,還是抬起頭來望住含沁,低聲說。「其實你在能力上是沒得說了,一般人在你這個年紀,也很少有你的成就的。娘挑你呢,主要也不是挑你的能力,不然,她當時也不會看上衛麒山。他和你比,就人才來說,是比不過你的。她氣你就還是氣你臨門一腳,有教唆我和她作對的嫌疑。這是感情上的矛盾……也只能從情上來化解。這些我都明白,我覺得我人不傻了,唉,可惜還是比不過你的聰明。你不讓我把楠哥疏遠我的事告訴祖母,這還不是怕老人家傷心,而是你要把這事留給母親來處理,俾可和她同仇敵愾,有一件密事一起安排。又為我出了氣,又整了楠哥,又和母親有了話說,這人的臉一旦好看起來了,可以說的話一多,要再繃起來也就沒那麼容易了。這是一舉三得,你是要把楠哥作為一把火來燒化了你和我娘之間的堅冰,是不是?」

  她沒等含沁回話,便又道,「要不然,你也不會選第二條路啦。第二條路不就是體貼我娘,把她給摘出去了嗎?這裡面的用心,我是體會到了。你費盡心思,甚至連京城的差事都不去努力,還是為了討好我娘,讓我不繼續夾在中間難做,這我真的挺感激……」

  含沁似乎也察覺到了善桐言下未盡之意,他住了筷子,略帶詫異地望著善桐。善桐心底又是一陣說不出的酸澀,她輕聲說,「但你是不應該去踩善楠的,庶子出繼,個中尷尬,除了你還有誰更明白……第二條路要走到頭,他這個十三房的嗣子怕不要被人說死?那才真叫名財兩失。我不是不生他的氣,他和我疏遠,說出一千萬個理由來,我心裡肯定也是不得勁的。可說真的,沁哥,這麼做,過了。」

  含沁不說話了,他咕嘟著嘴,面上就像是罩了一重面具似的,同當時看王氏一樣,善桐也看不出他的心思。她心裡也不是不難受的:換作是自己,為了一個人這樣操心,到末了還被反過來這樣指責,心裡要說沒有怨氣,那估計也是假的。只是含沁一來心思深沉,二來恐怕也顧忌著自己懷了身子,是以才不開口罷了。

  「你要是有別的理由這麼安頓。」她又說。「那就只管說也是沒有關係的。可要沒有,我就只能當你是這樣想的了……沁哥,你還記得當年你怎麼問我的嗎?你問我你要是做了錯事,我該怎麼辦。那我現在終於能回答你了,你要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我固然是離不開你,可我也會傷心的。」

  含沁終於忍不住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麼連個親疏遠近都分不清楚!他是你哥不錯,可從小到大,你落了他什麼好——」

  「那你幾個哥哥又落了你什麼好了?」善桐也不禁提高了聲調。「我可也沒落著榆哥什麼好。按你這麼說,你心底怨嬸嬸做什麼?庶子出身,捏死也就捏死了,你還要感激她高抬貴手留了你一命!你就該一輩子沒頭沒腦地給她賣命不落好,你私底下又為自己盤算什麼呢?」

  她見含沁面上還有不以為然之色,終於又忍不住道。「按理這話也不該我說,真要這樣說,比起善楠不許善喜搭理我的那點事,你對二哥做的難道還不是更過分?你捏善楠,要捏得他財名兩失你才滿意,你不想想二哥要有你的氣性,早都……」

  含沁面色一變,猛地站起身來,他冷冷地掃了善桐一眼,張開口正要說話,視線落到善桐腹部卻又止住了。他在善桐跟前一向是嬉皮笑臉,總是柔和得很。如今氣質丕變,想是動了真怒,竟有幾分肅殺,善桐嚇得往後一縮,卻又還是續道。「都是要當爹娘的人了,自己的路也不能和以前一樣,由著性子,走得迷迷糊糊。我想問問你,你想當怎麼樣的人,你又想讓我當個怎麼樣的人。你很清楚我的,沁哥,你說我心軟也好、自私也好、偽善也好,可你覺得我要是由得你們去捏善楠,甚至還從中摻和,以我性子,我能開心得起來嗎?」

  「你就只想著……」含沁到底還是衝出了一句,他猛地一甩手,幾乎是負氣地說了一句。「橫豎我不是君子,不比二哥溫厚!」

  見善桐也要站起來說話,小夥子又是一擺手,就氣衝衝地出了屋子,三兩下便跨出了院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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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09:55: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一章:身世

  當晚含沁都沒有回來,善桐倒是有心等他的,奈何肚子裡的小祖宗不幹,還沒到三更她就困得睜不開眼了,一睡下去,幾乎是日上三竿才起來,晨吐了一番後,問起少爺來。含沁早走得沒影了——據說也是屋門都沒進就去上差了。

  主人夫婦口角,貼身丫鬟們心裡自然是有數的,六醜和六州雖然不知道緣由,但一整天在善桐身邊都有些戰戰兢兢。善桐反倒要更安耽一點,今天她不用出門,也就沒有梳妝,吃過早飯就托著腮在窗邊出神,要是不知道的人,看了也要誇一聲好清福:沒有婆婆,家裡人口少,雜事就是少。得了閑沒事做,豈不就是這麼安安閒閑地打發日子?

  不過,要是在平時,善桐也有點閒不住的,手裡不是拿了書在看,就是也翻翻家裡的帳冊。像今天這樣一走神就走神到午飯時分的,也還是少見了。六醜和六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幾分說不出的畏懼,六醜便上前道,「姑娘,你有事可別鬱積在心裡,不說別的,就是對孩子也不好……」

  善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摸了摸肚子,也道,「就是,現在是要當娘的人了,再不能和從前那樣由著性子來了。」

  便讓兩個丫鬟擺上飯來,自己獨自吃了,卻是吃了半碗也就吃不下去,所幸還不曾害喜。吃完飯又不禁在心底想起和含沁的口角,一時間真想有個人來商量,只是這件事終於是太秘密了一點,除了當時的三個人之外,連她所有丫鬟並親人全都一無所知,善桐也不可能四處去亂說給人知道。難道她還能去找桂含春:二哥,我覺得含沁雖然娶到了我,但心裡終究還是有幾分在意他同你之間的差別。

  其實煩惱她的也就是這一點,含沁這個心結歸根到底,恐怕還不全是在意自己和桂含春之間的往事。說得難聽一點,人還不是被他給拐走了?他多年用心,終究是沒有白費的。

  可對含沁來說,幾乎是一樣的血緣,就因為出身不同,從小要掙扎著往上爬。現在含春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宗子了,他連個京城的差事都還要去謀,自己還要那樣說話,去攻訐他的品性——

  可就算如此,善桐也依然不後悔,含沁是她丈夫不假,善楠也是她哥哥。王氏那性子,只怕是改不了,她也管不了了。可含沁是要和她過一輩子的人,她不可能事事都按含沁的邏輯去做,自己不發表一點看法。這件事上並不存在誤會,只有兩種不一樣的處事方式。其實含沁和王氏雖然也許關係緊張,王氏不待見含沁,含沁私底下也未必很喜歡這個岳母,但兩人在這種事上倒都是一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良心畢竟是要靠邊站的,或許是因為生活所迫,在他們心底,很少有溫情存在。

  善桐也不想去評判孰優孰劣,她就是覺得自己不願意這樣過活,只要還有一點辦法,她究竟是忍不得去做一些事的。這倒無關善楠了,純粹是出於她自己的底線:被逼得沒有辦法的時候,互相傾軋也是免不得的事,但有時候鬆鬆手大家就能彼此過得開心,又為什麼要你死我活地鬥來鬥去?善楠再怎麼樣,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他看不慣自己就看不慣自己,頂多兩邊不相往來也就是了……他過得不好,難道善桐還能開心得起來?

  「就當是為你積德。」她摸了摸肚子,喃喃地說。「橫豎我們自己逍遙自在的,萬事不求人,縱求人,也犯不著去踩人……皆大歡喜固然是勉強,可一團和氣,總是做得到的。」

  她也不是婆媽之輩,既然立定了決心,便不再恍惚,反倒饑餓起來,吃了幾口點心。又惦記著含沁回來不回來吃晚飯,說實話,小倆口正是新婚時候,含沁忽然間一晚上不著家,善桐心裡也著實是有幾分空空落落的。她有心派人去官署給含沁送點東西,一來示弱,二來不經意間,也可以暗示含沁自己一晚上都沒有睡好,起來就不大舒服。可又怕含沁公務繁忙,自己分了他的心,反倒更惹得他不高興了。正是猶豫處,外頭忽然間又擾攘了起來,楊德草進來道,「少奶奶,少爺打發去天水接人的小子們回來了,四紅姑姑已經進了前院。」

  這一位馬四紅姑姑,說起來還是嬤嬤奶奶的親戚,都是當年馬家的陪嫁出身。也算是十八房碩果僅存,上一代傳承下來的老人了。含沁在老太太跟前多次說過,「天水家裡的事都是四紅姑姑管。」雖然沒有養娘的名分,但顯然有養娘之實。對這麼個老字派,善桐自然也不敢怠慢,慌忙道,「我不方便多走動,六州你出面,將四紅姑姑帶到她屋裡換洗一番,若她不大勞累,再請進來和我說話。」

  這一應下處都是預備好的,六州爽快地應承了一聲,便匆匆出了屋子,善桐又打發楊德草。「去和少爺說一聲,就說四紅姑姑到了,今天能早些回來就早些回來吧。」

  楊德草自然領命而去,又過了一會,六醜笑著也溜進了屋子,道,「姑娘,我剛才去認了表姨,表姨說一會兒拾掇完了就來拜見。老人家精神可好,一點都不像是上五十歲的人了。行動都利索,還說您太客氣了,還給她兩個小丫鬟子——用不著。」

  正說著,只見一個身穿水洗青布衣裳,打扮樸素,渾身上下只見一根銀簪,頭梳得和沾水一樣又光又亮的中年婦人已經大步進了院子。她和嬤嬤奶奶生得略有幾分相似,都是一張刻板面容,看著就怪怕人的。隔著窗戶和善桐對了一眼,方才綻出一個矜持的笑來,便轉進簾子中進了裡屋,要給善桐行禮,「奴婢見過少奶奶。」

  善桐哪會受她的禮,忙客氣了一番,自有人上前攙著。善桐見四紅姑姑下拜時動作有些滯澀,便猜到她腿腳有些不便,連小幾子都不叫她坐,讓她上炕說話,馬四紅再三謙讓,方才在炕下掇了一張圓凳坐了,善桐歪在炕上,手裡握著一個香囊,和她說些從天水過來的事。

  「本來去年就該過來的。」這位四紅姑姑瞧著和嬤嬤奶奶做派極為相似,多半也是回民出身,說起話來嘎嘣利脆,字字都像是一顆圓潤的豌豆往外蹦。「不過我們十八房人口真是少,天水那頭除了幾個老家人,也就是我鎮鎮場子了。年年和佃戶們打饑荒收租子,那都是我親手照看,雖說可以托給老九房,但我們這臭脾氣呢,生平不愛求人,也就沒有過來,倒是現在才瞧見少奶奶——果然是花一樣的人才!」

  一邊說,一邊眼神又落到善桐的腹部,她抿唇一笑,帶了老家人特有的以老賣老。「要不是有了好消息,還真不知道要耽擱到哪年哪月呢。」

  善桐不免也要意思意思地臉紅一番,四紅姑姑又道,「家裡的帳本我已經是全帶來了,只等少奶奶什麼時候有空了再翻看吧。日後回天水去,家裡的事也就能上手啦。」

  交權倒是交得爽快,善桐心下倒是一寬:畢竟是沾親帶故的人家,畢竟是一手養大含沁的老人,四紅姑姑這是一心一意幫忙來的,應當是不會給她添堵的。

  「現在還沒到秋收的時候——到那時候正好又要生產了。」她就說。「您也是費事,就擱在老家是最方便的了,這樣帶來帶去的,其實到末了還不是您管呀。」

  四紅姑姑面上不禁又露出了微微的笑,兩人對視了一眼,善桐就又問,「嬤嬤奶奶惦記著您呢——您怕是還不知道吧,老人家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是一手把我和我娘家大哥帶大的,算是做了兩代的養娘……現在在寶雞養老呢,她兒子也出息了。」

  「這我知道。」四紅姑姑卻道。「沁哥幾年前就和我說了,也惦記著過來看看老人家,就是一直不得空。」

  她特別看了善桐一眼,似乎是有意強調。「對少奶奶,我也是久聞大名啦!」

  人和人之間相處,很多時候並不需要太多語言,善桐只是看著四紅姑姑的神色,心下便已經了然:這樣說來,含沁是什麼都沒有瞞著四紅姑姑了。只怕從他立心要娶自己那天開始,四紅姑姑就已經知道了他的心思了。

  就算她心裡並不認為自己這事兒有多見不得人,但終究並不體面,是放不到臺面上來說的。見四紅姑姑似乎話裡有話,善桐依然不禁紅了臉,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四紅姑姑見狀,忙道,「少奶奶可千萬別想歪了!」

  她忽然露齒一笑,刻板的面容上竟帶上了幾分含沁特有的狡黠——「這種事,說穿了天底下是屢見不鮮。咱們家又不是什麼高門大戶,講究什麼禮教,貞潔牌坊壓得死人的。就是金鑾殿裡的皇上,還不是兩個眼睛一張嘴,莊稼漢能做的事,天子就不想做?您在我跟前,就不必想著這事了。」

  她面上忽然間又掠過了一縷陰影,「那一年西北大亂的時候,您還沒有出生呢。幾百年人家的媳婦,就為了缺一口飯吃,連夜跟著野男人跑了。到後來,再書香世家又怎麼樣,餓得急了,還不是人吃人……我從小和沁哥說,『這做人不看別的,自己落得個實惠是最好。外頭的虛名面子,能換幾個子兒花?誰肚子裡有油水,誰心裡明白!』」

  看來,含沁這一身的本事,雖然也是他自己聰明,但卻也少不得四紅姑姑調教。善桐對她不禁又多了幾分尊敬,幾分親近,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份所限,使得這位老姑姑不可能有更多的野心了,也不像是含沁要承受多方的壓力,她要比含沁更灑脫得多。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她已經本能地感覺到:這位老姑姑,在含沁跟前說話,沒准是要比桂元帥和桂太太都更管用。

  才要開口說話呢,外頭又來了人——六醜臉上頗有幾分尷尬,猶猶豫豫地看了四紅姑姑一眼,才囁嚅著道。「少奶奶,少爺說今天事情多,就不回來吃飯了。叫您好好安頓姑姑,也別等門了,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

  這要是真忙也就算了,偏偏又趕上了小倆口拌嘴,六醜的語氣自然是小心翼翼。善桐面色也不禁一暗,四紅姑姑左右一看,便道,「怎麼,鬧生分了?沁哥也真是,我到了西安,他也使性子不回來!別是衙門裡真有事吧?」

  她這麼坦承,善桐倒不好意思敷衍遮掩了,她點了點頭,細聲道。「我不懂事,說話惹姑爺生氣了。您別往心裡去,含沁三天兩頭提您呢,還常說得了空,帶我到天水看您……」

  四紅姑姑滿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她關切地傾過身子,握住了善桐的手腕。「怎麼,是姑爺不懂事吧!你雙身子的人了,他還能讓你添心事?」

  她給六醜使了個眼色,大丫頭看了善桐一眼,沒等主母發話,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四紅姑姑便又壓低了聲音說,「也不是我偏心,我得為沁哥說句話。他從小看重你,第一次從村子裡回來,和我說了認親的事,還手舞足蹈提了半天你的名字。說你又漂亮,心又善,人又嬌憨可愛……當時他倒想的還是能撮合你和他二堂哥就最好了。孩子小不懂事,我說了他幾句也就沒在意。」

