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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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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01:17:10 |只看該作者
第150章 出發

  夜幕漸漸降了下來。

  晚風帶著殘留的熱氣徐徐拂過面頰,吹散了糊在面上的黃沙。

  駱駝也疲憊地伏在沙上,鼻翼翕動著,不再走動。因為用力的掙扎過,那根牛皮製成的韁繩也幾乎嵌進了它的脖子,此刻依舊繃得緊緊的。

  「簌簌——」

  黃沙摩挲,發出叫人牙倒的聲響。

  被韁繩的另一端牽制住的人,突然重重咳嗽起來。

  血肉模糊的手一個用力,已反手拽住了繩子,吃力地將自己的身子拖了起來,一骨碌靠到了駱駝的身上。

  他身上的黃沙紛紛滾落,被風吹進鼻腔裡,癢得厲害。

  然而這個時候,他連打噴嚏的力氣都快消失殆盡。

  來不及靜坐休息,他便俯身,用盡全力地去拉那個躺在自己腳邊的人,「七師兄……」

  像是聽到了他的呼喚,死去般的人驀地睜開了眼,大口喘息起來。

  夜風裡,空闊無人的沙海上,只有兩個被凍得瑟瑟發抖的人並一匹精疲力盡的駱駝。

  太陽徹底落下後,天氣便飛快地冷了起來。

  明明前一刻吹來的風裡還夾雜著白日的滾滾熱氣,轉瞬便恍若寒冰。這樣的夜裡,沒有幾人敢在外頭露宿。也許一覺醒來,好好的人,便成了堅硬的冰塊。

  冷月懸空,越升越高。

  夜風裡,少年空出一隻手來,終於將面上密密麻麻的砂礫抹去。

  同樣靠坐在了駱駝身旁的紀鋆亦喘著大氣,伸手去撣臉上的沙子。

  視線重獲明晰,燕淮咬著牙把緊緊綁在腿上的匕首拔了出來,往韁繩割去。

  牛皮繩子斷開的那一剎那,受傷的腕部乾結的血漬立時綻開,鮮血「滴滴答答」地往身下黃沙滲去。然而他已不覺得疼……也不知道被驚慌失措的駱駝拖著走出了多遠……

  不過依此時正靜靜倒臥的駱駝來看,怕是並沒有多遠。

  災難來襲時,不止他們亂了手腳,被嚇得魂飛魄散,號稱沙漠之舟的駱駝也一樣害怕。

  氣溫越來越低,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十一,地宮呢?」終於緩過神來的紀鋆踉蹌著站了起來。

  燕淮皺眉,舉目四望。

  涼薄的月色下,黃沙無垠。

  隆起的沙丘在獵獵大風中,隨時改變著形態。地宮的入口,卻牢牢刻在他們心中。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樣,駱駝醒轉後並沒有帶著他們走出多遠——地宮就在不遠處。

  那一塊深深凹陷下去的沙層……叫人膽戰心驚!

  燕淮深吸一口氣,用未受傷的那隻手撐著駱駝的身軀站直了身子。

  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兩人開口道,「塌陷了。」

  以沙層凹陷的程度來看,地宮裡怕是無一人生還。

  除了死在他們手上的風師父,剩餘的八人,在全無準備的情況下也難以逃出生天。

  天機營,真的被黃沙掩埋,自此從歷史的長河裡消失不見。

  燕淮忍不住嘆了聲。

  他自小在地宮裡長大,雖然排行最小,可真論起來,待的時間比眾人都漫長,也更加熟悉天機營地宮。

  所以他才能在千鈞一髮之際,率先逃出地宮,又在漫天黃沙撲面而來的剎那將自己同駱駝捆在了一起。

  可同時,還要帶上紀鋆,其實並不容易。

  垂在身側的兩條手臂,一隻手腕部鮮血淋漓,另一隻手卻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地宮附近的那一片枯死的胡楊林,已經只剩下寥寥幾株。

  「十一……」紀鋆的視線落到了他受傷的手上,「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蒼白的月色下,衣衫襤褸的少年揚起了嘴角,搖搖頭道:「七師兄,換了你,難道便會不管我?」

  「自然不會!」紀鋆脫口喊道。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錯了。當日在敦煌城裡,十一落單,他的確想要回頭去尋人,可大師兄幾人稍加阻攔,他最終也就沒有繼續堅持下去。說到底,這便是他跟十一最大的區別。

  比起旁的,他其實仍舊更看中自己。

  但這話,他是遠不會在此時此刻告訴身旁手腕流血不止的救命恩人的。

  若沒有那一箭,他的人生便毀了。

  「我欠你一條命,十一。」紀鋆頹然在沙地上坐下,「你我本是兄弟,這些話本不必客套,但我仍要說,來日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必以命相報!」

  劫後餘生,他的聲音喑啞又微弱。

  燕淮卻聽清楚了。

  背靠著駱駝溫暖的身軀,他閉上了雙目,聽著風揚起沙子的聲響,道:「七師兄,我們回西越去吧。」

  聽到這話的紀鋆猛地扭頭看他,道:「回西越去?」

  「天機營既毀,我們留在這裡又有何用?」燕淮沒有睜眼,低聲道。

  何況,在拉開弓的那一瞬,他便清楚,自己再沒有辦法在天機營裡待下去了。

  一道長大的師兄們,最後一刻卻還在同他們拔劍相向,簡直像個笑話。可偏生,這麼多年來,他們甚至不知對方的真名實姓。

  紀鋆道:「也罷,人總是要還鄉的。」

  他們,本就是西越人。

  因為缺水而乾裂的嘴唇微微開合著,燕淮恍若不經意般,問出了一句話,「七師兄,你的家鄉在何處?」

  西越可不算小。

  「我是汴京人。」紀鋆面上的神色忽然嚴肅了些。

  燕淮道:「汴京,那可是個好地方呀。」

  紀鋆迎著風笑了起來,被嗆得咳嗽兩聲,「你呢,十一的家鄉應在北地吧?」他說話時,不經意間仍會帶上北地的特有音色。

  「是啊…天子腳下……」燕淮霍然睜開雙目,眸光閃閃,「是時候該回去了!」

  「那就回去吧。」紀鋆笑容微斂。

  說話間,兩人的視線卻都齊齊落在了那片深深凹陷的沙漠上。

  ……

  一個月後,凜冬已至。

  沙海上的沙子白天被日光灼烤,熾熱得能燙傷人,夜裡卻又冷得仿若冰刃,要劃破人的肌膚。

  敦煌城裡,宋府門前的駝隊已經整裝待發。

  駝背上已負了厚重的褡褳跟箱籠,隨著駱駝抬頭的動作,拍擊著它壯碩的背部。

  清脆悠遠的駝鈴聲,在敦煌城裡迴旋不散。

  雖然冬日天寒,但卻是進出沙漠最好的時節。

  所以謝姝寧跟宋氏這時啟程,宋延昭倒還是放心的。莎曼跟舒硯為她們母女準備了大量禮物,要讓他們帶回京都去,不知不覺,他們這一行,竟都快趕上小型的商隊了。

  原本在一個月前,她們就要離開敦煌的。

  但發生了那樣的事後,她們怎麼敢立刻就動身。好在這一個月來,這片沙漠重歸了寧靜。宋延昭又特地召集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嚮導,讓他們擬定出了各種有可能在旅途中發生的危險,再一一想出解決的法子來。

  耗時許久,宋延昭才擇定了一個經驗豐富到叫謝姝寧吃驚的漢子為她們此行的嚮導。

  再派了刀疤隨行。

  當然,派出刀疤,還有另一個原因。

  那筆金子,數額不小,謹慎小心些總是好的。

  嚮導說,近幾年內,都不會發生地動了。但宋延昭仍不放心,又讓他們想出了應對地動的法子,這才終於答應讓謝姝寧母女上路。

  臨行之日到來,竟同他們去年到達于闐時的時間,相差無幾。

  轉眼間,竟就一年過去了。

  這一路,若走得慢些,怕還要走上近半年。

  謝姝寧低頭看看自己被羊乳養得愈加白皙柔滑的肌膚,心裡倒真的捨不得起來。

  除卻受傷一事,在敦煌的這段日子,簡直便是她前世今生加起來,最輕鬆愉悅的一段日子,輕鬆得她連箴兒都許久未曾想起。

  有時,她甚至會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活法。

  可顯然,尚未。

  穿上了厚實溫暖的雪熊皮大氅,謝姝寧編著一頭髮辮,被莎曼送上了駱駝。

  「阿蠻,舅母捨不得你走。」莎曼紅了眼眶,眼裡的那一汪藍色,騰起了水霧。

  謝姝寧坐在駱駝上,俯身抱住她的脖子,亦紅了眼,「若舅舅得了空,舅母跟表哥便一道來京裡小住個把月吧。」

  莎曼親了親她的額,「一定會的。」

  「阿蠻,後會有期!」舒硯頭一回端著臉,嚴肅地道。

  謝姝寧抬手同他揮別,腕上殷紅如血的鐲子晃晃盪盪的,在青空掩映下劃出一道道虛痕。

  駝隊,很快便出了敦煌。

  刀疤帶著刀客們分別在前後護衛,嚮導伊黎是個年過不惑的高壯大漢,從出發開始便信心滿滿。

  興許真的是他經驗老道,走至半路,都沒有發生任何預料之外的事。

  當天夜裡,他們在嚮導伊黎跟刀疤一起挑好的胡楊林裡紮營。

  入夜後,寒氣便愈發濃重逼人。

  謝姝寧身子單薄,宋氏便吩咐玉紫跟柳黃為她又在大氅裡,多加了兩件極厚實保暖的衣裳。

  胡楊林裡升起了數堆篝火,枯枝劈哩啪啦地燃著,火光在衣袂上跳躍,像是伊黎故事裡的精靈。

  謝姝寧漸漸有些睏倦起來,眼皮沉沉。

  她靠在宋氏的懷裡,盯著穹頂上細碎明亮的星子瞧。

  瞧著瞧著,忽然聽到不遠處刀疤厲聲喊道,「來的是誰?」

  與此同時,近日來一直跟在刀疤身邊做事的冬至悄然走近了謝姝寧母女,壓低了聲音道,「太太小姐,有外人混進來了!」

  謝姝寧大驚,登時睡意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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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17:53:08 |只看該作者
第151章 再逢

  自打出了敦煌,他們一路行來並未遇到過路的商旅駝隊。

  刀疤跟嚮導決定在這片胡楊林裡紮營之前,也都細細盤查過,明確肯定此地沒有外人後,他們才停下了腳步,在此休憩。

  可這會,冬至卻說,有人混了進來!

  謝姝寧從宋氏懷裡起身,披著厚厚的熊皮大氅,皺眉低聲問道:「怎麼發現的?」

  因為驚慌,她語速飛快,一邊說著話一邊已讓桂媽媽幾人陪著宋氏坐在篝火邊,輕易不要走動。

  「刀大叔的人在邊緣巡邏時,發現了被抹平了的沙子。」冬至不敢揚聲,神情緊張地回答道。

  謝姝寧聽了眉頭卻皺得愈加緊,她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遲疑著道:「書上記載,沙漠裡有一種大耳的似狐動物,行走時,喜用長尾將腳印一一掃去,會不會只是遇到這種狐狸?」

  按照冬至的說法,刀疤的人發現的,只是有抹平痕跡的沙土,而沒有親眼見到腳印。

  冬至便道,「小心為上。」

  荒郊野外,若真的有生人混入駝隊,可就不妙了。

  篝火掩映下,謝姝寧蒼白的面色上現出幾分紅潤來,她點點頭,吩咐起冬至來:「你去把圖蘭叫來。」

  圖蘭是他們離開敦煌時,宋延昭特地為她準備隨行的侍女。

  她身邊的玉紫柳黃幾人,雖都足夠盡忠職守,也不乏心細謹慎,但到底都是弱質女流,真遇到了事,一個也無用。

  所以,早在她在慶典上受傷之後。宋延昭就已經開始為她尋摸起了合適的人選。

  圖蘭今年十五歲,身形高大,遠遠看過去,比同齡的少年可壯實的多了。

  興許就是因為如此,她的面相也缺了普通少女該有的柔美,反倒多了分英武的男兒氣概。

  「小姐。」冬至很快便將圖蘭帶了過來。

  圖蘭的西越語已說得很流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說話的腔調也恍若男子。

  因而玉紫跟柳黃,都不大願意接近她。

  圖蘭自己也明白,所以篝火一燃起。她就跑去同駱駝一道休息。

  謝姝寧卻很喜歡她,圖蘭站在她跟前,足足比她高出一個半頭。要她仰頭才能看到圖蘭的視線。圖蘭便自動在她跟前矮下身來,半跪在地上。

  「圖蘭。從現在開始,你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謝姝寧正色說道。又扭頭看冬至。「至於冬至,你便跟著母親吧,再去同刀疤要兩個人,一道守著。」

