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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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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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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38:48 |只看該作者
第320章 風滿樓

  若生大吃了一驚,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陸幼筠竟然會親自上門來。

  她只好原路折返,去花廳會客。進門時,婢女正在給陸幼筠奉茶,瞧見她來,趕忙又另沏了一盞。若生冷眼一看,茶湯色澤碧綠,香氣悠遠綿長,是上好的豫毛峰。

  這茶拿來給陸幼筠吃,倒是可惜了。

  她走上前去,不鹹不淡地同陸幼筠打了個招呼,自行落座後問道:「今兒個吹的什麼風,怎麼將陸姐姐你給吹來了?」

  這話說得委實不夠熱情。

  可陸幼筠卻像是一點不曾察覺,低頭輕啜了一口茶後抬起頭來,笑言道:「我左右是閒著,便想來看看你身子可好些了沒。」言罷,她又道,「我帶了些滋補養氣的藥材來,回頭你差個人去瞧瞧,有什麼合宜的便揀來吃了罷。」

  若生坐在她對面,聞言瞇了瞇眼睛。

  所謂身體不適,只是她用來敷衍陸幼筠的藉口,她並未真病,這會面上當然也看不出半分病色。

  然而陸幼筠當著她的面,滿臉笑容,噓寒問暖,甚至親自送了藥材來……

  她難道看不出真相嗎?

  當然不可能。

  陸幼筠縱然稱不上聰明絕頂,那也不會是個糊塗的蠢蛋。

  她坐在那,對若生裝病的事心知肚明,但面上一點端倪也看不出。

  若生不由心裡發毛。

  手裡捧著的熱茶香氣氤氳,她嗅在鼻間,恍惚間似乎嗅出了幾分恐懼。

  未來的太子妃殿下,毫不遮掩的在對她低聲下氣、萬般討好。

  她何德何能?

  怎麼就叫陸幼筠另眼相待了呢?

  若生想笑一笑,但臉上肌肉硬邦邦的,像木石,根本笑不開來。她只好勉強地扯了下嘴角,將手裡的茶盞放在了一旁,然後盡量擺出高深莫測的模樣來道:「陸姐姐客氣了,我已差不多好全了。」

  語氣仍然是疏離不親近的。

  但陸幼筠抿著嘴微微一笑,口氣雀躍地道:「既已痊癒那便太好了!你我可是有好長一段日子不曾坐下來說過話了。」她高高興興地道,「回頭呀,尋個晴天,你帶上家中姐妹一道來相府坐坐吧。雖說相府的花園不及你家中的,但我早前栽了幾株稀罕的花草,倒是可以來看個新鮮。」

  話說到這份上,又是當面提的,若生就是想拒也不好拒了。

  她只得說:「姐姐再三相邀,我若是再不答應便是不識好歹了。」

  陸幼筠笑著道:「人多了才熱鬧有趣,我家中冷冷清清的,你到時多帶幾個人來才是正經。你那堂妹也是個平素不愛出門的……對了,你不是還有一位義妹嗎?怎地沒瞧見?到時候也將她一併帶上吧。」

  若生吃了一口茶,平心靜氣地應了下來。

  陸幼筠便道:「擇日不如撞日,那就定在三天後如何?」

  若生點頭微笑,又應了個好。

  但等陸幼筠一走,她就垮下了臉。

  她思忖著,不論如何她還是應該想個法子和陸幼筠大吵一架才對。

  吵過了,今後才有足夠的由頭不搭理她。

  傍晚時分,她去三叔那見了堂妹,將陸幼筠的意思說了一遍。堂妹打量著她的神色,見她談及要去相府賞花時一臉的興緻缺缺,便搖頭說不去,又道西席顏先生布置了功課正好有些不明白,請若生幫她看一看。

  若生這兩年是認認真真讀了幾本書的,便陪著堂妹重新順了一遍。

  事後回到木犀苑,她便讓綠蕉去接了雀奴來一道用飯。

  飯桌上,她又把陸幼筠的話說了一遍,最後道:「我同她本不熟悉,但她幾次三番地來請,身份又不一般,我總歸還是要去一回的,但你若是不想去便不用去。」喝了兩口湯,若生補了一句,「何況,我也不會在那待上太久的。」

  「相府離得可遠?」雀奴想了想,問了這麼一句。

  若生道:「雖不是太遠,但路上還是要耗些工夫的。」

  雀奴聽完又問:「三姐姐你可喜歡那位陸大小姐?」

  「原就不熟,何來的喜歡。」若生笑著夾了一筷子蒸鴨。

  雀奴道:「那我隨你同去。」

  若生怔了一怔,問道:「為何?」

  雀奴低頭吃飯,含含糊糊地道:「你既是不喜歡她,又不得不去,那麼多一人陪你總是好的,實在見她生厭,那也還能轉頭看看別人。」

  若生樂了:「言之有理。」

  ……

  三天後,若生帶著雀奴進了陸府。

  一如陸幼筠所料,的確是個好天氣。

  雖然時已暮秋,但風中尚有暖意,頭頂上碧空如洗,日頭則紅如烈火,並不像是冬天馬上就要來臨的樣子。今年的天,比往年冷得慢多了。

  陸府西面的花園裡,樹木都還是綠的。放眼望去,儘管的確不如連家的大和奢華,但也是一步一景,精心構築過的。

  可見打理園子的人在上頭狠花了一番心思。

  偏陸相沒有納妾,正妻去世後又未曾續弦,這家中的大小事宜,自陸幼筠長大些便全由她管著。

  是以這園子如今被打理得這般好,也全是陸幼筠的手筆。

  若生漫步其間,不得不承認,陸幼筠是有真本事的。她望望走在前方的雀奴,不經意般側目看向了並排走在邊上的陸幼筠。

  陸幼筠突然定住了腳步,站在假山旁,露出了悵然神色來。

  若生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阿九。」陸幼筠驀地抓住了她的手。

  若生下意識地將手用力一抽,眼裡的嫌惡便沒能藏住。

  下一刻,她忍不住心思浮動:雖說是無意,但這般明晃晃的姿態既已擺了出來,陸幼筠想必也該惱了吧——

  但陸幼筠只是慢慢地將手垂下,臉上神情一點變化也沒有。

  若生不由喉嚨發乾。

  而陸幼筠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依然用惆悵的模樣道:「你知道,我爹只有我一個女兒,我自幼沒有姐妹,也就不知該如何同姐妹相處……當然,京裡各家的姑娘我多半都認得,素日的交情也不能說不好,可是哪一個也不到能交心的程度……」

  她又輕輕地喚了一聲「阿九」:「但我頭一回見你,便覺得你像是我嫡親的姐妹。」

  她低眉順眼,看著和善極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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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
發表於 2017-3-15 00:38:58 |只看該作者
第321章 巴掌

  她的語氣,也十分真摯。

  真摯到有那麼一瞬間,若生幾乎要覺得她說的是真心話。

  是真真切切想要同自己交好的。

  但陸幼筠那天生嬌柔的聲音,縈繞在她的耳畔,不停地、不停地一點點往她耳朵深處鑽來,似乎要一直鑽進她的腦子裡。下一剎那,回憶湧上心頭,如針芒晃眼,若生心中警鈴大作,頓時凜然。

  她視線一收,彎彎杏眼,露出明媚無邪的笑容來:「陸姐姐說笑,你家中雖無姐妹,但有兄弟呢!即便男女有別,可這手足相處之道總是一般無二的。」

  笑言間,若生不動聲色地往邊上挪了一步,四處張望著道:「咦,怎地一轉眼雀奴這丫頭就不見了?」她一面心焦地搜尋著雀奴的身影,一面臉上仍是笑盈盈地同陸幼筠道:「陸姐姐你前幾日說的花草,是不是就在前邊?」

