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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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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00:44:59 |只看該作者
第320章 斷絕

  四更時分,謝姝寧自一室溫暖中緩緩醒來。外頭一片漆黑,內室角落的紅木長几上燃著一盞燈,燈火徹夜不息。謝姝寧輕輕翻了個身,時辰還早,她卻已經沒了睡意,寂寂長夜裡,她幽幽低嘆了一聲。

  圖蘭眠淺,聽見她翻身嘆氣的動靜,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叫了聲:「小姐,怎麼了?」

  謝姝寧朝著窗欞的方向望了過去,輕聲道:「沒什麼,你再睡一會。」

  這些個日子,事情一波接著一波,彷彿漲漲落落的潮水,日復一日。眾人雖都應付得來,到底也是累了。

  圖蘭應了一聲,復又躺倒,大被蒙頭閉上了雙目。

  北風嗚咽著在屋外盤旋,妄圖鑽過窗欞。風聲中夾雜著細碎的說話聲,在京都各處傳散。

  謝家長房貪圖三房六太太的嫁妝銀子,起了歹念借刀殺人一事,已是街頭巷尾人盡皆知。三房遇襲的那天夜裡,謝三爺特地使人去報了官,想要藉北城兵馬司的人馬破開三房固若金湯的大門,一來可將謝元茂悄悄救出,二來也能擒住宋氏母子三人。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一招,正正砸到了自己的腳背。

  不論是宋氏被擄清白被毀的事,還是謝家長房貪圖宋氏的嫁妝一事,歸根究底都只是坊間的流言蜚語而已。

  眾人想要信哪個,聽哪個,都不是能被控制的。

  但謝家三房遇襲當夜,北城兵馬司曾上門救援,帶頭的正是以鐵面無私為人嚴肅公正出名的江指揮使。

  誰都相信,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一定就是真的。

  他雖未曾明說,但他的確對謝家長房起了疑心。

  一則那群人跑得太快,在兵馬司的圍堵之下,竟也能在短短片刻間便消失無蹤,的確只有從謝家內部流竄逃跑,才是最有可能的事;二則謝姝寧兄妹一得知謝三爺受了傷。便連濕衣也來不及換下,連壓驚的茶也不曾喝上過一口,便速速帶著大夫往長房去,要為謝三爺治傷。然而謝三爺卻極力拒絕。竟是連叫大夫近身也不肯。

  當時謝姝寧的汪汪淚眼跟面上的落寞之色,在場諸人可都是瞧見了的。

  這一切,似乎都在無形中昭示了謝家長房的不對勁。

  再加上這會長房的窘迫,捉襟見肘的用度,都是無法瞞人的。

  坊間的流言就漸漸被串聯成了一條線。

  長房產業虧空,入不敷出,加之多年來一直不喜謝六太太宋氏,又眼紅對方嫁妝頗豐,動了貪念。於是長房想出了惡毒之策,一面污衊宋氏。一面派人偽裝成賊人闖入謝家三房,想要奪財害命。

  流言越傳越熱,緊接著從謝家三房又傳出來一道消息。

  三房遇襲的那天深夜,遺失了一塊玉牌。

  玉是好玉,卻並非絕世好玉。因而真論起來,其實並不值多少銀子。

  但,這塊玉牌乃是謝姝寧外祖母的遺物。

  因而三房派人通報了京都各家典當行,一旦發現有人拿了相似的玉牌來典,便立即通知謝家三房,三房願以百兩金子來購回。

  此言一出,京都各家典當鋪子都立即打了精神。

  那可是百兩金子。不是一百兩的銀子!

  各家的掌櫃的眼睛都迷成了線,但凡收到了玉做的玩意,都恨不得貼到眼珠子仔仔細細地查驗。

  不出兩日,事情竟然就有了進展!

