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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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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8 00:30:19 |只看該作者
第210章 護衛

  冬至得了雲詹先生的吩咐,悄無聲息地從莊上離開。

  另一邊,圖蘭同吉祥一道策馬離開,此刻已上了回城的大路。夜色漫漫,胡家出事之時,已是時至夜半,而今天色漸漸發白,黎明將近。倆人快馬加鞭,正好能趕在城門開時入內。

  吉祥一路未同圖蘭說一個字,身下的馬亦跑得飛快,絲毫沒有要等一等圖蘭的意思。

  好在圖蘭本精於馬術,眼都未眨一下,便能追上去,硬是沒落下過。行至城門外,吉祥才終於勒了勒手中韁繩,讓身下的馬放慢了步子,斜睨著緊緊跟在他身邊的圖蘭,木著臉道:「入城後,你不必繼續跟著我,只在你我說定的位置等候便可。等事情有了結果,我自會讓人去知會你。」

  圖蘭瞪眼:「你拐彎抹角的,其實就是不想履行同先生許下的諾言是不是?」

  吉祥聞言,冷哼了聲,收回視線策馬狂奔,直入尚未半開的城門。

  「怎麼會有這麼討厭的人!」圖蘭勒著韁繩,暗自嘀嘀咕咕說著,沒打算理會吉祥的話,立即跟了上去。

  方進了城門,圖蘭便眼尖地發現吉祥不知往天上拋了個什麼東西,灰濛濛的天空上就無聲無息地綻放開了一抹紅,又飛快地被風吹散。

  昨兒個夜裡,天上沒有明月也沒有星子,今日的天果然便是陰沉沉的,似乎隨時都會在行人頭頂上潑上一大盆雨水。因而方才那抹紅,極艷,像是血。

  圖蘭在跟著謝姝寧到西越京都來之前,一直在謝姝寧的舅舅宋延昭手下受訓。

  武功,西越語,如何伺候人,如何始終對主子保持最高的忠誠,一切該學的不該學的,她幾乎都已經學了個遍。

  吉祥拋上天空的那個東西。她雖然並沒有看清楚,卻也猜到,這應當是用來聯繫人的。

  圖蘭心中微凜,一張臉繃得緊緊的。

  「你去尋富貴巷第三間店的老闆娘。就在那候著。」吉祥回過頭,定定看著她道。

  他臉上青青紫紫還帶著血跡,走在路上實在嚇人。

  兩人說話間,已有清早動身的商販打著哈欠走過身旁,悄悄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吉祥凄涼的臉。

  圖蘭卻差點揚手又揍一拳過去。

  她來京都時日不長是真,可京都的富貴巷是做什麼的,她也是知道的。

  富貴巷乃是煙花巷,她是個姑娘家,怎麼可以去那等人!更不必說,她一開始便沒準備聽從吉祥的話。乖乖塞派人來通知事情的進展。臨行前,雲詹先生對她千叮嚀萬囑咐,恨不能親身跟著吉祥去尋人。

  她既得了吩咐,就務必牢牢跟住了吉祥。

  所以吉祥的話一說完,圖蘭便斬釘截鐵地道:「不必了。還是跟著你走我才比較舒坦。」

  吉祥眼皮一跳,看看越加明亮起來的天,心內焦躁,斷然道:「有些事,不該你知道,你也不配知曉。」

  「你可以只拿我當個影子。」圖蘭聽了他的話,卻並沒有如他預期的那般炸毛惱火。只點點頭道,「你說我不配知道有些事,大概也沒說錯。可我也並不想知道,我跟著你,只是為了儘快找到我家小姐。如果你能將這些撒口水的時間都用在尋人上,想必世子也會感激你。」

  吉祥氣得幾欲吐血。艱難地將怒氣咽了下去。

  然而不管圖蘭的話多叫他不喜,她說要儘快找人,倒是一丁點也沒錯。

  「你留下,到時我自會通知你!」吉祥不願再多費口舌,語氣生硬地拋下一句話便調轉馬頭要立即離去。

  誰知忽然間。他身形一僵,握著韁繩的那隻手劇烈顫抖了幾下。

  他驀地回頭,眼神如刀盯住圖蘭,眉宇間蘊著濃濃殺意。

  他未出聲,圖蘭卻已經知道了他想說什麼。她咧開嘴笑,略帶得意地道:「大夫在給你止血的時候,只是稍稍加了點料而已,你且安心,暫時死不了人。」

  雲詹先生也好,冬至跟她也罷,誰也不會真的相信吉祥。

  所以鹿孔後頭用在吉祥身上的藥,是特製的。

  中了毒需要解藥的人,在這種時候才能叫雲詹先生幾個放下心來,也才能讓吉祥這樣的人在行事中將謝姝寧的性命放在心上。

  吉祥急糊塗了,也被雲詹先生的溫和混雜著圖蘭的躁動凶戾給弄得暈頭轉向,全然沒有想過自己身上的傷會不會被人動了手腳。

  到這時再察覺,已是無用。

  身上的傷疼得久了便只剩下麻木,但這會卻像是千萬根細針在齊齊扎下一般,密密麻麻的疼遍布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疼得本就是強打著精神撐下去的吉祥在馬背上彎下腰去,瑟瑟發抖。

  圖蘭看著,摘下腰間掛著的一個荷包。

  素緞面蘭花,針腳細密工整,是月白的手藝。

  荷包裡只裝著幾顆漆黑的藥丸,一打開來,裡頭便傳出一股濃濃的藥香。

  圖蘭取出藥丸,雙腳一踢,策馬上前走至吉祥身側。隨即她忽然一歪身子,提起吉祥的腦袋來,口中嘟囔著「莫要咬我的手」,一邊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漆黑的藥丸丟進了吉祥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倏忽便消失在了吉祥口中。

  見效亦是快得很,下一刻吉祥便覺得那股要人命的疼不見了蹤影。他一把揮開圖蘭的手,眉頭緊皺,微微喘息著問道:「解藥?」

  圖蘭吃驚地看著他:「你還沒睡醒?」

  吉祥黑了臉。

  「還沒見到小姐,怎麼能給你解藥?」圖蘭搖搖頭,「鹿大夫算好了你第一次發作的時辰,特地讓我帶上了藥丸用來抑制毒性,但是想要解藥,你就拿安然無恙的小姐來換吧。」

  這毒,是鹿孔跟月白夫妻同心,共同研發出來的第一種怪毒,每隔幾個時辰便會發作一次。

  死不了人,但是卻能疼得叫人不願意再活下去。

  吉祥方才已清清楚楚感受過一回。委實不好受。

  聽到圖蘭的話後,他的臉由黑變白,暗罵自己大意失荊州,這回竟栽在了這樣一群人手裡。氣得差點摔下馬去。

  圖蘭悠悠道:「如今,可是能帶著我一道去了?」

  吉祥啞然,臉色陣青陣白,在逐漸亮堂起來的天光底下吐出一個字來:「走!」

  一行倆人,在清晨的西城街道上穿行,直繞得圖蘭頭暈眼花,連那群人是何時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亦不知。

  著了同吉祥同色衣裳的一群人,鬼魅般站在了逼仄的弄堂裡。

  吉祥翻身下馬,迎上眾人。

  ……

  這群人,本屬於已經故去的成國公燕景。如今自然都被納入了燕淮麾下。

  他年不足十四,卻已有雷霆手段,堪比壯年時期的燕景。

  這支被稱為鐵血盟的護衛隊,隸屬歷代成國公,人數日漸壯大。落到燕淮手裡後,卻被精簡了。

  對他而言,精遠貴與多。

  他年紀小,回京的日子短,能掌控住的事也因此少得令人心酸,所以這群人裡如果有不能被他掌控的,不如捨棄。

  鐵血盟以吉祥為首。皆聽從燕淮的命令行事。

  其中分天地玄黃四隊,各司其職,不可相混。

  這裡頭的人所做的事,件件都是絕密,今次卻被吉祥帶到了外人跟前。

  圖蘭見到鐵血盟的事,若被燕淮知道了。想必會頭疼得夜不能寐。先前司禮監掌印汪仁便已經似笑非笑地提醒過他,肅方帝十分在意歷代成國公的護衛隊,有意廢除。

  所以眼下這個節骨眼,任何一件脫離掌控的事,都有可能會引發無數弊端。

  就好比。他竟真的帶上了謝姝寧這個大包袱。

  即便曾吹過大漠的風,騎過沙漠之舟,她也依舊是謝家嬌生養大的八小姐,生得一副細皮嫩肉的模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好在他們躲在山林裡的這一夜,並沒有被人發現。

  如燕淮一開始料定的那般,那匹受驚被追的西域馬跑出極遠,才被擊斃,而那時,岔路已過了數個。

  天黑無光,那群人一時間無法分辨馬背上的人是何時不見的,只能分散開去尋找。

  至天色微明,他們就只能先行撤退。

  他們平安地捱過了一夜,便得到了更大的生機。

  燕淮徹夜未眠,一直在心中思量,小萬氏是從何處得來的助力。

  鐵血盟已近盡數被他收復,餘下的那些,也都是他未曾瞧上眼,主動捨了丟給小萬氏的。對他來說,那群人已經完全構不成威脅。然而夜裡的那場動蕩,叫人震驚。

  小萬氏手底下焉能有這樣一批人?

  他不信,卻尋不到蛛絲馬跡能說明這批人是從何處來的。

  沒有腰牌,沒有任何印記,也沒有捉到活口逼問。

  燕淮在黎明的微光裡幽幽嘆了聲。

  嘆息聲被風吹著飄出老遠,謝姝寧睜開眼,坐起身來,緊緊抿著嘴。

  「醒了?那就下山吧。」燕淮側目看她,收起了困惑的神色,冷靜地道。

  謝姝寧點點頭站起身來。

  晨風拂面,帶著露珠蒸騰的水汽。

  她忽然望向燕淮,遲疑著道:「世子,此刻山下會不會有人在守株待兔?」

  燕淮聞言,微微揚起嘴角:「八小姐不必擔心。」

  天色大亮,那群人不會不撤。

  機會失不再來,他也不會再給小萬氏第二次這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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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8 00:30:30 |只看該作者
第211章 恍然

  倆人乘著晨風,由燕淮確定了下山的方向,開始沿草木而行。及至山腳,天色已經大亮,但頭頂上的天空卻還是陰沉沉的,只有幾縷淡薄的晨曦在厚厚的積雲後探頭探腦卻不敢徹底鑽出來。

  山腳下的草亦生得極高,長齊胸口,密密實實似從未有人踩踏過。

  燕淮走在前頭,謝姝寧便在後頭跟著他的腳步走。

  將要出山林之際,燕淮站在樹後觀望了一陣,這才同謝姝寧說了聲「走」一道悄然上了山腳下的路。

  今日下山的位置同他們昨日上山之處,顯然已不在一個位置。謝姝寧有些辨不清方向,只能滿心戒備地跟著燕淮走。昨天夜裡她倦極了,才會在那樣的環境下安然睡去,現如今恢復了清醒,她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放下心來。

  更不必提,胡家大火熊熊燃燒之時,燕淮身邊的護衛竟趁人不備抓了她丟進火場,差點便害得她命喪火海。

  她甚至從未見過那人,連姓甚名誰都不知,倆人自然也不該有仇才是。所以她思來想去,那人想要她的命,也只能是因了燕淮的關係。但他那般做,究竟是自作主張還是曾得了燕淮的吩咐,謝姝寧一時間根本無法弄清楚。

  倆人如今活著下了山,若那些人也都還活著,就必定還會見到,到那時她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還得兩說。

  謝姝寧心中對自己的生死一事想得透徹,便愈發謹慎,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走在她前頭的燕淮亦一路屏息斂神,時刻注意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但凡有一絲古怪的動靜,倆人前行的腳步就會在第一時間停下。

  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是為了生存能做的最妥的事。缺了小心二字,不管是多穩固的大船,只怕都要沉。

  謝姝寧很小心,可奈何體力不支。並沒有走太久,身上便開始冒虛汗。

  徹夜奔波,雖小憩過一會,可睡得也叫人覺得疲憊。身下是硬邦邦的樹,坐得久了就覺得咯人的慌。天明起身,直讓人渾身酸痛,腿腳乏力。

  前頭領路的燕淮倒走得飛快,謝姝寧便也不敢休息,努力朝前邁開步子追尋他不放。

  這地方也不知距離胡家所在的小村究竟有多遠,四處荒草叢生,山下的路上亦到處都是雜草,高低錯亂,生得滿滿當當。由此可見。這地方平日裡便鮮少有人走動。

  謝姝寧觀察著周遭景緻,忽然發現這塊地方在地圖上竟似沒有顯示,被遺漏了!