  「是呀。」陸幼筠雙手垂在身前,十指交握著,彷彿把玩手串珠子似地把玩起了自己的手指頭,她也笑了笑後道,「大抵是丫鬟們瞧見我們說話不敢打攪,領著她先去前頭賞花了。」

  若生應了一聲:「如此,我亦是滿心好奇,不知是怎樣的奇花異草,陸姐姐快領我去瞧瞧吧。」

  然後拔腳就向前走去。

  她看起來興高采烈的,似乎真的一心想去看花。

  陸幼筠稍稍一怔,眨眼工夫,若生的身影已在幾步開外。

  見狀,陸幼筠微微斂目,嘴角笑弧隱去,也抬起腳往前而去。她步子不大,裙下若隱若現的腳看起來也是小巧玲瓏,但她速度飛快,不一會便追上了若生。

  倆人再次並肩而行。

  陸幼筠手一伸,忽然挽住了她的胳膊。

  親親熱熱,自然自如。

  若生不由得側目瞥了她一眼。

  陸幼筠卻沒有看她。

  二人腳下轉過一個彎,幾叢鶴望蘭映入了眼簾。

  不遠處,則是幾棵挺拔蒼勁的大樹。

  雀奴就立在樹下。

  幾個相府的丫鬟不遠不近地站在邊上,只雀奴的大丫鬟流螢緊緊地貼著自家主子,高高地抬起頭盯著樹看。

  若生眉頭一蹙,也仰頭往樹上看去。

  那細弱伶仃的樹梢上,竟然站著個人。

  一個少年,又似是姑娘,著一身嫩得滴水的翠綠。他嘴裡叼著花枝,忽而一笑,衝樹底下的雀奴拋個媚眼,言語輕佻地喊了句:「喲,好漂亮一雙鴛鴦眼!這是誰家的姑娘?叫什麼名兒呀?」

  大丫鬟流螢聞言鐵青了一張臉。

  雀奴倒是一臉冷漠,只看猴似地看著他。

  樹上的少年便輕輕地「噯」一聲,又道:「你怎麼愣住了,難道是見本公子風華絕代玉樹臨風看傻了眼?」他驀地往樹下一跳,口中嚷嚷著道:「來來來,湊近些看,別害羞,想怎麼看便怎麼看,摸摸看也行!」

  流螢一把擋到了雀奴身前,嘴裡忍不住罵道:「輕浮!無恥!登徒子!不要臉!」

  「登徒子?不要臉?」綠衣少年站穩了腳,眼睛一瞪,手往自己臉上一指,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本公子?」

  日光下,他脖子上掛著的老大一個赤金瓔珞項圈熠熠發亮,幾乎要閃瞎人的眼睛。

  這樣張揚的著裝打扮,這樣輕浮孟浪的調戲方式!

  除了陸幼筠那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陸離外,還能有誰?

  若生立即肯定了他的身份,但她不說不問,只猛地大力甩開了陸幼筠挽著自己的胳膊,氣勢洶洶地大步上前,走過雀奴,越過流螢,高高地揚起手來。

  然後朝陸離的那張臉用力扇了過去。

  「啪」地一聲,清脆響亮到悅耳動聽。

  掌心陣陣發麻。

  若生將手一收握成了拳頭,柳眉倒豎,聲色俱厲:「光天化日,出言無狀,難道是要臉的行徑?」

  她粗通拳腳,力氣比尋常深閨女子要大些,這一巴掌下去,立刻便在陸離臉上留下了五道紅痕。

  陸離全無防備,被打得發懵,直到若生又斥了一句「哪來的登徒子」才醒過神來,當即暴跳如雷:「什麼登徒子!我當是誰膽子這麼肥連小爺我也敢打,原來是你!」

  雖則只是燈會上的一面,但陸離卻早已記住了她。

  「姓連的,你好大的膽子!」

  這時,一直神色冷漠從未開口的雀奴忽然從流螢身後走了出來,勃然大怒道:「你才是好大的膽子!我三姐姐也是你配說的嗎?」

  陸離一愣,然後訕訕閉上了嘴:「不說便不說,有甚麼了不起的。」

  若生板著臉看他,心裡漸漸奇怪起來。

  都鬧成這樣了,陸家的丫鬟們竟然還不上前來。

  陸幼筠眼睜睜看著她扇了自家兄弟一耳光,竟然也不吭聲?

  她狐疑起來,乾脆轉身看向了陸幼筠:「陸姐姐,這孟浪的蠢貨是誰?這相府的後花園,難道是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進來的嗎?」

  聽到這話,陸離再次怒形於色。

  陸幼筠卻只是笑了笑。

  她擺擺手制止了自家兄弟即將要脫口而出的謾罵,溫言說道:「我素日怎麼同你說的?讓你小心些仔細些,不要胡亂說話,端正老實些,可你總是不聽。所以今兒個阿九這一巴掌沒打錯,你呀,就是欠收拾。」

  言罷,她又指了指雀奴同陸離道:「這是哪家的姑娘?這是連二爺的義女,是阿九的妹子,豈是你能胡來的?方才胡言亂語說了一通,還不快向人賠禮!」

  陸離一臉心不甘情不願,但嘴裡還是老實地說了「對不住」。

  陸幼筠便來看若生,面上莞爾,微帶歉意地道:「怨我平日對家弟疏於教導,唐突雀奴姑娘了。」

  ……

  若生一句句聽著她的話,終於佩服了起來。

  明明是她動手打了陸離,陸幼筠身為陸離的親姐姐卻還來對她伏低做小…說是知禮,不如說是心機深沉……這樣的忍耐力,這樣的平心靜氣,實在令人惶恐。

  若生面無表情地道:「女子閨譽如何重要,想必陸姐姐同為女子不可能不知道,那麼便請陸姐姐教導好了舍弟再尋我等結交吧。」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於是她接著又道:「今日之事,絕非一句唐突便能算了的。」

  說完,她拉起雀奴的手,又喚了自家大丫鬟一聲,當著陸幼筠的面憤憤拂袖而去。

  陸幼筠在身後喊她。

  ——「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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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39:10 |只看該作者
第322章 困惑

  若生恍若未聞,頭也不回,徑直走出了相府花園。

  陸幼筠在她身後連喊了兩聲「阿九」,見她始終不曾應聲,也終於斂去了唇邊笑意,變得面沉如水。

  她望著若生幾人遠去的方向,久久不說話,久久不動彈。

  侍立在一旁的婢女們見狀,亦一個個低下頭去,誰也不敢作聲。

  只有陸離,實在忍耐不住,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姐」。

  可陸幼筠沒有應他。

  她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園子的出口看,似乎要從虛空中看出點什麼來。陸離只好小心醫她身側,又問了一句:「阿姐,你是不是生氣了?」

  陸幼筠這回倒是理他了。

  她將視線收回來,冷冷地落在了他面上。

  陸離禁不住想躲,但委實心虛,不由得雙腿發軟,想躲躲不開。這時候,他忽然看見自家長姐笑了。那笑容自然是絕美又動人的。她就像是一塊冰,在春日和煦的暖陽下慢慢地融化了。

  融成了一汪人畜無害的春水。

  她搖了搖頭,淺笑著道:「我生氣了嗎?我當然生氣。你輕浮丟人現眼,我怎能不生氣?」言罷,她略一停頓,突然話鋒一轉又說:「不不,我不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你言行輕佻你倚紅偎翠皆因你年少無知,並非大罪;連三怒火中燒拂袖而去,乃是因為她看中義妹……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我怎麼能生氣呢?」

  她不生氣。

  她真的不生氣。

  但是,她困惑,她不解。

  她難以相信。

  深深吸了一口氣,陸幼筠仰頭看向了天空。

  她知道連家收養了一個孩子,也知道若生待那個叫做雀奴的孩子不錯。

  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若生竟然真的會將人當成嫡親的妹子般對待。

  連家玉粒金供養長大的嬌娘子,怎麼會對雀奴這樣出身卑賤的混血雜種視若手足?

  這般一想,陸幼筠便愈發覺得若生這人有趣了。

  她雖然一貫不大熱衷於交際,但在二人相識之前她便聽說過若生。那些聽來的話,不多不少剛好夠她不屑的——連若生是連家雲甄夫人捧在手心裡的明珠,嬌縱憊懶不學無術,是個丁點上不得檯面的傢伙。

  她一直這般相信著,可不曾想後來見著了人,卻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一個仗著家中長輩作威作福,趾高氣揚,囂張跋扈的貴女,怎麼可能是這樣一副模樣?

  那個面上帶笑,口中句句不離「姐姐」二字的連若生,分明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親切。

  可是,為什麼呢?

  從來就沒有人會不想同她交好。

  她是權相千金,音柔貌美,進退有度,儀態端莊,從不與人交惡。

  她擅於傾聽分析利弊又能守口如瓶,人人都喜歡她。

  可連若生不喜歡。

  為什麼?

  究竟是為什麼?