  她歇了口氣,又道。「這往後幾年,他往村子裡走動多了,看你越來越好。少奶奶,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沁哥給你淘換那些個稀罕玩意,可是下了心思的。錢都還是其次了……後來親事成了,聽說你生病,急得在家一天都呆不下去了。他就是一時半會和你慪氣呀,心裡肯定也是比你更難過得多。」

  到底是一手帶大,雖然說是含沁不懂事,可緊跟著這一大段話,倒是有些在為含沁辯白了。善桐卻還就吃這一套,一時間都恨不得沖到衙門裡去,和含沁耳廝鬢磨一番,可想到含沁和自己的衝突,一時又不禁有些黯然:這些問題不解決,兩個人遲早還是要發生矛盾。可要解決,就難免又要口角。

  「我就是想和您討教一番了。」她索性沖著四紅姑姑道。「姑爺什麼都好,就是自己主意太正,有時候聽不進人勸。我也不瞞您……」

  說著,便將王氏和含沁之間困難重重的關係向四紅姑姑和盤托出,至於善楠和善喜在婚事上的爭執,也是絲毫不瞞著。四紅姑姑聽得眼神連閃,半天都沒有說話,善桐也不無後悔,「當時話趕話,說急了就沖口而出。其實我是沒想著提從前的事……」

  「這事要是依您,打算怎麼做呢?」四紅姑姑卻沒搭理善桐的話茬,而是若有所思地問。

  善桐微微一怔,也就明白過來:四紅姑姑這是想要探探她的性子呢。她也就老老實實地坦然道。「楠哥第一個和我一起長大,第二個也終究沒有作出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他不喜歡我的所作所為,我不高興,可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我總不至於要去設局害他,那成什麼人了……他要是聽進去我的話,肯和善喜、海鵬嬸坐下來談嫁妝,大家一五一十說清楚。那我自然是站在他這邊的,若是他聽不進去,非得要和善喜對著幹,捨不得善喜的嫁妝,那麼說不得只好請祖母出面了。就是善喜拿走了所有的浮財呢,祖產總是要留給嗣子的,這總是要比他又沒了錢又沒了名聲來得好。就是善喜那頭,我也是要說她的,當時過繼也是他們提的,要不過繼,家裡錢少不得楠哥一份。現在又想要把他給蹬了什麼都不留……這不是勢利眼欺負人麼?這種事大家各退一步也就海闊天空了,鬧得和烏眼雞似的也沒必要。將來到了夫家,家裡有沒有人走動,差得多了呢。」

  這辦法她在心中醞釀已久,說來從容不迫。四紅姑姑聽得也直點頭,她又沉吟了一會,才道。「您過門還沒多久,想來,沁哥是還沒和您說他的身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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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和好

  善桐不禁一怔,她雖沒想到四紅姑姑會從這裡著手,但也不禁跟著追問了一句。「確實不曾……您這話,是不是一下扯遠了些——」

  「倒並不遠。」四紅姑姑左右一看,便道。「今兒就不說這麼細了,才安頓下來。我就先和您這麼說著,少奶奶要是信我呢,就聽聽,要不信,也就算了,那都是無所謂的事——在沁哥跟前,您是千萬千萬,別拿他和幾個兄弟比。尤其是二少爺,您是能別提就別提,我這話是再不會害您的。照我看,二少爺倒不是生氣您不領他的情,還是氣在您那句話,是把他和二少爺拿來比了。」

  善桐慢慢地回味著四紅姑姑的這幾句話,越想越覺得似乎暗示了無限玄機。她待要細問,但看了四紅姑姑一眼,見她雖然微微笑著,但眼底卻是一片清明,心底也就有數了:想說,人家現在就說了。四紅姑姑又不是她,才和含沁第一次吵架,六神無主的正少個人來出主意。恐怕沒摸准她的為人之前,有些事她是不會輕易開口的。

  她也就不討這個沒趣了,只是轉而道。「我這也的確不是故意的,您要是這樣說,那我以後就絕口不提了。我也真不是故意的,就是沁哥手實在是狠了一點,我……」

  「您說的對。」四紅姑姑也說。「一家子過日子,講究和和氣氣的,這你來我往的過招,是過日子呢還是鬥毆打架呢?咱們不能因為一時之氣,就叫人家一輩子吃虧後悔。」

  她拍了拍善桐的手,倒是真的顯出了幾分欣慰。「不過,我原還擔心呢,怕您性子也是好強的,和沁哥想到一塊,路倒是要越走越偏。雖然走得偏是好是不好,也是難說的,但總是走在大路上,人心底最熨帖了。」

  善桐沒想到她會如此旗幟鮮明的支持自己,倒也有幾分感動,便低聲道。「那您看,該怎麼讓他消氣呢……不瞞您說,為了和沁哥的婚事,我和娘家也不大親近,也不好隨便回去討主意……」

  四紅姑姑滿不在乎地道。「您就放心吧,由著他去。他自己想通了也就回來了,金鳳凰飛到他懷裡了,他還能拿您怎麼地?別說和您慪氣,我看他就是晾著您兩天都捨不得,今晚不回來,明晚一定就回來了!再不成,他還回來看我呢!」

  這話有板有眼,四紅姑姑底氣又足。善桐雖然心底還掛念含沁,但想到:這一次我要服了軟,以後再開口就未免沒了底氣。又不是一般使性子,還能哄哄他就過去了。便也順著道,「那就按您說的辦——您這一來,就給我解圍啦。」

  兩人免不得再客氣了幾句,四紅姑姑站起身就叫了姚嫂子來,當著面問了善桐一天的起居,又問了歐陽大夫的住址等等,五十多歲的人了,車馬勞頓還絲毫不見疲憊,圍著院子轉了一圈,又拿了楊德草那邊的家用小賬來看,並不多說什麼,只和善桐商量。「您雙身子的人了,管家不方便。沁哥接我的時候——」

  她這麼爽快,善桐自然也就跟著她爽快,「家事就都交給您了,我身邊的人,您看著使!」

  四紅姑姑和她簡直是一見如故,當下就把帳本給接過去了,又問了善桐平素裡的喜好。到了晚飯時候,廚房就端了滋補的湯藥上來,「四紅姑姑下午遣人去大夫那裡問來的藥膳方子,您要是覺得好就吃些。」

  有了長輩照料,確實就是要比一個人當家舒服得多了。善桐身邊的下人雖然貼心,但沒有那個身份,安排起來就不如四紅姑姑自如。她安安眈眈地喝了小半盅儼儼的藥膳雞湯,又打開一本書,似看非看地到了初更,果然又困得不行。想著不好委屈孩子,便早早上床睡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又已經錯過含沁——含沁昨晚還是回來了,和四紅姑姑見了一面,今天一大早就又出門上差去了。

  有了四紅姑姑,連早飯都特別精細,比起善桐自己安排得要奢侈得多了。善桐也就享用得心安理得:她從小跟著老太太,倒是過慣了簡樸日子。早餐往往四色小菜配個饅頭麵條的也就打發了,四紅姑姑安頓的就不一樣了,豆漿油條發糕包子,色色都清潔可喜還冒著熱氣,善桐飯都多吃幾口。吃完了飯,她又親身過來和善桐講,「昨晚我數落沁哥了,沁哥也知道自己意氣用事。不過衙門裡的確是忙,老九房大爺現在用他用得狠,什麼事都壓他身上。他是真的分不開身。」

  善桐一聽,本來對含沁有的一點撒嬌似的矛盾,頓時又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也不記得還要晾著他,就緊張起來,「那我還和他慪氣,可是不好,分他的心了。他這樣辛苦,吃喝最要保證,我看可不能讓他跟著在外頭隨便亂吃了,今早吃的是什麼,您和我說說?」

  說著又要叫服侍含沁的小廝兒來問,四紅姑姑看著她,眼底只有笑。「到底是媳婦兒心疼人……」

  她對善桐的態度就更柔和了,「您就放心吧,他可餓不著自己。還和我打聽少奶奶呢,問我你吃得好睡得香?」

  見善桐欲言又止,四紅姑姑臉上的狡黠又一閃而過,「您就放心吧,我知道怎麼說。我說少奶奶這幾天就掛念著您呢,一天三遍地問,連我到了都沒好生說幾句話,就唉聲歎氣起來……」

  善桐就有些不好意思,垂下頭擺弄著衣角,口是心非,「我……我可不是這樣……」

  四紅姑姑哈哈一笑,也不和她多說,旋風一樣又出去忙,事事都吩咐得麻利妥當,善桐隔著窗戶聽了一會,便真是放下心來。她無所事事,踱了幾步,便索性安心下來給姐姐寫信,問她的好,家裡的瑣事一律不提,只報平安,又說自己和母親已經關係緩和,含沁和王氏也能說的上話云云。

  沒想到半上午慕容氏又跑來看她,這個直腸子,自然是藏不住滿臉的豔羨。「真是好福氣,我和含欣想要個孩子想要了多久了……」

  又摸了摸善桐已經微微有些隆起的肚子,「沾沾喜氣!」

  善桐悶在家裡幾天,見到她也有幾分開心,兩個人對坐了說了幾句閒話。慕容氏也就提起含芳的婚事。「現在預備要去說親了,就是聽說少爺還在城裡辦事,家裡沒個做主的人,過去了也不方便。這邊正等著呢,婆婆一天念三遍,倒是又比誰都要急。」

  她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和善桐說,「我還當是為了什麼,原來是為了……」

  便又把京城那個差事說了一遍,撇著嘴道。「婆婆也實在是太偏心了!這樣的差事,當然要盡著含欣呀!就只想著小兒子,倒是把我們給忘了——你說這一去京城幾年,大家都忘了從前的事了,還哪裡來的尷尬?」

  善桐只好笑,一點都不敢去接慕容氏的話茬。她多少也猜到了一點:這位大嫂可是有備而來,提起這件事,估計是不止對她發發牢騷而已。

  不過,這可難不住慕容氏,她眼珠子一轉,又神神秘秘地戳了戳善桐。「我聽你說,你和十三房那位姑娘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小姐妹……那一位性子又強,要不然,你和她好好說道說道,這婚姻大事可不能怠慢,這麼著急地辦親事,那可不大好看!媳婦這邊要不答應,我看我們也就只能等了。公公本來就不大願意讓含芳過去,現在正好,現成的藉口,含欣就能頂上了!」

  她一臉自詡和善桐相交莫逆的樣子,倒讓善桐更加無奈了,再回頭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慕容氏還是當兩個人盟友關係,需要對抗桂太太。卻沒想到現在她有護身符在,子嗣為大,桂太太都不好來拿捏她了。

  不過就算這樣,慕容氏這個主意也實在是太損了。要因為十三房的面子,壞了含芳的大事,桂太太不恨死善喜才怪。人家還沒過門就給妯娌挖坑……善桐忽然間就想到自己幾個伯母嬸嬸,真覺得妯娌說不定才是前世的冤家。她輕聲細語地說。「大嫂,你這說笑話呀,人家要說定了親事,肯定也是盼著姑爺好的。一成親就進京,還不用看婆婆的臉色,到時候把話一遞,說不定比三哥還急著成親呢……到時候我要真的傳了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安的是什麼心呢。」

  她點得實在是太透了,慕容氏面色也有幾分悻然,她不好再說什麼,只抱怨道,「唉,我知道也是我不好,帶累了你大哥,不然……」

  「話也不是這樣說。」善桐心中一動,她思量了一會兒,便慢慢地說。「不過,我是不敢給大嫂亂出主意的。我就覺得這一家人,還是有話直說地好,只要有理有據……理不怕辯嘛!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沒等慕容氏說話,她就又岔開了話題,「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善喜這一次在京郊那個什麼寺上香,據說那裡求子也是靈驗的……」

  和慕容氏閒話了幾句,慕容氏便顯得急於回去打聽那個什麼寺的求子簽,站起身來就告辭了,也算是乾淨俐落。善桐送走了她,回來四紅姑姑自然要關心的,「大少奶奶找您什麼事啊——這一位聽起來,也像個不省心的。」

  善桐一撇嘴,「這是還想來坑我呢。」就和四紅姆媽說起了從前的事,兩個人對坐著也說得熱鬧,四紅姑姑眼神一閃一閃的。「這是瞄準了京城的位置,您看著能成不能。」

  「這肯定不能。」善桐毫不考慮地說。「她應酬上不行!上京後一個人怎麼對付那群會吃人的奶奶太太?雖說名聲當不了飯吃,可也是要顧的嘛。」

  這麼一想,她忽然間又明白了含沁的用意:他要選第二條路,恐怕也是因為十有八九,善喜一旦過門,沒有經過調教,也許無法勝任交際工作。又不可能和含芳長期兩地分離呆在家裡跟著學,沒准桂元帥順水推舟就又否了含芳,他機會也就更大了。這都用不著拖婚事,現成的藉口……不說穿,只是為了討好王氏,令王氏以為他是犧牲了自己可能的利益,來把岳母摘乾淨罷了。

  忽然間,她感到很疲憊:簡簡單單的一件事,其實就是一個上京的機會,一樁本來不該成的婚事,卻惹來了這許多的算計和心機。權勢還沒到手呢,一家人就各展神通鬥了起來,善楠和善喜本來雖不說討喜,可也都沒什麼讓人非議的地方。現在一個似乎是在意妹妹的嫁妝,一個是還沒攀了高枝就想著蹬了哥哥,就為了一個錢字,一個權字,真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就這,也許都還算是乾淨的了。天知道她平時享用的富貴背後,是不是間接隱藏了無數人的血淚……

  不知為什麼,她忽然間打了個寒顫,再不敢往下想了,手又不禁撫上了小腹。怔了一會,才回神和四紅姑姑感慨,「從前小時候聽長輩說做人難,還覺得不以為然,覺得天下事再沒有比做人更簡單的了,反正就憑著自己的性子去做人也就罷了。人家不喜歡我,管她呢!長大一點,知道做人不容易了,知道要為家裡著想……知道誰都要受委屈了。我想這也沒什麼,誰不受委屈呢?人受我也受唄。可不想這委屈受起來竟是沒完沒了了,這也要你去做,那也要你去做。為家裡人做的事情,放到哪裡都說得過去……」

  想到母親對衛家親事的反復態度,到現在她都耿耿於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可人心沒盡啊!」

  她又自嘲地一笑。「這話不止說別人,也說我呢。從小就不安份,人家大家閨秀都念著三從四德,念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偏要反其道行之,還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我的心也沒盡,好容易折騰了這麼一個合心意的夫君,也不知道體貼,人家什麼都為我想,我還嫌他過分刻薄,不知道將心比心……也怪不得沁哥生氣。可這話不說,我心裡難受呀……」

  善桐越說越是感慨,搖著頭又輕聲說,「您別看我這邊說大嫂這不好那不好,其實誰比誰強呢?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強呢,現在想想,從前多傻。自以為自己比別人強的人,往往其實比別人傻得多了。誰要能把人做好,能把日子過好,就已經是天大的福分啦,越簡單的要求,越是要深深的運氣才能實現呢。」

