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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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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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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6:33:06 |只看該作者
第350章 反將一軍

  太子少沔聽得精神大振,這短短數字比酒還要壯膽暖心,直燒得他熱血沸騰,兩頰漲紅。

  他高高舉起手中酒杯,往地上用力地擲去,而後聽著瓷器碎裂的脆響高聲道:「好!很好!你且隨本宮去!這天該變了!」

  衛麟喏喏應是,姿態之虔誠令太子少沔愈發得激動難耐。

  他當即揚袖起身,挺直了脊背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去。

  外頭是狂風,是暴雪。

  天色是漆黑的,風雪卻是白的。

  太子少沔行至廊下,就著這夜間冰冷刺骨的空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涼意瞬間直達脊髓,凍得他一激靈,腦子卻彷彿更清醒了。他帶上人,徑直地往嘉隆帝寢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雖然有些看不上陸立展的小心翼翼、畏畏縮縮,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佩服。

  若非陸立展一早便開始潛心籌劃,而今哪得這般暢通無阻。

  俗話說狡兔三窟,他們今夜便也學那兔子,兵分了三路。

  除了他這廂和御林軍外,陸立展更另帶了兩支精兵小隊悄悄入宮。故而縱然昱王幾人有所察覺,他們恐怕也只顧得上一邊,那兩支精兵小隊,來的隱秘,去時也會同樣隱秘。

  等到昱王察覺,必然已是來不及。

  太子少沔越想越覺得胸有成竹,只覺得這漫天風雪也吹不涼自己的熱血。

  他腳下步伐越來越大,越走越快。

  衛麟緊跟其後,漸漸的也不得不加快了腳步。

  然而不同於太子少沔的滿面期待和激動,他面上的神色顯得極其凝重。

  ——似乎方才那個歡喜之下急急跪倒在太子少沔腳畔磕頭高呼的人並不是他。

  他跟著一路走,臉上的神情便一路變得更加沉重。

  太子少沔目不斜視,只管向前,毫無察覺。

  他心裡想著的,只有另兩方的人馬不知到位了不曾。

  尤其是陸立展那方。

  最關鍵最要緊,決不能出現紕漏。

  而太子少沔都已這般在想,陸立展心裡就更是早已想過千百回不止。

  他雖然是個文官,一路念書爬上來的,但為了強身健體,拳腳騎射也都學過,而今迎著風雪策馬入宮也不覺得難。只是不知為何,這隊伍越往宮闕深處走,他心裡便越是惴惴不安。

  動手之前他已百般算計過,昱王能調動的人馬有限,能攔得住自己一方隊伍,怕是便難以攔下第二支。

  可不管他如何籌謀,事情一刻未定,他便一刻難安。

  這般想著,耳邊的風似乎變得更加凜冽了。

  白茫茫的大雪也愈發鵝毛般紛揚而下。

  這樣的日子,不是出行的好時機,但卻是殺人作惡的好時候。

  一切痕跡,一切髒污,都會被風吹散,被雪遮掩。

  等到烈陽再次高照,一切蹤跡也就變得難以尋覓。

  今夜勢必是要見血的。

  陸立展只望這場雪大點,再大點,鋪天蓋地地撒下來才好。

  但夜色太黑,雪又太大,眼前本就狹長的夾道彷彿更長了。

  幽深的不見底,好像盡頭便是地府一般。

  陸立展盯著看了兩眼,沒來由的忽然眼皮狂跳,跳得他幾乎要睜不開眼睛,恍惚間,他似乎聽見了一陣馬蹄聲——不是打他身後來的,而是從前方傳來的!

  他心神一震,下意識揚聲疾呼:「撤!快撤!」

  可慌亂之際,身後似乎也遙遙的傳來了異樣聲響。

  不止前方!

  還有後方!

  他們被堵在了夾道中!

  除了頭頂,再無出路!

  怎麼會?

  難道昱王捨了人多的一隊來堵了他?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們已是勝券在握了。

  陸立展狐疑著,忽見前方燈火大亮。

  耳畔響起了紛亂的馬兒嘶鳴聲,他伏低了身子定睛朝前看去,一眼便看見了最前方的那匹馬。

  那是一匹高頭長腿的黑馬,周身皮毛在白晝般的火光下泛出細膩油亮的光澤,生得十分矯健。

  然而馬駿人更俊。

  馬背上身著戎裝的年輕人,是陸立展從未見過的樣子。

  蘇彧雖出身定國公府,但他從未入伍參軍,更不曾行軍打仗,一貫是個孤僻書生模樣。

  但這一刻,他身姿矯健,持槍斂目,衝著被堵在夾道中的眾人微微一笑,那般颯爽,幾乎蓋過了銀槍上隨風飛舞的鮮紅流蘇。

  陸立展尚在發怔,便聽見對面的蘇彧喝令了一聲「動手」,而後人馬一動,前後逼近,他們真正成了甕中之鱉,無處可躲,除插翅不能逃。

  耳邊蹄聲如雷,他眼看蘇彧持槍逼近,身後眾人乘馬追隨,疾風一般,一時之間竟然愣在了原地。

  他身下的馬卻慌了。

  馬蹄亂踢,搖頭晃腦,一副要將背上的人甩下來的模樣。

  陸立展只得拚命地攥緊了韁繩。

  還不到時候。

  還不到最後定局的時候。

  他被攔在了這裡,但他們還有其他的人馬!

  只要有一方成了,他今夜就不一定要死!

  可他才冷靜下來就被蘇彧一槍挑下了馬。

  重重摔在地上的那瞬間,陸立展腦海裡閃過了一個念頭:蘇彧今夜前來,是料到他在,特地來擒他的!

  果不其然,他聽見蘇彧聲音裡半點波瀾也無地道:「我有句話一直想告訴陸相爺,只可惜一直沒有尋到好機會,而今趕巧了,便在這裡說吧。」

  「師父他老人家,是我的師父,不是你的。你多年前便已被逐出師門,非谷中人,也絕非我的師兄,故而還請陸相爺今後再不要喚我為師弟才是。」

  他說完,像是故意要刻薄一番,又冷笑了句:「自然,您怕是也沒有機會了。」

  語調平平淡淡,像在說什麼稀鬆平常的事。

  陸立展再顧不得自己是否摔斷了骨頭,只拚命想從地上爬起來,心中暗道不可能!絕不可能的!昱王哪來那麼多人手?

  但燈如白日,明亮之極,映著雪,幾乎將他的心思也全都照亮了。

  蘇彧連猶疑停頓也無,口氣漠然地道:「我一個月之前便給家兄去了信。」

  全天下都知道,定國公府活著的還有三位爺。

  蘇彧的兩個兄長,一個在邊關,一個在軍營。

  邊關那位,自然是鞭長莫及,趕不回來也不可能拋下邊疆不守擅自歸京。

  那麼,只能是另一位!

  陸立展忽然想起了許多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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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
發表於 2017-3-15 16:33:16 |只看該作者
第351章 擋劍

  難怪他當時著人打聽的時候,探聽到的消息是蘇家那位大人犯了傷病正在靜養中……原是早早收到了蘇彧的信開始布局了!

  但蘇彧——

  他又是何時察覺自己要另做打算的?

  不對,不對,不對!

  陸立展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了蘇彧:「你、你每一步都算到了?」

  怎麼可能會有人能夠在數月之前便將一切都算計到?

  他怎麼知道太子會犯蠢,怎麼知道自己會另作準備鋌而走險放手一搏,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決定兵分幾路?

  有滾燙的血夾雜在雪粒子中打在了他的臉上。

  但他一動不動,只牢牢地盯著蘇彧。

  是他輕視了這位「小師弟」,是他低估了對方。

  蘇彧不但將他和太子少沔的本性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必然還在他們身邊安排了內應!

  會是誰?

  他身邊近日沒有出現過生人,知道他計劃的心腹更是絕無可能被人收買。

  陸立展心念一轉:恐怕是太子身邊的人。

  他想了一遭,似乎人人都可疑,但這可疑中還有更可疑的。

  難道是玉寅——那個如今被太子少沔喚作衛麟的太監?

  陸立展幾息之間已駭出一身大汗。

  糟了!