  她百思不得其解,且越是這樣便越是想要靠近她。

  就是要她不快,就是要弄明白到底為什麼。

  可靠得越近,陸幼筠就越覺得若生這人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說起來,她連若生也是自幼失恃,同她沒有什麼區別。

  父親又是個傻子,縱然有姑姑疼愛她,可老天爺待她也不算是多麼厚待。

  可她看起來竟是那樣得好。

  陸幼筠看著青空,眨了眨酸疼的眼睛,心裡漸漸湧起一股難言的滋味。

  邊上的陸離又叫了一聲「阿姐」。

  她低頭側目看過去:「怎麼了?」

  陸離道:「她們真走了。」

  口氣不無遺憾。

  陸幼筠撣了撣自己的衣袖,有些漫不經心地道:「她既然走出了園子,那自然就是要歸家的意思,難不成還會折返回來?」

  「那鴛鴦眼的丫頭瞧著也不像是很生氣,怎麼她連三脾氣倒比牛還衝?」陸離嘟嘟囔囔地說著,「我都賠禮道歉了,她還沒完沒了非要走,丁點面子也不給你,真是討人厭!」

  陸幼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問道:「今日可溫書了?」

  陸離愣了下,搖了搖頭。

  「可習字了?」

  他遲疑了下,還是搖頭。

  陸幼筠審視著他:「功課不做了?」

  陸離沒吭聲,低頭摩挲著腰間的一塊白玉帶通天孔小玉蟬。

  陸幼筠繼續道:「看時辰,父親差不多也該回來了。他雖然一向縱著你胡作非為,但每半月抽查一次功課的事可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今日若是出了紕漏,省不得要受些懲罰。所幸現下還有些工夫,你去臨陣磨槍總好過四處亂逛,依我看,你若是運氣好,沒準今兒個還能逃過一劫。」

  「對對對,我這便去!這便去!」陸離聞言急急點頭,腳下不停地也往花園外邊跑去。

  與此同時,先走一步的若生和雀奴幾人已出了陸家大門。

  門外停著三架馬車。

  其中只有兩架是若生認得的。

  那是她們來時乘坐的馬車。

  可另一架……

  這時,那架馬車上的車夫轉過臉來看見了她們,便急急忙忙又轉頭去向馬車裡的人說了句什麼。

  隨後簾子一掀,裡頭探出來一隻手。

  修長,骨節分明,拈著一支木簪。

  儘管隔著些距離,但那支簪子的粗糙和醜陋還是清清楚楚地映入了若生幾人的眼簾。

  若生一張臉,騰地燒了起來。

  太爛了。

  那手藝實在是太爛了。

  即便是她親手做的,她還是想說真的太他娘的爛了。

  她明明也生得十指纖纖,一副心靈手巧的模樣,可怎麼就手笨到了這地步。

  繡花成一坨牛糞,鴛鴦成了野雞,雕支木頭簪子也醜得還不如直接從地上撿根木棍兒。

  這哪裡是能見人的玩意兒。

  偏蘇彧說什麼也不准她給毀了去,非留著當寶貝。

  若生實在沒眼看,只得捂住眼睛別開了臉。

  駕車的三七瞧見了,再一次匆匆扭頭去向馬車裡的人稟報:「五爺,連姑娘不想看你。」

  話音未落,簾子一揚,馬車裡出來個人。

  青衣廣袖,施施然站定後道:「她是嫌簪子太醜不敢看。」

  三七聞言小聲嘀咕起來:「您怎麼知道,沒準是嫌您長得難看不敢看呢。」

  「是嗎?」蘇彧波瀾不動,「那你過會問一問她如何?」

  三七哪裡敢問,當即綻開了笑容揚手招呼若生一行人:「連三姑娘,您往這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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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小師弟

  若生方才沒有認出人來,這會聽見聲音倒知道了。

  這駕車的人是三七。

  她只好將臉轉了回來,笑著看了看三七點了點頭,然後吩咐一旁的扈秋娘幾人,讓她們同雀奴一道先行回府。

  換了往常,這自然是不合適的,但若生和蘇彧已然訂立婚約,倆人平素私下也不是沒有見過面,這會她既然吩咐了,扈秋娘幾人便也就都一一應了。

  雀奴帶著人分別上了連家的兩架馬車。

  若生也走到了蘇彧跟前,剛想開口,不妨他一言不發,忽然牽住了自己的手,立時愣住了。

  一手抓著馬鞭一手攥著韁繩的三七正打算問一問自家主子是否現下動身,猛地瞧見這一幕,臉一紅,慌慌張張地將身子轉了回去,眼觀鼻鼻觀心的,再不敢隨意動彈。

  他身後,若生回過神來啞然失笑,壓低了聲音同蘇彧耳語道:「怎麼,蘇大人這是想我了?」

  蘇彧聞言,慢慢地笑了起來。

  若生便也不將手抽回,又問道:「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是先前去見過我爹了?」

  蘇彧微微頷首:「方才得空先去了一趟連家。」

  只是她不在,他又實在是想見她,知道她來了陸家,便索性讓三七駕車到陸家門前候她。

  如今人出來了,那也該走了。

  他鬆開了手,讓她先上馬車:「今日難得偷閒,但我也待不久,便不講究什麼規矩了,你我同乘回去。」

  「規矩?」若生哭笑不得,一面抬腳上車,一面小聲嘟噥,「你什麼時候還講過規矩了?」

  如果不是深知他的「不講規矩」,她方才哪裡能叫雀奴幾個先走。

  若生上了馬車,轉臉來看他,正要說他兩句,耳邊卻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雀奴幾個已然走遠,她身下的馬車又絲毫未動,這馬蹄聲是說明有人朝他們所在的方向來了。

  她不由抬眼去看。

  俄頃,一匹栗色馬拉著車出現在了她眼前。

  那車上,明晃晃一個「陸」字十分顯眼。

  鐵蹄撞擊地面,「嘚嘚」作響,馬車越駛越近。

  若生心中一動。

  這輕車來回,車上必然至多只有一兩人。陸幼筠姐弟又皆在府中,這馬車裡的想必是陸相。

  若生立即轉頭退回了車內。

  而陸家的車夫這時候也發現了他們。

  他們停在陸家門前,蘇彧又站在馬車旁側,不可能不叫人看見。那車夫估計是素日一直跟著陸立展,見過不少人物和世面的,這會似是認出了蘇彧。

  若生透過簾子縫隙往外看,正好瞧見車夫用力拉住韁繩讓馬緩緩慢下來。而後他悄悄同馬車內說了一句話,再回過頭來,就沒有繼續驅車,而是讓馬兒徹底停了下來。

  若生眉頭微微一蹙,隔著簾子輕聲喚了一聲「五哥」。

  「三七,啟程。」蘇彧淡然吩咐了一句便準備上車。

  不想這時候,陸家的車夫忽然喊了一句:「蘇大人請留步!」

  隨即馬車上下來個身著絳紫香羅的瘦削男人。

  他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朝他們走了過來。臨到近旁,約莫還有三四步路,他又突然站定了不定。雙手垂在身側,他面上含笑,姿態溫和地看著蘇彧,像是叫過千百回一樣,口氣熟稔自然地叫了一句——

  「小師弟」。

  若生避在簾後,聞聲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師弟?

  師弟?

  陸立展和蘇彧是同門師兄弟?!