  四紅姑姑注視著她,眼神暖中帶了些感傷,她輕聲道。「真是一個人帶出來的……」

  一邊說,一邊不禁擦眼睛。「這話口氣,倒像是去世了的太太。歸根到底,還是像姑老太太!」

  兩人正說著,外頭腳步聲傳來,六醜驚喜地叫聲也傳了過來,「姑爺,您怎麼大中午地就回來了?」

  善桐精神一振,頓時就把這一番感慨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一下坐起身子,隔著窗戶往外就望住了含沁。含沁也正看著她呢——兩個人眼神一觸,就再也分不開了,就連進屋那一會工夫,善桐都恨不得貼到窗戶上去看他。四紅姑姑看在眼裡,不禁一笑,站起身悄無聲息,就從側門出了屋子。

  不論是善桐還是含沁,都沒心思搭理她了,含沁幾大步進了屋子,什麼話都還沒說呢,善桐就一把摟著他的腰,靠到了他懷裡。

  什麼不能服軟你,什麼自己要堅持立場,不好向含沁道歉,免得弱了氣勢——這些想法全都不翼而飛,話就像是自己溜出了善桐的唇瓣,她都沒回過神來,就已經一疊聲地道。「沁哥,我不是有心的,你……你別生我的氣呀!」

  一邊說,一邊竟幾乎哽咽,她這才發覺自己有多想念含沁,過去的兩天又有多神不守舍,直到現在,在含沁懷中,她才算是又有了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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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道路

  小夫妻口角,原也是家常便事,眼下兩人氣頭都過去了。含沁雖然還未曾說話,但擁著善桐的手環得極緊,緊得善桐都有幾分疼痛,她忙輕輕地掙了掙,架開了含沁的手肘,低聲道,「有孩子呢!還箍著我的腰!」

  含沁也忙道,「疼麼?」說著,兩個人目光相對,善桐又免不得撲進他懷裡,同他耳廝鬢磨了好一會,才坐到炕上說話。卻是粘得同蜜裡調油一般,善桐都捨不得離開含沁,坐在炕上都要偎在他懷裡。兩人自然又是一番肉麻,眼看著到了午飯時分,才勉強分開來吃飯,四紅姑姑又進來同含沁說話。

  在她沒到之前,含沁已經告訴過善桐,「生母一死就被帶到天水,身邊一個老九房的人都沒有,是四紅姑姑從小帶我長大。」因此四紅姑姑雖然身份是下人,但善桐是從來都不敢以一般下人來看待她的,當著含沁的面,還招呼道,「姑姑坐下來一起吃。」

  四紅姑姑笑著擺了擺手,含沁也道。「姑姑就是吃過了,也坐下來說話。」

  他態度輕鬆隨意,甚至要比和善桐相處還更自然。善桐看在眼裡,心中自然更明白兩人的情誼之深,也忙跟著客氣讓座。四紅姑姑便不再矯情,坐下來和含沁商量,「就是想問問,在東北邊的那個莊子……」

  因就說起了含沁在天水那幾個莊子的莊頭去世了一個,這邊待要選拔新人過去,還是就地提拔云云。又說,「現在家裡添了人口,將來你開枝散葉,下人是肯定要添的。別的不說,現在你也有正兒八經的五品功名在身了,總不能隨時要用了再從外頭採買,這不知根不知底的也不放心。倒不如從佃戶裡挑選些人口進來,先就預備著了,再在城裡也換一套大些的院子。現在這小院子你們住倒是剛好,等添了小少爺小姑娘們,該不夠住了。」

  到底是老於世故的老媽媽,一開口就知道心裡有弦兒了。善桐和含沁都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含沁盤算了片刻,便道,「手裡活錢不夠呢,雖有幾萬,等著湊整在生意上入股。要買人倒無所謂,買院子是差了點。」

  四紅姑姑顯然對含沁所謂的湊整心裡不是沒數,她看了善桐一眼,嘴唇微微翕動片刻。善桐心中一動,便對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兩人雖然見面不久,但儼然默契十足。四紅姑姑便道。「這也都還有幾個月呢,懷著身孕也不好打牆動土,搬動屋子。就是和你說著,再有,今年不回天水過年了?若不回,還要在這裡給老爺、太太設了靈位,年終祭祖不說,四時八節,你們也可以參拜供奉。」

  她滿口的老媽媽論兒,都是這些說要緊不要緊,說不要緊也要緊的瑣事。含沁被她問得煩起來,抱頭呻吟道,「姑姑你饒了我吧,這樣的小事,你做主不就是了!」

  他在外人跟前一向圓滑有禮,唯獨在善桐跟前,也都要撐起丈夫的架子來。倒是和四紅姑姑說話的時候,活潑中含了些放賴的意思,倒是透了理所當然的親昵。四紅姑姑也不和他計較,笑罵了一聲,又道,「晚上回不回來吃飯!中午不知道你回來,連好容易買來的牛肉都沒敢做。你要是回來,晚上就做了給你吃。」

  「最近叔叔忙得很。」含沁皺眉道。「幾個哥哥又都被派到外頭去了,事情全壓在我肩膀上……」

  當時要吃牛肉,非有特別門路不可,就算出得起錢,也沒有誰能天天屠殺耕牛來賣。饒是西北靠近牧區,也多得是人家不叫牛肉上桌的。含沁咽了幾口口水,又猶豫了一下,才道。「那我今晚就儘量回來!」

  一邊說,一邊又吃了幾口飯,外頭就有人來請了。「總兵老爺問您怎麼還沒吃完。」

  含沁只好放下筷子翻身出去,因四紅姑姑在場,也不好和善桐再親熱什麼,只是兩個人的眼神都分不開。善桐也有幾分依依不捨,摸著肚子回了裡屋。又和四紅姑姑說些天水的事,講了半天,因她心裡有事,便也不顧自己和四紅姑姑相識未久,而是低聲問道。「姑姑,家裡的內帳,你心底是有數的吧?」

  四紅姑姑微微一怔,她爽快地道。「您是要接賬——」

  「不不。」善桐忙道。「我就是想問問,您都知道沁哥的銀子是怎麼掙來的嗎?」

  兩人對視了一眼,眼神都有些閃爍。四紅姑姑清了清喉嚨,也未多加矯飾。「你是想說印子錢的事吧!」

  聽她口氣,善桐心底頓時多了幾分篤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拉著四紅姑姑,「咱們好好聊聊。」

  因含沁本人極為忙碌,再加上他又和善桐鬧了彆扭,四紅姑姑的接風晚宴還是她自己操辦的——善桐意思是自己出面籌備,可卻被她按回了炕上,「您就好生歇著,別和我客氣!」

  善桐也就只好把兩個大丫環派去幫忙,又私底下叮囑,「都跟著學學管家本事。」

  六醜還有些懵懵懂懂的,六州卻是早就會意了過來:四紅姑姑年紀大了,身份也高。過上幾年是肯定要榮養的,到時候善桐手裡缺了大管家,不先從陪嫁裡挑,難道還去從後來採買進來的下人裡挑?

  於是到了晚上,這一頓宴席安排得就恰到好處,八葷八素,也不算鋪張,中間一個牛肉鍋子,香氣從簾子裡傳出來,就像是伸出手握住了聞者的胃一陣亂扭,含沁才進屋就顯得有幾分迫不及待。「在院子裡都聞到了!」

  善桐和四紅姑姑都笑,「就等你了,再不來,我們都要動筷子啦。」

  因四紅姑姑身份,也就沒有陪客,三個人不分主僕,在圓桌上圍坐著。四紅姑姑也有幾分感慨,「從小喂著他,沁哥又挑食!還愛逃飯,要我跟在後頭追。再大一點不逃飯了,又要人陪著吃,說是一個人吃飯寂寞得慌。那時候老九房哪個少爺回來,沁哥可不是開心得跳起來——又多一個人陪著吃飯了。到十一二歲出門辦差了,回來這臭毛病就全改了,我倒又心疼起來。」

  含沁笑得很有幾分不好意思,看了善桐一眼,又嗔四紅姑姑,「您就少說兩句……」

  善桐卻聽得直笑,又勸四紅姑姑,「您多喝幾鐘——我不能親自勸,讓含沁陪您喝。」

  一邊說,一邊就給兩人倒酒。三個人吃了一個來時辰,四紅姑姑臉都紅了,含沁也有了幾分酒意,夫妻倆洗漱後上床安歇,善桐一時還未曾睡,在含沁身邊翻來覆去的,過了一會,又趴在含沁耳邊輕輕說,「沁哥,你心裡還生不生我的氣?」

  嬌妻低聲下氣和你撒嬌,這叫情趣,含沁唇邊浮出模糊的笑來,也不說是,也不說不,只是攬著善桐的肩膀,輕輕把她壓到自己肩上,手指插在她發間揉了揉善桐的後腦勺,又壓低了聲音道,「姑奶奶,別招我啦。」

  善桐趕忙收回在含沁胸前畫圈圈的手指,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誰叫你一點就著啊?」

  兩個人又膩歪了一會,含沁見善桐還沒有睡意,便主動開口道。「三哥的婚事,我是不打算再管了。」

  又白了善桐一眼,「你自己不覺得委屈,我也懶得理會楊善楠。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但你想要我出面幫他,那我也沒這個興致。」

  對含沁來說,這應該已經算是讓步了。善桐也沒指望他會去找王氏又為善楠說情。說實話,事情走到這一步了,要再去破壞王氏和含沁好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關係,那也是於事無補了。她便低聲道。「這件事現在倒是牽扯了好多人的心呢,連大嫂都……」

  便把慕容氏的來意和自己的回復說了,含沁一開始還無可無不可,後來漸漸聽得入神起來,善桐說完了,他回味片刻,不禁輕聲一笑,親昵地揉了揉善桐的頭髮。「你還說我心機深?你這不是也給大嫂挖了個坑?」

  「我可從來沒嫌你的心機。」善桐見是話縫,便借機道。「你有雄心,想要做出一番事業,就肯定不能不用心機。我也沒傻到那份上,以為只要以心換心,什麼事都能迎刃而解。」

  她話鋒一轉,又道。「不過,都是要做爹娘的人了,也不能渾渾噩噩的,對自己想走到哪一步,想成為怎麼樣的人一點都不清楚。沁哥,你還記得你問我我想做個怎樣的人?走一條怎麼樣的路麼?」

  含沁歎了口氣,似乎已經預知到她的口氣,可善桐還是抬起頭來認認真真地望著含沁,她的語調清晰而緩慢,顯然是已經經過了深思熟慮。「別人口中的君子,那是坦坦蕩蕩、不憂不懼。這種境界,多半也就是我大伯能達到一點,除此之外這一生中,也沒有誰能真正做到這一點了。其實就是大伯,是否真的坦坦蕩蕩、不憂不懼,那也難說得很。」

  她歎了口氣,又低聲道。「我也沒想著咱們都能做個君子,但我想……我們別做我們父母那樣的人。」

  含沁動彈了一下,他有幾分認真了,原本那敷衍的表情漸漸消退,露出的是罕見的困惑。善桐望著他輕聲續道。「我不是說他們不好,我就是不喜歡他們的路。人活在世上,有時候是要去踩別人,是要和別人鬥。但有一條線是越不過去的,至少,是我不想越過去。我心慈手軟,一點都不狠辣。我也不羨慕那些心狠手辣的人,也許他們爬得更高,也許他們更有財有勢,可我就是不在乎這個……將來孩子問我的時候,我想對孩子說一聲『你娘這輩子雖然也有不得已的時候,但只要有得選,我從來都對得起我的良心』。」

  含沁一下就沉默了下來,他雙眸閃閃,又過了一會,忽然低低地笑了。

  「從小到大,真是沒變。」他低聲說。「你總是誅心更比誅行多。」

  「外人看你,肯定是更看你的行,可我是你的妻子。」善桐把頭靠在含沁肩上,歎息似的說。「我們當然要心貼著心啦……再說。」

  她好像提醒一樣地戳了戳含沁,「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想走哪一條路都行,你不就只要我開心?」

  含沁嘟囔了幾聲,又揉了揉鼻子,商量似的問善桐。「那你說,怎麼是有良心,怎麼又是沒良心?」

  「把你過繼出去就是有良心。」善桐說。「眼不見心不煩,沒什麼好說的……甚至在仕途上壓一壓你,那都不能算嬸嬸非常過分。可捏著你親娘的牌位不給你,那就是她良心上有虧欠了。」

  含沁嗯了一聲,似乎若有所思。善桐又道,「還有我娘……限制梧哥和二姨娘也沒什麼,把兩個姨娘管束得服服帖帖的一句話都不敢多說,那也是她的本事。壓梧哥,其實也沒什麼別的好說,誰讓他不是娘親生的兒子?但拿母子親情那樣算計,把梧哥和他生母的關係鬧成那樣,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一輩子心裡有那麼一大塊爛瘡在,碰一碰就疼。這……我是不喜歡、不認可的。不過,長輩的事,我管不了那麼多。我只能自己不那麼做,也希望你別這樣做。」

  「那對楊善楠。」含沁又說。「你的意思是,小懲大誡也就夠了?未必要算得那麼死?」

  「人家就是不許善喜和我往來,也沒有對我做什麼呀。」善桐又好氣又好笑。「你呀。難道所有不親近你,又或者在一件事上反對你的人就都是錯的了,就都該打倒了?他不喜歡我是他的事,只要他不來害我,大不了不相往來。你何必要把人家往死裡踩?還小懲大誡呢……」

  她一時又想拿桂家做比方,但想到四紅姑姑的警告,便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只是輕輕地劃拉著含沁的肩膀,慢慢地說。「有時候心細如發也不為錯,可有時候心也要寬點,一般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該過去就過去,該放下就放下,你說是不是?」

  含沁不置可否,嘟囔了幾聲,又道,「按你這樣說,有時候在官場上,不好辦啊!」

  「這就是我想和你說的第二件事了。」善桐說。「想往上走,人之常情,可還是要有一條界限。跨線的事我不希望你做,做過了也就算了,將來不要再做了。四紅姑姑也是這樣想,印子錢,你還是抽身出來,以後不要再和這樣的人家有來往了。做沒本錢生意的人,福祿都薄!為了孩子著想,咱們也再不能這樣做——」

  「你這說法和四紅姑姑倒像,含含糊糊、瞻前顧後的,一點都不爽快。」含沁有點孩子氣了,雖沒嘟嘴,但語氣卻有點沖。善桐不禁微微莞爾,她剛開口,「其實做人就是這樣,妙在清濁兩可之間——」

  可想到這話還是母親當年親口教給她的,一時間不禁又是感慨萬分,歎了口氣才續道。「走偏了哪一條路都不好。你笑我沒銳氣吧,我就想做個這樣的人,咱們能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我不在乎榮華功名,只要衣食無憂,就是做個地主太太又如何?沁哥,你問我希望走哪一條路,這就是我想走的路。一條簡單的路。」

  善桐說。「現在你也該好好想想,你想走哪條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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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突然

  不論善桐心底到底是怎麼想的,王氏這一次都沒有輕易放過女兒的意思。儘管上回善桐從巡撫府撤退時究竟是真不舒服還是假不舒服,母女兩個心中也都還有數,可待到第三天頭上,王氏還是派人來問善桐的意思。「十三房的姑娘就要回府了,三姑娘可要回家裡和她說說話。」

  這明問的是善喜和善桐,暗地裡問的肯定是大姨娘和善楠。善桐想到善楠的固執,不禁也歎了口氣,就吩咐來人回去傳話。「得空就一定見,就是我身上不好,橫豎日後也多得是工夫。」

  這話傳回去,王氏自然會明白她的意思。善桐也就不再多管,只是在家成日與四紅姑姑閒話,又同她一道盤算著將家裡的多餘銀子從事些營生好呢,還是就密密收藏起來為好。

  現如今印子錢是不放了,含沁也不是什麼放不下的人,既然親口許了善桐,手鬆得就極為爽快,已經從莊家那裡舀回了本錢——這可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銀子,算上各家的乾股,善桐自己都沒想到含沁的身家居然也算得上豪富了。她就和四紅姑姑開玩笑。「就是一輩子都不再生產,這筆錢也盡夠咱們花的了。姑爺這輩子就只投機對了這一樁生意,看來也就夠了。」

