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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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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8 00:36:48 |只看該作者
第240章 見面

  吉祥冷著臉握劍而行,大步要往外去:「我去見她。」

  「且慢!」如意趕忙出聲阻攔,「來的並不止她一人,況且她求見的也並不是你。」

  話音才落,他便聽到燕淮道:「請她們進來。」

  如意怔了怔,「主子……」

  燕淮斂目,微微抿著嘴道:「去吧,請到花廳裡去,我稍後便到。」

  伴隨著話音,吉祥邁開的腳步也收了回來,劍入劍鞘,沒有立即出門去尋圖蘭。但他的劍尚在圖蘭手中,這事關臉面跟一個劍客的尊嚴,這幾日若非忙成了一團,圖蘭又日日跟著謝姝寧一道躲在了宅子裡,根本不外出走動,他也不會忍著不直接去將劍給奪回來。

  結果對方竟有膽子親自上門,既送到了他嘴邊,他焉有不咬一口回來的道理。

  可吉祥沒料到,人本就是來還劍的。

  燕淮前往花廳見客,他並沒有能陪著一道去,而匆匆就出了門,去尋人搜尋燕霖的下落。

  陪著燕淮去花廳的是如意,周圍被提前清理過一遍,閒雜人等一個不準靠近,因而走到附近,只覺冷清。天上薄雪微停,掉光了葉子的枝椏上則已經白雪皚皚,微微一搖,就落下重重的一團。

  零星的雪片中,漸漸也有了鵝毛般的大雪花。

  眼瞧著這場雪要大了,只怕不等入夜,就成了漫天的白。

  花廳裡沒有地龍,如意便讓人又多點了幾隻火盆取暖。門窗亦都是緊閉的,但屋子裡點著火盆,若不通風,難免熏人不好,便又留了道縫隙出來。

  謝姝寧踏著雪進去的時候,只覺一陣暖風撲面而來,摘了風帽,倒也不覺得冷。

  落座後,很快便有人上了茶來。

  熱騰騰的,先不喝,捧著暖手也是極好的。圖蘭、月白並冬至幾個,也都被人一一端了茶水送至跟前,叫他們幾個皆怔住了。

  謝姝寧便不由覺得吩咐了這事的人,未免太乖覺了些。

  等她見到了如意的面,更是差點將其誤認為女子,實在是天生就長了一副細緻耐心的姑娘家模樣。

  「小姐稍候片刻,主子隨後便到。」他微笑著說了句,來時,他已知道了圖蘭是謝姝寧身邊的婢女,因而也緊接著猜出了謝姝寧的身份。

  謝姝寧就也笑了笑,點頭吃茶。

  熱的茶水流入口中,驅散了外頭的寒意。

  她輕啜了兩口,外頭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燕淮入內時,她正將茶盅擱下。

  兩人對視了一眼,皆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之色。

  這種時候,她冒著雪,隻身帶著幾個隨從親自上成國公府找他,不論怎麼想都叫人奇怪。

  莫非是為了上回小萬氏想要害她跟溫雪蘿的事?

  思忖中,燕淮聽見謝姝寧已開了口,「怎麼不見吉祥?」

  燕淮擺擺手,如意遂退了下去,而謝姝寧這邊的人,則一個未動。他也不以為忤,自尋了謝姝寧對面的位置坐了,低聲道:「有事需要他去做,這會人並不在府內,謝八小姐可是要尋他?」

  這倒奇了。

  謝姝寧喚了一聲「圖蘭」,圖蘭便大步流星地朝著謝姝寧身旁的小案走去,將一直抱在懷中的劍「啪」地一聲扣在了上頭。

  燕淮看了一眼,認出來這是吉祥的劍,微訝。

  「完璧歸趙。」謝姝寧笑著說了句,「不過今日除了還劍之外,其實還有一事,不能不問您一聲。」

  燕淮看著那柄劍,沉吟:「八小姐請說。」

  謝姝寧也無意同他兜圈子,何況她今日來本就是樁於理不合的事,她收了笑意直截了當地道:「我手底下有個人不見了,他最後出現的地方,是五味齋。」

  「五味齋?」燕淮重複著這幾個字,眼中有怪異的鋒芒一閃而過,他霍然長身而起,追問,「不見的可是鹿孔鹿大夫?」

  圖蘭眼睛一瞪,面上露出個果然如此的神情。

  月白霎時急得差點衝了上來,好容易才給忍耐住了。

  謝姝寧卻沒動。

  他們如今可是在別人的地盤上!

  這件事若非實在急迫,急到沒有時間能讓她好好思量部署,她也絕不會直接上門來找燕淮。

  謝姝寧在心底裡暗暗嘆了一聲,掌心冒出些微冷汗來:「哦,看來國公爺是知道的。」

  燕淮按在椅背上的那隻手用了大力,白凈修長的手指緊緊扣在上頭,甚至能叫人看到青紫色的血管。

  廳堂四角的火盆裡,上等的銀霜炭悄無聲息地燃著。

  一片靜謐。

  明明只是過了一瞬,眾人卻覺得似乎已經足足過了個把時辰。

  燕淮低聲道:「成國公府裡,也不見了一個人。」

  謝姝寧驚詫地抬起頭來,原本被各種紛雜思緒給填滿了的腦海,似頓時被一道白練劈開,她脫口道:「難不成是燕霖?」

  燕淮猛地朝她看了過去。

  糟糕!

  謝姝寧掩眸,一不留神她竟直呼了燕霖的名字,實是不該。

  然而眼下的情況也顧不得這些瑣事了,若非燕淮說起,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燕霖身上去的。

  在場的其餘人,也都被震住了。

  若真是燕霖,那事情便說得通了。

  鹿孔性子綿軟,又非京都本地人,前些年才千里迢迢從延陵來到京都定居,認識他的人,都沒有幾個。但不知不覺間,鹿孔的好名聲,還是傳了出去。譬如昔年謝家長房的老太太病入膏肓,遍請名醫也無用,眼瞧著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份了,但當時年不過弱冠的鹿孔初到京都,沒用多久便救回了老太太的命。

  而今,老太太還好好的活著,平素連咳嗽也少。

  自然,這些事謝姝寧跟宋氏都不會在外說起,但長房的人就不會刻意不提。

  三夫人蔣氏那,就不知流出去多少事。

  有人狗急跳牆,想要讓鹿孔醫治,也並不是沒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如若只是普通人家想要尋醫問診,從謝家借個大夫,說難其實也不難,根本不必做出擄人這樣的事。而今鹿孔卻連同豆豆一道不見了,可見要鹿孔醫治的這個人不能曝光,而且缺了豆豆,鹿孔便極有可能不會就範。

  謝姝寧眉頭緊皺,似有話湧到了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還是燕淮先開了口:「八小姐可是已然確定人就是在五味齋不見的?」

  「是……」謝姝寧眉頭不展。

  突然,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謝姝寧一驚。

  燕淮已一掠而出,似乎只是一晃眼的工夫,她眼前便只剩下了晃動著的厚簾子。

  她站直了身子,喊了聲月白:「不論如何,我們眼下至少能肯定一點,他們還活著。」

  月白聽了連連點頭。

  轉瞬簾子又被掀起,燕淮大步進來,面色尤為凝重,口中道:「五味齋的掌櫃是萬家的人。」

  多年來,從大萬氏開始,那家鋪子就一直是由萬家的人打理著的,後頭換成了小萬氏打理,也依舊沿用著。左不過是間小店鋪,誰也沒有放在心上過。

  時至今日,若非謝姝寧提及,燕淮也不會注意。

  謝姝寧在聽到萬家時,面色便已經變了一變。

  這件事裡頭若攙上了萬幾道,可就不妙了。

  果然下一刻,燕淮便直接對她說道:「八小姐先回吧,若有了消息,我即刻便派人去告知。」

  謝姝寧便明白,這件事已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甚至於燕淮也不敢保證說,便能順利將鹿孔給救回來。

  但當著月白的面,她面上一分也不敢顯露出來,只微微點了點頭。

  離開成國公府上了馬車,月白已失了氣力,連話也說不出了。牽扯上了燕霖,事情就真的不是憑藉他們的力量便能解決的了。謝姝寧靠在邊上,打開了那扇小小的窗子,望著外頭細雪紛飛,地上漸漸有如泥淖,沉思起來。

  前世燕霖這個時候,已被燕淮送往漠北,不見蹤影。

  這一世,燕霖卻病入膏肓,然而在眾人都以為他快要喪命之際,卻有人擄了鹿孔為他治病。

  事情再一次變了。

  不知是因為她提前讓鹿孔出現在了京都,還是因為在田莊時她提醒了燕淮,萬幾道的事。

  終歸,這一切又失了軌跡,叫人看不到盡頭。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謝姝寧耽擱不得,只能先行回府。鹿家亦不安全,她索性將月白也給帶了回去。瀟湘館裡卓媽媽跟柳黃等得心驚肉跳,總算是沒有叫宋氏發覺。

  謝姝寧換了舒適的衣裳,歪在楠木大床上瞇了一會。

  冬至帶著人仍在外頭尋找任何可用的線索,她並未下令讓他們收手。

  她無法預見今後會發生的事,心中始終難安。

  鹿孔將豆豆當成心肝肉,若萬幾道拿豆豆做餌,必能叫鹿孔傾盡全力為燕霖醫治。

  她如今只能盼著燕霖的病重一些再重一些,好叫鹿孔治得慢一些,才好叫他們父子多活幾日。若不然,依照她所知的萬幾道跟小萬氏,一旦燕霖的病用不到鹿孔了,鹿孔父子當即就會一命嗚呼。

  夜半時分,她去悄悄看了月白,睜著眼哭著,蜷在那。

  回來後,她亦是一夜未睡。

  次日一早,天色微明,卓媽媽急巴巴走進來同她道:「小姐,冬至遞消息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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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0:52:14 |只看該作者
第241章 反戈

  窗外夜霧未消,此刻尚不過卯正。

  謝姝寧整夜未曾闔眼,原本眼皮沉重,難得有了絲倦意,而今一聽到這話,登時睡意全消,忙問:「都說了什麼?」

  卓媽媽小心翼翼地回道:「說是已找到鹿大夫的所在了,只是要將人給救出來,怕還得費一番周折。」

  「我親自去見他。」謝姝寧眉頭微微一皺,準備親自去見冬至。

  冬日的天總是亮得比較晚一些,天上積聚的雲層也總彷彿厚實些,不易被金燦燦的日光穿透。外頭的雪已停了,但化雪之日比落雪時還要冷上許多,卓媽媽不敢掉以輕心,一等謝姝寧準備起身,便立即打發人去取了極為厚實的冬衣來,將她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冬至眼下人在何處?」謝姝寧匆匆自盥洗室出來,喊了玉紫來梳頭。

  卓媽媽道:「在二門外候著。」

  謝姝寧頷首,只讓玉紫隨意將長髮一梳,便命人取了鶴氅,戴上風帽出了門。

  得了消息,原本該立即去知會月白一聲的才是。

  但月白昨夜累極,卻強撐著不肯睡去。

  謝姝寧無法,恐她敗了身子,只得半夜讓人悄悄在她的屋子裡點了安神香,這才讓她沉沉睡了過去。因而這會,謝姝寧便沒有喚她起來,隻身帶了圖蘭飛快往二門外的那個小亭子去。

  灰濛濛的天,待她們走至亭子附近時,才算是亮了些。

  就著這點光亮,謝姝寧看到亭子裡並不止一個人,不由腳步微凝。

  除了冬至還有誰?

  思忖間,亭子裡的人也瞧見了她們,往外走出來迎了一迎。

  謝姝寧直到這時才透過正在消散中的薄薄霧氣,看清楚了候在亭子裡的那幾人。冬至自然在,可他身邊卻多了個謝姝寧沒有料到的吉祥。

  不及她們再靠近,氣氛便陡然一僵。

  不知是不是因為要進謝家來的緣故,吉祥身上此刻並沒有佩劍。

  圖蘭打量了他幾眼,沒動,對面站著的吉祥也沒動。誰也不出聲,事情就變得怪異起來。謝姝寧無力扶額,無心知道這二人之間的矛盾,只拔腳往亭子裡走,趁著微明的天色,上了台階,立即問道:「鹿大夫此刻人在何處?」

  冬至看了一眼吉祥,而後才道:「約莫寅時一刻時,奴才一行人同吉祥大人的人,遇上了。」

  「我只是個護衛,不是大人。」話音落地,吉祥淡淡解釋了句,「鹿大夫在富貴巷裡。」

  冬至臉皮一僵,斥了聲:「怎好在小姐面前說這些!」

  富貴巷這樣的地方,說出來未免髒了官家小姐的耳朵。

  即便冬至知道謝姝寧不同,也秉著做下人的規矩,死死不敢直接在謝姝寧跟前將那地方給說出來,故而方才卓媽媽知道了具體的地方,也不敢告訴謝姝寧。他們都清楚自家小姐的性子,萬一她想親自前去富貴巷救人,可如何是好?

