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1
發表於 2017-3-1 10:19:44 |只看該作者
150溫潤

  饒是七娘子已有了心理準備,仍是不由為封錦的容貌所懾。

  經年不見,封錦的氣質,已有了很大轉變。

  當年初見時,還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模樣,雖然生得好,但卻依舊青澀,不若十六七歲得中解元時的美貌懾人。

  可現在見了二十多歲的青年封錦,再回頭想來,就也覺得十六七歲時的他雖生得好,但氣質卻稍嫌凌厲,好像一柄才出鞘的寶劍,帶了傷人的鋒利,卻是過剛易折。

  二十多歲的他,眉宇還是那個眉宇,皎然也依然還是那樣皎然,只是皎然底下發出的卻不是瓷器一樣易碎的脆弱,而是玉一樣堅韌的光彩。

  即使是在這樣尷尬的境地與七娘子相見,他眉宇間也沒有分毫侷促,只是含笑立在鍾邊,玉一樣的手擱在了熟銅鐘面上,那繁雜的花紋,反而把手背的白,襯托得更溫潤。

  只是這一伸手,就足以羞煞眾人。其人如何,可以想見。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移步進前福身,「多年沒見表哥了!」

  這一聲表哥,比起叫許鳳佳時的虛情假意,倒是多了幾分真誠。

  封錦微微一笑,坦然地打量著七娘子,「表妹也長大了!」

  提到七娘子的時候,他沒有加上排行。

  是啊,論起來,血親表兄妹,也就是七娘子同封錦兩個,與楊家並沒有多大關係。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氣氛卻並不顯得緊張。

  如果說同許鳳佳在一起,好似一場你爭我奪的遊戲,誰都想要搶到主導權。

  那麼同如今的封錦在一塊兒,就像是在月夜中相對而坐,共賞一輪團圓,自然而然,便讓人心寧意洽,有陶陶然之感。

  封錦仔仔細細的打量著七娘子,從頭髮尖兒看到了腳底,可這目光卻是極溫存、極坦然的,飽含了關心,七娘子也生不出一絲被冒犯的感覺,反而好像是泡在了溫水裡,她自然而然就曉得,望著自己的這人,是尊重她、喜愛她、關心她的。

  繃緊了這許多年的脊背,反而在這樣的目光裡,泛起了一絲酸楚。

  「看來,表妹的日子,是真的過得不錯。」少頃,封錦抬起眼神,含笑望著七娘子開了腔,「能親眼得見,我也就放心得多了!上回張公公與我說起,說你面色紅潤裝飾華麗,我還有些不放心,怕你嫡母對你,是外甜內苦……」

  以七娘子的身份和上回見面時的不愉快……封錦會對七娘子的處境有所擔憂,也是自然的事。

  「表哥的關心,小七領會了。」七娘子不禁提點封錦,「但轉托張太監致意,當著人前,小七也說不出什麼,反而顯得張太監同表哥關係特殊,以表哥的身份,難免落人口實。」

  她已經不擔心封錦會誤會自己的意思了。

  之前想要親自見封錦一面,也是害怕自己回絕封家的親事,會給封錦帶來錯誤的印象,讓他以為自己看不上封家的門第。

  只是當時的她,又哪裡想得到封錦已經長成了這樣一個豁達通透、溫潤如玉的青年?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封錦微微一笑,頓時令七娘子有春風拂面之感,「表妹放心,這些人情世故,子繡不會不懂。請張公公轉達問候,不過是為了讓楊太太曉得——」

  七娘子已露出恍然之色,封錦也就沒有再往下說,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

  雖說封錦跟著張太監回了蘇州,又被閩越王妃特地接見,但他所處的位置,外人依然無由得知。差遣張太監問七娘子的好,雖然只是小事,但卻已經婉轉地向大太太示威,又告訴了楊家,自己在東宮中所處的位置。

  只從封錦的手段來看,這少年真是已經脫胎換骨。當年在總督府,若是他有此時的半分手段,場面就不會鬧得那樣難堪。

  「是了。」七娘子又想起來恭喜封錦,「還沒賀過表哥得中探花,光耀門楣!」

  她頓了頓,不禁感慨,「娘與舅舅地下有知,也自當欣慰,想封家自高祖中了三甲進士,多少年了,終於出了表哥這一個探花!」

  封錦莞爾一笑,「不過僥倖罷了!」卻是一點青年得意的驕矜都沒有。

  他又站開了幾步,對七娘子深深一個鞠躬,行了難得的大禮。「其實今次想和表妹見一見,是想親自向表妹賠罪的!當年封錦年少無知,行事魯莽,牽連了表妹,在此向表妹賠不是了!」

  七娘子一驚,忙向後讓了一讓,「表哥何須如此……」

  兩廂又客氣了幾句,七娘子再三強調,自己並未被封錦的行為波及,在楊家雖比不上嫡女,但大太太待她也不算差,封錦這才意平,仍是再三道歉,「那時不知天高地厚,氣衝上頭,就忘了表妹還要在楊府過活……」

  七娘子見他還是耿耿於懷,只得抿唇笑,「表哥這樣說,那倒是還要對九哥賠個不是了,怎麼滿口只說給我賠不是……卻不提九哥?」

  封錦就住了笑,閃了七娘子一眼。

  「善久畢竟養在楊太太名下,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母親。」他的語調有些淡了。「再說,當年受的是誰的恩,子繡心裡也是清楚的。恩與怨,還是要分得清一些……」

  七娘子心頭頓時一個咯登。

  封錦這話,是含蓄又坦然地表示,在楊家他認作親人的只有自己,連九哥都要靠後。又在婉轉的暗示,自己還沒有完全放下報仇的心思。

  這且不說什麼,可封錦是怎麼知道九哥自出生起就被養在正院的,甚至於沒有見過九姨娘一眼?九姨娘去世之前,可沒有一點渠道把這話傳出去,去世之後的幾次來往,七娘子心裡也是有數的,還沒有誰告訴過封錦這話。

  九哥當然不至於傻到和九姨娘的親戚說這種事,在九姨娘被抬房的前幾年,他與封錦雖然相識,但為避嫌,卻不曾深交。大老爺就更不會把這種事向封錦交底了。

  當然,也可能是有哪個下人和封錦嚼起了舌根,但七娘子已經難以遏制地猜測,封錦是由在楊家的內線取得的這個消息。

  他這次下江南,本來就是為了接過許鳳佳未盡的工作,把江南的暗線撒下去。想來整個江南的情報工作,都是由他主持,這樣看,太子在楊家,是已經埋伏有了人手不成?

  七娘子只覺得渾身發冷,她首次認識到,眼前這個謙謙君子狀的表哥,手裡握著的可是一張多麼可怕的情報網。

  難怪大老爺如此罕見地失了儀態,寧可讓幾個兒女背上笑柄,也要和封錦結親。素來這種掌管情報的官員,雖然官職不會太顯耀,名聲也不會太好,但手裡的權柄,卻是能讓一等大員又驚又怕……

  楊家這些年在江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手底下,也不會有多乾淨的!

  還好,還好封錦的態度很明顯,他終究是看重自己,心心唸唸,都是自己的恩情,否則,以他現在的職位,在太子跟前下幾句壞話,沒準東宮心裡對楊家的意見就大了……不要說她杞人憂天,要打擊大太太,就是打擊整個楊家!似大太太這樣領著楊家一路發達的主母,根系是已經深扎到了楊家的根基中了!

  「說實話,當年小七自身都難保,在正院也不過堪堪立穩腳跟。」她毫不猶豫地開了口,「其實,後幾次送來的銀子裡,大頭還是小七的五姐……幫著出的。」

  在臨行前,她還告誡自己,絕不要露出一點口風,讓五娘子的暗戀,終於百芳園內。

  可是現在事關楊家,誰知道封錦私底下打的是什麼主意,以他的能耐,要和楊家為難,大老爺很可能栽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栽的!現在還好,自己沒有出嫁,可若是自己出閣後封錦再來發難呢?聽他的意思,並不顧忌和九哥的血緣關係——對出嫁後的自己,也可以以別的方式補償……

  但,封錦可以不在乎九哥,她卻不能不在乎九哥,不在乎二娘子、五娘子、六娘子!

  就算是再冷漠的男人,對一心苦戀自己的女兒家,也都會有三分心軟,更不要說看封錦的言談,就知道他未必是心狠之輩,否則也不會念著自己的恩情了。

  多牽念一個五娘子,就是對楊家多一份牽掛。封錦可以為自己提供娘家一樣的保護,但對即將嫁入平國公府的五娘子,他卻是鞭長莫及!

  封錦果然神色一動,「哦?」

  細觀他的表情,除了訝色,卻還有絲絲縷縷的恍然之色。

  看來當年,除了那已經被七娘子知道的一面之緣之外,這兩個人還有過接觸。

  七娘子欲言又止,又是一笑,「算啦,現在五姐都已經許人了,過去的事,還是不說的好。表哥只要知道,有這麼一個姑娘,曾經把你放在心上,也就是了。」

  封錦抿唇不語。

  在這一瞬間,這青年眼中竟也閃過了絲絲縷縷的傷懷。

  卻又在下一刻,收拾好了心情,又是雲淡風輕的一笑。

  只看這情緒遮掩的速度,就知道所謂的溫潤如玉,恐怕亦不過是封錦的一張面具。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戒慎,更多的,卻還是欣慰。

  世道艱難,封錦一人要挑起一個家庭,心機深一點,也未嘗不是好事。只要他能和楊家相安無事,七娘子自然希望他走得越高越好。

  時間有限,封錦自然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出神上。

  不過只是一笑,便開口問到了戲肉。「太子嬪一事,著實是令人費解,有幸服侍東宮,是多少女兒家求也求不來的福分……楊先生的主意,我也有所耳聞,表妹該不會是迫於家中壓力——」

  七娘子頓時精神一振。

  「表哥,太子嬪這事,的確是我的意思。」她急急地分辨了起來。「不瞞表哥說,自小在楊家長大,一動就要瞻前顧後,我實在是已經累得很了。當年權神醫給我診脈,還說我先天不足,這輩子都要少動心思……」

  就添添減減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封錦。

  封錦也聽得很認真,目光閃爍,看來,是在掂量七娘子的說法。

  這男人是真的長成了,從自己進門到現在,談話的每一步其實都為封錦所掌控,先問好,後請罪,再談太子嬪的正事……竟是如許鳳佳一樣,掌控了全局。

  只是許鳳佳激烈剛強,霸道形諸於外,封錦卻是不知不覺間就接過了主導權……

  七娘子一邊沉思一邊分說,這番說話,她早已準備許久,說來自然熟慣。封錦聽得也是頻頻點頭,玉也似的容顏上,慢慢泛起了一絲會意的笑。

  「表妹不用再說,我明白了。」他輕聲接過話頭,又略微思忖了片刻,才斷然開口,「楊家女兒進選太子嬪,是太子妃的意思。既然五小姐已經定親,按排行,也該是有傾國傾城之貌的六小姐——連閩越王妃都對她讚不絕口——六小姐入選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這事,我會安排。」

  七娘子頓時鬆了口氣,只是也有一絲遺憾:她本來還想為六娘子求一個可能的豁免權,待得問清楚六娘子的心意,再做打算,只是聽封錦的意思,他只能在人選上做個手腳,對楊家女能不能入選一事,卻是無能為力。

  「謝過表哥成全之恩!」她深深斂衽,對封錦福了一福,封錦忙上前幾步,輕輕將她扶了起來。

  四目相對,兩人卻都是一點沒有不自在。

  封錦略退了幾步,才又開口。「既然表妹無心太子嬪之位,那與我封子繡的婚事,想必以表妹的性子,也有了主意……」

  要拒婚,這是最好的時機了。

  七娘子深吸一口氣,就要說話。

  封錦卻止住了她。

  他的目光清澈而溫暖,「別的不說,子繡可以打包票,表妹嫁進封家,是決無需動一點腦筋的,封家人口簡單,家母至今還念著表妹的恩情。舍妹秉性嫻靜柔順,更是不會給表妹添一點麻煩。只要表妹肯嫁,我封子繡必定護你一世順心如意,聽不到一個不字。」

  在這時代,一個男人能給出的承諾,也就只有這麼多了吧!

  以封錦的個性、前途,兩人的關係,七娘子也可以肯定他說的這話,的確有七八分的真。

  她不禁有些躊躇,又想到了大老爺的話。

  「若是你嫁入封家,將來姐妹間難免有些閒言碎語……做爹爹的也不好沒個補償——就把江南這二十間纖秀坊繡房,給你帶到婆家去吧!」

  纖秀坊是九姨娘一生心血所繫,可按大太太的意思,是打算給五娘子陪嫁到許家去的……

  一時間,她竟罕見地猶豫了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2
發表於 2017-3-1 10:22:47 |只看該作者
 151、開心

  見七娘子一時沒有說話,封錦也並不著急。

  這位豐神俊朗的青年又退回了鍾邊,輕輕地敲擊起了黃銅鐘面,用指尖悠然摩挲著繁複經文,像是七娘子答應與否,並不在自己的心上。

  七娘子心頭一冷,一下就想到了傳言中的那件事。

  她不過一個官家庶女,怎麼能和傳聞中那位純德天資龍章鳳彩的人物相比?

  更別提才發家的士族,沒有哪一個不是殫精竭慮戰戰兢兢地往上爬, 封錦又處境尷尬,手握情報大權,在外,不見容於士大夫,在內,太子的兩個養母與太子妃,也未必容得下他。

  只怕封錦的表妹雖然幸運,但他的妻子,卻並不易做!挾恩下嫁,只會讓局面更複雜……恩與情,還是要分得清一些!

  「表哥的厚愛,小七銘感在心。」她輕聲開口。「只是……」

  「不用說了。」封錦柔聲截斷,「善衡,我封子繡今生,只有別人虧欠我,少有我虧欠別人,唯獨只有大姨同你,所賜深恩,救我於最落魄的境地之中。我只願你今生今世能夠開心平順,護你一世平安。嫁進封家也好,別家也罷,只要你能開心,那就很好。」

  七娘子前後兩輩子,也不過得了兩個人對她這樣說話。

  她低下頭,嚥下了喉中哽腫,半天才綻開一個帶淚的笑,「如此多謝表哥。」

  封錦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只是別過玉也似的臉,往窗外望了出去。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內又靜了下來。

  雖然明知道自己在鐘樓的工夫,已經久遠得超出常理,但七娘子此時,心中只有一片寧馨。

  就讓董媽媽猜疑些,又能如何?

  她也不是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女童了,在大宅門裡,她也有了自己的勢力。

  「凸繡法一事……」封錦又轉過頭,目注鐘面,輕聲開了口,「我就不和善衡客氣了,此乃封家家傳的手藝,雖說子繡也無意以此牟利,但終有一天,我是要把它握回手心的。從纖秀坊下手,動靜大了些,和善久將來見面,難免尷尬,日後等時機合適,善衡就在身邊收個弟子,把這門手藝,再傳回封家,可好?」

  七娘子心頭一緊,已是明白了封錦的潛台詞。

  他始終還是想要纖秀坊!

  如今的封錦,已經不再缺乏銀錢,只是纖秀坊在他少年時,想必是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不論是憧憬是憤恨,總是讓少年時的他心心唸唸,發達後想要一嘗夙願,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底已有了決斷,面上卻也是分毫未露,只是自然而然地應承,「表哥說哪裡話?凸繡法傳回封家,也是娘臨終前的心願,就算表哥不說,我都是要開口的。」

  封錦面上的神色頓時一動。

  「說起大姨。」他開了個頭,又露出了些難以啟齒的神色,面上罕見地現出了少許侷促。「封家多年凌亂,先人手澤散失殆盡,善衡手中是否還留有大姨的繡品,俾可讓子繡轉交長輩,了他一個心願?」

  七娘子心笙搖動,一瞬間黃繡娘的話又在耳邊流過,那張泛黃的繡帕上一針一線繡出的字句依稀在目。

  「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

  這張繡帕當然不可能是九姨娘留給黃繡娘做留念的,從花色來看,是九姨娘為自己準備的嫁妝,才是真的。從黃繡娘的話中來看,兩人恩怨糾纏,這張繡帕,很可能是黃繡娘私底下拿走,或者是作為留念,或者是想揣摩出凸繡法的真諦,或者是九姨娘倉促入府時遺落,為黃繡娘拾到的。

  但無論如何,九姨娘曾有一個未婚夫,乃是昭然若揭的事實。

  她雖然是江南有名的繡娘,但繡品也沒有到價值千金的程度,蓋因凸繡法已經量產,九姨娘的獨家手藝就不大值錢了——誰知道這張帕子是哪個繡娘的作品?沒有誰會特地在意這個。

  不會是封家舅母,否則封錦不會以長輩來含糊帶過。

  那,會是誰?

  她望了封錦一眼,待要探問,卻又把話吞了下去。

  能明說,封錦是不會瞞著她的,從上樓到現在,兩人的對話雖有機鋒暗藏,但這不過是聰明人對答的一種習慣。封錦所不便明言的,就以潛台詞來表示,七娘子自然也能夠聽懂。

  還是別讓表哥為難了!