  「這都是時機的事。」四紅姑姑就顯得很淡然。「時機到了,一夜之間青雲直上由黑翻紅變成暴發戶,也都不稀奇,不過,有命賺錢不算福氣。你看沁哥那撒撒漫漫的性子,賺不賺錢,他吃穿也都是那樣。倒是您有福氣!您是盡著性子花錢的命!要不然,他不花你也不花,這錢賺來也沒有什麼用處。」

  善桐還要和四紅姑姑客氣,「我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

  四紅姑姑卻直說了。「家裡從前其實也殷實過,到後來沁哥過繼的時候,已經幾乎無法維持,固然是因為治病花費多,二來也是因為五品人家,什麼事都要有一定的架子。別看咱們家人口少,可架子要是不撐起來。族裡來來往往的人家,始終就不會把咱們正經當作一房看待。有些錢,咱們該花就不能心疼,橫豎姑爺能掙!」

  善桐算是明白了:四紅姑姑人老成精,有些事不說不說,心裡其實也不是不在意。含沁和老九房往來密切她肯定無所謂,但身為過世姑母的大丫環,她肯定是不希望所有人都把含沁當成老九房的附庸而不是十八房的嗣子。就中心理微妙處,不是局外人可以輕易看破,要不是善桐身份如此,恐怕四紅姑姑也不會挑得這麼明。

  這有半母情分的老媽媽都這麼開口了,善桐和含沁略加商議,也就開始預備著花錢,一來是要托經紀物色一處大院子,起碼是三進三出,免得下人們無處安置,還要憑房居住,二來是要回鄉挑選下人簽契,進府服侍。第三件事四紅姑姑倒是沒提,是善桐心裡想了多時的——現在含沁在家時間久,她就請了名繡房思巧裳的繡娘來,為含沁量體裁衣,做了好些體面衣裳,又少不得也照顧小四房纖秀坊的生意。又為四紅姑姑做了衣裳,置辦了些適合她身份的首飾。

  含沁倒是無可無不可,隨著善桐花錢,還道,「你也該給自己置辦幾件。」

  善桐笑道,「不必,我嫁妝裡有呢,我又不在乎這個,成天兩府打轉而已,需要了自然會做。」

  現在家裡現錢多了,她又和含沁商量著還姐姐的人情,「雖然姐姐疼我,必定不會在乎這個,可她們又和我們不同,別看家裡萬貫家財,小倆口自己手裡是比較緊的,你說這錢,直接還好不好?」

  含沁這個人,別人對他不尊重,他滿不在乎,對善桐不尊重,他就背地裡慫恿著王氏要喊打喊殺的給人家下絆子。善榴當時一力操辦了善桐的婚事不說,私底下還這麼體貼妹子,他怎麼不感激?還起情來也大手筆。「索性就和姐姐說,那兩千多銀子,全當入股了。就把盛發那邊的股份劃給她,年年往她們家送分紅倒好。」

  盛發那邊的股,善桐自己心裡也清楚,起碼七千兩銀子不止,她嚇了一跳。「這樣不好吧?人家又不缺銀子。欠錢是心意,還錢也是心意,送錢就有點說不清了……」

  含沁扮了個鬼臉,和善桐開玩笑,「和你哥哥,你又嫌我回得重了,和你姐姐,你還是嫌我回得重——」

  小倆口之間哪有放不下的心結?含沁會把事情舀出來開玩笑,就證明已經沒往心裡去了。善桐免不得又和他笑鬧一番,這才扶著肚子又同含沁商議了一番,才選定了一處靠近蘭州的鋪子,將契書舀出來,又給善榴寫信。

  她這一通忙活,又是小半個月,巡撫府那邊卻是靜悄悄的,連一點風聲都沒傳過來。元帥府也少有音信,含沁忙得天昏地暗,有時間還要回來陪她,自然也少過去走動了。善桐心裡又好奇起來,想著自己也蟄居幾個月沒過門走動,如今肚子都有五個多月了,眼看又是六月節,便選了一天上元帥府請安。

  桂太太看著要比從前更瘦了些,老態也漸漸出來了,精神倒是還好,兩個人說了幾句話,便迫不及待地問善桐,「最近和大姑娘見過面沒有,嫁妝可齊備了?」

  善桐這才知道兩邊連親事都說定了,自己居然一無所知,一時間倒有些好笑:別人不說也就罷了,桂含芳怎麼都該和含沁打個招呼呀。因此只好笑道,「這一陣子都沒有來回走動,什麼都不知道,就一心養胎了。」

  天大地大、子嗣最大,桂太太也不好多說什麼,見善桐游目四顧,便冷笑了一聲,問,「你是找你大堂嫂吧?」

  善桐聽她語氣忽然轉壞,料想這氣肯定不是沖著自己來的,便微微一笑,並不說話。桂太太對她倒沒什麼好隱瞞的,她一口喝幹了茶水,倒很有幾分傾訴欲,又和善桐抱怨,「沒見過這麼事兒的兒媳婦,才安靜了沒幾個月又要鬧騰,這是和我發脾氣呢。幾天都不來請安了,含欣人在前線,還真沒人能管得了她了!」

  「這發的是什麼脾氣呀。」善桐心下有數了,就做詫異狀,「大嫂可沒什麼好不滿意的了,這家不是都要分出去了……」

  桂太太要開口,掃了善桐一眼,又不說話了,可她也許是實在憋得不行了,畢竟這桂家家事,就是對最親近的手帕交也都要死死捂住。除了善桐這最不堪的場面都見識過的自己人,她也實在是沒處說去了,便含含糊糊地又道。「就是差事上的事!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還以為軍隊和我們家後花園一樣,含欣是想幹什麼差事就幹什麼差事,這還和我鬧呢,讓我和你叔叔說去,給含欣調換個差事!」

  這說的無疑就是京城的統領缺,善桐心中一動,還沒說話呢,桂太太就自顧自地往下抱怨,「這我要是能做主,我早就做主了!這家裡倒好,兒媳婦不貼心,老頭子神神叨叨的,三個兒子……」

  她看了善桐一眼,聲音又軟下去了,也不是沒有一點感慨。「兩個兒子,沒一個好東西!就只有含春懂事,偏偏他婚事上最艱難——唉,這家裡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啦。」

  桂太太能有這樣的認知,也實在是不容易。善桐只是笑,岔開了話題問桂含芳,得知含芳最近倒是也被派出西安去做短期的差事,心裡多少是更篤定了。她不想見慕容氏,免得慕容氏口無遮攔理所當然,又把她扯進婆媳之爭裡,坐了一會,便面露疲憊,起身告辭。

  「千千萬萬,」桂太太也不好多留,握著善桐的手,「你得空就回你娘家坐坐,看看她們嫁妝籌辦得如何了,最好能再早一個月,八月裡就把婚事給辦了!」這麼說,兩家婚事是不但定了,還定得很急。應該是海鵬嬸已經上西安城來給女兒置辦嫁妝了。這件事善桐畢竟是被捲進來的,她不想多管,也不代表她就不會好奇。回了家仔細一想,恐怕還是母親和自己抬杠呢,自己不問,她也就不多送信了。於是便派人給娘家送應節的嫩蓮藕,「池塘裡剛下來的,姑爺惦記著您好這一口。這一陣子忙,沒多過來請安走動,家裡大小都還好?聽說十三房嬸子在家裡落腳,也問她得好。」

  這變相的示弱,果然博得了母親的示好,這一次還是望江親自過來送回禮,又和善桐嘮家常。「現在家裡可熱鬧,十三房一家子都在城裡,太太忙著置辦嫁妝,少爺也得幫忙,這姑娘就不好獨自回去了,好在也用不著趕嫁衣了——說是這麼多年一針一線的,早就繡好啦。」

  「嫁妝最後是怎麼定的。」善桐就最關心這個了,因周圍沒有外人,她也就直接問了。「你看著楠哥和他母親妹妹之間,還多話說嗎?」

  「楠哥倒是更親近大姨娘一些。」望江字斟句酌。「這也是難免的事,畢竟自從過繼出去,他是有一年多沒見到大姨娘了……不過和母親妹妹倒是也和氣!」

  就又轉開話題去誇善喜的陪嫁,「可是實在厚實!一般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家陪一個女兒,也就是這樣的錢了。他們只有更多沒有更少的,還不知道要怎麼塞私房錢呢。十三房的家底雖不說吸幹了,可也的確是大傷元氣,再來一個,估計就陪不起了。」

  這樣看來,要不然就是大姨娘也明白形勢,不讓善楠繼續硬抗,要不然就是善楠自己聽了勸,也就不多反對了。十三房畢竟沒鬧得太難堪,還是維持住了面子上的和氣。善桐想到桂太太也沒和自己抱怨丈母娘的養老問題,心裡多少也鬆了口氣;其實善喜這個要求最不合理就在這點了,一般除非是鄉下人家,老人家沒有養老的兒子,不然是不可能接來養活的。就算是到時候已經分家出去了,丈母娘和姑爺一家住在一起,傳出去也不好聽不說,而且肯定也會讓婆婆不快。

  「能和和氣氣地發嫁就好了。」她說,「別的事,天長地久,總會過去的。」

  望江似乎有些不以為然,她搖

  了搖頭,罕見地露出一絲感慨,壓低了聲音。「這件事和從前……」

  她看了善桐一眼,「和從前那件事又不一樣了,親親的一家人,沒有過不去的坎。再說,您又的確是不在乎錢,在錢上不講究,也不怨太太在錢上偏心。您不知道,這人一扯到錢,多得是認真計較的,情分可就傷透了。雖說咱們家出去的哥兒,就沒有太看重錢的,可擱不住人家在乎呀。照太太冷眼看來,十三房陪出去的肯定有大半家產,楠哥心裡可不是傷透了?十三房太太還想捏他呢,變賣的似乎全是榆哥才剛開始上手的生意,不是賣了鋪子湊現錢,就是直接把契紙改了名字……這賣掉的是祖產,改名字的就是嫁妝……」

  楊家祖產要變賣,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按族內規矩,先盡著族人也就算有情分了。嫁妝陪送誰,那族裡是管不著的,善桐點了點頭,低聲歎了口氣,「這和娘家的情分可就斷了,將來要出什麼事……」

  「可不是這個意思?現在她們倒是開心的,太太也不說話,提起來就只是微微的笑。」望江歎了口氣。「別人的家事,我們也就只能當個熱鬧瞧了。倒是老爺不大高興,不過他是男眷,臉色不好,也擺不到太太們跟前。」

  二老爺又不是傻的,十三房母女這樣過河拆橋,連祖產都要賣了做嫁妝,絲毫不給嗣子留情面,難道生父心裡就不會生氣?善桐搖著頭只是歎氣,想要勸善喜幾句,又覺得以善喜心思,做得出來就肯定不會聽別人在這攪和稀泥,索性也就歇了心思,和望江打趣。「大姨娘只怕最近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大姨娘倒是見天地笑。」望江也跟著笑了。「是六姑娘的親事又有變動了,老爺嫌那位王少爺家裡遠不說,還只是個舉子,正好藍田縣縣丞,生得不錯、能力也好,兩年前喪偶就沒再續娶,家裡也沒子女,除了兩個通房外,很乾淨,沒有別的妾室。雖然官位小,但怎麼都比王家那位少爺好嘛。橫豎親事也沒定,老爺問了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也覺得縣丞好,一來二去就定了親事。現在六姑娘也開始辦親事了,倒是十三房兩位聽到這事,不是特別開心。」

  為什麼之前就不嫌棄王家少爺,現在忽然嫌棄起來,要給善櫻說得近,這裡面是有玄機的。善桐一邊搖頭一邊笑,「好事,怎麼說櫻娘不用遠嫁,也算是有福氣的。她這等於是有兩個娘家,過了門還有誰敢欺負她呢。」

  「就是陪嫁,說不定都能趕上您。」望江顯然是不大看得上十三房的做派——也是天然親近從小看大的楠哥,一邊說一邊撇嘴。「十三房太太都多大年紀了,什麼事,還不是要指望楠哥出面……」

  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都微微一笑,善桐正要再問母親的好:她也有幾分擔心,怕王氏被這件事影響了心情。——忽然間又有一個人急急忙忙地跑進了裡院,也來不及說話就掀簾子進了屋,喘著氣和善桐道,「少奶奶,少奶奶!」

  善桐忙道,「這是怎麼了?德草叔你先喘勻了氣再開口嘛——」

  楊德草扶著膝蓋,氣都來不及出了,急急忙忙地就道,「回少奶奶話,是元帥——是桂元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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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霸氣

  善桐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也顧不得招呼望江了,霍地站起身來就要迎出去,還是望江扶了她一把,「您可穩住了,帶著身子的人呢!」

  話雖如此,桂元帥忽然過來,對於小家庭來說肯定是大事。善桐回心一想,不免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強令自己鎮定了下來,疾步出了後院,順著下人的眼色進了前院含沁的書房,果然見到桂元帥已經負手站在當地,擺弄著含沁書房裡的大沙盤了。

  自從桂元帥親自召見善桐,拿話繞住了她之後,他公務繁忙,善桐很快又查出有喜,兩人基本就沒有碰過面。這位中年將領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臉的和氣,看著幾乎不像是行伍中人,竟像是個逍遙自在的富家翁,他略帶好奇地戳了戳一座沙土高峰,擺了擺手,止住了善桐的請安,笑道,「何必如此多禮,你有身子的人了——含沁這小子,最近忙成這個樣子,家裡的沙盤還是隨打隨換,一點都沒有放下。怎麼,難得回家,不陪媳婦,難道還經常泡在書房?」

  北疆局勢多變,很多敏感地區的土地經常易主,含沁收到戰報後自然會跟著撤換沙盤上的旗幟。這都是隨手的事,善桐也不管他,因為書房內有刀兵,她一個孕婦已經很久都沒進來了。聽桂元帥這麼一說,自己都很詫異含沁是哪來的時間,因此便一邊忖度著,一邊老實道,「我很少進來這裡,也不知道沁哥是怎麼擺弄的。不過最近他忙,回來也就是睡覺,想來,也就是囑咐下頭的小廝兒弄的吧。」

  桂元帥笑著望了她一眼,指著她道,「這是在埋怨我了?」

  他對兒子從來都沒有這麼和氣,倒是對女眷們並不擺架子,就像是一個和藹的叔叔伯伯。也許是因為氣質和含沁相似,善桐在他跟前也不期然總是比較放鬆,她壯著膽子瞥了桂元帥一眼,低聲道,「這,我可不敢……」

  桂元帥不禁莞爾,一時四紅姑姑來了,善桐忙為彼此介紹,這一次,桂老爺就坐著不動了,他受了四紅姑姑的禮,這才和氣地說。「我聽含沁提過,十八房的家事,裡裡外外一直是你在打點。這麼多年下來,也辛苦了!是個忠僕!」