  在吉祥這,卻沒這麼多顧慮。

  富貴巷的名聲太大,滿京都從老到少誰人不知,在場的人裡頭,真的不清楚的,也唯有一個圖蘭而已。

  見吉祥的話說完,謝姝寧面帶驚訝,一個字也不說,圖蘭不由急了:「小姐,我們既然已知道了地點,不如趕緊過去吧!」

  謝姝寧一下在石凳上坐下,手指扶著冰冷的石桌沿角來回摩挲,思量著說道:「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

  她倒是真的沒有想到,人竟然會在富貴巷裡……

  一條街的花樓,鹿孔父子又會被藏在了哪間裡頭?

  猶如針入大海,汪洋之中,踟躕難尋。

  豆豆還那麼小,正是愛哭愛鬧不願聽話的年紀,被藏在了富貴巷中,實在不像樣子。

  她驚疑不定地抬起頭來,看向吉祥:「富貴巷裡,有萬家的產業?」

  那些個老鴇龜公,個個都是老奸巨猾的東西,輕易不可能會收旁人控制,即便是位高權重之人,也艱難,但若是老闆下的令,那便不同了。可萬家的人,自詡清流,焉會沾染這些東西?

  「萬家、燕家都沒有任何同青樓賭場黏連的地方。」吉祥想也沒想,斷然否決,「這件事謝八小姐暫時不必碰觸,主子那自然會給您一個交代。」

  若非燕淮讓他親自來同謝姝寧解釋提醒幾句,他才不願意跑一趟謝家。

  畢竟既然牽扯到了富貴巷,不管謝姝寧做什麼,一旦被人知道,於她的名聲終歸是有損的,絕不會有好事。

  吉祥無奈,只能領了命令趕來,「鹿大夫父子性命無憂,還請八小姐放寬心等待。」

  謝姝寧聽著,忽然譏笑了聲,「放寬心等待?我的人好端端被抓,如今尚且生死不明,你叫我如何放寬心?」說完,不等在場諸人回過神來,她驀地一疊聲質問起吉祥來,「燕二爺病了,快死了,與我們何干?你家主子既然已重回燕家,手掌大權,為何不好好將人看牢了?連個病入膏肓的人都看不住,他還妄圖成什麼大事?萬家的人既無產業在富貴巷,那他們又為何會藏身富貴巷?你滿嘴謊話,還叫我寬心?」

  她一聲又一聲地詰問著,吉祥一時不查被唬了一跳,連退兩步,被冷風一激,方才回過神來。

  他下意識握緊了拳頭,可眼前的少女不待他出聲,又已恢復了原先的模樣,坐在那溫聲說道:「當然,國公爺既然說了,我自然也只能候著消息,但是……還請給個準話,幾日幾時這件事方才能了結?」

  吉祥被她猛然間似換了的兩張面孔折騰得心神恍惚,遲疑著道:「這件事,遠比八小姐所想的要複雜許多,怕是要耗上幾日。」

  謝姝寧聽著這話有些不對勁,追問起來:「這件事裡,還攙上了誰?」

  吉祥深深看她一眼,「即便說了,八小姐也不會明白的。」

  深閨少女,再有膽色,又能知道多少。

  吉祥是輕視她的,他甚至覺得自家主子讓自己跑上這麼一趟,都是白費功夫。

  謝姝寧卻在這時站起身來,站在距離他一步之外,「是誰將燕二爺從府裡悄無聲息地帶走的?」

  吉祥沉默。

  「兩日之內,如果鹿大夫父子未曾平安歸來,這筆賬,我會算在你家主子頭上!」謝姝寧微笑,笑容純真善良,眼神卻深邃如古井,似歷經滄桑。

  吉祥咬牙:「八小姐這筆賬也算得太糊塗了些,人又不是我家主子劫的,怎能這麼算?」

  謝姝寧仍笑著,「如果他看好了病榻上的兄弟,那還有鹿大夫什麼事?」

  「您候著吧!」吉祥被她無賴的演算法算得有些懊惱起來,一氣之下差點將該說的不該說的盡數都和盤托出,好在話將將要出口之際,他恍若醍醐灌頂,明白過來謝姝寧的用意,連忙閉嘴告辭。

  冬至和他一起出去。

  謝姝寧這邊不能連一個人也沒有,唯有第一時間得到的消息,才不會變味,剩下的可就都說不好。

  因而吉祥略想了想,到底還是帶上了冬至一道走了。

  清晨帶著霧氣的亭子裡,頓時只剩下了謝姝寧跟圖蘭主僕二人。

  謝姝寧扶著柱子,幽幽嘆了聲:「激將法總沒想的那般管用……」

  可這件事裡,到底還有誰攙和了一腳?

  小萬氏若有法子將兒子在燕淮的眼皮子底下送出府,必然不會等到現在。至於萬幾道,這樣的人,就算是再怎麼想,也不會想到把自己當成寶貝看待的外甥藏在花街柳巷裡。

  他是天生的武將,為人苛刻嚴謹,絕不會這般做。

  所以會是誰?

  她猜不透。

  可有人卻已經知道了。

  ***

  因為主子懼冷,而連門窗都用膠封死了的屋子內,點著多個火盆,溫香煦煦,恍若仲春。

  走進裡頭的人,幾乎能瞧見空氣裡氤氳的煙氣,泛著淡淡的香味。

  再往裡,有張桌子。

  桌上擱著一隻汝窯白瓷的碗,裡頭盛著淺淺的一汪藥汁。漆黑的顏色,也不知用多少藥材,熬乾了多少水,方才有了這點子藥汁。

  有隻手伸了出來,端起了碗。

  手的主人,叫汪仁,是東廠的督主,內廷最位高權重的主子。

  每年一到落雪的日子,他就會覺得遍體生寒,待在再暖和的屋子裡,也依舊冷得厲害。這藥,也只是用來驅寒的。然而天知道,到底有沒有用處。

  他喝盡了藥,用潔白如同初雪的帕子輕輕拭了拭嘴角殘留的藥汁,而後朝著對面坐著的人歉然一笑:「這屋子裡怕是太熱了吧?」

  少年聽見了他的話,卻並沒有看他,只是望著四壁垂落的厚厚羅帷,頷首道:「叫人透不過氣來。」

  汪仁姿勢優雅地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走動,似閒庭漫步。

  他身上還穿著極厚的大氅,手卻下意識互相搓著,「咱家倒是仍嫌冷。」

  依舊坐在那沒動的燕淮,說著透不過氣來,面上的神色卻是冷的,不見一絲熱意。

  汪仁看著他搖搖頭,指了指窗:「今年這雪下得早,怕是不日還會有場更大的。」

  他少時日子過得苦,被凍怕了,而今幾十年過去了,也依舊懼冷懼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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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0:52:26 |只看該作者
第242章 相殺

  最冷的雪,是能下到人骨子裡去的,深入脊髓。

  汪仁笑著問燕淮:「您不曾受過凍吧?」

  只有未曾挨過凍的人,才會不懼冷,正所謂無知者無畏,若嘗過了那種滋味,誰又還能忘得掉。至少,他是忘不掉了。

  「……印公說錯了。」忽然,端坐在鋪著厚實細密軟墊上的少年施施然站起身來,「這場雪雖冷,但到底也冷不過旁的去。三九寒天喝上一碗冰水的感覺,我可才剛剛嘗過。」

  汪仁佯作吃驚:「方才那茶是冰的?」

  當然不會。沏茶的水,一直溫著,用上等的炭一刻不停地在底下燒著,哪裡會冷。

  燕淮聞言,就笑了起來。

  笑聲是清越的,又如早春湖上新融了的冰,猶帶著淡淡的冷硬跟水意。

  汪仁微怔,旋即淡淡地道:「您那位同父異母的弟弟,的確是我派人從成國公府帶走的。」

  他說著,竟是一派光明正大,正氣凜然,絲毫不曾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亦不覺得背著盟友在背後捅人一刀有何不可。司禮監的汪印公,原本,就是個再隨性不過的人,即便是肅方帝,也無法左右他的心思。

  燕淮從一開始就知道,跟汪仁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看到了汪仁這條可走的路,又怎會捨得直接放手。

  但汪仁,顯然已經膩了。

  他微微彎著腰,似冷得厲害,緩步往回走,重新落了座,端起桌上的另外一盞溫茶來。手指摩挲著茶盅,上好的瓷,觸手細膩滑潤恍若羊脂,裡頭的茶水清澈香冽。

  他輕聲道:「咱家同萬幾道玩了幾日貓捉老鼠,忽然想起若有朝一日邊疆起了戰事,可少不得他,若此刻便將人玩死了,難免不妙。您說是不是?」

  萬幾道很會打仗,精通戰事,於這方面來說,他絕對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汪仁的話並沒有錯,可顯然,這又怎麼會是汪印公心裡頭真正的想法。

  燕淮呷了一口茶水,道:「自然是。」

  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了萬家大舅的命,讓汪仁出手,為的不過是制衡二字。

  汪仁微微皺起眉,轉著手中茶盅,「再者,萬家的東西,咱家也有些興趣。」

  那些上過戰場殺過敵祭過神的刀槍,若拿來擺著看,想必是不錯的。萬幾道是個有意思的人,他也想瞧一瞧,萬幾道究竟為何會想要對自己的外甥下毒手。

  空穴不來風,事出必有因,這裡頭的因,他查了許久竟也是丁點未能查出來,實在叫人心頭癢癢,難以安生。

  他無聲地透了口氣:「不過一個少不更事的弟弟,母親舅舅既都想他活下去,左右如了他們的願又能如何?來日方長,缺了這些個人,可不得無趣至死?」

  汪仁說的雲淡風輕,不緊不慢,像在說一場梨園裡的戲,而非活生生的幾個人,活生生的日子。

  在他眼裡,燕家也好,萬家也好,這皇宮也罷,都只是他手裡的幾張皮影,幾件道具,終了還是一場他要坐下來看的大戲。

  「印公說的這些,其實都無妨,只不過……」燕淮淡然一笑,道,「抓了不該抓的人。」

  汪仁反問:「抓了誰?您可別將屎盆子都往咱家這個清白人身上扣。」

  燕淮哈哈一笑,「這般說來,大夫的事,富貴巷的事,都同印公無關?」

  「地方是咱家借的,燕二爺也的確是咱家給挪出去的,但大夫,您莫非覺得咱家是菩薩轉世,心善到連大夫都幫人給請好不成?」汪仁抓著茶盞,微笑沉吟。

  燕淮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像是認同了他的話,但轉瞬便道:「人是不是印公幫著請的大夫,其實並沒有關係,重要的是,如今該放人了。」

  富貴巷狹長幽深,裡頭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什麼鬼都有可能出沒,要想大肆找尋,只會打草驚蛇,叫人轉移,愈加難尋。若小心翼翼一間間尋摸過去,卻不知要耗費上多少光景,到頭來還是做了一場無用功。

  所以,他索性直接來尋了汪仁。

  汪仁沉吟不語,忽而眼神似刀,望向燕淮:「只不過一個大夫,緣何叫新任成國公如此看重?」

  特別的東西,他可皆有興趣。

  燕淮霍然長身而起,「是個不該碰的人。」

  汪仁斂目,抿了抿嘴。

  這回他倒是真的沒有撒謊,他的的確確只是動用東廠的人,悄悄潛入成國公府,再靠小萬氏跟萬幾道兄妹的理應萬和,做了把順水推舟之事,將燕霖給帶出了成國公府,藏到了富貴巷裡。

  至於大夫,他根本不曾在意過。

  就算萬幾道他們找個天仙下來給燕霖治病,也同他沒有干係。

  但這會燕淮一提,他不由愣了愣。

  這年頭,竟還有他不該碰的人?汪仁不禁嗤嗤笑了起來,快要捧腹,實在是天大的笑話。他笑著笑著,指了燕淮跟前的那隻茶盅道,「這茶裡融了毒,算算時辰,這便該發作了,您說咱家這回是不是也碰了不該碰的人?」