  ……

  這會兒,衛麟正跟著太子少沔走在前往嘉隆帝寢殿的半道上。

  一行人尚未察覺不對,只埋頭往前走。

  太子少沔走在最前邊,氣勢昂揚,是比往日更有本事的模樣。衛麟則跟在他身後一步開外的地方。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雪愈大,天愈黑,人的腳步也愈發急切。

  嘉隆帝的寢宮外,安靜得落針可聞。大門緊閉,全無異狀。裡頭的人顯然還沒有發現危險在悄悄逼近自己……

  太子少沔立在門外長吁了一口氣後,開始發話讓人開門。

  嘉隆帝身邊外圍些的內侍都早已被他買通。

  是以太子少沔領著人,猶入無人之境,放肆走動丁點不怕,徑直地朝嘉隆帝那走去。

  漸漸變大的落雪聲,沙沙沙,很快便將他們的腳步聲都蓋了過去。他們像是躡手躡腳的偷兒,一點點朝著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竊取的財寶而去,誰也休想阻攔,誰也休想奪走。

  臨到門前,太子少沔高聲呼喚起來:「父皇——父皇——」

  最後一道門,他無法直接進入。

  值夜的大太監聽見響動驚訝地走了出來,還未來得及張嘴說話,腦袋上便已經多了個血窟窿。

  太子少沔嫌惡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看也不看地上一眼,抬腳便往裡頭走。可沒走出多遠,忽聽風中「嗖嗖」作響,有什麼東西正破空而來,他下意識往邊上一避,等再轉過頭,便見自己身旁的人一個接一個悶哼著倒了下去。

  不知從何而來的羽箭,流星一般從夜空中向他射來。

  太子少沔不覺大驚失色,怎麼,那些人全被攔住了嗎?

  他腦子裡突然成了一團漿糊。

  箭矢朝他飛來,他想躲,但四肢莫名僵硬,難以動彈。

  千鈞一髮之際,一旁的衛麟險險地拽了他一把。

  剎那間,像是被度了一口氣,太子少沔重新「活」了過來。

  他立即連滾帶爬地避開飛箭,趔趄著奔往嘉隆帝身在之處。而他身後,昱王正領人追來,追得他踉踉蹌蹌,狼狽不堪,彷彿一條喪家之犬。

  太子少沔出門之際的滿腔奮勇,頃刻間煙消雲散,轉而變成了一種恨。

  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像滔天巨浪一般席捲而來。

  不知是在恨自己失策還是恨陸立展不中用,又或是仇恨自己的兄弟覬覦自己的東西……

  明明太子之位是他費盡苦心搶來的!

  明明皇位將來該是他的!

  但太子少沔知道,這一刻事情恐怕已成定局,他已回天乏術了!

  慌亂之中,他只拼盡全力往前跑。

  可前方等著他的,是早已醒來正在等候他的嘉隆帝。

  嘉隆帝面色憔悴,太陽穴上貼著膏藥,嘴唇青白乾裂,看起來毫無精神,但在看見自己的兒子持劍向自己衝來的那瞬間,他忽然雙目發亮,自榻上霍然起身,指著太子少沔罵道:「逆子!你好大的膽子!」

  聽見「逆子」二字,太子少沔像是被激怒了的林間野獸,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不管不顧仍要往前走。

  嘉隆帝見他瘋了一般,不覺聲音更顯冷厲地道:「混賬東西!還不快快放下劍束手就擒!」

  太子少沔卻還要上前,舉起手中長劍齜目欲裂地道:「束手就擒?笑話!」話音未落,他已一劍刺向了嘉隆帝——

  可「噗嗤」一聲,鮮血橫流,利刃穿透了肉體,嘉隆帝卻毫髮無傷!

  寒光閃現的那一剎,衛麟突然擋在了嘉隆帝身前。

  長劍穿過了他的肩膀,卻沒有傷及嘉隆帝分毫。

  太子少沔不覺怔住了。

  他驚愕地抽回劍。

  衛麟捂著傷口跪倒了下去。

  後邊露出的那張嘉隆帝的面孔上滿是怒火和凄愴……

  怒火因何而來,太子少沔明白的很。

  可為什麼,他的眼神又顯得那樣的悲痛?

  太子少沔以劍為拐,步履艱難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猛地劇烈咳嗽起來,有血沫不斷地從他口中溢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漸漸的沿著他的下頜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他身子一軟,手也鬆了,長劍「叮」一聲摔在地上,他的身子也癱倒了下去。

  他低下頭,朝著自己的胸口看。

  那上頭,牢牢地扎著一支箭。

  箭頭因染血而殷紅奪目。

  那一聲破空而來的低沉嘯音似乎猶在耳邊。

  他舉起劍的那一刻,這支箭也同時穿透了他的胸口。

  太子少沔倒在地上,視線向前再向前,驀地對上了衛麟的。

  即便視線因為失血而逐漸變得模糊,太子少沔仍然敢說,衛麟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睛裡,滿滿當當全是譏誚和不屑。

  他終於明白了過來。

  身上越來越冷。

  耳邊鬧哄哄的響起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太子少沔只覺得自己的眼皮重如山巒,層層疊疊地壓下來,叫自己再無力睜開來。

  他閉上了眼睛,口中含糊地呢喃著「父皇」,沉沉地陷入了永恆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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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6:37:47 |只看該作者
第352章 姐弟

  太子少沔歿了。

  他的姨母宓妃是夜得知消息後,一頭撞上了柱子。

  大勢已去,無人可依,同謀的人都已身陷囹圄,她如今自個兒不死,將來只怕會愈加的生不如死。撞上柱子的那瞬間,宓妃悔青了腸子。她打從一開始,便不應該和太子合謀毒害嘉隆帝。若她沒有動手,那今日即便太子逆謀被斬,她雖名掛「姨母」二字,但終究還有活路可走。

  不似如今,只能一死了之。

  她撞破了頭,倒在地上渾渾噩噩地想,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啊……

  然而千金難買早知道,有人事後悔不當初,自然也就有至死都不後悔的。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長夜,及至天明時分才漸漸變小止住。而太子陸相等人宮變失敗的事卻像是昨夜的大雪,很快便落滿了京城。

  陸幼筠一夜未眠。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她收到了一個匣子。

  大丫鬟聽霜抱著個包裹初初走進來的時候,她還在奇怪,是什麼東西。可當聽霜將包裹放下,解開,露出裡頭的匣子時,她立即便認了出來。

  眼前桌上的匣子,同她當日送給若生的,幾乎一模一樣。

  她揮開聽霜,徑自走到桌旁俯首去看,仔仔細細的,像是要將匣子上的每一道縫隙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聽霜聲音輕輕地說了句:「姑娘,有信。」

  陸幼筠一愣,旋即便將目光從匣子上收了回來。她飛快地撿起那封信,只看了一眼便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測。眼前的匣子,不是同她當日送給連若生的幾乎一模一樣,而根本就是同一隻!

  就連她手中信件上所寫的字,也是一樣的歪七扭八。

  她神色急切地將信拆開,取出裡頭的信紙來看,上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寥寥幾個字——他日之恩,今日奉還。

  除此之外,不過只有一隻空蕩蕩的匣子。

  紙上那個「恩」字,是明明白白的諷刺。

  陸幼筠攥著信紙,少見的呆住了。

  「今日奉還」,還的是什麼?

  她正沉思,忽聞窗外有人大呼小叫地在喊她:「姑娘——大事不妙了姑娘——」

  且這聲音一重蓋一重,一聲比一聲高。

  陸幼筠冷眼掃了大丫鬟一眼,在她的院子裡,絕沒有人可以這般喧嘩。她隻字未說,大丫鬟聽霜卻仍然聽懂了。聽霜立即拔腳往外去,未及門外便已低聲呵斥起來:「往日教你們的規矩全都聽到哪兒去了?」

  那口呼「姑娘」的小丫頭聞言后連滾帶爬地上前來,哭著道:「聽霜姐姐、聽霜姐姐,不好了……」

  聽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別哭!小聲些說,說清楚了!」

  可小丫頭哪裡忍得住,兩隻眼眶裡早已蓄滿了淚水,不讓她哭,她還是淚流不止,抽抽搭搭地道:「外、外邊來了一群凶神惡煞的官兵,將宅子團團、團團地圍起來了……」

  聽霜唬了一跳,禁不住也「啊」了一聲。

  聲音忘了放輕,再次驚動了陸幼筠。

  她從裡頭走了出來,冷著臉看兩個婢女:「官兵?」

  小丫頭點頭如搗蒜,邊哭邊道:「是官兵,穿的一身藍,各個手裡拿著刀槍。」

  陸幼筠聽見「藍」字,臉色已是大變了。

  父親徹夜未歸,卻來了一群不是他們的人,只怕事情沒有她想像的那般順利,父親等人也已是兇多吉少!