  冬至應了聲,退了下去。

  「阿蠻,你準備做什麼去?」宋氏緊張得很。伸手來拽她,「雖然有圖蘭跟著你,可這種時候你怎好胡亂走動!」

  知女莫若母,謝姝寧的話一說完。宋氏便反應了過來。

  圖蘭的功夫很好,憑一人之力赤手空拳撂倒幾個大漢,絕不成問題。

  但饒是如此,宋氏仍不能放心。

  謝姝寧在心裡無奈地嘆了聲,重新在她身旁坐下,靠在她肩頭輕聲道:「娘親別擔心,阿蠻哪也不去。」

  反正,刀疤那邊還沒有消息。

  這片胡楊林並不大,因顧忌著宋氏母女一行人是西越人,駝隊中又多是男人,故而夜裡紮營時,便分成了兩幫。

  刀客們在另一邊,中間隔著一攤巨大的火堆。

  胡楊林上空的天泛著微微的紅,下頭的光線卻依舊是昏暗的。

  謝姝寧陪著宋氏,視線越過火堆往另一側看去,卻只能瞧見一群人來來回回的身影。

  方才刀疤故意高聲喊了一句,地方有限的胡楊林裡,霎時便傳遍了那句問話。一時間,混進來的人就愈發難逃,這會定然在某個角落裡藏著。

  時間緩緩流逝,篝火堆裡燃燒著的枯枝,也逐漸殆盡。

  圖蘭默不作聲地折斷了一把乾枯的胡楊枝,往火堆裡丟。

  謝姝寧抿著嘴,屏息聽著刀疤那邊的動靜。

  誰也不敢閉眼睡上一覺。

  「嗷嗚——」

  如水的月色裡,忽然傳來一陣高昂的狼叫聲。

  隨即,便有悠長的「嗷嗚」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在寂靜空闊的沙漠上傳出老遠。

  桂媽媽跟玉紫幾個媒簦聽到這聲響畏畏縮縮地聚到了一處,眼睛除了面前的篝火外,便什麼也不敢看了。

  圖蘭卻意外的興奮起來。

  ——她是跟著狼長大的孩子,性子也如狼一樣。

  正當此刻,刀疤那邊驀地爆出一聲厲喝,「他娘的,還想跑,老子看你往哪裡跑!」

  胡楊林裡一陣騷動。

  謝姝寧一下子站起身來,唬了宋氏一跳,連聲問:「阿蠻你不準去!」

  「女兒不去。」謝姝寧並沒有邁開步子。既抓到了人,刀疤就必然會將人押到這邊來。她們才是主子,刀疤幾個並不能自己做主。

  果然只過了一會,刀疤便帶著一群人快步而來。

  宋氏亦站直了身子,將謝姝寧半護在身後,低聲叮囑,「有什麼事,娘親做主便好,你不要插手。」然而說著話的時候,她自己的手心分明在冒汗,母女倆相握的那隻掌心處汗津津的,一片黏膩。

  謝姝寧沒有揭穿她內心的惶恐。

  她知道,她的母親只是拼盡一切想要保護她。

  故而她也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母親身後,反手緊緊握住了母親的手。

  但她的視線卻沒有一瞬離開過面前越走越近的刀疤一行人。

  很快,他們走近了。

  人群散開,隨行的刀客中有人推搡著將兩個陌生人重重推到了篝火旁。

  兩具衣衫襤褸的身軀,「嘭」一聲摔在了地上,濺起一地揚塵。

  刀疤肅容面向謝姝寧,道:「太太、小姐,就是這兩個狗東西混了進來!」

  謝姝寧沒有說話。

  只有兩個人,再看兩人狼狽的模樣。不像是遊盪在沙漠上的盜賊。

  可若不是盜賊,混進他們的隊伍又想做什麼?

  如果只是單純的旅人,在發現他們一群人已經在胡楊林裡紮營後,便不該悄無聲息地潛入,而是光明正大的出現,同他們打過招呼分走地盤夜宿才是。

  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可審問過了?」宋氏咳了兩聲,問道。

  話音落,一條蜥蜴飛快地從沙土下鑽了出來,在篝火旁打著轉。倏忽間已竄到了地上的兩人邊上,要往其中一人的衣衫裡鑽去。

  戈壁沙漠上,時常會有旅人遇難死去,當風沙過後,露出的屍體很快就會被各種各樣的動物吞吃殆盡。而不夠強大的蜥蜴。則在那之後盤旋在屍骸上,搜尋殘渣。

  這沙漠上的蜥蜴。是嗜血的。

  伏在地上恍若死屍的人。在蜥蜴鑽進衣裳的那一刻跳了起來,似乎只是一瞬間便將那條蜥蜴徒手撕碎了。

  宋氏「呀」地驚呼了聲,別過臉去。

  謝姝寧卻死死盯著那人的臉看。

  糊滿了黃沙,面目模糊,根本什麼也看不清楚。

  刀疤一腳踢了過去,將人重新制住。粗聲冷笑,「臭小子,你還想跑不成?」

  聽到臭小子三個字,謝姝寧才驚覺。面前的兩人年紀的確不大。

  這麼一來,事情就愈發奇怪了。

  兩個年紀輕輕的少年,為何會出現在荒漠上?

  即便是本地人,也鮮少有人敢這樣便上路的。

  「說!你們是從哪裡來的!又為何要混進來!」刀疤一腳踩在少年的背上,聲音粗噶地發問。

  謝姝寧聞言,便悄悄後退半步,示意身後跟著的圖蘭低頭,近乎耳語般地同她道:「去看看,他們來時還有沒有別的痕跡。」

  圖蘭點點頭,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依舊沉默著。

  刀疤勃然大怒,拔出彎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不說也罷!」

  一群總在這片大漠來往的人對這樣的場景似是見怪不怪,宋氏幾人卻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宋氏更是直接將謝姝寧抱在了懷裡。

  然而就在眾人以為那人必定死在刀疤刀下的時候,火堆邊上的另一具身軀卻動了動,聲音虛弱地喊了聲,「七哥……」

  刀疤的彎刀堪堪停住。

  謝姝寧從宋氏懷裡探出半個腦袋,循聲望了過去。

  那人方才喊的,是西越語!

  在場的諸人皆愣住了。

  「西越來的?」刀疤皺起了眉頭,刀子卻未收回。

  「咳咳……咳……」剛出了聲的少年重重咳嗽著,翻身坐了起來,「大叔,我們只是路過……」

  刀疤嗤笑,「路過?」

  「十一!」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突然斥了聲。

  場面一時間變得古怪起來。

  「真的只是路過呀大叔……」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聲,少年的聲音裡驀地帶上了哭腔,「我跟哥哥同爹爹一起帶著貨物從大食往回走,路上遇到了風暴,人都死光了……」

  三天前,的確有一場風暴。

  宋延昭派來的嚮導精通風向,特地避開了,才帶著他們上路。

  「阿蠻,他們是西越人?」宋氏聽了這話,神色間莫名便放鬆了些。

  謝姝寧卻疑心重重,不敢輕易相信,沉思著並沒有聽到宋氏低低的聲音。

  「阿蠻?」宋氏便揚聲又喚了起來。

  謝姝寧一愣,「怎麼了娘親?」

  聽見母女二人的對話,那邊正在哭訴的少年聲音一頓,過了會才繼續說下去,「原本還有一匹駱駝,可是昨天我跟哥哥實在太渴太累,只好……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了這片胡楊林就發現了你們,我跟哥哥只是想偷點乾糧跟水……大叔我們知道錯了,你放過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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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17:53:22 |只看該作者
第152章 同行

  因為乾渴而顯得喑啞的聲音,伴隨著火堆裡枯枝燃燒的「劈啪」聲在胡楊林裡迴旋。

  忽然間,謝姝寧便聽得有些漫不經心起來。

  有些人,即便是扯謊,也能說得像是真的一般。

  可同樣也有那麼一群人,即便聽到的謊言再真切,也能憑藉直覺分辨出來。

  她敢肯定,面前的少年口中的話,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刀疤比之她,更加老道,當然也不會立即相信他口中的話。然而宋氏便不同了,她貼近謝姝寧,嘆息著道,「可憐見的,一場風暴過後,便只剩下了他們兄弟二人。年紀又小,只怕心裡慌得很。」

  「娘親……」謝姝寧聽著,忍不住皺眉。

  說著話的當口,圖蘭悄悄地回來了。

  謝姝寧便暫且熄了同宋氏解釋的念頭,扭頭去看圖蘭。

  身形高大的少女壯實得像是一頭小牛犢,牢牢立在那,低著頭用語調怪異的西越語道:「小姐,沒有別的痕跡,就只有兩個人。」

  旁人說沒有,謝姝寧還要掂量下,但圖蘭說沒有,那就肯定沒有。

  謝姝寧便笑著,點了點頭。

  圖蘭這個丫鬟,宋延昭是花了大心思尋來的,絕非等閒之輩。

  收了視線,她正要同宋氏明說那兩人可能在撒謊,便看到宋氏捏著帕子抹了抹眼角,「阿蠻,真真是可憐的很,快叫刀疤別踩著人了,萬一再傷著了可就不好了。」

  這荒沙野漠的,藥物稀缺,能不用便不用。

  可就算他們被刀疤傷著了,同她們又有何干係?

  謝姝寧張了張嘴。「娘親,刀疤在審……」

  「審什麼!快瞧瞧那孩子的腿,還在流血呢!」

  可她的話未說完,就被宋氏給打斷了。

  宋氏揚聲喊了刀疤一聲,隨後又地看向謝姝寧,感慨道:「前些日子,若我們提早了幾日啟程,是不是就正巧遇上了那場地震?若是娘親沒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在這茫茫廣漠裡求生,你怕不怕?」

  上回的地震的確只比他們預訂離開的時間早幾日。可這分明是兩碼事。

  謝姝寧無奈地握緊她的手,「娘親莫要胡說。」

  若宋氏沒了,她焉能苟且偷生?

  這樣的事,她是想也不敢想。

  然而宋氏經過上回的地震後,就對生死災禍惶惶不安得很。他們出發後。她有泰半時間是惶惶度日的。

  如今聽到了那兩個少年遭遇的慘事,她的心一下子便軟了。

  何況方才圖蘭的話她也聽到了。只有兩人。他們這隻駝隊裡卻有這麼多人,難道還要怕這兩個孩子不成?兩人就算渾身黃沙,也依舊能看出身上帶著傷,瞧那模樣,只怕一個圖蘭就能降服,何必怕?

  「你剛剛也聽見了。他們說的,可是地地道道的西越語。」宋氏遲疑著,勸說起謝姝寧來,「我們且給他們先乾糧與水。再細細審問不遲。眼下這樣的處境下,他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謝姝寧聞言,下意識便要拒絕,但在視線觸及母親溫潤,帶著朦朧水汽的眼睛時,推拒的話不知為何就卡在了喉嚨深處,遲遲不肯冒出來。

  她環顧四周,仔細觀察了地形後,才點了點頭算是贊同了母親的話。

  但沒等宋氏高興,謝姝寧便立即同刀疤道,「刀叔,取繩子先將兩人捆起來,再讓人取些水跟乾糧來。」

  她年紀不大,但做事向來有分寸,離開敦煌前,刀疤又得了宋延昭的親口叮囑,這會聽到謝姝寧的命令,便應了聲照辦。

  「阿蠻,捆著他們怎麼喝水吃東西?」倒是宋氏,吃驚不已。

  謝姝寧微微別過臉,輕聲道:「娘親,只是捆了手腳,又沒封了嘴,有何關係?讓冬至幾個餵了便是。」

  俘虜的待遇,焉能同友人一般。

  宋氏愣了愣,想想倒也是這麼個道理,便沒有再說。

  那邊刀疤幾人也已飛快地將兩個夜闖的少年的手腳都捆了起來,冬至也得了謝姝寧的吩咐取了乾淨的布將兩人面上沾著的沙土抹去。

  沙土之下的肌膚仍是髒的,有些明顯乾裂了的痕跡。

  刀疤一行人常年混跡大漠,對各種表象了如指掌。眼下他只看了看,便能肯定,這兩人至少已在外頭逗留曝曬了數日。

  衣衫襤褸的模樣,容易偽造,但身體上的痕跡,卻不容易。

  這麼一來,少年方才說的那些話,似乎就多了幾分可信度。

  「你說你們從大食出發,那就不是頭一回來漠北。」看著冬至分別給兩人餵水,刀疤瞇起了冷銳的眼,詢問起來,「一共來了幾回,都帶了什麼貨物,又要往哪裡去,是何地之人?」

  若是頭一回來漠北的商旅,多半在敦煌便將貨物都出售了準備返程,不會冒險繼續往更遙遠的大食國去。

  喝過了水,方才被刀疤踩在地上的少年先行回答,「我爹是行商,常年在外走動,但我跟弟弟這是頭一回跟著來……」似是說到了傷痛之處,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直到刀疤冷哼著催促,他才重新帶著濃重的鼻音道,「我跟弟弟不通商貨……只記得帶去了大批茶磚絲綢……我們是京都人……」

  謝姝寧沉默地聽著,隨著他的敘述,眼中神色陰晴不定。

  聽上去,似乎全無漏洞。

  若是這種時候他還能一氣呵成地將刀疤的問題回答清楚,才是做賊心虛。可他的聲音是悲痛的,話裡的內容也是帶著生疏不明。

  只這樣聽著,像足了真的。

  然而她還是不信!