  東城寶瓶衚衕里的一家當鋪,果真收到了一塊玉牌。

  如傳言中的幾乎一般無二,甚至於連角落裡的那抹硃砂紅。都一模一樣。

  掌櫃的當即便親自帶著這塊玉牌去了謝家三房,出面見他的是舒硯跟謝翊表兄弟二人。

  玉牌被裝在墊了柔軟紅緞的匣子裡,由舒硯跟謝翊倆人一一看過。

  謝翊頷首,「不會錯,就是這塊!」

  掌櫃的大喜。高高興興果真拿到了那百兩金子的報酬,回了東城。

  回到當鋪,夥計們奇道:「掌櫃的,這塊玉牌,難不成便是先前那婆子拿來當的?」

  那婆子身上穿戴雖力求簡樸,但他們都是靠眼力見吃飯的人,哪裡能看不出她身上穿的用的質地針腳皆佳,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婦人,應是大戶人家裡的下人才是。

  所以那婆子拿來典當的東西,自然也就只能是主人家的。

  然而是主子讓她拿來典當的還是自個兒偷出來典當的,便無人知曉了。

  當鋪收到玉牌的那一日,謝家三房高價尋物的消息尚未傳到東城,他們是事後才想到的。

  掌櫃的瞥他們幾眼,擺擺手道:「去去,休要多管閒事!」

  眾人鬧了個無趣,只得四散了去。

  也不知是哪個將話給傳了出去,當玉牌的婆子,一時間爭相成了眾人疑心的對象。

  那玉牌是三房遇賊時丟失的,按理就算有人去當玉牌,也該是賊人才是,怎麼會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年婦人?

  這事不論怎麼看,都顯得不大對勁。

  於是便有人想到了謝家長房身上去,似乎只是一夜間,坊間便傳滿了那婆子正是謝三夫人蔣氏身邊的人。

  模樣衣著,皆說的頭頭是道。

  京都一片嘩然。

  謝家長房大門緊閉,蔣氏更是連半步二門也不敢出。

  她每聽得一句流言,這頭便更加疼上一分。

  她的確派過人去當東西,可那當的是大老太爺庫房裡的古玩字畫,何時派人去當過什麼狗屁玉牌!

  然而三人成虎,這流言也可殺人,謊話也好流言蜚語也罷,被那嘴皮子上下兩片一碰說的多了,就會成真。

  她忍不住氣得要哭,一想自己終日過的艱難,而今長女歿了次女被關在庵堂裡,丈夫竟也瘸了,只覺兩眼發黑,恨不得弔死了事。

  大老太太更甚,一日裡十二個時辰。有十個時辰都在賭咒罵宋氏是個賤婦,不願相信自己竟收拾不了她們。

  可眼下這時候,哪怕三房地上掉坨鳥糞,指不定也能被人說成是長房下的毒……

  何人敢輕舉妄動。

  大老太爺勸了幾回。見她充耳未聞,不覺心疲,索性再不去管她。

  他是好臉面的人,而今事情鬧成了這樣,謝家祖宗的臉都被丟光了,他在書房裡躲了兩日,竟也病了。

  長房裡一片凄風慘雨。

  三房倒重歸了安寧,鹿孔來告訴謝姝寧,謝元茂雖然瞎了一隻眼,廢了一隻手。但歇了幾日精神倒還不錯。

  謝姝寧便帶著圖蘭跟小五往謝元茂那去。

  小五說印公吩咐過,但凡她去見謝元茂,他都得貼身跟著。

  謝姝寧猶自對上回小潤子聽從汪仁的話試探她的事耿耿於懷,聽了小五這話也沒什麼好臉色,但仍讓他跟著一塊。

  走至半途。圖蘭悄聲問道:「小姐,去當了玉牌的人,真的是三夫人身邊的媽媽嗎?」

  「……」謝姝寧無力扶額,「是卓媽媽去當的。」

  圖蘭驚道:「啊——原來是這樣!」

  小五跟在最後頭聞言嘴角抽了抽,無奈地搖了搖頭。

  謝姝寧則瞥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她連宋家祖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哪裡會知道外祖母留沒留下遺物。遺物中又是否有塊玉牌在。