  「娘在西北時,時常趕了繡活在當地售賣,說起來,我身邊倒是沒有多少遺存。不過回到西北楊家村,當地是肯定還有些手藝留存,這事,就包在小七身上吧,楊家村,總是我要熟一些。」她毫不猶豫地許下了承諾。

  封錦眸中閃過一絲遺憾,旋又雲淡風輕地笑起來,看著七娘子,點了點頭。

  「多年前見到善衡,那麼小小的一個人,行為舉止卻是沒有一處不得體、不妥當。倒是比得我自慚形穢。」他舉步向樓梯口走了過去,七娘子忙緩步跟上,心知封錦是在送客了。「如今大了,更是風神俊秀,叫人見之忘俗……大姨有這一個女兒,也算是有後了!」

  雖說是見不得人的私會,但卻被封錦弄得像是兩個老朋友茶敘一樣溫馨自在。

  「說到這銀錢的事,想來善衡也決不會收我的錢。」他又想起來囑咐七娘子,「不過如今做表哥的手裡有銀子,善衡千萬不要客氣,將來一時短了銀子使用,只管遣人來送個信。我和善久已經說得明白了,不論在京城還是在蘇州,都有能聯絡得上我的辦法……」

  他在階前立定,目注七娘子,笑得風輕雲淡,「男女有別,此番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善衡保重。」

  七娘子鄭重點頭,下了台階。

  走了幾步,她又回望封錦。

  封錦玄青色的衣袂,被窗外吹來的春風帶起,他站在日光中俯視七娘子,面目已被光暈模糊。

  「表哥。」七娘子輕聲開口,站住了腳。

  封錦於是對著她挑起了一邊眉毛,做詢問狀。

  「然則表哥現在,又開心嗎?」她靜靜地問。

  「啊……」封錦低吟了起來。

  「想來,你也聽到朝野間的傳聞了。」他的眸色中,竟似乎還染上了一點笑意。「這傳聞說來並不光彩,我卻沒有什麼可以自白的憑據——善衡會在意嗎?」

  有這麼一個表哥,在很多時候是很方便的事,連大老爺都難免心動。但在很多時候,也是很不光彩的事,古代士大夫對晉身之道的要求,嚴苛到近乎殘酷,即使是衛青,也難免有佞幸之議,更別說封錦先承連太監的提拔,再受東宮格外垂青,接連兩件事,都犯了朝野大忌。七娘子將來出嫁後,也難免因此受人褒貶。

  「只要表哥開心,那就很好。」她卻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人生在世,難處太多了,又有誰能做個古今完人?能縱情致意地過完這一輩子,就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一時間,她不由想起了五娘子,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六娘子。

  就在心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楊家的這三姐妹,上輩子修的福分,顯然還不夠。

  封錦的眼中染上一抹笑意。

  這一抹笑,就把先一刻他的輕笑、微笑、失笑,給比到了泥裡,讓春天的日光也為之失色。沉靜溫潤、皎然清朗的面孔上,似乎籠罩了一層說不出的光暈,叫他有了「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的照人豐姿。

  「我現在很開心。」他坦然回答,「有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很好,人世間能遇到這樣的一個人,豈非也不大容易?」

  七娘子怔怔地望著封錦,帶了一絲羨慕地點了點頭,輕聲附和,「是啊,實在太不容易……」

  她含笑轉身下樓。

  #

  七娘子與九哥並肩出得鐘樓的時候,董媽媽已經靠著門邊的逍遙椅,打起了盹兒,鼾聲斷斷續續的,頭一點一點,看起來,像是睡了好一會兒。

  七娘子與九哥相視一笑,九哥親自上前拍了拍董媽媽的肩膀,嚇得董媽媽一個機靈,回過神來才看著九哥,忙起身請罪,「老身年老貪睡,讓四少爺見笑了……」

  一行人也沒有在寒山寺午飯,而是逕自上船,從寒山寺外的楓江水道,拐進了城內大大小小密若蛛網的河道中,回了萬/花流落外頭的小碼頭。

  正是剛吃過午飯的時辰,楊家人都歇了午覺,七娘子與九哥說了幾句話,也就打發他回及第居讀書,這一向九哥心裡有事,又在外頭為家事奔波,功課已經耽擱下好幾日了,如今事情才告一段落,他自己也心急著溫習功課,兩姐弟說了幾句話,就在聚八仙前頭分了手。

  董媽媽自然早已逕自回家吃飯,偌大的百芳園裡,好似就只剩下七娘子並立夏兩人,徐徐地往玉雨軒走。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沉思。

  回了堂屋,上元和乞巧自然是早預備了一桌子的菜,七娘子換過衣裳,打發立夏下去吃了飯,這才任由乞巧服侍著,「您看看這香辣素粉羹,是小廚房加工細作的新菜,曹嫂子打量著您愛吃酸辣口的,特地去訪了四川的朝天椒……」

  乞巧服侍人是真有一套,饒是七娘子一肚子的謎團,也吃了大半碗飯,才讓丫鬟們把飯桌收拾了,又把吃過飯的立夏叫到了東裡間,同她商量今日寒山寺一會的事。

  「上次黃先生送平安信過來,是三月三女兒節的時辰?」她翻了翻書奩,把黃繡娘來的信找出來看了看,又笑,「也不知道黃師父在餘杭住得開心不開心,李家人待她如何……」

  立夏面色沉靜,「看在大姑娘的面子上,李家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薄待黃先生的。姑娘是想要給黃先生送端午節禮?」

  不論黃繡娘與九姨娘之間有過怎樣的恩怨,她到底把珠針繡同凸繡法教給七娘子,七娘子逢年過節都有送禮問平安,這大半年來,和黃繡娘的往來也比較頻密。

  七娘子思忖了半日,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這一次,讓周嫂子帶我去送節禮吧,順便帶一封信過去,問一問黃先生的好。」

  為了繡好題字,黃繡娘並九姨娘都學過幾千個字,雖然說不上文理勻淨,但看信寫信,還是不難的。否則黃繡娘又怎能和七娘子魚雁往還。

  七娘子在心底反反覆覆地計較了幾遍,才讓立夏磨墨,親自寫了一封信,又囑咐立夏,「一會兒你開箱子找兩匹綢緞,再去找藥媽媽要上我們家賞人的中等表禮。就說今年是黃先生的生日,她的生辰就在端午前後,我們寧趕早不趕遲,我自己預備了兩方繡帕給黃先生賀壽,這東西是女兒家的手跡,不好被別人看著,最好是能讓周嬸跟著送禮的婆子過去,親手把我的禮交給黃先生,才算是全了禮呢。」

  立夏就把窗邊晾著的兩張紙捲好放進了封筒,鄭重點蠟滴封了,才問七娘子,「是當時就要回信?」

  七娘子思忖片刻,斷然點頭,「能在端午前看到回信是最好的!再遲也不好遲過五月十日。」

  張太監已經從福建往回趕了,五月十日,是江蘇省選秀的日子。

  到了半下午,七娘子午睡才起,董媽媽又進來請七娘子到外偏院服侍大老爺。

  「老爺也是才起身就惦記起了七娘子……」董媽媽笑得眉眼彎彎,「還問我,七娘子在寒山寺裡遇著什麼故事沒有。我說沒有,七娘子那樣嫻靜,怎麼會惹出事端?上過香瀏覽隨喜了一番,也就回來了……」

  把乞巧收進玉雨軒,這招棋真是走對了。

  七娘子敷衍了董媽媽幾句,兩人也就穿過夾道,從側門出了內院。

  「才進來的時候,太太也是午睡起來,就派梁媽媽進去接您說話,我們倒是打了個對臉兒。」董媽媽一頭說,一頭把七娘子引進外偏院,端肅起面容,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卻是氣定神閒。

  三大巨頭,她至少已經爭取到一個封錦,只要能再說服大老爺,大太太已不足慮。

  母家人靠得住,就是好,如今封錦才一起來,她在楊家的地位,可以說是又上了一步,將來擇婿一事,當會進行得更順一些。

  她一邊思忖,一邊進了裡屋,給大老爺請了安。

  大老爺看著心事也重。

  往常歇午覺的時候,總是讓十二姨娘在一邊捶腿捏肩膀,為他解解悶消消乏……今日卻沒見到叔霞的人影,只瞧見大老爺一人坐在床邊披衣穿鞋。

  七娘子忙趕前幾步,蹲□為大老爺穿起了青口布鞋,「父親也不叫人進來服侍……」口中帶了幾絲埋怨。

  大老爺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就頗有了幾分深意,「你爹心裡有事,就好靜——」

  正要往下說,屋外忽然又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

  大老爺和七娘子面上都帶了訝色。

  是誰怎麼不識趣,在大老爺擺明車馬要和七娘子密談的時候進來打擾?

  張總管的聲音就在屋外響了起來。

  「老爺,諸總兵遞了帖子過來,說是平國公世子一行人在彭城沛縣遇襲,雖然人沒有事,但竟叫那廖姓賊子逃脫,平國公世子也受了輕傷……問老爺知不知道這事,還說,事兒是兩天前出的,昨兒皇上就知道了,並且很不高興,問老爺何時有暇,他想和老爺談談這事。」

  以大老爺的城府,都不由微微色變。

  「進來說話!」他低沉吩咐。

  張總管於是掀簾而入,望了七娘子一眼,便若有所思地別過頭去,聽大老爺的吩咐。

  「去把年先生請過來,再回個帖子,邀諸總兵明日一早衙門裡說話,再問問馬師爺我們那頭有沒有消息,並寫一封信往京裡去問問鳳佳的傷勢。」大老爺一邊思忖一邊吩咐,語調有條不紊,竟是絲毫不亂。「再有,你親自到李家送個信,看看文清的態度怎麼樣,是不是還嚇得魂不附體……」

  大老爺唇角就掛上了一絲淡淡的嘲諷。

  張總管恭聲應是,卻沒有動彈,他又掃了七娘子一眼,才續道,「諸總兵帖子裡還說,京城良國公權家,托他做個大媒,上門提親,說的是我們家七娘子並權二少爺的婚事,他想先問問老爺的意思,免得帶了禮上門,親事卻沒成,不免徒增尷尬。」

  這一次,大老爺和七娘子兩人都變了顏色。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3
發表於 2017-3-1 10:23:00 |只看該作者
152、隨心

  大老爺沉吟了許久,才淡淡地道,「就說親事,還要和太太商量,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怎麼回話,請諸總兵等等。還是先問問鳳佳的事!最要緊是問問鳳佳人怎麼樣,受的傷重不重!」

  張總管也知道事關重大,忙肅聲答應下來,碎步出了內室。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七娘子手裡還拿著大老爺的另一隻鞋,卻是久久都沒有動彈。

  這接踵而來的兩件事,都透著蹊蹺,竟是沒有一件事像說著那樣簡單的。

  權家怎麼會忽然上門提親?連一封信都沒有,就這樣空口白牙地托了人上門來說親?這算是什麼事兒?

  還有許鳳佳,臨行前還當那兩百兵丁是為了諸總兵預備下的,可今日來通報犯人脫逃一事的正是諸總兵,如若事情真的是他授意所為,這時候更應該裝不知道才對。

  這兩件事,都實在古怪得有些過分了!

  就連大老爺都罕見地出了神。

  半日才自失地一笑,打趣七娘子,「還要在地上蹲多久?」

  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忙麻利地為大老爺穿了鞋,又輕手輕腳地把被褥疊好了,抬出小炕桌,出屋將熱茶給大老爺端到了炕頭。

  「父親這裡事多,或者小七還是先回去?」她帶了一絲徵詢地問大老爺。

  大老爺已是完全回復了平靜,唇邊甚至還露出了笑意。

  「急什麼,年先生是年高有德之輩,你也見過幾次了。」他拍了拍炕桌,示意七娘子和他對坐。「在寒山寺裡,遇著了什麼故事啊?」

  這畢竟是禮教的天下,大老爺可以放任七娘子與封錦暗中安排相見,但卻不得不裝這個糊塗。

  這也就給了七娘子發揮的空間。

  只是結合權家提親的消息……七娘子只覺得自己的婚事好似一條小溪,曲曲折折九拐十八彎的,連她都不知道終點在哪裡。

  算了,以權家和楊家的關係,這門親事是多半不能成的,就算偶然成就了,她對權仲白至少要熟悉一些,只要有楊家撐腰,和這樣淡泊似神仙的人在一起過一輩子——又是次子,怕也不是什麼苦差事。

  「也就是上了幾柱香,」她輕描淡寫,「不過,在寺裡倒是見了位有趣的朋友,和他說了說話,小七的心思,這才算是定下來了。」

  大老爺雙眉上軒,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默然地等著她的下文。

  七娘子也慎重地深吸了一口氣。

  「恐怕要讓父親失望了。」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不論是封家表哥還是太子,都不是小七的良配。小七,誰都不嫁。」

  大老爺一時卻沒有說話,只是捻著鬍鬚,深思地應了一聲輕哼。

  「卻怎麼說?」

  「以子繡表哥與那一位的關係,恐怕他的妻子處境就相當尷尬了。就算小七能不在意,另一位,也未必不會在意……」七娘子鎮定自若,「東宮的性格如何,父親和小七都不清楚——畢竟多年來在江南居住,對京中風物,總是不那麼熟悉。但子繡表哥,卻很是明白……想來父親已經明白小七的意思了。」

  大老爺早已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東宮身為皇太子,若是身邊的人事隨人打聽,他這個皇太子,也就快做到頭了。

  七娘子能說得這樣篤定,肯定是在私下問過封錦,也得到封錦的肯定答覆,才能知道封錦與太子之間,的確存在了不可告人的關係。這一點,卻是連大老爺都不甚了了的。

  一旦肯定了兩人之間的關係,那七娘子的擔心,便不是無的放矢。身為封錦的妻族,楊家所面臨的風險並不小於收益,而還有更多的不利因素,橫亙在這門婚事中,這位慣了見風使舵走一步看十步的楊家家主,對封家的婚事頓時就沒有那麼熱心了。

  「至於入宮為太子嬪,父親也已經掰開揉碎,分析得很明白,小七雖然什麼都不差,卻也什麼都不太出色,要在後宮中出人頭地,實在是難於登天。更別說內外溝通本是大忌,父親您對封家親事的考慮,怕是也瞞不過東宮,若是將來表哥不提攜我,是表哥忘恩,可表哥要提攜我,傳到東宮耳朵裡,就難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小七不用說了。」大老爺豁然開朗,擊案大笑,「好,好,我楊海東有女若此,也算是門楣有幸!」

  這件事被七娘子這麼一分析,對大老爺來說,已經是條理分明,兩邊的籌碼,都擺到了檯面上。

  想把七娘子嫁給封錦,無非是一拍數響:一來,和連太監輾轉扯上關係,二來,給宮中的六娘子多添助力,三來,再抬舉抬舉九哥的出身。只是這三點如今看來,都比不上七娘子抬出的一個反對理由:封錦與太子的確有曖昧關係,從封錦的意思來看,太子或者生性善妒,對封錦未來的妻子不存好感。

  七娘子一個小小姑娘,不是封錦親口證實,肯定無由求證太子的私事。只從這點來看,就知道封錦對七娘子的確是另眼相看,再想想當時他特地轉托張太監關懷七娘子,就算七娘子本人不講,大老爺又怎麼猜不出來:在封錦心裡,怕是整個楊家,他所在意的,也唯有七娘子一人的恩情。

  既然如此,七娘子的份量頓時不同以往,這個太子嬪,她是想選就選,想不選就不選,想選,封錦自然會為她打點,不想選,封錦也自然會為她做手腳。這件事對他來說,本來就不算難。就連大老爺和大太太,都只能勸說,無法勉強。

  七娘子卻還能抬出這麼好的理由,把自己對這門親事的考慮,與東宮結合起來——

  大老爺忽地又犯起了沉思。

  半日,已是面色沉肅,隱隱帶了一絲寒意。

  「封子繡在東宮麾下,做的是不是那些檯面下的活計?」他驀地發問。

  已是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撕了下來,直問起七娘子封錦的事。

  「是。」七娘子輕聲肯定,直直地審視著大老爺的神色,「聽子繡表哥的話風,楊家的不少消息,都瞞不過他。」

  雖說七娘子和封錦的婚事,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但有資格與聞的,也都不是一般人物,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對楊家的家事知道得這麼清楚,這個內線,肯定已經潛伏了一段時間。

  東宮是從什麼時候起就在楊家佈置人手了!

  大老爺猛地一拍炕桌,罕見地露出了怒意,「東宮也實在欺人太甚了!」

  他很快又冷靜下來,陷入了緊張的思考中,面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陰霾,半日都沒有出聲。

  外間又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老爺,年先生到了。」

  大老爺驀地回過神來,眼神閃爍,半日才微微一笑,收拾起了滿面凶光。

  「小七先回去好好歇著吧!你母親那裡,自然有我去說。」他面色怡人,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你很好,這才是楊家的好女兒,你放心,爹務必為你說一門可心的親事——」

  見了七娘子的神色,他又大笑起來,「放心吧,小七不點頭,爹就不點頭!你的親事,爹讓你自己做主!」

  七娘子面色緋紅,站起身不依地嗔了一句,「爹!」

  又微露羞澀,「那小七先謝過爹了……」

  雖然還有纖秀坊的事沒拿出來商量,但此事解決的辦法很多,以二娘子的性子,讓她把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讓給封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沒必要在大老爺已經這麼煩心的時候,再用這件事來煩他——大太太對親生女兒的嫁妝看重到了什麼程度,七娘子又不是不知道。

  她和年先生打過招呼,才款款退出了外偏院,在董媽媽的陪伴下進了百芳園。

  才進了園子裡,七娘子就打發董媽媽,「媽媽也辛苦了,快回去歇著吧,我在園子裡逛一逛,找姐妹們說說話去!」

  董媽媽自然從善如流,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也就自便了。

  七娘子看著她的背影出了園子,又和看門的李媽媽寒暄了幾句,這才慢慢地踱到了百芳園西翼。

  除了及第居方向傳來的隱隱人聲外,西翼便依然是那樣冷清。

  百雨金、聚八仙……她順著萬/花/溪,近了萬花流落,在這一池才露了尖尖角的荷葉跟前站了站,終於慢慢地,把她一直挺得直直的,如一桿新竹的肩膀,在這僻無人煙的池畔,慢慢地鬆了下來。

  多少年了,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把自己的命運,握在了自己手上。

  雖說所謂的「你的親事,爹讓你自己做主」,不過是一句空到極點的甜言蜜語,但在封錦強勢崛起之後,大老爺和大太太卻是再不能逕自決定她的婚事,而是要問過她自己的意思,卻是眼見的事實了。

  在她自己的婚事上,至少她有了說話的權力,不像是前頭的幾個姐姐,誰也沒想著問她們一聲『此君乃良配,娘子願嫁不願』。

  這難道不是最微小,又最值得歡慶的勝利?