  「你叫他十一,他叫你七哥,你們是親兄弟?」暗夜裡,即便披著厚厚的大氅,寒意仍舊不可阻擋地湧上來。謝姝寧打了個寒顫,冷然問道。

  「我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稱呼是因了族裡的排行。」

  不曾停止啜泣的另一個少年,抬頭望了過來,低聲說道。

  他湛黑色的眸子裡泛著水光,神情懇切而真摯。

  謝姝寧一怔。

  火光照映下,兩張憔悴的少年面龐,的確有著幾分相似,眼角眉梢的神態也略有相同之色。

  她垂眸,吐出一口氣。隨後方道:「既是京都人,便報上住宅地址吧。」

  似是沒有料到她會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在場的人,皆愣了愣。

  兩個少年對視了一眼,被稱為十一的燕淮才訥訥回答。「東城八燈巷,我家的宅子就在點心鋪子的隔壁。就是那家五味齋。不過。我們從來也沒吃過五味齋的點心……」

  「往後只怕也沒機會吃了……」一旁同樣被捆住手腳掙脫不開的紀鋆聽見,便接話道。

  既然燕淮特地提了五味齋,那便說明這家點心鋪子很出名。

  果然,五味齋三個字一出,宋氏便詫異地脫口而出:「你們便住在五味齋隔壁?」

  謝姝寧眉頭緊蹙。

  刀疤則疑惑地問道:「太太,果真有家五味齋?」

  他們一行人也都是去過京都的。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什麼五味齋,怎能不覺得奇怪。

  可謝姝寧卻知道,這家規模不大的鋪子,在坊間的名聲並不顯。它的確出名。卻只在京都官宦之家以及勛貴們之間有名。五味齋的點心量少,價高,非一般人能承受。所以即便他們真的就住在五味齋邊上,也的確是吃不起的。

  既知道位置隱蔽的五味齋,難道真是京都人?

  直到這一刻,謝姝寧心裡才有些動搖了起來。

  殊不知,燕淮知道五味齋,正是因為他吃過五味齋的糕點。

  「正是,八燈巷裡的確有一家五味齋。」宋氏心裡卻何止動搖,根本便已徹底相信了兩人的話,「你們京中可還有親人?」

  「母親仍在家中企盼我們回去!」許是問到了他們心坎上,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宋氏聽到這話,本就不易冷硬的心,愈加軟化。

  在遙遠的異域遇到了同鄉,又是才失了親人的可憐少年郎,她只看著便想到了自己的一雙兒女身上去。

  若她是他們在京都等候的母親,已失去了丈夫,還要再失去孩子,只想一想便覺得痛不欲生。

  宋氏便道:「左右我們也是回京都去,倒不如順道捎他們一程如何?」好在她雖心軟,卻還沒有軟到腦子不清,略一停頓,她緊接著又道,「兩人都受了傷,身邊怕也需要個人看顧,冬至便去跟他們同行,一應水食藥物,皆由你準備。」

  冬至是謝姝寧身邊的人,她看在眼裡,也放心得很。

  而且,她將事情這麼一安排,謝姝寧便很難拒絕。

  她多多少少還是了解自己的女兒的。

  「娘親且慢,我們還不知他們是怎麼混進來的。」謝姝寧既沒答應也沒否決,問起了旁的。

  結果刀疤聞聲面色古怪起來,咳了兩聲道:「中途有個臭小子去解手,叫他們鑽了空檔。」

  這麼一說,竟還是自己手下的人出了紕漏……

  謝姝寧默然。

  不等她說話,兩個渾身沙土的少年已跪在了地上重重磕頭,口中不住道謝。

  倒真是會順著杆子往上爬。

  謝姝寧看看宋氏,望著母親期盼的模樣,有些話不知為何便難以啟齒。咬著牙,她仍舊只用她們聽得見的聲音委婉地說了句,「娘親,等天明了我們再決定帶不帶上他們如何?」

  兩個陌生人,帶著上路,豈不是自找麻煩?

  然而她這樣想著,第二日一早,兩人還是被帶上了。

  刀疤特地來尋了她,背著宋氏嘀嘀咕咕說了好一會,才決定先帶上他們,等到了下一程落腳的地方,再商議。

  一路上,那兩個少年便如同駱駝背負的貨物死物一般,安安靜靜的。

  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往于闐而去。

  于闐古城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頭頂上還是碧空如洗,然而下一刻風沙便在遠處席捲而來。

  突如其來的一幕,叫他們措手不及。

  好在高聳的城牆已映入了他們的眼簾,由嚮導帶著他們飛快往城內去。

  就在這時,馱著謝姝寧的駱駝驀地發了狂,扭頭就往隊伍的最後面跑去。

  緊跟在謝姝寧身側的圖蘭慌忙去追。

  風沙迷眼,謝姝寧的心都幾乎要被顛了出來。她緊緊拽住韁繩,身子伏在駝峰上,扭頭去看身後追過來的圖蘭。

  意外來得太快太突然,眾人又都處在沙暴將來的緊張中,一時間誰也沒能在第一時刻拉住謝姝寧。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溫馴的「沙漠之舟」也能跑得這般快。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脫離了隊伍,而圖蘭尚未追上來。

  刀疤幾個應當也已經在拚命追來,但隔著漸漸瀰漫起的黃霧,她根本什麼也看不清。

  身子晃動著,韁繩幾乎脫了手。

  她驚懼地瞪大了眼睛!

  「小心!」

  不知哪裡忽然傳來一聲大喊,她來不及扭頭,便覺得有個人跳到了自己身後,隨即抱著她一道滾下了駱駝。

  黃沙兜頭落下。

  她艱難地睜開眼,便見一叢小喇叭似的紅色傘形花在一步之遙的地方靜靜綻放,燦爛似錦。

  她驚魂未定地想起,自己曾在圖鑑上見過它。

  圖鑑上寫著——

  天寶花,又名沙漠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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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發表於 2017-4-17 17:53:47 |只看該作者
第153章 于闐

  一如沙漠上的子民,沙漠玫瑰的顏色熱烈而分明。

  艷麗的花朵盛開著,為這片貧瘠的土地帶來了勃勃的生機。

  它是天神的賜予。

  謝姝寧想起圖鑑上最後的那一行字,愣了愣。

  怔神中,她卻已被人半拖著從地上拽了起來。黃沙沿著散亂了的長髮撲簌簌滾落,落到了身上。風一陣陣吹來,吐納間,她唇齒間瞬時被灌滿了砂礫,擾得她不得不緊閉雙唇低下頭去。

  「小姐!」

  方一低頭,圖蘭的聲音就已在背後響起。

  身後一鬆,謝姝寧回頭去看,卻只瞧見一個單薄的少年背影匆匆而去。

  「小姐,可有受傷?」圖蘭在她身邊停下,一貫木訥的神情一掃而空,急聲問道。

  謝姝寧「呸呸」兩聲將口中砂礫吐在了地上,一邊含糊不清地道:「沒有受傷,我們快些進城吧。」

  風暴將至,于闐古城近在眼前卻還有一段距離要行,他們可沒有多餘的時間用在這裡耽擱。

  圖蘭便將她扶到了駱駝上,兩人共騎,扭頭往回趕往隊伍。

  刀疤幾個也到了不遠處,見到她們平安歸來,皆長舒了一口氣,一齊調頭前往于闐古城。

  駝背上,圖蘭忽然道:「小姐,您的駱駝只是害怕了,您不要責怪它……」

  謝姝寧的駱駝這會已經跑得連蹤影也無,她根本沒有將心思放在逃跑了的駱駝身上,圖蘭這麼一提,倒叫她遲疑了下,道:「人怕風暴,駱駝當然也怕。」說完。略一停頓,她便皺眉問了起來,「圖蘭,你方才可瞧見是誰救了我?」

  「是十一。」圖蘭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幾日過去,駝隊中的人其實已經都已經同那兩個被宋氏收留的少年,變得相熟了。

  他們自稱姓季,名字普通,平日裡駝隊裡的一眾人也都只按照他們的排行叫。

  季七,季十一。

  謝姝寧當然不信這兩人真的姓季。但耐不住宋氏相信。

  好在一路走到于闐,這兩人都沒有出什麼妖蛾子。只這樣看來,倒真像是要跟著他們往京都去的。

  「你沒瞧錯?」謝姝寧眼神微沉,問道。

  圖蘭點頭,「沒有瞧錯。就是他。」

  謝姝寧見她言之鑿鑿,似確信無疑。心裡不禁苦惱起來。

  原本她便跟刀疤商量過了。他們一群人要在於闐古城整休幾日再啟程,等到啟程之日便不再帶上季氏兄弟。

  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能將他們從沙漠裡救出來,又一路帶到了于闐,已是仁至義盡。

  可如今突然出了這麼一齣,定叫宋氏對他們感激涕零。勢必要將兩人一路帶到京都才肯。

  救命之恩,焉能不報?

  謝姝寧抱著圖蘭的腰,任由身上沾著的黃沙被風吹得揚起,烏黑的長髮在風中絞動。

  ……

  然而此時。已經率先回到了隊伍的燕淮,卻一言未發,只面色沉沉地看了身旁的紀鋆一眼。

  紀鋆則坦然地同他對視,眼神堅定。

  燕淮看著,勉強牽了牽嘴角,隨即默不作聲地將視線收了回來。

  他們所在的位置,已近隊伍末尾。

  從他們的方向追出去,反到是能最快救下謝姝寧的人。

  然而方才追上去的那一瞬間,他差點失了手。論武學方面的造詣,紀鋆雖年長於他,卻尚且不如他。這樣冒險的事,紀鋆事先卻連一個字也沒告訴他。

  即將邁入于闐古城的這一刻,燕淮忽然忍不住狐疑起來,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親如兄弟的七師兄?

  親如手足,他們之間卻似有隔閡。

  燕淮沉默著,同時卻又憂心忡忡。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該回燕家去……

  父親病重,按孝道,就算他雙腿都斷了,爬也該爬回家去見父親最後一面才是。可若遵循內心,多年來的等待跟期盼早就都化成了怨忿。

  何況,如今還有人並不想要他回去!

  沉思間,狂風愈大。

  駝隊也終於順利地進入了于闐古城,避開了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

  謝姝寧重新回到了宋氏身旁,心有餘悸,依舊同圖蘭共乘一騎。

  氣氛是前所未有的緊張,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開口,只動作迅捷地往原本就決定了的落腳點而去。

  還是她們去年來時入住過的那家客棧。

  豪爽的老闆娘甚至還記得她們,一見面就喊道:「謝夫人,謝小姐!」又招呼著讓店小二把她們往樓上帶,一邊吃驚地同謝姝寧道,「謝小姐這是在沙堆裡同駱駝一道打滾了嗎?」

  謝姝寧渾身沙塵,的確十分落魄狼狽。

  宋氏幫著拍了拍她身上的沙土,無奈地搖搖頭同老闆娘道:「麻煩老闆娘備點熱水送到客房裡。」

  這模樣,不好好洗洗如何能見人?