  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幌子。

  長房膽敢往母親身上潑一盆髒水,她便能十倍還他們,順帶著連證據也幫他們準備妥當。

  大局在握,她的心靜如止水。

  長房幾人卻是原本就各自都有擔心惶恐的事,再者一鼓作氣勢如虎。再而衰,三而竭,他們碰了兩次灰,哪裡還能鎮定自若。結果自是陣腳大亂,只差內鬥。

  不多時。他們經過迴廊,進了院子。

  庭院裡的臘梅疏疏開了三兩枝。門口守著的人見他們過來,忙躬身行禮,替謝姝寧撩起了簾子。

  謝姝寧信步走入,小五跟圖蘭也跟著進去,並不需迴避。

  謝元茂正在吃藥,一隻青花瓷碗,盛著釅釅的濃黑藥汁。

  聽見響動,他霍地轉頭看了過來,見是她,突然一把將手中藥碗給砸了過來,「哐當」一聲,落了一地碎瓷,藥汁四濺,有兩滴落在了謝姝寧的鞋面上。

  他聲音喑啞,厲聲喝道:「你娘呢?你娘那賤人在哪裡?」

  謝姝寧眉頭一蹙,眼神如針,直直朝他看了過去。

  許是不曾見過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謝元茂完好的那隻眼睛一眨,瑟縮了下。

  「你娘是個賤人,你也是!」他微微別開臉,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來,「你索性殺了我算了,且看看老天爺會不會劈死你!」

  謝姝寧越過地上的碎瓷,並不看他,只讓圖蘭備紙研墨。

  謝元茂咒罵不止,全無斯文人的模樣。

  「娘親無意殺你。」謝姝寧低聲道。

  謝元茂一怔,旋即大笑,「那賤婦八成是對我舊情難了,捨不得了!」

  謝姝寧聽著這話,再看他的猙獰醜陋嘴臉,只覺胃中一陣翻湧。秀眉緊蹙,她斷然道:「不必胡想。」她聲音漸漸拔高,一面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裡頭裝著的卻並不是信。

  等到圖蘭研好了墨,她便將這紙在案上攤開,指著同謝元茂道:「簽了和離書,從此娘親同謝家便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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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
發表於 2017-4-20 00:45:14 |只看該作者
第321章 裂帛

  「和離?」謝元茂愣了一愣,旋即張狂大笑,「和的哪門子離!她也配!」

  謝姝寧看著他,但見他出言無狀,神色輕浮,心中不由得掠過一絲難以言明的悵然,混雜著說不清的嫌惡,幾乎要將她徹底吞沒。她微微屈指,將手下的和離書重重一叩,道:「莫忘了,當年父親原是入贅的宋家,只後來娘親一心為你,將一切抹去再不提及,手邊自然也就沒了旁的證據能說明這麼些年來,你其實,仍舊還是宋家的贅婿。如今只說和離,已是顧及了謝家的顏面。」

  謝元茂神色愈發張狂,那隻瞎了的眼睛結了痂,因為狂笑而牽動了傷口,疼得他笑聲一滯,他亦拔高了音量嚷道:「我要休了那賤婦!和離,憑什麼?」

  「簽了吧。」謝姝寧眉頭緊蹙,不願意同他多費口舌。前世她直到死,也只當他是生性涼薄,不顧她們,乃是因為三老太太跟陳氏蠱惑所致。可如今她才知道,他分明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天生的小人。

  小五跟圖蘭便一前一後走上前來,小五一把扶起謝元茂,幾乎是將人給拖到了桌案前。

  圖蘭提筆蘸了墨硬塞進了謝元茂手中。

  謝元茂極力掙扎,但他本就是文弱書生,如今更是半個殘廢,哪裡能從個會武功的人手裡掙脫出來。他叫喊著:「滾開!」

  他一心想要將宋氏困在身邊,能想法子好生折磨折磨她用以洩憤,不能就這麼輕輕鬆鬆地將她放離自己身旁。若不然,早在他知道自己被陳氏戴了綠帽子,又知自己原來早就被絕了育時,就能休書一封將宋氏休離。