  她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卻見蘇彧面不改色,站在原地同陸立展打了個招呼:「陸相爺,許久不見。」

  若生不覺一怔。

  方才陸立展管蘇彧叫做「小師弟」,可蘇彧稱呼他時叫的卻是「陸相爺」。

  一個親近,一個疏離。

  截然不同。

  她心中愈發糊塗起來,馬車外倆人後來說的話便不大被她聽進耳裡,直到迷迷糊糊聽見了句「未婚妻」她才醒過神來。

  陸立展似乎對蘇彧如何稱呼自己一點也不在意。

  他朝前又走了兩步,但始終和蘇彧隔著些微距離。

  他聲音平緩,帶著笑意,在和蘇彧寒暄。

  蘇彧則是一貫的冷淡模樣,不親不熱,不笑又寡言。

  陸立展先後問了一堆話,他攏共才答了三兩句。不過陸立展比起他的女兒來,倒是知趣得多。見蘇彧既是這般模樣,他後頭又客套了兩句閒話便笑著同蘇彧告辭了。

  蘇彧上來馬車,沒有說話,就座後抬手屈指篤篤叩響了車壁。

  若生便覺身下一晃,耳邊響起了馬兒響鼻聲。

  緊隨其後的,是疾馳的馬蹄聲。

  她望向蘇彧,並不言語,只是看著他。

  蘇彧一言不發地掏出那幾塊從不離身的骨牌來,在掌心裡一字排開,盯著看了一會後才淡淡說道:「阿九,你可還記得我曾經同你提過,我師父這一生,一共只收過兩個弟子。」

  若生輕輕嘆了口氣:「記得。」

  她的確記得蘇彧提過,但當時不以為意並沒有細問,從來不知重陽老人的另一個弟子竟然會是陸相陸立展。

  「但到最後,他承認的卻只有一個。」

  聽到這話,若生稍一忖度心中便明白了過來:「難怪你方才稱他『陸相爺』,卻不叫師兄。」

  蘇彧用指腹輕輕摩挲著掌中骨牌,低低一笑道:「他有臉喚我師弟,卻沒臉讓我尊他為兄。」

  「他少時的確曾拜於師父門下,但我入谷時,他早已被師父逐出重陽谷多年。」

  「哪來的什麼師兄弟情誼?」

  蘇彧看著自己乾淨修長的手指,恍惚間想起了些往事……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陸立展時的事。

  ……他那時多大?好像才剛過十三歲沒多久。那是個大雨天,天空一半漆黑一半慘白,雨水嘩啦啦地灑下來,一顆顆黃豆大,打在人臉上都是疼的。

  空氣裡瀰漫著的檀香味也都被大雨給打散了。

  師父他老人家閉著眼睛躺在棺材裡,乍一看,彷彿只是睡熟了。

  他跪在靈前,低頭燒紙錢。

  老頭子愛喝酒。

  也不知道地底下的酒賣得貴不貴。

  他得多燒些。

  忽然一陣大風吹來,兩扇舊門被吹得乓乓作響,盆裡燃了一半的紙錢伴著灰燼被風高高捲起,打著璇兒往他臉上飄。

  他下意識別開臉,一側頭,正巧瞧見了門外那個打著傘的男人。

  穿麻戴孝,是來奔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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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盤算

  然而傘下那張臉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

  他是重陽老人的關門弟子,在他前頭,老頭子是收過徒弟的。

  論理,那是他的大師兄。

  但他從未見過,老頭子也幾乎不曾提起過。

  還是某日醉酒,無意間叫他知道老頭子從來不提乃是因為他早已將人逐出了師門。

  陸立展這人秉性不佳,野心勃勃,一心為個「權」字殫精竭慮,同老頭子心中所想所願實在是天差地別,難以互融。老頭子自覺長此以往是教不了他什麼了,又教他傷了心,便乾脆心一狠牙一咬將人趕出了重陽谷。

  從此天高地闊任鳥飛。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可老頭子嘴上不愛提,心裡卻怕是沒少想。自那以後,他一直沒有再收徒。若不是蘇彧他爹直接將人領到了重陽谷……他又見蘇彧年紀小小人卻古里古怪的,這師也不一定能拜成。

  思及仙逝了的恩師,蘇彧眉宇間隱隱透出了兩分哀傷。

  他的神色變得肅冷,將手一合收起了骨牌。

  車裡二人皆沒有出聲,車外的轔轔響動便變得響亮了起來。

  若生屏氣凝神,仔細觀察著蘇彧的臉色。

  他像是多日不曾睡好過,眼下青影濃重,一副疲相。

  若生輕輕咬了下唇瓣,微微側過身子道:「還有一長段路要走,你靠過來小憩片刻養養神。」

  蘇彧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她單薄的肩頭上。

  「看什麼?」若生揚了揚下頜,「難不成還能叫你靠塌了?讓你靠就靠!」

  蘇彧眼裡漾出了一抹笑,順從地靠了過去。

  她看著瘦,但肩頭卻是圓潤的,並沒有想像中的硌人。

  她身上有很淡的香氣,離得近了才能嗅見,像是夢裡的暖陽,又像是雨夜窗下的薔薇,令人心安令人放鬆。

  蘇彧閉上了眼睛。

  突然,若生一歪頭,靠在了他的髮頂上。

  蘇彧聽見她輕聲問道:「你師父是不是葬在重陽谷裡?」

  他低低應了一聲「嗯」。

  「那等得了空,你領我去一趟重陽谷吧。」

  「我去給師父上柱香。」

  「也順道告訴師父一聲,他那性子古怪的關門弟子今後有人照料了,還不至於孤獨終老,讓他老人家放放心。」

  蘇彧悶聲失笑,可笑了一會又慢慢正經起來,沉聲問道:「我記得你先前提過,在你的記憶裡,最後坐上龍椅的人是長孫少沔,那麼,昱王呢?」

  若生聞言有些恍惚起來。

  時間一久,前世便如泡影一般,他突然問起,她竟有種身陷夢境中的錯覺。

  她沉吟道:「太子少沔自來同昱王殿下不和,他既即位,昱王殿下當然活不長久。」

  蘇彧又問:「如何死的?」

  若生仔細想了想:「秋獵時被個侍衛誤殺了。」

  「誤殺?」蘇彧冷冷地道,「要不怎說長孫少沔不堪用,連個像話的由頭也尋不出。他好歹也給昱王安個覬覦皇位企圖謀反才是。」

  若生默默地聽著,臉上神色變得很嚴肅:「依我對你的了解來看,不論如何你都不會選擇站在太子少沔身側,那麼如果你我不曾相識,定國公府未和連家聯姻,你是否會選擇昱王?」

  他們如今是知道了,玉寅兄弟和陸立展有關,陸立展又是一心一意輔佐的太子少沔。那當初對姑姑下手,不管是誰的主意,最終證明的都是同一件事。

  在太子少沔看來,連家必然是礙眼的。

  是以對太子少沔等人而言,蘇彧和她的婚約,意味著蘇家和連家聯盟。

  依照目前的形勢,蘇家尚且軍權在握,連家又有萬貫家財,這兩廂合一,自然是令人忌憚的。

  然而這是他們的優勢也是劣勢。

  未有婚約之前,連家暫且不提,蘇家是一直中立的。

  加上蘇彧的兩個兄長一個在鎮守邊疆,一個在軍營帶兵,都是保家衛國的人,不到萬不得已,陸相幾個也不會拿蘇家開刀。

  可這場婚事一定,蘇彧便不得不選邊站了。

  若不選,只能是坐以待斃。

  嘉隆帝的年紀日漸大了,早晚有一天是要賓天的。

  若生又問了一遍:「若一切不曾發生,你可會選他?」

  「……難說。」蘇彧罕見的遲疑了一會,「但……多半是不會……」

  若生聽罷,眸色沉沉地道:「如果你沒有選他,那你便一直是中立不倚的,太子少沔縱然不惜才,也不會立時便想要殺了你。」她呼吸一輕,「這便有了兩種可能。其一,你沒有藏好永寧露陷了;其二,想殺你的人並不是長孫少沔,你的死同皇位之爭無關。」

  「可這麼一來,那是誰想要你的命?」

  而且,還要成了。

  若生心中思緒萬千:「如果你選了他,那就更糟了。」

  蘇彧輕輕一嘆:「這倒是不假。」

  如果他曾經選過昱王,最後昱王卻還是敗了,他也死了——

  那這一回,他們憑什麼就不會重蹈覆轍?

  憑什麼就能贏?

  可惜若生前一世離權力中心太遠,許多事都只知皮毛,如今想再多得些先機便有如登天之難。

  她忍不住道:「若是永寧年紀大些,倒還有第三條路可走。」

  不像現在,那麼小一個孩子,縱然推上了皇位也無用。

  江山易得不易守,皇室宗親們哪會服氣一個小孩兒?

  何況到時誰來攝政?

  蘇彧嗎?