  老闆娘哈哈大笑著,讓人下去提熱水送上樓去。

  這客棧本就不大,謝姝寧一行人也不少,而且又帶上了不少金子,與人混住容易多生是非,這回便索性將這間客棧囫圇包了下來。

  老闆娘當然殷切得很。

  非但讓人送了熱水上去,還備上了熱氣騰騰的食物跟茶水。

  茶葉用的還是大紅袍。

  雖不是上等貨,在這裡卻也價值不菲了。

  茶水清香四溢。謝姝寧脫衣入了浴桶,接過玉紫端過來的茶盞輕啜了一口,四肢百骸都似乎帶上了這怡人的香氣,叫人終於有了活回來的感覺。

  玉紫便拿來香胰子,服侍她沐浴。

  圖蘭也在屋子裡守著,只有柳黃被打發去了宋氏那幫著安置。

  「呀,小姐您的下巴!」

  剛放下茶盞,謝姝寧便聽到玉紫驚叫了聲。

  她皺眉,疑惑地道:「怎麼了?」

  說著伸指去摸自己的下巴。手指觸碰之處,帶來絲絲疼痛。

  玉紫在邊上急得跺腳,「這可怎麼是好,破了相了!」

  圖蘭平日裡瞧著木愣愣的,這會倒飛快地取了鏡子來給謝姝寧。

  不甚清晰的鏡面上,她下巴處那一塊紅腫,其實並不十分顯眼。只是先前摔下駱駝後,被粗糲的沙子給磨破了點皮而已。謝姝寧仔細看了又看,安慰玉紫道:「沒事的,過幾日便好了。再不濟等回了府,讓鹿孔開些藥來抹抹,斷不會留下一絲疤痕的。」

  聽到痕跡二字,玉紫忽然靜了下來。

  過了會,她卻捂著臉哭了起來。淚珠子滴滴答答地滾進浴桶裡的熱水中。

  熱氣氤氳間,她哭得面色漲紅。

  謝姝寧跟圖蘭面面相覷。

  玉紫抹著淚。嘟嘟囔囔地道:「下巴上的疤能消。可心口那疤如何消?小姐將來可是要嫁人的,未來的姑爺若因了這不喜小姐可怎麼是好?」

  女子肌膚,最好的乃是滑如凝脂,光潔如雪。

  便是手指尖尖上破了個口子,也要想盡辦法消了去,何況謝姝寧胸前那道永遠都消不去的傷疤。

  向來厲害的玉紫。這會卻哭得像個丟了糖的孩子。

  謝姝寧哭笑不得,伸出赤裸的手去拽她,「玉紫,我離及笄還有好幾年呢!」

  「是啊是啊。何況,小姐難道還不能尋個不在意傷疤的姑爺嗎?」圖蘭嘴不靈巧,見玉紫哭了,卻也絞盡腦汁地安慰起來,「再說了,傷疤可是英雄的象徵!不信你瞧,我身上……」

  「停停!水都冷了!」眼瞧著圖蘭似要寬衣解帶給玉紫看自己身上的傷疤,謝姝寧急忙制止。

  聽到水冷,玉紫也不敢哭了,慌慌張張抹了淚,拿了梳子幫謝姝寧清洗長髮。

  然而誰也不知道,在謝姝寧心口留下了這道疤的真兇卻就在這間客棧裡。

  謝姝寧盥洗的當口,燕淮跟紀鋆在房間裡爭執了起來。

  宋氏心軟,也不在乎銀子,何況一整間客棧怎麼也夠住了,眾人三三兩兩便都能分開休息。

  冬至當然應該依舊寸步不離地跟著燕淮兩人,可因為燕淮方才救了謝姝寧,宋氏如同謝姝寧料想的一般感激不已,覺得自己再不能將兩個好孩子當做惡人對待,便只讓冬至在他們隔壁屋子住下,並不叫他們三人擠在一處。

  但是生怕隔牆有耳,兩人對話時,依舊將聲音壓低得近乎耳語。

  燕淮記掛著方才踏入客棧時,從老闆娘嘴裡聽到的那聲「謝小姐」,莫名慌亂了起來。

  姓謝,乳名也叫阿蠻。

  難道她便是謝家八小姐?

  京都同漠北相距數千里,真會有這麼巧的事?

  他立在窗邊,望著外頭車水馬龍的景象,心裡疑慮重重,口中道:「七師兄下手之前為何不知會我?」

  「你古古怪怪的,以為我看不出?」紀鋆不答反問。

  燕淮微怔,終於有些惱了,「你怎會想到要對她的駱駝動手腳?」

  紀鋆神色自若地道:「十一,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既敢動手,定然就有萬全之策。何況如今,她不是被你好好地給救回來了?倒是你,急巴巴地搶在我跟前去救人,也不顧腳傷未癒!」

  打從一開始,紀鋆便打算使計讓他們成為謝姝寧的救命恩人,好能一路跟著平安到達京都。

  單獨行動,遠不及跟著駝隊來得保險。

  然而他的確沒有告知燕淮。

  「這回只是運氣。」燕淮伸手攀在窗欞上,盯著下頭來來往往的旅人,「七師兄,這一回是我連累了你。」

  紀鋆皺眉,「追你的人,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他們自小相識在天機營中,平素連外人也不認得幾個,如今天機營也沒了,怎會有人對他們緊追不捨?

  「只怕……是我家中派來的人……」站在床邊的少年嘆息道。

  紀鋆面色驚變:「你家中派來的人,卻是為了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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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17:54:01 |只看該作者
第154章 追捕

  逃出天機營後,他們身無分文不提,又都受了傷,所以離開漠北前往西越的行程一拖再拖。

  養了近半個月後,兩人便有些忍耐不住,開始動起心思準備即刻啟程。

  銀子細軟,都要提前準備妥當。二人便趁著某巨賈尋了胡姬喝酒時,從他身上拿走了大筆銀錢,隨後又找了兩匹駱駝,便要出發。

  然而誰也未曾料到,他們才剛剛上路,就出了意料之外的事。

  從他們騎上駱駝啟程的那一刻開始,這條歸鄉的路便遍布荊棘,艱險重重。

  最初,燕淮跟紀鋆皆懷疑,是不是天機營中尚有人活著?此刻隱在暗處追捕他們的人,正是天機營殘存的人。這麼一想,他們便故意放慢了腳步,開始設局反擊。

  月圓的那天深夜,他們成功捕獲了一個人。

  可那人相貌陌生,誰也不曾見過,顯然並不是天機營中的人。

  疑惑間,來不及拷打,那人已咬舌自盡。

  是死士……

  近些年來,天機營在西域三十六國間打轉,風師父眼中只看得到黃白之物,旁的一概瞧不見。因而不管是什麼樣的任務,他都接。今日去殺僱主想殺的人,明日就又能收下別人的買命錢去殺先前的僱主。

  來來回回,天機營的仇家幾乎遍布西域諸國。

  好在他們一直隱蔽,始終沒有人尋到過天機營所在。他們每一回行事,也多是戴了面具的。故而也無人知曉天機營中諸人的真正面貌。

  但事到如今,兩人卻不敢再同過去那般肯定了。

  他們才要離開漠北,就被人盯上。

  定然是哪一國派來尋仇的人。

  二人如是想著,卻在紀鋆從死去的人身上發現了那塊木牌時,再次陷入了困頓處境。

  那是一塊陳舊的木牌,小小的,上面只刻了一隻鳥。

  ——是一隻燕子。

  除此之外,沒有字。沒有句,什麼也無。

  紀鋆當然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燕淮卻在瞬間了悟。

  燕家是經年的簪纓世族,一直以來,歷任成國公都擅武,也都享有殊榮,能自養一支不超百人的精兵隊伍。

  於高坐在皇位上的天子而言,只百人,並不足為懼。哪怕有朝一日成國公要反。僅憑這些人,也是絕進不了宮門的。所以歷任的西越帝王,從未要求燕家廢除這支隊伍。

  恍若門客。只養在燕家。誰也不真的將他們當一回事。

  然而身為世子的燕淮雖少小離家,卻也知道,他父親燕景麾下的那支精兵,其實遠不止百人。

  而且,那群人也絕對沒有這麼容易就會被他們擒獲。

  半是震驚半是惶恐的,他仔細將那塊牌子翻來覆去查看了一遍。

  黑牌。燕子圖案。

  他在心底暗自鬆了一口氣,這群人並不屬於他父親最親密的那支百人精兵。

  他在離開京都之前,曾被父親帶著去見過一回那群人。

  每個人的腰間,都佩著紅牌。

  同樣的燕子圖案,紅牌為上。黑牌為下品。

  手握紅牌的人,若無成國公親口下令。誰也休想動。而黑牌卻不同,只要有成國公的手書,不必見人就能調動。

  可是,除了現任成國公燕景外,誰還能拿著他的書信字條四處瞎跑?

  心中一緊,陳舊的木牌就在他掌心碎成了齏粉。

  那一日燕淮的異樣神色,紀鋆並沒有錯過。

  只死了那人後,追捕他們的人似乎陡然間便變得大膽起來。

  他們一路狼狽逃竄,連能停下來好好談一談的機會也無。

  而今好不容易在客棧裡安安穩穩地換了乾淨衣裳,能坐下來說上幾句,紀鋆當然要問。

  但從燕淮口中得到的答案,卻叫他吃驚。

  他似難以置信,不等燕淮回答,便再次出聲問道:「你從未說過你是如何來的天機營,我本以為你大抵是同我一樣,被家中父輩狠心送來習武的罷了,可如今看來,卻似乎並不是那樣?」

  站在窗邊的燕淮轉過身來,垂在身側的手忽然握緊,眼中神色急急變幻,過了許久才緩緩道:「我不知道。」

  他的確,至今也不知道昔日父親緣何會送自己來漠北,也同樣不知,這一次究竟是不是父親派了人來要他的命,又是為何要這般做。

  即便他絞盡腦汁,想破了頭,也依舊想不透徹。

  從一開始,這件事便充滿了重重詭譎。

  只是牽累了紀鋆。

  靜默了會,他道:「七師兄,不抓到人,他們想必不會放棄。你跟我同行,總是免不了被牽扯上,倒不如先行離去吧。」

  話音落,紀鋆便氣得皺眉,恨聲道:「你莫不是以為我怕?」

  「我當然知道你不怕。」燕淮輕笑,「可是,總不能叫你以為我丟了命。你家中可還有父母兄弟姐妹在等著你回去。」

  紀鋆聽了卻依舊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蔑,「你救了我一命,我就算這回將命還給你,也是應該的。更何況,眼下情況良好,那群人不一定就能尋到你我。」

  前些時候風暴來襲,他們終於藉機甩開了人,九死一生的混進了這支前往京都的駝隊。

  也正是從那之後,事情似乎忽然平息了下來。

  「興許,那群人已經命喪沙丘之下了。」紀鋆眉頭不展,頑固地道,「你也不必趕我走,離了我,你才是真的要沒命了。」

  燕淮抬腳走至桌邊坐下,神容憔悴地趴在桌面上,笑了笑,「七師兄不願走,便不走吧。你我兄弟一場。若能死在一處也是好事。」

  聽著這話,紀鋆抬手給自己沏茶的動作微微一頓。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沒那麼容易死在這。」

  兩人加起來,也不足而立之齡,若就這麼死了,誰能甘心?

  最起碼,紀鋆是絕不甘心的……

  燕淮卻沒有再開口,只靜靜趴在那。想起了另一個疑點。

  他來漠北,是被父親的人送來的。

  知道他在漠北的人,想必也只有父親一人。

  若不然,他的外祖一家,怎會放任這樣的荒唐事發生?

  即便小萬氏成了燕夫人,又生了燕霖,父親不在乎他了。可他身上,還流著萬家的血。他的生母,是萬家老夫人的心頭肉。在外祖母跟前。他若能依在她懷中撒嬌嬉鬧,燕霖便只能規規矩矩地坐在下首。

  只可惜,他自小便不得外祖父歡心。

  但燕霖。也同樣不討喜。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其中的緣由。如今年紀日長,再回憶起來,卻漸漸琢磨出了別樣的滋味。

  生母大萬氏,繼母小萬氏,都是萬家老夫人嫡出的女兒。

  就算她偏心,也不該將嫡次女嫁入成國公府做繼室。

  自然。以燕家的門第來看,萬家庶出的姑娘,是的的確確連做繼室的資格也無的。但嫡次女……未免也顯得太隆重……小姨子做了姐夫的填房,似乎也並不是什麼值得說道的好事。

  他隱約記得,乳娘曾提過。他的親姨母會成他的後娘,乃是因為萬家老夫人憐惜他年幼失了娘。又怕旁人顧不好他,所以才捨得嫁了嫡次女來。

  這話,他幼時是信的。

  如今再想,卻是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了。

  ……

  屋子裡寂靜無聲。

  客棧外的嘈雜聲響便愈加明晰地從窗外傳了進來。

  說話聲,吆喝聲,駝鈴悠悠的清脆響聲,夾雜著孩童嬉鬧哭泣的聲音,一絲不落地鑽入了屋子裡的兩人耳中。

  忽然,幾乎是同一瞬間,兩人霍然起身飛快地走至窗邊。

  一人一邊,不伸頭,只悄悄用眼角餘光去看樓下的人。

  他們房間的位置正對著大街,左邊些便是客棧的大門。

  站在這,正巧便能將大門口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黃銅鑄造的駝鈴,在夕陽下流動著黃金般的光,被生鐵敲擊著,清脆響亮的聲音傳出老遠。

  掛著「叮鈴」的最後一隻駱駝慢悠悠的走出了他們的視線,出現在駱駝後的,是一群風塵僕僕的人。

  清一色的異族人面孔,胡語生澀,說起西越語來卻再流利不過。

  他們進了客棧。

  屋子裡的兩人下意識對視了一眼。

  紀鋆壓低了聲音道:「可是他們?」

  那群人一直都在暗處,他們並沒有面對面交鋒過。

  燕淮也不敢肯定,只道:「只怕是他們,我們這就走!」

  「不行,現在想走也不容易,客棧周圍肯定還有他們的人在守著!」紀鋆立即反對,「你聽,他們在問老闆娘話。你才救了他們的小姐,他們不會直接將你我撇清的。」

  那群人說話間顯然沒有揚聲,可老闆娘的大嗓門卻一點也沒控制。

  「找人?找什麼人?小店已被包下了!」

  隨後兩人便聽到下頭出現了刀疤的聲音,「這裡想必沒有幾位要尋的人。」

  紀鋆看了一眼燕淮。

  「不行,留下去不是個法子!」燕淮卻沒有理會他,自去飛快地收拾了東西,尋了個刁鑽的角度翻身就往窗外去。

  紀鋆沒料到他才說了便行動,愣了愣也背上包袱跟了過去。

  而這時,剛剛盥洗完畢的謝姝寧卻才聽說樓下發生的事。

  聽到柳黃說宋氏已經下去了,她哪裡還待得住,捧著把還濕漉漉的頭髮就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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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17:54:13 |只看該作者
第155章 遠歸