  多年前在余容苑裡的那一瞥,九姨娘的那番話,黃繡娘的歉意與愁緒,六娘子在銅觀音寺裡對她的那番剖白,兩個小姑娘肩並肩望著星空……

  她的思緒一下飛了起來,想到了九姨娘臨終前的牽掛,「你要聽太太的話,聽九哥的話……」當時擺在眼前的路是那樣的難,她哪裡想得到自己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有現在回頭再看,才明白,原來已這麼多年!

  想到九哥的承諾,「我要你抬頭挺胸,再也不用看別人的眼色。」想到權仲白的責備與憐惜,「就是你這樣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裡,都算難得的了。尚且不知道愛惜自己……」

  末了卻還是許鳳佳在雨中夾著哽咽的一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才發覺雙頰冰涼,眼淚已是流了一腮。

  若是封錦早一年中榜,早一年爬到如今這個位置,她的答案會不會改,她會不會說一聲『我也願嫁』?

  在和暖的春風裡,又是一行眼淚,緩緩地爬下了她白皙的臉頰。

  七娘子就又想到了五娘子的決斷,「從今以後,我就當他死了!你再也別和我提他!」

  她又挺直了脊背,掏出手絹,一點點地揩掉了眼角的淚珠。

  又對著春波中動盪的倒影,試探著露出了一絲喜悅的微笑。

  這,畢竟是件好事!

  #

  連著出了這麼幾件大事,大老爺再怎麼不滿大太太,也要和大太太商量商量。

  打發走了年先生,半下午他就進了正院,和大太太關上門來說話。

  沒多久,梁媽媽就走了一圈,告知各院的姐妹,今日就不用上門請安了。

  七娘子本來想去看看五娘子,只是思及她才從寒山寺回來,五娘子就算嘴上不說,心裡未必不知道她是去做什麼的,倒不必在這時候上門叨擾,徒亂人意。

  倒是六娘子也安安靜靜的,沒來問個究竟,讓她不由很佩服六娘子的淡泊:她也能沉得住氣,但未必如六娘子這樣,徹底隨遇而安。

  也是,不論進宮還是嫁進李家,對六娘子來說,都算是得償所願,正是她出身低又討喜,自小到大,才這樣順遂。個人有個人的際遇,終究,誰都不過是想活得越來越好。

  她吃過晚飯,倒頭就睡,竟睡到了第二天一早,才神完氣足,起身洗漱。

  「姑娘好久沒睡得這樣香了!」乞巧一邊為她布早飯,一邊笑語嫣然,「昨兒我和立夏姐姐關窗閉戶,還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姑娘,誰知道姑娘睡得香著呢,連動都不動。」

  又笑著給七娘子布菜,「您嘗嘗這個五香大頭菜、澆了玫瑰腐乳的汁水,別有一股醬香氣,曹嫂子昨晚特地給您送來的,說是您嘗了好,就再做些!」

  七娘子嘗了兩筷子,倒是想起了七姨娘出名愛吃玫瑰腐乳,不由就贊,「曹嫂子這個玫瑰腐乳就是調得香——你去要一罐來給六姐送去,保管六姐賞你!」

  乞巧脆生生地應了一聲,服侍著七娘子吃過了早飯,轉身就出去傳話了。立夏並上元一左一右服侍七娘子重新梳頭,一邊梳一邊笑,「這個乞巧,真是巧得很,辦事又細心又妥當,怪道是董媽媽的女兒了,幾輩子的老人,畢竟是不一樣!」

  能得到立夏和上元兩個上司的稱讚,就是乞巧的本事了。

  七娘子漫不經心地聽著兩個丫頭說話,又想起來打發上元,「去問問藥媽媽,往餘杭的禮送出去了沒有。若沒有,催得緊一些,今日一定要送出去!」

  上元面色一肅,給七娘子梳過頭就出了屋子,立夏倒是很欣慰,「上元這丫頭我看著就穩當,姑娘也該漸漸地放些事給她做了。」

  就只有立夏一個人,又要為七娘子辦事,又要安頓玉雨軒裡裡外外的雜事,的確是吃力了些。七娘子若有所思,「嗯,中元、下元並端午,老實的太老實,佻皮的又太佻皮了。倒是這倆個丫頭,可以試一試。」

  兩個人正在說話,立冬又笑著進了屋子,「七娘子吃過早飯了沒有?」

  也不接七娘子賞的坐,就站著傳話,「太太說,請七娘子到堂屋說話,還請您把權夫人賞的那一對羊脂玉的鐲子帶上……」

  看來,權家的這一招,也把楊家的上層給鬧迷糊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4
發表於 2017-3-1 10:23:14 |只看該作者
153、果斷

  大太太嘖嘖連聲,翻來覆去地細看著權夫人給的那對羊脂白玉鐲子,一邊看,一邊和梁媽媽感慨,「真是白如截肪,沒有一點瑕疵,你看看你看看,論油、水,倒是要比我常戴的那對更亮更潤些!」

  梁媽媽就笑,「看權夫人的意思,這對鐲子,她是經年戴著的,這玉也得靠養,您的好首飾多了,這裡戴一個,那裡戴一個的,哪裡還成天就戴這一對鐲子了?」

  「話不能這麼說。」大太太卻罕見地實事求是,「你看這水頭、這油性——恐怕從根子上來說,也是要比我的那幾對都好些。不過這上等的羊脂玉,也都是獨一無二,我常戴的那對就要比這對寬厚些,也是難得的。」

  她把手中的玉鐲珍重地放回了錦盒中,囑咐七娘子,「這樣的好東西,可要好好保管,千萬別失落了暴殄天物,就是不戴,拿著看看也是好的!」

  這才揮了揮手,把立冬同梁媽媽打發了下去,從書奩裡找了一封信,遞到七娘子眼前。

  「我說這權家的行事,是從來沒有這麼魯莽過的。」她似笑非笑,「這不是?諸總兵才打發人上門,良國公、良國公夫人的信就到了,你爹那裡還有一封良國公的信,我知道他自然會叫你去看的。——你先自己看看權夫人的口氣,這權家和桂家,我倒是分不出好壞了,還得看小七自己的意思。」

  看大太太的言談態度,應當是已經知道了七娘子的決定,說起來,除了不能進宮當太子嬪,為大太太掙臉之外,七娘子不嫁封家的決定,還是讓大太太相當的滿意。甚至於對她的態度,也多了幾分尊重,倒像是對個平輩說話,用上了商量的語氣。

  只是不知道大老爺對大太太透露了多少,大太太是不是知道了封錦和太子的關係……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煩躁:她把此事告訴大老爺,為的可不是讓封錦在背後受人褒貶。

  只是以封錦的姿容與他選擇的這條晉身之道來看,恐怕這一輩子,都逃不脫被人議論,只盼著大太太能知道些輕重,別到處亂嚼舌根了。

  七娘子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接過了權夫人的信。

  她先沒有看,而是大膽地望向了大太太,輕聲細語,「娘方纔還提到桂家……桂家的那門親事,還、還算數嗎?」

  只這一問,七娘子的態度已是一目瞭然。

  大太太點了點頭,面容卻是有了些許凝重。

  「算倒是還算數的,這些年來,我們家和桂家隱然已有了默契,聽說桂家的二少爺,也很中意你當桂二少奶奶。」她頓了頓,才又道。「只是四月裡我得了桂太太的一封信,說是含春這孩子前段時間帶兵和北戎餘孽交戰的時候,臉上被箭簇擦過,受了不輕不重的傷,還不知道會不會落疤……當時想著怎麼都要到選秀之後再說這事了,也就沒有告訴你!」

  桂含春破相了?

  七娘子微微一怔,卻也沒有太多的驚訝。

  將軍難免陣上死,別說破相,就是受傷截肢,在邊關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只是,她畢竟離開西北太久,竟是已經忘了在那片風沙大漠之中,性命兩個字,要比江南水鄉更輕賤得多……

  「你且放心吧,桂太太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大太太見七娘子出神,也不由起了一絲憐惜,就安慰,「她這個人,把面子兩個字看得比天還大,一旦含春是真的破相了,弄出一副可怖的面容,就是我們家要和桂家結親,她都一定要把話說明了,免得日後兩親家見面不好看。好在你今年才十四歲,論理,也要等你五姐和六姐的事完了再給你說親,到那時候,破相不破相,還不是一目瞭然的事?大不了就讓含春再來一次江南,讓你親自掌過眼再說!」

  七娘子一下就回過神來,一邊聽大太太的說話,一邊笑著開了權夫人的信。

  大太太目光一閃:聽了破相兩個字,就開信了……罷了罷了,比起權仲白的仙人風姿,含春這孩子的容貌也的確是太不出色了些。

  只是七娘子平素裡多聰敏的一個小姑娘,怎麼也就被權家的富貴迷了眼……

  她正在這邊思量,那邊七娘子已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權夫人的來信。

  「倒是沒有說什麼。」她喃喃自語,「只是誇了誇小七,又說了說權神醫的事。對為什麼上門提親,是一點解釋都沒有……」

  大太太就是一怔。

  七娘子不關心權仲白如今的身份地位,不關心權家的內務,倒是關心起權夫人上門提親的動機了?

  「娘要知道,我們兩家一個在魯王帳下,一個在東宮身邊,雖然有過來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並不親近。權二少爺鰥居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權夫人更不是昨天才見的小七,在皇上身子骨不好,魯王與東宮之間暗潮洶湧的時候上門提親,小七是覺得,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大太太面色一整,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為之一變。

  雖說七娘子的表現,一再讓她驚喜,但在政局上,這孩子這份難得的清醒,還是讓大太太格外的賞識。

  若是小五能有小七的半分睿智,又何必一定要嫁進許家……

  大太太的傷懷,一閃而逝。

  「我和你爹昨兒盤算了半日,也只是有了些模模糊糊的頭緒。」大太太就望著七娘子笑,「小七素來是靈醒的,不妨說說看你的想法。」

  七娘子也沒有謙虛的意思。

  楊家的未來,牽扯到了所有出嫁女兒的臉面,更別說不能出嫁的九哥……為楊家在政治上謀取最大的利益,是每一個楊家人的義務。

  「權家上門提親的時機,挑得相當的微妙。」她一面沉吟一面分析,「按說現在選秀在即,就連我們楊家,都是剛剛才定下方針,權家卻早先就托人提親,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大太太頓時將七娘子引為知己,「昨兒我和你爹參詳了半日,也是參不透權家這一招背後的玄機,要提親,什麼時候不能上門,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在這時候寫信過來……」

  「是啊,不知道的人,還當權家和張太監熟悉得很,一封信就能左右我們楊家選秀的成敗呢。」七娘子喃喃接口。

  大太太頓時臉色一變。

  太子選秀,主事的張太監又是東宮大伴的熟人,張太監是鐵桿太子黨,這是不用說的了。

  而權家身為魯王麾下的重臣,居然能在張太監身邊說的上話,這裡頭的涵義,可就微妙得讓人都有些害怕了!

  見風使舵,是世家慣用的把戲,權家不看好大皇子,想要倒戈到太子這邊,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以良國公的尊貴與權柄,就算在太子的陣營裡,也很缺這樣的老牌權貴。

  只是想要倒戈,與已經和張太監相當熟稔,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權家難道是早在權夫人下江南的時候,就已經投入了太子這邊的陣營?

  大太太是越想越心驚,從這個角度推演開去,一切好似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為什麼權夫人已經對小七另眼相看:在太子陣營中立足不穩,想要和一樣根基淺薄的楊家結盟,是個很合理的決定。

  為什麼在這時節上門提親——以權家的身份地位,和太子打個招呼,把楊家的這個女兒從選秀中黜落,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只是,權家一直安安穩穩,和達家又是慇勤,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叛出大皇子那邊。按說,應該是太子安排,潛伏在魯王陣營的內鬼,又怎麼會忽然間大張旗鼓地托了諸總兵向楊家提親?

  這事雖然那不可能立刻傳得家喻戶曉,但要瞞過有心人,總不是什麼易事。權家就不怕……

  「你五姐夫沒有什麼大事。」大太太忽地又提起了許鳳佳,「他派來報信的人今天一早就進了城,據說只是受了些皮肉輕傷,耽擱不了多少行程。據說路上遇到的賊人,身量都很高大,他們放倒了一個,那俘虜雖然不肯認,但說話的確帶著山東口音……諸總兵,到底是沒有出手。」

  這時候再看諸家與權家的關係,就看出味道來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直冒寒氣:只看諸家會肯為權家上門提親,就知道他們倒戈到太子一邊,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太子瞞著楊家,還情有可原,可憐許家都被瞞在鼓裡,那是多深的心機?

  當然,更可怕的是,許家人心裡有數,只是不曾透露給楊家知道……

  外宅的政治鬥爭,真是要比內宅的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冷酷了無數倍,也險惡了無數倍!

  大太太也是面沉似水,垂首沉吟了許久,才抬頭叫人,打發立冬,「去前院看看諸總兵走了沒有,若走了,就把老爺請進來說話!」

  立冬匆匆而去,兩母女對視一眼,都是無言。

  雖然只是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的小事,但不知怎地,七娘子已經有了一股風雨欲來的預感。

  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

  大老爺不久後就匆匆進了正院。

  這個封疆大吏在一夜間似乎老了不少,鬢邊的銀絲白得發亮,看上去,為大老爺平添了不少憔悴。

  大太太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把七娘子提出的思路,告訴了大老爺。

  大老爺也聽得很入神。

  只是讚許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逕自沉思起來,目光閃爍,似乎有無限的心緒,正在腦海中流過。

  就連大太太也是兀自盤算了起來。

  屋內一時就沉默了下來。

  半晌,大老爺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中,有七娘子從沒有在大老爺身上發現過的心灰意冷。

  「要變天了!」大老爺一開口,就為眼前的局勢敲磚釘腳,蓋章定論。

  兩母女都嚇了一跳。

  大太太禁不住就叫,「老爺……」

  卻是話一出口,就無以為繼。

  大老爺也沒有搭理大太太這個話頭,他叫了立冬進來,吩咐這丫頭,「去找張總管,就說我的話,派一輛車去山塘書院,把九哥接回來。」

  九哥當然是一早就去山塘書院,和同學們一道讀書了。

  大太太和七娘子都嚇了一跳,更別提立冬了。

  這丫頭的臉色,頓時刷白,轉過身匆匆忙忙地出了屋子,連掀簾子的動作都沒了節制,叫這水晶簾跌宕起伏,映出了一室的星光。

  「把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叫到正院吧!」大老爺放柔了口氣和大太太商量,「家裡的大事,兒女們還是要知道得好!」

  大太太面色煞白,「老爺……」

  聲音已是有了些顫抖。

  大老爺衝她一笑,寬慰地握住了大太太的肩膀,「怕什麼,當年風風雨雨都走過來了,也沒見太太怕過!」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個哭一樣的笑,「江湖走老,膽子越小……老爺,咱們家,該不會有事吧?」

  「哪裡就至於會有事?!」大老爺哈哈大笑,意態又輕鬆了起來,「不過是未雨綢繆,天變在即,我們家,也要安排後路了!」

  七娘子雖沒有說話,卻也是心若擂鼓,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推演著她所知道的信息。

  在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對於這世界而言,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原來對於這時代而言,自己不過是楊家這根蔓籐上的菟絲花,縱有千般本領,身為女子,沒有家族,她所餘下的東西,也沒有多少了!

  她恨過楊家,也怨過楊家,更嫌惡過這個龐大而冰冷的錦繡棺材,然而離開了楊家,她算什麼呢?

  她悄悄地攥緊了拳頭,漸漸又調勻了自己的呼吸。

  然則,一無所有的滋味,她也從來未曾陌生,她曾兩次一無所有,也曾兩次在自己的一點點土壤上扎根發芽,就算再來一次,那又有何妨?

  就算最壞的結果發生,楊家事敗,還可以回西北去!萬貫家財,總是能剩下一點,只要人還在,本事還在,就不怕站不住腳,生存不下去!

  待到五娘子、六娘子進屋的時候,七娘子已是徹底平靜了下來。

  事情還遠遠沒有嚴重到這個地步,楊家雖然不得太子歡心,但的確是站對了隊伍,滅門大禍,是不會有的。

  只是,她也有所預感: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裡,楊家的日子恐怕是不會太好過了。

  大老爺也是心潮起伏,久久未能平靜。

  他一遍又一遍地環視著這精緻而幽雅,富麗得含蓄的東次間,又一遍又一遍地巡視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就連大太太口中的家常,也都模糊在耳際。

  多年往事,似乎又在眼前浮出,上京趕考,得娶高門女,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爹,娘!」九哥步履匆匆,進了屋子。「出什麼事了?」

  一眼看到九哥,大老爺的心,就定了下來。

  榮華富貴,死後為空,唯獨這一滴血脈,是的確傳承了下來!自己將來百年,也有面目見先人了!