  那同謀反篡位有何分別?不如現在就領兵殺進宮去算了。

  別說皇帝也不是人人都想當的。

  蘇彧坐直了身子,眼神是清寧淡定的,笑了笑道:「到底還是有不同的。」

  若生用柔軟又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死了的那個我沒有你。」他微笑著,語聲淡淡,話卻短促堅定,「但我有。」

  其實早在二人定親之前,他便做好了準備。

  他知道,一旦蘇連兩家聯姻,他勢必就要做出一個選擇來。

  太子少沔,抑或昱王殿下。

  是以他藉陸立展愛慕太子母妃一事離間了太子少沔和陸立展,又順勢將此舉栽贓給了昱王,讓太子少沔明知是離間又怒不可遏,從而恨極昱王。

  而和太子處處不對付的昱王殿下,蒙受了不白之冤後,被太子用不入流的小手段百般折騰,實在是不要命卻也焦頭爛額。

  蘇彧適時到來,於他而言,簡直是久旱逢甘霖一般。

  而這一切,對蘇彧來說,卻不過是當初撒下的網終於開始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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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拒不接受

  他和若生今日見面之前,已有近月餘不曾見過。

  南邊倒塌的堤壩,西邊的蝗災……一樣樣,全是麻煩事。

  那原不是他分內的活,但昱王需要顯眼的政績來支撐將來帝位的穩妥。

  一個皇子,沒有政績,沒有功勛,憑什麼當皇帝?憑他會討人喜歡,還是憑他無能無為?即便是太子少沔,多年來也在為之勤勤懇懇地努力著,昱王便更不能庸碌度日。

  蘇彧眉宇間的疲態,說來還及不上昱王臉上的一半。

  但見著若生後,他緊繃了多日的神經一鬆懈,這倦意便成倍地湧了上來。

  他復又朝她肩上靠了過去,不一會便睡著了。

  若生有心讓他多歇一會,馬車到了連家門前,她也沒有立即下車,只讓三七噤聲略等一會。

  ……

  另一邊的陸相,這時也已在入府後洗漱更衣,換上了常服。

  小廝便問他,是否現下去傳少爺來考察功課。

  可陸立展想了想後搖頭道:「不必了。」

  比如考察兒子的功課,他眼下更想先去見一面長女。

  於是他信步出門,孤身一人去了陸幼筠那。

  這個時辰,陸幼筠並不在她自己屋子裡,陸立展便也就沒太多講究,到了門前瞧見守門的婢女,只微微擺了擺手就自行掀簾入內了。

  雖然天氣已經漸漸涼了下來,但這門上掛著的簾子卻還沒有換。

  仍是湘妃竹的,觸手陰涼。

  他一動一進,簾子「嘩啦」作響,立時驚動了裡頭的人。

  臨窗一張大炕,擺了張小小的黑漆炕幾,上頭只光禿禿地擱了一隻白玉雕翠大花瓶,裡頭卻花也不插一枝。

  陸幼筠就盤腿坐在炕几旁邊,聽見響動側目看了一眼他便將視線收了回去,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陸立展見狀倒也並不生氣,只是兀自撿了把椅子坐定了,溫聲細語地問她道:「你幾次三番給連家的丫頭下帖子,甚至不惜親自跑上門去請,究竟為的什麼?」

  陸幼筠低頭修著自己的指甲,修得尖尖的,像鋒利的小刀子。

  伴隨著細碎輕微的簌簌聲,她手中動作不停,漫然笑起來道:「父親何時這般關心女兒了?」

  她這一笑,笑得比霜雪還要冷,半點感情也無。

  像是一陣夾雜著雪粒子的寒風,透過窗欞,一路吹了進來。

  於是花謝了,草枯了,樹上再不見一星綠意。

  河裡的水凍成了堅硬的冰,天上也總是灰濛濛的,時不時便要下上一場雪。

  由秋入冬,只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

  ……

  這之間,陸幼筠也曾試圖向若生賠禮道歉過。

  但若生的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更加堅決,不行,就是不行。

  她抵死不接受,陸幼筠似乎也就真的沒了法子。

  不像先前,陸幼筠一直對她親切有禮,笑面相待,若生怎麼也不好惡聲惡氣地對她。即便她自己不在意名聲好壞,但她若是惡名遠揚,那連家其餘的姑娘又要怎麼辦?

  她們總也是要結交朋友,出門應酬的。

  總不能叫她們全因她一人之故被人排擠嫌棄。

  然則到了今時,不管若生怎麼冷臉對待陸幼筠,那都是有著光明正大理所當然的緣由的,她想怎麼給陸幼筠吃閉門羹便怎麼給。

  陸幼筠尋了她兩回,也像是終於覺悟了,再沒有上過門,再沒有寫過信送過禮。

  若生心滿意足,終於不必煩她何時會來招惹自己。

  但京城說小不小,卻也只有那麼大。

  她們本就是一個交際圈裡打著轉,縱使私下沒有聯絡,明面上也還是少不得要碰面。

  入了冬,賀咸和慕靖瑤的婚事總算是提上了日程。

  這倆人自幼認定了對方,兩家又是一早訂下了婚約的,按說早可以成親了,偏偏拖來拖去,愣是拖到了這麼個大冬天。

  若生這日帶著姑姑親自選好的賀禮去給她添妝,暖閣裡吃著茶,順著話便打趣了她兩句:「這黃道吉日是哪位給挑的?莫不是平素火氣太旺故意選的大冷天?」

  「你指著我樂意改啊改的將婚期改到這會兒?」把幾個丫鬟婆子趕了下去後,慕靖瑤抱著個手爐將鞋子一蹬收起了腿,懶洋洋地往後靠了靠,「這不是輪不著我拿主意嘛。」

  她說完斜睨了若生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呀莫要說我,回頭看你自己的能如何。」

  若生捧著熱茶小口輕啜著,聞言笑起來:「出閣那日記得多穿些,外邊不好再套了,裡頭悄悄的多穿兩身,免得凍著。」

  慕靖瑤哭喪著臉:「不瞞你說,衣裳便算了,這妝可怎麼好。」

  「妝?」若生沒嫁過,也沒怎麼正經見過新娘子,一時有些迷糊,「妝怎麼了?」

  慕靖瑤唉聲嘆氣地道:「白粉膩子要往臉上塗了一層又一層,硬是塗成個嚇人的大白臉才算作罷,這再畫個細眉紅唇,你想想,得是什麼模樣。」

  「這怎麼了!」若生放下茶盞,笑著依偎過去,「曼曼姐你天生麗質,怎麼著都能美得晃人眼。」

  慕靖瑤哈哈大笑,伸手要來擰她:「胡說八道!這再好看的人化成了那模樣也美不起來了!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就讓人拿鏡匣脂粉來給你畫一個瞧瞧怎麼樣?」

  若生一邊躲她的手一邊笑著搖頭:「不成不成,我可還得等一等才能化。」

  慕靖瑤笑吟吟的:「五哥可是等不及想娶你過門了。」

  若生有些面熱,不由得想起了上回見面時蘇彧說過的話來。

  如果早些成親,他們便能朝夕相處,便不用費盡心思想方設法地見面了。

  想到這,她不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素來玲挑剔透的慕靖瑤一望便知,於是笑道:「又是多日未見了吧?」

  若生作苦惱狀:「我家蘇郎君公務繁忙,實不能像賀大人那般逍遙自在。」

  慕靖瑤樂不可支:「那你我換一換?」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換便換!」

  慕靖瑤笑得前俯後仰:「臭丫頭膽子倒不小,真換了看你上哪兒哭去!」

  若生跟著笑了起來。

  倆人一塊兒笑了好一會,慕靖瑤才忍著笑意正色道:「陸幼筠十有八九也是要來吃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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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吃酒

  慕靖瑤和賀咸完婚,意味著慕家和賀家正式結成了兩姓之好,是要宣告天下的事。

  婚禮又是打定了主意要大辦的。

  朝中同僚請了泰半,權相總不能不請。

  來不來是他的事,但這喜帖卻省不得。陸幼筠身為陸立展的嫡長女,未來的太子妃殿下,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這原不是什麼出人意料的事,若生聽了便也只是道:「她來也好不來也罷,左右我是同她翻了臉的。」

  慕靖瑤依然一臉正色:「陸離那小子也不知是像誰,竟生了那樣一副性子。」

  若生沒有言語,靜了片刻後忽然抬眼看向她問道:「那位故去了的陸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夫人?」慕靖瑤怔了怔,「只聽說是個嫻靜端莊的女子,再多些便不知了。」

  陸相從未納妾,髮妻去世後他也不曾續弦,膝下一雙兒女也都是陸夫人嫡出的。滿京城的人都說他重情義,是個好男人,慕靖瑤道:「人人都猜陸相應當是極其愛重髮妻的。」

  若生不置可否。

  陸立展既自年少起便一直偷偷愛慕著太子少沔的生母,那他對那個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又究竟能有多愛重?陸離那樣的性子,難道是天生的?