  她瞳孔收縮,面上神色再三變幻,最終定格在了一張笑盈盈的面孔上。

  聽霜和跪在地上的小丫頭見狀皆不由得駭出了一身冷汗。

  聽到那樣的話,她竟然還能笑的出來?

  聽霜簡直不敢看她的臉。

  但陸幼筠微笑著,卻並不言語。她倚靠著廊柱斜斜坐在了欄杆上,身姿曼妙,貌美動人,似乎方才那些話同她一點干係也沒有。

  就這麼過了約莫半刻鐘,又有人來報說,外頭傳言太子殿下沒了。

  陸幼筠是欽定的太子妃,翻過年便該大婚的,若這當口太子死了,那她該怎麼辦?

  先前傳話的小丫頭想起丫鬟們往日私下說的閒言碎語,說自家姑娘是真心喜歡太子的,不由覺得姑娘要哭,可沒想到,映入她眼簾的那張美貌臉龐上,除了笑意還是笑意。

  陸幼筠聽完了消息,「咯咯咯」地笑起來,像聽見了世上最可笑的事。

  她從欄杆上跳下來,輕輕地撣了撣裙子,笑著道:「你們都留著吧,我得去一趟阿離那。」言罷她頭也不回地便走了。

  時至此刻,陸離那也已多少聽說了點消息,瞧見她來,立即便問:「怎麼一回事?」

  他被關在家中,「兩耳不聞窗外事」,連父親昨夜未歸也不知,更別說父親的計劃。他心知事情不對,可長姐面帶微笑,臉上半點端倪也看不出。

  他已急得額上冒汗。

  陸幼筠卻依然不答他的話,只是顧左右而言他:「昨夜睡得可好,屋子裡可暖和?雪下得那般大,你可聽見了動靜?」她端起茶盞,亂七八糟地問著話,竟是一副要同他閒話家常的模樣。

  陸離沉下臉,轉頭就要往外頭走。

  但他的腳才剛剛抬起,身後便有隻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陸幼筠生得十指纖纖,看起來一點力氣也沒有,但她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袖,令他突然之間寸步難行。

  她的聲音卻是輕柔細軟的:「太子和父親,輸了。」

  「你我身為陸立展的子女,自然也難逃干係,但事無定論,也許你我此番能夠苟活也說不定。」

  「乖阿離,你我生來就是註定要相依為命的。」

  她用小時叫他的口氣說著話,陸離卻聽得毛骨悚然。

  他用力掰開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一邊斬釘截鐵地道:「不!我若能活,絕不再同你一道!」

  陸幼筠的聲音慢慢地冷了下來:「我不答應你便休想離我而去。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你即便是死也得同我死在一道。你不會娶妻,不會生子,永遠都只能是我一人的乖阿離。」

  她攥著袖子的手愈發得用力了。

  陸離口中反覆說著「瘋了」,一面掏出了把小小的匕首。

  他要割斷袖子逃離這個瘋子!

  陸幼筠則眼看自己就要控制不住他,突然身子前傾整個抱住了他的胳膊:「你走不了的,你永遠都走不——」

  這時,話音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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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陸幼筠

  陸離手中的匕首,扎在了她的心窩上。

  剎那間,尖銳的疼痛有如千層的巨浪,劈頭蓋臉打得她再也站立不住。她鬆開了手,身子後仰,無力地往地上倒去。

  地磚冷硬似鐵,陸幼筠重重地摔在上頭,周身骨頭好像都要被撞碎。

  但不管是哪一種痛,都敵不過她的心痛。

  血在淙淙地流淌,熱氣騰騰的,還帶著活氣,可她似乎早在匕首落下的那一刻便已經死了。怎麼可能?他怎麼敢殺自己?隨著血液流逝,陸幼筠的瞳孔漸漸渙散,但她依然直勾勾地盯著陸離看。

  她無法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他怎麼能對自己下手呢?

  她待世人如草芥,待他卻自來是掏心掏肺,再好不過,他究竟是有哪一點不滿意?都說長姐如母,母親去世後,她便一直又當姐姐又當母親,事事為他著想,而今她卻只有那麼一個小小的願意,便叫他不痛快了?

  事到如今,父親必然要死。

  他除了自己還有什麼親人?

  他怎麼敢——殺了我?陸幼筠在心裡尖叫,撕心裂肺的叫,可她嘴上一個字也沒有說。疼痛太過銳利,令她連嘴也張不開,她只是看著陸離,看著他,還是看著他,死死地瞪著眼睛。

  陸離還站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過。

  他的手甚至還僵硬的保持著方才刺下匕首的動作。

  他眼裡全是恐懼,對她的,也有對自己的。那些惶恐和驚駭,像是突來的疫病,很快便吞吃了他的大腦,他僵直著身體,突然一下跌倒摔在了地上。

  那兩條腿,像是面做的,軟塌塌再也站不起來。

  他從來沒有殺過人。

  從來沒有。

  腦子裡亂糟糟的,陸離呆愣愣地看向自家姐姐,驀地大哭起來。鼻涕眼淚糊成了一團,他嚎啕大哭,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

  可陸幼筠聽見了哭聲,卻笑了。

  她一邊笑一邊又開始淚流不止,活脫脫就是個瘋子。

  眼淚一顆顆從眼眶裡滾落出來,她喃喃自語道:「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她那樣愛他,他為什麼卻不肯乖乖接受?

  明明她是那樣低聲下氣地想要同連若生交好,她卻也不肯接受?

  她能怎麼辦?她還能怎麼辦?她從來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愛一個人,先天不知,後天也未能習得,從沒有人教過她,也沒有人願意教她……她只能聽從心底裡那個邪惡的聲音去愛人……

  可他們都不愛她。

  沒有人愛她。

  連生她養她的母親也不愛她,怎麼可能還會有別人來愛她。

  她小時便知道,父親心中一直另有所繫,他和母親的婚事,不過是一樁利益推動下的敷衍。而連她都知道的事,母親身在局中,自然就看得更加清楚。

  他對她無意。

  她也對他無心。

  他們從未彼此付出過真情。

  生兒育女,不過是為了傳遞香火,同愛情無關,同對孩子的喜愛也無關。他們姐弟倆的出生,不過也是利益權衡下的另一種產物。父親和母親,從未愛過他們。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當初年幼天真,滿心以為母親早晚還是會喜歡自己的。只要自己再聽話一些,再乖巧一些,母親就一定會喜歡自己的。

  於是年幼的陸幼筠,成日裡便只想討好母親。

  但母親吝嗇於誇讚,從不說一個「好」字。

  那日她拿著自己作的詩,興高采烈地去見母親,不想半道上卻碰見了時任父親幕僚的表舅。表舅見了她的詩,連連誇讚。她站在廊下,聽得滿心歡喜,心道母親過會見了一定也會覺得好。