  屋外的青空上,日頭終於撕裂了雲層探出頭來,碎金似的日光斜斜照耀在窗欞上,被厚厚的羅帷隔絕,連帶著外頭的風聲,亦盡數阻斷。

  外頭的人,也聽不到裡頭的動靜。

  汪仁鮮見的大笑聲,自然也無人能有幸聽見。

  因為燕淮喝的那盞茶裡有毒,如今在他眼裡,燕淮也已是個死人。所以他笑,不論笑成什麼模樣,是狼狽是難看還是古怪有失身份,都無所謂。

  死人是看不見東西的。

  然而汪仁心底裡隱隱約約還有些失望,失望於能獲知他的喜好,成功同自己暫時結盟的有為少年,這一刻卻笨得厲害,竟敢為了個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蠢大夫,隻身同他在密封的屋子裡吃茶說話。

  他狂笑著望向了燕淮,已想著如何才能用刀子將那張清雋到叫人驚艷的少年面孔給剝下來。

  要完整的,興許還能縫面小紈扇用用。

  就在這時,笑聲戛然而止。

  他修長白皙,保養得宜的手「啪嗒」一聲重重搭在了桌子上,震得上頭的茶具當作響。

  緊接著,那張還猶帶著笑意的臉狠狠一僵,口中嘔出一口暗紅的血來,濺在了他華貴的大氅上。

  日頭升得愈發高了,並不十分厚的積雪也開始飛速消融,一水青磚鋪就的地面上漸漸有了濕漉漉的痕跡。

  汪仁又嘔出了一口血。

  他似想要扶著桌子站起來,身子卻晃蕩著摔了下去。

  燕淮依舊站在原地,面色不改,輕描淡寫地微笑道:「忘了知會印公一聲,火盆裡的炭,在下不慎加了一味料。」他聲音極輕,卻字字似柄鋒利無比的尖刃,正中紅心。「還有一事,印公手下的人看來也是懼冷因而不中用了,竟沒能將我不懼毒的事,給查出來。」

  與虎謀皮,焉能自己不成虎?

  這密密封住的屋子裡,煙氣裊裊盤旋,一絲絲朝著人鼻子裡鑽去,誰也逃不掉。

  他走近,輕而易舉地丟了東西進去,火苗驟起,驟然消失無蹤。

  即便是汪仁,也不會想到他竟然會在這裡頭下毒。

  二人待在同一間屋子裡,呼吸著一樣的空氣,想殺他,一定也會殺了自己。

  燕淮沒有說錯,他手下的那群人,的確是不中用,竟一直沒有將他百毒不侵這麼重要的事,給查出來!

  心中一陣激蕩,喉間便是一陣腥甜。

  又是一口血——

  汪仁眼前已有了淡淡的黑影。

  「印公放心,我並沒有要同你交惡的意思。」清俊如竹的少年在他跟前蹲下身來,兩手托腮,竟像個十足十的天真少年郎模樣看著他,徐徐道,「只是人,該放了吧?」

  汪仁渾身無力,這毒發作得又凶又猛,無力之外更是腹痛如絞。

  他強自撐著,也不管自己這模樣都凄涼得快要死了,只翕動著嘴角,好奇地問道:「……那個大……大夫究竟是何人?」

  究竟是何人,有如此重要!

  蹲在他身前的少年搖了搖頭,「那人姓鹿,名孔,印公該不會不知道才是。」

  姓鹿的人十分罕見,滿京都也找不到一兩個,更不必說是個大夫。

  汪仁當然記得!

  他知道的唯一一個,可是謝姝寧的大夫!

  口中鹹澀混著腥甜,叫他恨不得立即用清冽的山泉水漱上一百遍口才好。但此刻是顧不上了,汪仁惱恨,既是謝姝寧的大夫,要他姓燕的這般著急做什麼!

  思忖著,汪仁苦笑,氣虛微弱地道:「……去明月樓找春十三娘……」

  話音未落,燕淮已起身,甩袖便要走。

  汪仁身上沾了血,口中氣味也不潔,本已叫他快要發瘋,眼瞧著燕淮膽大包天竟還敢不給他解藥直接就想走,當下怒氣上湧,竟扶著背後靠著的椅子硬生生給站直了身子,「解藥!」

  沉重的大門已被打開了細溜兒一條縫,背對著他站著的少年回過頭來,逆光的臉叫人看不清神情。

  快要力竭,強忍疼痛的汪仁眼睜睜看著他又轉過頭去,往門外邁開步子,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

  疼上一個時辰便自癒,死不了。

  汪仁瞪眼,起了殺念。

  恰在這時,已走出門外的少年突然轉過身來:「不過印公再疼也不要忘了吩咐下去,讓你的人乖乖的不要動,莫要誤事。」

  話畢,大門緊緊關上。

  汪仁彎腰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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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
發表於 2017-4-19 00:52:38 |只看該作者
第243章 平息

  知道了該去何處尋人,又該尋誰,原本一團亂麻似的事便沿著線頭飛速被整理妥當。

  時近黃昏時,鹿孔跟豆豆直接被人送到了謝家門外,冬至親自帶著人回來,打發人去稟了謝姝寧。

  鹿家那座小宅子已不安全,再住下去也無意義,謝姝寧便打算讓他們一家人暫且先住到府裡,往後的事往後再另行打算,但眼下,這樣最好不過。她讓卓媽媽跟著月白去將他們父子迎了進來,自己則先去見了冬至詢問詳情。

  冬至面上猶帶著惶惶不安之色,同她細聲解釋,說是他從吉祥口中無意得知,那地方原是汪仁汪印公的地盤。

  謝姝寧聽了亦覺驚詫不已,她算到這件事裡有旁人攪合,卻沒敢往汪仁身上想。

  知道事情同汪仁有關後,她不由有些驚疑不定起來,狐疑地問:「打起來了?」

  冬至愣了愣,搖頭說道:「沒有,奴才原先跟著吉祥一道候在富貴巷隔壁的那條街上,本還覺得古怪,這樣等著如何能找到得到人,誰想後來也不知是誰遞了消息上來,吉祥便說找到了。」頓了頓,他又道,「後頭的事,奴才並不清楚,吉祥親自帶著人下去,奴才留守,約莫小半個時辰,人便被帶過來了。」

  行動隱蔽,又牽扯上了大太監,本就還是燕家跟萬家自己的事,冬至亦只會些三腳貓的功夫,不帶他,並不古怪。

  謝姝寧沒吭聲,隨即略想了一想,讓冬至回去歇上一日,明日一早便想法子將鹿家的那座小宅子給處理掉,若為難,先留著也無妨,但裡頭的東西都要清空。

  月白一家人的衣物用具。鹿孔的藥,都要帶過來。

  冬至仔細應了,一一記下,重新駕著馬車離開了謝家。

  他離開之際。黃昏之意已經很濃,天邊現出了一道紅雲,火燒火燎的,像要將天都給點燃。

  地上的積壓的雪,白日裡已化得差不多,到處都還殘留著水漉漉的痕跡,泛著濕潤的青。

  謝姝寧穿著厚厚的衣裳緩步走在抄手游廊上,並沒有立即去見重新相聚的鹿孔一家人,而是直接領著玉紫一道,去玉茗院見了母親。近些日子。謝元茂在家的日子銳減,宋氏也變得忙碌起來。

  眼瞧著離過年便沒剩多少日子了,對宋氏這個當家的主母而言,要忙的事委實不少。

  謝姝寧去見她時,她正拿著筆在思量該給各家送些什麼年禮。

  見到女兒趕來。她先擺著臉訓斥了一番,「我讓你禁足,你為何還在外頭胡亂走動?」

  冬至來府裡的事,她都是知道的,只不過謝姝寧素日讓冬至管著平郊田莊雲詹師徒的事,所以冬至見她的次數本就頻繁些,宋氏也並不以為忤。但該訓的還是得訓。略說了幾句,宋氏忽然想起剛剛才得到消息的一事來,蹙了蹙眉,問她道:「鹿大夫進府來了?」

  謝姝寧點頭應是。

  宋氏便不由擱了筆,略帶擔憂地道:「可是身上有哪裡不適?」

  謝姝寧賴在她身邊,半是撒嬌地回道:「天太冷。渾身都不舒坦。」

  「這可怎麼好?」宋氏急了。

  謝姝寧趕忙笑著安撫:「娘親莫急,只是昨日咳嗽了幾聲,卓媽媽幾個不放心,正巧女兒也有些惦記月白,便索性讓他們入府住上一陣。」

  宋氏這才略微鬆了一口氣。「不可掉以輕心,還是得讓鹿大夫好好給你把把脈才是。」

  「是。」謝姝寧頷首,又陪著她說了幾句閑話,陪著她定下了幾份禮單,這才起身告退。

  宋氏手頭一大堆的事還未忙完,眼見天要黑了,便也不留她,只千叮嚀萬囑咐好好叫鹿孔把把脈,開了方子來回她。

  謝姝寧也好好地應了,迎著漸起的夜風離開了玉茗院。

  鹿孔跟月白這時已說了好一會話,豆豆驚嚇過度又累又睏,已被卓媽媽抱著帶下去先哄睡了。

  裡頭遂只剩下了鹿孔跟月白夫婦倆。

  屋子裡燒著地龍,暖意融融,但謝姝寧入內時,仍發覺月白在瑟瑟發抖。

  事情平息了,他們父子平安歸來,月白反倒是更加後怕起來,渾身打顫。

  鹿孔原抱著她輕聲勸慰,因謝姝寧到了,忙不迭鬆了手,面上露出訕訕之色來。謝姝寧微覺尷尬,進退不得,只得裝作什麼也沒瞧見,輕咳了兩聲,直接問起話來。

  鹿孔除了左手上用白布包紮著之外,面色神情皆還算是平靜,身上似乎也不像是帶傷的模樣。

  謝姝寧鬆了一口氣,因知道豆豆也無事,心下稍感安慰了些。

  「燕霖的病,如何了?」

  「原先用的藥也都對,但無人敢下猛藥,因而藥力不足,總也好不全,一拖再拖就成了惡疾。」鹿孔聽到燕霖的名字,微默,隨後道,「他們說,若治不好他,便要豆豆陪葬,我無法,只能咬著牙下了猛藥搏一把。」

  謝姝寧定定看著他,嘆了聲:「你一定搏對了。」

  神醫鹿孔,天賦異稟,可活死人肉白骨。

  他如今還未到那般厲害,卻也是差不離,救一個燕霖,實在不難。

  鹿孔輕輕點了點頭,斟酌著說道:「但他的那條腿,拖得久了,今後怕是難以再如往昔。」

  言下之意,燕霖恐怕要成瘸子。

  月白聞言猛地抬起頭來,看向了謝姝寧,眼神絕望,「小姐,他……」

  謝姝寧失笑:「我同他的親事,早不作數了。」

  「果真?」月白驚魂未定。

  謝姝寧捧著暖暖的手爐,細細摩挲著,漫不經心地道:「父親再蠢,也不至於做賠本買賣。如今的燕家可非過去的燕家,燕家的主子是燕淮,燕霖同他又是水火不容,如今更是瘸了,要退親,更待何時?這事都不必我提。父親自己就會拿主意。」

  歷經兩世,她對父親的了解,已夠用了。

  果然,三天後。謝元茂便尋了宋氏商量起了這件事。

  雖然即便是女方主動退親,但這於女子的名聲仍有損,但眼下也顧不得那許多了,總不好叫寶貝閨女嫁個瘸子。

  因而宋氏十分樂見其成,難道的對他有了好臉色。

  這件事,其實早就提起過,但謝元茂一直未能拿定主意,這事也是宋氏不喜他的原因之一。而今謝元茂主動提了,宋氏自然高興。可誰知這高興勁還沒過多少,謝元茂便又提出謝姝寧另一樁可行的親事來。

  這一回。仍是為的他的仕途。

  過完年開了春,他便要重回官場,自然要尋各種門路以謀個好差事。

  宋氏沒等他的話說完,便已勃然大怒,斷然否決。

  謝元茂也惱。「各家的姑娘多是十二三便開始議親,如今阿蠻正是時候,這門親事又是三哥提議的,處處皆好,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宋氏譏笑:「若真這般好,他為何不叫六姑娘去嫁?」