  他們昨天夜裡藏身的那座山,如今看來其實並不高,但它邊上還有兩座高很多的山。生生將它給夾在了中間,若不注意,只會以為這座山就是同邊上的相連的。

  但他們走在了山腳下的路上,謝姝寧才敢肯定,它們是分開的。

  他們此時此刻經過的小徑,便處在兩座山的中間,像一條狹長的戒河。隔開了左右。

  她低頭咬了咬唇瓣,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先前雲詹先生帶著他們找到的那塊地,大抵是錯了的。即便繼續挖掘下去,下頭恐怕也難以挖出伴金石來。

  思緒紛飛,謝姝寧忘了自己身在困頓之中。只努力回憶著先前看過的圖。

  燕淮則四下打量著,尋找出路。

  昨天夜裡他們騎著馬,天黑又急,兼之天色太黑,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到了何地。

  幸好山下一片寂靜。毫無人聲,亦無馬兒通行發出的聲響。

  他微微鬆了一口氣,也終於找到了離開這裡的路。

  但他們倆人如今這樣的模樣,想要自己回城,怕是不妥也不能,只能尋個地方等他的人,又或是她的人找到他們。

  想到這,燕淮不由多了幾分疑惑。

  這一次他竟然會在馨娘這遇到謝姝寧,委實出乎他的意料。

  但吉祥的猜測,他又覺得沒有道理。但他經此一役,獲知的便是這位謝八小姐身邊的人,遠比他想到的要複雜的多。早在漠北,他就該知道的,卻直到這時才敢肯定。

  明明年紀只同燕嫻差不多大……

  腦海裡突然冒出燕嫻的名字,燕淮的面色登時一白。

  他活了十幾年,才知道自己除了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外,竟還有個妹妹。

  燕嫻自生下來,過的就是不見天日的生活,堪稱度日如年。她活著,倒不如死了痛快。燕淮每每回憶起父親燕景,都只覺得他殘忍無比。他能毫不留情地將自己送去漠北,多年來不聞不問。也能將燕嫻養在成國公府外,只在她身邊留下兩個啞婆並個痴痴傻傻的小丫頭。

  他嫡親的妹妹,十二年來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有時也會想,若生母大萬氏泉下有知,是不是會痛恨自己死得太早。

  小萬氏所出的燕霖無能無用,卻住在府裡過著眾星捧月的日子。他們兄妹卻一個賽一個過得不像人……

  燕嫻從生下來的那一日起,便身患怪病,還未長大,便已開始衰老。大夫曾斷言,即便她日日服藥,亦撐不過十歲。但她偏生多活了兩年……興許還能繼續活下去……

  燕淮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已像是個花甲之年的老嫗,身形佝僂,面上皺紋橫生,就連神態都像是個滄桑老者。

  不論怎麼看,她都活不長久了。

  燕淮想到她,胸腔裡的那顆心便一點點寂滅,像塊燒過的冷炭。

  結合乳娘的話一算,生母誕下燕嫻時,乃是她在病榻之上時。

  她明明因為生他,病得都快死了,為何還要冒險懷上另一個孩子,又拚死將她生了下來?生下來後,曾在大萬氏孕期照料過她的人,盡數被各種手段給封了口。

  而生來古怪的燕嫻,成了不吉的人,被成國公燕景送出家門,尋了僻靜處養大。

  這便罷了,偏偏在父親死前,又特地給吉祥留下了遺言,要在他回京後帶他去見病中的小妹。

  燕淮越想越惻然,覺得這事極為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氣,斂了紛亂的思緒,擇定了一條腳下的路,決定回胡家所在的小村子去。

  如果吉祥尋來,必定會在近處搜尋。

  果然事情也同他料想的沒有太大區別,在他同謝姝寧各自裝著滿腹心事往小村去時,吉祥糾集了人手,開始撒尋人。

  眾人皆知燕淮還帶著個謝姝寧,因而便都判斷他不會走得太遠。若能走遠,他定然就已經早早逃出,自然也就不會繼續在外面逗留,應該趕在天亮之前便聯繫鐵血盟的人才是。

  但他沒有,這就說明他的處境不大好。

  所以他肯定還在那附近,但西域馬跑得快,範圍也不能太小。

  他們人手有限,便只能分小隊搜尋。

  然而動靜又要小,找起來也是相當麻煩。

  胡家小村那,吉祥是準備自己領人去看看情況,順便仔細搜羅一番昨天夜裡那群人究竟都是哪路貨色。

  然而誰知,他臨時接到了消息,小萬氏正使人四處在找燕淮。

  她這般動作,是欲蓋彌彰?

  但不論怎樣,小萬氏的這番舉動給了他們壓力。

  事情拖不了太久,遲早都會鬧大,只能趁著還沒鬧太大之前將事情處理妥當。吉祥亦記掛著謝姝寧的安危,他敢肯定,若找到的只是具屍體,圖蘭幾人便會立即叫他陪葬。

  他也是個惜命的人,自知解藥還不知在誰手裡,哪還敢鬆懈,連衣裳都不得空換上一身,便再次策馬往昨夜才逃出來的「虎口」。

  馬蹄聲在村子裡響起時,燕淮同謝姝寧已進村約一刻鐘。

  這座村子只一夜,便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

  他們穿行在屍體間,搜尋著任何值得搜尋的物件。

  終於,燕淮找到了一柄藏有線索的劍,亦是唯一的一把。

  劍柄的末端,陰刻著一個篆體的「萬」字。

  剩餘的兵器上,卻再沒叫他發現這樣的字眼。

  他自嘲:「她只怕已經連我的壽衣都備好了……」

  謝姝寧沉默地看著他。

  他話裡的人,定然是指的小萬氏。

  可小萬氏姓萬不假,但姓萬的人何其多,燕淮的外家一門,便不知有多少人。

  而且,燕淮前世位高權重,可事實上卻如同眾叛親離,是實打實的孤家寡人一個。他的外祖母萬老夫人去世後,萬家便擺明了同他站在對立面。他的舅舅,是被他讓人拉出午門斬了的。

  許多年過去了,謝姝寧頭一次覺得自己接近了眾多謎團的核心。

  曾幾何時,所有人幾乎一面倒地覺得燕淮心狠手辣,喜怒無常,六親不認,是個極惡之人。但誰也沒有想過,他並不是生來便是那樣的人。

  他連自己的親舅舅都能殺,實在叫人僅憑聽聞便覺心寒。

  但他為何那般做?

  站在陰沉沉的天光底下,謝姝寧覺得自己身後正冒著白森森的寒氣,叫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寒顫。

  他從頭至尾,都只是被生生逼成了狠戾的人。

  這柄劍上的萬字,有可能是小萬氏,也有可能是萬家的其餘人。

  然而萬家的人,為何要對燕淮趕盡殺絕?

  望著持劍的少年,這些話,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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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8 00:30:40 |只看該作者
第212章 平安

  藉著薄白的晨曦,謝姝寧能清楚地看到燕淮那張髒兮兮的面孔上,帶著無法用蒼白的話語來描述的哀戚。

  她記得幼年時,亦是這一世初見燕淮之際,她尚暗自驚訝於燕淮同小萬氏的和睦,驚訝於小萬氏對他的溫柔關切。腦海中的記憶時刻提醒著她,那些只是假象,長大成人的燕淮要了繼母跟同父異母的弟弟兩條命。

  若小萬氏自小便對他擺出一副晚娘姿態,想必燕淮如今也就不會這般哀痛惱怒。

  恨意昭昭背後,藏著的只是一顆因為發現真相而碎成齏粉的赤子之心。

  她忽然間便沒有那般怕燕淮了。

  眼前的少年站在天光之下,提著劍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著,嘴角掛著的笑意極盡嘲諷。

  他是在嘲笑自己過去竟會將小萬氏當成嫡親的母親對待,以為她待自己是真心的好,甚至一度不願相信想要他這條命的人,竟會是姨母兼繼母的小萬氏。

  謝姝寧自他凝著血的眉眼間看出了端倪,那些隱在她心中的懷疑跟顧慮,便愈發不能就這般說出口。其一,她同燕淮雖然勉強能說共患難過,但仍算不得朋友;其二,她的懷疑來自前世發生過的事,而今那些事距離今時尚有五六年的光景,她並沒有確鑿的證據來驗證心中的猜疑,所以即便她說了,又要如何叫人相信?

  如今的她,不過是謝家身子單薄,年紀小小的八小姐。

  她只能沉默著。

  燕淮則忽然將手中的劍丟進了焦黑的廢墟中,眼中帶著春日湖面上漸融後的泠泠碎冰,猶如一汪極冷的春水。

  謝姝寧有些不敢同他對視下去,她心中藏著事,面對那樣的目光時便不由發虛,話頭堵在齒關,似乎下一刻便要衝出嘴去。她只得死死咬住了牙關。又故作鎮定地別開了臉。

  胡家的那場大火在暗夜裡蔓延開去,將隔壁靠得近的兩戶人家也給燒了個精光。

  廢墟上空裊裊的餘煙,是白色的,帶著碎屑跟漸漸隱去的焦糊味道。

  風徐徐吹著。卻似乎吹不散瀰漫在這座死寂小村上的濃重陰霾。

  死一般的寂靜——

  忽然倆人耳畔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謝姝寧跟燕淮幾乎是同時朝著某處衝去,躲在了倒塌的焦黑房舍中。

  馬蹄聲跑得很快,落地時的聲響亦很輕快,聽動靜似乎一共來了三匹馬,但裡頭卻只有兩匹的蹄聲是輕盈而迅捷的,另外一匹馬分明落下了稍許距離。

  燕淮斂目,飛快地道:「是西域馬。」

  謝姝寧屏息一聽,亦贊同他的判斷。

  「不是那群人,來的是吉祥!」燕淮略一頓,旋即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句話來。

  謝姝寧聞言還有些遲疑。若是猜錯了豈不是大誤?

  就在這時,馬蹄聲已到了倆人近旁,如雷鳴電閃,動靜極大。

  只一瞬,有人長「吁」了一聲。馬蹄聲便立時停了下來。緊接著,周圍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謝姝寧並沒有光聽腳步聲便能辨人的本事,但她卻在輕輕吹來的風中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認為,世子跟我家小姐會乖乖在這等著你來尋人不成?」

  明明說著看似譏諷的話,聲音裡卻並不帶一絲嘲笑意味。說話的人心中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想必是覺得自己說的十分的對,並不是譏誚的話語。

  謝姝寧心頭大喜。會這樣說話的人,她從來都只認識一個圖蘭!

  不等她出現在圖蘭面前,她便又聽到個熟悉的聲音道:「你不了解你家小姐,但我卻了解世子。」

  這個聲音,是燕淮身邊的那個護衛!

  謝姝寧將將要邁出去的步子又僵住了,原來方才燕淮口中的那個「吉祥」說的便是他的護衛……

  若不是他。她早就跟著雲詹先生一道溜回了田莊,這會應該穿著乾淨舒適的衣裳,舒舒服服地在炕上打滾,等著玉紫剝了新鮮的葡萄送到她嘴裡才是。

  謝姝寧磨著後槽牙,暗自想著該怎麼辦才好。

  誰知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燕淮猛地推了她一把,將她推了出去。

  她方想退縮,身後退路卻已經被他給堵嚴實了。

  「小姐!」圖蘭一行人聽見響動,倏忽轉身拔劍看了過來,見是她,登時喜不自禁飛快衝了過來。

  吉祥卻站在原地沒動。

  自家主子果然同謝家的八小姐在一處,此刻他就站在她的身後,吉祥看著不由心潮起伏,進退兩難。

  雖說謝姝寧在他眼裡分明還是個半大孩子,但謝家八小姐身邊的丫鬟既是那副模樣,她這個做主子的難不成還能好到哪裡去?她一定,已經將他想要殺了她的事告訴了世子。吉祥如是想著,只覺得腦殼上久久不消的包刺刺的疼了起來。

  他想殺了謝姝寧,即便是此刻也不改初衷,不論燕淮知道不知道,他都問心無愧。

  然而那件事本就是他自作主張,燕淮若知道了,定然不會輕易將這一頁給掀過不提。

  未徵得主子的吩咐,便做了自以為是的事,偏生還沒有能將事情給妥善解決了。這一切,對吉祥來說,無異於是將他釘在了滾燙的恥辱柱上。

  他的手還搭在腰間佩劍上,腳步凝滯,不知如何上前。

  須臾,燕淮越過被圖蘭擋得嚴嚴實實的謝姝寧,向他走去,眉頭微蹙,道:「為何不出聲?」

  吉祥的模樣,實在是狼狽至極,就連燕淮也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吉祥,又見他神色略帶古怪,不由狐疑地問了句。

  做主子的既發問了,吉祥也只有開口說道:「屬下來遲,萬死難辭其咎。」

  跟在吉祥身後的地字護衛,則急忙單膝跪倒同燕淮行禮:「世子。」

  「你有事瞞著我?」燕淮往前一步,示意其起身,轉而面向吉祥,肅容詢問。

  他雖說著疑問的句子,但話裡的語氣,卻是十分的肯定。

  吉祥回憶著他夜裡殺人的狠勁,心知自家主子瞧著年紀小,心裡頭卻比誰都看得明白,當下清楚自己是瞞不住他的了,不由微訕。

  「世子,眼下不是說事的地方,還請回去再說。」他將馬牽了過來,督促道。

  燕淮看看他,又扭頭去看謝姝寧主僕二人,「自昨日起,你可回過府?」

  吉祥一怔:「還不曾,但屬下來前得的消息,夫人正在四處找您。」

  「她在找我?」燕淮皺眉,「看來,她是急著想見我。」

  知道他未死,想必她此時已經是心急如焚,寢食難安了。

  燕淮冷笑了聲:「她既然這般想見我,就讓她再好好找找。」

  吉祥錯愕:「您不準備回府?」話畢,他回過味來,亦道,「也好,暫且避一避,順便養養傷,總好過立即回府殫心竭慮同人相鬥。」

  鐵血盟天字一隊,足足歿了五人。

  他們傷了元氣,亦需要時日重做調整。吉祥又渾身是傷,也得先行治療。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便是燕淮還活著了。

  「您身上的傷,可重?」吉祥壓低了聲音,警惕地看著站在不遠處仔仔細細檢查著謝姝寧有無受傷的圖蘭,「既不回府,您可還準備入城?」

  鐵血盟的人,有一部分如吉祥一般的明衛,貼身跟在主子身邊,所以平日裡也都是住在成國公府裡的。剩下的人,亦留在京都境內,大隱隱於市,隨時待命。天地玄黃,天地主武,玄黃主探。吉祥得知小萬氏正在派人尋找燕淮的事,便是黃字小隊傳回來的消息。

  眼下眾人的首要任務,便是保證燕淮的安全。

  但小萬氏既有那樣的手段能探知他們的行程,想必他們入城後,遲早會被人發覺。

  所以這一回趕往這裡尋人,吉祥只帶了一個地字的護衛同行。

  護衛隊裡頭,八成有內鬼。

  這般一來,燕淮更不便回城尋求鐵血盟的守護。

  「暫且不回城,在城外尋個地方住下再說。」燕淮搖了搖頭。

  吉祥應是,也不去理會圖蘭跟謝姝寧,便一聲不吭地準備騎上圖蘭的馬離開。

  馬兒打了個響鼻,驚了正在懊惱謝姝寧被燒焦的那一縷頭髮的圖蘭。她匆匆轉頭去看,見吉祥牽了她的馬要走,當下怒不可遏:「站住!」

  吉祥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解藥爺不要了。」

  他就不信,還有配不出解藥的毒!待他回去,尋到了人自然能配出解藥來。

  圖蘭大步衝上前去拽住了韁繩,「說話要算話,先生既然說了等小姐平安歸來便給你解藥,你不要那也得要。」若不然,豈不是成了他們不守信用?