  可這時候,表舅突然衝她臉上親了過來,邊笑著道:「筠姐兒真是又聰慧又好看。」

  廊下並無旁人,但那瞬間,當他的鬍茬扎在自己臉上時,她下意識覺得難堪不適,掙扎躲開後,瞪著眼睛看向了他。

  表舅手裡卻還抓著她寫的詩,眼神輕佻地看著她,笑呵呵道:「表舅這是喜歡你。」

  她莫名有些發慌,詩也不要了,轉身就要走,可才轉過去便看見了母親。母親不知何時站在那的,一個人,身邊連丫鬟也沒帶,就那麼站在那看著他們,眉眼沉沉的很嚇人。

  過了會,母親帶著她進了屋子,依然是黑沉沉要落雨的一張臉。

  小陸幼筠便心想母親方才一定是瞧見了,回頭母親必定會讓父親將表舅趕出門去。

  可母親站定了,揚起手就是一巴掌。

  她被打得趔趄摔倒,口角也破了,火辣辣的疼,眼淚一下子便全涌了出來。

  她捂著臉仰頭看向母親。

  母親的眼神卻像是要吃人,惡狠狠地盯著她道:「不要臉的賤胚子!小小年紀不學好,竟成日想著勾人,你不如死了乾淨!」

  她被罵得惶惶大哭,連連搖頭,她沒有,她沒有……她不是賤胚子……

  母親卻氣沖沖地端起一旁的熱茶兜頭澆了她一身。

  而她當時,不過只有八歲。

  她將這件事記了一輩子,多年後午夜夢回,仍會瞧見母親那張猙獰的臉。

  是以那年她在段家做客,同段家四姑娘一道走在海棠林裡,聽著段四姑娘用甜膩的聲音罵著身邊小丫頭的時候,她起了殺心。

  她知道段四口中罵的那句「小丫頭片子,不過八九歲就知道勾人,真真是不要臉」,同自己一點干係也沒有,但她彷彿看見了母親。

  於是她親自動手,勒死了段四。

  那一瞬間,她開心極了,就好像她當年發現母親同表舅有染後惡向膽邊生,一把火燒死了那對狗男女時一樣的開心。

  想必母親那時也該明白了。

  她不是什麼賤胚子。

  而是惡鬼。

  陸幼筠倒在地上,張狂大笑,笑得身子佝僂,兩眼失神。

  眼淚卻越流越多。

  臉上濕漉漉的,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虛無,空曠,令人害怕。

  她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阿離——阿離——」

  她伸長手,哆哆嗦嗦地想去抓陸離的腳,可還未勾著,那隻手便已重重落在了地磚上。

  至始至終,她都睜著眼睛。

  那雙眼睛,也依然是好看的。

  可裡頭,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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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5
發表於 2017-3-15 16:38:09 |只看該作者
第354章 清算(一)

  幾個時辰後,圍困相府的官兵提槍拿劍地破門闖了進來。一眾僕婦皆被嚇得半死,可幾個主子全不見了蹤影,偌大的府裡竟無一人能夠主事。

  官兵們便在領頭的一聲令下四處搜尋起來。

  又過一會,有人發現了陸家大小姐。原來他們進門時,她早已經斷了氣。

  屍體平躺在美人榻上,雙手交疊置於身前,乍一看彷彿只是睡熟了。但她胸前有一灘灘的血,凝固了,變成暗紅色的污漬,極其顯眼。

  距離美人榻不遠的地方,落著一把匕首。

  那上頭血跡斑駁,一看便知是殺了人的兇器。

  而匕首的主人,穿的一身花花綠綠,是他往常慣有的張揚模樣。只是這一刻,染血的匕首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他似乎也變得安靜了。

  陸離趴在美人榻尾,背對著他們,始終沒有動過一下。

  其中一個官兵叫了兩聲,見他仍是不動,便皺著眉頭上前去推了推他的肩。可不曾想,他這手明明沒有用勁,手下的人卻「嘭」一聲倒在了地上。

  另外幾人見狀,也急忙圍上前去,一看,這脖掛赤金瓔珞的少年郎竟也沒氣了。

  他喉嚨被割開,血糊了一領子,哪裡還能活得了。

  眾人看來看去,只當是這姐弟倆是知道大事不妙所以畏罪自殺了,怎麼也沒有想到,其實是弟弟殺了人又害怕,哭著自盡的……

  消息傳出後,坊間不少人都唏噓不已,覺得陸家姐弟是叫父親給牽累了。尤其是陸大小姐,品貌俱佳,才德皆備,是京裡多少姑娘的楷模呀。

  眾人檯面上不敢說,心裡卻全是這般想的:這樣一個人,就這麼死了,實在是可惜又可嘆。

  可沒過多久,相府花園裡便挖出了許多的屍體。

  此時太子少沔已死,陸相等人亦被捉拿,但落到刑部的那樁「分屍怪案」,尚在調查之中。直到蘇彧解開謎題,畫出輿圖一一標記妥當,眾人又根據這份輿圖先後在東宮、相府等處掘出用以巫蠱邪術的木頭小人,這樁案子才算是告破了。

  但一開始誰也沒有想到,相府裡挖出來的東西會遠不止木人。

  那日,相府西面的花園被翻了個底朝天。

  樹砍了,草拔了,盛開中的梅花也撲簌簌撒了一地。

  人腳踩上去,花瓣被碾碎,汁液沾滿了鞋底。眾人來去紛紛,彎著腰在土裡翻找著,突然有人大叫起來:「有東西!」口氣是驚駭的,聲音也變了調子。

  一群人匆匆忙忙圍過去,你挖一鍬我刨一塊,三兩下便將土下的東西給挖了出來。那是一具屍體,皮肉都爛乾淨了,想來已埋下有段日子。眾人面面相覷,正驚訝著,驀地又聽見另一角傳來了驚呼聲:「還有!還有東西!」

  他們挖出了一具,還有一具。

  連著腐朽的衣裳,不知陸家花園裡究竟埋著多少人。

  那春日裡綻放的花朵,穠艷至極的顏色,此刻想來似乎全成了人的骨肉精血。

  幾個仵作前後腳地趕來陸府,在臘月的寒氣裡淨手更衣,口含薑片蹲下身子細細查驗起來。但看得再仔細,這也還是第一遍,不過粗驗而已,這些屍體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腐爛程度皆不盡相同。

  但無一例外,他們的面目都早已模糊。

  ……

  十二月初六,陸立展等人被押送大理寺收監,獄詞云:「太子長孫少沔同丞相陸立展、酉陽侯張文及吏部尚書石有德、戶部侍郎李瑜等謀為變,行巫蠱邪術,伺帝恙而舉事。」

  於是一夕之間,朝堂上風雲陡變。

  太子黨羽不斷落馬。

  一切分崩離析,誰也救不了誰。

  因「巫蠱分屍案」而被捉拿的幾人,又恰恰正是當年聯手彈劾先太子的人。嘉隆帝震怒之下,嚴令眾人重查先太子一案。而這個時候,陸相的罪名也一樁接著一樁地被人扒了出來。

  他以權謀私,包庇長女,縱她行兇殺人的事,也叫天下人都知道了。

  陸家花園裡挖出來的那些屍體,有陸幼筠的婢女,有惹了她不痛快的小廝,也有無法分辨的……她殺人的事,被陸陸續續定了案,引得坊間一片嘩然。

  先前同她姐姐長妹妹短的各家小姐們聽說以後,皆後怕得不得了。

  那樣一個溫婉和善,連說話都從未大聲過的人,怎麼會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

  因她美,因她溫柔,便人人都只當她是個好人。

  哪裡知道她心如蛇蠍,殺人如麻。

  事發後,有人叫她美女蛇,用來嚇唬自家哭鬧的小孩兒,言稱你若再哭,便叫那陸家美女蛇叼了你去當果子吃。小孩聽完哭聲一頓,轉瞬便愈發驚天動地地嚎哭起來。

  連只知吃睡玩鬧的小娃娃都知道了她的可怕。

  親眼見過她的綠蕉更是不斷地想起那日隨若生前往陸家時的場景。她想起雀奴也許當時就在那園子裡,忍不住偷偷地哭了好幾回。

  到了初八這日,若生天色未亮便起了身。

  吳媽媽親自來給她選的衣裳梳的頭,素素淨淨的,面上一點脂粉也未施。

  若生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點了點頭,輕聲吩咐道:「讓廚房熬粥的時候,多放些杏仁和花生。」說完她的聲音愈發輕了下去,嘆息般又說了句,「雀奴喜歡。」

  雀奴最愛臘八,因為有臘八粥可吃。

  天寒地凍的,香香甜甜一碗下去,便什麼冷也不怕了。

  可今年,粥還是那樣的粥,吃粥的人,卻少了……

  站起身來,若生又叮嚀了句:「給流螢娘老子的銀錢都準備妥當了嗎?」

  吳媽媽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答道:「照您的吩咐備了五百兩,回頭將人接回來便同棺木一道送過去。」