  但他從一開始,打的就不是這麼個主意。

  他一點也不想宋氏下堂,更不必說簽下這紙和離書。

  他被小五鉗制著,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去,朝被攤在案上的和離書看去。

  只看了一眼,他即便身處下風,仍是立即勃然大怒,厲聲喊道:「什麼?賤婦竟還妄想帶走我謝家的兒女?她算什麼!她不過只是個商賈人家出身,滿身銅臭的無知婦人,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將謝家列祖列宗置於何地?」

  和離書也就罷了,左不過只是一封放妻書。

  然而此刻擺在案上的這紙和離書卻有個不同尋常的地方,上頭明明白白地註明了,宋氏要帶走一雙兒女。

  謝元茂深知自己這輩子都再沒有機會誕下子嗣,因而流淌著他血脈的人,除了身在庵堂的謝姝敏之外,便只有謝翊跟謝姝寧兄妹。

  謝姝寧暫且不提,遲早都是要出閣的,但謝翊,卻是他唯一的兒子!

  一旦沒了謝翊,謝家三房的香火自然也就斷了。

  她這是故意寫了用來羞辱他的!

  謝元茂只覺腦中轟得一響,滿腔怒氣直上頭頂,幾乎要冒出火來。

  他想也不想,揚手就要將手中蘸了墨的筆往和離書上胡亂塗抹。

  小五輕輕一抬手,就鉗住了他握筆的右手。

  謝元茂掙扎不動,不由著了慌,口中叫罵不止:「小畜生,你反了天了!」罵著罵著,又禁不住換了和緩的語氣說道,「阿蠻,你母親失心瘋了,她說的話,如何能聽……莫要如此……」

  可眾人看在眼中,像得了失心瘋的那人,明明是他。

  謝姝寧心中也不大痛快,別開眼不去看他,只道:「父親還留著一隻眼睛,如今你要簽的這個名字,便是用來換你的眼睛的。」

  聽她說起眼睛,謝元茂情不自禁地噤了聲。

  刀尖刺破眼球的「噗嗤」聲響,彷彿還在耳畔,那錐心的疼痛,亦還殘留在眼窩裡。

  然而他一面害怕著,一面卻覺得自己受盡了委屈苦難,悲憤不已。

  他抬頭看向長女,卻見她面色凝重,緊抿著的嘴角透露出一股強烈的堅決意味。他忽然間想通了,他心中一度以為女兒還只是那個梳著討喜的圓圓小髻的小姑娘,卻不防,她早已長大,渾身充斥著丁點不像他的冷厲氣勢。

  他啞然,不再掙扎,道:「也罷,但你哥哥必須留下!」

  眼皮一跳,謝姝寧側目朝他看了過去,悵然道:「娘親的嫁妝跟哥哥,只能留下一樣,父親如何選?」

  謝元茂頓時面色鐵青,氣得渾身發抖。

  良久,他咬著牙重重甩開了小五的手,唰唰兩筆在和離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謝姝寧終於徹底死心。

  在他心中,最打緊的是他的官途,其次為謝家的臉面,最後卻也照舊還未能輪到他們,他心中僅次於這兩樣的要緊之物,乃是錢財……

  謝姝寧氣急反笑,上前收了和離書。

  謝元茂被小五拉開兩步,近不得謝姝寧,他眉頭緊擰,斥道:「銀子呢?」

  箱籠的鑰匙,宅子鋪子田地的契約,都該悉數交出來才是!

  然而回應他的,卻只是謝姝寧嘴角一個寡淡的笑意。

  她說:「今後怕是難以再同父親相見,阿蠻敬父親一杯茶,權當是父親為女兒踐行了。」

  謝元茂心心念念想著黃白之物,聽她這般說,便耐著性子道好,自掙脫了小五去椅上坐定,目光炯炯地等著。

  妻子女兒都是靠不住的,當日那毀了他右眼跟一隻手的人,他暗自揣測過多半是宋氏派來報復他的。因而他口中雖然極不情願放宋氏離去,心中卻明白,事到如今長房也不曾派人來救他,他只能靠自己了。