  「荒謬!六丫頭自小就被定給了長平侯家的世子,那是板上釘釘的事。」謝元茂分辯了幾句。見宋氏說什麼也不肯答應,只得先放軟了聲音不提了。

  宋氏沒搭理他,只冷笑了聲:「六爺莫要再背著妾身自個兒定下了才好。」

  這樣的事,他可是做過一回的。

  謝元茂被戳到了痛腳,自覺理虧,閉緊了嘴不再言語。

  謝姝寧聽聞此事時。正在給燕淮致信。

  原先她的確是私心怪他未能將燕霖看好,還叫鹿孔父子被牽扯淌入了渾水,但知道這件事被汪仁那個古怪的傢伙給攙了一腳後,她便覺得鹿孔父子能平安歸來,她不得不親自道謝。

  但當面致謝。莫說她出行不易,便是燕淮,想必如今也忙得很,她便只打算寫封信去。

  玉紫將從玉茗院傳出來的消息悉數告訴了她,她聽著,一邊寫信,兩不耽誤。

  寫完了信,玉紫的話也說完了。

  謝姝寧就笑著將信裝了封,遞給玉紫讓冬至送出去,提醒她不要叫卓媽媽發覺。

  她年歲漸長,給外男偷偷寫信這種事,乃是私相授受……若叫卓媽媽知道了,即便是已見過了她多次不守規矩,遇見這樣的事,也只會在她耳畔嘮叨上許久才肯停歇。索性,便瞞住了卓媽媽。

  玉紫接了信,忍不住問道:「小姐,那六爺那邊……」

  謝姝寧輕笑:「他一直這般,又不是近日才如此,理他作甚,權當不知道便是了。」

  然而她嘴裡這般說著,心裡卻在想,若有法子,倒不如叫父親外放的好,也省得在家中日日叫人擔憂他起什麼妖蛾子。

  ***

  謝元茂去燕家退親之際,燕淮正倚在窗邊就著外頭白茫茫的雪光看謝姝寧的信。

  信很短,寥寥幾句,寫在花箋上。

  簪花小楷細細而書,只是幾句感謝之言,並無其他。

  燕淮卻來來回回看了數遍。

  有了這幾句話,也不枉他徹底同大舅,同萬家撕破了臉皮。

  他看著看著,微微勾起嘴角,喚了聲「如意」,吩咐下去:「去謝六爺手上,將所謂的信物收回來,這件事本沒有文約,收了信物便就此作罷,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如今,他說了便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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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元宵

  謝、燕兩家退親的事,並沒有在京都這潭冰水裡激起水花,無聲無息地便過去了。

  天冷,人心也跟著僵了些。

  進了臘月,鵝毛大雪已是紛紛下了多日。

  隆冬時節,密密幾陣雪過,滿目所見,便皆是白茫茫一片。若盯著積雪久視,便會目盲。

  但各家總有那麼多的由頭,尋了各色藉口,來下帖子,互相邀著賞雪烹茶論詩的。謝姝寧無心同她們打交道,接連推了幾次,送到瀟湘館的請柬便漸漸少了。玉紫來同她說,長房的六姑娘回回不拒。

  謝姝寧便不由想起三伯母蔣氏說起六堂姐時的那句話來,交友甚廣。

  她失笑,搖了搖頭打發玉紫取了一匣子散錢,用作打賞。

  過年時,三房的僕婦皆得了比其餘幾房的下人更殷實的賞錢,各個都是喜氣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笑容太多,惹得謝元茂想起了孤零零在庵裡的九小姐謝姝敏,臨近除夕的那日,他竟提出想接謝姝敏回來過個年。

  宋氏答應了,謝姝寧兄妹便也沒有反對。

  謝元茂因而長舒了一口氣,打發了人去庵裡接謝姝敏,但人卻未能接回來。

  庵裡的住持師太說,謝姝敏瘋了,連人也認不清,接回去怕是家宅不寧。正是年關,沾了晦氣可不妙。若是一路順利,開春謝元茂就該重回官場,他一聽到晦氣二字,自然什麼也不說,連連擺手熄了要接謝姝敏回來的念頭。

  有這閒工夫,倒不如多抬幾個美妾沾沾喜慶。

  陳氏那自謝姝敏被送到庵裡後,便一直沉寂著,終日了無生氣,頗為安生,謝元茂也從來未去見過她。

  謝姝寧對眼下這種情況很滿意。

  要接謝姝敏回家,說到底也得看她允不允,願意不願意。

  謝元茂派出去接謝姝敏的人收了她的銀子,自然要按照她的意思告訴謝元茂。

  這種銀子,花再多都值。

  星星火苗還沒能燒起來,就被熄滅了。

  這個年,也因此過得很舒坦。

  祭祖吃飯糰圓,明面上看著永遠都是一派和樂。

  轉眼間,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宋氏從不吝嗇賞錢,府裡的僕婦都愛過節,人人面上都帶著紅潤滿足,連那些個日日嚼舌根的都將話頭變作了得了多少賞錢。

  瀟湘館裡的人,亦是如此,一群人圍坐在火盆旁,談天說地,手裡縫著衣裳做著鞋,其樂融融。

  謝姝寧斜倚在炕頭,不禁想起了年前京都裡的最後一件大事來。

  燕霖到底還是被燕淮給送出了京都。

  一如他幼年時被父親給送離,藏起來消失了一般,燕霖也從眾人眼中消失了。

  除了燕淮外,大抵也就只有她才知道,燕霖究竟被送去了何處。

  小萬氏已許久不曾出現在眾人眼前,聽聞是被燕淮給軟禁在了府中。

  萬幾道的夫人在臘月裡幾次三番要見小萬氏,都沒能成功,坊間傳遍了萬家不滿燕淮的流言。但謝姝寧知道,這些都並非流言,而是真的。

  還有一事,她是聽圖蘭說的,說是在燕霖被送離京都之前,燕淮曾去了一趟萬家,見了他的外祖母萬老夫人,自那以後他便再沒有踏入過萬家的門。

  謝姝寧一開始從圖蘭嘴裡聽到這話還愣了愣,誤以為自己是錯將玉紫當成了圖蘭,若不然,圖蘭怎麼會特地在沒有她的吩咐時,去打聽這些事。顯而易見,這些事,也並不是打聽便能打聽出來的。

  結果她直到這時才知道,圖蘭私下裡竟還跟吉祥見過幾面。

  她嚇了一跳,連忙追問圖蘭去見吉祥做什麼。

  不曾想這丫頭竟告訴她,是去切磋的。

  謝姝寧後知後覺的發現,那柄曾被圖蘭從吉祥那偷來的劍,不知何時竟又回到了圖蘭手裡。

  她只當又是圖蘭去搶來的奪來的,好容易擺出了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想要勸誡她,便被她突如其來的話給噎了一噎。

  圖蘭說,這一回,劍不是她搶來的也不是偷來的,而是吉祥送的。

  謝姝寧聽完是百思不得其解,又清楚圖蘭不會撒謊,不由懵了,半響才道:「你高興就好……」

  圖蘭就笑嘻嘻將劍給藏了起來,平日裡倒也不見她拿出來用過。

  謝姝寧愈發覺得這事有所古怪。

  但一直也沒能真找出些奇怪的蛛絲馬跡。

  她斂了心神,望向窗欞,有隱隱的白光自縫隙間透進來,外頭的雪越積越厚,好在總算是停了。

  今夜東城有燈會,中央的燈輪聽聞高達二十餘丈,燃燈五萬盞,簇之如花樹,極為奢靡。

  謝翊一早就打發來告訴她,晚上出門賞燈,容不得她推脫,便自己將事情給定下了。謝姝寧沒有辦法,誰叫她就這麼一個哥哥,只得收拾妥當了陪著他一道出門。

  天色漸黑後,兄妹二人便在宋氏的叮嚀下上了馬車出了謝家。

  今夜無雪無雨,正是賞燈的好日子,一眾人被風雪堵在家中許久,如今誰也不想錯過,因而街道上滿是攏熙熙攘攘擠了一路。

  好容易到了東城,更是人山人海,喧聲鼎沸,十分熱鬧。

  一年之中,街上女子最多的日子,想必也是這一日了。

  平日裡,各家小姐都隱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隨意拋頭露面的人少之又少。

  上元燈會,就成了諸人名正言順外出夜遊觀燈的好機會。

  謝姝寧忍不住微笑,前世她最喜歡的日子,也正是這一日。

  難得的好日子,叫人身心愉悅。

  後頭的路,馬車難行,他們索性便下了馬車,自去走動觀賞。

  謝翊湊到她耳畔嘀咕:「阿蠻,我在書院時聽位同窗說,正月十五這天,那些素日不敢私相授受的人,今天夜裡,倒都光明正大了呢。」

  謝姝寧捶他一下,皺著眉頭,又氣又笑,斥他一句:「你那勞什子同窗,今後還是快莫要說話了才是!」

  謝翊哈哈笑著,旋即眼睛一亮。

  街道兩旁有擺著小攤子賣元宵的,他就拉了拉謝姝寧的袖子,道:「我們一人買一碗嘗嘗?」

  「晚些回家去,府裡早就備好了,何必在外頭用。」這人來人往的,謝姝寧沒答應他。

  謝翊討饒:「好妹妹,外頭的東西同府裡的怎能是一個滋味!」

  謝姝寧無奈,只得讓他去買了坐在小攤子上吃,自己倒實在沒有興趣,索性道:「哥哥在這吃著吧,我先去那邊逛逛,晚些我們仍在這裡匯合如何?」

  這小攤子正正擺在了一顆老樹下,顯眼得很。

  謝翊便點點頭應了,讓她自去玩。

  謝姝寧遂帶著圖蘭往猜燈謎的地方去。

  玉紫幾個皆被她打發了跟卓媽媽幾個一道出門,這會她便充個地陪領著圖蘭觀燈。

  數不盡的花燈懸在那,將大半個天空都照得通明,恍若白晝。

  圖蘭看花了眼,喊著謝姝寧,「小姐,那邊的也是燈嗎?」

  謝姝寧循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一排排的兔子燈,「是燈,你喜歡嗎?喜歡我們便買一盞帶著吧。」

  圖蘭連連點頭。

  她就帶著自己高大的婢女穿過人海,掏錢買了一盞兔子花燈塞進圖蘭手裡,「拿著。」

  圖蘭像個孩子般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二人拎著燈慢吞吞地在街上走著,一路看一路笑,難得的好日子。

  濃稠如汁的夜色被燈火照得四散,角落裡殘留的白雪則如上好的白玉,熠熠生輝。

  走會一會,濕而重的寒氣仍逐漸沿著腳下的地磚上湧,謝姝寧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她喚了聲「圖蘭」,一扭頭去撞上了一個人。

  對面的人站得筆直,她捂著鼻子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通明的燈火下,她抬頭看了過去。

  身披黑色大氅的少年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

  「燕淮……」謝姝寧下意識的,訥訥喊出了他的名字。

  對面的少年微怔,他還是頭一次聽到她喊自己的名。

  倆人站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一時相對無言。

  圖蘭終於擠了過來,一瞧見眼前站著的燕淮跟吉祥,不由大驚,「男人也看燈?」

  話音落,對面的倆人黑了臉。

  這滿大街的,何止他們兩個男的,何至於驚訝至此?