  若生又問:「秋娘的東西呢?可備好了?」

  吳媽媽一面將手中的大氅為她穿上,一面頷首道:「您放心,都備好了,衣裳首飾,全是照著您的話給準備的。」

  若生這才像是放下心來,微微地舒了一口氣,抬腳往外走去。

  時已臘八。

  粥已熬得。

  外頭太冷,壞人太多。

  她也該去接雀奴她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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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清算(二)

  又半月,一切塵埃落定。

  雀奴被葬入了連家祖墳,先太子的冤屈也得以一一洗刷。

  陸立展則被判了年後處斬。

  消息傳遍京城的這一日,衛麟悄悄去地牢見了他。衛麟雖是太子少沔身邊的人,但他當時卻替嘉隆帝擋下了一劍。那一劍,將功抵過,已足夠令他免罪脫身,且算護駕有功。

  他養了大半個月的傷,陸立展便在牢中待了大半個月。

  二人見著面後,一個衣著光鮮,一個衣衫襤褸,竟是完全顛倒了過來。陸立展那天夜裡便猜出他極有可能是內鬼,如今見著了人,也就不覺得奇怪,只神色冷漠地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冷笑起來:「你倒是好本事。」

  衛麟面不改色地說了句「承認」,而後忽然微笑起來,直勾勾地看著陸立展問道:「陸相爺,你如今再看,我又是誰?」他說的很慢,一字一頓,話裡卻沒有絲毫遲疑,「是你當年初見時的陳六,是連家千重園裡的玉寅,還是衛麟?」

  陸立展皺起了眉頭沒有說話。

  衛麟便也不言語,只是望著他。

  衛麟唇角的笑意凝固在那,泛著古怪的氣息。

  陸立展終於忍不住道:「你什麼意思?」

  衛麟聞言,頰邊的笑意微微一動,似湖中漣漪,像風一吹便一圈圈漾開去。他笑得很開心,聲音裡也帶著笑,清清楚楚地道:「我姓裴,平州裴氏的裴。」

  「裴氏?」陸立展喃喃複述了一遍,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一下子沒能想起來平州裴氏是什麼來路,然後慢慢的,他的眼神變了,臉色也變了。

  他背上汗,汗毛倒豎,一時間滿腦子都是「平州」二字。

  他終於想起了自己當年是如何設局以裴家為棋,藉毒花一事誅滅裴氏滿門,再牽出平州上下大小官吏,最終一舉拿下,將整個平州府的官員都更換成自己的人馬。他又想起自己當年在裴家救下的那個小丫頭……原來,當年還有漏網之魚……

  陸立展盯著衛麟,皺起的眉頭再不曾舒開。

  如果衛麟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裴氏後人,那他這些年來的隱忍、迂迴、城府……就實在是令人發毛……

  陸立展垂下眼簾,吃吃笑了聲:「這般說來,你當初聽我吩咐潛入連家,不過只是為了獲取我的信任?」

  衛麟不答,只是低低道:「願陸相爺一路好走,來日見了我祖父爹娘兄弟姐妹們,見了那裴家上下老老少少切莫害怕。」

  話音未落,他已轉頭離去。

  陸立展下意識想要叫住他,但張開了嘴,卻忽然不知道該叫什麼。

  他遲疑了一瞬,衛麟便已走出了牢房。

  頭頂青天艷陽高照,有著冬日裡少見的喧鬧模樣。

  衛麟仰起頭看了一會兒,只覺眼睛生疼,不由得想起了幼年時的事。裴家遭遇滅門慘禍的那一日,似乎也是這樣的天。晴空萬里,滿目明媚——只是烈陽下的人間,烏糟糟的,實在是沒法看。

  他和哥哥跟著乳娘苟且逃生,改名換姓,一心一意只想向陸立展報仇雪恨,除此之外,什麼人什麼事他都不放在眼裡。只要能夠達成目的,不管什麼他都能不擇手段地去做。

  接近陸立展不難,可想要獲取他的信任再近一步,就是千難萬難。

  可若不能讓他信任自己,又該如何在他身後捅出那一刀?

  這個時候,雲甄夫人便成了他們的機會。

  只是可惜他那哥哥不爭氣,接二連三地捅婁子。

  衛麟迎著日光看向自己的手,骨節分明,修長白淨,毫無血污,不覺笑了。

  只要他贏了,他就是乾乾淨淨的那一個。

  這世道的準則不過如此。

  好與壞,不重要。

  輸或贏,才要緊。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陸立展死定了,明明他已經成功報了仇,但他心裡竟好像不是快樂的。那裡頭空空蕩蕩,無著無落,倒像是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仇報了,一路支撐著他的信念似乎也就跟著倒塌了。

  「嘩啦」一聲,塵土漫天,什麼也沒能剩下。

  他轉過身,看見了一輛馬車。

  駕車的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看見他轉了過來,立即揚手遙遙招了兩下。

  明明不是熟人,但看他招手的動作,卻像是熟得不能再熟。衛麟愣了一下,大步走過去,在馬車邊上站定了。

  馬車裡的人便喚了一聲「三七」。

  駕車的少年答應了一聲,人卻在原處沒有動。

  「去樹下候著。」

  三七聞言終於動了,卻還是哭喪著臉嘟嘟囔囔地說道:「三姑娘,我家爺可讓我仔細看著您的……」

  馬車裡的若生沉默了片刻,說了句:「好好望風。」

  三七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朝一旁的樹下走去,但目光一直火炬似地盯著衛麟看。

  衛麟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好別開臉隔著車壁同馬車裡的若生打起了招呼:「久違了三姑娘。」

  若生話中毫無波瀾:「你我不是朋友,無需寒暄。」

  「……也是。」衛麟笑了笑。

  若生道:「裴氏毒花一案已在重查,敬請靜候佳音。」

  衛麟微微一怔,知道她隔著車壁看不見自己,但還是搖了搖頭:「已經不重要了。」儘管他一直在期盼,但今天見過陸立展後,他卻覺得不要緊了。

  即便洗清了裴氏污名又能怎樣?

  死去的人,難道還能復活嗎?

  至多,不過是他燒個信給他們知會一聲罷了。

  但他說完,還是又接了句:「勞三姑娘費心了。」

  若生淡淡道:「應該的。」

  這是他們的盟約,時候到了,自然就該履行。

  陳公公雖在太子少沔身邊,但他並不得太子器重,近些年愈如此,但衛麟不同,衛麟是太子少沔身邊正當紅的心腹。他的話,比陳公公的管用;他的人,也比陳公公討喜。

  如何接近一個人,如何取得對方的信任,都是衛麟擅長的。

  就像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只要他想,他就總有辦法能夠讓旁人喜歡他。

  她上過當。

  姑姑也上過當。

  就連陸幼筠都曾栽在了他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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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6:38:30 |只看該作者
第356章 前情

  這一世雖然連家的事出了差池,但他轉過身便成功接近了太子少沔,而且日轉星移,太子少沔對他的信任也是與日俱增。這樣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即便若生不願意同他打交道,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最合適的盟友。

  她在長興衚衕的小宅子裡見了陳公公,請陳公公想個法子悄悄地將信遞給了衛麟。信上只有一句話——「倚欄嬌,笑春風」。

  平州裴氏的花,故裴夫人的曲子。

  哪一樣,都是世間獨有。

  信尾沒有落款,只有一個時間和地點。她料定衛麟會見信而來,他也果真在信中約定的時間到來時,出現在了她眼前。他身著素衣,頭戴斗笠,一路避人走來,到了地方後也不立即現身,只裝模作樣小心查看周遭環境。