  倆人僵持著,謝姝寧跟燕淮傻了眼。

  片刻後,謝姝寧喚了聲「圖蘭」,「讓他把馬留下,至於解藥,他若不要便不是我們違約,無妨。」

  圖蘭聞言似恍然大悟,伸手便去拽吉祥的褲子,「下馬!」

  吉祥咬碎了牙:「臭丫頭!」

  燕淮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吉祥,不禁愣了許久,直到圖蘭快將吉祥的褲管扯碎,吉祥的劍亦橫在了圖蘭脖子上時,他才回過神來,重重咳了兩聲:「吉祥,解藥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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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8 00:30:55 |只看該作者
第213章 解藥

  聽得他問起解藥,吉祥臉一黑,不知如何接話。

  圖蘭倒大喇喇將吉祥的大腿拍得「啪啪」作響,皺眉不悅地道:「先生怕他不肯救小姐,不得已動了些微手腳。」

  「不得已?」吉祥臉色愈黑,氣得渾身發抖,忍無可忍驀地抬腳朝著圖蘭踹了過去。

  圖蘭看著笨拙,但其實身形靈巧,未等他觸及自己衣角,便已經一個縱身如雨燕般掠了出去,叫盛怒之下的吉祥依舊踢了個空,險些自馬上摔下來。他平素何曾丟過這樣的臉,偏生如今渾身帶傷,又滿腔怒氣,竟是大失水準,恍若換了個人一般。

  「這般說來,他的解藥,只有你說的先生手裡有?」燕淮瞥了吉祥一眼,換了副笑咪咪的模樣去看圖蘭,「若是不用解藥,何時毒發?」

  圖蘭知他便是在漠北時混入他們駝隊的十一,因他在沙海上救過謝姝寧的命,所以對他便沒有對吉祥那般窮凶極惡的模樣。又見他笑咪咪的,即便那張臉上還沾著血污,卻也照舊難掩少年清俊如同遠山的乾淨眉眼,圖蘭絲毫沒有遲疑,便搖頭回道:「先生不是大夫,不會製藥,解藥在鹿大夫手中,全天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解藥。」

  後頭的那句話,顯得極為狂妄自大。

  但圖蘭說話間的神色,卻是令人意外的誠懇真摯。

  她知道,她說的是天大的實話。

  「若不服解藥,到也可以活到今日傍晚。」她老老實實說著。

  燕淮笑著沒有做聲。

  謝姝寧則無力扶額,覺得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圖蘭這個直腸子,竟是一骨碌將她身邊的人都給說了。雲詹先生,鹿孔,皆叫燕淮知悉。偏偏這丫頭還不知何時該收斂,竟說出了全天下只有鹿孔才做得出解藥的話來。

  雖然這話,的確是真的……

  鹿孔的本事,她再清楚不過。可怎麼能叫燕淮知道呢?!

  前一世,鹿孔可就是燕淮麾下的人,今生只不過是她搶到了先機提早將鹿孔收為己用罷了。一個近乎傳說的神醫,誰不想要?燕淮如今又剛巧需要這樣一個人……他前世能叫鹿孔對他言聽計從。忠心不改,可見是極有手段,掐準了鹿孔軟肋的。

  即便如今鹿孔已經娶了月白,生了兒子,但謝姝寧仍不敢在燕淮跟前掉以輕心。

  一旦他動了心思,她可不敢保證自己能搶得過他去。

  「圖蘭,不得造次!」她想著,嘴裡不由自主便冒出了句訓斥的話。

  圖蘭一聽,立即住了嘴,將嘴唇抿成一條線。再不開口。

  燕淮依舊笑著,忽然伸手搓了搓下頜上沾著的一塊血漬,慢慢道:「既如此,解藥自然還是要的,只是不知先生可有明示。該如何給?」

  「他要跟我一道帶著小姐回去,才能給他解藥。」圖蘭覷著謝姝寧的神色,見她頷首,方才開口說道。

  燕淮聽了,笑意微斂。

  傍晚便會毒發,解藥卻並不在圖蘭身上,而且要見到了謝姝寧的人。才肯拿出解藥來。

  圖蘭口中的那位先生,似乎將一切,盡數掌控在他的五指山內。若傍晚時分,仍不見謝姝寧,距離她失蹤便超出了八個時辰。即便活著,怕也不大好了。到那時。吉祥若沒有帶著人去見他,便只得毒發身亡,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由此可見,這位先生不僅算得妙,也足夠果斷。是個耐人尋味的人才。

  燕淮勒緊了韁繩,讓吉祥下馬,「護送謝八小姐回去。」

  解藥,他勢在必得。

  吉祥默不作聲,依言下了馬。圖蘭便高高興興牽了馬來招呼謝姝寧:「小姐,我們回莊上去!大家知道您沒事,必定都十分高興!」

  謝姝寧心中暗嘆一聲,忍不住苦惱起來。

  圖蘭沒有聽出雲詹先生話裡真正的意思,謝姝寧卻是明白了。

  雲詹先生其實有意同燕淮交好。

  若不然,解藥的事,他大可以不理,任吉祥去死。左右他死在同謝家沒有干係的地方,明面上誰還能找他們的錯處?但是燕淮,焉會不管這事。所以素日裡連門都輕易懶得出一下的雲詹先生,又怎麼會願意招惹一個這麼大的麻煩。

  他知道她同燕淮在一處,又讓吉祥跟圖蘭一起尋的人。

  到了圖蘭要帶吉祥回田莊換解藥時,燕淮豈會不同行?

  老頭分明是想見燕淮了。

  可是他為何要見燕淮?

  若是不見,豈不是更不容易沾上這身腥臊?

  謝姝寧突然之間,想不通雲詹先生的真正用意。

  ……

  三匹馬一路撒腿狂奔,愣是將趕路的時辰縮短了三分之一。到達田莊時,雲詹先生穿著長衫急匆匆趕來,一見到謝姝寧便懵了,磕磕絆絆地讓人去喊玉紫來,要送她下去先梳洗換衣再說旁的。

  耽擱了這許多時候,謝姝寧又是火場又是荒山野林折騰了個遍,哪還有乾淨的模樣,身上的衣裳又只是單薄的中衣,實在不成樣子。

  吉祥幾個又是大男人,生生都給瞧光了!

  雖說小姑娘一個,也沒什麼能被瞧的,但這事仍舊於理不合,說出去叫謝姝寧如何做人……

  雲詹先生瞪了圖蘭一眼,責備她竟也不知先為謝姝寧隨便尋些東西遮一遮。

  可圖蘭反倒是疑惑極了,小姐又沒有光著身子,明明都穿著衣裳了,還要用什麼遮?

  在她的故鄉,露個胳膊大腿乃是常事,就算是露肚臍的,那也不少見。謝姝寧身上穿的雖然髒了些,也劃破了些,但在她看來,仍算是穿得嚴嚴實實,根本便不需要再額外的遮。

  雲詹先生一拳頭打在了棉花堆上,十分不得力,難受得慌,決心等處理完這些事,便讓玉紫好好再仔細教一教圖蘭這些瑣事。

  「解藥在哪?」

  圖蘭跟雲詹先生互相瞪眼的時候。吉祥摔了簾子闖進來,粗聲問道。

  燕淮跟他的人這時都被安置在了東次間,讓人上了茶。吉祥卻自己莫名闖了進來,雲詹先生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頭。

  他雖然只同吉祥打過這麼一次交道。但也看得出吉祥雖然脾性不佳,卻並不是那些莽撞無理的人。但他今次,卻闖進了門。這種古怪,雲詹先生焉會錯過。

  「解藥已派人下去拿了,還請稍安勿躁。」雲詹先生吩咐圖蘭先出去,自己則再請吉祥回東次間去。

  眼下距離傍晚還有好些時候,的確無需太過擔憂。

  吉祥嘴角一抽,面上實在難以維持住一個淡然的模樣,索性又摔了簾子出門去。

  進了東次間,燕淮已淨了面換了身雲歸鶴的乾淨衣裳。靜靜坐在那吃茶。

  雲詹先生領著冬至進了門,氣氛便猛地有些怪異起來,總有某處似乎不大對勁。

  「世子。」雲詹先生衝他作揖。

  燕淮就放下茶盞,緊跟著回了禮。

  雲詹先生連聲說著「不敢當、不敢當」,一邊悄悄打量著他。

  遇到了那樣的事。吉祥身上的傷都慘烈得叫人不忍細觀,燕淮身上卻似乎沒有大症,只左眼下有一道劍痕,險險避開了眼睛。

  他不由問道:「世子身上可受了傷?」

  這是關懷的問話,燕淮給面子,當然要回:「腰間有一處傷,並不嚴重。」

  「既是傷。便該仔細瞧瞧才是。」雲詹先生正色說著,旋即派人下去再催一催鹿孔。

  結果人急匆匆應聲而去,方才出了門,鹿孔便拎著個藥箱到了。

  雲詹先生便道:「先給世子瞧瞧身上的傷。」

  燕淮擺擺手:「還是先取解藥吧。」

  一開始便說是共謀,明面上的平衡還不能打破,解藥到底要先拿到手才能叫人安心。

  雲詹先生就捻著鬍鬚讓鹿孔把解藥交給了吉祥。

  吉祥握著藥丸。瞇起眼睛疑道:「我怎麼知道,這是真的解藥還是另一枚毒藥?」

  「若信,便是解藥;若不信,那便是毒藥。」雲詹先生打著啞謎,絲毫不見被人猜忌的惱恨之色。

  吉祥心火噌噌直冒。覺得自己這輩子的氣都在這個小破莊子上生完了。

  燕淮瞥他一眼,微微頷首。

  吉祥便將藥丸往自己口中一丟,咽了下去。

  眾人皆在,雲詹先生不會拿了假的解藥來糊弄人,若不然毒死了吉祥,他還要順帶毒死了燕淮不成?就算他敢,也得看有沒有這個本事。

  雲詹先生再次讓鹿孔為燕淮診治,燕淮便沒有繼續推拒。

  吉祥在一旁看得心驚,生怕雲詹先生故技重施,再在燕淮身上下毒。誰知他方要出聲阻攔,就聽到了自家小主子狀似漫不經心地道:「鹿大夫可聽說過,這世上有人能夠百毒不侵?」

  鹿孔正在掀他的衣裳下擺以便查看傷情,聞言一愣,「百毒不侵之人,雖不多見,但應該是有的。」

  一個人的耐藥性,是可以後天加以培養的。

  燕淮進入天機營伊始,便開始服食少量毒藥,一點點開始加份量,一點點換劇毒……

  所以他有恃無恐,小萬氏不論讓人在他的吃穿上動多少手腳,所看到的他,依舊是活蹦亂跳的。

  恐怕也正是因此,才有了胡家那一齣。

  「世子的傷……」忽然,鹿孔倒吸了一口涼氣,訝然說道。

  隱在衣衫下的狹長劍傷,皮肉翻捲,極為駭人。

  該是疼極,但少年的面上依舊是風輕雲淡的神色。

  他仍能微笑著:「只是瞧著駭人罷了,並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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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無賴

  鹿孔極不贊同地搖了搖頭,沉聲道:「世子莫要大意。」

  他是醫者,一切以病人的安危為重,這會見到了燕淮的傷,立時滿心憂慮。偏生燕淮帶著這樣的傷,面上竟還一點不顯,真真叫人驚訝。

  雲詹先生在一旁看著,亦是詫異不已。

  那樣的傷即便落在個硬漢身上,怕也早就已經疼得直冒冷汗,起不了身了。可燕淮,卻像是個沒事人一般。他們哪裡知道,這樣的傷,於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麼。昔日燕淮身處天機營,風師父為了斂財不惜讓眾弟子淪成殺手,只要有金子賺,便不管任務有多危險都要逼他們去闖。

  燕淮在武學方面再有天賦,亦不過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年,一開始又缺乏經驗,焉能不受傷。