  人生下來,都是赤條條的一個。

  什麼好與壞,皆不過虛妄。

  陸離長成了那副模樣,身為親父的陸立展又怎能撇清干係。

  照若生看,陸立展對故去的髮妻只怕並沒有多少愛意,要是有,他怎麼會不好好教養她生下的孩子,反而一門心思地撲在太子少沔身上,為其出謀劃策,鞠躬盡瘁,連兒子變成了風流紈絝也不管呢。

  旁人不知,若生卻是知道的。

  用不了幾年,陸離的紈絝名聲就會更響更亮更要命。

  這證明了什麼?

  證明陸立展如今不管兒子的風流事兒,今後更不會管。

  歸根究底,是他根本就不在意。

  若生微微瞇了瞇眼睛:「聽聞陸夫人是因故而亡的?」

  慕靖瑤聞言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年紀輕輕的,還不到二十五歲呢。一把火,說沒便沒了。那時候陸幼筠也不過才七八歲的模樣,陸離就更小。多少人搶著要給陸相說親續弦,但他就是不肯。」

  「怎麼好端端地會意外走水?」若生鮮少聽說陸夫人的事,只知她是意外沒的,卻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場意外。

  「內裡詳情便不得而知了,只聽說當日出事的不只是陸夫人,她的近身婢女也隨她一道遇了難。還有陸夫人的娘家表兄,當時是陸相的幕僚之一,他最先發現了火情,想著要救人結果卻連自己也給搭進去了。最後火滅了,人也全沒了。」慕靖瑤輕嘆口氣,「當年陸相還是請了我祖父去救人的,但這人皮肉都燒爛了,不過吊著一口氣,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說罷,她忽然眼神微微一變,放低了聲音道:「說起這些我倒是想起了一樁事。」

  若生輕輕地「嗯」了一聲:「是什麼事?」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若不是現下說起陸夫人,我這一時半會只怕也想不起來。」慕靖瑤清了清嗓子,「當年祖父還在太醫院裡任職,陸家出了這等意外,他一得消息便趕了過去。你也知道,醫者父母心,他老人家又是一貫的心善,眼瞧是沒有法子救人了,這陸家的一雙小孩兒就要沒了娘,他心裡難受得跟什麼似的,好容易將事情都一一同陸相交代清楚了,他便去了外邊透氣。」

  「沒想到,他剛出去就瞧見了陸幼筠姐弟倆。兩個孩子坐在廊外花蔭底下,弟弟蜷縮在姐姐懷裡,倆人抱在一起,就那麼席地坐在角落裡。陸離年紀小,哭得花臉貓一樣,上氣不接下氣的,陸幼筠……」

  若生接了話:「她沒有哭?」

  慕靖瑤點了點頭:「你倒是很了解她。她的確沒有哭,瞧見祖父後,她甚至還能口氣冷靜條理清晰地詢問陸夫人的傷情。祖父後來說,她小小年紀就有這般從容鎮定,長大了只怕是要了不得。」

  她笑了起來:「祖父倒也沒料錯,若無意外,慕靖瑤將來可是要母儀天下的,的的確確是了不得。」

  若生道:「原先不知,如今知道有了這一層在,那陸幼筠來吃酒的事就不是十有八九,而是鐵定的了。」

  即便當年慕老爺子沒能將人救下來,但到底是拼盡了全力去救過的。

  這份舊情,陸家不能不念。

  而今輪到了慕老爺子嫁孫女,陸幼筠以未來太子妃的身份出席,那就是在給慕家臉上貼金。

  這是還人情最容易也最合適的時候,陸幼筠不會不來。

  ……

  果然,到了喜宴這日,一如若生所想,陸幼筠施施然地來了。

  她一向是個眾星拱月般的人物,今日卻半點鋒芒不露,穿戴打扮都揀了極尋常的,若是不看臉,只怕不會有人第一眼便認出她是誰。然而若生素來不靠臉認人,這回反倒是比旁人認出來的更快,一見她來便趁早走開了了事。

  面也不用見,多好。

  可哪知防得住陸幼筠,卻防不住陸離。

  陸離個不要臉的傢伙,不知什麼時候溜進了女客們待的花廳。

  他年紀不大,又得白淨秀氣,下頜尖尖的,穿衣打扮還帶著些微曖昧的脂粉氣,一陣風似的悄悄溜進來,一時間竟然也沒人發現什麼不對勁。

  且他眼睛尖得很,四處還沒張望滿一圈就發現了雀奴,頓時雙目發光,裹挾了一陣香風撲到她跟前。

  他壓低聲音笑嘻嘻叫了聲「雀奴姑娘」,一面說著「這多日不見如隔幾十秋呀」,一面掏出了枚墜子說要送給她。

  這墜子也不知是什麼材質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被精心打磨成了渾圓剔透的一顆。瞧著半烏半碧,像是墨裡的一汪綠水。

  陸離舉著墜子,一張略顯女氣的少年面龐上全是笑,用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語氣道:「怎麼樣?是不是很稀罕?是不是好看極了?」他將墜子舉高了些,「多襯你的眼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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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碰灰

  他不管不顧硬要塞給她。

  雀奴當然不肯收。

  休說東西是陸離送的,便換了旁人,那也收不得。

  大丫鬟流螢在旁急得要跺腳,可現下知道了這人是陸相家的公子,她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樣怒目而視了。

  罵不能罵,趕又不好趕。

  流螢漲紅了臉。

  雀奴面上則是一貫的沒大表情,冷冰冰地看著他道:「陸公子沒念過書嗎?難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

  「淑女好逑,人之常情也!」陸離一點也不在意她的話,反而將手裡的墜子湊得離她更近了些,「你只管說這小玩意兒好看不好看?」

  雀奴道:「第一,我不是你眼中的淑女;第二,不好看。」

  陸離愣了下:「你不喜歡?」

  雀奴站起身來:「很不喜歡。」

  她邁開腳步,一下越過了他,帶著流螢大步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從頭至尾,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陸離有些茫然地將手收了回來。渾圓的奇異墜子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裡,愈發得成了一團墨,一汪水。他垂眸盯著看了一會,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長至十四五歲,何嘗像今日這般碰過一鼻子灰。

  這枚墜子明明精巧玲瓏,美得要命,她怎麼能說不好看呢?

  這是睜眼說瞎話?還是故意說來氣他的?

  陸離越想越不痛快,驀地將手掌一合,攥著墜子拔腳就要追上去。左右他不怕被人叫什麼登徒子,該追就得追了再說。

  沒想到,他才剛剛走出兩步遠就遇上了自家姐姐。

  她原只是神色恬靜地站在那同人輕聲交談著,忽然瞥見了他,立刻皺起了眉頭。

  陸離訕訕停下後摸摸鼻子,蚊蠅似地叫了一聲「阿姐」,並不敢直視她。

  「嗯。」陸幼筠淡淡地應了一聲,又向他使了個眼色。

  陸離心領神會,但仍然想去找雀奴,便有些踟躕起來,站在原地遲遲沒有動作。

  陸幼筠眉頭舒展開來,面上笑盈盈的,但目光一直盯著他不放。

  兩廂僵持了一會,陸離敗下陣來,只好扭頭往花廳外走去,走到一方僻靜處,沒等多久便見自家長姐也走了出來。她臉上仍然是微笑著的,走到他身旁後才略收了收,柔聲問道:「你好端端的跑來這做什麼?」

  說話間,她發現了他手裡拿著的墜子。

  那樣的顏色和異狀——

  「你是來尋阿九的義妹雀奴的?」她蹙眉問道。

  陸離連忙縮了縮手:「方才忽然想起來了便過來看一看。」

  陸幼筠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手,猛地問了句:「你莫不是對那姑娘動心了吧?」

  雖說雀奴生得算不上絕色,現下年紀也尚小,但她的東夷血統和那雙眼睛都為她增色了不少。單看皮相,已是十足的惹人注目。

  陸幼筠又問了一遍:「是不是?」

  陸離愣了一下,嘴角一咧,剛想笑,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頰邊笑意倏忽消失無蹤,搖了搖頭說:「怎麼會呢,阿姐你難道還不知道我嗎?這不過就是鬧著玩罷了。」