  他知道寫信的人對他的真實身份必定瞭然於心,且這人能將信送至東宮,手段人脈亦不可小覷。他在明,對方在暗,不得不小心行事。

  可若生,信是悄悄送的,見面卻是直接站在那候著的。

  衛麟很快便看見了她。

  他面上慢慢地露出了詫異之色。

  臨行之前,他翻來覆去想了很多人,卻從未想到過若生身上。連家嬌滴滴的三姑娘,怎麼會知道倚欄嬌和笑春風?衛麟驚訝之下,連要將視線移開都忘了。

  他近乎直勾勾地看著她。

  若生自然也就發現了他。

  隨若生同來的三七在旁抓著畫像仔細比對過眉眼,也衝若生壓低了聲音道:「三姑娘,是他!就是他!」

  少頃二人面對面落了座,她開門見山地便將倚欄嬌的來歷說了一遍,然後是平州、梅姨娘、那支名為笑春風的曲子、陳年舊案還有梅姨娘心心念念的陸立展。

  衛麟則一直沉默著,直到她不再言語方才嗤笑了聲:「世上焉有那般愚蠢的人?」

  他說的是梅姨娘。

  那個幼時被陸立展救出裴家後,便一心一意認定了陸立展的人。

  從感恩到仰慕,再到情願為他肝腦塗地,看起來的確是蠢。

  衛麟道:「她小時不知便罷,長大了竟也還是什麼都看不穿,豈止是蠢。」

  若生看了他一眼:「你怎知她就沒有看穿?」

  對梅姨娘而言,說來說去,不過是「情」字困人。她未必就不知道陸立展的真正面目,她只是知道了也不願意相信罷了。

  若生又道:「但你……看來是早就知道真兇了。」

  在平州發現梅姨娘的事後,她曾猜測過衛麟兄弟二人為何要進入千重園。是同梅姨娘一樣受人蠱惑,以為姑姑才是害了裴氏滿門的兇手?還是,另有所圖?

  而今想來,該是後者。

  她定定看著衛麟,眉眼沉沉地道:「平州的事也好,梅姨娘也罷,我方才所言,你但凡有一句不信的,都大可再調查一番。」

  衛麟唇角微勾:「三姑娘的話,我自然都是信的。」

  他也的確一直都知道真相。

  他驚訝的,不過是若生早知他的身份。

  兄長和他跟著乳娘長大,乳娘知道的事,他們全知道;乳娘不知道的事,他們後來也知道了。

  父親遇害時,他就躲在櫃子裡,透過縫隙看得清清楚楚。那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年輕人接過一旁官兵手中的長劍,指著父親,想要逼迫父親說出裴家花譜的下落。

  可父親抵死不從,他便冷笑著一劍揮下。父親的血滾燙滾燙的,洪水似噴湧而出,濺得老高,濺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以為自己死定了,卻聽見外頭有官兵衝進來大喊,大人,找著了!

  他不知道什麼被找著了。

  但他因此脫身,活了下來。

  那個年輕人的模樣,也從此鏤刻在了他的心裡。

  想起陸立展,衛麟嘴角的笑意更重了些。

  若生則看見他的笑便下意識別開了臉。

  可她一轉頭就看見了三七,三七一臉疑惑地望著她,眨著眼睛像在問怎麼了。

  若生心裡忽然一鬆,又將臉轉了回來。

  今時不同往日,他衛麟算什麼,不管他叫什麼,是衛麟還是玉寅,都同她沒有半點干係。他說什麼,笑不笑,也全不值得她在意。

  她想開了,立時神清氣爽,屈指輕叩桌面道:「你想報仇,我也想。」

  陸幼筠耀武揚威、張狂肆意的根基是她的家世,是她的父親。

  沒了那些,她也不過就是螻蟻。

  明人不說暗話。

  若生繼續道:「以你的本事,想必會有報仇雪恨的那一天。但那一天,還要等上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你不知道,你也算不出來,可你一定心知肚明,那一天還很遠。但你我一旦聯盟,那一天便可近在咫尺。」

  衛麟聞言,目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

  半月之後,他將「魚餌」餵到了太子少沔嘴邊。一面離間太子和陸相的關係,一面勸說太子不可坐以待斃要主動出擊。他小心翼翼揣摩著那個度,順了太子少沔的心,又沒有叫太子起疑。

  很快太子少沔便咬了鉤。

  大魚近在眼前,便到了蘇彧等人收線之時。

  衛麟不斷透過陳公公遞出消息,蘇彧幾人便不斷根據那些消息來修整計劃。他們藉太子少沔的計策,將計就計,從義莊尋來無名屍布「巫蠱兇案」,又裝作已經陷入了太子挖好的深坑之中來麻痹他。

  繼而再一步步推演,搶在他們動手之前便備好應對之策。

  最終,太子少沔被斬殺於宮變之中,陸立展等人也被悉數打入了死牢。

  ……

  若生坐在馬車裡,回憶起先前的籌謀,嘴角用力抿了抿。

  這時,車外的衛麟忽然說了一句話:「當日雖是聯盟,但三姑娘並沒有打算讓我活到最後是不是?」

  外人眼中,他是太子少沔的心腹,一旦太子落網,他就會連分辯的機會也難尋。到那時,不等真相揭露,他就先死了。若非他當時靈機一動,趁機替嘉隆帝擋了一劍,他今日能否站在這裡就難說了。

  馬車裡的若生不置可否地說了句:「時候不早,公公該走了。」

  衛麟一怔。

  她似乎笑了一下:「我家姑爺可不大喜歡你。」

  伴隨著話音,遠處響起了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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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6:38:43 |只看該作者
第357章 名字

  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衛麟微微抿了抿唇,說了句:「是啊,時辰的確是不早了。」他身上帶著傷,還沒有好全乎,出來走上這麼一遭也怪累人的。他從善如流地道:「既如此,那便再會了三姑娘。」

  若生坐在馬車裡,聲音有些發悶:「公公好走,後會無期。」

  事情已了,他們今後再無必要見面,自然沒有「再會」。但她將話說得這般決絕果斷,還是叫衛麟有些吃驚。

  不過吃驚之餘,他也未再說話,只不動聲色地悄悄轉身離去。而他一走,一旁守著的三七就急匆匆跑上前來喊若生道:「三姑娘,五爺來了!」

  若生重新笑了起來,掀開簾子從裡頭探出張明媚的笑臉道:「我知道。」

  三七攥著馬鞭歪了歪腦袋:「您怎麼知道?」

  若生還是笑吟吟的,不緊不慢地道:「我同你家主子心有靈犀呀。」

  三七一愣,旋即臉上燒起了兩團紅雲:「您……您這話……」怎麼能當著他這個連喜歡的姑娘也沒有的人面說!這不是故意刺激他嘛!她不害羞,他可要害臊了……

  三七訥訥的將臉轉了過去,開始四處張望起來。

  若生哈哈大笑:「三七呀,你那哥哥可比你臉皮厚得多了。」

  同樣的話,她在忍冬跟前也說過,可忍冬面不改色心不跳,還能接著她的話把她和蘇彧一道再誇上一遍。難怪蘇彧會將忍冬留在長興衚衕裡守著永寧,而非三七。

  兄弟倆生得一樣,性子可真是截然不同。

  若生過去出門時身邊帶的都是扈秋娘,可如今扈秋娘不在了,她一時之間也沒有合適的人手,便向蘇彧借了三七來用。不曾想,三七這般逗趣,實在是好玩的緊。

  若生高高興興地笑了一場,心情大好,直到蘇彧到她面前時,她臉上還帶著笑。

  蘇彧換乘上了她的馬車,坐定後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了句:「見過玉寅了?」

  若生微微頷首,笑道:「你差了三七來看著,還需問我嗎?」

  「我只說讓他跟著你,可沒有吩咐過旁的事。」蘇彧聞言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面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冊子遞給她。

  若生接過翻開,一看蹙眉,抬起頭來望向他正色問道:「這是……陸立展的?」

  蘇彧點頭:「事出突然,他的東西雖藏得嚴實但還都來不及毀去。」

  陸家被翻了個底朝天後,他有什麼東西,就也都被翻了出來。

  若生重新低下頭去看手中的冊子,上頭密密實實地寫了一堆東西,有人名,有時間,也有事件。她不由得想起了當年她和蘇彧在平州時,從那位平州劉刺史手裡拿到的賬簿。

  於是她再次抬頭看向蘇彧問道:「這冊子有何異樣?」

  朝堂上的事,她敢插手,但她能插手的餘地不多。如今太子已死,陸立展等人亦被收監,剩下的理應全是蘇彧和昱王的事。這冊子既是陸立展的,那上頭所記載的人和事,自然也就都是陸立展和太子少沔的同黨,或受制於他們的人。

  昱王知悉便已足夠,根本不必特地拿來給她看。

  蘇彧道:「你往下翻。」

  若生聽他口氣似乎有些古怪,便嘩嘩往後翻了兩頁。

  翻到某一張,他忽然伸手一點,按在了那張紙上:「你仔細看看上頭所寫的名字。」

  「李莞。」若生低頭看著,輕輕地念了一遍:「這名字,有什麼不對勁的嗎?」這看起來,像是個女人的名字……但朝堂上為官的,哪有女人?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蘇彧:「這是個男人的名字?」

  蘇彧搖了搖頭:「不知,或許是個男人,又或許是個女人。」

  若生聽得更糊塗了,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蘇彧壓低了聲音:「你再想想,這名字可眼熟。」

  若生一愣。

  說到眼熟,她似乎的確在哪聽過這個名字。可是,是在哪裡?她有些迷迷糊糊地回憶著,李莞……李莞……忽然,她眼神一變,驀地道:「李莞!不是你姨母的名字嗎?」

  ——夏柔的生母,便叫李莞!