  每一回出任務,要麼便全身而退,毫髮無傷;要麼便是遍體鱗傷,艱難逃生。

  他受過的傷,次次都比這一回更兇險更疼痛。

  那些痛,猶如他自小被餵食毒藥一般,一個人忍耐疼痛的能力也會隨之增長。一旦成了習慣,便不覺得難耐了。

  「那便勞煩鹿大夫了。」燕淮笑道。

  鹿孔點頭,一邊去開藥箱,一邊道:「世子這一回乃是運氣好,若不然,這一劍再斜些,便能刺到要害。」

  而今雖只是劃破了筋肉,卻依舊模樣猙獰可怖,顯見當時情況的兇險。

  燕淮一手拄在下巴上,面上的笑意帶著些許古怪的漫不經心,他徐徐道:「一劍換一命,已是極值。」

  對方只是傷了他一劍,他卻已經要了對方的命。

  真論起來,的確是他划算得多了。

  但這樣的論調聽在鹿孔跟雲詹先生耳中,便不由叫人覺得心驚。

  哪有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雲詹先生回憶著自己昔日追隨過的人,忽然間覺得他們像極。說話的口氣也帶著幾分似乎與生俱來的相似。可他不敢肯定,自己的懷疑有沒有道理,又是不是真的。畢竟那些事,已然是十數年前的事。早早被歲月長河湮沒,難以尋覓蹤跡。

  他讓冬至去私下裡調查燕淮,最後收到的消息,卻只是寥寥,也因此冬至很快便將消息送了回來。

  數年前,如今已故去的成國公燕景在誰也沒有察覺的時候,一意孤行悄悄送了幼子出京,從此世子燕淮人間蒸發,誰也沒有見過他。

  但隨著謝姝寧一道從敦煌回京的冬至卻知道,那麼多年來。世子燕淮就藏在遙遠的大漠裡。

  他們走著同一條路到了于闐古城,又先後回了京,這件事絕不會有假。

  雲詹先生知道了這樣的消息後,很是悵然。

  漠北的事,有了蹤跡若真的要查。順藤摸瓜也總會調查清楚的。可眼下時間緊迫,光派人前去漠北又或是手書一封送往敦煌,拜託如今已是敦煌城主的宋延昭調查,一來一去亦要花費不少時間。

  他們都等不及。

  這些事,便只能暫且先擱下。

  這些事亦不是真正叫雲詹先生心生疑惑的關竅所在,真正叫他心驚的是,世子燕淮的生母乃是萬家的大小姐。

  因大萬氏去的早。許多後來京都的人幾乎都要將她給遺忘了,只知燕家同萬家的姻親關係,是經由小萬氏跟燕景的婚事搭的橋。

  然而雲詹先生卻知道大萬氏……

  他又特地讓冬至去反覆將燕淮的生辰八字核實清楚,最終才敢心驚膽戰地加深心中的懷疑。

  「揀了最好的藥用。」雲詹先生不敢盯著燕淮腰間的傷口看,飛快收回視線,衝鹿孔叮嚀了句。

  鹿孔是跟著謝姝寧來的田莊。所以帶上的藥多半都是專供她用的。深閨少女,輕易也不會在身上留下刀劍之傷,但鹿孔為了以防萬一,仍帶上了些許金創藥。

  這些藥,亦是他私下裡親自調配的。是外頭難尋的好東西。

  故而雲詹先生的話一說完,鹿孔便應聲從藥箱裡取出了一個藍釉的小小瓷瓶。

  這瓶子還是早前他兒子豆豆被月白領著去瀟湘館同謝姝寧請安,一時貪玩抓在了手裡再不肯鬆開,才叫謝姝寧笑吟吟送了豆豆玩的。

  聽說,單這麼一個小瓷瓶,便值十金。

  裡頭原是裝著花露的,用光了洗淨了,香氣仍幽幽殘存著。

  鹿孔當著眾人的面將瓶子打開來,道:「世子這些日子切記不要沾水,葷腥亦要忌口。」

  說著話,他拿著裝著藥粉的瓷瓶走上前去,還未靠近燕淮,便被吉祥橫臂給攔住了。

  「這是什麼藥?」吉祥皺眉。

  鹿孔臉色微紅:「是在下親自配的金創藥。」

  吉祥不悅,語氣中滿滿都是不信任:「你親自配的藥?」說完,他旋即問燕淮,「世子,依屬下看,這藥還是待回去再敷為好。」

  天知道,這群人會不會又出什麼妖蛾子。

  燕淮不懼毒,但並不代表就沒有別的法子能害他。吉祥經過自己的事,對雲詹先生幾人很不放心,即便眼前的大夫生了副極良善的模樣,亦叫他放心不下。

  誰知燕淮並沒有贊同他的提議,只微微搖了搖頭便讓鹿孔上藥:「鹿大夫是江南人?」

  即便鹿孔在京都娶妻生子,生根落地,但他談吐間卻仍帶著些微江南吳儂軟語的意味。

  鹿孔應是,「生於江南,長於江南,直至幾年前才入的京。」

  餘音裊裊間,細膩的藥粉已被鹿孔從瓷瓶裡倒了出來,仔仔細細敷在了那道傷上。

  藥粉呈現出淡淡的黃色,帶著濃郁的藥味,一碰到傷口,便火辣辣的疼了起來。饒是燕淮早有心理準備,當下也不禁微微吸了口涼氣,根本比中劍的那一瞬間還要疼上許多。

  「世子!」吉祥候在一旁,見狀差點直接將腰間佩劍拔了出來。

  燕淮連忙擺手制止。

  然而鹿孔的藥確有奇效,只一會劇烈的疼痛消了下去,傷口處原有的灼灼痛意。竟也隨之一道消去了。

  燕淮不由讚歎:「鹿大夫的藥,實在是妙!」

  鹿孔得了誇讚,面上現出微微酡紅,道:「世子謬讚。」

  「鹿大夫可是在謝家坐堂?」腰上敷完了葯。又被細密的紗布仔細纏好包紮起來,衣衫重新被放下,燕淮懶懶坐在椅上,忽然發問。

  鹿孔微怔,搖首解釋:「非也,在下並非謝家的人。」

  他是個大夫,一沒同謝家簽署契約,二不曾同宋家簽署契約,實際上卻是個自由人。謝姝寧也從未想過要用一紙黑字來約束他,她太明白鹿孔這樣的人。重情重義,要想將他捆在自己身邊,用契約這種東西實在是最壞的選擇。

  而今,月白跟孩子,對鹿孔而言才是最重要的那一紙契書。是需要他用命來簽署的契約。

  燕淮卻並不知內裡詳情,只試探著提議:「鹿大夫年紀輕輕已有如此醫術,實屬不易,若只在這碌碌終身,難免浪費,不若……」

  沒想到他的話才說了一半,就有道不快的聲音在外頭隔著簾子傳了進來:「世子若無事。還請早些離去!」

  隔著竹簾子,屋子裡的眾人只能瞧見一抹隱隱綽綽的身影。

  但聲音,眾人卻太熟了。

  雲詹先生笑了起來:「請小姐進來。」

  話音落,簾子便被飛快打起,謝姝寧穿了身海棠紋的輕羅月華裙,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她一早便知道。有朝一日若燕淮見到了鹿孔,定然會心癢難耐,恨不得立即把人從她這挖走。如今一見,果然是這樣。不過人既然已經提前被她收為己用,燕淮就算是低聲下氣同她借。她也並不願意借,更不必說要將人奪走。

  滿西越朝,怕也尋不出第二個鹿孔來,何況他如今尚不足而立,年輕得很。待過幾年,他的醫術只會越發精進,越發厲害。

  她自認為有眼光,燕淮卻不會比她差,他一定也看出來了鹿孔的天賦。

  「師父。」謝姝寧入內,先同雲詹先生行了一禮,之後方才轉身面向燕淮,微微一福,「時候不早,世子想必也忙得很,不知何時啟程?」

  不等雲詹先生說話,她便先下了逐客令。

  雲詹先生愣了一愣,沒料到謝姝寧面對燕淮時,竟是這般不留情面。明明先前圖蘭還說,謝姝寧是同燕淮一起被發現的,身上除了些劃傷外,並無大礙,怎地如今見了燕淮,卻是這般模樣?

  雲詹先生很不解。

  「近些日子我倒空得很,並無事可做,八小姐怕是想錯了。」燕淮坐在那,慢吞吞地說道,「莊上景緻不錯,暑氣盡消,實在是避暑的好地方。不知八小姐可捨得容我們暫住幾日?」

  此言一出,屋子裡一片寂靜。

  鴉雀無聲間,吉祥顫巍巍地問燕淮道:「世子,這……怕是不妥吧……」

  雖說眼下不便入城,鐵血盟中的內鬼也還未尋出,行程容易暴露,但就這麼留在這座小田莊裡?他可是打從心眼裡不信任這一夥人,誰知他們前腳住下,這群人會不會後腳就派人送了消息去成國公府給小萬氏。

  若照他說,寧願回城去,也比留在這裡好。

  何況眼前的謝八小姐,只差一點便命喪他手,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輕易放過他才是。

  吉祥背冒冷汗,一抬頭恰又撞見了圖蘭,當下頭疼欲裂,恨不能立時打暈了燕淮拖上馬走人才好。

  謝姝寧亦覺得燕淮這是不是被傷到了腦子,不然怎麼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在場的人皆知道,他們在胡家才出了那樣的禍事,那群賊人指不定還在外頭苦苦搜尋他們的下落,而今他卻說要在她的田莊上借住?

  萬一那群人發現了他的蹤跡,他是想讓滿莊的人都給他陪葬不成?

  謝姝寧氣不打一處來,又知道他惦記著鹿孔,心生怒氣,正視著他便想要拒絕。

  然而她才一抬眼,便發現了燕淮眼角的那一抹血痕。

  雖然上了藥,但仍舊很顯眼。

  她忽然想起,前世燕淮臉上也有這麼一道痕,難道便是這時留下的疤?他生得實在太好。即便面上留了疤痕,仍不能算是破相,反倒是平白添了幾分戾氣。

  想起往事,她不禁頓了一頓。

  這一頓便叫燕淮搶先說了話:「八小姐不說話。便是答應了?吉祥,還不快下去準備。」

  謝姝寧眉頭一蹙。

  胡扯!

  她一個字還沒說,怎麼就答應了?

  「小廟留不下大佛,世子留在這正如您的護衛而言,不妥得很……」她暗自深吸一口氣,秉著最後的儀態,緩緩說道。

  然而燕淮根本便不在意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他既想留下,謝姝寧應不應都一樣。他若不想走,她難道還能讓人把他丟出去不成?謝家女。哪有膽子對燕家人做出那樣的事。

  他打量著謝姝寧,聲音鎮定而從容:「八小姐不要見外,你可是燕家未過門的二夫人,是我未來的弟媳婦,我們本是一家人。我暫住在你的田莊上,你只當是住了個親戚便是。」

  明明一派冷靜之色,話卻說得這般輕佻,連謝姝寧都給說懵了。

  她才多大,他也好意思當著她的面直說這樣的話?!

  她同燕霖的親事也從未被人拿到明面上來說過,誰知來日是否一定會成。姑娘家的清譽,在他眼裡。莫非便什麼也不是?

  謝姝寧只覺得自己眼皮直跳,實在是無力應付此人。

  回回同燕淮打交道,言語上她總是只有吃虧的份,簡直是撞了邪了!

  她無法,只得求助似地看向了雲詹先生。

  先生老奸巨猾,又喜清淨不愛招惹麻煩。肯定不會願意將燕淮留下,而且也一定有法子好將人給弄走。

  她如是想著,望著雲詹先生的一雙眼裡幾乎盈出水來。

  波光粼粼的一雙眼,一旦做出這樣可憐兮兮的模樣,誰扛得住。

  雲詹先生平素又歡喜她。這時理應立即出聲制止燕淮才是,可他卻意外地遲疑了。

  謝姝寧覺察出不對勁,面色微變,方要說話便聽見雲詹先生道:「莊上的景緻雖佳,卻也不過只是粗鄙之色,老夫閒雲野鶴慣了,倒是歡喜得很,難為世子小小年紀也偏好此番景色……」

  「師父!」謝姝寧聞言心裡「咯噔」一下,直道不好,忙喚了雲詹先生一聲。

  雲詹先生笑著看了看她,悄悄眨了眨眼。

  謝姝寧不明所以,但見了他這幅模樣,倒勉強忍耐住心中焦躁。

  但留下燕淮,算是怎麼一回事?

  天大的麻煩,走到哪便將楣運帶到哪,她是避無可避便要硬著頭皮迎上去不成?