  他微微一笑,止住了大太太的嘮叨。

  「九哥,去把隔扇攏一攏,門關關好。」他和顏悅色地打發九哥,「女兒們坐得離爹娘近一些。」

  一家人於是就擠擠挨挨地在八仙桌前坐了下來,九哥關門閉戶,把東次間通往堂屋與東裡間的通道都落了鎖。

  大老爺又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開口。

  「前兒諸總兵……」

  就添添減減地把昨天發生的幾件大事,都交代清楚。

  「一葉落知天下秋,從年前你表哥下江南起,太子似乎就已經佈置下了一個龐大無匹,以天下為棋盤的珍瓏局。先拔除魯王在江南的暗樁,吃相貪婪難看,讓天下人都以為皇上身子骨再出事端,東宮不過順勢而為,要籠絡住江南這塊魚米之鄉。」

  「而後特地留下魯王信重心腹的性命,大張旗鼓押解上京,誘得魯王發兵來救,這位心腹,若我沒有猜錯,恐怕就擒後已然投敵……又以選秀來安撫我們江南地頭蛇的情緒,就勢派心腹封子繡去考科舉,大有讓封子繡化暗為明,正式接手廠衛的意思。這一番做作,無非就透露了一個信息:皇上的身子骨已經快不行了,勝負就在此番,太子的動作才會這麼大,這麼急……我們大秦的天,很快要變了!」

  七娘子率先露出恍然之色,九哥緊跟其後,面露駭然。

  六娘子還在懵懂時,五娘子也面色大變,就連大太太,都聽得一臉的驚悚。

  「可皇上的身子骨好不好,憑的是誰的一句話?憑的是如今他最重新的御用神醫權仲白權子殷!自從昭明二十年,權子殷把皇上從鬼門關前硬生生地拉了回來,自此皇上就再不要別人診脈,半步都不肯放權子殷離京……說得難聽些,皇上的生死,其實只操於一人之手!」

  「當權家投入太子麾下的時候,這天,要怎麼變,已經不是皇上說了算了!」

  「只是權家身為皇長子旗下的內奸,若果這變天的日子,還在將來,他們是不會現在就上門提親的,這一招畢竟露了馬腳。皇長子知道了,不可能不生出疑心。」

  「只看權家的這一步,就能知道變天的日子……恐怕亦不會遠,而東宮恐怕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魯王深入彀中卻還並不自知,權家這才騰出手來向我們家示好,提起了這門親事,畢竟最清楚皇上身子骨的人,非權子殷莫屬。」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變天,我們楊家不可能不受影響。這些年來,雖為東宮效力,但卻不得重用,更遭猜忌……」大老爺面上難得地露出了幾許疲憊,「這位太子爺手段莫測心計過人,爹畢竟已經老啦,再服侍一個皇上,也有些力不從心……我已經下定決心,等今上一去世,我就上書新帝,告病還鄉!」

  眾人頓時都怔住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5
發表於 2017-3-1 10:23:28 |只看該作者
154、政治

  眼前有餘忘縮手,身後無路想回頭,並非人人都能像大老爺一樣拿得起放得下,把江南總督的富貴榮華拋諸腦後的!

  九哥第一個抗聲,「父親想要韜光隱晦,的確是老成穩重,但才改天換日就告病還鄉,是否退得太急了些,不知道的人,還當東宮和我們楊家之間——」

  大老爺倒有了幾分欣慰。

  總算是把九哥養出來了!

  他撚鬚一笑,卻沒有搭理九哥的話茬,而是關切地看向了大太太。

  兩夫妻胼手胝足,一道從舉人打拼到今天的地步,固然大老爺是難得的能吏,但大太太也功不可沒,大老爺說要告病,當然不能不考慮到大太太的態度。

  大太太面色陰沉,低首沉吟了半晌,才抬頭歎息,「老爺的確老成持重……家裡的大事,還是要您做主。」

  到底是名門閨秀,關鍵時刻拎得起來!

  再一掃視四個兒女,五娘子滿面茫然,六娘子咬著下唇兀自盤算,七娘子卻是隱隱有了悟之色,九哥也露出了沉吟之色——倒是沒有那一等戀棧富貴,一聽大老爺的話,就忙不迭出言反對的輕浮紈褲。

  大老爺心下頓時就多了幾分寬慰:這輩子有了這幾個兒女,也算是心滿意足了。

  「小七,」他沖七娘子點了點下頷,「給你弟弟解釋解釋,父親這一招的用意吧。」

  七娘子掃了眾人一眼,見幾姐弟都是神色茫然,心下不由歎息了一聲。

  幾個姐妹還好,年紀又小,見識又短,不明白,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九哥在富貴鄉里長大,雖然也聰明,但有時候過於傲氣,血氣一湧,平時的聰明謹慎就不見了,止余一個熱血少年……

  熱血,當然沒什麼不好,只可惜一個熱血少年,是最不適合官場的。

  「只看東宮在江南布下了這樣大的一張網,一個局,不但沒有隻言片語透露給我們楊家,甚至連楊家都在他的算計中。就可以知道這位貴人心思深沉手段高妙,並非任人擺佈之輩,恐怕對兩個養母,也不是言聽計從。」她緩緩開聲。「從前年小的時候,要依仗養母的勢力,如今長成,就不是兩個養母庇護他,而是他庇護兩個貴人了。」

  許貴妃的影響力減弱,楊家在京城最大的保護傘,就有了褪色的嫌疑。

  「我們楊家和東宮之間的關係,不遠不近,不比許家、秦家、孫家。東宮既然對我們殊乏信任,又藉著佈局的機會,往江南可了勁兒地安插人手。可見江南這塊風水寶地,他是極為看重的,既然如此,楊家身為在江南經營多年的地頭蛇,東宮心中難免就對我們存了忌憚。這天一變,楊家若是還戀棧權位,恐怕東宮的手段,也就陸續有來,下台,就下得太難看了些。」

  「倒不如父親主動讓出江南總督的位置,讓東宮施展手段,從容消化江南,如此君臣之間,還留了一線體面,將來父親是要再出仕還是在家閒居,都是可以商量的事,京城的親戚,西北的親戚,對我們楊家也會格外高看一眼……這一招,或者應該叫做以退為進吧!」

  錯綜複雜,利益交錯的朝局,被七娘子輕柔的聲音這麼一分說一解釋,倒是顯得井井有條絲毫不亂。五娘子、六娘子都露出恍然之色。

  九哥卻是有些憤憤,「去年要我們楊家出力,在鹽鐵司動手腳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嘴臉!過河拆橋、口蜜腹劍……」

  說起來,太子的確是又騙了楊家出力,又排擠著楊家,九哥有這個抱怨,也算是人之常情。

  大老爺動了動嘴,想要呵斥九哥幾句,看了看大太太並幾個女兒,卻又收了口。

  十四歲的少年郎了,不是孩子了……也要給他留些臉面。

  卻是大太太回了九哥一句,「這就是朝廷,這就是政治!九哥若是還看不透這點,倒是別出仕來得好些。」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沉悶了起來。

  五娘子神色數變,遲疑開口,「那爹的意思,我們家和許家的婚事……」

  單刀直入,倒的確是她的作風。

  楊家這一次,才是真的全面收縮,一旦江南總督的職位一去,勢力肯定會大為衰弱。官場上的事就是這樣,人走茶涼,雖然被大老爺提拔起來的後起之秀,還是會尊敬楊家的威嚴,但想要在下台後依舊維持對江南三省的影響力,那是癡人說夢。

  女人家在夫家的面子,還不都是娘家撐起來的?幾個出嫁多年的姐姐還好,畢竟都已經生兒育女,在夫家有了根基,但五娘子作為即將出嫁的新婦,娘家在這時候收縮,她的立場就有些尷尬了。

  大老爺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若是早下這個決心,我和你娘是不會應下許家這門婚事的。平國公府現在正是炙手可熱,鳳佳那孩子和太子交情又好,怎麼看,許家的前途都要比楊家更亮,就算是現在,你嫁進許家,都有高攀之嫌,更別提這一變天……」

  他望著五娘子的眼神裡,是深深的擔憂,「小五,記住爹的這句話,剛出嫁的新媳婦,受氣是難免的!你自小嬌生慣養,到了許家,就要把驕縱的性子改過來,別仗著婆婆是姨母就玩弄性子,鳳佳或者會看在表兄妹的面子上不和你計較。但許家內部也決不是風平浪靜,要是被人抓住小辮子,爹娘不是在江南,就是回西北,恐怕也很難給你撐腰……到許家就算受一點氣,也不要計較,等到孩子出世,那就好些了!」

  大太太更是欲言又止,望著五娘子的眼底,全是歉疚。

  本來是把五娘子送過去享用榮華富貴的,卻不想政治局勢瞬息萬變,到五娘子出嫁的時候,娘家或者已經沒有那麼顯赫了……

  五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她安安靜靜地點了點頭,挺直了脊背,「父親就放心吧!我不會給楊家丟人的!」

  大老爺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想要說什麼,又把話吞了下去。

  只是搖了搖頭,又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泰然自若,鎮定地回望著大老爺,唇邊甚至還帶了一抹嬌憨的笑。

  大老爺就又犯起了沉吟。

  大太太看了看六娘子,又掃了七娘子一眼,和大老爺商量,「這選秀的事,咱們還要跟著摻和麼?今非昔比……」

  一家人就都把目光投注到了六娘子身上。

  不論七娘子是嫁進權家、桂家,抑或是封家……她的親事,是肯定不會和皇宮發生一點關係的了,或者說,嫁進皇宮,已經不能把七娘子的價值最大化。

  倒是六娘子,眼下進一步,就是太子嬪,退一步,則是嫁進李家為十一郎的媳婦,一條路險峻,一條路平順,兩個選擇背後,都有很好的理由……

  就看大老爺怎麼選了!

  大老爺卻似乎是走了神兒,一路沉吟,半天,都沒有抬起頭來。

  大太太的視線來回在五娘子和六娘子兩人之間打轉,五娘子一手托腮,望著房梁發呆,六娘子卻是氣定神閒,雖然不至於和七娘子說起小笑話,但也是笑嘻嘻左顧右盼,看起來,就好像是並不把自己的終生大事放在心上。

  九哥卻是神色不定,也正自出神,又不時看一眼表情恬靜的七娘子:大變當前,屋內的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心思。

  大老爺慢慢地回過神來,又看了看六娘子,不由在心底歎息了一聲。

  這楊家的庶女,哪一個不是千伶百俐,也就是四娘子稍微木訥了些。

  可惜命都不好,沒能博個嫡出,否則恐怕將來成就,要比兩個嫡女更高得多了!

  「選秀,還是要選的!」他下了決心,「這是太子妃做給楊家的人情,我們不以嫡女應選,已是失之輕忽,好在小五和鳳佳青梅竹馬,多年前兩家就已經有了默契,二娘子不至於沒法和太子妃交代此事。小六才貌雙全,嬌憨之餘不失分寸——這個太子嬪的位置,還是能坐得穩的!」

  只看大老爺下的這個決心,就曉得他老人家心中,始終還是放不下仕途。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見她面上不見喜色,更不見失落,心底也不由佩服起了六娘子的胸襟。五娘子卻是神色複雜,張口喚了聲爹,又止住了話頭。

  大太太卻很欣慰,看了看九哥,連聲附和,「以我們家小六的脾性和容貌,雖不說得那位的垂青,但只要巴結好了太子妃,將來一個妃位是安安穩穩的,要比嫁進李家強!」

  談話至此,五娘子、六娘子的親事算是已經交割清楚,後續雖然還有瑣事要處理,但大老爺都開了腔,大太太也點了頭,也是再生不出什麼波瀾了。

  大老爺就轉過眼看了看九哥,微微歎了口氣。

  「如若真到了變天的那一日……九哥就跟著我們回鄉潛心讀書,暫且不要出來考功名了!」

  他沒有給任何人說話的時間,霍地就站起身,望了大太太一眼,「雖然世道艱難,但只要一家人齊心協力,就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們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我怕,這個天,變得,恐怕不會那麼的……」

  話沒有說完,大老爺就收住了話頭,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屋外碧藍如洗的青空。

  一家人都不由得隨著大老爺看了出去,彷彿這晴朗的天地,在下一瞬間,就會風雲變色。

  #

  從堂屋出來,幾個兒女臉上都多了心事。

  五娘子臉上還剩著的那一點頤指氣使、任性驕縱,好像長了翅膀似的,不過幾個時辰,就全不見了蹤影。

  她一路沉思到了浣紗塢前,才勉強換上了歡容調侃六娘子,「我們家六妹有福分,能進宮服侍東宮,多少人,可是盼都盼不來!」

  大秦的后妃與前朝不同,均為高門大戶的女兒家出身,只看今日的許貴妃,當年也不過是個太子嬪,就能知道六娘子以庶女之身入選東宮,是多大的殊榮。

  六娘子只是微微地笑,「五姐就不要笑我了。」

  她的口氣顯然就多了幾分敷衍,一邊說話,一邊跟著兩個姐姐往百芳園東翼行走。

  五娘子還當她要進月來館說說話,也就邀七娘子,「一道來月來館坐坐——爹也實在是,今兒誰都安排好了,獨獨就不安排你,楊棋你心裡,恐怕也有幾分著急吧?」

  七娘子笑了笑,「六姐只怕是心急著去小花園和七姨娘說話……」

  五娘子這才恍然大悟,「我倒是忘了這茬!」

  終身有了結果,六娘子當然想和生母說一聲。

  六娘子對七娘子會心一笑,又衝五娘子抱歉地點了點頭,才匆匆穿過竹橋,從側門出了百芳園。

  五娘子才要和七娘子說話,身後又傳來了梁媽媽的叫聲。

  「五娘子,太太請您回正院說話——」

  她只得也撇下七娘子,從來路回去找梁媽媽了。

  七娘子站住腳,看了看兩個姐姐的背影,一時間倒不想就回玉雨軒。

  索性去找九哥說話。

  大太太剛才倒是先留了九哥說了幾句私房話,才派梁媽媽來追五娘子。

  七娘子才到及第居門口,就和進門的九哥撞到了一塊兒。

  「太太都和你說什麼了。」兩姐弟也沒有多客氣什麼,就在東裡間各自坐了,七娘子靠在美人榻上,九哥坐在她腳邊,雙手捧著下巴出神。

  「也沒有多說什麼,就是勉力我還是要用心讀書……」九哥的情緒相當的低落,心不在焉地應了七娘子一句,就逕自又出起了神。

  「怎麼?」七娘子很是詫異,「是捨不得這江南風光,還是捨不得眼下的權位?連父親臉上的心事,都還沒有你一半多。」

  九哥唉聲歎氣,也未曾答話,看了看七娘子,又別過頭去,望向了青磚地。

  半天,才甕聲甕氣。

  「爹在我這個年紀,都能下場考舉人了!就連表哥在我這個年紀,也都上陣廝殺,立下了軍功……」

  七娘子恍然大悟。

  這是和大老爺置氣呢,嫌大老爺把他看得小了,不願讓他下場,好像自己考了舉人,會給家裡添亂似的。

  她不禁微微一笑,親暱地拍了拍九哥的肩膀。「你以為父親情願那樣早就挑起一家的重擔?更別說表哥也是被家裡逼得沒有辦法,迫切立功自明……傻孩子,不讓你下場,正是因為家裡能護得了你,能叫你再多逍遙幾年!」

  九哥抖了抖肩膀,把七娘子的手甩掉了,才嘟囔,「就連七姐,都能進出小書房,為父親分憂解難。爹卻還把我當個孩子!什麼話都不和我說,末了又反過來怪我沒用……」

  大老爺看九哥,就好像大太太看五娘子,是愛到了心坎裡,才處處看得出不好,處處嫌棄。

  「你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七娘子頂了頂九哥的額角,「封家表哥也不過十五六歲,得中秀才案首,不到二十歲就中瞭解元,可你要問他,我看他倒寧願有個嚴父管束,自己在家清閒讀書……再說了,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你就安心多讀幾年書,來個連中三元,也不會比許家的表哥差多少的!」

  提到許鳳佳,她倒是想起了大老爺的那番話。

  就不知道許家,到底是局中的一顆棋子,還是下棋人身邊的心腹了……

  以五娘子的心機,入主許家中堂,恐怕頭兩年將會非常吃力,也不知道許鳳佳能不能護得住她……

  正自凝思,九哥又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道理我都懂,就是……」他看了看七娘子,又把話吞進了肚子裡。「不說了不說了。其實七姐不來找我,我也要找你說說話的。今兒爹什麼都安排好了,只是不安排你的婚事,倒叫我很有些懸心,既然爹有了倦勤之意,想要回西北閒居,我還當你和桂家的親事,已是十拿九穩……」

  桂家身為西北地頭蛇,若是有了桂含春這個女婿,別說大老爺自己也是從一線退下來的,就是個無名小卒,在西北都憑空多了幾分面子。

  七娘子搖了搖頭。

  怪不得大老爺不放心九哥下場考舉人……這孩子的閱歷,始終是淺了些。

  「楊家統共就剩這一個女兒了。」她聲調淺淡,「物以稀為貴,父親是不會這麼快就把我的婚事定下來的。是權家還是桂家,得看他老人家在變天後的處境,是難,還是易……這最後一樣貨,他當然要拿捏得久一些,怎麼會輕易就賤賣了呢?」

  這樣編排生父,雖說話也不假,但始終失之不敬,九哥不由微微一皺眉,才道,「總歸有封家表哥在,七姐怎麼嫁,都不會嫁得太差的!爹也是,也是……」

  卻是難以為繼。

  七娘子微微一笑,也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而是輕描淡寫,「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還要多謝封家表哥,否則,這個釣魚台,我是坐不得這樣穩的。」

  九哥望著七娘子,半天才轉過頭去,聲音發沉,「是呀,封家表哥已經能護得住七姐啦。」

  又沉默了許久,待七娘子也出了神,才輕聲嘀咕,「也不曉得我什麼時候,才能護得住七姐……」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6
發表於 2017-3-1 10:23:43 |只看該作者
155、飄搖

  眾人心裡都有事,昭明二十四年的這個端午,就過得不大隆重。

  浮皮潦草地吃過粽子,誰也沒心思去看龍舟,大太太天天忙著打扮六娘子,翻箱倒櫃,把歷年來積攢的上等首飾一股腦兒地翻出來,帶了三個女兒一道挑,什麼金銀珠寶、翡翠玉石,全都往六娘子身上招呼。