  他晃晃手裡的墜子,又笑起來道:「如何?可是好看?等回頭我尋把扇子給掛上去正好能給你當扇墜子使!」

  陸幼筠面上笑意不減,似嗔似喜地說了句:「臭小子,旁人不想要了才想起送我。」又說,「罷了,不過你要是不尋把好扇子來,看我到時候怎麼收拾你。」

  她轉過身,面上笑意失了十之五六。

  陸離卻毫不知情,在她背後悄悄地長鬆了一口氣。

  陸幼筠徑自走回了花廳。

  陸離便不敢再進去,原地躊躇了片刻就往反向走了去。

  ……

  初冬的風已見凜冽寒意,婚宴後,眾人都未多留,皆早早回府歇息去了。

  蘇彧擔了賀咸的儐相,忙碌來忙碌去,若生一直也沒能和他私下說上會話,還是臨到要回連家的時候,倆人才勉強見上了一面。

  冬夜風大,他們二人又都不是自己孤身來參加的婚禮,這會雖然見著了面卻也只夠悄悄說幾句話而已。

  回程的馬車上,若生臉上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兩分遺憾。

  但她心裡還是高興的。

  不管怎樣,這是大喜的日子。

  慕靖瑤成了賀太太,她也跟著忍不住覺得歡喜。

  世間難得有情人,能成眷屬皆是美事。

  回到府裡後,她一時三刻的也睡不著,便留了雀奴一道看書閒聊。聊著聊著,聊到了傍晚雀奴遇見陸離的事。若生頓時火冒三丈,氣得要罵人。

  陸離那小子前世今生可都沒有什麼好名聲,就是混不吝的浪蕩子一個!

  「他算什麼玩意兒,也敢胡亂給你塞東西!」若生越想越覺得生氣,「他不要臉面便罷,但旁人可是要臉的!」

  他給雀奴送東西,雀奴要是收了,這事得叫什麼?

  那叫私相授受!

  縱使大胤風氣比前朝開放,但不管什麼事兒都是因人而異的。

  不管她如何將雀奴當成嫡親的妹子,雀奴在外人眼裡始終也只是個被連家收留的丫頭罷了。

  更別說她身上還流著一半東夷人的血。

  而陸離,名聲再差那也是權相的兒子,是大胤朝的貴族少爺。

  旁人瞧見了,只會說是雀奴引誘他,卻絕不會說是他的錯。

  若生氣得要命:「先前怎地不來告訴我?」又拔高了音量喊人,「綠蕉!綠蕉你去把流螢給我喊來!」

  雀奴連忙來攔:「不用喊她不用喊!是我不讓她說的!」

  「為何?」若生忍著氣。

  雀奴支支吾吾地道:「我怕這事叫你知道了,你氣急之下又會像先前那樣打他。」

  若生:「……」

  雀奴剖判著:「上一回是在陸家的花園裡,沒有外人看見,可這一次你要是再打他,那必然會叫所有人都知道,那他們會如何看你?萬一再傳到了蘇大人母親的耳朵裡,她又會怎麼想你?總之是不好。」

  她聲音輕了下去:「你收留我在家,吃穿用度一概比著府裡姑娘們的來,已足夠叫你飽受非議的了。你雖然從來不提,但我都知道。」略微一頓,「那點小事不該再給你惹麻煩。何況,陸離那人討厭是討厭了些,但看起來似乎也並沒有那麼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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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40:24 |只看該作者
第328章 屁話

  她是見慣了惡人的。

  有些人的壞寫在臉上,有些人的藏在骨子裡,但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有一雙污濁的眼睛。

  但陸離,言語輕佻,行事風流,他的那雙眼睛看起來卻是乾乾淨淨的。他拿出墜子要塞給她的時候,眼裡的神色分明是真摯而期待的。

  或許是太年輕,或許是他生來就有一雙亮堂堂的眼睛,總之他看上去並不像是個壞人。

  他的眼神,更像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雀奴看著若生正色道:「算了吧三姐姐,不去理他就是了,這哪裡是什麼值得生氣的事。」

  「怎麼不值得!」若生仍然氣鼓鼓的,又暗暗琢磨了兩遍她方才的話,心裡不由得一咯噔,「你該不是……」

  ——被陸離那花花小子迷了眼吧?

  念頭一出,若生自個兒先嚇了一跳,頓時臉色都變了。

  她暗忖著,雀奴雖然眼下年紀還不大,也不像是自己這般是重活了一遭的,可雀奴自幼經歷複雜,是嘗夠了苦頭的,再怎麼也不能和京裡那些沒見識的小丫頭們似的,三言兩語就叫陸離那樣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給哄了去才對。

  可萬事不好說,若生不覺又擔心了起來。

  她心裡七上八下的,臉上也帶了出來。

  雀奴瞧見了,不用她繼續往下說,立刻將頭搖成了撥浪鼓,一面擺手道:「三姐姐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他!」

  何況,即便是陸離那樣的言行無狀的人,也不是她配喜歡的。

  她的生母是東夷來的舞姬,她的父親是揮霍無度不事生產的爛賭鬼。

  她自己,又是那樣的人……

  雀奴換了平靜地口氣道:「三姐姐,遇見你之前,我連人都不是。我不過就是條狗,是頭畜生,是能夠叫人任意買賣丟棄的,我從來都沒有正正經經地以一個人的身份活過。」

  「我不配喜歡誰,也不配叫誰喜歡。」

  若生面沉如水地聽著,驀地從熱炕上坐了起來,目光如炬地盯著她道:「你說什麼?」

  雀奴一愣。

  若生繼續道:「你方才說的都是什麼屁話!」

  世家小姐哪能說這樣的字眼,雀奴吃驚地低呼了一聲「啊」。

  可若生好像丁點也沒有察覺,又像是已經惱到根本不在意了。她將手裡的書卷了起來,「咚咚咚」地在熱炕上敲擊著,像連家的西席顏先生一樣板著臉訓起話來:「你貌美如花,品行端正,素日除了看書都挑不出第二個嗜好來,就是放眼京城也沒有幾個姑娘能像你這般好的,你怎麼就不配叫人喜歡了?」

  「你樂意喜歡誰就喜歡誰!你喜歡陸離都成!」

  雀奴手忙腳亂地來捂她的嘴。

  但動作再敏捷,也還是晚了一步。

  若生激動之下,音量拔高,早已驚動了屋子角落裡昏昏欲睡的鸚哥。

  因著入了冬,外邊天寒地凍的,若生便讓人將銅錢領到了裡頭待著。正好屋子裡燒了地龍,說是暖如仲春也不為過,銅錢自打進了門,就一直在打瞌睡。

  先前若生倆人說話的聲音雖然也未曾刻意放輕,但它一直埋頭在羽毛裡不聲不響的一動也不動。

  直到這會,它忽然腦袋一昂,興沖沖地撲棱起來,而且還邊扇翅膀邊學著喊:「喜歡——喜歡——」

  它聲音又尖,這麼喊了兩聲後,外間忽然喧鬧了起來。

  先是綠蕉在驚呼:「攔著攔著快攔著!」

  然後是流螢:「哎呀呀,要撞上了!」

  最後是厚厚的門簾子一揚一落,外邊竄進來了一隻大貓。

  它身上的皮毛因為天冷變得愈發得厚實,整個身子顯得又圓潤了一圈,球似的滾進來,一路滾到了銅錢站著的架子底下,豎起兩隻耳朵仰頭往上看。

  銅錢原本正不住嘴地喊著「喜歡」,突然間像是感受到了來自下方的炯炯目光,聲音戛然而止,頭一點,向元寶看了去。

  元寶伸出爪子想撓它:「喵——」

  可它生得又圓又胖,四條腿都又短又粗,就是蹦起來也夠不著銅錢的。

  這抓來抓去,也就是抓個空氣。

  銅錢顯然是瞧不起它,看了兩眼就把腦袋給轉到另一邊去了,照舊喊它的「喜歡」。

  它越喊越響亮,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木犀苑。

  小丫鬟們私下裡議論紛紛,這破鳥十有八九是腦袋有毛病,要不怎麼專愛揀了這樣的話大晚上喊。

  雀奴則是一直沒叫若生說紅的臉被銅錢給喊了個透紅。

  她兩頰粉撲撲的,臉上是哭笑不得,放開了捂住若生嘴巴的手,無奈地道:「這下子可好,也不知道它要喊上多久。」

  銅錢一向寡言少語,並不是非常愛說話的鸚哥,但它不說則已,一說起來往往要說上好久才肯打住。

  看它今兒個這樣子,只怕一晚上是遠遠不夠的。

  若生也無可奈何地扶額道:「早知就該由它凍死在外頭。」

  說完,她臉色一正,又面向雀奴道:「方才那樣的話,你往後還說不說了?」

  雀奴道:「再也不提了。」

  若生微微頷首:「若是再有下一回,我可就要動用家法了。」

  雀奴默然,過了會問道:「咱們家竟也是有家法的嗎?」

  若生伸出水蔥似的手指頭點點銅錢:「你要再提,我就將我想訓你的話一句句教給銅錢,然後把它掛到院子門口去。」

  「……」雀奴想了下,十分認真地道,「三姐姐,它怕是學不會那麼長的話……」

  若生見她一臉肅然,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雀奴看著她,摸摸自己的額頭,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候,角落裡的銅錢忽然喊起了「三姐姐」,夾雜著「喜歡」一道兒喊。