  玉紫攥著條乾淨的帕子急巴巴地跟了上去,卻又不敢制止她。

  誰都知道,謝姝寧看著年紀小,性子也好,可事實上她比宋氏這個正經的主母,可厲害得多了。玉紫只得抿著嘴跟在她身後下了樓,時不時伸長手臂將她仍在滴水的長髮擦一擦,好不叫已經冷了的水珠滴進謝姝寧的後領。

  當地的客棧多是這種二層小樓,木製的斑駁舊樓梯,並不大高。

  謝姝寧很快就走到了眾人眼前。

  見只是個小姑娘,那群人並不在意,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視線。其中一人仍舊態度桀驁地在同老闆娘道,「我們要住店。」

  老闆娘訕訕地笑:「我的爺,這都客滿了,您幾位還是上別處去瞧瞧吧。」

  這間客棧是于闐古城裡,環境最好的一家,向來熱門。

  「騰幾間出來。」

  老闆娘敢在這開店,也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平日裡也沒少碰見冥頑不化的客人,聞言也不惱,只道:「這可不成,我可是收了銀子的!」

  「多少銀子?我們加倍。」對面的人聞言,卻風輕雲淡地拋出這麼一句話來。

  老闆娘搖頭,「諸位爺還是另尋吧,生意場上最是講究個信字,我可不能為了點銀子就失了誠信。」

  謝姝寧歪頭,擰了一把頭髮,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浸濕了腳底下的地。

  「你下來做什麼,沒得凍著了!這頭髮還濕著呢!」宋氏瞧見了她,連忙湊近,催促她回去。

  從胡楊林開始,謝姝寧對那兩個少年的不喜就一直流於表面,毫不掩飾。宋氏可不敢在這當口出什麼紕漏。這群人話中要尋的人,顯然就是被他們帶到了于闐古城的人。且不論他們尋人做什麼,只這般看著,可不像是什麼好事。

  謝姝寧萬一說了出去,可就不妙了。

  宋氏蹙眉,望向玉紫,道:「還不快送小姐上樓去,將頭髮擦乾了。」

  「是。」玉紫悄悄覷謝姝寧一眼,伸手去扶她,「小姐,快些回房吧。」

  謝姝寧不動,握了握宋氏的手,隨後笑了起來,面向那幾人道:「老闆娘說得是,這客棧已被我們包下了,哪有騰出房間來給你們住的道理?你們又不缺銀子,上哪不是住?」

  話畢,她又衝刀疤道:「刀叔。若是這幾位不識得地方,你便送送他們吧。這于闐古城裡,客棧多如牛毛,總要好好挑一挑的。」

  三言兩語,她已開始送客。

  老闆娘不由略帶驚訝地看她一眼。

  這膽識,可不像是西越朝被養在深閨裡的大家小姐。

  來的這幾人,個個腰間都佩著刀劍。

  雖說來往的刀客,也都身懷兵刃,可看慣了人的老闆娘,眼睛毒辣刁鑽,哪裡會看不出這些人之間的區別。

  這群人,細皮嫩肉的,怎會是來往大漠辛苦討生活的刀客劍客。

  「諸位請吧!」刀疤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們是西越人?」聽見刀疤的話,那群人卻沒有動,打頭的一人卻忽然這樣問道。

  刀疤道:「這與諸位無關。」

  那人嗤笑一聲,隨後抱拳,道:「得罪了,只是我等來了漠北近半年,西越人見過不少,卻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

  母女二人,同行的沒有男主人,的確極少見。

  謝姝寧抬手,擦去臉頰上沾著的一滴水,笑道:「我們要回延陵去,已耽擱了多日,這會正要休息,便不留諸位了。」

  「原是延陵人士。」那人牽了牽嘴角,同身後幾人道,「這裡既滿了,我們便換一家客棧吧。」

  宋氏的口音裡,仍不改鄉音,帶著軟糯的江南味道。這會聽到延陵,這群人倒是信了。

  一群人便魚貫而出。

  刀疤飛快跟了上去。

  謝姝寧方才說的話,他可一個字也沒有聽錯,也明白了謝姝寧的用意。正如離開敦煌時宋延昭說過的話一般,莫要看謝姝寧還是個孩子,她內心深處卻絕不只是個孩子這般簡單。

  刀疤的身影也在門外消失後,宋氏才長舒了一口氣,同老闆娘略閒話了幾句便拉著謝姝寧上樓。

  先前燕淮兩人進來時,正逢老闆娘在後頭讓人安置駝隊,恰巧沒有瞧見二人,也算是好運氣。

  宋氏暗自慶幸著,將謝姝寧送回了房間,拿了帕子擦她的髮,又讓玉紫下去再讓老闆娘多點一個火盆送來。

  天寒地凍的,這麼晾著濕髮,一下子便受涼了。

  「你瞧瞧你,越大越回去了,身子骨本就不好,再凍著了可怎麼能行。」宋氏嗔怪著,神色間卻有絲不自然。

  謝姝寧也不點破,任由她說。

  過了會,玉紫端著火盆跟圖蘭一前一後地進來。

  暖意融融而來。

  謝姝寧這才輕聲道:「娘親是在擔心那兩人吧?」

  宋氏微有些尷尬,「他們到底救了你。」

  「正是因為他們救了我,所以我剛剛才沒有將他們供出去。」她微笑,「娘親不必想了,那兩人已不見了。」

  方才聽到樓下來了尋人的人,又聽到宋氏已經下去應對,她立即便讓圖蘭去找燕淮兩人,自己則帶著玉紫下樓。

  果然,圖蘭趕到時,早已人去樓空。

  那群人找的,也果真是他們。

  「惹了禍事的人,我們帶著他們到了于闐古城,便已是仁至義盡。若再留下去,遲早也要將禍事惹到我們身上,娘親,我們可還要趕路呢。」謝姝寧靠在了宋氏懷中,被屋子裡融融的暖意熏得懶洋洋的。

  眼下已是隆冬,等他們趕到京都,春花綻放,天日都暖了。

  謝元茂的信上說,讓他們趕在年前回家,這顯然是做不到的事,可年後拖得越晚,到時候回府就越是麻煩重重。

  她倒是有心慢慢來,可哥哥還在京裡呢,她可捨不得再叫他翹首以盼著失望度日。

  宋氏遂嘆了口氣,「也罷,本是萍水相逢,我們也幫不了他們。」

  這才像話!

  謝姝寧就笑吟吟央著宋氏繼續給自己擦拭頭髮,閉上眼假寐起來。

  約莫過了兩刻鐘,圖蘭就來說刀疤回來了等著見她。

  這話是悄悄說的,並沒有叫宋氏聽見,謝姝寧便胡亂說了幾樣想吃的東西,半是撒嬌著讓宋氏去想想法子。

  宋氏就下樓去尋了老闆娘。

  她便匆匆去見刀疤。

  刀疤來回原地踱步,見到她的面就道:「小姐,那群人很是古怪。」

  謝姝寧道:「哦?怎麼說?」

  「我遵從您的話說要『送送』他們,他們當然不願意讓我送,出門沒幾步路就撇開了我。可這地方我比他們熟得多,一會便追了過去,跟著他們一路轉了半天,卻也不見他們進客棧。我想跟的近一些,倒差點叫他們給發現了,便索性回來了。」

  「他們還在找人?」

  「是,找的是兩個少年郎,是漢人。」

  「不必想了,找的就是那倆人。」謝姝寧垂眸,「果真是撿了大麻煩,好在人這會已經自己跑了。」

  刀疤擦了把額上的汗,「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倒不如歇一日,準備了補給,便直接啟程吧?在下一站再多停留些日子養養精神也無妨。」

  謝姝寧贊成,點頭應了,隨後讓刀疤增派人手輪流守夜,小心為上。

  「那兩個人,可需要尋一尋?」刀疤遲疑著,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謝姝寧搖搖頭,嘟囔著道:「多的是人尋他們。既然出了客棧,那就同我們沒有一絲關係了。」頓了頓,她抬起眼來看刀疤,眸光閃閃恍若天上的星子,「他們若回來了,就乾脆——」

  她伸手,在脖間橫著一比劃。

  刀疤瞧著,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磕磕絆絆地應了。

  望著謝姝寧離去的背影,他忍不住在心裡嘀咕起來,看著嬌嬌弱弱的一個小姑娘,怎麼說到殺人,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這個問題,直到他們順利離開了于闐古城,入了榆關,開始往京都去時,刀疤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那兩個少年不辭而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誰也找不到。

  謝姝寧一行人,則在第二天就啟程上了路。

  此後沿途,倒真的平靜了起來。

  沒有半夜闖入營地的人,也沒有四處尋人的怪人。

  後頭的旅途中,只剩下了疲憊。

  漫長的行程,總是叫人倦怠的。

  進入京都後,他們便不住客棧了,開始借宿驛站,回府的腳步也加快了許多。

  可饒是如此,等到他們順利進入京都時,春日早就已經來了。一路行去,入目之處皆是蒼翠,桃花盛開似火,梨花紛紛如雪。

  天日暖了。

  謝姝寧去了厚厚的大氅棉服,開始換上了輕薄的春衫。

  她從敦煌帶回來的蒼白疲弱,似乎也因為這明媚的春日而褪去了些,面色紅潤。

  宋氏深感安慰。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近鄉情更怯,馬上要回謝宅的時候,他們的腳步又忍不住慢了下來。

  刀疤一行人被安置在了上回宋延昭來京都時用雲詹師徒的名義購置的宅子裡,謝姝寧母女換乘了馬車,開始往石井衚衕趕。

  馬車晃晃悠悠的,叫謝姝寧禁不住想起了多年前她們初次入京的時候。

  到了正門口,簾子被撩起,坐不慣馬車的圖蘭近乎逃竄般地往外頭衝,唬了守門的小廝一跳。

  正待發問,便見宋氏母女一前一後被人扶下了馬車,頓時愣住了,過了會才回過神來,急吼吼地喊了起來:「六太太跟八小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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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發表於 2017-4-17 17:54:27 |只看該作者
第156章 變化

  一別經年。

  再次站在謝宅門口,謝姝寧不覺有些恍惚。

  大門上的綠漆像是新刷過的,絲毫不見陳色。就連門扇上的獸頭門環,也潔凈如洗,沒有一丁點鏽漬。

  守門的小廝急急行了禮,其中一人便率先進裡頭去通傳。另一人則匆匆忙忙將大門敞開,將她們一行人迎進去。

  隱隱間,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了。

  等到她們走至垂花門時,那裡便已候著了一群人。

  婆子丫鬟迎上前來,殷切地來攙謝姝寧母女。

  謝姝寧冷眼一看,卻未在人群中見著瀟湘館的人。她身邊的卓媽媽、硃砂都不見蹤跡。再細細一看,眾婆子似乎都眼生得很。

  她們是前年秋日離開的京都,算一算已過了足足一年半。但是府裡主事的太太不在,這些婆子媳婦子之間的任命調動,由誰來管?

  原本,她跟著宋延昭去西域,滿打滿算也只準備在去歲夏日便回到京都的。然而誰知,半途出了岔子,叫她們不得不在敦煌多逗留了許久。這麼一來,京裡的事,也就不大受控制,開始漸漸超出她所能預測的範疇。

  按理,宋氏雖不在家中,但她只是遠遊並非不歸,何況謝元茂還在府裡待著,長房不至於在這麼點時間裡便插手三房的瑣事。

  再者,她們離開之前的那些個爛攤子,也足以叫長房無暇分心去管三房。

  因而這會進了二門,走在抄手遊廊上。謝姝寧已是飛快地在心中將三房如今的處境盡數設想了一番。

  陳氏早早頹了,可是難保這一年半裡,她沒有出妖蛾子。

  謝元茂的另一房妾室冬姨娘,過去雖不顯山不露水的,而今究竟成了什麼模樣,是否因為山中無老虎,而猴子充大王,也不得而知。

  「咦,這裡的插屏何時換成了這架?」走至穿堂。宋氏腳步微滯,看了看那架竹雕的高大插屏,皺了皺眉。

  跟在後頭的一婆子便忙道:「回太太的話,這是去歲六爺親自讓人給換的。」

  謝姝寧記得,這裡原先擺的並不是竹雕的插屏,而是一架紫檀木大理石的。是宋氏的嫁妝。因做工頗為精美罕有,所以才特地擺在了這做了道風景。

  為何被換了?