  「這天家的嫁娶,我們歷來是只能送衣料首飾,不能送田土的。」大太太也有安撫五娘子、七娘子的意思,「小六又沒有多少壓箱底的首飾,你們做姐妹的別嫌我偏心,小六到了宮裡,若是打扮得不夠漂亮,反而傷楊家的面子!」

  好在五娘子和七娘子誰都不是在意這個的人,五娘子自己歷年來積攢的首飾,早不比中等人家的主母差多少,七娘子更是只求得體兩字,這些首飾看著雖漂亮,真要往自己頭上插,她就覺得沉了。

  又緊趕著把別院裡幾處鎖起的樓閣打掃出來,讓七姨娘挑一處住——雖然原本的居處也已經夠舒適的了,但到底住了幾年,指不定七姨娘也想換換口味。

  更把思巧裳和纖秀坊的新巧花色,各式各樣都採辦了進來,預備著給六娘子帶進宮中裁衣……六娘子一下就成了閤家上下的眼珠子。

  就連大老爺都頻頻召喚她進外偏院服侍,在小書房的言傳身教、諄諄叮囑,都是可以想見的。

  五娘子自己也有不少事要忙,閩越王妃說是說當大媒,可以人家的身份,肯上門幫著提親,已經是給了楊家、許家天大的臉面了,媒人一手托兩家的瑣事,楊家也不敢煩她,許家又托了蕭總兵來做這個細活兒,蕭太太一天三遍地跑楊家和大太太商量,婚期能不能近些兒,許鳳佳今年年底就要下廣州給海船試水,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許夫人身子骨不好,想早些看到嫡孫……

  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擺出來,楊家還有什麼可說的?五娘子只好開始收拾自己的箱籠細軟,把十多年來積攢下的物事一點點的整理出來,預備著九月上船進京成親。

  就連九哥都忙著預備山塘書院的歲考,這孩子得了大老爺的幾句話,知道這幾年無望進場,反而更變本加厲地讀書,好像和誰置氣似的,恨不得頭懸樑錐刺股,竟有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勁頭。

  人人都有事忙,就顯出了七娘子的閒。

  台媽媽那裡的課,是專為六娘子預備的,七娘子是不用去上的了。大太太院子裡忙得不可開交,也沒有能用得上七娘子的地方,就有,她也懶得去湊這個熱鬧。

  大老爺那邊整天不是和六娘子說話,就是把五娘子叫到小書房耳提面命,兩夫妻好像一時都把玉雨軒裡的七娘子忘了,五月整整一旬,都把七娘子晾在了一邊。

  七娘子也很享受這難得的空閒,每日裡早上給大太太請過安,又和五娘子、六娘子打個招呼,就回玉雨軒練字讀書,閒暇時偶然也刺幾朵花兒,琢磨琢磨自己的打扮,賞玩賞玩首飾,和幾個大丫頭說說笑笑……日子過得和飛一樣快。

  一下就到了五月九日。

  張太監早幾天就派人和大太太商量,五月十日一大早,親自派兩個經過事的老媽媽,來接六娘子、七娘子到行宮喫茶。

  雖然七娘子只是陪客,但當時說是說兩個人,這個過場,也是要去走走的。張太監能特別派人來接,已經是給足了楊家面子。

  大太太也不敢怠慢,九日晚上一請過安,就讓六娘子回小香雪好生歇著。

  七娘子倒是逍遙自在,她一向穩妥,這回更只是陪客,大太太自然放心,不過是略略叮囑了七娘子幾句,就放她回了玉雨軒。

  才回玉雨軒,就看著幾個小丫鬟在屋外梨林中捉迷藏,乞巧綁了紅布遮住眼睛,靠在梨樹上數數兒,「二十三、二十四……」卻是一邊數,一邊悄悄地拉了拉紅布,偷瞧外頭的動靜。

  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繞到乞巧身後,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俏皮鬼兒,玩個捉迷藏也賴皮!」

  乞巧嚇了一跳,轉過身埋怨,「誰偷看了來著——姑娘!」

  這才蹲身行禮,笑盈盈地把七娘子讓到了屋裡,「上元姐姐已經去領飯了……姑娘喝茶不喝茶?」

  「不喝,」七娘子隨口應了一聲,又問,「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的娘才出了外差回來,給她帶了些玩意兒,托看門的嫂子行了個方便,親自送到玉雨軒裡來了。兩母女剛才在梨林裡說話來著,這會子不知哪去了。」乞巧交代起事情,永遠口齒伶俐,七娘子聽得精神一振,含笑點了點頭,又和乞巧說些閒話,卻是心不在焉,直往窗外看。

  立夏很快也就進了堂屋。

  乞巧不待七娘子吩咐,逕自退出了屋子,七娘子於是期待地看著立夏,「是黃先生回信了?」

  立夏面帶難色,「信……卻沒有回。」

  她喘了一口氣,在七娘子耳邊又輕又快地敘說了起來。

  「奴婢的娘到了李家送過信,黃先生看了,面上的神色就是一變。」

  「竟是當時就進了屋子,沒有回信的意思,只說是叫奴婢的娘謝過七娘子惦記,說自己年紀大了提不了筆,不好回信……」

  「回去就告了病,回了黃家村自己的屋子,奴婢的娘親沒有辦法,只好日日上門拜訪。拖了好幾日,昨兒早上才算是見到了黃先生的面,黃先生第一句話就問,您是不是要參選太子嬪……」

  「然後就說,你要是參選太子嬪,這個人,對您倒是有大用處。九姨娘在進纖秀坊之前,的確有過一門親事,那人家姓鄭,未婚夫就叫做鄭連繼,曾是個落魄的書生,屢試不第家計無著,由過世的封家大爺做主,封家出了五十兩銀子,鄭家也出了五十兩,都是兩家半輩子的積蓄,交給鄭書生在杭州販布進京去賣。不曾想過了半年,等到的卻是官差——與鄭書生一同上路的一個糧油商死在了京城的一家小客棧裡。鄭書生卻是再也沒有音信。封家大爺是不做事只讀書的,一家人全靠九姨娘同大嫂的手吃飯,沒奈何只好進纖秀坊做了繡娘……」

  「再往下的事,黃先生就不肯說了。聽她的意思,那人像是還回過蘇州,九姨娘把自己的全部積蓄都貼給了那人,就連黃先生也是見過他幾眼的。只是背著人命官司,在蘇州站不住腳,很快又不知所蹤,又過了幾年,九姨娘就嫁進了我們楊家……當時給您的那塊帕子,就是九姨娘在那人重回蘇州後繡出來的,那時候九姨娘很開心,說是三年期滿,就出纖秀坊,跟那人去京城——那段時間,她繡了很多嫁衣,只是後來全都絞了,這塊繡帕還是黃先生看了不忍心,悄悄撿出來的。」

  「黃先生也不肯寫信,說是這種事寫在信裡太沒意思,她知道奴婢一家人……跟著姑娘有幾年了,才肯半遮半露地說給奴婢的娘親聽。」立夏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才續道,「奴婢的娘也是府裡老人了,當年曾在纖秀坊服侍過幾年,聽她說,黃先生說得很是那麼一回事,九姨娘當繡娘的時候,有幾個月時常背了人流眼淚,不知道的人,都還以為她家裡出了什麼事……」

  「黃先生最後才說,這人的身世,是九姨娘從前在刺繡的時候一點一點和她說的,原名是不是叫鄭連繼,時日久了有點記不清了,只記得這個人回蘇州的時候,為了躲官差,就改了姓,叫連繼了。」

  七娘子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也不由得呼吸一頓,霍地站起身來。

  立夏卻顯得很沉穩——或者她是早已猜到了這裡頭的內情。「到了要走的時候,黃先生又自言自語,說是這個人,現在恐怕是連名字都沒有了,只得一個連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麼,他都會給……」

  她住了嘴。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半晌才緩緩地又坐回了桌邊,勾起唇角,露出一個譏誚的笑,「黃先生就是黃先生,到末了,還要和我開個玩笑。」

  原名鄭連繼,後為避禍改姓為連,就叫連繼,可連命根子都沒了,這傳宗接代的繼字,自然是也不能要了,豈不就只剩一個連字?黃繡娘的這個玩笑,開得刻薄又鋒利,看來,她和這個連繼,說不定也有過一些淵源。

  難怪封錦以稚齡之身能與東宮往來,難怪封錦會向她要九姨娘的繡品,難怪封錦會說一生中他只有欠九姨娘和自己……

  七娘子咬住下唇,開了自己的妝奩,鄭重從暗格裡抽出了這條泛黃的繡帕,細細端詳了半晌,才搖頭苦笑,將它捏在了手心。

  #

  吃過飯,七娘子反而靜極思動,去小香雪找六娘子說話。

  這麼多年下來,梅林雖年年修整,但到底有些老梅或是病或是死,當年系過鞦韆的老梅樹去年冬天就沒有開花,今年春天,大太太派人砍了,在原地補了一株小小的樹苗,梅林裡就有些疏疏落落的,並不大好看。

  七娘子只是在梅林中稍微站了站,就進了小香雪,笑著問大雪,「六姐睡了沒有?」

  六娘子當然沒有這麼早睡。

  她正在燈下賞鑒大太太給她的首飾,什麼金團花、珊瑚邊花、美人游宴玲瓏掩耳、金麒麟、白玉荷包……林林總總,攤了一桌子。

  「七妹。」見七娘子進了屋,她忙笑著招呼,「快來幫我挑挑,從前手頭首飾少,反倒能花樣翻新地裝束自己,如今這麼多好東西全給了我,我倒是不知道該怎麼穿戴了!」

  七娘子也就順勢在桌邊落座,陪六娘子一起看她新得的好東西。

  「從前東西少的時候,得一根寶簪都覺得稀罕,津津有味,能看好幾天,如今這些東西多了,也覺得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六娘子說是這樣說,可手上卻不停,把金團花往頭上插了,「哎喲,十多兩的東西,插多了頭上沉得很。」又拔下來換了個玉魚兒小簪。

  「六姐就是愛這些動物花草。」七娘子也挑了個金蝴蝶釵,插到六娘子頭上看了看,「明兒不過是初選,打扮得體就好,太亮眼反而遭忌……」

  六娘子噯了一聲,「你說得對,這些太招搖的首飾,還是都收起來。」就又開了妝奩,和七娘子一起一個個插進棉套裡,好生把這些個金貴的物事收到匣子裡。

  「我還惦記著請母親為我新打個大些的妝奩。」六娘子一邊動作一邊嘮嘮叨叨,「這小箱子裡瓶瓶罐罐的實在是太多了,擠擠挨挨,一不留神就能打碎一個……」

  七娘子望了望牆角新添的自鳴鐘,見時辰已經不早,大雪等人又都在外頭忙活,便抽回手,拿起一隻金麒麟舉著在燈下細看,漫不經心地問六娘子,「六姐已經下定決心,要嫁進東宮,為太子嬪了?」

  和什麼人說話都得講究個技巧,和六娘子這樣的人說話,最犯忌諱的就是擺明車馬是來懇談的,就連在大老爺、大太太跟前,這位憨小姐都不肯露出自己的心思,雖然多年來兩人甚是相得,七娘子卻也不覺得自己能隨便幾句話,就打開六娘子的心扉。

  六娘子手一頓,臉上就顯出了些似笑非笑的樣子。

  「這個決心可不是我下的。」她也拿起一枚寶簪,隨手劃著桌上的一兩星滴蠟,「七妹,我們兩姐妹要好了這麼多年,姐姐也不瞞你,這女兒家,還不都是像金簪草?飄到哪裡,就在哪裡落地生根繁衍子息。進東宮也好,嫁進李家也罷,反正我都不吃虧的,人生到處何所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麼!」

  七娘子仔細地看著眼前這黃燦燦的麒麟,口中輕聲地笑,「六姐這樣說,其實還是不願去爭……」

  她心底忽然湧上了一股深沉的無奈,索性放下麒麟,直視著六娘子,認認真真地開了口。「六姐,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一直以為你對十一世兄,是有些情意的。」

  在柔和的燭光下,六娘子的面容更顯活潑,燭火一躍,面上似乎就換了個表情,她咬著下唇怔怔地呆坐著,望著手中的梅花寶簪, 半天,才長出了一口氣。

  「就算有一點情意,又如何呢?」她緩緩舉起寶簪,插到了髮髻中,對著小玻璃鏡自照片刻,才又拔下了簪子。「李家是什麼樣子,你心裡也有數的,論人事論心機,都是數一數二的亂,說算計,也比得上宮裡。可說尊榮,那是難及萬一。一樣是鉤心鬥角,與其嫁進李家,倒不如進宮為妃,對誰不是陪小心?我寧可對太子妃、對皇后、對貴妃陪小心,也不要對著李太太!」

  六娘子對李太太的顧忌,的確是早有流露。

  七娘子心下感慨萬千,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其實按理,我是最沒臉對你說這話的,表哥的事,或者你心裡也有數……可我還是要和你說這話,六姐,李家的事,能爭,還是爭一爭的好。宮裡雖然尊榮,但太子性格深沉,你出身又不顯貴,美貌或者也是遭妒的根源。若是能和十一世兄雙宿雙飛,豈非勝過在宮中打發日子?你和我不一樣,我若答應了表哥,恐怕都活不到出嫁的時候,可你即使選秀落選,以太太的性子,必然不會太高興,但終究這不悅裡沒有私怨……日後在夫家,還是有人為你撐腰的。」

  七娘子這話,不可謂不坦誠了。

  六娘子一下也就怔住了。

  半晌,她才略顯煩躁地歎了口氣。

  「若是父親沒有告病的意思,說不準聽了你的話,我還真會……可現在說什麼都晚啦,以李太太的性子,我們家一從江南總督的位置上退下來,恐怕她就要變一張臉。李家孩子那麼多,十一世兄能分到多少銀子?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嬌美的面龐上,雙眸熠熠,已是流露出了罕見的精明冷靜。「再說……一點點喜歡,當得了什麼事?這世上值得我關心的人多了,你看看七姨娘原先過得是什麼日子,現在過得是什麼日子?七妹,若你不是庶女出身,這些話我也不會同你說。同七姨娘相比,那一點喜歡又算得了什麼?我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要她風風光光安度晚年。這想望原本非分,如今卻能成真,我不知有多開心!」

  在這一刻,她才對七娘子真真正正地敞開了外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六娘子不是五娘子,腳底下的路,她看得很清楚。

  她探手入懷,「既然如此,那就請六姐為我轉交一樣物事,可好?」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7
發表於 2017-3-1 10:23:59 |只看該作者
156、風雨

  「這是九姨娘當年留下的一張繡帕,據我所知,太子身邊的大伴連太監,想要這東西已經有許多年了,甚至於連封家表哥也輾轉詢問,問我手上有沒有留存。這張繡帕是九姨娘做給沒進府前曾有的一位相識的,對連太監來說,意義自然又相當不同。六姐進宮後如有機緣,可以為我轉交連太監,或者能和他搭得上話,也是難說的事。」

  連太監身為太子大伴,在後宮中只怕連太子妃都不敢輕易得罪,六娘子如果能和連太監交好,自然有數不盡的好處。

  她卻久久地凝視著七娘子,半晌都沒有接過七娘子手中的繡帕。

  「我其實很羨慕七妹。」六娘子驀地轉過頭,輕輕地拈起了這泛黃的織物。「從小就那樣有主意,有謀略……心裡不知藏了多少彎彎繞繞,雖然面上不顯,可就是有本事把太太,把老爺,甚至於把整個楊家的態度扭轉過來,你想要什麼,就一定能得到。」

  「我就不一樣了,自小就不機靈,玩心計輪不到我,拍馬屁輪不到我,我能有的,不過老實本分、樂天知命八個字。」

  「若不是運氣不錯,太太為我說的兩門親事,不論哪一門都能遂了我心中的想望。嫁進李家,我和十一世兄青梅竹馬,對彼此都有好感,嫁進天家,從此就有了我夢寐以求的尊榮……」

  「可我不禁也常想,要是太太把我嫁到天邊去,嫁進個只有殼子好看,私底下亂成一團的人家,我該怎麼辦?我沒有一點辦法!」

  「我只好拼了命地做出可愛的樣子,讓太太在安排我的時候,顧惜著我可愛,垂憐我可憫,別對我那樣壞……可或者是已慣了這樣,我竟覺得這樣隨波逐流的日子,也很省心。世事本來就難以預料,我們都是風裡的一根金簪草罷了。不管飄到哪裡,只要能生根發芽不就夠了,接下來的事,又有誰會知道呢?」

  「沒有誰能把命捏在自己手心,該放手的時候,也該試著放手。七妹明白我的意思嗎?有時候,或者你也可以試試看放手的滋味……」

  她托了腮,微微偏著頭,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在燈下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衝著六娘子微微一笑。

  心底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宮中的人事傾軋,只有比官宦人家更殘酷,更冷血,只看太子的行事手段,就知道這位准皇上也不是省油的燈,不像是耽於美色之輩。

  六娘子生得又美,出身又低微,在宮廷鬥爭中,沒有誰比她更合適當一桿槍使。她的命運,實在比嫁進李家要更莫測得多,也更著重於運氣兩個字。這根金簪草能不能在宮裡發芽,還得看天候。

  可是就如六娘子所說,多年來她沒有為自己經營過,如今手中也就沒有可以和父

  母對弈的籌碼,順從安排隨波逐流,也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好在,她一向也很有運氣。

  她微微垂眸,看向了六娘子手中的繡帕,心頭的不捨之意,一閃而逝。

  只盼著這張繡帕,能給六娘子帶來些好運氣。

  「我明白六姐的意思。」她真心實意地點了頭,「從今日起,我也會學著放手……只是六姐也要記住,不論你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不能完全放手,在宮中更是如此,你心裡要有個提得出的章程,知道該親近誰,該疏遠誰,什麼時候得寵,什麼時候蟄伏……這都是有講究的事!若你沒有把自己的命運握住,所謂的放手,也根本無從談起。」