  否則,假以時日,他必定一命嗚呼。

  所以他眼下,只求銀子。

  這世上,唯有金銀錢財不會負心。

  他焦急地等著謝姝寧來敬茶,用眼神無聲地催促著她。

  謝姝寧卻只是慢條斯理地走至桌邊,再慢條斯理地背對著他們沏了一盞茶,轉過身來。

  她端著茶朝謝元茂走近,躬身行禮,將手中茶盞雙手奉上,道:「父親請用。」

  謝元茂一把接過,仰頭就將一盞茶盡數喝了下去,隨後將空空的茶盞一傾,急道:「東西呢?」

  「我只是同父親說了句玩笑話。」謝姝寧用極輕的聲音,徐徐說道。

  茶盞「哐當」一聲墜了地。

  謝元茂目眥欲裂,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怒火衝天。

  然而一盞茶下去,不過須臾,他完好的那隻眼睛中,眸光微閃,驀地現出幾絲悶濁的灰綠色,在他眼中流連輾轉。

  大腦似乎在這一瞬間忽然變得空白。

  謝元茂仍瞪著眼,卻忘了,自己為何瞪眼……

  他眼睜睜看著謝姝寧當著自己的面慢慢地跪了下去,俯身磕頭。

  髮間玉簪似散發著瑩潤的光芒,隨她俯首的動作而輕輕一顫。

  謝元茂的眼神漸漸變得呆滯。

  謝姝寧叩了三個響頭。

  這一生,今日這一回,乃是她最後一次拜他跪他。

  母親同他的孽緣,終於斷在了今日,她跟哥哥,自然是義無反顧要跟著母親一道走的。

  她亦恨極了他,厭極了他。

  然而他生她養她一場,她身上到底還流著他的血。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這都是終此一生都無法改變的事實。她可是恨他,卻沒辦法將這與生俱來的血脈抹去。

  今日一別,形同永別。

  長裙流水般逶迤,她站起身來,轉身大步離去。

  不知何時從厚厚的雲層後冒出頭來的太陽高懸於頭頂上,落下白薄的日光來。

  謝姝寧廣袖輕曳,腕間一抹緋紅奪目似血。

  日光下,圖蘭眼尖地發現,那抹紅上似乎缺了一角。

  ——那隻自敦煌帶回來的紅鐲上,少了一小塊。

  三日後,謝家三房的大門敞開,裡頭空空蕩蕩。

  長房得知訊息,卻不敢貿然行動。

  大老太太嘔了一回血,身體虛弱了許多,但仍強自撐著,要親自領著人去一探究竟。

  謝三爺養著傷,自是不必非跟著她去不可。謝大爺便倒了楣,不得已只得陪著她戰戰兢兢地往三房去。

  他們這才驚覺,宋氏一行人,不知什麼時候,竟從三房消失不見了!

  大老太太大驚失色,由人攙扶著快步往裡頭走,沒走兩步便聽見有道熟悉的聲音在遠處吵嚷著。

  她立即拄著拐杖,循聲而去。

  聲音是從正房發出來的,她催促芷蘭:「快,再快些!」

  芷蘭便幾乎是半拖著她,將她帶到了正房。

  然而一進前庭,眾人便傻了眼。

  謝元茂穿著身髒兮兮的衣裳,正在前庭裡胡亂走動,一面走一邊嘀咕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

  大老太太驚呼:「老六!」

  謝元茂聽見響動,回頭來看,面上忽然綻開一個笑臉,手舞足蹈地指著老太太身後一處道:「有鬼!你快看,有鬼呀!」說著,忽然又扯著臉皮衝她做了個鬼臉,嚷著,「哎呀,好熱,怎麼這麼熱。」伴隨著話音,他飛快地將自己身上的直綴剝去,只餘身裡衣在寒風中。