  喊著喊著便成了「三姐姐,喜歡」。

  若生側著耳朵聽,笑望著雀奴道:「是了,三姐姐可是相當喜歡你的。」

  雀奴聞言,不言不語突然紅了眼眶,一把撲進了她懷裡。

  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年紀小小的半大孩子。

  若生輕輕撫摸著她的背:「別怕,一切都會好的……人生那樣長,有幾個能一輩子都平安順遂的?酸甜苦辣鹹,總要全部嘗過了才是五味人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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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40:36 |只看該作者
第329章 探病

  這天夜裡,雀奴沒有回房,而是留在了若生這。

  倆人秉燭夜談,一直都沒有睡意。銅錢叫了大半夜,興許是終於叫累了,也悻悻然閉上了嘴。坐在底下盯了它一晚上的元寶見狀,也總算是爬起來,慢吞吞地爬到了若生的鞋子旁邊,然後一個縱身躍上了熱炕。

  動作之迅猛,簡直不像是那麼胖的貓能辦得到的。

  自從蘇彧把他隨聘禮一道送來了連家後,它胡吃海塞,早不知又長了多少肉。

  木犀苑裡但凡身量小些的丫頭都不敢出手抱它。

  但它偏偏就喜歡往姑娘們身上撲,見了這個撲這個,見了那個又撲那個,管你多高多胖多矮多瘦,只要是身上香香的姑娘它都喜歡。

  結果沒幾天,木犀苑裡的丫鬟們見了它就都開始躲著走。

  它貓生無趣,就只好天天趴屋子裡犯懶。

  好在慕靖瑤的婚宴過後,若生和雀奴便沒有再出過門,幾乎日夜都同它待在一處。

  元寶自然是高興壞了,恨不得時時刻刻都纏著若生才好。可若生不知道怎麼的,這兩天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它便只好轉頭去纏起了雀奴。

  雀奴倒是樂意搭理它,不管走到哪手裡都捧著一堆曬乾了的小銀魚,過一會便丟一條給它。

  元寶這日子過得是樂不思蜀,縱然有人喊它回定國公府去,它也是不肯邁步了。

  這日若生要帶了它去見蘇彧,它還老大的不樂意,半天也不見往前走上兩步。它賴在地上,四仰八叉的,仰著頭看若生,一雙瞇縫眼胖得只剩下零星一個小點兒,口中「喵嗚——喵嗚——」地小聲叫喚著,一副撒嬌賣乖的樣子。

  外頭天寒地凍的,連它都不肯出去。

  偏小若陵,短手短腳短身子,套了冬襖圓球兒一樣,非鬧鬧哄哄想往外頭鑽。

  他明明從爬到走沒多會,如今走起路來還是一搖一晃的,但兩條腿顯見得已是閒不住了。

  連二爺嫌他鬧騰,嘟嘟囔囔說了好幾回,可沒奈何,臨了還是拿條厚厚的毯子將若陵嚴嚴實實裹起來抱到了廊外看天、看風、看雪。

  若陵窩在他懷裡,嘻嘻哈哈的,小胖臉上全是笑。

  連二爺原不耐煩他,見了這樣的小兒子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天上細雪紛飛,若生拋下元寶獨自出門,走到廡廊上時,正好瞧見了這一幕。

  父親抱著幼弟,倆人頭碰頭的一起笑著。

  一瞬間,似乎連天空都放晴了。

  明明寒風越來越凜冽,明明雪還在飄,但她心裡卻一點熱過一點,像有團火慢慢地燒了起來。

  這一切,美好得簡直像是夢境。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腰間軟肉。

  疼疼疼,疼極了。

  疼得她眉頭都蹙了起來。

  但這份疼痛帶來的真實感,卻又令她發自內心地微笑了起來。

  長廊另一頭,連二爺轉了個身,剛好看見了她,忙揚聲問道:「阿九,你要做什麼去?」

  若陵聽見了話音,也探頭探腦地想從他懷裡爬出來,嘴裡咿咿呀呀地說著只有他自己能聽懂的話。

  連二爺便抱著他大步走近了若生,又問一遍:「你要出門?」

  因著天冷,若生已經多日沒有出過房門,可現下,她身披鶴氅,腳穿皮靴,不遠處站著的扈秋娘手裡還握著一柄傘,擺明了一副出門的準備。

  連二爺問完了也不等她回答,自顧自又接了一句話:「是不是去看蘇小五?」

  若生莞爾:「您料事如神,什麼也瞞不過您。」

  連二爺嗤之以鼻:「我還能不知道嘛!你不是天天想他想得吃不下睡不著?」

  若生叫自己爹說紅了臉,可又不能訓他是胡說八道,只好忍住了道:「他今日告病在家靜養,我是去探病的。」

  「病了?」連二爺很吃驚,「什麼病?」

  若生解釋:「不是什麼要緊的大病,只是風寒,吃上幾劑藥想必就能好了。」

  連二爺聞言收起了面上的詫異之色,嫌棄道:「既不要緊,他為何要告病靜養?他就這麼嬌弱?暖房裡養著的花兒似的,丁點風吹雨打都受不住!」

  「……」若生有些哭笑不得,她該如何向父親說明,蘇彧告病靜養乃是為了尋機和她會面?

  他近日忙著同昱王待在一處,和她見面的次數便屈指可數。

  是以此番風寒是真,告病的目的卻有二。

  若生任由父親耳提命面地將自己說教了一通,又聽他絮絮叨叨地將蘇彧挑三揀四了一遍,這才帶著扈秋娘出門往長興衚衕而去。

  到了地方,她先去見了永寧。

  見他睡夢正酣,她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轉身去看蘇彧。

  簾子一打,裡頭湧出來一股帶藥味的暖氣。

  他似乎正在吃藥。

  可若生定睛一看,發現他坐在桌前,盯著碗,手裡拿著調羹,舀來舀去,就是不往嘴裡送。

  藥碗邊上是一碟子蜜餞,堆得小山一般高。

  他藥不吃,卻一會便揀起一顆蜜餞往口中丟。

  若生屏氣凝神地站在門口看,才站了一會兒,就見他反覆數次揀起蜜餞來吃,這藥倒是一口沒有喝下去,不覺失笑,一面往裡走一面道:「蘇大人,有你這麼吃藥的嗎?」

  蘇彧轉過臉來,面上神色懶懶的,帶著些微鼻音道:「苦。」

  他一向嗜甜,便也就一向嘗不得苦味。

  若是大病急症重傷,再苦的藥他也不會遲疑,可僅僅只是風寒——沒準過幾天它自己就好了。

  何苦要吃這藥。

  他放下調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把藥碗推遠了,又順手去拿蜜餞。

  可若生動作比他還快,一個箭步上前,趁其不備,已是將蜜餞整碟搶到了手裡。

  她笑微微看著他:「藥涼了更苦,先吃藥。」

  蘇彧探手來奪,佯裝沒聽見。

  若生不閃不避,由著他搶:「不吃也成,但不吃我可現下便走了?」

  蘇彧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後收回手向藥碗伸去。

  拿到眼前後,他舉起藥碗,又看了她一眼。

  若生便將盛了蜜餞的碟子放回了桌上,笑著催促道:「休要磨蹭快些喝了,這便是孩童也沒有你這般怕苦的。」

  話音剛落,蘇彧面無表情地端著藥碗,驀地一飲而盡。

  然後「嘭」一聲,碗一頓,調羹叮咚作響,他忽然伸長手臂一把將她摟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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