  六娘子神色一動,「還請七妹指教。」

  說到鬥爭,再沒有人比七娘子更有心得。

  七娘子略作沉吟,接過了六娘子的金簪,劃起了新滴下的蠟珠,「太子妃雖然希望在東宮有個自己人,但自然也不希望這個自己人最終能坐大到威脅自己的程度。六姐出身不夠高貴,其實正合太子妃的心意,頭幾年,肯定會盡量拉拔你,給你臉面。」

  「東宮一向不喜歡別人打聽家事,如今宮中雖有良娣孺子,但誰受寵誰不受寵,外人卻無由得知。如果能得到連太監的幾句指點,自然是受益無窮,封家表哥……或者也可以對六姐有所照應。不過內外有別,想在宮中站住腳,還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心籠絡住太子妃與連太監兩人。至於東宮,反倒要靠後些。」

  「總之一句話,為楊家計,或者父親母親會希望六姐早日生育子嗣,可為六姐自己著想,恐怕這子嗣還是晚些為好,六姐今年才十五歲,再過五年,也都是青春年少,可五年後,如今的皇長孫就有六七歲,恐怕也要立儲了……雖然時間可以變化,但在立儲後生育,太子妃會放心得多……」

  六娘子美目異彩連閃,驀地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聽七妹這一說,我心裡一下就豁然開朗。你又送我這樣好的人脈,又送我這麼多良言--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了!」

  七娘子反握住了六娘子柔細的小手,沖六娘子微微一笑。「姐妹之間,本來就應該互相扶持。」

  六娘子於是同七娘子相視一笑。

  屋外傳來了大雪的聲音,「梁媽媽--我們家姑娘已是準備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才過五更,大太太就親自起身,把兩個小娘子叫到正院看著梳妝打扮,又強壓著兩姐妹吃了半調羹兩儀膏提神,又略略吃了半碗燕窩粥就不叫再進水米,免得到了行宮不大方便。  六娘子一臉的睏意,喝過燕窩粥,就夾著眼一瞇一瞇地打盹兒,大太太看了又好笑又好氣,又餵她多吃了半調羹兩儀膏,才把七娘子叫到一邊。  「看你六姐那著三不著兩的迷糊樣。」她卻是先撇了撇嘴,「要不是你爹發話,我是不放心她進宮服侍東宮的……恐怕這迷糊的性子,有一天會害人害己!不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可惜你父親行事不夠穩妥,生生把你的前程毀於一旦……」

  七娘子卻是一怔,才想起在大太太眼中,自己之所以做了陪客,乃是因為大老爺想把自己嫁給封錦,才鬧出了瓜田李下的嫌疑。

  事情都到這一步了,說這些有什麼用?她不禁就望著大太太挑了挑眉毛。

  大太太罕見地露出了尷尬,「雖說你心裡也苦,但還是要以大家為重,一會進了行宮,你得照看著你六姐,別讓她犯迷糊,在宮人跟前露醜,傷了楊家的臉面……這每次選秀,都有些輕浮狂詐之輩,或是私底下使絆子,或是明著耍手段,那一等無聲的爭鬥,恐怕你六姐一時是應付不過來的。

  大太太這是希望七娘子能以大局為重,在選秀中對六娘子多加照看。

  七娘子自然從善如流,「娘且放心,小七自然會盡心盡力匡扶六姐……」

  見大太太還有些將信將疑,她不由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

  一個人心胸太小,看別人也就看得小了。

  「怎麼說,六姐在宮中的尊榮,都關係著我們楊家女兒的體面……」她只得含蓄婉轉地提點大太太。

  大太太這才豁然開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很是寬慰,「還是小七懂事,你放心,等你兩個姐姐的婚事鬧完了,娘就為你打點嫁妝……」

  自鳴鐘才過六響,來接人的老媽媽就到了總督府外。

  大太太忙親自把兩個低眉順眼一臉和氣的老媽媽讓進內堂喝茶,又說了不少客氣話,才將六娘子和七娘子領出了東次間,交到兩個媽媽手上。

  「寒門小女,自小嬌生慣養,若是冒犯了媽媽們,還請不要計較。」她滿面春風,親自把兩個小娘子送出了屋門,梁媽媽也跟上來派賞封--兩個媽媽自然也客氣,同大太太又應酬了幾句,才跟著上了暖轎,出了中門。

  江南選秀,歷年來本是在幾間寺廟閱看秀女,今年有了閩越王新建的行宮,地方更為闊大,採選太監就與閩越王妃打了商量,權借了幾間偏殿使用。楊家兩個姑娘進行宮時,行宮內已是處處鶯聲燕語,無數個身著麻葛襖子的小姑娘聚在了一處,嘰嘰喳喳,把個行宮點綴得熱鬧不已。  「這都是今年要進宮服侍的宮女子。」見六娘子面有好奇之色,一個老媽媽就笑著解釋--或者是得了張太監的言語,這兩人對六娘子、七娘子煞是客氣,一點都沒有宮中女官的驕矜。

  這兩個出身富貴的小姑娘自然不會和宮女子們一同廝混,閩越王妃特地開了兩間偏殿,給秀女們等候使用。這一次雖然是為了太子採選宮人,但皇上自然也不會忘了自己……殿內人雖不多,卻也有二十來個面目姣好打扮富麗的秀女,早已在殿中等候。

  七娘子才撈了幾眼,就見著了不少熟面孔:李家、諸家都有女兒入選,還有些隨著大太太一同見過的中層官僚之女……也不由暗讚一聲張太監好手段:眼前的這些姑娘們,說起出身,都是親太子的官員,說起容貌,也的確都算得上中上之選,論舉止更是個個文雅……可說不論誰走出去,都撐得起一宅主母的身份,江南上得了台盤的佳麗,恐怕有大部分都在這一間屋子裡了。  只是這一家,終究也只有一個姑娘入選,且看身份大多都是嫡女,頓時就顯得六娘子和七娘子,有些格格不入了。

  兩人沖幾個相識的姑娘打過招呼,也無心多說什麼,雙雙在窗下板壁邊的兩張圈椅上坐了,六娘子摸了摸頭上的梅花寶簪,環視屋內一周,微微露出一個笑,就低聲和七娘子議論,「這麼多人,全都要進宮去?」

  雖說歷年來的選秀,江南與京畿都是大頭,但地方上究竟也會有所表示,要是這初選的佳麗全都進宮,只怕沒幾年紫禁城就滿得住不下了,七娘子搖頭道,「聽太太的意思,最終能進太子宮中服侍的,不會超過三個……」

  也就是說,眼前這二三十個金枝玉葉裡,最終只能產生兩個進宮服侍的名額,且論位份,還都要比六娘子已經提前預定的太子嬪低些。

  太子對楊家,也不能說是不大方了。

  六娘子美目異彩連閃,逕自就沉思了起來。

  雖說眾人對楊家的兩個小娘子,都很有幾分虎視眈眈,但還沒有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閩越王妃就派焦女史進門,請了兩個小姑娘到正殿說話。

  以王妃之尊,又是行宮的主人,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低眉順眼跟著焦女史進了正殿,雙雙拜倒行過大禮,閩越王妃就上前親自將六娘子扶了起來。

  「噯喲喲,今兒個打扮得要比上一次見面更嬌俏了,這個玉兔鞋是誰做的?襯得你倒多了幾分稚氣……」看來,閩越王妃是真喜歡六娘子,她仔仔細細地相過了六娘子週身的裝扮,才隨口誇了七娘子幾句,「七娘子這個打扮也好的,雖然不如姐姐,但……」

  七娘子心頭一動:看來,閩越王妃已經知道了這兩姐妹誰是主客,誰不過陪太子讀書,也下定了決心,要籠絡籠絡楊家了。  這個選擇並不能說太意外,畢竟從楊家的身份地位來看,閩越王想要和楊家交好,也很自然。  可細細一琢磨,就又透了不妥。

  閩越王妃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楊家到底要推誰出來應選,可見和張太監,和封錦的關係都非比尋常。閩越王的政治立場傾向於誰,那是一目瞭然的事。

  皇帝的親兄弟,太子的親叔叔,和東宮之間的聯繫,肯定要比楊家緊密得多,東宮要是真心疏遠楊家,難道閩越王還反其道而行之,在變天前夕拉攏和楊家的關係?  政治上的事,真是迷霧重重,怎麼個解釋都有道理……七娘子稍微甩了甩頭,在心底告誡自己:權變鬥爭,那是大老爺和大太太的事,最壞不過是告病還鄉,牽連不到自己。不該自己管的,就不要操心了。  六娘子卻是嬌顏嫣紅,顯出了七分的羞澀,三分的欣喜,「娘娘謬讚了,小六蒲柳之姿--」

  客氣話才說到一半,王妃就笑著止住了她,親手摟了六娘子坐到她身邊,又命焦女史,「拿一盤酥山來招待兩個小姑娘--善瑩吃過酥山沒有?說起來,東西雖然不稀奇,但卻是宮廷秘製,手藝迄今還沒有外傳……」   焦女史笑著出了殿門,七娘子於是微笑看閩越王妃寵六娘子。

  焦女史笑著出了殿門,七娘子於是微笑看閩越王妃寵六娘子。

  「雖然咱們家的姑娘,再沒有不放心的,但過場還是要走一走,一會見了採選媽媽,可千萬別怕,這些媽媽們看著凶,私底下,是再和氣不過的了。」看閩越王妃的樣子,倒像是真愛六娘子,「你就只管笑,噯,誰要是有你這樣的容貌,我看遇到事兒什麼都不必說了,就只是笑就得啦……」

  殿內於是一片溫情,六娘子雖有些侷促,但應對得也很得體,「娘娘實在是把小六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卻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近了內殿,眾人的聲色,都是一動:聽足音,還是焦女史的,可焦女史的腳步素來是不緊不慢……就連一般的大戶人家,執事者都是不慌不忙,很少有這樣慌張的時候。

  閩越王妃來不及說話,焦女史已是碎步進了正殿,她神色肅然又帶隱憂,掃了左右宮女一眼,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長跪在地,給閩越王妃行了大禮--兩個小娘子都起身迴避--才口齒清楚地道。「回稟娘娘,剛才杭州來人報信:北邊今早飛馬來了消息,說是皇上已然駕崩數日,太子秘不發喪圖謀不軌,魯王已起兵勤王討逆,號稱太子身邊的連太監並幾個親近從人蠱惑太子,致使君父雖死無著……昨日一早已經攻陷濟南,現正調兵遣將往京城進發。王爺已經啟程回泉州去了,請娘娘也早日啟程回泉州去!」

  她聲調鏗鏘擲地有聲,閩越王妃卻好像是聽不懂似的,喃喃地問了句,「什、什麼?」便僵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一屋子的宮女,也都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色,就連焦女史,都禁不住在峻色中露出了一絲憂色。畢竟她帶來的這個消息,實在是太聳動了些。

  六娘子與七娘子卻都沒有過多的驚訝,兩姐妹對視一眼,卻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恐懼。

  大老爺實在是猜得不錯,屋外的天空雖然清朗,但大秦的天,卻已經是烽煙滾滾,有了風雨欲來之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8
發表於 2017-3-1 10:24:15 |只看該作者
157上京

  昭明二十五年秋,通州碼頭前等著進港的船隻排了長隊:今年水線淺,船行甚難,要不是前幾日的幾場大雨,恐怕船行不到通州就要靠岸拋錨,沿著京杭大運河往北行的船家們苦等了這麼小半個月,才等來了難得的豐水期,自然都著急行船,大聖廟前的客船碼頭外,放眼望去,全是烏壓壓的船頂,竟是能一連排出好幾里。

  都是行路人,雖然誰都不願等,但也只好按先來後到,依次在碼頭下船。好在通州已然在望,再走上四十多里就是京城,不比在半路上耽擱住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有些性急的客人便搭了小船隻身上岸,將箱籠托付給家人照管,自行先進京辦事。

  「正好今年是朝廷造大冊的日子,」老船娘一邊擦地一邊同粗使婆子嘮叨,「從南邊來的官大人們,有誰經得住旱路的折騰?還不都是要從水路上通州?這一下耽擱住了,多的是急得額角冒汗的,這不就把箱籠丟給小廝們,自己捧著金冊先搭小船帶個小廝兒進京去了?耽擱了朝廷登冊,不大不小是個罪名……」

  那粗使婆子還沒答話,神色忽地就是一整,忙沖老船娘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兩人都靜下來屏息斂氣,聽著那不緊不慢的輕巧足音伴著吱呀聲,緩緩自船艙那頭傳了過來。

  未幾,一位身著藕荷色春綢襖裙,相貌婉約的少年女兒就經過了甬道。

  她打扮得雖並不張揚,但眉宇間自然有一股安詳婉約氣息,頭頂的銀團花做工精細,雖是銀器,但看得出光是這份做工,就抵得過這銀飾的份量。尋常人家的官家小姐與之相比,恐怕都要少了幾分寧靜。

  兩位老媽媽看著這少女,臉上都浮現出了羨慕之色。

  待得她走遠了,才壓低了嗓子議論,「也不知道誰有福氣,能娶到這樣的小娘子回家……」

  「可不是?」老船娘一口的京腔,「我常和我們家小子說,是寧娶富家婢,不娶貧家女——」

  那少女拐過了幾個彎,在曲曲折折如同迷宮一般的船廊裡站住腳,側耳聽了聽來處的動靜,才微微一笑,叩響了艙門,見門不過虛掩,便輕輕推門而入。「姑娘也是才醒?我來得晚了,本來以為姑娘還要再睡上小半個時辰。太太吃午飯的時候不是說,『七娘子這一向都沒有睡好』,您是怎麼回的?又這麼早就起身了看風景。」

  這是個前後兩進的小套房,通向裡間的小門挽著淡紅色的絲簾,隱約可以看到裡間低低的胡床上頭,還有凌亂的被褥。外間卻是不過兩套桌椅並幾個小立櫃,就沒有多餘的傢俱了,雖是在船上,但因為擺設簡潔,看著並不顯得逼仄狹小。

  窗邊的圈椅上就坐著一位正值豆蔻的少女,不過是家常穿了貢緞小襖,紫寧絲的裙子,除了手上一對碧玉鐲外,便沒有多餘的裝飾,越發顯得一雙眼如秋水般波光粼粼,只是形容清減了些,此時正托腮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水域,聽了問話,才轉頭笑著解釋。

  「本來是想多睡一會的,這船廊隔音不大好,外頭的說話聲曲曲折折傳過來,我聽得有意思,也就沒有睡著。」

  說來也怪,雖說這少女的形容並不特別驚艷,打扮也並不過於奢華,但和眼前的婢女比,她的的確確是多了些什麼,將這位婉約的小姑娘,比出了一絲小家子氣。

  這姑娘又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才問,「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在船艙裡繡花呢,說是您愛闊大,這屋子再站一個人就小了,這不是就把乞巧打發過來服侍姑娘了。」乞巧邊笑邊說,從吸鐵石打的小櫃子裡端了一碗紫嘟嘟的葡萄出來,「上午才送來的新鮮葡萄,您略進兩口,底下人的心意不就到了……方才從船尾過來,聽京裡的船娘說故事——這真不愧是天子腳下,連個船娘一開口都是朝廷大事……」

  一邊和七娘子說笑,一邊服侍七娘子吃了幾顆葡萄,見七娘子擺手示意不吃了,也就把葡萄收起,又問七娘子,「姑娘看書不看?下棋不下?繡花不繡?」

  七娘子被她煩得不行,又有些好笑,「一會就要靠岸了,你把立夏叫來,索性一道把箱籠歸置好了,免得到下船的時候忙亂起來,反而丟三落四。我去給太太、老爺請安,不礙你們的事,好不好?」

  乞巧就嘻嘻地笑,「還是姑娘體貼人,奴婢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七娘子一邊和乞巧說笑,一邊出了船艙。

  這是江南鹽商往日裡南來北往乘坐的私船,因著楊家閤家上京,大太太嫌官船太狹小,又多年久,便經浙江布政使石家穿針引線,問這位不知名姓的鹽商「租」來一用。至於租金怎麼算,這就不是七娘子關心的事了。

  都說兩淮鹽商富甲天下,此言的確不差,七娘子雖然在蘇州過慣了富貴日子,但上得船來,居然也沒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這條私船雖不起眼,但裝飾精巧佈置乾淨,內外艙分割清楚,女眷在其中走動,最是方便不過。這小半個月的船程,就連大太太都沒有怎麼叫苦。

  話雖如此,畢竟通州就在眼前,一行人卻等了兩天都沒有靠岸,這位貴婦人畢竟是有些著急了。七娘子人才到船艙外,就聽著了她的抱怨。

  「早說了掛出左柱國、華蓋殿大學士的旗子,昨天就上岸了,今兒個都進京了……偏偏這個老爺,論奢侈,比誰都窮奢極侈,到了這時候又比誰都親切,滿口的初入京師不要張揚……二弟在岸上恐怕都要等得急死了!」

  接著又是七姨娘軟綿綿的吳儂軟語,「誰說不是呢?老爺也實在是小心得太過了。我看著這幾日,好些船就搶著靠岸了,看官位,也不過是四品、五品的郎中呀、御史呀。」

  十二姨娘叔霞又笑著為大老爺分辨,「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再說,這一次入閣,聽老爺的意思,礙著了幾個大人的前程……」

  「那倒也是。」大太太頓時改了口,「我們家在京城畢竟根基尚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七姨娘不要小看這些御史,若是得罪了他們,可就麻煩了!」

  七娘子會心一笑,於是推門而入,給大太太請安。

  自從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魯王謀反後,朝廷裡就一直沒有安靜下來。足足鬧到今年四月先帝大行,這湧動的風雲才告了一段落。卻不想國喪未完,又多了一重家喪——秦帝師今年六月壽終正寢,雖說幾個兒女輩並大老爺都只用服三個月的孝,但大太太身為出嫁女,卻要服上一年的齊衰孝,如今三個月熱孝過去,身上也只敢穿青布衣裳,佩一支銀簪裝飾,倒是顯得身邊的兩個姨娘,都要比大太太富貴些。