  一邊說,一邊望了身邊一個親衛一眼,那親衛就從懷中掏出了一個賞封塞過來,四紅姑姑也很配合,露出感激神色。桂元帥又問她,「家裡這小院子,怎麼佈置的?」

  「老婢這才剛到了沒幾天,」四紅姑姑就很客氣,一問三不知,「全是少奶奶的安排。」

  桂元帥就又興致盎然地問善桐,「家裡怎麼佈置的?說給我聽聽?我看著你們院子小,也比較局促,含沁身邊那些親衛,都不知道住在哪裡。」

  以當時的社會風氣來說,將軍豢養親兵私衛幾乎已經成為一種風氣,比如說許家名動天下的三百親衛,就是桂元帥身邊也有一支赫赫有名的親兵。含沁現在大小也是個實職五品總兵,自然不能少了幾個充場面的私人護衛。偏偏院子小又歇不下,善桐便在下人們典居的小院附近安排了兩個大院子,就近有人專門過去服侍送飯。從前她還要見天把楊德草派過去慰問慰問,四紅姑姑來了這幾天,人手調度得當不說,她本人還閒不住,經常親自過去查看。這就避免了下人使性子照料不周,還有含沁自己新聘的一個幕僚也在裡頭居住,其主要作用只在於裝點門面,據含沁說法,「雖說不知為什麼,可人人都有,那咱們也得有一個。」這個小院子裡居住的也就是善桐、含沁小倆口並親近下人了。也所以四紅姑姑才認為應該買個大院子。五品人家要撐起架子,尤其又是武將出身,數十下人那肯定是免不得的。

  善桐便一一給桂元帥介紹,因見桂元帥聽得仔細,便也說得精細,就算如此,桂元帥還要問,「親兵們頓頓能吃上肉嗎?平時在家閑住,有沒有鬧出過事情?」

  「肉是肯定能吃上的。」善桐不禁就笑了。「巷口就是個肉杠子,說定了天天送來。親兵們都是含沁自己挑選出來的,有的老實有的機靈,但都很懂得分寸。似乎得閒了就是自己賭錢,自從四紅姑姑來了,連賭錢都不許,沁哥也說這樣好,沒事了就讓他們摔打摔打身子,免得荒廢了武藝。」

  桂元帥不禁看了四紅姑姑一眼,撚鬚含笑不語,想了想,又站起身來,竟道,「走,進裡頭轉轉!」

  他一個大老爺們,要進內眷屋子,雖然是事實上的生父,也實在是有幾分尷尬,可善桐能怎麼說?只好陪在桂老爺身邊,和他一道進了裡院。好在桂老爺還有分寸,並不進小倆口的臥室,只是隨便繞了一圈,便滿意道,「不錯,佈置得很雅致。」

  可事實上這邊院子小,連善桐的陪嫁都不能完全鋪陳開來,大部分傢俱還都收藏在庫房裡,除了臥室還比較華麗,堂屋、廂房也就是過得去而已。善桐越發不知道桂老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了。她陪著桂老爺又進了含沁書房,親自給桂老爺奉了茶,桂老爺也讓她坐下了,自己才交叉著手和善桐閒話。

  「我雖然從沒有過問過家事,可為你這麼一算,你這家裡養著十幾二十個親衛,這麼一攤子下人,還有人情往來,你們年輕,沒有多少喜事,只有往外送禮的。平時開銷應該是不小吧?家裡眼看著要添丁進口了,怎麼樣,能換個大院子不能?手裡該不會是還偏緊吧?」

  其實要說起來,桂家家資不能說是不雄厚了,雖然比不上京城的名門大戶,但肯定也不會為了錢財犯愁。不過按桂太太說一不二的作風,桂老爺要貼補小倆口,肯定只能用自己的私房錢,一套院子要往大了說,連地契帶擺設,三四千兩是少不了的,這都還是地段差點。要是在城內好些的地方,五六千兩都喊得出來。善桐心裡掠過了無數想法,一時間又有些驚惶,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桂元帥也不至於太過分——好說她懷著孩子,也不是沒有個退步。因就安下心來穩穩地道,「我帶來嫁妝銀子還沒使呢,叔叔不必擔心,這點銀子有的。前些年含沁一個人當家,能使多少錢,手頭也有結餘。」

  桂元帥不禁又眯著眼笑了,他慢悠悠地撚了撚鬍鬚,「這還要動用你的嫁妝銀子?看來這幾年,城裡的糧食買賣,賺不到什麼錢啊。」

  果然就是為了這事!

  善桐心裡也早有準備:忽然間跑過來東看西看,又問這個又問那個,繞來繞去就是不進正題。其實桂元帥心思如何,她也猜出了七八分,只是人家不提,你也只能耐著性子周旋。現在桂元帥忽然間拋出含沁私房這個問題,擺明瞭是要敲打小倆口。她心倒安定下來了——會敲打,足證接下來必定還有安排。估計怕是京城差事,最終還是要著落到含沁身上了。

  不過話雖如此,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善桐就站起身來作勢要請罪,「是我們瞞著叔叔、嬸嬸,讓長輩們白操心了。」

  至於為什麼要瞞著,她也沒有解釋,桂元帥也不曾追問,他望著善桐,眼底露出笑意來,輕輕一擺手。「何必做樣子?也沒有很操心,是你們客氣了。」

  善桐也就跟著落座,一邊摸著肚子,一邊等桂元帥的下文,桂元帥一時卻也不曾說話,兩人沉默了一會,他才抿了一口清茶,淡淡地道。「你最近辦事,倒是顯出了工夫,不偏不倚的,很見世情火候。」

  沒等善桐說話,他又接著道。

  「京城差事,我做了主,既然大兒媳鬧起來了,為見公充,含欣、含芳都不准去。思來想去,倒是含沁年紀雖小,但為人機靈,正當年輕精力也好,幾乎是連軸轉都支應得下來……」

  他看了善桐一眼,又道,「再說,京城和西北又不一樣,親戚關係盤根錯節,水深得很。尤其我們在京裡沒什麼親戚,很多事也要女眷出面斡旋周轉,探聽消息。慕容氏呢,不必說了,肯定是做不來的,沒過門的小楊氏,小戶人家出身,我也不放心。這個擔子,也就只能放在你肩上了。」

  雖然心裡早就有了分數,但善桐心裡依然不禁一陣欣喜。固然在西北還是在京城,她無所謂,但含沁看著就知道是個有本事有野心的人,在西北註定被哥哥們壓制,要往上走又礙於人情,去京城說不定是柳暗花明能有另一番出路。她自然也為丈夫感到高興,起身襝衽道,「既然叔叔下了決心,我同含沁自然戮力辦事,不讓家裡失望。」

  「嗯。」桂元帥拖長了聲音,望著手中的茶杯,過了一會兒,又道。「我也就不和你繞來繞去了,我這一生四個兒子裡呢,含欣最方正,含春最溫厚,含芳最血性,可最機靈最有能耐的,卻是含沁。按說還沒輪到你嬸嬸開口,這個差事是舍他其誰,可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就沒說話,把事情拖到現在,才下了決心?」

  善桐還當他說的是自己慫恿慕容氏鬧起來這一樁,可看了桂元帥一眼,見他神色淡然似乎深不可測,不禁又拿不准了:這頭老狐狸看著沒主意,家裡的事隨著妻子兒子們胡鬧,但其實真要說起來,誰也鬧不出他的手掌心去。他真鐵了心要誰去不許誰去,也是桂太太所無法左右的。自己的招數,與其說是左右了桂元帥的決定,倒不如說是給了他一個下臺的階梯。可人家要本來就沒有這個意思,路鋪得再好也都沒有用……

  她還要開口為自己辯白一番,可從直覺上來說又覺得有些不對,倒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從心底升起來——頓時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卻是思來想去,越想越是篤定,見桂元帥神色莫測,想開口,又怕自己應對得不好,在含沁跟前落下埋怨,情急之下,只好摸著肚子道。「叔叔的意思,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自從有了身子,腦子就糊塗得很!請叔叔不要責怪。」

  「也就是你們娘們!」桂元帥不禁哈哈大笑。「慣拿孩子脫身。」

  他又望了善桐一眼,眼神中卻殊無笑意,顯得極為清冷,「那我就再問你一句,含沁和我裝聾作啞的,先不去說,你以為在老子的地盤,他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爹?」

  善桐立刻就站起身來,不敢再插科打諢了,也沒有作勢要跪——這一次要跪下去,桂元帥未必會讓她站起來,說不定就要傷到孩子。「您說的是,含沁私底下和放印子錢的大莊家牽扯不清,我已經說過他了。想著這件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便不願意再提起來……」

  桂元帥這才滿意,他哼了一聲,慢慢地道。「這幾年來,我知道他心底不是沒有怨氣的。憑什麼立功也不比兄弟們少,什麼事都被兄弟們壓一頭。恐怕他還以為是他嬸嬸在裡頭壓著吧?」

  善桐很是尷尬,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桂老爺看她一眼,慢悠悠地又道,「是,他嬸嬸也是不高興他竄得太快,可難道你以為外頭的事,她能做得了十分主不成?壓他不為別的,就因為他三心二意,仗著年輕有能耐,什麼好處都想占全。又要面子又要裡子,官場要爬,商場要撈……他以為天下能有這樣的美事?印子錢來得快,天下誰不明白?真要和他這麼搞,你爹你娘怎麼不放?我們怎麼不放?」

  「當然,那也是因為我們都攢足了銀子,幹別的也能來錢。」沒等善桐回話呢,桂元帥又緩開了語氣。「從前沒有錢的時候,他要經營,我不去說他。現在他身家難道還不厚?你們兩個人一輩子吃不完用不完,以後含欣和含芳分家出去,能有你們身家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就算不錯了!現在還不知道收手,難道要別人把手斬斷了他才開心?含沁別的毛病沒有,就是太聰明太能耐了,所以有時候路是越走越偏,以為自己能糊弄得了所有人。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要學的還多了去了,也是因為他太過年輕,其實未曾受過真正的挫折,是以才有這樣的念頭。如果你也和他一樣想,我是不會讓你們上京的,寧可派個笨點的兒子過去,也不能派太能耐的兒子過去壞事。」

  「這一次過來看你呢,也就是為了給你撐撐腰。人家都說夫為妻綱,我說這是屁話,妻賢夫禍少才是真的。」桂老爺盯著善桐,語調平穩,緩緩地道。「你是他費盡心機娶回家的金鳳凰,你說一句話,比我這個當爹的說一百句都管用,他都能聽得進去。到了京城,你也要把眼睛擦亮了,大是大非上穩住含沁。平時他皮厚心黑手狠,你不要管他,該管的事情,你一點都不要含糊!這是為了桂家好,也為了你們自己好……明白了嗎?」

  雖然臉上還帶著笑,但此時他一言一行之間,卻是帶了說一不二的霸氣。善桐雖說還有些疑問,卻為桂元帥氣勢所懾,便乖乖地道,「媳婦明白,一定不讓長輩失望。」

  桂老爺嗯了一聲,他滿意地合上了眼皮,幾乎是歎息著揉了揉臉,就像是在和善桐嘮家常。「讓他不要怪家裡不照顧他,沒惦記著他這個兒子……這當爹的心裡沒了誰也不會沒了兒子,他到底還年輕,辦事不牢靠,還得靠家裡擦幾次屁股。高家人我已經處理掉了,你們也不必後怕,這件事以後再不要提起,就當是上輩子的事吧!」

  他站起身來,背著手往門口踱去,善桐愣了一會,咀嚼著桂元帥在整件事裡的態度和作為,以及出手的時機,越想越覺得有一股寒氣往上冒泡,也不知是佩服桂元帥的老辣好,還是懼怕他的狠辣好。她這才算是徹底認識到了這位元中年人的厲害:戰場上能鞭策大軍,朝堂裡能和許家爭鋒,桂元帥又怎麼會是個簡單人物?只是重劍無鋒,比起含沁的精光四射,桂元帥已經達到的另一個境界。

  等她恭恭敬敬地把桂元帥送到書房門口,老人家又止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掃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和慕容氏那幾句話,你是說得很好。她嘴上沒把門的,又嚷出來了,你嬸嬸聽見,心裡雖然不舒服,但也不能說你什麼。不過,按她脾氣,難免又要遷怒,怎麼和她相處,你也要多加琢磨。京城局勢複雜,內眷是非多,人尖子、人精子更多,連你嬸嬸都處理不好,到了京城,你也是只有吃虧的份。」

  說罷不等善桐回答,便加快了腳步,逕自出了書房。遠遠的便有親衛迎上來,有人還道,「老爺,就這麼一會功夫,前線來人了——」

  善桐站在原地目送桂元帥一邊和親衛說話一邊出了院子,半天,才慢慢地透出了一股涼氣,扶著院門,就自己出起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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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結果

  等含沁回來的時候,知道桂元帥來過了,自然也是吃驚的,善桐先不動聲色,等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過晚飯,她見含沁吃得差不多了,這才問含沁,「同你一起做印子錢的人家,是姓高吧?」

  含沁看來是真的忙得翻天覆地了,對桂元帥的舉動竟絲毫沒有察覺,聽善桐這麼一說,他不由得吃驚地望了妻子一眼。你這是……」

  善桐便把桂元帥的意思告訴他,「說是人已經處理掉了,以後再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她若有所思,「就不知道高家背後的主子是誰了,這種大莊家,肯定也就不止靠著你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叔叔說動手就動手,也真是殺伐果斷,竟不擔心得罪了人。」

  含沁住了筷子,凝思了半晌,面上神色陰晴不定,顯然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善桐也不去擾他,自己招呼著丫鬟們來收了桌子,扶著肚子進里間坐了,看了一會書,含沁自己進來在她身邊坐下,又問,「爹還和你說了什麼沒有?」

  「就說讓我看著你,多勸勸你……我看這一次過來,還是要透過我也敲打敲打你,讓你上了京城,不會再打這種主意。」善桐說。「也正好,都要上京了,生意收歇,以後不做了。神不知鬼不覺的,誰也不知道,不然這事要鬧騰出來,對家裡的名聲有影響不說,我爹娘知道了,又要說你。」

  含沁嗯了一聲,又想了半天,才歎道,「可惜了老高一家,也是幾十口人。雖沒見過幾次,他人倒爽快,是我耽誤了他。」

  這種事就是這樣,放印子錢的人走的就是黑路,什麼時候沒了命還真是說不清的事,善桐令自己不要往深裡去想,只說,「爹真是老姜,如今這樣看來,恐怕從一開始心裡就是有數的。這麼些年,也虧得他能裝著什麼都不知道。」

  「那還用你說?」含沁顯然還有些心事,「其實家裡私底下也不是沒有不乾淨的勾當,只是我從不過問而已。這麼大一個家,少不得有骯髒事兒,朝堂上的、西安城裡的,前線邊上的,見的人見不得人的,爹心裡全都有數……」

  他又摸著下巴思忖了半晌,才倒在善桐身側悶悶地說。「雷家背後,似乎也就是靠著一個已經失勢的伯爵達家,他們起來就是靠著達家起來的,也就是因為達家倒了,這才忙不迭地來討好我們。現在達家是肯定不敢找我們麻煩的,我當時和雷家走近,其實也就是想著這一點。倒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爹……叔叔早就看懂了,這時候處理了雷家,到了京城見到達家,面子上就不至於冷不下來了。」

  這麼簡單一件事,桂老爺處理得也能這麼精彩,把雷家這枚礙眼的棋子一拔,十八房是又得了實惠又不至於沒了名聲,上京後含沁人際往來上也少了個隱憂。說不定將來對景,還能像達家的政敵——許家、牛家賣賣人情,善桐也不禁嘆服。「你還是要多和叔叔學學,從前覺得你厲害,倒沒覺得叔叔如何。現在看來,是我從前眼界淺,沒看到叔叔用心的地方。」

  含沁也是心事重重,「這都無所謂,這我心裡明白……」

  他嘖了一聲,又慢慢地把手放到了善桐肚子上。「京城這差事,我本來都不去想了。現在倒好,八月必須到崗的,你跟著我去還是不跟著我去?跟我去我不放心,不跟我去,生產的時候我不在跟前,更不放心——」