  「世子若願意,只管留下。」雲詹先生一錘定音,竟然真的將燕淮給留下了。

  謝姝寧眼前發黑,站在燕淮身後的吉祥更是腿軟,皆是一頭霧水。

  燕淮端坐了身子,同雲詹先生道謝。

  這件事便算是給定下了。

  在胡家的那天夜裡,謝姝寧穿著男裝,又是黑漆漆的夜,那群追殺燕淮的人並不知她是誰,所以也絕對不會想到燕淮會躲在謝六夫人宋氏的陪嫁莊子上。

  這事,連謝姝寧都沒有料到,那群人自然是更加猜不透。

  ……

  過了午時,一群人卻都還餓著肚子。

  雲詹先生便先讓人上了茶點,吩咐了廚房那邊加菜。

  他倒是一直陪著燕淮說話,謝姝寧有心想問問他為何留下燕淮,是作何打算,卻苦於一直尋不到恰當的機會。直到飯菜端上來,眾人分別用了飯,燕淮進了客房休息,謝姝寧才算是能好好同雲詹先生說話。

  她帶著滿肚子疑問去了雲詹先生那裡。

  「您心裡頭究竟有何打算?」謝姝寧自顧自坐下,一臉不解地看向他。

  雲詹先生撫鬚不語,良久方長嘆一聲,搖頭道:「只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燕淮既開口說出了那樣的話,他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直截了當將人趕走的。他很快便會成為新任成國公,一時半會他們不好得罪他。何況,出了胡家的事,謝姝寧同他又在外頭留宿了一夜,許多事說不清道不明,是該尋個時機攤開來好好說一說才可。

  正如燕淮先前所言。謝姝寧是他未來的弟媳婦,單憑這一樁,許多事便無法擇清。

  當然,他心中也打著自己的算盤。

  從冬至將收集到的消息告訴他後。他心裡便多了顆疙瘩,難以消除。

  若能留下燕淮仔細觀察幾日,興許能解開他心中疑惑也說不準。

  只是這些事,他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訴謝姝寧。

  「你莫要擔心,這件事只會瞞嚴實了,不會叫旁人知道的。」雲詹先生以為她是在擔心燕淮住在田莊上,來日被人拿來做文章,便勸了幾句。

  為了不將消息流出去,不叫人知曉,就連田莊上也並沒有幾人知道燕淮的事。

  「瞞得再嚴實。也遲早會有走漏風聲的那一天。」謝姝寧聽了他的話,仍惴惴不安,「我年紀小不知事,先生難道也不知?燕家的局面,發生在胡家的那些事。哪一樁是我們能插手該插手的?」

  雲詹先生目露驚異。

  他看著面前年不過十一二的小姑娘,看著她白玉似的面上還掛著被枝椏擦傷的細微傷痕,嘆了聲:「水已經渾了,人也已經入了水潭,躲不得的。」

  謝姝寧沉默了下去。

  她太迫切地想要避開麻煩,卻似乎怎麼也避不開,彷彿冥冥中便註定了這一切。

  前世她同燕淮沒有交集。卻陰差陽錯因了他的關係,被林遠致當成了棄子,死在了林家。

  從頭至尾,她都不敢靠近燕淮。

  不沾他的邊,尚且落得了那樣的下場,誰知道沾了。會如何?

  至於燕霖,天知道他還有幾日可活,所謂的弟媳婦,根本便是天邊浮雲,毫無干係。

  她不想同燕淮牽扯太深。但雲詹先生說得對,人已入局,如何能撤。

  良久,她站起身閒步往外頭走去,背脊卻得筆直:「我聽師父的。」

  雲詹先生望著她的背影漸漸融進了夏日午後灼灼的陽光裡,坐在那久久不曾動過。

  步入烈陽下的謝姝寧閒庭信步,眉眼間卻籠著揮之不去的陰霾擔憂。

  風裡有馥郁的花香,嗅入鼻間,卻也難叫人歡喜。

  她一邊在為燕淮留下的事擔憂,另一邊卻莫名其妙也為燕淮擔憂起來。

  追殺他的人到底是小萬氏的人,還是出自萬家其餘人的手?她曾聽說過,萬家的老夫人,也就是燕淮的外祖母,對這個長女所出的外孫極為疼愛,英國公溫家的那門親事,也是由她提議的。

  但這一回燕淮回京,萬老夫人顯然沒有對自己疼愛的外孫施以援手。

  這又是為何?

  難道說燕淮離京幾年後重歸燕家,萬老夫人便不再疼他了?

  這般說起來,燕淮身邊竟無一人可依靠。生母早逝,父親病逝,就連昔日疼他愛他的外祖母如今也只對他袖手旁觀……身邊只有對他虎視眈眈的繼母跟弟弟……謝姝寧頭一次覺得,燕淮的處境極為凄涼。

  他再厲害,終究也不過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而已。

  莫名的,謝姝寧想到了多年前那個冬雪霏霏的日子裡,在馬車上幽幽醒轉的自己。

  如昔日的她一般,獨闖龍潭虎穴,卻不知有誰能夠依靠,所以即便受傷也只會自己躲在暗處舔舐傷口,斷不會在面上流露。

  站在天光底下,她抬頭望著青空,看著上頭的雲捲雲舒,長長舒了一口氣。

  罷了,就當是日行一善,任他住幾日吧。

  她大步邁開,往前走去。

  廂房裡,燕淮卻並沒有入睡。

  身上的傷已經不疼了,只剩下些木木的麻意。

  他站在窗邊,聽著樹上傳來的蟬鳴聲,憶起昔日在漠漠沙海上騎著駱駝的自己還有七師兄紀鋆。

  直至回京,他才知道,他的七師兄,冠著皇族的姓氏。

  然而一回到西越,兩人未至京都,便已分離,從此天南地北,緘口不提對方。

  天機營已經沉入沙海,成了永遠的秘密,他們的過往也隨之成了秘辛,這是必須的默契。

  他伸手按在了窗欞上,在這個瞬間卻忽然動了心思,想要知道七師兄過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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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
發表於 2017-4-18 00:31:23 |只看該作者
第215章 心思

  他身在京都,七師兄紀鋆卻身在江南,兩地相距甚遠,兩人也因而斷了聯繫。

  離別之際,紀鋆同他說,做了多年的師兄弟,沒了天機營他們亦是一輩子的兄弟。倆人雖不便同旁人提及對方,但一旦有難,不論是何,皆可立即手書一封,用信鴿傳達。只要收信的那人還活著,便會立即快馬加鞭趕來,助對方一臂之力。

  眼下,他處在困頓之中,若求助於紀鋆,想必曾說出那話的紀鋆一定會立刻便趕來。

  但燕淮思來想去,倒並不願意求助他。

  難得他們離了天機營,遠離了那樣的生活,如今紀鋆回了江南,能坐在臨湖的酒樓上吹風搖扇,品茗談笑,日子悠閒得很。他怎能叫自己視若手足的七師兄拋卻安定而舒適的生活,轉而奔赴遙遠的北地同自己一道拚命?

  他在回京後過的每一天,都是水深火熱的。

  繼母不想他活著,他偏要費盡心機活下去。

  若紀鋆來了,興許一個不慎就會把命丟在這裡,從此連落葉都不能歸根。

  他還未曾娶妻生子,還有大把歲月可以揮霍,甚至於他亦有他的難處。否則昔日他也就不會也在天機營裡過那樣的日子,在漫漫黃沙飛舞的天地日復一日地過下去。

  短短一瞬,燕淮心裡卻像是過了足足十數年,看盡了未來的路。

  茫茫的歲月長河裡,他看到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

  漫長的生,子孫滿堂,得享天倫;抑或是死在少年時,孤塚一座,荒草叢生。

  他不能求助七師兄。

  燕淮望著窗外綠油油的樹,長出一口氣。

  他搭在窗欞上的手,膚色白皙而細膩,上頭卻有深深勒痕,指腹間亦有明顯的繭子。

  那是因為拉弓射箭而留下的痕跡。

  弓弦絞在指上,一點點勒進皮肉,磨破了皮,流過血後便結成了厚厚的痂。痂還來不及脫落,便被再次勒出殷紅的血來,如此反覆,便成了永遠消不去的瘀痕。

  他還記得,自己拉開的第一把弓是從父親成國公手中接過的。

  那是一把特製的弓,精緻小巧,不似武器倒像是孩童把玩的東西。他惶惶拉開,射出人生中的第一支箭,正中紅心。

  他亦記得,父親笑了,笑容裡含著驕傲跟歡喜。即便那笑意轉瞬即逝,但他仍看見了。從此以後,他愛上了那種拉弓射箭的感覺,羽箭離弦而去,在風中呼嘯著朝箭靶而去,正中的那一抹紅被「噗嗤」一聲戳透。

  每一個瞬間都那樣叫人歡喜,每一次羽箭離弦,都叫他憶起昔日父親的笑容。

  自六歲開始,雞未鳴時他便起身,直至黃昏時分,柝聲初起,他方才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弓。

  離開京都時,他失去了這把弓。等到再見到它時,它卻靜靜躺在父親的棺木中,像代替他在陪著病逝了的父親一般。

  吉祥告訴他,父親臨終之際已病得說不出話來,他想要用這把弓陪葬,卻無法言表,身體又虛弱得連抬一下手指的力氣也無,更不必說將這些話給寫下來。於是他便盯著那隻藏著這把弓的樟木箱子看,一直看……一直、一直地看……

  這才有人打開了箱子取出弓來。

  燕淮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父親既一直留著這把弓,甚至死了也要帶進棺材去,卻為何會捨得將他遠遠送走?

  他覺得自己愚得很,不論怎麼想,都還是猜不透父親的真正心思。

  窗外夏蟬在撕聲力竭地鳴叫著,像在喊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他的眉頭不由微微皺起,擰成了一個川字。

  「世子,屬下讓人去將樹上的蟬黏了去。」吉祥端著親自去煎了的藥入內,見他站在窗邊緊皺眉頭,便以為他是因為窗外的蟬鳴聲而煩躁,遂擱下藥碗,拔腳就要出門去。

  燕淮沒有回頭,「站住。」

  吉祥應言停下腳步,面露疑惑。

  「想法子放個我重傷的假消息出去。」燕淮微垂著頭,金燦燦的日光照在他面上,映出少年唇角細微的絨毛,眼瞼處被長長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陰影。

  「世子是想將內鬼捉出來?」吉祥略一想便明白了過來。

  燕淮頷首,「不除此人,鐵血盟便一日不能知道我的下落。」

  這也是他留在這的原因。

  謝六爺夫人的陪嫁莊子,誰能想到他會藏在這?即便是他自己想來,也覺得頗為不可思議。

  燕淮想著謝姝寧差點抬腳的模樣,不由失笑。

  吉祥見他忽然笑了起來,眼皮一跳,覺得自己愈發不了解自家主子了。比起故去的成國公燕景,燕淮的心思倒是更加難猜許多。

  「屬下明白。」他暗自琢磨著燕淮會在謝姝寧這留多久,「世子,那藥……」

  說著話,他的視線悄悄落在了桌上的那隻藥碗上。藥是他煎的,他放心。但這藥卻是鹿孔開的,是他配的,吉祥便不敢大意。

  燕淮轉過身來走到桌邊,端起藥碗凝視了會,旋即驀地端起藥碗一口氣將藥汁給喝盡了:「無妨。」

  別說他敢確信裡頭沒有毒,就算是有,又能如何,總歸他是不怕的。

  吉祥眼見著他將藥喝了,便將口中剩下的話都給咽了下去,重新捧起藥碗告退。

  走至門口,他的身形忽然一頓。

  他倒是給折騰忘了,也不知謝八小姐究竟有沒有將他要殺她的事告訴世子……

  他哪裡知道,謝姝寧也正在為這事苦惱。

  留下燕淮也就罷了,留下吉祥,就叫她惱火了。

  但她亦不敢直接去告訴燕淮,喂,你的護衛想要殺了本姑娘!

  若萬一那天在胡家吉祥的舉動,便是燕淮授意的,那她豈不是自討沒趣,自尋死路?謝姝寧因而很惆悵,連午覺都沒有睡好。月白帶了祛疤的藥膏來看她,一臉惶恐未消,見了她便道:「小姐,您可嚇壞奴婢了!」

  聽到謝姝寧不見了的消息時,她正抱著兒子哄他睡覺,當下差點嚇得連兒子都失手落到了地上,直到如今看到了謝姝寧,她也依舊有些驚魂未定。

  謝姝寧盤腿坐在炕上,正在查閱平郊的地圖,如她所記得一樣,胡家那邊的地圖上,並沒有顯示她跟燕淮藏匿的那座小山。

  邊上那兩座高些的倒是都在圖上標了出來。

  她擔心只是這幅圖上漏了,便又特地尋了旁的來,可是翻遍了各個時期的地圖,她也沒見到那座山所在。

  實在是古怪。

  她看了一陣沒看出什麼名堂來,索性將書都往邊上一堆,邀了月白坐下,問她道:「我這不好好的嘛,你不要擔心。」

  月白越聽她這麼說,卻反倒是更加擔心了,聞言直道:「您說說您自己這些年,哪一回出門不帶點傷回來?依奴婢看,您今後吶,還是莫要出門了的好!合著年紀也日漸大了,跟著夫人學學如何管家也是好的。」

  謝姝寧汗顏。

  月白這話倒也還真沒說錯,她每一次出門都得掛彩,今次已算是走了運,才劃破點皮而已。

  但讓她跟著母親學管家?