  「啊——」大老太太慘叫了聲,暈在了芷蘭懷中。
 
  *****

  這一年的隆冬,對謝家而言,是真正的隆冬。

  但對謝姝寧而言,暖春卻似乎已經近在眉睫。

  宋氏的眼睛漸漸開始復明,如今已能隱隱瞧見物事輪廓。

  謝姝寧在北城置了個宅子,一行人暫且先住了進去,準備著等宋氏的眼睛徹底康復那一日,眾人便立即啟程回延陵去。

  一等宋氏的眼睛開始恢復,事情安置妥當,謝姝寧便帶著鹿孔去見燕嫻。

  然而到了燕家,她見到如意,方才得知,燕淮竟已數日不曾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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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
發表於 2017-4-20 00:45:29 |只看該作者
第322章 去向

  換了平日,至多隔上個一日兩日的,燕淮便必定會來見燕嫻,問一問她的身子狀況。然而這一次,他足足不見了三日。

  謝姝寧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問如意:「吉祥人呢?」

  如意不知燕淮行蹤尚且情有可原,但吉祥身為他的貼身護衛,斷沒有不知他去向的道理。

  「昨日才見了一回。」如意聞言卻搖了搖頭,「說是今日該有消息了,但眼下還未曾見到人。」他放輕了聲音,小心翼翼地提醒謝姝寧,「您過會見著了大小姐的面,還請千萬不要說漏了嘴,叫大小姐知道了這事。」

  燕嫻的身子不好,委實受不住任何打擊。

  秀眉緊蹙,謝姝寧微微一頷首,同他一道去見了燕嫻。

  寧安堂內,燕嫻正坐在樹下捧著一卷書,漫不經心地翻著,聽見響動她猛地抬頭看來,見是謝姝寧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來,喚她道:「阿蠻姐姐,你今日怎麼得空來?」

  謝家的事,她雖不明,但多少少少也有些耳聞。

  謝姝寧便也不瞞她,亦笑了起來道:「鹿大夫回來也有些日子了,正巧有了些思路,我便先帶著人來見見你。」

  「是嗎?」燕嫻語帶歡喜,將手中書卷「啪嗒」一合,「這可太好了!」

  謝姝寧將她的病放在心上,燕嫻是知道的,雖然從一開始她便不對鹿孔抱有期冀,但當著謝姝寧跟燕淮的面,她從來都是信心滿滿,滿臉高興的。

  二人說話間,鹿孔已同如意一道將隨身的藥箱擱下,來同燕嫻行禮。

  他一早見過了謝姝寧繪了給他看的畫像,心中已有準備,但他此刻親見了燕嫻,仍是忍不住暗自心驚。

  這樣的怪症,他翻遍了書籍,所見亦不過一例,費盡心機,循著上頭記載的蛛絲馬跡,他苦苦搜羅,卻只是徒勞。古籍上所載之人,年不過十歲,便已經老死,甚至於還不如燕嫻命長。

  若非她爹燕景十數年來想盡法子為她續命,按理,燕嫻也是無法活到今日的。

  醫者父母心,鹿孔見到了燕嫻的模樣,不由得便動容了幾分。

  他年少時跟著坐堂的師父為人望診,所見之人哪怕只是偶感風寒,也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叫人看了也連帶著難以高興。