  「我就不跟你去了。」善桐早就想好了。「現在四紅姑姑在這,你還不放心什麼?橫豎有她照看,等到生產的時候,娘家、老九房也都會看顧的。你先去,等來年開春,孩子滿了半歲,我再找你去。免得現在揣著個大肚子跟你過去,到了那邊什麼都要準備,那就太不方便了。難不成,還把孩子生到別家的房頭去?」

  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含沁面上鬱鬱,摸著善桐的肚子,半天都沒有說話。竟是難得地露出了孩童一樣的任性,善桐看在眼裡,倒是極為喜歡,笑著握住了含沁的手,親昵地道。「傻沁哥,你當武將的,要領兵出征,一去說不定幾年呢。現在就是去京城而已,才半年罷了,你還是安安穩穩的,我在西安住得也安心。」

  「早知道,不要這孩子了!」含沁賭氣似地說,又長長地歎了口氣,才振奮起來。「這陣子我抽空,我們去廟裡也拜一拜。保佑孩子生得順順當當的,母子平安……」

  耽于婦孺,自然不是大丈夫的作為,善桐也不要含沁一輩子都繞著小家庭打轉。既然已經定下了要去京城,兩個人自然也就開始積極準備。善桐本想寫信請舅舅幫忙,在城裡尋一處宅子買下。但又恐怕這麼做會提醒舅舅那筆沒結的巨額債務,對舅舅造成無形壓力。便欲轉請堂伯出面幫忙,這種小事,自然是不至於驚動到閣老本人的,出動一兩個管家便足以辦得妥妥當當。不過她和楊家小四房素來沒有來往,便索性找了個時間回娘家去,一面也是請父親出面寫信,一面也是和父母透透桂元帥的意思,令兩老放心。

  這京城差事,可謂是峰迴路轉。甚至還沒動用王氏手中的籌碼,桂元帥就已經主動指定含沁,王氏心底自然是高興的,對善桐也就親熱得多了,細細問過了桂元帥的說話,小夫妻的打算,尋思了片刻,便道,「請你堂伯出面找房子,這倒是不錯的,京城屋子貴,有閣老府的人出面,辦事多少更方便,也能為你們省幾個錢。」

  一般說來,再往下就是要問『手頭緊不緊,還差錢不差,若緊,家裡還有』,不過王氏看了善桐一眼,竟未曾開口,善桐也自然不會多說什麼了。她本想借著話縫和母親談談含沁的私房錢,印子錢不敢講,總要讓母親知道知道含沁在幾家糧號裡的股份。不過王氏不開口問,她忽然又不想說了。只是自己笑道,「是,一來也是省錢,二來,含沁能和閣老府搭個話——又是現成的親戚,兩家又實在是親近的。二堂哥和他們家的七堂妹議親都議了多少年了,買賣不成——」

  買賣不成人情在這七個字到了嘴邊了,又被善桐咽了回去,王氏不禁被她逗得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倒是現出了罕見的親昵。「到了京城,說話可不好這樣隨意。尤其在你堂伯一家跟前,更是要小心一些。雖說這話也許不准,但聽他們家二太太說,小四房大太太脾氣不大好。想來這一陣子自己親女兒又出事了,心緒也就更差了。」

  「我最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腦子就不大好使。」善桐不好意思地說。「前幾個月,什麼都不想吃,要逼著自己吃。現在是什麼都想吃了,要逼著自己不吃,除了吃就是睡,再不然就是打點些姑爺的事,別的事我是一點都不願意多想了。」

  「雙身子的女人都這樣。」王氏滿不在乎,又指點善桐。「所以一般在懷上之前,都要留心了老實本分的通房,這時候姑爺在外頭偷吃,你心思不靈活,能發覺出什麼來?與其讓他把野女人領回家,倒不如預先給安排好了。大家面子上好看!」

  大姨娘和二姨娘想來就是這樣進的家門,善桐大為不以為然,不過在這件事上是怎麼說怎麼尷尬,她便推託了一句。「桂家規矩,一般不准納妾的。就是叔叔那邊都沒有姨娘,我冷眼看去,大堂哥大堂嫂幾年沒有生育了,院子裡也都沒有通房的。」

  王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半天了才慢慢地歎了口氣,竟是大為感慨,她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對女兒訴說,可到了末了,也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和姑爺的事,你們自己折騰吧。」

  善桐也不知怎麼地,竟又湧起了無限心酸,或許是因為她也是要做母親的人,也是做了妻子的人了,便更能體會母親的心情:又有哪個女人情願把丈夫往別人懷裡推?只是很多事,或許真是兩難。畢竟,要和習以為常的社會潮流作對,總是需要勇氣的。私定終生如此,難道不許夫君納妾就不是如此了?當時父親生活在京城,可不是西北,京城風氣,她也不是不懂,有時候,社會上的壓力也好,來自另一半的壓力也罷……甚至就是娘家人,一邊心疼女兒,一邊還不是要為女兒準備通房?

  這牽扯到通房、姨娘、庶子、庶女的嗯嗯怨怨,最終還是把她和母親給繞了進來,善桐曾經可以理直氣壯地暗想:「若我是母親,我必定……」現在這決心也依然未變,但她開始——她真的又開始一點一點地懂得體諒母親的不容易了。

  「這兩個姨娘,這幾年來都還安分吧!」在出嫁前夕兩母女決裂了之後,她這還是第一次提到了對兩母女來說有幾分敏感的話題。「我勸您一句,大姨娘和善楠、善櫻,您就別再操心了。」

  一年多以來,善桐還是第一次誠誠懇懇,而不是敷敷衍衍地和母親說話。「他們求的東西和您其實沒有什麼衝突,過繼出去了,就想著好好過日子。咱們也沒必要閑來無事給他們下絆子……」

  王氏看著很有幾分不置可否,善桐在心底又歎了一口氣,她探出手來,雖略作猶豫,卻還是握住了王氏的手低聲說。「真的!娘,您就放一步吧,退一步、安一步,過繼出去了,咱們就別算了,由得他們去!不然到時候,內宅也就這麼幾個人,誰都和您心裡有怨恨,日子又有什麼意思呢?一個二姨娘難道還不夠……她雖然被關起來了,可也明白了過來,琢磨出來了事情背後的滋味。我早就想和您說了,要等梧哥中了進士,回來想見一見生母,您還能攔著?到時候二姨娘要怎麼和梧哥說話,那可就是您不能左右的事了。」

  這番話在她來說,已經是掏心挖肺了。善桐也完全放棄了和母親去爭辯對錯,只是就事論事,站在母親的立場上為她打算。王氏雖然看似還是並不贊成,但也似乎明白了善桐的誠意,她的態度便又幾分微妙了。看著好像有些觸動,卻也又有些傲慢、有些感慨,她清了清嗓子,低聲道。「你還不知道吧?其實也就是前一兩個月的消息。說是二姨娘現在成天就不認人,只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誰去她都不說話。就連談到梧哥,她也和沒聽到一樣……請大夫來看了,開了藥吃了,就愛睡,一天能睡十個時辰。大夫說,這是已經全瘋了。」

  這樣看來,二姨娘也許是終於受不住長期幽禁的折磨,還沒等到梧哥中進士的那一天,就已經完全潰退了。——楊家幾兄弟這一科倒都沒有中,就在京城住著繼續苦讀,其實若是中了……

  善桐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麼心情,對這個可厭、可鄙,卻又粗俗可惡得如此個性的二姨娘,她的感情是複雜的。她又討厭她、又可憐她,又看不起她,又覺得她也是咎由自取。而她的這個結局,不論如何,對誰來說也許都是最好,梧哥不需要面對可能的殘忍真相,他一輩子都能活在一個慈愛嫡母的假像中,就算有所懷疑,他也終究再不能肯定了,母親也不需要處理可能的衝突,她的手畢竟還是沒有沾上人命,只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二姨娘走到這個地步,母親畢竟是難辭其咎。

  「也好!」多少複雜的情緒到了末了,也終究是化作了這兩個字,善桐將同情強自壓到了心底,低聲道。「您的手總還是乾淨的。」

  「我是不會去害她的!」王氏的語調也極為複雜,寬慰、傲慢、矜持、感慨混做了一股雜色的洪流,她似乎是在為自己辯解,在女兒跟前為自己做無言的分辨。「我要是要害她的性命,她還能活到現在?不過,我心裡想,她也不可能忽然間,幾天內就瘋了。我懷疑……」

  她的話又斷在了喉嚨裡,王氏望了院子裡一眼,又沖善桐輕輕地抬了抬下巴,語調裡竟帶了幾分笑意。「二姨娘是這樣,大姨娘就又不一樣了,她是我陪嫁出身,我怎麼會難為她?不過……她日子過得怎麼樣……」

  她笑得很有幾分捉狹。「你倒可以和她多說說話。」

  善桐透過窗戶望了大姨娘一眼,見大姨娘眉宇凝重,她心底雪亮:恐怕因為善喜嫁妝的事,大姨娘是已經堆積了滿腹的怨氣吧。

  正這樣想,忽然又有一人急匆匆地穿過邊門進了院子,善桐定睛一看時,卻是念誰誰到——來人不是善喜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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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本色

  這兩位恐怕也沒想到彼此竟然撞到了一起,在院子裡見了面,兩個人都顯得有幾分尷尬,偏偏王氏和善桐又擺明瞭是透著玻璃看到了兩人。善喜和大姨娘到底還是一前一後地進了屋子,分別見了禮,善桐沖大姨娘點了點頭,就拉著善喜笑道,「海鵬嬸呢?我還想過去見你呢,不想你知道我來了,倒是先來看我。」

  或許是因為她明知道十三房的爭產風波不可能瞞得過善桐,善喜反倒是淡淡的,看不出多麼欣喜。「就是害怕你頂著肚子又走動,我才先過來。我娘出門有事,下回再見也是一樣。」

  王氏就笑著說,「我說陪她一起去,又或者把匠人請到家裡來。她又說麻煩,非得要自己套車出去。善喜得空說說你娘,何必這麼見外?」

  兩房是多年的老鄰居了,雖說身份天差地別,但王氏對著她們母女,一般是不擺誥命夫人架子的。不過這話說得有點起哄架秧子——看熱鬧不嫌事大,善喜看了一邊侍立的大姨娘一眼,轉了轉眼珠子,只是笑,就不肯說話了。

  只看這點,便能明白善喜雖然門第也不大高,從小嬌養,沒有出門應酬過幾次,但畢竟是受過當家人教育,和慕容氏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王氏這麼問,善喜是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海鵬嬸肯定是出門辦嫁妝去了,要不然就是賣鋪子套現換錢。善喜不解釋吧,對王氏不尊重,解釋吧,每一句話都等於是在戳大姨娘的心窩子,又把十三房內部的紛爭給放上了臺面。可不就只有含笑不語的份了?

  當慣了官太太,要拿捏起人來,真是一兩句話的事。桂太太就從來都沒有王氏這樣的本事,一句話而已,大姨娘和善喜臉上都雖然還笑,屋裡的氣氛卻已經更尷尬了幾分。善桐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很有幾分幸災樂禍,擺明瞭要看好戲的母親,一時也挺無語,便主動說些閒話,又問大姨娘,「怎麼沒見善櫻?」

  大姨娘忙笑道,「我過來前先去她屋子裡看了一眼,她正繡花呢,聽說姐姐來了,原也要過來看看的,又惦記著手上一朵花沒繡完,估計一會也就過來了。」

  善櫻的婚事還算是個新聞,善桐意欲多問些藍田縣丞的家事,看了善喜一眼,見她臉上不大自然,便更不好多說什麼。要說含沁的提升呢,也拿不准善喜知道不知道桂太太是有心把這個職位運作給含芳的,要問善櫻的嫁妝呢,又不知道王氏會給多少體己——若父親私下給的不算,自己可是一個大子兒都沒有拿二房的體己。總之任何話題,在屋內利益關係複雜的四個人中都顯得有幾分不合適,她語塞了好一會兒,才問起善榴,「姐姐給家裡寫信了沒有?上回給我寫信還報喜呢,說是又有了身子啦。」

  「你們姐妹子嗣上倒都是順的。」王氏也被勾起了興致,就和善桐算,「本來榆哥婚事,她還要回來,現在肯定無法動彈。姑爺又有差事,也回來不了,兄弟們大多都在京城,也就是柏哥、桂哥在家,姑爺到時候怕也回不來……」

  善喜果然神色一動,她也是要找話和善桐說,「怎麼,姑爺得了新差事?」

  王氏口風都露了,善桐也不好再不認,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可能要去京城,也還沒定呢。

  含芳的親事定得很急,七八月裡就要成親,婚期這樣趕,肯定是向親家解釋過裡頭的緣由的。善桐想按桂太太的作風,未必不會預先把話說滿,點明去京城的事。果然,善喜面色一暗,也就不多問了。倒是大姨娘借著話頭和王氏商量,「榆哥親事定在年底,六姑娘的親事卻又要往前,我就是擔心您忙不過來……不過,聽說那邊也是著急……」

  「嗯。」王氏點了點頭。「那邊也是三十歲的人了,沒個主持中饋的主母也不像話,也是急著傳宗接代……上回來問,是想要年內完婚的。我和老爺也許了,反正什麼都是現成的。」

  大姨娘便囁嚅道。「可嫁妝……」

  王氏笑著看了她一眼,「嫁妝大件雖未預備,幾千兩銀子的事,村裡說隨時都能拿得出來。現在就是沒什麼男丁操辦,少不得管家多跑幾雙鞋就是了。」

  提到善櫻的嫁妝,善喜臉上更掛不住,善桐看著也有幾分為她難堪,偏偏這件事,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沒完全撕破臉不好說破,她摸了摸肚子,便笑著拉了拉善喜。「走,去鬧鬧櫻娘!」

  不由分說,把善喜拉出了院子,兩人走了幾步,善喜就不肯動了,「櫻娘心底惱我呢,過去了也和剛才一樣,說不上幾句話的,你還是去我屋裡坐坐吧。」

  「櫻娘怎麼又惱你了?」善桐倒有幾分詫異,「她……」

  她想說,「她要是個明白人,那謝謝你還來不及呢」,不過這樣說又等於是把二老爺的不滿意給扯進來了,因此便咽下不說。善喜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還不是嫌我們母女欺負她哥哥,那天我去看她,她從沒那麼利嘴,三句話裡兩句都在嗆我。還問我,問我既然這樣,當時又何必要過繼哥哥……」

  善櫻這頭沒嘴的綿羊也會嗆人?善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大姨娘在背後挑唆。畢竟身份所限,她對善喜必須客客氣氣的,可善櫻、善楠就未必如此了。尤其善櫻,巡撫府的嬌小姐,嗆善喜幾句,她還不是只能受著?