  謝姝寧連忙拽了圖蘭一把,小心叮囑:「記著卓媽媽的話,慎言!」

  圖蘭一頭霧水,不知自己方才那話又是哪說錯了,訕訕看了對面的倆人一眼。

  就在這時,人群躁動起來,原是東城最大的酒樓門口有人散財,眾人都去搶了。

  謝姝寧一行人這麼一來,就成了同人群逆行,被推搡得站立不穩。

  燕淮驀地抓住了她的手,護住她,直接帶著人橫穿過人群,往河邊去了。

  河面上靜靜飄著荷花燈,倒映在水面上,恍若星光點點。

  岸邊的人也都跟著人群一道去了,這裡一時倒空了下來。

  燕淮這才鬆了手。

  圖蘭喊著「小姐」,搖搖晃晃帶著兔子燈要跑過來。

  「你的信,我收到了。」

  謝姝寧微喘了幾聲,耳邊忽然聽到有道清越的聲音說道,她怔了一怔,隨後微笑,「國公爺的回信,我也收到了。」

  沒錯,這個古怪的人,竟還專門寫了回信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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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0:53:04 |只看該作者
第245章 獨處

  「來而不往非禮也。」燕淮輕笑。

  話音一落地,圖蘭也急切地近了謝姝寧的身,略帶不滿地看了眼燕淮,似在無聲責怪他怎能直接拉了謝姝寧便走。

  她牢牢抓著手裡的兔子燈,問謝姝寧:「小姐,我們還去那邊看燈嗎?」

  方才謝姝寧同她提起,要帶著她一道去近前看看東城中央那株高聳,直入雲霄的燈樹,誰知走至半路,先是遇上了燕淮,後又被人流給衝散了方向,如今倒是越離越遠了。

  謝姝寧抬頭遙遙看了一眼,見遠處火光點點,又扭頭來看圖蘭,提著兔子花燈的姑娘梳著粗黑的麻花辮子,睜著雙比西越人深邃上許多的眼睛,像被關在兔籠裡的小兔子一般,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滿臉期待,不由心軟,遂頷首道:「去,這便去。」

  但街上仍有成群結隊的人在逆流而行,怕還得等上一會。

  若圖蘭自己去,倒是快得很,不消多久怕是就能擠出人群,到達燈樹下。可一旦帶上了謝姝寧,長街就變得尤為漫長,要走上許久。而且,人來人往,擁擠得很,指不定過會就被誰給踩了一腳,摸了一把的。

  圖蘭出門前被卓媽媽耳提面命要好好照料謝姝寧,她一想到會為了看燈讓謝姝寧受傷,便忍不住遲疑起來,「小姐,若不然還是不去了。」

  「為何不去?」謝姝寧怔了下,「過會等人少些,我們再去。」

  圖蘭笑了笑,答應了,心裡卻明白他們並不能在外頭肆意逗留上許久,到了時候便要回北城去的。

  再加上還有個謝翊在等著一起家去,還得留出時間與他們會合。

  她雖笑著,眼裡還是忍不住流露出了幾分失望之色。

  圖蘭不擅掩藏自己的情緒,登時便叫謝姝寧給看了個清楚。

  謝姝寧微嘆一聲,剛準備哄上幾句,便聽到不知何時站到了燕淮身後的吉祥漫不經心地道:「熙熙攘攘的,沒得擠壞了你家小姐,不識得路,我帶你去罷了。」

  聽到這話,在場的另外三人皆下意識朝他看了過去。

  吉祥別開臉,假咳了兩聲,微惱著說道:「走不走?」

  謝姝寧一時半會未能從這突來的話裡回過神來,訥訥道:「貼身護衛離了主子當真可行?」

  話說完,她迷迷糊糊地醒悟過來,圖蘭可不也是她的貼身婢女,兼了護衛之職。既如此,圖蘭論理也是不能離她的。

  果真,忠於職守的圖蘭姑娘眉頭一皺,「我家小姐不能一個人留在這!」

  「……圖蘭姑娘,在下難道不是人?」原本望著河面的燕淮轉過頭來,慢吞吞地說道。

  圖蘭愣住,半響才驚覺自己似乎又說錯話了,慌慌張張地道歉。

  吉祥在後頭聽得不耐煩,踹了一腳河岸邊的歪脖子小樹,稀疏的樹葉並著殘留的白雪撲簌簌落下來。

  「去看燈吧,我在這等著你回來接我。」謝姝寧牽住了圖蘭的手,看著眼前的異域姑娘笑吟吟道,「不會花上太久的。」

  圖蘭躊躇著,忽然衝燕淮作揖,手中還拎著兔子花燈,搖搖晃晃的幾乎甩到了河裡,「那就勞煩您暫時看顧我家小姐,不要讓她玩雪,不要讓她一個人胡亂走動,不要……」

  「好了好了,快去吧!」謝姝寧聽著她將之前卓媽媽叮嚀她的話一句句說出來,無力扶額,慌忙趕人。

  圖蘭便跟著吉祥,一步三回頭地漸漸走遠了。

  燕淮武功很好,他們都清楚,圖蘭並不擔心謝姝寧遇到危險無人照顧,她只是總覺得自己這麼一走,似乎有哪裡不大對。

  可她在塞外長大,見慣了男女說話獨處,一時間根本未想到不該讓燕淮跟謝姝寧兩個人留著。

  謝姝寧自然不會不清楚,但今夜卻無妨。

  何況四下無人,即便有人瞧見了,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誰又能胡亂攀扯什麼。

  再者,花燈再美,少年再俊,她也生不出旖旎心思來……

  吉祥跟圖蘭走後,河岸邊就真的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氣氛有些尷尬。

  兩個被各自的護衛跟婢女因為撇下的主子,相對無言,竟是無話可說。

  謝姝寧暗自慶幸著,之前回回遇見燕淮,總無好事,倒楣乃是家常便飯,今日不論如何,總不至於倒楣了,實乃萬幸。

  「鹿大夫跟孩子,可還好?」靜默了片刻後,燕淮詢問起來。

  想起豆豆,謝姝寧笑了起來,頷首道:「托國公爺的福。」

  這可不是什麼客套話,若非燕淮,憑她自己,根本無法救出鹿孔父子。也因了這事,謝姝寧此刻方才敢跟燕淮待在同一個地方,而不是立即落荒而逃。

  前世她所知道的那個冷厲陰鷙的男人,似乎並非她今日所識得的人。

  謝姝寧收到燕淮的那封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回信時,她望著窗外的雪,揣測了很久,是時候未到,還是那個陰鷙的男人,根本就是流言?

  這個問題,她無法得到答案。

  「那便好。」燕淮聞言微笑,「八小姐可還記得,數月前在平郊的莊子上,你問過我的那幾個問題?」

  謝姝寧垂眸:「自然記得。」

  燕淮驀地蹲下身子,伸長手從河裡撩了一盞浮燈上來,「我大舅自小我幼時起,便不大喜歡我,時至今日也從未改變,我不知道緣由,也無人告訴我緣由。可當我終於忍不住氣急敗壞去親自質問他的時候,他卻連看也懶得看我一眼,連隨意尋個由頭打發我也不願。」背對著謝姝寧,他輕笑,「外祖母更是直接求我,不要責備大舅,放過母親跟燕霖。」

  夜風徐徐,自河面上吹來。

  河對面是連綿不絕的酒樓客棧,燈火喧囂,日夜不寂。

  河的這一邊,卻只有少年平靜冷淡的聲音伴隨著夜風悠悠然鑽進了謝姝寧的耳朵。

  「我答應了。母親要殺我,我卻不會殺她;燕霖想活,我便讓他活;大舅厭憎我,只管去厭憎。」他一聲聲說著,聲音越來越輕。

  然而這些字句落在謝姝寧耳畔,卻恍若驚雷。

  她一直都知道,燕淮十分敬重萬老夫人,卻不知昔日燕淮明明已經手掌燕家,卻只將燕霖放逐,軟禁小萬氏,正是因了萬老夫人的求情。

  可數年後,萬老夫人尚還活著,小萬氏跟燕霖便已經死了。

  究竟那幾年裡,發生了什麼事,竟逼得燕淮背棄自己在敬重的外祖母面前發下的誓言?

  謝姝寧有些發寒。

  燕淮忽然重重將手中浮燈給拋了出去,蓮花似的燈在河面上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不偏不倚落在了正中,繼續被水流帶著向前漂流。他望著遠去的燈,道:「原不該在八小姐跟前說這些話,實是失態。」

  謝姝寧沉默了會,鬼使神差地接了話:「無妨,心事憋得久了,總是不好。」

  在心裡藏得久了,就成了毒瘤,即便連根挖除,也不一定能痊癒。

  她沒有主意到,自己的語氣變得出奇的溫和,帶著不易察覺的悵然。

  前世母親去世後,她寄居長房,多少個難眠的日夜裡,在梅花塢的廡廊下獨自徘徊,滿腹心事無人可言,日復一日成了不會流血的膿包,一碰就疼。

  元宵節的夜裡,望著紛亂閃爍的萬家燈火,河岸邊的兩個人,就此安靜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街上的熙攘的人流漸漸恢復了先前緩緩前進的速度,嘈雜喧鬧的聲響也低了些下去。

  謝姝寧站得有些久,腿腳有些發麻,情不自禁伸出一隻腳,往邊上邁了些,伸手握拳在腿上捶了幾下。

  就在這時,背對她的少年轉過身來,半張臉隱沒在昏暗中,問了起來:「八小姐可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是在何時?」

  謝姝寧:「……」

  她第一次見到燕淮,應是在那年秋日落葉紛飛之時。燕淮一行人狩獵歸來,她帶著箴兒自外進香回城,匆匆一瞥。

  但那是前世的事。

  至於今世,謝姝寧忽然有些想不起了。

  記憶裡恍恍惚惚似有那麼一個雨天,有人在宮裡送了暈倒的她回惠和公主那。

  算起來,應該就是這一次了吧。

  她這般想著,雖不知燕淮為何無緣無故問起這個,但仍準備回復他:「惠和公主生辰前夕,在宮裡。」

  燕淮卻嘆了聲:「並不是。」

  謝姝寧訝然,左思右想,亦想不出還有更早的時候二人曾見過面。

  「說來,那一日,還真同今夜的場景有些相像。」燕淮站在水邊,半個身子隱在樹影下,叫人看不清楚神情。

  謝姝寧愈發驚訝了,難不成他們早在某一年的元宵燈會上便見過面?

  思忖中,她猛地聽到燕淮問道,「聽說八小姐仍在追查敦煌慶典上刺了你一劍的兇手?」

  說話時,少年的聲音帶著遲疑,幾乎輕得要叫人聽不見,昭示了說話的人心裡有多猶豫心虛。

  「敦煌慶典?」謝姝寧怔怔的念叨著這四個字,忽然眼神一凜,「該不會……是你?」

  對面站著的人影正色道:「權當我欠了八小姐一劍,來日必當……」

  「撲通——」

  話未說完,站在水邊身披黑色大氅的少年,已被猛地衝上前來的少女,重重一把推進了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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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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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該死的實話

  冬日厚厚的衣物霎時吸滿了冰冷的河水,變得沉重不堪,直帶著人往下墜。

  黑色的大氅被徒手解開,跟隨那些蓮花模樣的花燈順著水流一道往下流而去。一時不備被驟然推進河中的少年終於得以喘上一口氣,從水面下浮了上來,大口呼吸著。

  他的面色因為浸了水而凍得發白,白到透明。

  濕淋淋的雙手亦是冰冷的,右手緊緊抓著謝姝寧纖細的手腕。

  墜河的那一瞬間,他下意識抓住了那隻推他的手。

  只差一點,岸上的人也就會隨著他一道落入河中。

  此刻,他浮在水面上,渾身濕透,臉色因為受凍而顯得青白,狼狽至極。岸上的謝姝寧,卻也並沒有討著什麼好。她伏在地上,小半個身子掛出了河岸,一隻手被燕淮拽著,另一隻手艱難抓住了地上的幾株雜草,指關節發白,用盡了力氣。

  料子昂貴的衣裳在地面上摩擦著,沾染了髒污。

  他們二人此時,哪裡還有一分貴族家小姐公子的模樣,分明就像是兩個臭乞兒在河邊爭執,穿著髒兮兮的衣裳,在地上打滾也不怕髒……

  謝姝寧咬牙:「撒手!」

  若她手裡這會有把劍,她肯定立即便拔劍出鞘,直直朝著燕淮的心窩刺去。

  幾年過去了,擔著敦煌城主名號的舅舅明裡暗裡不知派了多少人,在西域三十六國調查那天夜裡,趁著慶典,混進了敦煌古城,順帶著對謝姝寧下了毒手的人。

  但時至今日,他們也依舊未能找到任何可用的線索。

  遍布漠北的「小鳥們」,帶回來的消息,並不能叫人滿意。

  謝姝寧還暗自猜測過,會不會昔日刺了她一劍的人根本已經命歸黃泉,所以不論他們怎麼找,也始終無法找到其的蹤跡。

  直到……燕淮說出那句話來……她方知道,他們從一開始便找錯了地方!

  兇手人遠在京都,身在塞外的宋延昭,如何能找到的他?