  她看看母親的神色,遂道:「因何換了?」

  婆子笑笑,「原先那架也不知怎地裂了道口子,又不慎劃破了九小姐的手,六爺這才發了話叫人給換了。」

  宋氏聞言。蹙著的眉頭重新舒展開來,抬腳繼續往裡走。一邊問道:「九小姐近些日子可好?」

  「九小姐一切都好,如今也跟著覃娘子學藝,人也聰慧了許多。六爺還特地請了位女先生來教授九小姐讀書習字。」婆子低眉順眼的,娓娓道來。

  宋氏聽了倒也高興,「這倒是件好事。」

  隨後她又問起了長房的事來,聽說謝三爺又高升了,不禁吃了一驚。

  她們離開京都的這段日子。雖長也長,可真論起來。卻也不過只是白駒過隙,極快的事。

  謝二爺去世時,三爺才升了官,而今還不滿兩年,他竟然又挪了位置。

  再往上,可不就得趕上當初的謝二爺了。

  果真如同謝姝寧當初所想,沒了謝二爺,留京的謝三爺在朝堂上也開始如魚得水,步步高升,支撐起了謝家的門庭。

  宋氏吃驚之餘,想起了二夫人梁氏。

  她有心想問一問,但看一眼身旁跟著的朱姓婆子,被謝元茂打發來接人的,卻眼生得很,便沒了興趣,索性不提了。

  一群人便默不作聲地往正房大院而去。

  因路途遙遙的才趕回來,一行都風塵僕僕的,倒不好直接就這麼去拜見長房幾位長者。

  這會又已臨近黃昏,春日的白晝依舊苦短,再過一會,天色就該黑了。

  宋氏便想著,乾脆先回房洗漱休息,待明日一早再去拜見長房老太爺夫婦。

  一年多未見,就算是場面話,那也得有許多要聊。她們又誤了除夕,實為不該,到時請罪也是免不了的。眼下累極了,沒有應對的精力,宋氏也心疼謝姝寧的身子。

  她甚至想著,直接便讓謝姝寧回瀟湘館去休息。

  但謝元茂得了消息,如今正在玉茗院裡候著,謝姝寧不能不先去見過父親。

  宋氏暗自感慨著,若換了過去,謝元茂知道她們遠歸,定然在第一時間便來相迎。而今,卻只是等著。

  也罷,好在她過了段舒心日子,愈加不將謝元茂放在心上,這會也不惱。

  「太太,這些個東西,怎麼安置?」將將要走到正房的時候,朱婆子忽然問道。

  謝姝寧跟宋氏都怔了怔。

  宋氏更是直接道,「直接都送去玉茗院便是,等空閒了再安置。」

  「這……那奴婢這就吩咐下去……」朱婆子遲疑著,眼中有嫌棄之色轉瞬即逝,「你們幾個,跟我走。」

  宋氏訝然,連忙制止:「等等,這事用不著你。」

  桂媽媽、圖蘭幾個都在,哪裡用得著假手於人。何況,這人算是什麼東西?

  「太太……六爺親自提拔的奴婢,這些個日子,府裡的瑣事也都是奴婢管著的……」

  「什麼?」宋氏停下了腳步,難掩訝色,「你?」

  朱婆子面有得色,道:「奴婢原先是冬姨娘身邊的人,因救了九小姐有功,便被撥到了瑞香院裡伺候。後來,六爺見奴婢做事尚算條理分明,便提拔了奴婢上來管事。」

  言下之意,她豈不是成了謝家三房二門裡的管家?

  朱婆子話裡話外。似還有許多旁的意思,但這會個個疲乏,宋氏一時間也沒有心思細問,便冷了臉道:「六爺不通內宅瑣事,提拔了你,想來是覺得你能幹。但這些東西都是千里迢迢從塞外運回來的,你怕是連如何放置也不懂。」

  「是奴婢僭越了。」朱婆子訕訕然地後退了一步。

  宋氏笑了笑,「如今我才回來,你僭越些也無妨。」

  如今無妨。過幾日可就難說了,秋後算賬,誰也跑不了。

  朱婆子能混到眼下這位子,是何等的人精,一聽便頓悟,當下低頭不語。再不敢提一句旁的。

  進了院子,台階之上坐著說話的幾個丫頭一見她們入內,便慌慌張張地都站直身子迎了上來,口稱:「方才六爺還念呢,太太跟小姐可算是回來了。」

  說著話,已有人打起了簾子。往裡頭道:「太太跟八小姐到了。」

  謝姝寧跟宋氏卻沒有立即進去,只在裊裊話音裡對視了一眼。

  玉茗院裡的丫鬟婆子。竟也都陌生得很。

  「福柔!」未及開口,房內出來一人,正是許久不見的謝元茂。

  他容顏未改,依舊是過去那副風流倜儻的模樣,見了她們,眼角眉梢也都掛著濃濃笑意。

  為著這笑意,宋氏也只能跟著笑。

  謝姝寧在旁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父親。」

  「阿蠻長高了許多呀!」謝元茂扭頭看她,拉著她在自己身旁比劃了下身量。微微吃驚地道。

  謝姝寧微笑,「可不該長高了。」

  重逢時分,氣氛倒顯得不錯。

  可惜了謝翊還在書院,不能立即相見。

  然而沒等謝姝寧感慨個兩句,謝元茂便說道:「倒忘了,敏敏還在裡頭呢。方才本想去迎你們的,結果誰知教那丫頭畫畫,給忘了時候。」

  剛一說完,便有個年方六七歲的女童梳著討喜的丸子頭,自裡頭走了出來,提著碧色的小裙子同她們一一見禮。

  「母親,八姐。」

  她眼神清明,說話間口齒清晰,聲音清脆。

  宋氏便笑著應了,問道:「聽說敏敏開始念書了?」

  謝元茂頷首,眉宇間帶著不加掩飾的歡喜,「念得不多,字倒寫得不錯。」頓了頓,他又加了句,「比之阿蠻也是不差的。」

  謝姝寧聞言,不置可否。

  一路走來,她心頭像是籠了層砂紙,將眼前的這一切都籠了起來,模模糊糊的叫人分辨不清真相的脈絡。

  府裡的變化,叫她陌生,也叫她警覺。

  但此刻,並不是探究的最好時機。

  她已經疲倦極了。

  眼皮沉甸甸的,似要黏在一起。

  宋氏瞧見了便要玉紫柳黃先送她回瀟湘館去,睡一覺起身了再說。

  謝元茂是知道她受過傷的事的,見狀就緊張地問:「過了這許久,阿蠻上回受的傷難道還未痊癒?」

  「落下了病根。」宋氏聽他問起這個,便想到了那封催促她們歸京的信,心裡頭有些不悅。

  謝元茂一愣,隨即就忙讓謝姝寧先回去歇著,「明日請鹿大夫進府來瞧一瞧,開些方子食療也好。」

  謝姝寧乖乖應了,回瀟湘館去。

  然而,久別的瀟湘館,卻同她記憶中的有些不同了。

  守門的婆子昏昏欲睡地倚在門邊上,直到玉紫不快地推了她一把,才驚醒過來,「誰?」

  「瞎了你的狗眼,連小姐也不認得!」玉紫跺腳。

  婆子定睛一看,果真是自家小姐,喜得手足無措,「哎喲我的天,果真是小姐回來了!」

  聲音驚動了裡頭的人,沒等謝姝寧幾人走多遠,卓媽媽就帶著人小跑著迎了來。

  「怎麼了這都是?」謝姝寧被迎進了房中,落座後接了卓媽媽親手沏的溫茶,疑惑起來。

  卓媽媽「撲通」一聲跪下,「奴婢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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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17:54:40 |只看該作者
第157章 警告

  謝姝寧捧著茶盞的手一頓,蹙眉問道:「出了什麼事?」

  「府裡的人,幾乎被換了一撥。」卓媽媽不敢抬頭,說話間帶著濃重的懊悔。

  謝姝寧聽得有些心神不寧起來,回憶著入府後一路的所聞所見,不覺眼神凝重起來。她將茶盞置於唇邊,輕啜了一口,潤了潤嗓子而後方輕聲道:「媽媽起來說話吧。」

  不論如何,瀟湘館裡的人,倒還都是她熟知的。

  卓媽媽的話應是誇大了幾分的,若不然,以其在瀟湘館裡的地位,怎能安然無恙留守瀟湘館?理應早早就被撤換了才是。謝姝寧不在,卓媽媽就成了瀟湘館裡權力最大的那一個,正所謂擒賊先擒王,焉有不先動她的道理?

  既然卓媽媽安在,事情就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謝姝寧心裡想得透徹,卓媽媽卻是始終不肯起身,只跪在她跟前,道:「奴婢辜負了小姐的囑託,失職在前,如今沒有臉面再站著同您說話。」

  謝姝寧將茶盞往手邊桌案上一擱,索性離了紅木的雕花軟椅親自去扶她。

  卓媽媽受寵若驚,要推辭,卻見謝姝寧神色堅決,只得依了她的意思,從地上站了起來,羞愧不已。

  「您同太太跟著舅老爺去了漠北後,府裡的事倒也都如先前太太安置好的一樣,有條不紊的。可好日子沒過幾日,就開始亂套了。您知道,玉茗院的江嬤嬤是跟著四少爺、五少爺一道去了江南的。這麼一來,下頭的有些人就開始不安分了。」卓媽媽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了再見主子的激動心情,開始敘述:「好在六爺丁憂在家,雖不大懂卻也知道管一管,並沒有放任下頭的人肆意妄為。」

  謝姝寧聽到這。點點頭:「既如此,又是哪裡出了事?」

  卓媽媽躊躇著,道:「是冬姨娘。」

  伴隨著話音,窗外忽然響起了一陣鳥鳴聲。唧唧喳喳的,近在耳畔,頗鬧。

  謝姝寧便將已經冒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轉而吩咐起了卓媽媽。「叫人去看一看,可是那鳥兒困在何處了。」

  若不然,怎麼會叫喚了半天,也不飛走。

  可卓媽媽聽了卻沒動,扭頭往半開著的紗窗外看了看:「小姐,那是從瑞香院飛來的鳥。」

  「瑞香院?」謝姝寧怔了怔:「是敏敏養的鳥?怎的沒鎖在籠子裡?」

  卓媽媽唉聲嘆氣著解釋道:「是六爺托長房七爺給買的鳥,極為聰慧。白日裡都是放養的,待到太陽下山,這鳥就會自己飛回瑞香院去。到時再將籠子鎖上。」

  謝姝寧嗤笑了聲:「她的鳥兒,飛到我的院子裡算怎麼一回事!你讓人去將那鳥捉來,我倒是要看看是什麼寶貝玩意。」

  「這是不是不妥?」卓媽媽這一回去沒有按照她的吩咐直接退下去,反倒低低問了句。

  謝姝寧便察覺出不對勁來:「這鳥捉不得?」

  「這鳥原是一對,一雄一雌。早前雄的那只有日飛到了冬姨娘的院子裡。叫冬姨娘讓人捉住,不慎弄死了。九小姐知道後很是傷心,大哭不止。六爺便責罵了冬姨娘一頓,奪了冬姨娘管家的資格。」

  外頭的鳥似乎叫喚得愈加囂張了些,聲音又尖又利。

  「我們離家後,是冬姨娘在管家?」

  卓媽媽聞言點頭應是,道:「陳姨娘不得六爺歡心,至今也無甚改變,冬姨娘則不同。去歲沒出那事之前,一個月裡,六爺倒有泰半是時間,是歇在冬姨娘屋子裡的。」

  這話聽起來就有些彆扭了,謝姝寧到底還是謝元茂的女兒,不願聽這些。

  不過冬姨娘年輕,容貌也美,當然更容易趁機上位。

  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

  於是她就道:「父親只因冬姨娘不小心害死了敏敏的鳥,便奪了她管家的資格?」

  卓媽媽應聲:「正是。」

  只因為這樣一件事,就重新將好不容易出了頭的冬姨娘給奪了權,謝姝寧在心中一琢磨,便覺得這事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難道在父親心中,庶出的女兒,已有了這樣的地位?