  見了七娘子,眾人都笑,「小七怕是等不及想下船了吧?」

  「到底是嬌養的女兒家,在船上住不慣,也是理所當然。」

  七娘子面色微紅:她也沒想到今生自己不暈車不暈轎,居然卻暈船,才上船就鬧著暈了好些日子,到了這幾天,才慢慢地緩過來了。

  「誰想得到通州碼頭這邊有這樣多的船隻擁堵。」她歎了口氣,罕見地露出了無奈,「還當前幾天就能進京呢——這得會是九哥沒有跟來,否則呀,以他的性子,肯定是早不耐煩了……」

  提到九哥,大太太臉上頓時就蒙了一層思念,「九哥這從小到大,是沒有離開我眼皮底下!那頭幾天我真是吃不好睡不好,就怕四姨娘年紀大了,思慮不過來,委屈了我們家這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少爺!」

  新君登位,明年就要改元,按例是要加開恩科,大老爺有意思讓九哥這一科下場試試身手,又擔心他先跟著眾人折騰到京城,在京城還沒安頓下來,又要上路回西北考試,索性就讓他在百芳園裡住下,到了明年四月,再啟程往西北去。

  為此是特別留下了董氏夫妻這對識途老馬照看,又托了留守江南的四姨娘打理九哥日常起居,管束他好生讀書,饒是如此,大太太一路上也是不知念了幾千遍九哥,心心唸唸,就怕九哥不在身邊出了什麼差錯。

  「唉。」大太太越想越不痛快,「家下就這一對兒女了,還非得把兒子留在蘇州!老爺真是年紀越大,脾氣越發古怪……」

  就拉起七娘子的手,跟她抱怨起了大老爺。

  平時在百芳園裡,大太太一個不痛快,就可以三四天不和大老爺見面。現在大家都住在一艘船上,抬頭不見低頭見,不過是小半個月的航程,兩夫妻就都有了一肚皮的不快,大太太這幾年年紀大了,心裡越發是藏不住事,也不顧姨娘們還在一邊陪坐,拉著七娘子就嘮叨了起來。

  七姨娘與十二姨娘都對七娘子報以同情的微笑。

  七娘子聽得頭疼,卻也不得不安撫了大太太幾句,又笑著扯開了話題,「二叔恐怕在岸上也等得很急了,不過,等了這兩天,怕是今日向晚,也該輪到咱們靠岸啦。」

  新帝登基未久,一應人事卻已經大變,單單只是楊家並來往頻密的幾家親戚,就都各有浮沉。大老爺自六月秦帝師去世後,就再三上書告病,請求致仕回西北養老,太子卻是再三駁回了奏章,到末了反而出人意料地給了大老爺這個閣臣的位置——不要說外人,就連大老爺自己都深感驚訝。

  若說是楊氏一門大興,可分封宮妃時,六娘子不過得了一個嬪位,也不見得有多受寵,據說皇上一門心思全都放在治國上,後宮中的哪個妃子都不喜歡,分封時也不過是看出身來歷……這個嬪位,還是皇后力爭來的。

  可大老爺又分明說得上是大秦最年輕的閣臣了,不過五十過半的年紀就登堂入室,入閣封相,這份榮譽實在是太過耀眼了,也難怪楊家人雖然受了,卻受得是戰戰兢兢,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錯。就連在通州碼頭,都不敢玩一點特權。

  大太太也微微露出笑意,「可不是?就是昨晚上小船還載了你二姐的管事過來請安呢,說是若非他們孫家自己也有喪事,你二姐是一定會親身過來迎接的!」

  昭明二十四年冬天,老定國侯終於沒有撐住,久病不治。雖說二娘子如今是正經的侯夫人了,但她與侯爺也都要服三年的斬衰喪,不過小祥,沒有大事,是不能輕易出門的。

  「說起來這女婿多是多了,可也都是忙人。」七姨娘就接過了話頭和大太太嘮家常,「正是要女婿出頭奔走的時候,卻偏偏一個姑爺都不方便出面,大姑爺人在福建,不多說了,二姑爺在家居喪,三姑爺才出了孝要回江南、四姑爺人在江南,我們的五姑爺呀,才成親就下了廣州,還當三月回京,可以久住,沒想到連十天都沒有住滿,就又被皇上派到廣州去了……唉,也都是有出息的!」

  大太太眼角眉梢,是喜憂參半。「可還不是這句話了?去年十月成親,沒有三天就接了皇命,還以為西線無戰事,鳳佳這孩子能清閒幾年,沒想到皇上太看重也是不好……自打成親,也就是三月份在家住了半個月的功夫。」

  十二姨娘頓時捂嘴一笑,「這就是五姑娘的福氣了,也就是這半個月功夫就懷上了,才進門沒有半年就有了身孕,許家的幾個妯娌,可是都沒有這樣的能耐吧?」

  大太太面上一喜,口中卻仍是笑道,「也不能這麼說,許家的兒郎多年來,在邊關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幾個嫂子,也都是苦過來的。」

  話雖如此,但語氣裡的得意,卻是誰都可以聽出來的。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由微微一笑,垂下頭慢慢地摩挲著甜白瓷沉口杯,聽七姨娘和大太太絮絮叨叨地說著這楊家的女兒家都是有福氣的,就連初娘子也生了男丁,眼下就只等五娘子的孩子下地,並等著六娘子的好消息了。

  正說得熱鬧,船身忽地微微一震,眾人都以為是前頭的船隻出了港,都是精神一振,不想過了一會兒,船頭倒是影影綽綽,傳來了喝罵之聲。

  大太太皺了皺眉,沖立冬稍微一點頭,立冬便會意地出了屋子,不多時便回來稟報,「是有人想要加塞插隊,先進港去。我們的船工在和他們拌嘴兒呢!」

  大家都在船上悶了兩三天了,七娘子覺得不舒服,幾個女眷只有比她更嬌弱的。隨班就次雖然委屈,但也是正理,倒還沒有什麼可說的,可這輪到了自己,卻還要被人加塞,這滋味就相當不好受了。饒是大太太也有些城府,也不由勃然,「誰家的人這樣大膽?沒看著咱們的堂號麼!」

  雖說大老爺一意保持低調,但以楊家的身份,出行時船上也要打出個旗幟來,因是上京赴任,就算是打出華蓋殿大學士,正一品左柱國的旗號,都算得上名正言順,偏偏大老爺卻只讓打了寶信堂楊的堂號,一路上有眼無珠的人並不甚少,大太太早就積攢了一肚子的火,這最後一根稻草,終於是壓垮了她的耐心。

  立冬面露尷尬,猶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回太太的話……是平國公府許家的船。船上的人說了些不甚好聽的話,聽起來,像是並不認得咱們家的堂號。」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9
發表於 2017-3-1 10:24:32 |只看該作者
158、翻騰

  寶信堂的確也不是什麼很有知名度的堂號,楊家本家用的是郡望為堂號,寶雞堂楊與天水堂桂,都是西北赫赫有名的望族。 只是大老爺獨身一人在江南落地生根,一轉眼就是二十多年,和本家又有些生分,不過是近十年來,才用了寶信堂的堂號。江南官僚知道得多些,出了江南三省,這個堂號就沒那麼響亮了,一路上有眼不識泰山者,也都情有可原。

  可身為幾重的親戚,許家人不知道這堂號,那就太失禮了。古代最重禮儀二字,失禮已是相當嚴重的罪過,往大了說,許家這是有幾分目中無人的意思了。

  大太太眉頭跳了幾跳,反而平靜了下來,望向七娘子,略帶催促地使了個眼色。

  自從五娘子、六娘子相繼出閣,家中女兒只剩七娘子一個,這一年多,大太太對七娘子可稱得上言聽計從,人情往來、柴米油鹽、人事任免……多少事,都是七娘子代她做的主。

  七娘子也不動聲色,吩咐立冬,「問問父親是什麼意思,要不要通名報姓,把這場誤會消彌於無形。再請船娘問一問,對面這許家的樓船裡,坐的是許家的哪位少爺奶奶。」

  許夫人身體不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雖然不至於臥床不起,但要坐船出遠門,也是天方夜譚。倪太夫人年過古稀,出行也不止是這個陣仗,對面樓船裡的肯定是許家的小輩,也只有小輩的行事,才會這樣張揚。

  立冬不多時就給了回話,「老爺說,這樣的小事,也無所謂個是非,都是親戚,且讓許家的樓船過去就是了——還叫咱們別多嘴多舌,露出身份,免得許家人知道了還要來賠罪,越發花功夫。」

  又撇了撇嘴,難得地露出了少許不屑,「方纔我就叫底下的小丫頭出去聽一聽對面的聲音……這許家人還真是高聲大氣,聽他們的意思,對面是許家的四少夫人從娘家進香回來,今晚趕著進城服侍太夫人,可是天大的事,半點都耽誤不得……噯,真真京城人的利口,是最傷人的,那話一字一句都透了難聽,奴婢也不敢和太太說!」

  大太太擠出一絲笑,揮了揮手,輕描淡寫地道,「唉,皇城根下長大的小民,什麼世面沒見過,難免就刁鑽了些。」

  話雖如此,卻是誰都能看得出這笑意下的怒意。

  七姨娘同十二姨娘面面相覷,一時間竟是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以楊家在江南的地位,她們也是多年沒有受過這樣的氣了。

  七娘子只好出面安撫大太太,「這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娘就別在意了,還是先想想咱們帶來的這些箱籠可怎麼安置才是正經。」

  京城寸土寸金,秦帝師以帝師之尊,一輩子就住在小時雍坊一間三進的小宅子裡,兩兒三女都安置在東西廂,比楊家的丫頭住得還逼仄,待到出來自立,都是變本加厲地愛大屋。大太太本待在京城東北物色一套帶花園的大院子,卻不想皇上殊恩,竟在皇城根腳下給賞了一套房子,說來和秦家也就隔了兩個胡同口,只是地方就沒那麼大了,不過是三進三出的四合院,還不帶東西跨院,就好似江南的總督府掐掉百芳園,只留可憐的三進正院。

  楊家人口又多,雖然大太太索性把姨娘們都留在江南,但帶上京的傭人就已經上百,這還都是精簡了又精簡,怎麼在三進的院子裡安排下這麼多人,已是愁白了大太太好幾根頭髮,更別提還有山一樣高的箱籠……光是整理家當,都耗掉了將將整個月。

  大太太如何不明白七娘子的意思,也就順勢下台,「要不是家裡就三個主子了,我是真想不出這院子該怎麼住……偏生又是皇上的賞賜,方便你爹三日一朝五日一會的……」

  說說笑笑,幾個人也就把這不快的插曲,圓了過去。

  許家的少夫人架子大,下個船也葳蕤了一兩個時辰,輪到楊家船靠岸的時候,已是夜幕低垂,幾個青衣長隨早搭了小舢板過去給二老爺報信,不消一刻,什麼清油帷幕、兩人抬的小轎……都已經預備好了,女眷們先行下船,搭了小轎進客院歇息,箱籠自有人照管。 七娘子亦不過是稍事洗漱,就出來和二老爺廝見。

  二老爺這幾年也消瘦了不少,看裝束,活脫脫一個不修邊幅的落魄翰林,精神倒是越發健旺,和大老爺久別重逢,兩人都是感慨良多,已是對坐著品過了幾杯清茶。大太太在一邊陪坐,笑著將敏哥——三兄弟裡,也就是他陪著二老爺過通州接人——叫到身邊坐了,一長一短地問他家常的瑣事,若不是七娘子深知就裡,恐怕亦要被眼前的天倫圖感動。

  她規規矩矩地給二老爺見了禮,二老爺倒是格外打量了七娘子幾眼,就笑,「七娘子也長大了,看形容,倒比八娘子要美些!」

  八娘子去年已經定了人家,今年年初就嫁到山西去了,這門親事正是二老爺親自物色,香姨娘早在去年冬天,就被送回西北和二太太做伴去了。

  七娘子自然不會把二老爺的話當真,不過一笑,就去給敏哥行禮,兩兄妹相對一笑,敏哥也誇七娘子,「年紀越大,眼睛越有神,倒像是會說話一樣。」

  惹得大太太直笑,「說得你妹妹和妖精一樣,該打。」

  敏哥又順勢問大太太,「這次上京後,就要把七妹的婚事定下來了吧?」

  「現在我正服喪,也不好出入宴席。」大太太略略一皺眉,「只是你妹妹也十五歲了,再拖下去,親事也不大好說……」避重就輕,始終也沒有正面回答敏哥的問題。

  那邊二老爺又和大老爺感慨,「一別這四五年來,朝廷裡真是風起雲湧,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刻安靜都不得。弟弟雖然在京城,但卻是置身於漩渦之外,不比大哥身在局中步步凶險,有時想起來,連弟弟都懸心,也虧得大哥能周全得過來!」

  這話雖然是客套,但也有幾分出自肺腑的意思,大老爺就跟著歎了口氣。「也都是見步行步……」

  這不是自家,說話就硬是多了幾分小心,這話的後半句,就被大老爺吞了回去。

  從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魯王在山東起事開始,朝廷裡的風雲的確就從未停止。想當時魯王來勢洶洶,先克濟南,再下臨淄,山東一地事實上已經失去控制,又有托南洋水師之名造出的戰船,一路從山東直上津沽,是大有攻陷京城,重演永樂舊事的意思。當時北方一夜之間又傳遍了皇上為太子鴆殺的謠言,民心也不由有些搖動,局面,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凶險。

  不想這謠言傳到了京城,已有兩三個月沒有上朝的皇上第二日就加開朝會,生龍活虎地出現在群臣眼前,謠言自然不攻自破,魯王索性不管不顧強攻京城,若非皇上臨危急命牛德寶將軍從宣德回兵來援,又以平國公父子率領禁軍護衛京畿,京城幾乎要被魯王攻破。

  偏偏此時北戎又蠢蠢欲動,賊心不死,有圖謀宣德之意,牛德寶只敢分兵兩千回援,一併連天水寶雞一帶的兵力都被牽制……

  這一場硬仗就打了三個月,皇長子終於因為糧草出事戰敗被擒,接著就是一場駭人聽聞的大清洗,朝廷上下和皇長子有過聯繫的官員不是殺就是關,到現在都還有上百個在詔獄裡輾轉,皇長子胡亂攀咬,什麼許家、桂家、楊家、秦家都被指認,氣得皇上數次吐血,一直亂到了昭明二十五年三月,皇上賜死皇長子為止,這場亂像似乎才算是有了收尾的意思。

  不想才進四月,皇上就溘然長逝,太子匆匆繼位,立刻就開始繼續審理之前的謀逆案,朝廷上下人事變動頻繁,就連閣老都告老了一個,還鄉了一個,大老爺又上書堅辭江南總督之位……幾個重量級人物的位置變了,朝野上下,幾乎也就處在了連續不斷的小地震中。

  好容易大老爺進京加封大學士,入閣參政,江南總督暫時虛懸,三省布政使各司其職,詔獄裡的官員權貴無事的無事罷官的罷官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後宮妃子也封了,擎天保駕的功臣也賞了……進了今年秋天,朝廷才漸漸地平穩了下來,有了這昭明盛世該有的樣子。

  「明年改元,皇上是肯定要在人事上再有些動作的。」待客院開上了夜點,二老爺和大老爺碰了幾杯,就打開了話匣子,「不瞞大哥,弟弟這個翰林已經當了十多年了,也著實有些當膩味了……」

  大太太又誇獎敏哥,「這一應事務想必都是你承辦的吧——我知道你父親,哪有那麼細心?你這孩子,在世務上倒是越發精幹了!只是也別忘了讀書要緊……」

  昭明二十四年的秋闈,二房兄弟三人,不過是最小的弘哥中了舉,兩個哥哥反倒都名落孫山。

  眾人熱熱鬧鬧地吃過了一頓夜點,也就各自安歇,第二日一早,敏哥就安頓了三四駕清潔可喜的清油車,將眾人一道裝了,向北平去了——箱籠卻是早就上路由親信的管家看著,進城到宅子裡安放,達哥、弘哥兩兄弟就是在城內預備接應。

  雖說走得慢,但通州畢竟離北平不遠,不過大半日,朝陽門已然在望。

  儘管重簾低垂,但車外的人聲,也就漸漸地響亮了起來。七娘子與大太太同坐一車,只苦於不好掀了簾子往外偷窺街景,卻不想大太太自己卻都掀起了簾子一角,指點著給七娘子看,「這朝陽門外頭的這家薄脆是最有名的,四九城裡多得是趕早出城來吃的,就一碗清漿,要兩個椒鹽薄脆……噯,上從王公貴族,下到賣力氣的苦哈哈,都作興這麼吃!」

  七娘子留神看時,卻不過是朝陽門外路邊的一個小攤販罷了,怎麼看,都看不出這家的薄脆,名聲竟都傳進了深閨。

  「你看這朝陽門挨著城門的那條胡同?往裡走就是老字號的饅頭,兩個一斤童叟無欺,硬是就要比別家香甜上幾分。」大太太卻被勾起了談興,車一路走,一路為七娘子說街景,「我打小就喜歡吃這家的饅頭,可生意太好,不趕早根本買不到,從小時雍坊過來,要繞過一整個皇城……那時候你外祖母還在生,就怕溺愛了我,兩三個月才派家人早起來回半個時辰給我嘗嘗鮮。」

  大太太的聲音又小了下去,她掏出手絹揩了揩眼皮,「後來你外祖母去世了,二姐已經出嫁,三姐當家,我打量三姐疼我,就鬧著要吃,三姐索性日日裡派人出來買,不到半個月,就把我吃怕了!」

  提到童稚時的往事,她又不禁一笑,「這豬肉胡同進去就是老天成了,多少年的老字號,豬頭肉最有名的,上午開張,到了中午,再沒有賣不完的。」

  又指點七娘子,「剛才進城那是朝陽門大街,這是崇武門裡街,北京城方方正正,路名最好記了。這又拐到正陽門大街上了,正陽門大街是最熱鬧的了。往你這邊看,再進去過了棋盤街就是大秦門。那是六部、都督府、燕雲衛……這衙門都在這一塊,繞著皇城根兒,你父親以後上朝,就得從正陽門大街過去,東華門進皇城——皇城根那是最熱鬧的,小時雍坊雖然比不得澄清坊、明照坊方便,但也算得上是好地段了。住得都是王公大臣,你秦家舅舅就住在兩條胡同外頭,可惜兩兄妹都在守喪,不便時常相見……」

  秦帝師一共二子,長子原本是禮部郎中,次子乃是西安知州,因秦帝師去世,次子已丁憂回家,但長子卻被奪情,雖然暫時還官居原位,但以秦帝師和皇上的關係,過了元年元月,是必定要被提升的。

  大太太一路絮絮叨叨,「這是宣武門裡街,李閣老胡同——前朝的李東陽就住在這條胡同裡,再拐過彎就到了……」

  七娘子已是見著了一條僻靜的胡同,胡同裡沒有多少人家,只有巷東口紅門深鎖,巷西口栓了一排的馬,紅門上銅釘閃閃發亮,幾個眼熟的長隨已是進進出出搬運箱籠——

  她知道這就是自己的新家了。

  #

  雖說有二房不遺餘力的幫忙,但搬家畢竟是個瑣細活兒,大太太才抵步,也顧不得洗漱換衣,就和七娘子拿了清單,帶著藥媽媽、梁媽媽、王媽媽一樣樣的清點細軟箱籠——所幸不曾遺失,並且又把早跟船送過來的傢俱都佈置清楚了,這才放七娘子回去洗漱。

  這三進的院子,大老爺自然是佔了外院與東西兩個偏院,大太太佔了正院,兩個姨娘分別安置在偏院,後院就給了七娘子,東西偏院存放箱籠,說來也算是井井有條,可從江南帶來的多少東西,都要歸置進來,後院的兩個偏院不免就佔得滿滿噹噹的,就這樣還有好些名貴的擺設收住了沒有拿出來擺放——眾人心裡都有數,住在這小院子,不過是因為大老爺要韜光養晦,不願給同僚落下話柄,一等腳跟站穩,他們就要換地方了。

  至於京城寸土寸金……笑話,連專吃大房剩下的二房都在大時雍坊置辦了一套不小的宅院,大房會缺這一點錢?