  倒不如讓母親跟著她學得了。

  謝姝寧就故意換了話頭同她說:「你帶了什麼來?」

  月白依言打開了白瓷的小蓋,露出裡頭雪白的一塊脂膏,散發出淡淡的蘭花香氣:「奴婢前些日子新制的膏,同專門去疤用的玉容膏功效相同,效果卻更好。」

  「哦?那你給我抹上試試。」謝姝寧便笑。

  月白用指尖拈了豆大一點,在她面上輕輕推開,細緻地抹遍微小的傷口:「像這樣的小痕,用上個三五日,便能消個大概,有個七八日,便能恢復如初。」

  謝姝寧不由感慨:「將你許給鹿孔實在是許對了人了。」

  「您年紀越大,這說話倒是越沒邊了!」月白為她抹完了藥膏,收回手,嗔了句。

  謝姝寧就笑吟吟拉了她的手,道:「怎麼不帶豆豆來?」

  她向來喜歡孩子,因而回回月白來,她都要問一問豆豆。

  月白道:「您才回來,該好好歇歇才是。那孩子鬧得很,便不讓他過來了。」

  謝姝寧搖頭:「我好著呢,用不著歇。」

  她也沒那個心思歇,莊上住了個大禍害,她可放心不下。

  「奴婢聽說,成國公世子住下了?」月白收拾了東西,輕聲詢問。

  謝姝寧頷首。

  「這可真是……為了什麼……」月白見她點頭,明白是真的,不由愣住了。

  謝姝寧則笑:「權當他不在就是了。」

  但這話說得容易,做的可就難了。

  傍晚時分,謝姝寧讓圖蘭搬了搖椅去樹下納涼,結果正盯著樹梢上的花數得痛快,便看到燕淮閒步走了過來。

  彼時圖蘭正在去幫她挑水果,玉紫亦被她給打發去了雲詹先生那整理地圖,只她一人靜靜躺在樹下乘涼。

  她無奈,索性閉上了眼睛,真當自己沒有瞧見燕淮。

  「八小姐,你真不打算睜開眼看看?」

  耳中傳來少年清越的聲音,謝姝寧的眼睛便閉得愈發緊了。

  燕淮站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束手抱胸,緩緩道:「你胳膊上落了條蟲子……青色的……一指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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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發表於 2017-4-18 00:31:35 |只看該作者
第216章 共居生活

  謝姝寧「啊」了聲從搖椅上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抖動衣袖。

  夏衫本就輕薄,只隔著薄薄一層布料,謝姝寧幾乎都能感覺到袖上緩緩爬動著的觸角。

  她不敢睜眼去看,只得緊緊閉著雙目胡亂晃動袖子,想要將燕淮口中的那條大青蟲給晃下去。

  早知如此,她斷不會讓圖蘭將搖椅安置在樹下!原只是想納個涼,誰知道卻納到了條蟲子,不用親見只想一想也足以叫人毛骨悚然。然而用勁抖了片刻,因她閉著眼便無法得知這條蟲子究竟落下去了沒有,不由急聲問燕淮:「世子,蟲子還在不在?」

  耳畔似有笑聲隱隱,「還在上頭,我幫你捉掉吧,若不然甩到了髮上就不好了。」

  謝姝寧聞言身形一僵,立時垂下衣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燕淮的話成了真。

  若真掉到了頭髮上,那可怎麼是好!

  於是她便老老實實站在那不動,候著要助人為樂的燕大公子上前來幫她捉蟲。

  下一刻,眼前一暗,即便緊緊閉著眼,謝姝寧仍感覺到身前多了一個人,因個高些,將明媚的陽光擋了個徹底。她不敢動,訥訥詢問著:「捉掉了沒有?」

  燕淮輕笑:「好了。」

  謝姝寧長鬆一口氣,慢慢將緊閉的雙眼睜開了一條縫,透過眼角餘光去打量自己的袖子。

  甚好,左邊的袖子上連跟頭髮也沒有落下,右邊的那一條亦連片花瓣也無,乾淨如新,並沒有蟲子的身影,更不必說是一指粗的大青蟲。想到先前燕淮說的那蟲子的模樣,謝姝寧登時心頭一毛,抽了抽嘴角,不忍再往下想。

  「喏,蟲子。」

  忽然,一抹翠色映入了她的眼簾。

  扭動著的柔軟身軀上生著鵝黃色的小粒斑紋,高高昂起的頭頂上還生著兩條正在左右晃動的觸角。

  謝姝寧霎時白了臉,唬得連話也說不出,連連往後退去,踉蹌得幾乎要被腳下的石頭絆倒。

  果真是一指粗的蟲子!

  她驚慌失措地躲遠,又想到自己正站在樹下,不由慌了神,提著裙子就撒腿開始往另一邊跑,避開了樹亦避開了燕淮。

  「八小姐,這蟲子可不咬人。」燕淮站在遠處,將指間捉著的蟲子隨手往另一邊的草叢裡一丟,笑咪咪看著她。

  謝姝寧暗自在心裡「呸」了聲,面上仍是一片驚嚇過度的慘白之色,聲音顫巍巍地道:「世子好膽色……好膽色……」

  旁的也就罷了,那麼大條蟲子哪個姑娘家不怕?圖蘭自是例外中的例外。

  燕淮卻像是沒料到她竟然會害怕成這樣一般,袖手站在那疑道:「八小姐連死人都不怕,還怕蟲子?」

  謝姝寧急急想要爭辯,一著急卻咬到了舌頭,頓時疼出了淚花。

  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人一旦倒楣起來,喝水也要塞牙縫。她這時才敢肯定,燕淮此人,就是她命裡的剋星,但凡遇見了就沒有不倒楣的時候!她忍著痛,別過臉去咬著牙道:「死人一不會爬,二不會扭,三不會鑽進衣衫裡去,哪有蟲子可怕?」

  燕淮聽了,笑容滿面:「八小姐是個怪人。」

  謝姝寧勃然,哪有當著人面說人是怪人的?

  然而她同燕淮說過幾回話,每一次都只有被燕淮說得氣急的份,知自己是絕說不過他的,索性反譏回去:「這話說得倒好像世子你就不是怪人了一般。」

  燕淮卻頷首應是:「八小姐的眼光還是相當精準的。」

  一口血憋在了喉嚨裡,謝姝寧只覺得眼冒金星,決不能再同燕淮說下去了,急忙拔腳便要走人:「世子慢慢納涼觀景,我先走一步!」

  不等燕淮出聲,她已丟下那張猶自還帶著她體溫的搖椅揚長而去。

  她是主人家,難道要走還得經過燕淮這個客人的允許不成?

  念著方才那條蟲,謝姝寧心頭一陣發毛,腳下的步子邁得愈加大,臉色由白轉青,難看得厲害。

  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燕淮卻笑著走至那張搖椅前,施施然坐倒。身子往後一仰,頭頂上白雲藍空,風聲徐徐,愜意得很。

  謝姝寧這時若回頭看上一眼,想必將燕淮就此正法的心都該有了。

  片刻後,圖蘭端著一小筐洗淨了的桃子來,走到近前,卻發現蒙頭蓋著書躺在搖椅上的是個男的,而不是謝姝寧,不禁嚇了一大跳。她將竹筐往地上一放,吃驚地道:「你是誰?」

  明明沒多久之前,躺在這一臉愜意的人還是她家小姐。

  圖蘭甚至還記得謝姝寧皺著眉頭思索要吃什麼時,一臉的愁容。

  怎麼等到她洗淨了桃子送來,小姐活生生的一個姑娘家竟就變成了個少年郎?

  聽見問話,懶懶躺在搖椅上的人晃晃悠悠地坐起身來,被他蓋在臉上用來遮蔽濃烈日光的書冊隨之「啪嗒」一聲滑落於地,露出了下頭那張瓷白的少年面龐,赫然便是燕淮。

  圖蘭不喜燕淮的護衛吉祥,連帶著厭屋及烏,也不喜歡燕淮,覺得他不是個好人。此刻瞧見原是他躺在了謝姝寧該在的位置上,當即四處張望起來,大聲問道:「怎麼是世子在這,我家小姐去了何處?」

  四下裡空蕩蕩的,只有風吹樹葉發出的簌簌聲,周遭並無人影出沒。

  燕淮彎腰撿起書,抬眼看向圖蘭,和顏悅色地道:「八小姐被條蟲子給嚇走了。」

  圖蘭臉皮一僵,才要衝出口的話就這樣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她想了想,俯身將裝著桃子的竹筐拾了起來,仔細在裡頭翻來揀去,最終拿出了一顆最小的出來,一臉不捨地放到了燕淮手邊的小几上。

  「這些桃子都是給小姐吃的。」擱下了桃子,圖蘭一把將竹筐緊緊樓在了懷裡,肅容解釋。

  能叫她拿出一顆送予燕淮,已是天大的面子。

  燕淮看著手邊毛絨絨的紅桃,啞然失笑。

  圖蘭便不理他,抱著一竹筐的桃子飛快大步邁開,去找謝姝寧了。

  這個時候,謝姝寧卻已回房換了身衣裳,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生悶氣。

  她盤算著,燕淮怕是不會在田莊上留太久才是。

  畢竟時間過一日便少一日,他既還想要將燕家控制在手裡,就不好在她這僻壤之地白費光陰。她暗自猜測著,至多三日,燕淮便該啟程離開才是。出了那樣的事,他絕不會坐以待斃,恐怕這時便已經在私下裡著手調查了。

  謝姝寧捧著臉在炕上倒下,盼著這尊瘟神早日離開。

  到了晚間,廚房的管事親自來問她,晚膳用些什麼才好。

  她略一想遂讓管事先等等,轉頭吩咐了圖蘭去問燕淮一行人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

  不多時圖蘭得了答案回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她便又招呼了管事的來,將晚飯的食單吩咐了下去。燕淮不喜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她偏偏就要廚房做什麼。

  等到管事的一走,她卻不由覺得自己太過小孩子性兒,竟真跟燕淮較上勁。

  誰知道晚飯做好了,雲詹先生卻提議今晚眾人一道用餐,不必再單獨將吃食分別送到眾人房中了。

  因莊子上也沒外人,也只雲詹先生一個長者,他發了話,謝姝寧尋常不反駁。何況今天的晚飯被她動了手腳,她也想親眼看一看燕淮吃癟的模樣,以解今日青蟲之恨。

  僕婦們便在堂屋擺上了飯桌。

  因燕淮身份特殊,故而今晚這頓飯也就不必叫旁人伺候,只留下了玉紫圖蘭在一旁隨侍。

  少頃,鹿孔夫婦到了,一行人便各自落座。

  雲詹先生跟雲歸鶴師徒、鹿孔,並燕淮幾人一桌而食,謝姝寧則跟月白一道另僻了一張桌子。

  不過莊子上沒那麼多規矩,所以兩邊並沒有特地用屏風隔開。

  一群人皆落座後,因燕淮亦讓吉祥跟另一個護衛一道坐下了,雲詹先生便提議讓玉紫跟圖蘭也一道坐下,倆人連連推辭,拒不肯坐。玉紫更是一個勁地小聲喚謝姝寧,求她出面擺平這件事,打消了雲詹先生的念頭。

  主子坐在一塊吃飯,做下人的就算再得臉,也沒有上桌一道坐下用飯的說法。

  吉祥幾個是護衛,同她們又不一樣。

  謝姝寧看到了玉紫的一臉急色,明白過來雲詹先生的一片好意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為難罷了,當下幫著拒了。

  雲詹先生便也就沒有再繼續多言。

  食不言寢不語,很快屋子裡便只剩下了提箸的輕微聲響。

  謝姝寧看著桌上的菜,心中隱隱期盼著燕淮不能下筷的模樣。

  然而誰知,一頓飯吃完了,那桌竟也沒個異常。

  她倒是將這一頓飯吃得味如嚼蠟。

  等到飯畢,眾人四散而去,走至門邊,她忽然聽到燕淮在邊上笑著說了句:「多謝八小姐款待,一桌竟都是我愛吃的菜色,委實勞煩。」

  謝姝寧瞠目結舌地扭頭去看他,強自鎮定下來,淡漠地道:「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世子是貴客,合該如此。」

  燕淮笑得像隻狡黠的狐狸,同她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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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8 00:31:47 |只看該作者
第217章 疑問

  謝姝寧乾笑兩聲:「世子好走……」

  跟在謝姝寧身後的圖蘭亦是目瞪口呆,待人一走便忙對謝姝寧道:「小姐,奴婢聽得真真的,那些菜都是世子不喜歡不能碰的!」

  「不關你的事,是他扯了謊。」謝姝寧搖搖頭,安撫了圖蘭幾句,「他說的那些不愛吃不能吃的菜,才恰恰是他愛吃能吃的。」

  從一開始,燕淮見到圖蘭的時候,怕就猜到了她心裡的那點小九九,所以索性將計就計,反誤導了她。謝姝寧穩下心神,不由慚愧。原本做這樣的事,便是十足十的孩子行徑,沒想到竟還被反將了一軍,簡直丟人丟到了天邊去。

  謝姝寧吐出一口濁氣,斂了亂七八糟的心思,不再想那些事,領著圖蘭玉紫往月白那去。

  月白的兒子豆豆正在炕上睡著,一副酣然模樣,可愛得緊。

  她在炕頭坐下,問月白道:「鹿孔可有說過世子的傷勢如何?」

  鹿孔夫婦無話不談,這些事,想必鹿孔也會告訴月白才是。

  果然,聽到謝姝寧問起,月白張口便答:「他倒是提過幾句,說是世子的傷看著厲害,但恢復起來卻也較之尋常人更快,因而並無大礙。」

  謝姝寧「哦」了聲,過了會又道:「讓鹿孔給他揀了最好的藥用。」

  月白應是,旋即捂著嘴輕笑起來:「小姐可是想讓世子早日走人?」

  「留著總難叫人安心。」謝姝寧有些沒精打采,「我不在的那一日,雲詹先生都做了什麼?」

  月白略回憶了一番,肯定地說道:「並沒有什麼異常,除了讓莊上的人加緊巡邏保持戒備外,便同往日裡一般無二。只是圖蘭跟世子身邊的那個護衛出門後,沒一會冬至便也跟著出去了。」

  謝姝寧倒不知道這樁事,詫異地道:「冬至是被雲詹先生給派出去的?」

  月白微微蹙眉,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知確切情況。」

  那時,她知道了謝姝寧失蹤的事,駭得三魂六魄不見了一半,連兒子都抱不穩,哪裡還能分心去顧及冬至。

  「他是何時回來的?」謝姝寧揣測著,細細詢問起來,「回來後,可是直接便去見了先生?」

  月白頷首:「他只比您回來得早一刻鐘,回來後的確立即便去見了雲詹先生。」

  倆人說著話的當口,睡在炕上的小童悠悠醒轉,揮舞著小胳膊嘟嘟囔囔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嘟囔了幾句,似乎是見無人回應,他驀地放聲大哭起來。

  謝姝寧便笑了,沒有繼續就著方才的事問下去,只讓月白去哄孩子。

  等到豆豆哭聲漸止,她就沒有再逗留下去,同月白叮囑了幾句鹿孔用藥的事,就帶著玉紫跟圖蘭出了門。

  隨後,她回了廂房便悄悄吩咐圖蘭去把冬至帶來。

  自回來後,她倒還沒能單獨喚了冬至來問過話,所以方才若月白不提,她也就遺漏了這件事。

  在她失蹤不見的時候,雲詹先生竟還有旁的事重要到立即便讓冬至出去辦,究竟為的是什麼事?