  她雖然只聽過一回,但應當沒有記錯。

  若生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怎麼會?」

  言罷她立即又搖了搖頭道:「是不是湊巧?」「李」是大姓,一向常見,「李莞」這個名字,也並不十分特別,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多的是,僅僅只是一個名字,什麼也說明不了。

  蘇彧笑了一下:「興許是湊巧,興許不是。」

  眼下沒有別的證據,什麼話也不能說死。

  他望著若生:「你再看看上邊所記載的日子。」

  「……沒有道理。」若生輕聲自語著低下頭去,「她和陸立展怎會有交集。」她仔仔細細地盯著邊上寫著的日期看,墨色已經陳舊,寫的是宣明十三年。

  那是,六年前。

  若生心裡開始翻江倒海:「宣明十三年,豈不正是——」

  「燕門之變」時!

  也正是在那一年,蘇彧失去了他的父兄。

  可她再看,上頭除了一個名字和時間外,已再無其他。

  這個「李莞」究竟是誰?陸立展和他在宣明十三年又做了什麼?

  若生合上冊子,看向蘇彧,突然有些語塞了。但很快她又想到了一處不大對勁的地方:「思來想去這名字恐怕還是重了的可能更大些。」夏柔的母親早在十幾年前便去世了,她也因此一直寄住蘇家。

  到了宣明十三年,夏柔母親的祭日也不知過了多少個。

  那個和陸立展有所交集的「李莞」,怎麼可能會是她?

  陸立展難道會特地在多年後寫下一個死人的名字?

  若生越想越覺得不可能。

  蘇彧卻沒有說話。

  她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會想到。

  這冊子上不過只有寥寥一個名字和時間,連正兒八經的證據也算不上。但相同的名字,難免還是過於巧合了。不知道就罷,而今知道了,心裡總是有些犯嘀咕。

  蘇彧將冊子重新收好,聲音平靜地說了句:「不管怎樣,既然知道了,就還是查一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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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8章 男人

  午後,陽光漸弱,臘月的空氣寒意愈濃。

  黃色的臘梅花顫巍巍地從牆內探出枝椏來,風一吹,空氣裡便滿是梅香。若生透過車窗向外望去,天際一團火紅已成灰白,是又要下雪的模樣。她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將視線收回,忽然瞥見了不遠處的一輛馬車,目光頓時又凝在了那。

  馬車她不認得,但車上寫著的那個大字她可認得。

  若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這時,馬車上下來個姑娘,像是察覺了她的目光忽然將臉轉了過來,然後一看,臉上綻開了笑容,朝著她用力地揮了揮手。

  若生心裡大抵已經猜出了這人是誰,遂扭頭同一旁的蘇彧道:「你往外瞧瞧,那是不是你家表妹。」

  蘇彧微微一愣,越過她側臉往窗外看了一眼,輕輕地「嗯」了一聲。

  若生道:「是不是該過去打聲招呼?」

  蘇彧眼皮也不掀一下地道:「不必理她。」

  「……」若生回過身,用力地打了下他的肩膀,哭笑不得地道,「有你這麼為人兄長的嗎?」

  蘇彧一臉風輕雲淡:「那丫頭討人嫌。」

  若生聞言愈發啼笑皆非,扶額吩咐,讓三七將馬車趕到夏柔邊上去。到了地方她先下的車。夏柔立即迎上來,笑著道:「阿九你來的正好,我這恰巧缺個人陪呢。」

  倆人近日熟悉了許多,若生便也就笑起來道:「你那表兄也在。」

  說話間,蘇彧推開車窗,從裡頭探出了半張臉,看著她們輕輕地哼了一聲:「打過招呼該走了。」

  夏柔回望過去,翻了個白眼,又笑著抱住了若生的胳膊:「好阿九,別理他,我們自去玩我們的。」

  若生失笑:「做什麼去?」

  夏柔伸手指了指附近的一座樓:「聽聞裡頭新出了些好玩的菜色,我們去嘗嘗。」

  連家的廚子手藝絕佳,若生鮮有在外用飯的時候,夏柔所說的酒樓她從未去過。

  她回頭看了蘇彧一眼。

  蘇彧正要開口,夏柔搶先說了句:「何以解憂,唯有吃喝。」她的手還牢牢地抓著若生的,丁點沒有要放開的意思。蘇彧無可奈何地道:「銀子可帶夠了?」

  夏柔瞥他一眼:「放心吧您,銀子不夠我也不能賣了您媳婦兒。」

  若生一面臉紅一面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

  蘇彧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問道:「是不是討人嫌?」

  若生樂不可支,笑得答不上話。

  蘇彧嘆了一聲:「罷罷,我走就是。」

  他要去長興衚衕一趟,若生原是歸家,如今能有夏柔陪著四處轉轉也是好事。雀奴出事以後,若生只在他跟前大哭過一場,想必心裡還是難受的。

  胡吃海塞一頓,縱然不能解憂,也是高興的。

  但他念叨著要走,卻始終沒有發話讓三七動身,三七便猶猶豫豫地不知怎麼辦。

  還是若生催促道:「走吧。」

  蘇彧這才又嘆了口氣讓三七啟程。

  夏柔挽著若生的胳膊感慨道:「真是謝天謝地,我還生怕他不走了。」

  若生跟著她往酒樓裡走,嗅著空氣裡瀰漫的淡淡煙火氣,笑著道:「他有要事在身。」說完,她忽然想起了先前在馬車上看過的那本冊子。

  那個被陸立展特地記載在冊子上的李莞,同夏柔的母親究竟有沒有干係?

  想了想,若生閒談般問了一句:「你還記得你娘的樣子嗎?」

  夏柔搖了搖頭,不假思索地道:「哪裡能記得。」

  她去世的時候,夏柔尚且年幼,對她的記憶原就不深,過了這麼些年,更是丁點也不記得了。

  若生沉吟著笑了笑:「我只看過我娘的畫像。」

  夏柔怔了一下。

  若生笑道:「畫師手藝精湛,栩栩如生,但我總是看過便忘。」

  她有記不住人臉的毛病,夏柔也知道。

  夏柔問了句:「那我呢?你平素是如何記住我的?」

  若生哈哈一笑:「你呀,你左側鼻翼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夏柔「咦」了聲,伸出手指仔細摸了摸自己的鼻翼:「原來如此。」

  少頃,倆人上了樓,進了雅間,夏柔大馬金刀地往下一坐,想也不想地便脫口點了七八道菜,又讓人再上一壺梨花釀。

  若生有些吃驚。

  夏柔倒是滿不在乎地衝她一擺手:「在家時常陪著姨母用飯,她飯量小,菜色多清淡,實在不合我胃口。今日難得出來,自然要放開肚皮吃個痛快再說。」

  果然,她說要放開肚皮吃,這菜一上來,她便真就開始埋頭大吃。

  她將丫鬟打發了出去,自己夾菜,想吃哪一道便吃哪一道。若生看著她,明明味道一般的菜吃進嘴裡似乎也成了珍饈美味。同夏柔吃飯,實在開胃。

  兩個人吃著菜小酌著,面頰因為咀嚼的動作一鼓一鼓,像水中兩條貪吃的錦鯉。

  突然,外頭傳來了一聲巨響。

  似乎是有什麼東西被撞倒了。

  若生和夏柔一齊抬起頭來,對視了一眼,皆起身伸手去推窗。推開半扇,街上景象便可一覽無餘。底下鬧哄哄亂糟糟,不知是誰家的馬發了狂,踢翻了兩旁的小攤子,此刻正嘶鳴著被個穿靛藍色的年輕人勒住了韁繩慢慢平靜下來。

  若生一手還端著酒杯,見狀興緻缺缺地準備闔窗。

  然而這瞬間,那年輕人手一揚,腕間有個東西驀地映入了她的眼簾。

  她震驚之中手一抖,酒杯「當」落地,濺起了一地的梨花釀。

  是不是眼花?