  要在從前,她不免對大姨娘也要心生反感,不過現在善桐心緒真是平和了不少,就只笑著敷衍,「櫻娘不懂事,你別和她計較啦。」

  善喜眉宇一暗,便不再說話,等兩人進了客院屋子,她給善桐斟了茶上來,才悶悶地道。「三妞,該不會連你都對我有什麼想法了吧?」

  「你怎麼會這樣想。」善桐笑了笑,又拿起一塊點心吃了,道,「再說,我一個出嫁的女兒,也管不了娘家的事。你與其擔心我,倒不如擔心別人呢,有些事,想起來容易,辦起來是難的。」

  善喜面上頓時為陰霾籠罩,她未曾開口,只是低下頭去慢慢地劃拉著桌子,半天才說,「唉,你這樣說,是肯定對我也有不滿意的了。我就是獨獨沒想到,連你都會……」

  善桐想到出嫁之前她來探望自己,手裡拿了父親給她留下的玉佩要送她,心底又軟下來,只歎道,「不是我要怪你,這種事總是沒法做得很好看的。家裡幾姐妹唯獨我陪嫁最少。現在都不敢和娘提陪嫁的事,心裡再不以為然,規矩也還是要顧,這件事畢竟是不合規矩……」

  「你又和我不一樣。」善喜咬著唇說,「哥哥本是過繼來的,心裡還是和本家親,其實他人倒還好,就是古板些。我就是看著你們家那位姨娘不舒服,面子上看著老實,心裡惦記的全是錢!畢竟是姨娘出身,立心就不正!」

  從前聽人這樣說,倒也沒有什麼,可含沁是庶子出身,善喜這樣鬧得看不起一切小星,和看不起含沁也差不多,善桐不禁有幾分不悅,心想:楠哥是庶子,你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們倒是想過繼個嫡子了,有這個面子嗎?

  不過,善喜一家到底是怎麼劃分家產的,善桐其實也不甚了了,她也實在是懶得再管了,只好避重就輕地安慰善喜。「反正你也就出嫁了。楠哥在村子裡,大姨娘在西安,一般就是想碰都還碰不上呢……難道還能背著人給他出主意?」

  「以後碰不上面有什麼用。」善喜還是顯得鬱鬱寡歡。「這一陣子,不知道說了多少我和娘的壞話!我實在是不放心——」

  她掃了善桐一眼,焦慮地咬住了下唇,似乎大有欲言又止的意思,善桐先還有些訝異,可看著善喜情態,便有一個猜測止不住地浮上了水面——該不會婚事成了,祖產也賣了,十三房母女就想著把楠哥退回小五房吧?

  現在她們有了桂家做靠山,本來小五房勢大,過繼的事就有點說不清楚的,人言可畏,很多時候反而不能認真和別人計較。十三房要真這樣做,按老太太性子,沒准梗起來還真就把楠哥給重新寫回家裡了,到時候剩下一點產業退回族裡,堵了宗房的口,又有含芳這個姑爺,難道宗房還認真和他們鬧?也就這麼過去了。海鵬嬸沒了依靠,到城裡就近和女兒女婿住也好,自己買一套院子住著也罷,可不都是便宜?要比和善楠繼續尷尷尬尬地相處下去要好得多了……整件事最吃虧的也就是善楠,算是被人踏著身子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路,現在攀上高枝就給踹了,真是好如意算盤!

  「大姨娘這個人,心思是深沉的。」她就不動聲色地附和起了善喜的話,「善楠也很聽她的話。不過我還不清楚你們到底怎麼回事呢,也不知道大姨娘怎麼和善楠說的。」

  「還不是說那老一套!」善喜動情緒了。「從一開始就是這話,什麼齊大非偶,什麼……姑爺就見了幾面,心思就浮動成這個樣子,可見性子還不安穩。她是拿准了哥哥性子古板認真,最愛認死理了。就硬給他套著『你要當家作主』這一套。為了嫁妝的事,又不知道說了我們多少的不好。我們可也無奈啊!本身就是低門高攀,嫁妝不厚一點,我還怎麼和妯娌們見面?哥哥又不像是能讀書上進的,不然,嫁妝少些也好,有個做官的兄弟也一樣。」

  她眼睛紅了,顯然下這個決定,海鵬嬸和她也是有理由的。「我倒是想一分錢不拿了,憑什麼!那是我們的祖產,和他……」

  「現在鬧得這樣。」善桐便緩緩地道,眉峰也聚攏了,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大家都不開心,你顧忌我、我顧忌你的,倒不如當時就不過繼了。不然,楠哥心裡也有氣,以後你們兄妹還不知道怎麼見面呢。」

  這話像是說進了善喜的心坎,她一把握住了善桐的手。「我就是這樣想!櫻娘的婚事,我看在眼裡呢,不就是……不就是你爹你娘心裡不高興了,要給我添堵嗎。要我說,多半還是你爹……其實這又何必呢!鬧成這樣,倒真不如別過繼了!」

  善桐沒話說了,一時竟忍不住要笑,她先想:這人怎麼能變得這麼快?後來又覺得之所以沒見識到善喜的這一面,只怕是因為兩人之間從來都沒有利益上的衝突。像善喜這樣的身世,或許在爭鬥的時候,就硬是能露出另一張臉來,也是說不定的事。

  不過無論如何,在這件事上,善桐是再沒有興趣插手了。她想要告訴善喜,自己的父親能夠位居巡撫高位,可不是什麼傻子。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母親不同,二老爺要是能受得住這樣的屈辱那就怪了。十三房母女敢開這個口,他必有後招等著。她想要告訴善喜,什麼事情都別做絕,想著把好處占到十分,只怕最後是兩頭落空……

  「唉,畢竟是娘家事了。」善桐摸了摸肚子,又輕輕地說。「出嫁的女兒也不好多管,我娘就常說我,將來又不是我給家裡祭祖上香的,什麼事,我還是少說幾句的好。雖也為你們著急,可又不好多說什麼,沁哥這邊要上京城去,我事情還多呢。我們倆可都沒想到差事居然會落到我們頭上,根本就沒一點準備,可是忙亂。」

  善喜的注意力頓時被引開了,她雖然對善桐的推託之詞似乎不以為然,但也肯定關切含芳的差事落空,聽善桐說話,似乎話中有話,便握住了善桐的手關切地道。「我也想問你呢——倒不是說這差事就一定是……是姑爺的了,可聽婆婆的意思,似乎十拿九穩,怎麼忽然……」

  「還不是大嫂!」善桐說了一句,又捂住嘴,「算了算了,我惹不起她,她這個人啊……」

  她搖了搖頭,只歎道,「說實話,這差事我是不熱心的。我眼看就要生了,肯定沒法跟上京城去,沁哥一個人在京城,誰知道鬧出什麼事來。不過,鷸蚌相爭,差事反而旁落,那我們也不能推辭。我這心裡還不得勁呢……」

  善喜仔仔細細地看了她幾眼,她露出笑來,又緊緊地握住了善桐的手。「我就說!你姑爺我不明白,你絕不是那種人的!」

  看來,她是真的有所懷疑,還想著這差事是小夫妻陰謀從含芳嘴裡給撬出來的。

  雖然明知道這恐怕和桂太太的言辭有關,但善桐依然不禁感到了一陣說不出的惆悵,她望著善喜,半日才笑道,「怎麼,你還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

  說著,便又親親熱熱地和善喜說起了元帥府裡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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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09:57: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八章:胎動

  既然含沁上京的事都得了桂元帥的准話,那麼十有八九,這事是肯定不會落空的了。接下來一段日子,含沁繼續忙得腳打後腦勺,善桐就藉口養胎繼續保持低調,不要說上元帥府走動了,就是娘家也都不肯多回去,免得又被善喜、善楠的紛爭捲入。閑來無事,只是和善榴寫信說平安,有了閒心,又再給善櫻送幾件首飾添妝等等。元帥府和巡撫府也都沒人上門,她倒是頗過了一段清靜的日子。

  不過,這也不是說就沒有八卦上門了。

  出乎意料,這一次上門看她的人竟是善桃——這兩人雖然都在西安城裡,也經常互相派人問好,但畢竟都是新媳婦,也不好隨便出門。平時要有什麼應酬,也是衛太太出面得多,善桐有了身孕後就在家安生養胎,有應酬也不大出去的。因他家人丁稀少,眾人也都未曾責怪,因此這麼算來,兩人有兩三個月沒見了。兩姐妹見面,自然是分外親熱,手拉手說了幾句話,善桃就恭喜她,「聽說姑爺得了差事,你要上京城去了!」

  雖然正式任命還沒下來,但桂元帥的確已經打定主意,只看連衛家都收到風聲,便可知道這件事是板上釘釘,幾乎沒法改了。善桐卻依然很謙遜,「其實都是叔叔他們的意思,成不成還沒個定數呢,只是說若派我們去,我們自然也不能推就是了。」

  善桃便望著善桐一笑,倒有幾分欣慰,「畢竟是出嫁了,說話做事,要比以前更滴水不漏。」

  她對善桐,並無一句「當著我的面你還做樣子」,只是這欣慰之意,自然而然就透了姐妹親情。善桐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忸怩著道。「做人難啊,說話不小心一點,給姑爺添麻煩呢。」

  「倒是,進了京城就更要小心了。」善桃說。「京城的小姐太太,是全天下最刁鑽的一群人,不要說一句話,就是一個眼神不對,她們都看得出來呢。我們又是外地人,還是西北過去的——你可是要步步小心。」

  又問了幾句上京後的行止,得知善桐必須生產了才過去,善桃不免就問,「姑爺不在,誰來照看你?」

  得知是四紅姑姑,這位板板正正的衛少奶奶眉頭一皺,看著似乎有些不大滿意,嘴唇翕動了一下,又轉了話題。「這一向元帥府裡也鬧得不輕省,你嬸嬸大兒媳婦鬧得,兩個人都生氣。連我們都收到風聲了。聽說元帥最近連家都不回,你這還好是懷了身子,我就是來看看你,也告訴你一聲,最近沒事,少出門吧。」

  善桃這話說得有水準,善桐摸著肚子,也滿足地一笑。「二姐還特地跑這一趟,可見得疼我了——我心裡有數……正好含芳辦喜事的時候,孩子多半要足月了,也是去不了的。一時半會,照不上面。」

  她又好奇地問,「今兒是你自個兒要來的,還是衛世嬸……」

  這明顯是聽懂了善桃的潛臺詞,甚至還做出了自己的推斷。善桃白了她一眼,「你管我們誰讓來的,總之人就是來了唄。」

  善桐也就是這麼一問,心底是有數的:按善桃的性子,怎麼可能主動打聽元帥府裡的事情,就是要打聽也沒這個門路,這一次過來看她,肯定是有衛太太在背後授意。

  她也不得不佩服衛太太的交際功夫,自己家還沒起來呢,不過是有了一個差事,似乎得到了一點長上的青睞,這裡就迫不及待地來示好了。有這樣的交際精神,真是衛總兵的一大臂助。況且消息又的確是靈通的,聽善桃意思,連臺面上的前因後果都摸清楚了。這次過來提醒她,不但是提醒了桂太太心情不好,還提醒了她慕容氏態度的變化。

  善桐也的確考慮到了這一點,要不然對善喜,她就不會那麼說話了。不過當著善桃,她也不能說上太多,兩個人說了幾句閒話,善桐又問衛麒山好,善桃只道,「還好,人在前線忙著唄。」

  兩人不免又談起琦玉,得知依然是全無消息,似乎也沒有入宮,都有幾分納悶。善桃道,「你上了京,如有機緣,說不定能見到她呢。」

  她又和善桐說起京城這些年來的風雲人物,「以前我住在京城的時候還是姑娘,隱約聽舅舅家的表嫂們說起來,京城的太太奶奶們說話,第一看手上的鐲子,第二看臉上的粉,第三看身後的通房大丫頭。他們本地大姑娘還好,外地人進京,非得受這三樣褒貶不可。除非和小四房的堂姐妹們一樣,過門就是一品、二品的誥命,不是侯門主母,就是世子夫人,那……人家也就是不放在門面上挑你罷了。你進了京,千千萬萬是要小心。」

  手上的鐲子是看身家,臉上的粉是看什麼,善桐就不大清楚了,王氏也從未提過,她忙問起來。善桃才備細道。「這也是這幾年才作興起來的規矩,也不知道是誰說的,說這粉也不是亂用的。什麼人用什麼粉最清透,那是比得出來的。粉浮在上頭那當然不必說了,最次,還有些是看是不是把臉上得太白了,和整個人看著不配。又或者是膚質本來細膩的,上了粉反而看不出來了,總之說來說去,看粉就是看你懂不懂得打扮,我們去的那一年,走火入魔到什麼地步,連粉的香味都挑。反正京城最不缺手裡有錢出身又高的閒人,那些小姐全都自己調粉使。」

  善桐雖然也不是不愛打扮,但她也就是買些上等胭脂水粉,就覺得滿足了。聽善桃這樣說起來,真是不禁目瞪口呆——合著二兩銀子一盒的香粉,在京城連入門都不算,別說登堂入室了。母親離開京城已久,還真不如善桃知道京裡的風尚,因忙又問道,「那看通房是什麼意思,難道出來應酬,還帶通房大丫頭不成?」

  「那倒不是!」善桃說。「就是你也有做主人的時候吧?這時候別人就難免要看了。生得美是不消說的了,京城好些主母,自己模樣平常的,便悉心搜求了美人來,這還不算,還要老實和順,主母說東不敢往西……反正,那群人成天閑著,沒事就是互相攀比,這潮流也都是一陣一陣的。」

  顯然對京城人的這種做派,善桃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看法,她撇了撇嘴,倒是對善桐露出了少許同情,「虧得是你,要是我過去……」

  善桐直笑,「這樣的事也算是美差了,怎麼被你說起來,和過去受罪的一樣!」

  「可不是,瞧我這話說的。」善桃自己也笑了,「畢竟是喜事!按妹夫的性子,在京城肯定是如魚得水。」

  她不禁略微露出羨慕,「最要緊是你們小倆口能獨立出來住……唉,不過就是在西安,你們其實也就是自己住著。」

  善桐便知道善桃估計是和婆婆處得不大好了,又不好背著人說婆婆的不是——對自己要求比較高的人,一般行事也的確是要更束手束腳一點的。她問了幾句,見善桃吞吞吐吐的,便也不多說了,只是安慰她道,「現在家裡男人都在沙場上,大家心裡肯定是不開心的,磕磕碰碰就多一點。等你公公同姑爺回來了,日子就好過得多啦!」

  善桃望著她,面色變了幾變,最終也只是歎了口氣,「其實婆婆待我很好……就是有些行事,我看不慣。」

  她最終也就是撂下了這麼一句話,便告辭從善桐家出去了。沒過幾天,村子裡來信問善桐,「巡撫府在你生產的時候肯定是忙著辦婚事的,榆哥成親、櫻娘出嫁,這都趕在了一塊,你娘恐怕未必有空過來。倒是你大伯母閑著也是閑著,如沒有夫家親戚照顧,便讓她過來小住一段日子也是好的。」

  善桐這才知道善桃回去然給家裡寫信,一時又感動,又有些受寵若驚,忙寫信謝絕,「這太興師動眾了!」

  沒想到老太太堅持得很,揚言如不讓大太太過來,她就要親自上陣。善桐和含沁商量過了,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尷尬,又也挺高興的。含沁便道,「這個人情就欠了也好,天水那邊雖然也不是沒有親戚,但過來路遠,再說,人家家裡也都有事。有了大伯母,什麼事又多一個做主的人,你就更省心了。」

  善桐也歎息道,「從前做姑娘的時候,還覺得二姐有些古板,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她想評論善喜幾句,可話到了口邊,只是化作了一聲歎息。

  很快就進了七月,含沁的差事已經接到了文,是徹徹底底定了下來,桂元帥幾乎要把他貼身帶在肋側,善桐頂著大肚子,精神時常不濟,可能走動的時候,也還是儘量和四紅姑姑一道,一邊給含沁預備行李下人,一邊又準備開出銀票來,預備含沁到了京城支取。巡撫府也派人送了回信:小四房對於幫助找房子這個要求,那自然是一口答應,又邀含沁在楊家小住。因買房子也的確是大事,善桐和含沁商量過了,少不得又得叨擾。這件事自然也要和桂元帥打過招呼的,桂元帥倒沒有二話,桂太太那邊就和死了似的,一點表示都沒有,成天就是忙著桂含芳的婚事。