  如燕嫻這般身懷重病,卻笑語晏晏的人,他幾乎不曾見過。

  見過禮,他上前為燕嫻把脈。

  迎枕墊在燕嫻乾瘦的手腕下,愈發襯得她瘦骨伶仃,叫見者心酸。

  一陣風過,寧安堂內常青的這棵大樹葉片碰觸,嘩嘩作響。

  樹下眾人皆屏住了呼吸,等著鹿孔開口。

  良久,鹿孔換了燕嫻的另一隻手切脈。

  來來回回數遍,他額上都不由冒出些許汗珠子來。

  這樣的脈象,他前所未聞。

  燕嫻瞧出來了,便道:「無礙的,這麼些年來,什麼樣的壞消息都已經聽過了,鹿大夫但說無妨。」

  鹿孔輕嘆了一聲。

  眾人便知不好,不由沉默。

  燕嫻卻風輕雲淡地笑了起來,口中問道:「活了這麼多年也夠了,只是不知,能不能再多活個兩三年?」

  謝姝寧站在她身側,聽到這話不覺看了她一眼。

  「若能再活個兩三年,哥哥怎麼著也該成親生孩子了。」燕嫻掰著手指頭數著,「來年出了孝,成親生子,興許我還能趕上孩子的洗三、滿月酒呢。」

  她笑吟吟說著,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經為自己的後事一一打算妥當了。

  「等到那時候,我如若得了機會見到爹爹,也好將這好消息告訴他。」

  謝姝寧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阿嫻……」

  燕嫻忽道:「說到哥哥,他這是上哪兒去了?論理,他昨兒個便該來督促我吃藥了,怎麼到了這會也還沒露面,如意,哥哥人呢?」

  「主子他……」如意不妨她會突然扭轉話頭,不由愣了愣,努力氣定神閒地道,「主子手頭的差事還未了,只怕還得個三五日才能回來。」

  燕嫻的眼神便變了變:「你在撒謊。」

  如意口中的話一滯。

  「你說話時眼神躲閃,不敢看我。」燕嫻面上笑嘻嘻的,嘴裡說出的話卻分明是十分的鄭重嚴肅,「你根本也不知道哥哥在哪裡。」

  如意苦笑:「我的好小姐,沒有的事,主子真是去辦差了!」

  燕嫻起了懷疑之心,自然不管他說什麼都不信,她慢慢斂了面上笑意,「他是不是,出事了?」

  「真沒有!」如意跳腳,「您別胡思亂想,主子好著呢,這事真真的!」

  謝姝寧眼見他是瞞不住了,只得出言勸起燕嫻:「你哥哥若是個那麼容易就出事的人,當年也沒法活著從漠北回來了。你放心,用不了幾日他便能好好地出現在你面前,照常催著你吃藥休息。」

  燕嫻緊緊抓住了她的手,眉宇間浮現出幾絲擔憂之色。

  她雖只比謝姝寧小上幾個月,但分明還是個孩子心性,不曾見過母親又失去了父親,而今只剩下個哥哥,自然最是擔心他出事。

  正當此時,庭院外有人來請如意。

  如意長鬆了一口氣,歉然地同謝姝寧示意了下,匆匆告退。

  謝姝寧點頭,旋即同燕嫻道:「這樣吧,你若真擔心,我讓人去悄悄打探一下,你哥哥究竟領了什麼差事去辦,又去了哪裡,何日能歸,也好叫你放心。」

  「當真?」燕嫻頓時笑了起來。

  謝姝寧暗自在心底裡嘆了一口氣,道:「真的,我明日若得了空就親自來告訴你,若是不得空,我也一定差人來告訴你一聲。」

  再聰明再擅觀人,燕嫻到底也只是個只能待在深宅裡養病的羸弱少女,朝堂上的事她一概不知。燕淮能領什麼差事,她自然也不會知曉。

  謝姝寧笑著又同她說了幾句閑話,等著鹿孔同她細細問了幾句病症,才同燕嫻告別。

  出了寧安堂,她一眼便看到如意跟吉祥站在不遠處的迴廊裡,輕聲交談著。

  如意一臉的惶恐不安,一面同吉祥說著話,一面環顧四周。正巧叫他看到了謝姝寧,連忙噤了聲。

  謝姝寧皺了皺眉。

  「小姐,他們在說什麼?」圖蘭緊跟在她身後,見狀奇道。

  謝姝寧沒長順風耳,自然也不知他們說什麼,便搖了搖頭抬腳朝著他們走了過去。

  吉祥黑著臉,悶聲悶氣地喊了聲:「八小姐。」

  「你病了?」圖蘭驀地問道。

  吉祥心不在焉地瞥她一眼,並不言語。

  謝姝寧心中一凜,面向如意笑道:「煩勞先送鹿大夫回去,我再留一留。」

  檐下掛著的一串風鈴被風吹的叮咚作響,如意微微一愣,恭聲應喏,帶著鹿孔先行退下。

  等人一走,謝姝寧便開門見山地問吉祥:「燕大人究竟出了什麼事?」

  吉祥咬了咬牙,依舊黑著臉,沉聲道:「三天前的夜裡,主子去了石井衚衕,便再沒有出現過。」

  燕家在南城,跟北城的石井衚衕沒有一絲干係,他去北城,自是衝著謝家去的。謝姝寧登時明白過來,為何吉祥見到她時,面色黑的如同焦炭。

  「……你已經知道他的下落了?」心念電轉之際,謝姝寧忽然回過神來,「難道是……印公?」

  三天前那個雨夜,可不就是小潤子同她說起汪仁要殺燕淮時嗎?