  是不是她眼花了?

  她們身處二樓,雖然樓不高,但到底隔著距離。

  是不是,她看錯了?

  若生顧不得酒杯摔了,只急急忙忙趴在窗口低頭往下看。

  但這會,她已經看不見他腕上的東西了。

  她直起身子,從自己領口裡掏出了一根紅繩。紅繩末端,吊著一枚模樣古怪的墜子。

  墜子是玉的。

  打磨成了半圓形的薄片。

  上頭刻著一隻不知名的鳥,有翅膀有羽毛,卻只有半隻。

  姑姑也告訴她,這墜子只有一半。就算找遍了整個大胤朝,也絕不可能找出第二塊來。

  可她方才,分明好像看見了另一半……

  玉上的鳥,血紅血紅,日光下要多刺目便有多刺目。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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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6:39:05 |只看該作者
第359章 生疑

  這墜子原是姑姑的東西,是她早年在東夷得來的。姑姑悉心保管了多年,直至雀奴去世,才將這枚玉墜轉贈給了她。

  雀奴身上有一半的東夷血統,這玉墜給了若生,是權作紀念的。若生接下後,便用紅繩串起貼身掛在了脖子上。她雖然並未問過姑姑這墜子的來歷,但心中多少有數,能叫姑姑一留便十數年的東西,只怕是同那位東夷三王爺有關。

  是以當姑姑告訴她這墜子只有半塊的時候,她深信不疑。

  依她對姑姑的了解來看,另半塊墜子不是在那位三王爺身上,便該是同她早夭的表兄一道埋在了地下。

  然而方才那一眼——

  若生緊緊攥著手裡的玉墜,心頭百轉千回,猛地叫了一聲夏柔。

  夏柔還在因為她先前失手摔在地上的酒盞而失神,聞言一驚:「怎麼了?」

  若生道:「你往樓下看一眼,留神看那個牽著馬的男人,看他的臉可有什麼異樣。」

  夏柔怔了一怔,點點頭依言往窗外望去。

  「可有異樣?」若生問。

  夏柔轉過臉來看向她:「挺俊俏的。」

  若生沉默了片刻,過了會才細問道:「你仔細看他的眉眼,是大胤人模樣還是異族模樣?」

  聽見「異族」兩個字,夏柔面上露出了兩分吃驚,正了正臉色道:「我再瞧瞧。」她再次往樓下看去,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個年輕人。

  許是目光太過熾熱,突然間,藍衣的青年仰頭朝她看了來。

  二人目光一觸,像是有一條線,驀地繃緊了。

  但夏柔沒有慌張,反而朝著他嫣然一笑。然後收回目光,站直,合窗,一氣呵成,半點不見亂。她正色看著若生道:「瞧著像是大胤人,但仔細看,他的眉眼似乎更深邃些。」

  若生點點頭沒有言語。

  夏柔回到桌前,重新斟了一盞梨花釀遞給她,輕聲問道:「你認得他?」

  若生摩挲著杯身,聞言搖了搖頭:「不認得。」

  但她看著那個人,想起那半塊玉墜,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

  如果姑姑的孩子一直活著,那他現在該是什麼模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還是醜陋?若生不知,也從沒有想像過。因為姑姑告訴她,那個孩子死了,一落地便死了。

  但如果他活著呢?

  他應該更像一個大胤人吧。

  他嫡親的祖母原就是大胤姑娘,他的親生母親也是大胤女子。

  他的父親便已不那麼像是東夷人。

  他就應該,更不像吧?

  胡思亂想了一通後,若生眼中露出了一點嘆息式的神情。她呷了一口杯中的酒水。梨花釀入口甘甜,丁點辛辣也無,委實不像酒。她定定地看著夏柔道:「若讓你將方才所見的那個男人畫出來,你有幾分把握?」

  「琴棋書畫詩酒花」,夏柔只精了一個「畫」字,讓她作畫,她還是不怕的。

  她拿筷子尖蘸酒,在桌上畫了幾道後口氣篤定地道:「至少八分。」

  若生舒了一口氣。

  這時,她聽見夏柔有些遲疑地說了一句:「奇怪,仔細想想,那人竟同你生得似乎有幾分相像。」

  若生心中一震。

  莫名的,即便隔著窗,這一瞬間她仍然覺得天變了。

  夕陽漸至。

  風更冷了。

  身在長興衚衕的蘇彧站在廊下,仰起頭來朝上看,視野所及的四角天空隱隱帶著種沉沉的暮氣。他忽然間有些呼吸不暢,胸口憋悶令人不快。

  如今大局已定,永寧也該回宮了。

  他原以為到了這一日,自己定然會長鬆一口氣。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竟然有些不捨。

  蘇彧輕嘆了一聲,將視線從愈顯陰沉的天空上收了回來。他轉過身,向屋子裡走去,然而才掀開簾子,他便定住了腳步。他站在門邊,看著裡頭的人,眉頭慢慢地蹙了起來。

  屋子裡只有三個人。

  永寧抱著若生送給他的布老虎在小聲地自言自語。

  「小老虎、小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童聲邊上,是正在低頭收拾東西的少年,嘴角微微地笑著。

  另一邊,屋子的角落裡,也有一個少年在認認真真地收拾著東西。

  兩個人,穿著一模一樣顏色樣式的衣裳;兩張臉上,也掛著幾乎一般無二的微笑。

  蘇彧有一剎那的失神。

  數年來,三七和忍冬兄弟倆一個跟著他待在定國公府,一個跟著永寧留在長興衚衕,二人鮮少如今日這般聚在一道,是以他也一直沒有發現,原來三七和忍冬他們倆是這樣的像。

  蘇彧知道他二人是雙生子,但往常只看一個,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直到方才,他掀開簾子往裡看的那一刻,發現自己竟然沒能一眼便分辯出誰是三七,誰又是忍冬。他們看起來是那樣的相似,不說話的時候,分明就像是鏡中和鏡外,一邊一個,卻是同一人。

  蘇彧的聲音像在夢囈,很輕,很輕:「忍冬?」

  屋子裡很安靜,除了小永寧軟糯的童聲外,並沒人在說話。所以他一開口,即便聲音輕微,屋子裡的兩個少年還是立即便齊齊朝他看了來。

  望著那兩張臉,蘇彧猛地頭皮一炸。

  左側的少年率先察覺了他的神色不對,急忙問道:「怎麼了主子?」

  右側的少年眨眨眼,飛快地四處張望了一圈,疑惑又苦惱地道:「五爺,可是小的哪樣收拾的不對?」

  蘇彧攥著簾子的那隻手輕輕地顫了一下。

  他現下辨出來了。

  左側的是忍冬,右側的是三七。

  可他們倆在他身邊待了這許多年,他方才竟未能一眼便分辨清楚。

  蘇彧的眼色沉了下去。

  他沒有說話,三七和忍冬也就不敢說話。

  就連永寧,都察覺出了氣氛不對,沒有繼續同他的小布老虎說話。

  但寒風一陣陣的,不斷地從半開的門口吹進來,吹得屋子裡的熱氣也散了。終於,永寧抱著布老虎,揚聲叫了一聲「爹爹」:「冷!」

  蘇彧這才像是回過神,將手裡的簾子放了下來。

  他看著永寧,忽然喃喃地說了句:「該改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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