  這波瀾壯闊、命運多舛的婚事,到底還是磕磕絆絆地給順了下來。善喜母女究竟是沒提出退嗣子的事,二老爺公務繁忙,只怕就想收拾她們,一時也騰不出手來,再說,只要不退嗣子,有善楠在手,除非小五房特別不要臉,不然也真很難把海鵬嬸這個孤寡給為難到。七月裡她們母女動身回了村子,十三房的恩怨,一時就隔得更遠了。

  善桐也就不去管這些事情,她的肚子漸漸大了,天氣又熱,這個夏天過得不大安耽,往往睡到一半,醒來就是滿身大汗。含沁再體貼她,人也忙得腳不沾地的,不能提供多少慰藉,還好四紅姑姑能幹,非但安排了冰山降暑等等,又令丫頭們兩班倒給扇扇子。還見天地請了良醫來把平安脈,歐陽大夫要不是已經回南邊去了,否則肯定被煩死。

  王氏遣人來問過善桐需要產婆不要,善桐問得她們也要現去聘人,便回道,「我們這裡已經聘來了……」

  望江笑道,「這個不一樣,我們這是自己調教了三個多月的,手腳俐落潔淨不說,一些規矩也比較上手。太太是真的分不開身,本來還不放心呢,聽說村子裡要把大太太派出來,這才安心了點。」

  善桐曾經一度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什麼事都要自己為自己爭取。如今出嫁了要為人母,倒是覺得自己為家人疼愛所包圍,現在想到王氏和她的紛爭,氣就更早跑了七八分了,好似隔著山望過去的毛月亮,暈暈乎乎的,哪還記得兩個人吵什麼。她也就不再堅持,接受了母親的好意。回過頭又給含沁置辦行裝。

  京城差事,中秋之前必須到任,小倆口預計要分別半年以上,含沁別的沒什麼,最焦慮就是善桐,他反復說了幾次。「我就是不放心你……」

  善桐又何嘗捨得夫婿?只恨京城路遠,連送信都是麻煩事。她硬是忍住了心裡的不捨,把頭放在含沁肩上,安慰他道,「就半年而已,半年後我不但過來,還帶個兒子!你有得賺。」

  含沁不禁哈哈大笑,又忙表忠心。「是男是女都好,我們家人丁單薄,饑不擇食,是男是女都喜歡!」

  兩個人又再呢噥低語了一陣,哪怕大太太已經入駐,現在正站在一邊,善桐也還是沒能忍得住離情別緒,人都放手了,又投進含沁懷裡,由含沁在鬢角印下一吻,這才依依不捨地鬆了手,望著他大步走出垂花門,去得遠了。

  含沁一走,善桐便閉門不出,只是養胎。八月含芳的婚禮,她就只是加倍送了厚禮過去,人也沒現身。倒是三兄弟輪番都時常上門來照看,榆哥、桂哥、柏哥兩三天也要過來的。等到進了九月隨時可能發動的時候,一天內有時候能來兩撥人,就連王氏也時常派人過來問著,就等著善桐生產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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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09:57: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九章:生產

  到了臨產前幾天,大太太便做主將幾個產婆分了黑白班,四紅姑姑許了加倍的重賞,令她們全神貫注,無事全不許外出,只一心一意在善桐身邊守候,十二個時辰不肯斷人。就是一向簡樸的大太太這時候都很捨得慷他人之慨,「你們家人口少,男人又不在,就是再小心也都是應該的。」

  四紅姑姑也是這個意思,雖說這一向恰逢秋後,天水莊子裡也有事情要辦,但她是一概不管,「什麼事都等孩子落地了再說。」成天在善桐身邊守著,又令她時常下地走動走動,免得在床上躺久了,更難生產。

  就是善桐自己,也覺得被肚子裡的孩子折騰得難受得很,一個晚上都歇不了幾個時辰,醒醒睡睡的,又時常要上淨房。肚子沉重得走幾步路就渾身疼,還是四紅姑姑給她做了個袋子,把肚子給兜住了,這才好受些——人又更脆弱得很,一會兒想想含沁,一會兒又害怕生產疼痛,自己沒能熬得過去,一會兒又害怕孩子生下來養不大,總之就是這也怕那也怕,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動不動就紅了眼眶,滿腔的委屈也不知道發作到誰頭上,只好埋怨含沁,「這當口他人又不在!孩子生下來,不教他叫爹!」

  大太太和四紅姑姑都好氣又好笑,連特地來看她的善桃都禁不住笑了,善榆剛好也過來看妹妹,因為是男丁,現在善桐隨時臨產也不便相見,只好在外屋站著和楊德草說話,聽見屋內笑,忙抬高了聲音道,「怎麼了?」

  屋內人學了一遍,他也忍不住要笑,善桐不知怎麼,忽然覺得更為委屈,她紅了眼圈,要哭又有點不好意思。大太太看見了,忙哄她,「傻孩子,別想太多了,姑爺見不到你大腹便便的樣子,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這強詞奪理的勸說,倒讓善桐一下又回心轉意,也覺得她說得不錯,正好孩子在她肚子裡翻了個身,小拳頭頂得肚皮一陣起伏,又是一陣尿意襲來,她便暫且先告退進了淨房。不想才一褪褲子,便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沒有忍住——她面上一紅,正要問人要褲子來換時,那服侍在側的產婆已道,「少奶奶破水發動了!」

  再往下的事眾人倒也都駕輕就熟,產房是早預備好了的,所喜天氣還沒轉涼,丫頭們燒了熱水過來,服侍著善桐擦洗過身子,這才將她送入產房,只等著真正陣痛開宮——四紅姑姑親自陪侍在側,善榆等人自然也不曾走。不多時王氏親自過來了,也顧不得忌諱,疾步進了產房,見善桐嘴裡吃著一個饃饃,手上還拿了一本在看,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道「是要先吃點東西,不然扛不住的。」

  左右一看,眉頭又聚攏了,卻不和善桐說話,退出去了,才輕聲和大太太嘀咕,「沒往元帥府報信?怎麼那頭安安靜靜的,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是當岳母的不樂意了——其實當時規矩,生產這麼私人的事,人家沒有表示也很自然,除非是直系親屬,那還會過來照看一下。不過在娘家人來看,含沁很明顯和老九房關係密切,人又不在京城,且還是為了家族上京去的,現在還靜悄悄的,桂家就顯得有點不夠意思了。

  大太太還是挺瞭解這個妯娌的,見王氏眉眼,便知道她又有吹毛求疵的嫌疑,女兒這邊生產呢,又挑起親家的禮了。她不出聲地歎了口氣,道,「恐怕是才收到消息吧。他們家剛辦完喜事,事情也多。」

  正說著,那邊來報:桂太太人沒來,卻打發慕容氏和善喜過來幫忙。

  王氏這才稍微滿意,對著兩個小輩卻還是有些矜持,大太太看在眼裡,倒是會心一笑,眾人免不得又是互相一番見禮,慕容氏還要進產房去見善桐,眾人忙道,「那是血房,你們沒事別進去,怕衝撞了的。」

  四紅姑姑還念叨,「也破了有一個時辰多了,算來也該……」

  正說著,屋裡就傳來痛哼聲,四紅姑姑也顧不得招呼眾人,顧不得什麼忌諱了,三兩步就進了產房。王氏也要進去,又被屋門口兩個丫鬟攔住了,她們也是為難。「這地方髒呢……」

  大太太沒說話,善喜也還沒說話,倒是慕容氏上來勸解,「親家太太請別擔心,這才陣痛,離生產還早著呢,發動得快就好,想來也是生得快的,少受好多苦呢。」

  善桃望了她一眼,不禁道,「桂大嫂倒是門兒清。」

  慕容氏笑道,「我在家的時候,隔鄰一個嬸子忽然發動,半夜三更的哪里找郎中去?我娘說不得就帶我過去幫忙了,這也都是聽來的!」

  按說慕容氏安慰王氏也是好意,可這話聽起來就非常不合適了:一個姑娘家進產房?就算事急從權,在大戶人家也不光彩。善喜唇邊含著的笑意又加深了,她也上前親親熱熱地勸王氏,「您別擔心,三妞從小就有福氣,這一關也一定順順當當的,再不會出事。快進屋坐坐歇歇,喝一口茶,這可是一兩個時辰的事呢。」

  這是在顯擺自己和楊家的親戚關係了,慕容氏掃了善喜一眼,一扭唇角,就不說話了,只由著善喜殷勤地將王氏安頓進了裡屋,她才和善桃說幾句閒話,問她衛麒山的好。「前兒含欣回來還說,他也該換防了。這大半年在邊境,又立不少功勞。」

  大太太和善桃的耳朵都豎起來了,善桃看了善喜一眼,笑著說,「唉,他給家裡寫信還說呢。桂三哥結親他應該是必到的,誰知道又在外地!還說回了家要補鬧洞房,我就想,他什麼時候回來呢,看來年前是有希望了。」

  善喜本來寬慰王氏的,聽到善桃這麼一說,不禁就回頭道——新嫁閨女,容光煥發之餘,提到夫婿還有點臉紅,「含、含芳也說呢,這一次兄弟裡就惦記著你們兩姐妹的姑爺了。一個在京城一個在西邊,都趕不回來。」

  只看她表情,就知道小夫妻感情不錯,不過王氏現在也無心去想這個了,由得慕容氏、善喜和善桃說得熱乎,自己只是望著窗戶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邊屋裡聲音一下大了起來,王氏便坐不住了,外頭善榆也不時遣人進來問消息,後來乾脆跑進來——反正這一屋子也就是慕容氏一個外人,又還是出嫁了的,不必太過避諱。王氏便握著他的手,兩人靠著窗戶坐著,都不大說話,只聽屋內善桐的呻吟聲時大時小,又時不時有別人聲音插入,又過了一會,裡頭要熱水,大太太和王氏都有經驗的,不約而同都道,「算快的了!」

  這一下大家也就都不說話了,只是靜靜等著,果然再過了一會兒,善桐的喊聲隔著屋子都清晰可聞,又有人出來喊著要了銜木進去,裡頭便一下沒了聲音。如此小半個時辰之後,只聽得屋內一聲響亮嬰啼,眾人的心弦都一下放鬆下來。慕容氏又是豔羨又有些妒忌,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恭喜親家太太!」

  她不免看善桃一眼——新嫁娘善喜是不會明白她的心情的,可善桃卻不會不懂。善桃和她對望了一眼,兩人都還來不及反應呢,那邊便來報信了,「恭喜諸位奶奶太太,少奶奶喜得千金,母女平安!」

  慕容氏頓時鬆了一口氣,再看善桃時,她卻已經扭過臉和大太太說話了。善喜唇邊掛著笑,又起身給王氏道喜。大太太無可無不可,王氏臉上卻掛上了鮮明的失望之色,善榆卻迫不及待地問,「三妞人怎麼樣!沒、沒事吧!」

  「這不都說了母女平安嗎。」大太太便道。「榆哥是著急了!」

  那報信的產婆也笑道。「少奶奶人還精神著呢,這會抱著小姑娘不撒手。命好!我接了這麼多產婦,少奶奶是最順的,雖是個大胖閨女,可也沒吃多少苦。這才三個時辰不到就順下來了,真是有福氣!」

  大太太忙命人打賞,正說著,四紅姑姑也出來了,一句話沒說,就裡裡外外安排了各色瑣事,給諸人的打賞不說,又安排給孩子稱重、戴平安符,命養娘進去預備給孩子餵奶等等。慕容氏和善喜幾乎沒什麼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倒是大太太不顧輩分,起身和四紅姑姑一道,又令人熬湯藥,給善桐準備飯食,又命人給養娘熬催奶補品。善榆想進產房看妹妹,又為人喝止:「髒地方,可不許進去。」

  王氏就沒有這個顧忌了,現在外頭一團忙,兩個丫鬟也走開了,她順順當當地進了產房,先就聞到了一股還沒散去的血味,一時不禁說了聲,「也該挪動個地方,難道就在這養著啊?」

  話出了口,卻不禁又自失地一笑——善桐已經睡著了,兩個產婆正給手舞足蹈的小囡囡稱重,屋內哪有個主子能聽她的話?

  她先踱到女兒身邊,見她面上雖疲憊,但血色也還充足,神色寧恰,顯然生產沒能動搖元氣。這才放下心來,去看外孫女,小囡囡已經清洗乾淨,為繈褓包裹起來,露出又紅又皺的小臉,手舞足蹈地閉著眼,只不曾哭。眾人都小聲笑道,「小姐兒性子開朗。」

  一時稱重,又笑道,「六斤呢,真是健壯齊整。」

  王氏捏了捏外孫女的手,自然也是喜悅,不過終究意難平,歎了口氣,喃喃地道。「要是個男孩就更好啦!說起來,是第三代的長孫呢……」

  她又自悔失言,忙遮掩著道,「不過,長孫女也一樣好!」

  見孩子在養娘懷裡也沉沉睡去,她又坐回女兒身邊,輕輕地摸了摸她的光滑的臉頰,又掏出手絹來為她擦了擦汗濕粘膩的額頭,這才站起身來,歎了口氣,出了屋子和大太太作別,「家裡實在是離不得人,這邊是事,那邊也是事……」

  大太太滿口答應下來,「就交給我吧,安安穩穩養個雙月子就最好了。」

  一時也有些感傷,「善桃的月子,我可就撈不著伺候啦。」

  王氏也跟著歎了口氣,對著自己嫂子,她還是忍不住露了心思,「這要是男丁,可就千好萬好了。是個女兒我們也不嫌,就怕姑爺心裡不舒服,畢竟他們家人口稀薄……」

  到了這種事上,生不出個女兒,連女方自己家人都沒底氣,大太太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道,「年紀還小嘛!還怕將來沒得生?」

  「話不是這麼說。」王氏就低聲嘀咕,「現在姑爺一個人在外頭……」

  這種事,大太太就不好意思多說什麼了,她握著嘴輕輕地咳嗽了咳嗽,沒有搭理這個話茬。王氏再歎了口氣,也只得怏怏地回了巡撫府。

  不過,她卻是多慮了,消息送到元帥府,桂太太固然是高興的,卻是誰都比不上桂元帥開心,「家裡近支宗房,幾代沒見女兒。上數三代下數三代,就這麼一個妞妞!」

  按說本來善桐生產,是不用他親自出馬的,可他硬是就親自要來主持洗三,不過這是女眷的活計,桂太太沒有辦法,只好親自出馬,當著王氏的面,也不敢如何擺臉色——可架不住有內線啊,善喜私底下給王氏學了一遍桂太太的表情。

  「一說洗三要親自過來,婆婆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她顯得很不以為然,「卻又不好說話,說起來這還是第一個第三代,家裡又少女娃兒,公公會特別看重,也在情理之中……」

  其實善桐產女,對桂太太來說肯定是利好消息,她只怕最後也是想轉過來,才露出殷勤態度。王氏不置可否,反而是看出來了:善喜和婆婆的關係肯定也淡。她拍了拍善喜的手,沒有多問什麼,只笑道,「三妞人坐月子,不能出面,你現在倒可以進去看看她了。」

  說著,自己又和大太太說了幾句,問過四紅姑姑,得知大姐兒被抱到外頭去給男人們看了,養娘在一邊跟著,便拉著四紅姑姑低聲問,「聽說親家公極是看重大姐兒,你可曾聽說了?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四紅姑姑撩了她一眼,顯然是明白了王氏的潛臺詞:桂元帥究竟是真的看重這個事實上的孫女,還是要給含沁夫妻做面子為善桐撐腰,這裡頭的文章,就耐人琢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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