  她深知雲詹先生的性子和為人,在那樣的境況下,雲詹先生便是有再緊迫的事,也會先將她的安危放在首位。可事情卻出現了怪異的偏差,由不得她不奇怪。

  冬至來時,夜色已然黑透,檐下的燈被漸次點燃,在夜風裡閃爍發亮。

  她抱著書在東次間見了冬至,開門見山地問他,那一日雲詹先生派他都出門去做了什麼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冬至似乎根本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又似乎是雲詹先生派他做了事,事後卻忘了叮囑他千萬保密。

  燈火通明間,他泰然自若地回答起來:「先生讓我去查了燕世子的事。」

  謝姝寧倒還真沒料到是為了這個事,不禁神思恍惚起來。

  過了會,她遲疑不決地問道:「你都查到了什麼?」

  冬至的本事她也清楚得很,興許還真能被他查出什麼她不知道的事也說不準,但月白說冬至比她還早一刻鐘回來,那便是說也根本沒有花費太多精力去調查,應當也難查出太多花頭來才是。

  她期待地看著冬至。

  冬至則被她看得發毛,因知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背上不由沁出汗來。

  「燕世子七歲便離開了京都,直到今年春上才回京來,攏共沒有過多久,能查到的事十分有限。」冬至正色說著,「但裡頭有幾點十分奇怪的事。」

  謝姝寧有了興趣,示意他繼續。

  「其一,成國公已經去世,在身後七七過完,燕家便該為世子上書申請襲爵的事,但您也知道,時至今日,成國公的長子燕淮也依舊只是個世子;其二,他在離京後的那段日子,毫無蹤跡可尋。當然,小姐是知道的,他那段日子應就在漠北,但他在漠北到底都做了什麼,又是跟著誰長大的,成國公彼時又是為了什麼才送他離開京都,皆無跡可追;其三,萬家眼下似乎並沒有要對世子伸以援手的意思,怕是有意扶持燕二公子。」冬至一點一點分析著自己探尋到的消息。

  謝姝寧屏息凝神,聽完只點了點頭,並沒有做聲。

  第一點,她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宮裡還有個司禮監掌印在,肅方帝又不是過去的慶隆帝,燕淮要襲爵,只怕要頗費周折,更何況他身邊還有對虎視眈眈的繼母母子。

  至於第二點,成國公已經逝世,許多事便是真的再無跡可尋。他昔日的心思,也都隨著他的離世,一道埋入地底同黑暗為伴,難以重見天地。然而這些都不重要,對謝姝寧而言,最叫人感到古怪的,其實是冬至口中的第三點。

  萬家的人,到底在做什麼?

  燕淮是大萬氏所出,燕霖是小萬氏所出,但對萬家來說,不論燕淮還是燕霖,有何區別?

  不管最後是哪個襲了爵,於萬家而言,都沒有壞處。這般一來,如果支持燕淮,才是更加的名正言順,道路通暢。可他們,卻似乎沒有一絲要護燕淮的跡象。

  而且旁人不知,謝姝寧卻是知道的。

  燕淮多年後會殺了他的大舅舅萬幾道,毫不手軟。

  難道後來的那些舉動,皆是因了今時的這些事……

  謝姝寧推想著,開始慢慢將眼前的這些線都聯繫了起來。小萬氏的助力,怕就是來自燕淮的大舅萬幾道。所以多年後,燕淮得勢,才會那樣毫不猶豫地讓人殺了萬幾道,又幾乎毀了萬家。

  他始終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謝姝寧看著自己手中的兵書,面上露出個訕笑。

  她覺得自己這回,可真是倒大楣了。

  以燕淮的性子來看,今日她若幫了他,來日他不一定會報恩,但今日她若得罪了他,將來必定會被他報復……

  謝姝寧暈乎乎地想,興許她該趁著眼下這難得的機會將這危險的苗頭扼死在搖籃裡才是。

  「先生知道這些後,都說了什麼?」她搖搖頭,將那些不靠譜的念頭甩出了腦海,追問道。

  冬至木著臉,毫不遲疑地道:「先生並沒有說什麼,只在這之後吩咐了我再去調查一番燕世子的生母。」

  謝姝寧睜大了眼睛,旋即慢慢抿緊了嘴唇。

  雲詹先生要查大萬氏?

  這件事歸根究底,到底根源還是在個「萬」字上嗎?

  她吸了一口氣,覺得雲詹先生那日同她說的水渾了的話,此刻想來卻似別有深意,並不只她所想的那般簡單。

  「按照先生的吩咐去辦吧。」謝姝寧心中忽然開始七上八下的,尋不到底,「得了消息後,先來知會我。」

  冬至莫名有些侷促起來:「先生那若是問起您是否知曉了他在做什麼,奴才該如何說?」

  謝姝寧嚴厲地道:「先瞞著先生。」

  冬至點點頭,應聲退了下去。

  夜風透過推開的門縫鑽了進來,吹得謝姝寧一個激靈。她將手中的書合攏放在了一旁,眉頭緊皺地坐在那,狐疑不決地想著,自己要不要賣燕淮一份人情,幫他查一查萬家的事?

  但她轉念一想,就又摒棄了這個念頭。

  她跟燕淮是在差不多的時候一起從漠北歸京的,她的的消息也才用舅舅宋延昭教她的法子布開沒多久,所以即便是冬至,在查燕淮的事上也並沒有什麼進展。但燕淮能活著回到京都,身邊又有了吉祥這樣的護衛,想必手下的能人不少,興許是她所不能比的。

  她貿貿然插手,反倒像是班門弄斧了。

  漫漫長夜,她翻來覆去想了多遍,也未能下定決心。

  躲得遠遠的,一直是她這一世行事的準則,而今驟然到了猶豫該不該插手的時候,則叫她輾轉反側。

  ……

  另一側的廂房裡,一身藍布衣的少年正在聽吉祥稟報鐵血盟內鬼的事。

  聽著聽著,他忽然反手一掌劈在了桌上,疾言厲色地道:「將消息賣給了大舅舅?」

  吉祥罕見的吞吞吐吐起來,垂眸不敢看他,「千真萬確。」

  燕淮聞言,怒形於色,雙手撐在桌沿上,青筋冒出。

  他重傷的消息,沒有被內鬼立即報給小萬氏,卻賣給了他的大舅舅萬幾道,如何能叫他不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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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
發表於 2017-4-18 00:31:59 |只看該作者
第218章 不同待遇

  大舅萬幾道,自他幼時起,便似乎不大喜歡他。

  但外祖母卻十分疼愛他,甚至越過了舅舅家的幾位表兄去。曾幾何時,他還偷偷疑心過,是否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舅舅面對他的時候才總是不假顏色,語氣生硬。

  可同樣身為他的外甥,燕霖在大舅那的待遇同燕淮則截然不同。

  比起燕淮,燕霖實在太得大舅歡心。

  雖是幼年的事,但燕淮仍記得。那一年冬上,落了大雪,將整個京都都覆在了綿綿的雪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之色,看不到邊際。他跟燕霖穿了同色同料的狐皮小襖,被繼母小萬氏領著出了門,往萬家去。

  定國公萬家亦住在南城,但同燕家之間隔著大半個南城,一路行去也要在路上花費不少光景。

  可滿道白雪,馬蹄踏過之處皆是濕滑冰冷一片,車夫亦不敢將馬車趕得太快,只緩步勻速朝著萬家所在的清風巷而去。

  車門牢牢關著,連一絲風雪也吹不進來,但燕霖尤為懼冷,縮進了小萬氏懷中不肯出來,口中嘟囔著:「娘親,孩兒冷。」

  小萬氏虛虛摟著他,嗔他小兒模樣像是姑娘家。旋即她又用溫柔得似要滴出水來的眼神望向了他,笑著道:「你瞧哥哥,怎地一點也不冷?你們穿的可是一模一樣的衣裳。依我看,你合該同哥哥一道去同爹爹習武才是。」

  話說到後頭,她的聲音忽然微微變了個調子。

  燕淮那時年紀小,聽出了她話音的顫動,卻沒往下聯繫。

  父親只教他一人,明明是吃苦受累叫人天天想著死了算了的事,在繼母看來,卻是虧了燕霖。

  不論如何,燕霖才該是父親心中最要緊的孩子才對。

  那時的小萬氏,一定是這般想著的。

  燕淮此時回憶起往事,面上不由自主露出了個哀戚的神情。

  他英年早逝的父親,究竟在用怎樣古怪的一顆心在對待自己的長子?

  若說父親待他好,就像是個天大的笑話。在旁的孩子還窩在父母懷中撒嬌嬉鬧的年紀,他便已經被父親冷著臉帶到了一排排的兵器前,隨後不及他長大,父親更是迫不及待地將他遠遠送走。

  等到他回來,見到的卻是父親的棺木。

  金絲楠木的壽材,刷了黑漆,寂靜無聲地擱在靈堂裡。

  他記得棺木上繪的紋樣,卻忘了父親的樣貌……

  「世子,這件事該如何處置?」吉祥久久不見他出聲,忍不住詢問起來。

  燕淮垂眸不語,良久方長嘆一聲,少年玉似的面上露出疲憊之色,顫聲道:「再觀望幾日。」

  小萬氏要害他,想要他的命,他皆能理解。為了燕霖,她要動這樣的心思,也並不叫人奇怪。說到底,他的生母不是她。燕家的規矩,除了繼承家業的那一人外,剩下的不論嫡庶,待得成年有了妻室,便要離燕家而居。

  成國公府,從燕霖生下來的那一刻便註定,沒有一丁點是屬於他的。

  等到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能分到手的卻只有寥寥,且小萬氏身為燕家名正言順的老夫人,必然是照舊住在成國公府的。

  從此小萬氏便難以時時見到親生的兒子。

  這一切,已夠小萬氏想要為兒子謀奪成國公的位置。

  要想讓燕霖襲爵,要麼他死,要麼他成廢人同死無異。

  小萬氏的心思,再狠毒,燕淮都能明白。但事情一旦落到了大舅舅萬幾道的身上,他便忍不住頹喪了。

  幼時的那一場冬雪,似乎一直寒到了現在,也未消彌。

  那一日,馬車到了萬家後一直駛到了二門外方才停下。萬家的人是一早得了他們要來的消息的,因而外祖母早早讓大舅母派了人在二門候著,專等他們來。

  燕淮第一個下的馬車。

  腳還未著地,身後便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

  他不必回頭便知,這來的是自己的大舅舅。

  果然,大舅母笑著問他怎麼今日這般早便回來了。他說知道燕霖來了,特地提前回來。

  燕淮那聲已經湧到嘴邊的「大舅」便伴著這句話的尾音,又給咽了下去。他僵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覺得頗為尷尬。燕霖忽然從馬車裡鑽了出來,推了他一把,嚷著道:「哥哥莫要擋在門口呀!」

  大舅舅冷厲的眼神就猛地朝他看了過來。

  小時候,燕淮是極怕萬家大舅的。

  萬幾道是武將,生得高大威猛,居高臨下地往那一站,一低頭,燕淮便戰戰兢兢地不敢再動。

  他訕訕低下頭,手指揪著衣擺。

  身後的燕霖越過他飛快朝著大舅跑去,口中歡快地喊著:「大舅,這回你給我帶什麼好玩的了?」

  他才從滇南回來,肯定給府裡的諸人都帶了東西,自然裡頭也有燕霖的那一份。

  燕淮怔怔想著,身子卻因為方才燕霖的那一撞,踉踉蹌蹌地往地上摔去。若非外祖母身邊的秦媽媽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只怕他的腦袋便要在凍得極硬的台階上磕破了。

  換了燕霖,肯定立即便要嚇得放聲大哭。但他知,他不能哭。從他開始扎馬步的那一天開始,父親便明令禁止他再掉一滴淚,即便是痛極,也只能笑著。

  他記起父親端著臉面無表情說過的話,倚在秦媽媽懷裡微微笑了起來,眼淚卻忍不住在紅紅的眼眶裡打轉。

  大舅看向他的目光裡就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厭憎,嘴角翕翕,說了一句話。

  燕淮伸手揉向眉心,忽然有些記不得那日大舅說了什麼。

  夜風自窗欞縫隙鑽進來,帶著即將入秋的微涼。不知不覺間,夏日都已經漸漸老了舊了,又一個秋天馬上就要到來。

  三秋又三秋,距他離京,竟已都過了這般多個秋天,也難怪他記不清當時大舅說過的話了。

  他愁眉不展,渾身乏力,吩咐了吉祥幾句便將人暫時給打發了出去,自己靴也不脫便歪在了竹制的榻上,闔眼喃喃了句:「自小便不喜歡我,而今竟也想要我的命了嗎……」

  呢喃著,他忽然想起了胡家的大場大火。

  火場裡拾到的那把扭曲的長劍,那個篆體的萬字。

  如今想來,卻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釋。小萬氏手中無人,身後卻還有嫡親的娘家兄長可用。那些人若都是大舅的,就說得過去了,為何下手會那般狠辣,不惜屠村亦要找到他除掉。

  如今的定國公萬幾道,癸巳年七月領兵出征滇南時,曾以嚴酷揚名西越。

  彼時,他尚且還是個世子,行事間束手束腳,而今歷經歲月沉澱,想必更是冷酷萬分。

  同他做對手,燕淮只想一想便覺得頭疼欲裂。

  比才智比手段比資歷比人脈,不論比什麼,他都只有立即衝著對方俯首的份!