  不過是御賜的宅子,不住也說不過去,腳跟沒有站穩,一時不好高調行事……

  或者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默契,大太太就很沒有收拾這套房子的心思,先頭下人們已經油過了四壁,看著有些新房的樣子,她也就不再挑三揀四,只是才吃過飯,就拉了七娘子去看京城堪輿圖,要在四九城裡選一處宅院出來。

  這是個瑣細活,七娘子雖然耐性絕佳,看了沒多久,也有些睏意,便引著大太太先不忙挑選屋子,問大太太,「是不是該給親朋好友們寫帖子了。」

  大太太忙想起來去問大老爺要帖子:京城風俗,這剛到京的人家,往往要夫妻雙方親手寫了拜帖,由有臉面的下人逐一上門送貼請安,才算是全了禮。

  大老爺在外院卻是已經安置下了,不消半日,就送了一疊新寫的拜帖過來,無非也就是秦家、許家、孫家等親眷以及焦家、倫家等同僚罷了,大太太於是一邊翻看,一邊命七娘子代筆,為她寫拜帖。

  這是七娘子輕車熟路的活兒,她垂首剛寫了幾行字,就聽得大太太咦了一聲。

  抬起頭,就見得這位中年貴婦,一臉的似笑非笑,將手中的拜帖遞了過來。

  「看來你爹這人越老,是越有些沉不住氣了。」大太太笑吟吟的,臉上也看不出是怒是喜。

  七娘子定睛一看,這才發覺在落款上,大老爺沒有落官名,竟落的是堂號。寶信堂楊四個小字雖然舒緩,但落筆露急,收筆帶鋒,顯然在寫這幾個字的時候,心裡帶了怒意。

  這一年多來,雖然朝堂風雲起伏,但楊家的內宅卻很安逸,七娘子也難得地過了過舒心的日子。

  只是這才一到京,連屁股都沒有坐穩,外宅的男人,似乎就有在內宅翻騰出一點風雲的意思了。

  七娘子接過大太太手中的紅皮拜帖,細細沉思了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0
發表於 2017-3-1 10:24:45 |只看該作者
159、齟齬

  到底是人口少,雖然東西多,但好在大太太身邊的能人不少,藥媽媽、王媽媽、梁媽媽還有叔霞,都是能沉下心做事的好幫手,不消三數日,楊家就在小時雍坊的宅子裡安頓了下來,宅門口也掛上了寶信堂楊的牌匾,大太太一邊打發人往江南報平安,一邊又派人給秦家大舅請安,二娘子、五娘子,甚至於宮中的六娘子,也都遣人上門問了安。

  京中的親朋好友也自然有問安信送到,只是礙於大太太還在孝中不能赴宴飲樂,才無人上門相請,大老爺卻是已經收了不少邀宴問安的帖子,只是他到京第二日就已經派人到吏部註冊,皇上立刻召見,這幾日已經忙了起來,一時無暇與親友們會見罷了。

  在外辦事的男人沒空,是很自然的事,往往這時候就要女人出面外交,只是大太太剛過熱孝,親朋好友也多少因為秦帝師的喪事帶孝在身不便相見,秦大舅又是個古板人,雖然時常遣了管家過來問好幫忙,但除卻公務外,全家人是再不出門一步的,大太太也深知他的性子,越發不敢隨意外出拜見,楊家的內宅,就反常地冷清了下來。

  「難得上京,誰想到你二姐要守孝,五姐又是五六個月的身子,不好走動,我們帶孝的人家,只有在家待客,沒有上門拜訪的道理。」大太太就和七娘子訴苦,「反倒覺得冷冷清清的,好像在京城舉目無親似的!」

  其實以大太太出嫁女的身份,雖然也要服一年的齊衰喪,但終究是以夫家為主,往往過了頭半年的孝期,也就可以出門走動——這禮教雖然是禮教,但也沒見哪個孝子頭一年喪期裡是不洗澡的——真要這樣講究,大太太現在應當還在蘇州服喪呢,畢竟隨著社會的需要,總有種種變通的辦法。只不過秦大舅就在左近,大太太不敢放肆罷了。不然,七娘子私心揣想:以她老人家的性子,只怕是才上京,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探望五娘子了。

  雖說不好見面,但到底是在京裡,二娘子與五娘子三不五時就派人回來請安,不是送鮮果就是送時蔬,還有幫著大太太安頓家業,聯繫店舖介紹可靠的買賣人……到了十月底,滿了百日熱孝,二房近年來得寵的良姨娘,也就上門請安了。

  「知道太太身上帶了重孝,就不敢上門求見,」良姨娘是當年大太太送上京的美人兒,對著大太太說話,不期然就多了一份親近,「掐著日子算著太太出了孝,這不就趕著上門了。」

  大太太不由得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都有些笑意:下人上門,自然是無所謂帶孝不帶孝,良姨娘這樣說,是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主子。

  也罷,二房水渾,有個那樣的主母,當姨娘的心裡有想法,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身為良姨娘的舊主人,大太太自然不會往她的頭上潑冷水。

  拉了幾句家常,大太太就問良姨娘,「說起來,敏哥媳婦過門的時候,我們不在京裡沒能見一見,還當今兒會跟著你一道上門——」

  良姨娘面上就微微露出了些尷尬,「大少奶奶這一向都在娘家陪侍親家老夫人,您也知道,這親家的幾個女兒都早夭,唯獨大少奶奶一個獨苗,老夫人疼得和心頭肉似的。我來之前也往親家那頭送了信,大少奶奶說,親家老夫人這幾天病勢沉,就不出門給您問安了,改日,在上門賠罪……」

  親大伯、大伯母上京,又是高昇了做閣老來的,大少奶奶居然也有膽子托故不上門拜見。她和敏哥的感情如何,也就不問可知了。

  大太太略略露了沉吟,「當時沒過門的時候,我恍惚聽說,這一位……」

  良姨娘就笑,「這——畢竟是少爺的家事,我們做姨娘的也不好多打聽,不過少奶奶進門也有快一年了,倒是在娘家的日子多,在夫家的日子少。少爺也很少進她的房門,更不大管大奶奶的事,倒是從蘇州帶來的通房南音更有寵些,最近也有了身孕。瞧大少奶奶的意思,也不怎麼當回事兒。」

  才過門不到一年,說起來,小夫妻正該好得蜜裡調油,卻偏偏疏遠到這個地步……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起了大太太的評語。

  小星充大,的確是上不得台盤,不論是夫妻疏遠,還是獨寵通房,都絕非是度日處常之法,看來這二房的麻煩,的確是還在後頭。

  問過了敏哥的親事,良姨娘又慇勤請示大太太,「雖說還在孝裡,這喜事是不該開口的,可我們老爺說,這門親事非得給太太你掌掌眼不可,老爺給達哥看中了兵部侍郎吳家的三閨女……」

  大太太不冷不熱,「還在孝中,不好隨意走動,若是二弟有意,就等出孝了請吳太太上門做做客……」

  良姨娘頓時流露歡顏,「太太看著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辦,達哥畢竟年紀還不大,這事不急。」

  以大房和二房今時今日的地位差距而言,大房給二房什麼臉子,二房也都得受著,別說大太太只是要把這事兒拖一拖了,就是她一口回絕,良姨娘都說不出什麼來。

  七娘子在一邊舒舒服服地坐著,看著大太太逞威風,就覺得這一年多來,日子過得實在是太愜意了。

  外宅風雲湧動,內宅風平浪靜,大太太沒有對手,七娘子也就少了智囊的職責,大老爺雖然看重七娘子,但到了見真章的時候,自然不會指望一個才及笄的女兒家,內宅除了姐弟兩人外,就是一心養老的眾姨娘……自從西北回了蘇州,她還真沒有過幾天這樣順心如意的日子。

  如今到了京城,以閣老太太之尊,更是只有別人求著大太太,沒有大太太求人的時候……大太太的日子順心了,七娘子的日子,也才順心。

  送走良姨娘,沒多久二娘子又打發陪嫁的清明——如今已經是媳婦了,來給大太太請安,又送了莊子上新打的野味,新收的菜蔬,給大老爺、大太太並七娘子換口味。

  大太太倒是被勾起心事,吃過晚飯,就和大老爺商量起了在京城添莊子的事。

  楊家多年來一向在江南居住,田產多在蘇州一帶,如今高昇走了,人走茶不涼,大太太也就沒有變賣田產的意思。只是平時楊家的一吃一用都是莊裡自產,品質上乘,如今在京裡過日子,且不說米珠薪桂,大太太也覺得什麼都是現買,實在是不方便。

  「雖說家裡這一陣手短,但少也不少這幾千兩銀子。」家裡就三個人,晚飯自然是在一塊吃更熱鬧些,吃過飯,大太太也沒有讓七娘子迴避,一邊拍著七娘子的手背,一邊和大老爺計較,「在小湯山一帶多的是上好的溫泉莊子,買一個下來,閒暇時可以過去住一住,最要緊四時菜蔬也有供了,就圖個省心也是好的。」

  楊家雖然離了江南總督的位置,但多年積蓄,家財頗豐,要說短銀子使,那是天大的笑話。只是這些家產多半不是現銀,半年前大老爺又兌了二十萬兩銀子入股許家正籌備中的海運生意,還有些金銀珠寶遠在西北,說起來,大太太隨身帶著的銀子,的確也不多了。

  大老爺就掃了七娘子一眼,和大太太商議,「索性寫信回去,讓江南那邊跟宜春票號打個招呼,出一兩個莊子,撥些銀子過來——七娘子過年就十六歲,這親事是不能再拖了,手裡的這些錢,度日是夠了,指著它置辦嫁妝,就是笑話。」

  大太太不禁一怔。

  聽大老爺的意思,像是終於要把七娘子的親事定下來了。

  這一年多來,朝局動盪,權家與桂家自然不會上趕著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來提親事,先帝駕崩,國喪三個月不能說親,緊接著就是三個月的小功喪,自然是不好說起親事的,這才出小功沒有多久,楊家就閤家北上,如今才安頓下來。也的確是到了現在,才有機會說七娘子的婚事。

  只是不知道大老爺是看中了權家還是桂家,按理說,進一步當然是選權家,這新皇登基後,雖然沒有封賞,但也時不時把權仲白請進宮中診脈開方,權家榮寵不衰,是可以眼見的。七娘子過去做次子的續絃,論身份也夠了,再說權仲白如今常住在香山腳下的別業裡,七娘子三不五時回去請個安,也不用在婆婆跟前立規矩……盡享富貴逍遙,又能給娘家添上助力,可說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兒。

  退一步,桂家也不錯,家裡雖然窮了些,但也還不至於揭不開鍋,這些年北疆戰事多,富得肯定是打仗的人,老九房的家底應當能漸漸殷實。次子原配——含春這些年來積功也升到了從五品副千戶的位置,千戶太太也不能算是不顯赫了。桂家一向不偏不倚,仕途卻走得很穩,嫁到桂家不那麼風光,卻是給將來兩老回西北頤養天年鋪路……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一時間只恨自己沒有多生兩個女兒——這兩門親事細細計較起來,是哪一門都不比姐妹們差。以七娘子的性子,在京城、在西北,想必也都能將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罷了罷了,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個歸宿,也是七娘子應得的!

  「我回頭就給童媽媽寫信。」大太太就不動聲色地應承了下來,掃了七娘子一眼,笑著問大老爺,「老爺,這兩家的兒郎都是一時之選,可咱們小七卻只有一個,這許誰家,還得看你的意思啦。」

  大老爺的目光不由就轉向了七娘子。

  看著七娘子平靜的面容,與眼神中的那一縷茫然,他不禁微微歎了一口氣。

  再機靈的女兒家,到了這一刻也多半是沒有主意的——到底不比鳳佳自小和楊家常來常往,出嫁前小五就知道了這孩子的脾性。權仲白與桂含春上次到蘇州,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這些年誰家都不是風平浪靜,一個喪偶一個破相……

  「還是讓七娘子自己看過了再說。」大老爺就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爹說過,你的夫婿,你自己來選,兩家都是良配,就看小七怎麼想了。」

  大太太不免有些動容,望了七娘子一眼,又把一絲妒意吞進了心底,「可含春人在西北——」

  「桂將軍的信也就是今早到的。」大老爺面容平靜。「含春要進京受賞——這本來是去年的事,可當時有軍情在身,含春就誤了那一批表彰。正好明年春天改元後,皇上要犒賞一批有功的少年將軍,並選拔幾位水師將軍做下南洋護衛之用,桂家有意為含春謀一謀這個位置。不過桂將軍也說了,要是楊家覺得南洋路遠不夠穩妥,那此事就作罷了也是無妨的。」

  看來,桂家對這門親事的確是很有誠意。

  大太太想到桂太太這些年來寫過的信,也不禁微微一笑,「桂家人就是說話算話,好,那就等明年春,讓小七看一眼含春這孩子,再做打算。」

  就又衝七娘子促狹地擠了擠眼睛,「什麼時候想病了,就和娘說一聲,娘這個嗽喘的病,也要請權神醫來斟酌個新方子了!」

  七娘子心中卻是一動,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遺毒……

  「是呀。」她望著大太太,自然地點了點頭,輕笑,「就算是沒病,也最好是能開著太平方子吃起來,未雨綢繆……」

  三人正在說話,屋外卻忽然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接著就是梁媽媽的通稟,「回老爺太太,剛才平國公府送了帖子過來,請老爺太太過目。」

  雖然現在已經宵禁,但身為正三品以上的權貴,許家這點特權,自然還是有的。

  眾人都有些詫異:這都什麼時辰了,許家忽剌巴送一封帖子,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了?

  大太太刷地一下就白了臉,「是不是小五——」

  她驀地站起身來,奪過了梁媽媽手中的信箋,一下就拆開了細看起來。

  卻是才掃了一眼,頓時就鬆了口氣,「嗐,還當是什麼大事……是許家知道了通州碼頭的事,特地寫信過來致歉的。」

  她把信紙撂給了大老爺,自己揉著胸口坐回了原位,「剛才那一下,嚇得我心口發疼……這六七個月的孩子要是出事,可凶險著呢——立冬拿一丸寧神安心的甘草丸子來我含著……」

  大老爺卻是瞇著眼看了看,就又遞給七娘子,七娘子會意,便朗聲讀給兩老聽。「……太夫人查知此事,大為震怒,四少夫人行事無狀得罪長輩,作風輕浮,有損親戚情面,且飛揚跋扈,傷損本家名聲。已命其進大護國寺清修十日。並請親家老爺太太別與晚輩一般見識……又因世子夫人想念娘家親戚,身子沉重不便移動……慮及親家太太有孝在身不便出門,特請親家老爺、親家小姐於十一月五日賞臉……」

  許家的回音,的確是來得又急又重,反應終於算得上得體,至少在表面上,倪太夫人是極為不贊同四少夫人的飛揚跋扈的。

  可聽話聽音,許家的這張帖子,也並沒有這樣簡單。許夫人身為當家主母,在這件事上根本沒有聲音。倪太夫人大權獨攬,整張貼都是她的語氣……

  大太太眉宇間已經染上了少許憂色。

  「許家相請,是一定要去的。小七跟著父親去看看你五姐——你們都是女兒家,說話也方便些……」她也不問大老爺,就逕自叮囑起了七娘子,「別忘了探探你三姨,問一問她的病情……」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3 18:41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