  謝姝寧掙扎了下,近乎惱羞成怒:「叫你撒手聽不懂人話?」

  浮在河裡的少年睜著燦若星子的眼睛定定看著她,頂著濕漉漉的水汽,嘆了一聲:「這條河的深度,死不了人……」說著,他已經拽著謝姝寧開始往岸上爬,一邊道,「八小姐,你還是抓牢了,若掉下去了我可……」

  話音悠悠說了一半,驀地戛然而止。

  謝姝寧踹了他一腳。

  她掙不開他的手,索性不掙,只冷笑著爬起來,趁著燕淮就要站起的那一剎那,拿腳踹了上去。

  膝蓋窩一彎,對面的人腳下一滑,踩著岸邊滑溜溜的青苔跟殘留的霜雪,重重又滑回了河裡。

  但那隻手,竟還緊緊抓著。

  謝姝寧勉強穩住了自己的身體,才沒有叫自己跟他一齊掉進河裡,做隻隆冬裡的水鴨子。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高些的地方醉醺醺走過來幾個人,醉眼昏花地朝著河邊靠近,一人高聲喊著,「瞧瞧那些個燈,指不定裡頭還有哪家小姐放給情郎的呢!」

  另外幾人附和著,聲音越來越近,幾人越走越近。

  謝姝寧扯了扯燕淮的手,「爬上來!」

  也不知在一點未有防備之下喝了幾口冰冷河水的燕淮咳嗽起來,似要往上爬,又忍不住問了一句:「這回不踹了?」

  謝姝寧頓足:「不踹!」

  燕淮這才渾身帶水地往上爬。

  恰在他爬上岸的那一刻,已走到近處的幾個醉股「有水鬼啊——」,便踉踉蹌蹌地扭頭狂奔,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幾回,一爬起來便跑,連個頭也不敢回。

  只一會,人便跑光了,只餘下幾聲驚慌失措的「水鬼」,便不見了人影。

  孤零零留在岸邊的倆人面面相覷,燕淮忽然重重打了個噴嚏。

  謝姝寧愣了愣,這時才恍然驚覺他們的手竟還抓在一塊,登時勃然大怒:「好你個水鬼,是還想拖我下河做替身是不是?」

  她這是在譏諷他當年偶遇之下便動手要殺她的事。

  燕淮聽了出來,緩緩鬆開了手,也不顧自己渾身上下都在朝地上滴水,只道:「是我做錯了。」

  此言一出,謝姝寧那些已經擠到喉嚨口的話,卻是猛地尋不到出口來發洩。他竟然,這麼容易便認錯了……狡詐,陰險,騙子!謝姝寧在心裡將他給罵了個遍,但漸漸的,已鎮定了許多。

  她往後退了一步,儀態萬千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裳,皺眉說道:「既已瞞了這般久,不如就此瞞下去,也好過說出來叫誰都不痛快。」

  燕淮語塞。

  他瞞不住了。

  因為心裡漸漸多了別的滋味,這些想起便叫人愧疚的事,便慢慢無法在心底裡藏住藏嚴實,尤其是在面對她的時候。

  那件事,也的的確確是他做錯了。

  他不說話,謝姝寧也閉緊了嘴。

  她的性子,即便不是睚眥必報,也必定不會放過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她甚至早就想過許多回,若有朝一日她找到了當年刺了她一劍,在她胸口留下疤痕的人,她該如何做,才能報仇。

  折磨他,殺了他,一點點洩憤!

  她詳細計劃過一切,卻沒有料到,那人竟然會是彼時同在漠北的燕淮……

  像是被驚雷給劈了一道,又像是被狂風給吹亂了思緒,謝姝寧莫名其妙地茫然起來。

  「今後你我不必再見了,想要還那一劍,國公爺今後莫要再出現在我眼前便是了。」她神色冷漠地後退著。他救了鹿孔父子,說來也救過她,可他也的確,差點殺了她。

  眼下的情況,實在是叫她進退兩難。

  索性,不見便是。

  她可不敢保證,下一回再見,她是不是還能忍得住不還他一劍。

  話畢,她提著裙子就往遠處奔去,身影消失在了晦暗不清的光線中。

  燕淮正低頭擰著滴水的衣裳下擺,聞言一愣,待到抬起頭來,人已跑開,他想追,邁開的腳步卻又收了回來。

  他低聲喃喃著,「看來,有時候還是不該說實話……」

  但實話已經說出了口,便如覆水,焉能收回。

  謝姝寧又驚又氣,偏生還得以大局為重,忍著,只得拚命疾行,往原先同謝翊約好了的地方而去。

  小攤子前只剩下幾個零零散散的人,謝翊一行人怕是出去觀燈了,還未回來。

  謝姝寧站在樹下等人回來,百無聊賴,忍不住輕輕踢著樹幹,震得枝椏上掛著的殘雪紛紛落下,落在脖子上,冷得厲害。

  她並沒有等上多久,圖蘭便提著那盞同她看上去並不相稱的燈擠過人群,朝著她走了過來。

  一見面,圖蘭就瞪大了眼睛問她:「小姐,成國公去游泳了?」

  謝姝寧瞪眼,詞窮。

  「衣裳頭髮全濕了,瞧著一點也不像他。」圖蘭搖搖頭,「吉祥都被嚇傻了。」

  謝姝寧乾巴巴地笑了兩聲,道:「拿些碎銀子給元宵攤子的老闆,留個口信給哥哥他們,我們先回府。」

  圖蘭也看過了燈,甚至還買了她喜歡的兔子花燈,如今見謝姝寧平安無事,更是眉開眼笑,應了聲就跑去同老闆說話了。

  事情一處理妥當,謝姝寧就帶著圖蘭先回了謝家。

  回到瀟湘館後,她脫了衣裳鞋襪便要休息,驚得一群人都以為她是哪不舒服,忙要去請鹿孔來,唬得謝姝寧連連解釋自個兒只是累了,一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等到她在內室裡歇下,卓媽媽揀起她換下的衣裳看,瞧見上頭沾了泥,吃驚地問圖蘭:「你們這是上田裡看花燈去了?」

  圖蘭正色:「哪能,就是在東城的大街上看的燈!」

  卓媽媽皺眉,「街上看燈,上哪蹭這般多泥去?」她嘀咕了幾句,知道再問圖蘭也是問不出什麼話來的,乾脆不問,只打發了她去給謝姝寧值夜。

  內室中,謝姝寧躺在燒得熱熱的炕上,蓋著厚實溫暖的被子,雙目閉著,卻並沒能入睡。

  她心中思緒紛亂,理不清頭緒,彷彿一個誤入密林的獵人,手中握著箭,亦知道自己要獵殺的動物,卻忽然間因為那隻動物是自己所熟悉的,而遲疑了。以至於,靜靜伏在枕上的她,滿懷心事,不論如何,都無法安睡。

  這夜過後,她也果真,再沒有見過燕淮。

  但關於他的事,仍時常會不經意傳到她的耳朵裡來。

  圖蘭跟吉祥私下偶有見面,圖蘭也不瞞她,回回出去都帶著劍,這丫頭不會說謊,的確是去切磋的。

  謝姝寧也就不忍心明令禁止她再去見吉祥。

  ***

  光陰飛逝,轉眼間,時間已進了四月。

  從隆冬到暮春,快得叫人來不及回首昔日。幾陣乍暖還寒過後,空氣裡便多了夏日漸臨的氣息,春光眼見著便老去了。

  謝元茂出了服,差事則還未定,日日急得恍若熱鍋上的螞蟻,心神不寧。

  肅方帝這些日子,也頗有些不對勁,花在朝政上的心思,愈發少了。聽聞他最近迷戀女色,連多年來榮寵不衰的皇貴妃白氏,也對他的葷素不忌,不管是什麼樣的貨色都往龍床上拉的行為,頗有置喙。

  但他是皇帝,誰又能奈何他這一點小小的愛好。

  這些日子以來,能叫謝姝寧開心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她去歲寫給舅舅宋延昭的信終於有了回音,信裡還說,她的表哥舒硯,不日便會領著商隊到達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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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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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出遊

  想起舅家唯一的表哥宋舒硯,謝姝寧的眉眼便忍不住彎了起來。

  只可惜了,這一回舅母卻是不能同行。若他們母子能一道赴京,可就再好不過。

  謝姝寧提著裙子奔去玉茗院,將消息告訴了宋氏。宋氏聞言樂不可支,趕忙召集眾人將事情給吩咐了下去,事無巨細樣樣都親力親為,方才能放下心去。

  謝元茂見了幾回,心中不悅,加之近些日子他正在為起複的事奔走頭疼,遂又聯想起上回宋氏斷然拒絕他為謝姝寧看好的親事,不由狐疑起來,親自到宋氏跟前去試探她的心思,問起是否有意讓謝姝寧嫁去舅家,也好親上加親?

  他故意這般問,原以為會正中宋氏的下懷,畢竟宋氏跟兄長宋延昭自小感情深厚,宋延昭一家人待謝姝寧也好,人口又簡單,算起來也著實是門好親事。

  可誰知,他的話才問出口,便遭了宋氏一聲輕斥,滿臉疑惑地問他緣由這般想,可是又在打謝姝寧親事的主意。

  舒硯一家遠在關外,即便是再好的人家,宋氏也捨不得將女兒嫁去那般遠,更何況,他們誰也未往那上頭想過。

  宋氏可明明白白記得,自家哥哥對所謂的親上加親一事,十分不喜。

  但他說的那些個道理,宋氏多半聽不明白,不過她知道,就算她跟嫂子莎曼都有這個意思,自家哥哥也是絕不會同意的。

  故而,若今次謝元茂不提,宋氏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件事。

  謝元茂得了這樣的答覆,頗為吃驚,心底裡又猜是不是宋氏故意在隱瞞自己,其實她心中仍有那樣的打算。

  兒女親事,在京都裡向來都是明碼標價的,如果謝姝寧被嫁去了漠北,可就成了賠本買賣,謝元茂是一丁點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他明面上便故意同宋氏提了幾句聽聞宋舒硯品行俱佳,是為良配之類的話,見宋氏直言兩個孩子並不合適,他才不言語了。

  很快,到了蟬鳴聲聲的盛夏,那支自敦煌而來的商隊,也伴隨著清脆的駝鈴聲響,入了京。

  謝翊跟謝姝寧兄妹一大清早便出了門,親自去外頭迎的人。

  這一回來的仍是刀疤幾個,舒硯懶洋洋地坐在打頭的那隻駱駝上,聽見動靜轉頭來看,見是謝姝寧,忙笑了起來,湖水一般蔚藍的眼眸熠熠生輝,在日光下恍若藍色的寶石。

  他揚手:「阿蠻!」

  路旁的人驟然聽見這一聲驚天巨響,皆詫異地循聲望了過來。

  謝姝寧無力扶額,趕忙打發人過去請舒硯過來。

  這般動靜,即便是在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東城,也是不常見的。

  偏生舒硯根本不覺得這般有何不好,見眾人皆看他,他反倒是揚起臉來,好叫他們看個痛快。

  高挺的鼻樑,曬成了小麥色的肌膚,蔚藍深邃的雙目,無一不叫人覺得晃眼得很。

  沿路的人裡,已有了看得目不轉睛的。

  謝翊訝然,「表哥這是生得像舅母?」

  他們家的人,可輕易無法長出這樣一張臉來。

  謝姝寧欲哭無淚,輕輕推謝翊一把,道:「哥哥去把人帶過來,直接往家裡去。」

  謝翊摩拳擦掌,應了聲下車往商隊那邊去,也不知說了什麼,就被舒硯勾肩搭背地拖了過來,頓時失了讀書人的正形。

  「表哥,先回去換身衣裳歇歇吧。」走至近處,謝姝寧上下打量了眼舒硯身上穿著的衣裳,只覺眼前似有蝴蝶斑斕羽翼在不停撲扇,連忙別開眼,半是哄半是勸地將人先給弄回府去。

  舒硯笑呵呵答應著,一撩衣擺上了馬車,大馬金刀地一坐,擺擺手:「回去!」

  一路上,舒硯不停同謝翊說著漫漫古道上的所見所聞,聽得謝翊興緻高昂,沒一會倆人便親如手足,哪裡像是才見面的表兄弟。

  等到了石井衚衕,倆人更是「如膠似漆」,不知道的,還當他們才是雙生子。

  謝姝寧又好笑又無奈,一邊讓人將舒硯的行李往下搬,一邊同謝翊道:「表哥這回來,要待上好長一段日子,往後多的是時間說話,哥哥還是快歇歇吧,沒得口乾,我可不讓人給你奉茶。」

  謝翊嗔她,「你還嫌我話多了?」

  說話間,宋氏已帶著人急急趕了過來。

  舒硯連忙見禮,宋氏滿面堆笑,遂一問起宋延昭跟莎曼夫婦來。

  舒硯答,皆好,等今後得了機會,娘親也是要來京都看一看的。

  「這回便該一道來了才是!」宋氏感慨著,領著人到了早就安置好的廂房,讓人一一將行李安置妥當,隨即問起舒硯可有哪裡不如意的,好立即更換。畢竟是在大漠裡長大的孩子,從未來過中原,難免處處不適。

  舒硯只瞧著臨窗的大炕新奇不已,旁的都言好。

  宋氏也就抿著嘴笑,不再贅言,讓人打了水來,伺候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風塵僕僕。