  他在竹榻上翻來覆去,腰間傷口被硌得刺痛。

  過了會,他忽然翻身坐起,眉頭緊皺,眼裡閃過一絲慌亂。

  難道父親是早就料到了會有今日這樣的局面,所以才會在他七歲那年便送他離京,送得遠遠的,將所有人都瞞在鼓裡,送他去天機營習武?

  天機營地處漫漫黃沙之下,蹤跡難尋,隱蔽萬分,是藏人的好地方,亦是讓人潛心習武的好地方。

  他一直在揣測父親將自己送往天機營的緣由,方才卻似陡然間參悟了。

  若父親早知今日,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大舅是個什麼樣子的人,父親難道會不知?他們少年時,曾是十分交好的朋友,親如手足,所以長大成人後,父親才會娶了萬家的嫡長女,成了萬家的女婿。

  所以,父親才會狠心將他送走,望他歸來之日能有對抗他們的能力!

  燕淮坐在沁涼的翠竹小榻上,因心中猜想而忍不住渾身顫慄。

  如果他想的都是真的,那這一切未免也太叫人駭然!

  他跟燕霖同是萬幾道的外甥,他的生母又是萬家最得寵的嫡長女,是年少時傳聞萬幾道最疼愛的妹妹,小萬氏昔年實不如大萬氏同哥哥的關係要好。

  這一切,萬家上至主子下至僕婦,人盡皆知,斷不會有錯。

  可為何生母去世後,面對他時,大舅卻總是那樣的一副模樣?而今更是要對他拔劍相向?

  燕淮滿面驚詫,越想便覺得心驚肉跳。

  要他命的人,為何都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少年的眼中晦暗不明,神色莫測。

  就在這個時候,緊閉的房門卻被人給叩響了。

  他一驚,沒有動作,只揚聲問道:「何人?」

  「世子,我家小姐吩咐廚房做了夜宵,特地讓奴婢來問您一聲,您可要一道用些?」

  略帶粗啞的女聲,並不常見,這個聲音一入耳燕淮便聽了出來,來人是謝姝寧身邊的大丫鬟圖蘭。那個比他還高些,身量幾乎能同吉祥比肩的異族少女,委實叫人過目不忘。

  他方要拒絕,驀地想起吉祥這時應當守在門外的才是,為何卻一點動靜也無,當下心神一凜,口中說著「也好,那便勞煩八小姐了」,一邊順手拔出一支箭筒裡的羽箭,悄無聲息地往房門靠近。

  「哦,不過小姐還說了,不知您是想要吃粥呢還是用些小菜酌酒?」門外的少女聲音越來越近,「另外,小姐說,還煩請您這一回不要再扯謊了,否則她就只好往您的吃食裡摻大把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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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發表於 2017-4-18 00:32:10 |只看該作者
第219章 截信

  門後緊緊握著羽箭的燕淮聞言,腳步不由一頓。

  僵持了一瞬,他繼續抬腳悄然靠近,一邊用泰然自若的語氣朝門外的圖蘭喊話:「粥食便可。」

  「是,那奴婢稍後再來請您。」屋外的人似乎渾然不覺他在迅速走近,聽到他的回答後,只接著話說了句便要走人。

  然而就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原先緊閉著的房門被一把打開,空洞洞的廂房裡探出一支箭,箭頭烏黑發亮,打磨得十分精細,尖頭那一點泛著白光,直晃人眼。

  圖蘭下意識往後退去,因沒有準備而顯得腳步趔趄,差點往後摔去,模樣狼狽。

  等她皺著眉頭站定,卻見燕淮提著支羽箭從門後走了出來,面色冷凝。

  圖蘭不禁疑惑,她不過是聽了自家小姐的吩咐來詢問燕淮是否要用宵夜的罷了,怎地他竟就對自己橫箭相視?她脾性直,這會卻也明白不能直白地問出去,便又順勢往後退了一步,擺出了戒備的姿態。

  雖是在謝姝寧的田莊上,周圍除了燕淮的幾個人外,就都是他們的人,但圖蘭不敢掉以輕心。

  正想著,燕淮的視線驀地落到了她身上。

  圖蘭被他看得發毛,又記起謝姝寧曾跟她嘟囔燕家的人,都不好對付,心頭不禁微緊。

  她滿懷戒心地回望過去,倆人隔著幾步之遙面對面站著,一人的人上能握著尖銳的羽箭,一人垂著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兩廂警惕著,廂房前頭的庭院中忽然多了個人。

  「世子!」

  倆人便都齊齊朝著這個聲音望去。

  昏暗的光線下,一時叫人看不清來者的面容,但聲音燕淮分辨得出。

  這會打外頭急步走過來的人,正是他開門後未能瞧見的吉祥。他本想著吉祥在門外,所以圖蘭說話的時候,他才覺得不對勁。吉祥跟圖蘭水火不容,諸人皆知。謝姝寧既派了圖蘭來找他,若遇上了吉祥,至少一場口舌之爭是免不了的。

  但屋子外只有圖蘭說話的聲音,卻沒有吉祥的一絲聲響。

  他立時警覺起來,這才抽了一支羽箭擒在指間,往房門靠近。

  若方才開門之時,但凡叫他看到了一線古怪,他都會立刻將手中的箭刺向圖蘭。然而門一開,外頭卻根本沒有吉祥的痕跡。空蕩蕩的廊下,只有圖蘭一個人的身影。他適時收回了手,垂箭而立。

  只差一瞬,他也許就會殺了圖蘭。

  燕淮面上的冷凝之色便顯得愈發沉重。

  他們面前的庭院並不大,小小的,成年男子用不了幾大步便會走完。不虞的心思才在他心裡打了個轉,吉祥清晰的身形就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出了何事?」吉祥亦看清了站在廡廊下對立的倆人,不由微驚。

  燕淮垂眸,像是侍弄一朵花般把玩著手中的羽箭,面上的冷色漸漸褪去。黑白分明的眼中寒意亦隨之盡祛,軟化成了一汪春水,他輕笑出聲,並沒有側目去看吉祥,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定定看著圖蘭道:「時候差不多了,我自己過去便可,不必勞你再跑一趟。」

  忽然親切起來的話語,反倒是叫一向大喇喇的圖蘭毛骨悚然。

  她胡亂點著頭,應了聲是,大步退了下去。

  她人高,步子也邁得大,很快就從他們的視線裡消失不見。漆黑的夜色吞沒了她的身影,也一併帶走了燕淮臉上的溫溫笑意。

  吉祥看得分明,心中一寒,當著搖曳的昏黃火光「撲通」跪了下去,低頭道:「世子,屬下收到了另一個消息。」

  話音落,尖利得像是獵隼的爪子似的箭頭,就穩穩落在了他眼前,抵著他的鼻尖。

  輕輕的,一滴殷紅的血珠就自他的鼻尖上冒了出來,像顆上好的紅珊瑚打磨的圓珠。

  他僵在那,一動也不敢動。

  頭頂上傳來少年天然帶著幾分慵懶跟漫不經心的聲音,「這般說來,你方才是去取消息了?」

  「……是。」吉祥繃緊了背脊,連眼珠子也不敢轉悠一下。

  握箭的那隻手似乎忽然抖了下,黑亮的箭頭倏忽晃到了他的眼前,叫吉祥這下子當真是連眼也不敢眨一眨了。

  他比燕淮年紀大上許多,這會跪在個子還不及自己的少年身前,卻沒來由覺得害怕。

  燕淮說話的聲音越像是漫不經心,他就愈加覺得冷厲。

  吉祥戰戰兢兢起來,口中卻沒有吐露一個辯白的字。

  他本是清白,何須辯白。

  到了這會,他哪裡還會想不到燕淮是緣由生氣。

  方才他見到了飛鴿,心中驚詫,卻見那隻鴿子並不往自己這邊來,卻直直往另一個方向而去。那個方向,正是謝家八小姐謝姝寧所在的位置。

  他打從一開始就不信任謝家的人,其中更是以謝姝寧首當其衝。

  這時看到了飛鴿,又眼尖地發現鴿子腿上綁著塞信的小圓筒,當下想也未想便追了上去,及時截殺了這隻鴿子。

  然而情急之下,他便忘了稟報燕淮,自作主張消失了。

  這件事的的確確是他失職,是他的錯,他也沒有臉為自己開脫。但燕淮是在懷疑他有鬼,他從未做過對不住主子的事,問心無愧,也就沒有任何必要說些分辨解釋的話。

  這樣想著,吉祥終於僵著身子眨了眨眼。

  因長時間未曾眨眼,眼睛一閉,眼角就忍不住滲出淚來。

  箭頭在以極緩慢的速度遠離他。

  良久,他才聽到燕淮道:「另一個消息,是什麼?」

  問這話的時候,燕淮的聲音微微發顫,全然沒了方才的模樣。

  他才得了大舅舅萬幾道的消息,距今不過片刻時辰,按理不應該這麼快就會有消息送來才是,但吉祥說有,那就肯定有。所以他心裡已經認定,這一個他還未能知道的消息,是個極壞的消息。

  羽箭垂在那,劃過青磚的地面,發出金石「錚錚」的聲響。

  吉祥斟酌著字句,一字一頓地道:「消息並不是我們這邊傳回來的。」

  「嗯?」燕淮愣了下,一時間沒有回過神。

  吉祥抬起頭來,面露怪異之色,似有些尷尬:「屬下不慎截了謝八小姐的信。」

  「錚——」

  黑亮的箭頭卡在了磚縫裡。

  燕淮低聲重複著他的話:「謝八小姐的信?」

  難不成謝姝寧,將他身在田莊的事給賣了出去?若真是如此,想必也只能是那位雲詹先生所為才是。老奸巨猾的人,慫恿一個小姑娘行事,想必容易。

  他幽幽想著,卻聽到吉祥道,「屬下不敢肯定。」

  「為何?」燕淮挑眉,「起來說話吧。」

  吉祥應聲慢慢站直了身子,將一張捲起的紙條遞給了燕淮。

  那張紙是被打開過的,燕淮接過,打量了眼紙的材質,是很常見的紙,全無特別之處。隨後,他就著檐下的燈光將紙條打開來。

  蜷曲的紙張一點一點舒展開去,燕淮的臉色卻隨之逐漸變得鐵青。

  最後展露在他面前的紙上,竟連一滴墨點也無,這分明是一份無字天書!難怪吉祥說他不敢肯定!

  吉祥覷著他的神色,試探著道:「但這信的確是寄到莊上的,屬下方才還尋到了鴿舍。」

  只可惜,信上根本沒有字。

  燕淮晃了晃手中的紙,嗤笑了聲問他:「你的消息呢?」

  紙上既無字,他又是從何得來的消息?

  吉祥卻是一臉肅容:「世子暫住此地,本不安全,而今又有信鴿飛至,定然不會是什麼好事。只怕謝八小姐已然將您的位置給出賣了。」

  對方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也難叫人放心。

  深宅內院長大的孩子,便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

  吉祥始終在懷疑謝姝寧。

  可燕淮聽了他的話,卻並沒有立即便應和,只是再一次望向了那張一片空白的紙,將它高高舉起,對著檐下的燈,仔細看了幾眼。旋即,他拋下一句「進來」,便自己拔腳率先回了屋子。

  房門被重新關閉。

  吉祥一頭霧水,不知燕淮要做什麼。

  燕淮則直接朝著桌上點燃的那盞油燈而去,走到近處,亦不停頓,將抓在手中的紙張展開放在距離火焰一寸高的地方。

  火舌灼灼,卻觸不到紙,然而炙熱的溫度仍舊一點點往上攀爬。

  那張原本連半個字也無的白紙上,緩緩出現了一行字……兩行字……

  不多時,上頭便被填滿了。

  只見上頭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寫滿了狹小的一張紙,字跡工整清秀,署名冬至。

  燕淮記得,這個叫冬至的人是謝姝寧桑昔日更是跟著她一路從漠北回來,應是個十分得用的人。

  他就著燈火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看去,眼中漸漸被詫異之色給填滿了。

  吉祥亦發現紙張出現了字,又見他盯著上頭的字觀看,卻久久不語,不由侷促不安起來,遂問道:「世子,這裡並非久留之地,我們可是立即啟程?」

  燕淮目不轉睛地看著手中因為炙烤而帶上了溫熱的紙,搖了搖頭道:「這上頭的事,同我們沒有干係,更不是你先前所猜的。」

  信上寫著的,是英國公溫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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