  她不由想起了先前被父親打發到垂花門來迎她們的朱婆子,就問了卓媽媽。

  卓媽媽面帶鄙夷,恨聲道:「那婆子最是心腸歹毒!就是因了她,冬姨娘才會被打發到了莊子上,沒幾個月便病死了。」

  「冬姨娘死了?」謝姝寧詫異了:「你細細將你知道的事都說一遍。」

  伴隨著話音,屋子外的鳥叫聲卻愈加響亮了,間隙還帶著翅膀撲棱的聲響,竟是已飛到了檐下,將半個碧藍色的羽翼探入了室內。

  謝姝寧心頭一陣火起,怒極反笑,揚聲喚「圖蘭」進來,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去將那隻該死的鳥捉了來!」

  圖蘭眨眨眼,轉瞬就下去捉鳥了。

  沒一會,便將鳥捉住用籠子給鎖了起來,順帶著蒙上黑布,隔絕了光線。

  那隻鳥,果然便安靜了下來。

  瀟湘館裡的一眾丫鬟婆子看得瞠目結舌,私底下嘀嘀咕咕說起圖蘭來,說她看著木愣愣的,竟是好生厲害,身手這般敏捷。從此見了圖蘭,都免不得多一分敬重,如同過去見了月白一樣。

  不過旁人如何,圖蘭根本一點也不在意。

  她將鳥籠掛在了蔭庇處,便去稟了謝姝寧,隨後去幫玉紫柳黃收拾起箱籠來。

  屋子裡卓媽媽卻禁不住感慨:「這丫頭,生得好高大!」

  「力氣也大。」耳畔沒了吵鬧的鳴叫聲,謝姝寧的心情好了許多,重新正色問起冬姨娘的事來。

  卓媽媽這才細細說了——

  雄鳥死了後,冬姨娘被冷落,沒多久就起了歹念要去加害謝姝敏。

  可事情沒有成功,叫朱婆子給報給了謝元茂。謝元茂知道了大怒,讓人打了冬姨娘一頓板子。謝姝敏雖然只是個庶出的小姐,可怎麼著也是謝家的女兒,身上流著謝家的血,何況三房人丁不旺,庶出的女兒也金貴著呢。

  冬姨娘挨了板子後,當天夜裡就發了高燒說起了胡話。

  聽說,夢裡也在指著謝姝敏跟謝元茂罵。

  這麼一來,可就真的惹了大禍了。

  第二日一早,她便被人給送去了莊子上。

  「哪處的莊子?」謝姝寧眼中帶上了一抹譏誚,沉吟。

  卓媽媽旋即明白過來,急忙道:「是故去的老太太的一處偏遠小莊子,不是平郊太太的那個莊子。」

  平郊的莊子上,住著雲詹師徒,卓媽媽是知道的。

  謝姝寧微微頷首,白淨的手屈指在桌案上輕輕叩響:「這之後,朱婆子就被提到了瑞香院,伺候九小姐?」

  卓媽媽稱是,又道:「朱婆子就此得勢,膽子手腳也漸漸大了起來。好在瀟湘館裡,她尚未得手。只是您跟太太不在家中,我們這群下人,也沒有能說得上話的時候。」

  「怪哉……」謝姝寧搖搖頭:「父親這是將敏敏當成了心頭肉啊。」

  卓媽媽以為她是不喜庶妹得寵,就想勸慰幾句,可思來想去,如今的謝姝敏可不就是謝元茂的心頭肉嗎?當下沒了話。

  過了會,謝姝寧才掩嘴打了個哈欠,上下眼皮打著架,甕聲道:「算了,事已至此,一時半會也弄不清楚,明日再說吧。」

  卓媽媽這才驚覺眼前的少女,身形單薄,面色也不大好看,眉眼間滿是疲態。

  她連忙讓人送了乾淨的睡衣睡鞋跟熱水進來。

  衣裳都是半舊的,今年的春衫還沒做。

  謝姝寧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她若是沒記錯,先前見著謝姝敏時,她身上的衣裳可都是簇新的。

  誠然,她不在府中,長久未歸,身量變了,新衣不做也對。但不知為何,她心裡卻始終不是滋味。

  好好洗去了疲倦跟塵埃,她換了料子細緻柔軟的中衣,躺在床上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十分漫長。

  黃昏睡下,夜半時分她才悠悠醒轉。

  聽到動靜,值夜的玉紫點了燈湊近,詢問道:「小姐怕是餓壞了吧?灶間還溫著粥,奴婢去端來給您可好?」

  「好。」謝姝寧揉揉眼睛,笑著應了。

  玉紫這才歡喜地下去端粥。

  等到粥食送上來,謝姝寧嘗了一口,想起一件事,遂問:「九小姐可有派人來尋鳥?」

  玉紫微怔:「您才睡下沒多久,便來過了。卓媽媽按照您的吩咐連籠帶鳥還了瑞香院。」

  「朱婆子什麼動靜?」謝姝寧又喝了一口香糯的粥。

  玉紫見她連是誰來要的鳥都猜到了,不禁笑了起來,道:「奴婢親眼瞧見的,那不高興三個字可都寫在她腦門上了。」

  謝姝寧也笑:「卓媽媽按照我的吩咐說了嗎?」

  「說了,說小姐喜清淨,聽不得鳥叫,讓朱婆子好好管著,莫再飛到瀟湘館中來。」

  「就該強硬些,也省得那起子小人鼻孔朝天。」謝姝寧撇撇嘴,很快用了小半碗粥下去。

  進了食,就要消消方能入眠。

  謝姝寧卻有些懶得動彈,只躺在那不願挪窩。

  玉紫就在她耳邊念叨:「太太戌時來瞧您,特地叮囑了奴婢幾人,您夜裡若醒來用了吃的,必等消食後才能入睡。」

  「唉……」謝姝寧被念得沒了法子,只得爬起來在屋子裡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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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17:54:52 |只看該作者
第158章 折翼(一)

  春暖乍寒,到了夜裡更深露重的,一下子便冷了下來。

  玉紫就又去取了厚些的外衫來,為謝姝寧披上。

  「圖蘭今夜歇在何處?」謝姝寧來回走了幾圈,望著長條小几上燃著的細木骨架絹紗六角宮燈,輕聲問道。

  「卓媽媽讓她歇在月白姐姐原先的屋子裡了。」

  誰都知道,月白在謝姝寧的幾個大丫鬟裡也是不一般的。瀟湘館中,也只有卓媽媽跟月白有單獨的屋子可住,旁的當然都要擠一擠。玉紫跟柳黃就睡一間,到了其中一人值夜的時候,另一人才能勉強算是單獨住一間。

  月白出嫁後,就同鹿孔搬到了新宅子裡,瀟湘館裡的那間屋子也就空了出來。

  而今圖蘭來了,她是打西域來的,對京都極陌生,性子看著也沉默,卓媽媽就索性讓她暫且住進原先月白住過的屋子裡。

  裡頭的東西本就都是安置好的,只要人住進去就行,也省去了另外收拾的麻煩,同時也不必叫圖蘭跟幾個小丫鬟擠。

  眼下謝姝寧才剛回來,對外還沒有明說圖蘭的身份,但明眼人看著,都知道她是來填補另一個大丫鬟的缺的。

  「這樣也好,反正月白一時半會還回不來。」謝姝寧點點頭,轉身往床榻走去,耍賴地往下一躺便不肯起身,只嘟囔道,「我乏了,你吹了燈出去歇著吧。」

  玉紫哭笑不得:「我的好小姐,這才走了幾步路?茫茫大漠您都走出來了,難道還怕這個?」

  謝姝寧卻由得她說,怎麼也不肯動彈。

  翻了個身,她側著,在昏黃的燈光下笑吟吟地看著玉紫。道:「你可問過卓媽媽,月白生了男孩還是女孩?」

  她們離開京都的時候,月白就已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去歲秋日便該生了。

  玉紫也記掛著這事,之前也曾同卓媽媽聊了幾句,這會聽她問起,就說:「卓媽媽說,生了個女孩,乳名叫豆豆。大名月白姐姐說要等著您回來,讓您給賞一個。」

  謝姝寧聞言,瞪大了眼睛,「豆豆?這算哪門子的名?還是個女孩……」

  「可不是嘛,不知道的人聽了。還當是好吃的呢!」玉紫也抿著嘴發笑。

  謝姝寧搖搖頭,無奈地道:「看來還真得想個好名字才可。」

  嘟囔著。她又翻了個身。「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歇了吧。」

  明日一早,可還要去長房拜見幾位長輩,多的是事要忙。

  玉紫便也不敢擾她,為她仔細地掖了掖被角,隨後吹熄了燈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次日卯時剛到。謝姝寧便起了身。

  梳洗過後,換了身顏色素淨,稍厚實些的春衫,由玉紫梳了個雙平髻。便出門往玉茗院去。

  宋氏也早已收拾妥當,正在讓桂媽媽幾個將從敦煌帶來的禮物一一準備好,過會好一道帶去長房。

  「轉眼工夫,阿蠻也成大姑娘了。」

  謝姝寧入內,便聽到謝元茂笑著說了這麼一句。

  她抬頭望過去,卻見謝姝敏也乖巧地站在一側,似要跟他們同去。

  她們要去長房,謝元茂自然也是要去的,可謝姝敏,去了做什麼?

  「敏敏可是也要一道去給伯祖父跟伯祖母請安?」謝姝寧看著謝元茂,甜甜一笑。

  她已多年不曾對謝元茂這般和顏悅色過,謝元茂不由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忙道:「敏敏也良久不曾去長房請安了,這回便一道去吧。」

  謝姝寧得了確信,「哦」了聲,便不說話了。

  謝元茂見狀,不覺又愣了。

  這怎麼說變臉就變臉了?

  一年多未見的長女,受了重傷,在床上養了大半年才算好得差不多,而今還落下了弱症,謝元茂真想起來也覺得有幾分心疼。他在長女跟次女之間來回悄悄看了看,為難起來。

  長女這模樣,顯然是不高興庶出的妹妹一道跟著去。

  可不去,又是說好了的……

  他遲疑著,驀地看到謝姝寧微微彎下腰去,重重咳了起來。

  「怎麼了這是?怎地咳成這模樣?」他去年收到敦煌來的信,看了裡頭的話,其實並不以為然,還當謝姝寧只是受了點輕傷,姑娘家身子骨薄弱些養些日子也該好了。誰知,真實情況卻是這樣的。謝元茂不禁懊悔。

  宋氏則立即丟開了手中一切,撲過來輕拍謝姝寧的背,道:「哪不舒服?」

  然而謝姝寧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根本說不出話來。

  謝元茂急了,扭頭就要讓人去請大夫來。

  結果沒等他說完話,謝姝寧的咳嗽聲就漸漸微弱了。

  過了會,她便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輕聲道:「方才來時……灌了些冷風……喉間發癢……沒什麼大事。」

  謝元茂皺眉,仍要打發人去請大夫。

  謝姝寧便扯了扯他鴨青色直綴的袖子,「父親,還得趕去長房呢。」

  「身子要緊!你伯祖父伯祖母知道了,也不會怪你的。」謝元茂不依。

  謝姝寧就笑了起來,面上笑意柔柔弱弱,「阿蠻知道爹爹心疼阿蠻,我們還是先去長房吧,爹爹若不放心,待回來了再讓大夫來瞧。」

  謝元茂記不清自己多久未曾聽到長女喚自己爹爹而非父親,這會子乍然一聽,一顆心幾乎軟成了水,霎時想起了幼年時白白胖胖黏人的閨女,眼眶都差點紅了。

  話,自然也說不出了。

  宋氏見狀,隱約有些察覺了女兒的意圖,便仔細地看了看她的面色,方道:「也罷,我們便先去長房,若不舒服可別強撐著。」

  謝姝寧笑著應了,道:「這便去吧,敏敏也來。」

  然而這時正眼也不眨盯著謝姝寧看的謝元茂卻發現,她嘴角噙著的那抹笑意顯得那樣無奈跟敷衍。

  她到底,還是不想謝姝敏跟著去呀。

  謝元茂便阻了謝姝敏要跟上去的腳步,勸慰道:「敏敏辰時三刻,不是還要去見先生習字?這萬一耽擱了便不好了,反正去了也沒旁的事,倒不如先回去備課的好。」

  此時距離辰時三刻,可還有足足幾個時辰,去長房請安難道要請個把時辰不成?

  這藉口,未免也尋的太不靠譜了些。

  回過味來,就連謝元茂自己也忍不住面露尷尬。

  謝姝敏倒像是沒有聽明白,只頓了頓便道:「爹爹說的是,敏敏這就回去了。」

  謝元茂鬆了一口氣,忙讓人送她回去。

  就在這一瞬,眾人終於恍然,原來六爺對庶出的九小姐再好,再當成心肝肉來疼愛,也遠遠不及嫡出的八小姐。

  即便八小姐一去舅家便是一年多,可也改變不了她在六爺心中的地位。

  府裡的風向,霎時變回了過去。

  都是精明的人,也都明白,這世上的事,大多時候都是靠細節決定成敗的。

  等到宋氏一行人往長房去的時候,伺候謝姝敏的朱婆子幾人,便都有些忍不住動搖起來。

  待在瑞香院裡,是不是真的能有大出息?