  午後天熱,蟬鳴聲不絕於耳。宋氏怕吵著他,正要打發人去黏了去,卻被沐浴過後的舒硯給攔了。

  他就喜歡這聲音。

  宋氏見狀,也就隨他去。

  舒硯便在聲聲蟬鳴聲中睡了個美美的午覺。

  等到醒來,天色沉沉,已是快落雨了。

  謝元茂匆匆自外頭回來,聽說舒硯已經到了,不由道了句來得這般快,他本以為至少還得再過個半月左右,誰知這會便已經來了。

  少頃,舒硯收拾妥當,由謝翊領著去見謝元茂。

  謝元茂頭一回見他,從未想過竟會生得這般好,頓時驚為天人,原本已堵到喉嚨口的一席話便訕訕然不知該先揀了什麼來說。

  到底也只是說了寥寥幾句應景關切的話,便讓人先回去了。

  因家中來了遠客,這天夜裡的晚飯被宋氏好好整頓了一番,一桌子好菜連謝姝寧都差點忍不住直呼奢靡。

  謝元茂一開始還笑著,等到菜色上齊,嘴角的笑意便已垮了下來,提著筷子的手僵持住了。

  他如今處處需要銀子打點,但因他自己入不敷出,家中銀錢皆是宋氏一手把持著,只能回回都先同宋氏商議過後,才能去賬房支銀子。結果宋氏倒好,不過來個客,竟就差點連龍肝鳳腦都往飯桌上搬,委實叫他不痛快。

  人說夫妻一體,他要花銀子需經她的同意,她卻從不必告知他,世道都給顛倒了。

  謝元茂心中不虞,飯也沒用幾口,便推說不適先行離席。

  沒了他,飯桌上的氣氛反倒是還熱絡了些。

  飯畢,外頭下起了瓢潑大雨,直下到次日黎明時分,方才停歇。

  地上濕漉漉的,道旁的草木更顯蔥鬱,天氣難得的涼爽。

  謝翊便提議趁著天氣涼快帶著舒硯出門轉上一圈,沒得晚些又熱了起來,頂著火辣辣的大太陽,誰也無心出門。

  倆人私底下一商量,都想著要出門去玩,當下拍板定下了。

  謝翊便派人來尋謝姝寧,邀她一塊去。

  恰巧謝姝寧收到了宮裡的信,惠和公主也邀她趁著暑氣漸消一道出門去玩。

  她許久不曾見過紀桐櫻,想著宮裡頭近日的傳聞,擔心紀桐櫻心緒不佳,便不敢推了去,收拾了一番便讓人去回信,準備赴約。

  誰料紀桐櫻知道了她家表哥大老遠從敦煌來小住,當下請眾人一塊出行。

  舒硯想也不想便答應了下來。

  一行人就浩浩蕩蕩地出了謝家,去臨近西城的東亭湖會合。

  正是炎夏,湖上多舟,常有人攜了歌姬琴師上船賞玩嬉鬧。湖畔的東亭,亦是人滿為患。但今次公主出行,未曾受邀的人,自是不得入內,因而謝姝寧一行人到達地方的時候,湖上只有小舟三兩隻,顯得極為冷清。

  紀桐櫻還未到,謝姝寧幾人就先在湖畔的亭子裡坐下等候。

  不多時,遠遠來了一艘寶頂華檐,飛牙斗拱的畫舫。

  兩岸垂柳煙波裊裊,盡數被畫舫奪去了光彩。

  絲竹之聲漸近,謝姝寧驀地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高喊:「阿蠻!」

  她抬頭望去,只見紀桐櫻伏在船舷上正朝她招手,嚇得身後的嬤嬤婢子戰戰兢兢,唯恐她落入水中。

  謝姝寧悄悄覷一眼站在那折柳的表哥,莫名覺得這二人身上竟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須臾片刻,湖面上的船隻逐漸多了起來。

  今次紀桐櫻邀的人並不止他們一行人,謝姝寧冷眼看過去,有眼熟的也有眼生的,她果真是太久未曾出門走動,連人都認不全了。玉紫就在她邊上提點,那艘船上著綠的是誰,那邊正衝著他們翻白眼的胖姑娘的是誰……

  謝姝寧靜靜聽著,心中有了數。

  這一回紀桐櫻尋她出門,一來的確是為了散心,二來也是為了能同她說些悄悄話,所以並沒有另外要他們備船,直接便讓謝家一行人上了寬敞明亮的畫舫。

  舒硯走在最後,緩步上了船,說了句,「這船倒不錯。」

  眾人循聲而至,等看清楚那張臉,不禁都愣了愣。

  舒硯摸摸臉,微微皺眉看著謝翊,「我面上有髒東西?」

  謝翊慌忙搖頭,痛心疾首地道:「表哥你下回出門還是學那些個閨閣女子,遮遮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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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救命

  舒硯哈哈一笑,「這是你們西越誇人的話?」

  謝翊一噎,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正僵著,那廂謝姝寧已然到了紀桐櫻身邊,指了舒硯幾個同她細細介紹起來。

  紀桐櫻知道她的舅母是異族人,於是便饒有興趣地朝著舒硯望了過去。

  姿勢慵懶地靠在船舷上的少年身量頗高,高鼻深目,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半截垂柳彎曲捋直。

  恰在這時,舒硯轉過頭來,幽藍的眸子直直望入了紀桐櫻黑白分明的眼裡。二人視線相觸,紀桐櫻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緊。她長至如今,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般藍的雙眸,比起上回父皇賞她的那塊藍玉,還要純澈乾淨上許多。

  舒硯躬身行禮,行的是分毫不差的西越禮儀,姿勢流暢優雅,沒有一丁點不自然的澀然,就好似他已這般行過千萬次禮。

  謝姝寧在一旁看著,亦有些看得愣了。

  她一直都知道舅舅在表哥的管教問題上放得很鬆,甚至不如舅母嚴苛,但真論起來,倆人都在放養兒子,因而舒硯的性子跳脫,不拘小節,大大咧咧。然而她沒有料到,舒硯竟然會對這些繁複的禮儀,如此熟稔。

  疑惑間,她微微側目望向湖面。

  一艘畫舫悠悠然自他們身側駛過,逐漸成了兩船並行的姿態。

  紀桐櫻這才回過神來,闊步朝著船舷走近,仔細打量了兩眼,忽然吩咐下去,將兩船靠近收攏,好方便來回走動。

  謝姝寧這才恍然,原來那上頭的人,是紀桐櫻的弟弟,同樣由皇貴妃白氏所出的大皇子。

  肅方帝子嗣不興,皇貴妃又得寵,大皇子又居長,唯獨可惜不是生在皇后肚子裡。

  但他目前,仍是最有可能成為太子的人。

  這便難怪紀桐櫻會如此緊張他,甚至於恨不得將人帶到眼前時刻看著才好。

  只片刻,兩艘畫舫便牢牢靠在了一塊,中間架起了穩穩的梯子,可供走動。

  謝翊跟舒硯倆人,便往隔壁的畫舫去。

  雖說這樣的日子裡,又有公主坐鎮,所謂的男女大防並不如往常說的那般打緊,饒是他們在一塊坐會,也不會被人說道,但姑娘們跟姑娘們玩,男丁同男丁一道,遠比諸人混在一塊要有意思的多。

  若不然,拿了花樣子出來叫他們?這還不得立即鬧翻了不成?

  謝姝寧樂得讓他們趕緊走,她好進裡頭坐下偷懶喝喝茶聽聽小曲。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她猛地發現大皇子的那艘畫舫上,有個她已經許久未曾見過的熟悉身影。

  自打上回她將他推下河後,這算來已有半年光景未曾打過照面,但此刻只瞥見了個背影,燕淮的那張臉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了她眼前,清晰恍若昨日。

  謝姝寧暗自鄙夷自己,記性不該好的時候,為何仍這般好。

  只要一瞧見燕淮,她就難免覺得肉疼。

  即便身上的傷口早八百年前就已經好全了,而今在月白的悉心調理下,連疤都快淡化不見,但昔日留下傷口時所感受到的劇痛,仍被她牢牢記在心裡。

  她轉著自己腕上戴著的紅色鐲子,眉頭微蹙。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楣,良久未曾出門,今日一離了家,竟就遇見了他。

  委實是冤家路窄,怕是只有半人寬罷了。

  她腹誹著,眼神灼灼落在燕淮肩頭忘了收回來,對面的人一經察覺猛地扭頭來看。

  她一時不察,心頭一慌,面上竟露出個盈盈欲哭的尷尬神情來。

  對面的人顯然沒料到自己會撞見這樣一張臉,不禁滯了滯。

  謝姝寧連忙低頭看湖,思忖著這水有多深,能不能淹死人。

  燕淮看得分明,微微斂目,嘴角緊緊抿了抿。

  謝姝寧沒再瞧他,快步往紀桐櫻那邊靠,同她說起體己話來。

  絲竹管弦之聲在湖面上飄遠,大皇子忽然鬧了起來,要在船上垂釣。

  彼時紀桐櫻跟謝姝寧正在裡頭吃茶,竟也無人來稟了紀桐櫻,直接便搬了釣具出來讓大皇子玩。他年歲還小,並不懂事,心願達成便高興不已,連聲讓人打賞下去,自己則高高興興搬了東西坐在船頭要釣魚。

  這樣釣,能釣到什麼。

  但大皇子說要釣魚,自然就是要釣的,而且還得必須讓他釣上。

  底下的人就開始各自紛紛想起了主意。

  忽然,一陣喧囂過後,有人尖叫:「不得了,殿下落水了!」

  滿湖皆驚,謝姝寧跟紀桐櫻更是直接衝到了甲板上。

  紀桐櫻急聲大呼:「還愣著做什麼,快救人!」

  這才有人像下餃子似的往湖裡跳。

  紀桐櫻握著謝姝寧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像篩糠似的。

  謝姝寧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心裡卻是一點一點冷了下來。

  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護衛,竟然會叫大皇子落水,簡直說不通!

  「撲通——撲通——」幾聲,湖面上的人便多了起來,但卻依舊不見大皇子的蹤跡。

  紀桐櫻心急如焚,緊緊攥著謝姝寧的手,眼神冷銳地看向對面的畫舫,咬牙切齒地道:「絕對有人推了他下去!」

  謝姝寧不敢接話,這種事可是死罪,謝翊跟舒硯可都還在那條船上待著,人人都有嫌疑,一個不慎,指不定就被牽連了進去。

  謝姝寧心裡亂糟糟的,覺得自個兒今後可是真的該連二門也不邁了才是。

  她牢牢盯著湖面看,驀地發現不知何時舒硯跟燕淮也都已經下了水,潛得深,這會才冒頭上來換氣,所以她先前才沒有立刻發現。

  又是一個猛扎,二人再次從她的視線裡消失了。

  大皇子若在這時出了事,誰也脫不了干係,眾人都只能拚命去尋。

  跟著來的婢子嬤嬤內監們,齊齊在甲板上跪了一地,瑟瑟發抖。

  方才大皇子鬧著要釣魚,人群一熙攘,等到再散開,大皇子已然不見。

  水裡連個冒泡泡的都沒有。

  紀桐櫻的面色已冷得像是身處寒冬,咬著牙關打顫。

  她低聲道:「阿蠻,糟了……」

  謝姝寧心頭大驚,正待開口,卻見湖面上一陣喧鬧,有兩個人一道拖著個華服男童往船邊游。

  這是找到了!

  紀桐櫻大喜,「快些將人拉上來!」

  人到了甲板上,隨行的御醫連忙抱著藥箱踉蹌著撲了上去。

  這時候,一群人仍是連大氣也不敢出。

  謝姝寧陪著紀桐櫻,寸步不敢離,悄悄打發了圖蘭去告訴謝翊,小心些。

  燕淮跟舒硯穿著濕漉漉的衣裳隨侍在旁,不讓人靠近。

  紀桐櫻戰戰兢兢地問御醫:「如何了?」

  「公主……大殿下他……他已經……」御醫渾身冒汗,活像是才從水裡鑽出來的一般。

  紀桐櫻勃然,猛地一巴掌揮了上去,怒斥:「胡扯!」

  謝姝寧阻攔不及,差點被她給帶倒,被一旁的燕淮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沒有翻身摔下船去,實在萬幸。

  謝姝寧沉聲道了謝,站直了身子。

  就在這時,紀桐櫻驀地面色大變,「頌沅,你怎麼在船上?」

  話音落,人群分開,裡頭跑出個穿著簇新夏衫的孩子,抹著眼睛哭道:「皇姐,皇姐,大哥是不是死了?」

  謝姝寧聽到「頌沅」二字,才恍然驚覺,二皇子竟然也在。

  二皇子頌沅不過是個嬪所出,比大皇子小一歲,平日裡很不起眼,但近日肅方帝於女色一事上頗為沉迷,漸漸的又對二皇子的生母青眼有加,很是臨幸了幾日,也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段,剛剛封了妃。

  二皇子的身份地位,便也跟著水漲船高。

  但紀桐櫻的話,分明是連她也不知二皇子是何時上的船,這就有問題了!

  眉眼稚嫩的男孩步履蹣跚地走上前來,抓著紀桐櫻的衣擺大哭:「皇姐,是大哥偷偷帶我上船的……」

  紀桐櫻不言語,身子卻在顫抖。

  「皇姐,大哥是不是真的活不成了?」

  稚氣的童音盤旋在耳際,謝姝寧一個激靈低頭去看,只見二皇子頌沅滿面是淚,眼神在某個瞬間卻像是要吃人。

  謝姝寧定定看著他,只覺得手心微生汗意,黏黏糊糊一片。

  「讓開!」

  耳畔猛地傳來一聲斷喝,謝姝寧連忙去看。

  只見顫巍巍跪在大皇子身側的御醫被隻手重重給推開,舒硯俯下身去,雙手交錯成了一個古怪的姿勢在大皇子身上按壓起來,忽而又低頭捏住大皇子的鼻子,湊近去。

  紀桐櫻駭然,連聲音都變了調子,「阿蠻,他在做什麼?」

  謝姝寧臉色煞白,說不上話。

  「咳咳——」

  謝姝寧失聲叫道:「公主!殿下醒了!」

  仰面躺倒在甲板上的男孩大口大口吐出水來,連聲咳嗽,舒硯已氣喘吁吁退到了一旁。

  大皇子,活了!

  御醫這時也不抖了,一捋鬍子衝上前去。

  謝姝寧這才漸漸緩過氣來,虎口處火辣辣的疼,原是被紀桐櫻給掐破了皮。

  紀桐櫻亦連連喘著,一把癱在了甲板上,喚著大皇子的名字哭了起來。強忍了半響,這會眼淚終是忍不住了。

  正哭著,有隻手遞了帕子到她跟前,下一刻就又飛快地被收了回去。

  紀桐櫻透過朦朧的淚眼看過去,只見生著藍色眸子的少年握著帕子乾咳了兩聲,道:「不好意思,忘了帕子也已經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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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0:53:53 |只看該作者
第249章 脾氣

  果真,那塊被他捏在手中的帕子濕漉漉的,直往下滲水,滴滴答答落的落個沒完。

  舒硯渾身亦是濕的,同他手中的帕子一般無二,看著狼狽又尷尬。紀桐櫻看著,一時連淚都忘記流了。一旁的婢子有眼力見地另取了乾淨的帕子過來,輕手輕腳地幫紀桐櫻擦去面上淚痕,一邊柔聲勸慰:「公主,殿下已平安了。」

  輕柔平緩的聲音落在紀桐櫻耳畔,她的面色卻陡然一變,驀地站起身來。
 
  也不先去查看大皇子的情況,她只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朝著二皇子頌沅走去。

  謝姝寧正俯首檢查大皇子的氣息,聽見響動連忙扭頭去看,唬了一跳,慌慌張張要去攔人。相識多年,從小就要好,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性子,她一清二楚。

  皇貴妃只得了這麼兩個孩子,紀桐櫻又比大皇子大上好些,幼時不懂事還鬧著要同弟弟爭寵,待到肅方帝登基入駐皇城,她的年歲也漸漸大了,便明白偌大的皇城裡,她唯獨能付出真心去對待的兄弟姐妹,只有同是皇貴妃所出的弟弟一人罷了。

  剩餘的那些人,除了骨子裡流著同她一樣的血外,他們自出生起便不是「家人」。

  因而今日大皇子差點命喪東亭湖,絕對是紀桐櫻不能忍的事。

  謝姝寧一手撐著地面,踉蹌起身,著急地要去拽紀桐櫻的胳膊。

  外出行舟遊玩,紀桐櫻根本沒有邀上二皇子,可二皇子卻在船上出現了。

  不論裡頭真正的緣由是何,到底二皇子是如何上的船,對此刻盛怒之下的紀桐櫻而言,都已不重要,她明明白白已認定這件事同二皇子頌沅脫不了干係。

  皇家的孩子,落地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孩子。

  休看頌沅今年年紀不大,兩頰都還帶著肉嘟嘟的討喜勁,但他暗地裡的性子,絕不是明面上那張孩童面孔所流露出來的天真與無邪。

  紀桐櫻的腳步邁得極大,近乎一路小跑。

  謝姝寧在後頭緊追不捨,滿心憂慮,焦急無措地喚著她:「公主——」

  在前頭疾行的人卻恍若充耳未聞,只埋頭邁開步子,堅定不移地朝著一個方向去。

  甲板上的人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起來,無人敢揚聲阻攔紀桐櫻的腳步問一問她要做什麼去,但人人都猜到,她這是在找二皇子頌沅。

  隨行的嬤嬤也慌了,死死跟在紀桐櫻身邊壓低了聲音哀勸:「公主,眼下不是問話的時候,不論如何,且先等回了宮再提不遲。」

  近日因為肅方帝的口味問題,皇貴妃除了暫代鳳印掌管六宮外,還得為了肅方帝的房第之事操心,實在是叫人華髮早生,心生悶氣。

  就連紀桐櫻都聽說了,宮裡有要選秀的意思。

  這便說明,用不了多久,後宮裡就會冒出來一大群同她年歲相仿,比皇貴妃年輕一半,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出沒。再用個一年兩載,那些個誕下皇嗣的女人,就會忍不住開始耀武揚威,陰謀詭計層出不窮。

  所有的一切,都昭昭可見,似近在眼前。

  可誰也避不開。

  紀桐櫻腳下的步子頓了一頓,停了下來。

  跟在後頭的謝姝寧瞧見,長長鬆了一口氣。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原本已不見了蹤影的二皇子頌沅也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冒出頭來,遠遠望著另一側甲板上躺著咳嗽的大皇子,嘆了一聲。

  小小的孩子,卻像個大人似的,長嘆了一聲。

  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可惜大皇子還活著而嘆,抑或是因為大皇子死裡逃生艱難不易感慨而嘆。

  紀桐櫻已然按捺下去的火氣,「蹭」地便冒了上來,呼呼燒得旺盛。

  眾人不備之際,她已提著裙子奔到了二皇子頌沅跟前,猛地一把拽住頌沅的衣襟,雙手齊用,將人給提了起來。

  頌沅踢著腳哭了起來,嚷著:「皇姐你做什麼?」

  滿船皆驚,護衛屏息而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跟著紀桐櫻的嬤嬤是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眼下這個節骨眼上,若不慎刺激到了素日裡脾氣就不大好的公主殿下,誰也說不準公主殿下會不會立刻就將二皇子給丟進河裡去。

  二皇子身側不過兩步之遙的地方,翻出去,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一旦落了水,事情就複雜了。

  已有一個差點溺斃,再來一個,還是被皇姐親手給丟下河去的,宮裡頭還不得鬧翻了天,皇貴妃哪裡還能討得著好?

  如此一來,他們這群跟隨在後頭的扈從,亦是樹倒猢猻散,卻無處可逃,只能硬生生被牽連。

  嬤嬤心頭慌張,小心翼翼看向謝姝寧,用眼神示意她勸一勸紀桐櫻。

  人人都知道她們關係好,她的話,紀桐櫻十句裡頭至少有九句是願意聽的。

  謝姝寧卻沒看她。

  她在緊緊盯著紀桐櫻的手看。

  那樣看似纖細柔弱的一雙手,卻有著這般大的力氣,竟能將二皇子直接攥著衣襟從地上給拎了起來,委實不簡單。

  「公主,仔細手疼。」場面僵了片刻,謝姝寧站在距離紀桐櫻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緩緩說道。

  邊上有人聽見,皆用怪異的眼神猛地看向謝姝寧,似不敢置信,這種時候她不勸公主放人,竟說什麼仔細手疼的鬼話。

  然而當所有人都覺得謝姝寧這是準備成心看皇家笑話的時候,紀桐櫻深吸了一口氣後,竟慢慢地將二皇子頌沅給放了下來。

  她揉了揉手腕,又伸出一手鉗住了頌沅的肩頭,另一手摸了摸他的髮頂,滿臉長姐慈愛地笑道:「我雖不學無術,可宮規倒還會背。二弟年紀還小,怕是總記不全。」

  話畢,她徑直朝著二皇子頌沅身後不遠處老老實實站著的人群裡掃了一眼,正色說道,「今次隨二皇子上船的人,都是誰?」

  誰也不知她要做什麼,突然之間並無人應聲。

  紀桐櫻挑眉,按著二皇子頌沅肩頭的手便用力了些。

  另一側大皇子已漸漸止住了咳嗽聲,被謝姝寧留在那邊的圖蘭匆匆來報喜,御醫說是已無大礙。

  謝姝寧遂悄然走近了紀桐櫻,輕輕稟了這事,另提醒了句船已朝岸邊駛去。

  紀桐櫻感激地看她一眼,扭過頭去面色便冷峻起來。

  經過當年淑太妃的事,未曾一路參與的紀桐櫻,也長進了許多,行事並非過去那般魯莽。

  氣恨歸氣恨,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她心中還是有分寸的。

  謝姝寧也明白這一點,才會特地說了句仔細手疼,用以點醒她,有些事不消她親自動手,而此刻也不是動二皇子頌沅的最好時機。

  伺候二皇子頌沅的那些隨從,則不如主子幸運。

  即便遲疑,即便不戰戰兢兢,但公主殿下已點了名問起隨二皇子上船的人,他們便躲不了太久。

  能被帶上船的,都是各家貼身隨侍的下人,只要願意不嫌麻煩,一個個辨別排除,也能分得清楚。何況如今船行在水中央,要想跑,唯有跳湖一條路……但那樣,也無異於站出來叫人發現。

  逐漸的,紀桐櫻跟謝姝寧眼前,多了兩個人。

  紀桐櫻笑得儀態萬千,叫人瞧不出端倪,猜不透她準備做什麼,「主子 宮規記不得,你們幾個想必是不會忘的。」

  宮裡頭的人,自幼便能將宮規倒背如流,斷不會有人忘掉。

  紀桐櫻又道:「那你們告訴我,那三十六條宮規裡,哪一條教了你們挑唆主上私自出宮?又是哪一條教了你們可置主上於危險之地而不顧?」她說著,猛地話鋒一轉,衝自己身邊隨侍的嬤嬤問道,「該如何懲戒?」

  嬤嬤猝不及防,脫口而出:「幾罪相加,可仗斃……」

  紀桐櫻頷首微笑,「如今身在船上,仗斃倒是不易。來人,將這群不知護主的奴才通通丟下湖溺斃餵魚!」

  「公主殿下,這……」嬤嬤嚇得一激靈,慌忙要阻。

  打狗還要看主人,如今二皇子頌沅,也不是輕易就能胡亂惹上的麻煩。

  紀桐櫻沒應她,只低頭看頌沅,眉峰微揚。

  頌沅嚇得不敢再哭。

  這樣的紀桐櫻,即便是謝姝寧,也還是頭一回見。

  曾幾何時,她還是個只會發脾氣暗自苦惱痛哭的公主,而今,卻已能這樣雷厲風行地下了決斷,笑看眾人。

  謝姝寧心頭一鬆,又緊縮。

  見到了這樣的紀桐櫻,她既悵然又欣慰。

  船漸漸離岸近了,廣闊的湖面上悶悶地響起幾聲嗚咽,伴隨著高高激蕩起的水花,像是大魚戲水,轉瞬沒了蹤跡。

  二皇子頌沅被紀桐櫻派人牢牢看著,待下了船,直接送回皇城去。

  大皇子醒過片刻,換了乾淨衣裳又在紀桐櫻的看護下沉沉睡去,暫且不曾問話。

  出了這樣的事,眾人也是當即便散了,可臨行之際,卻是個個提心弔膽。

  雖然人人都瞧見了二皇子,也看到紀桐櫻發落了他的人,但是這件事還未最終下定論,難保最後會以怎樣的局面收拾妥當。

  他們這群人,只要事情一日未定,就一刻不得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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