  九小姐頭上那一個「庶」字,一到了嫡出的八小姐跟前,就愈發顯眼了吧。何況九小姐的生母陳姨娘自個兒,也是個沒用的。

  但爬了這麼久才好不容易爬到了如今這個位子,朱婆子當然捨不得放棄。

  回瑞香院後,她忍不住去尋了謝姝敏身邊的大丫鬟綠濃說話。

  綠濃尚未及笄,可心眼卻不小,花花點子也多,朱婆子最稀罕她。

  兩人扯了幾句今晨玉茗院裡的事,綠濃倒是不以為然,只說六爺的性子,定然是兩位小姐都疼愛的,偏疼八小姐都些也是有的。但是八小姐卻並不那麼敬重六爺,父女倆遲早得鬧崩,還是九小姐好些。

  朱婆子聽了也覺得是這麼個道理,動搖了的心就又重新安穩下來。

  誰也不知,謝姝敏自己卻惱得很。

  足足花了一年半的時間來裝討喜乖巧的孩子,可結果謝姝寧的幾聲咳嗽就敵過了一切。

  小小的女童坐在那,神色陰鬱。

  她身下的椅子上鋪了厚厚的軟墊,花團錦簇的料子,幾乎要將她淹沒。

  ……

  渾然不知異狀的謝元茂這時,則帶著妻女往長房梅花塢去。

  長房老太爺一如既往的好風雅,同過去並沒有什麼區別。長房老太太卻因為謝二爺的死,而鬱鬱寡歡,開始茹素。而今精神好些了,性子卻同過去不大相同,慈和得很。

  見了宋氏母女,她問也不問一句她們一去一年半,將謝家置於何地,只關切地詢問起謝姝寧的身子情況來。

  沒說幾句,她又讓人去擺飯,一道用晨食。

  氣氛遠比謝姝寧預想的要好得多。

  飯桌上,食不言,眾人幾乎是沉默著用了飯。

  用完後,長房老太太又領著她們閒話了幾句,將人都請了來,各自謝過了宋氏送的禮。

  二夫人梁氏也出席了,除了話少些,她同過去倒沒什麼大區別。

  三夫人蔣氏則不然,許是因為謝三爺官運亨通,她與有榮焉,說話間尾音上揚,有著掩不住的優越與得意。

  說了幾句,她突然說起了燕家來。

  她端坐在那,眼睛望向宋氏,似笑非笑地道:「六弟妹聽說了嗎?世子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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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7 17:55:04 |只看該作者
第159章 折翼(二)

  宋氏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謝姝寧卻被唬了一跳,驚詫中差點脫口將話問了出去。

  前世燕淮歸京時,她還只是個喪了母兄,被父親漠視後為求生而寄居長房的小丫頭。那時的她,連府中的事都有許多看不明白,不知根底,更不必說外頭旁人家的事情。

  燕家的事,是多年後燕淮以狠辣揚名京都後,她才知曉的。

  而今往回推算一番,前世燕淮歸來奔喪,似乎的確就是今年的事。

  謝姝寧加錯擱在膝上的手不由緊了一緊。

  這般說來,成國公豈不是已然過世了?

  心念電轉之際,她聽到三夫人蔣氏悠悠道:「瞧六弟妹這模樣,六弟怕是還未同你提起?」

  她們一離京便是一年多,對京里的事難免陌生。何況,昨日才匆匆歸來,而今眼下還籠著青影,個個疲倦著,哪有閒工夫詳說外頭的事。蔣氏這話,未免帶著些挑撥離間。

  宋氏聽出了其中的意思,淡然一笑:「才回京,光顧著休息了。況且六爺又哪能同三嫂一般,耳目聰明,事事都瞭然於心。」

  蔣氏面色微訕。

  端起茶盞,以袖掩面,她呷了。茶水,才接著道:「過去坊間皆傳,世子燕淮怕是早已喪命,再回不來。如今瞧著,那些個胡亂瞎說的人,可不都被打了臉?人不但好好地回來了,而且品貌俱佳,是難得的人才。」

  「哦?這倒是樁大好事。」宋氏微笑。

  三夫人蔣氏的聲音卻漸漸冷硬了下來。「六弟妹真是,國公爺都過世了。這怎能算是好事?世子連國公爺的最後一面也未能瞧見呢。」

  「什麼?」

  此言一出,宋氏倒果真是吃了一驚,下意識站起了身子,急切問道:「國公爺今年不也才三十有餘,尚不及不惑之年。怎麼好端端的便去了?」

  誰都知道,謝姝寧同成國公次子燕霖的那樁口頭親事,至今未過明路,仍只是口頭之言罷了。

  親事究竟能不能成,又要何時成,那可都得看成國公本人。

  然而這會,成國公卻已仙逝了!

  「前兩年,國公爺的身子便不佳。滿京都皆知情,而今不過是病入膏肓罷了。」蔣氏望著她,又看看坐在那仿若神遊天外的謝姝寧,面上再次掛上了抹似笑非笑的神態。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女子報仇亦如是。

  尤其是蔣氏這樣的婦人,看人笑話,便是最好的報仇手段。

  昔日,她的次女謝芷若在謝姝寧手裡吃了虧。大半年都沒敢出門一趟,現如今她有了機會能瞧宋氏母女的笑話,焉能不使勁笑?

  不等宋氏開口。她便接著繼續說了下去:「不過,這一回,溫家人倒是得意了。」

  世子燕淮,是英國公溫家的準女婿。

  他平安歸來,溫家人當然高興。

  話畢。蔣氏饒有興趣地看看宋氏,佯作安慰:「雖聽說世子爺同二公子的關係不大好,可想來終歸是親兄弟,怕也差不到哪裡去。難道還能拔劍相向不成?」

  宋氏微微蹙眉,謝姝寧聞言,忍不住在心中暗道:那兄弟倆何止拔劍相向那般簡單。

  眼下成國公已經病逝,燕淮也回京了。

  事態是否會按照前世她所知的發展下去?

  小萬氏會死,燕霖也會被燕淮送往漠北繼而死在他的利刃下。

  ——漠北!

  謝姝寧一怔,旋即大驚失色。

  她只知燕霖在燕淮歸京後,曾被送去漠北,卻從來沒有細思過,為何旁的地方不送,偏偏要送去漠北!

  原本,她只以為是因為塞外苦寒,故而燕淮才送了同父異母的弟弟去。

  但如今她自己去了一回漠北後,再回憶起那些傳言,登時覺得渾身不對勁。

  誰也不知,當初身為世子爺的燕淮究竟被誰,又被送去了何處。哪怕他歸來後,也從未有人能探知內裡詳情。

  謝姝寧抿著嘴,有些神思恍惚起來。

  燕淮,漠北,這二者之間定然有什麼關聯。

  就在這時,坐在上首捻著黑檀木佛珠,一直未曾開口的長房老太太忽然道:「好了,阿蠻同燕家的親事,左不過口頭戲言,若燕家不提,我們自也不去提便是。燕家如何,乃是人家的家務事,與我等無關。」

  蔣氏聽了,不覺有些沒精打采。

  老太太既發了話,她當然不能繼續拿這事譏諷宋氏痴心妄想,盼著燕霖來日能繼承爵位了。

  殊不知,宋氏在回過神後,非但不覺得這事不好,甚至還在暗暗竊喜。成國公既去了,那親事興許也就能作廢不提,這才是好事一樁。

  自從那一次在宮裡同小萬氏相逢後,宋氏就不大喜歡這樁親事。

  何況現在謝元茂在新帝跟前不顯,又丁憂在家,起複之日不知如何,想必小萬氏也沒興趣舊話重提,給自己找不痛快。

  宋氏若有所思地捧起了手邊的汝窯白瓷茶盞。

  大太太王氏一如過去,再次打起了圓場,將話題扯到了旁的事上去。

  偏生七太太是個沒眼色的,明見她掐了話頭,也還是揪著燕家的事不肯放。

  「旁的不提,只可憐了我那表姐。」七太太唉聲嘆氣地道。

  蔣氏心情不佳,聽到這話忍不住挖苦道:「去歲開始,燕夫人不就連帖子都不給七弟妹下了嗎?難道七弟妹私下裡同燕夫人倒是姐妹情深?」

  七太太雖身為小萬氏的表妹,但近些年關係一直淺薄,平日裡也沒什麼來往,休說姐妹情深,只怕是還不如她同自己這幾個面和心不合的妯娌來得要好。

  「三嫂記差了。並非是表姐沒給我下帖子,是下了帖子。我未曾赴會罷了。」七太太有些怒火中燒,卻又不敢橫眉冷對,只得胡亂編了幾句瞎話搪塞了過去,再不繼續往下說,怕再次丟了面子。

  這局也就沒法再暖起來。大太太打了這麼些年圓場,也疲了,索性也不說話。

  一群人默不作聲地歇了會,便在長房老太太的吩咐下,各自散了。

  回三房的路上,宋氏同一直沉默著的謝元茂求證燕家的事,問起成國公是何時斃的。

  謝元茂道:「剛開春。冰雪初融時,京都就在傳成國公的身子不大好了。但好說歹說也拖了數月,不知是不是在等世子爺回來。不過到底還是沒能等到人就咽氣了。那已是上個月前的事了。」

  謝姝寧邊走邊聽,追問了句:「世子爺是何時回來的?」

  「國公爺去了的第二日,世子爺就到家門口了。」謝元茂感慨了句:「聽說渾身都是傷,幾乎是癱在馬背上被馬馱著送到門口的。燕家的人是一個也沒認出他來,最後也不知是怎麼相認的。」

  謝姝寧飛快地掐算起時日來。

  從漠北回來的一路上。他們的腳步便都不快。直到入了關,才開始加快步伐。

  若換了騎馬疾馳,要比他們早個把月入京。也不是難事。

  她回憶著那兩個姓季的少年,想著那兩人中會不會有一個就是燕淮?

  然而那兩個少年分明生得有幾分相像,說是兄弟,並不叫人懷疑。但燕淮,只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好好的在京都。

  如果兩人中有一個的確就是燕淮。另一個又會是誰?

  「不過老太太說的事,這事到底是燕家的家務事,同我們沒有干係。」謝元茂並沒有發覺謝姝寧的異樣,只側目同宋氏道。

  言下之意,那門親事,他也不想認了。

  畢竟,成國公一死,許多事就都開始變得不同。

  寡母養大的兒子,不嫁也罷。

  何況,這寡母還是繼母。

  宋氏當然也樂得如此,因了謝元茂這話,對他悅色許多。

  謝姝寧卻沉浸在可疑的回憶裡,理不清思緒。

  燕淮沒比她長幾歲,按年紀來看,若那兩人中有一人必是,就肯定是年少的那一個,也就是在將入于闐時,救了她的人。

  心頭百味雜成,謝姝寧陡然間不知怎麼理下去了。

  這種交集,遠超出她所能預知的範疇。

  回到瀟湘館後,她神色委頓地在軟榻上坐下,伸手重重揉起了額角突突直跳的青筋。

  聽到成國公已然去世的消失,她才惶惶察覺,自己再過幾年就要及笄了。

  本以為已經被遺忘了的事,又一樁樁浮了上來。

  林遠致……溫雪蘿……

  這一世,她幾乎同溫雪蘿沒有分毫交集,但誰也保不齊,今後的事情會變得如何。

  帝位換了人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事,這事也因此叫她誤以為往後的世事會同她所知的截然不同,然而誰知,有些事終究難變。

  倉惶間,玉紫捧著幾匹料子進來,讓她挑了好做新衣。

  謝姝寧沒什麼心思,只隨意看了看便挑了匹青妝花羅的料子出來。

  玉紫見她鬱郁的,就道:「小姐,月白姐姐那來了信,說明日帶著孩子來拜見您。」

  「哦?明日來?」謝姝寧眼中多了分愉悅之色:「我可真真是想她,這回定要多留她跟孩子幾日才好。」

  玉紫笑道:「正是,且多留幾日,順道將鹿大夫也留下,給您調理調理身子。」

  「唧——唧唧唧——」

  正說著話,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鳥鳴聲。

  謝姝寧眉頭一蹙,吩咐道:「去瞧瞧,可又是瑞香院的鳥飛來了。」

  玉紫便放下了手中的料子,推門出去。

  過了會再進來,她的面色已難看了幾分,略帶不快地道:「小姐,果真還是九小姐養著的那隻鳥,同昨日那隻一模一樣。」

  謝元茂為謝姝敏購買的這種鳥,並不多見,府裡如今更是只有這麼一隻,除了是她的外,便沒地再去尋別的了。

  謝姝寧就冷笑了聲:「去讓圖蘭再把鳥捉起來。」

  「還同昨日一樣?」玉紫不解,捉了又還,也忒麻煩。

  謝姝寧頷首卻又搖搖頭,道:「先去捉來,直接送到屋子裡來。」

  「是。」玉紫一頭霧水,但仍應聲下去了。

  有了昨日那一著,今日圖蘭的身手顯得愈發敏捷了。挽袖爬樹,捉鳥,鎖進籠中,簡直一氣呵成。

  只一會,圖蘭就提著鳥籠在眾目睽睽之下進了屋子。

  卓媽媽也聞訊趕了來,躊躇著同謝姝寧道:「小姐,這鳥,要不要乾脆去同六爺說一說?」

  昨日已委婉地警告了朱婆子一番,但顯然瑞香院裡的人並沒有將這話聽進耳中。

  謝姝寧腳步輕盈地靠近了鏤花的鳥籠,望著裡頭似乎一點也不怕人的鳥,溫聲道:「不聽話的鳥,合該折了翅膀才是。」

  此言一出,屋子裡的人都愣了愣,只有圖蘭伸手去開鎖,也不吭聲,一下子便折斷了鳥兒的羽翼。

  玉紫尖叫一聲,往後退了退。

  卓媽媽也拍拍心口:「這丫頭,動手也不說一聲!」

  「送去瑞香院,務必交到朱婆子手裡。」謝姝寧眼神沉沉,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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