  小潤子明言告訴她,那話是假的,只是汪仁說了來試探她的。

  天知道,他是想試探出什麼來!

  但汪仁喜怒無常,沒準轉念便改變了心意,真動了殺心!

  吉祥呼吸一頓,猛地瞇起了眼睛用冷厲的眼神直勾勾看向謝姝寧。

  謝姝寧心道不好,竟真被她給猜中了!

  眼角直跳,她斷然道:「去東廠!」

  吉祥原本已氣得額頭冒出青筋,驟然聽到這話,不覺怔住。

  「愣著做什麼?」謝姝寧緊了緊自己隱在袖中的手,「你還能站在這同我說話,便說明你家主子尚還活著,但他若在汪印公手中,誰知還能多喘幾口氣,還不趕緊!」

  吉祥猶豫了片刻。

  圖蘭一拳頭打了過去,重重砸在他肩頭:「你是不是在懷疑我家小姐跟印公合謀要害你家主子?」

  吉祥被人說中了心思,臉皮一僵。

  「隨他去。」謝姝寧拔腳就走。

  不管是為了燕嫻也好,還是因為她心中那莫名的焦慮,她都不想轉頭便收到燕淮的死訊。

  前世燕淮跟汪仁之間的關係遠沒有如今走的近,還得過上好幾年,二人才會真正交鋒。這一世,事情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變了。前世燕淮射殺了汪仁,這一世興許就該輪到他先被汪仁給整死。

  東廠位處南城權力核心之處,同錦衣衛所相距甚近。

  謝姝寧讓馬車停在了千步廊附近,並不直接往東廠去。

  汪仁性子古怪,她若想要在暗地裡動手腳,除了惹怒汪仁外別無用處,為今之計,只有迎頭而上。

  果然,不過片刻,便有東廠的人來請她。

  來人自稱小六,恭敬地道:「印公只請八小姐一人前往,旁人一概不得踏入東廠地界,否則,殺無赦。」

  吉祥跟圖蘭都沉下了臉。

  「八小姐,印公還讓小的給您帶句話,他老人家思來想去,到底還是覺得您這眼神興許不大好,若得空了,也請鹿大夫為您煎上幾帖藥吃了試試,免得拿那倭瓜也當美玉看。」

  謝姝寧嘴角一抽,倭瓜……指的是燕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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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
發表於 2017-4-20 00:45:42 |只看該作者
第323章 戲耍

  小六覷著她的神色,輕咳了聲,道:「八小姐,該動身了。」

  「小姐!奴婢得跟著您一塊去!」圖蘭慌忙伸出手扯了扯謝姝寧的衣袖,「您一個人去,奴婢哪裡能安心。」

  謝姝寧失笑:「你跟著去一塊給東廠做花肥嗎?」

  小六方才可明明白白地說了,汪仁有令,只准她一人入內,旁人概不得進,不然剩下的可不就只有做花肥一條路。沒有法子,圖蘭跟吉祥只能暫且在外候著,只讓謝姝寧跟著小六一道離開。

  待人一走,圖蘭便恨恨地一腳踢在了車轍上,憤懣地道:「你家主子是什麼金疙瘩不成,還得我家小姐去涉險。」

  她原先看待燕淮,倒覺十分順眼,如今再想一想,卻是氣不打一處來。仔細一回憶,這位燕大人,可不就是實實在在的掃把星?好事沒遇上過,壞事全叫他給碰上了,還總有法子回回都跟她家小姐扯上關係。

  這般想著,圖蘭不禁想起了當初她們跟雲詹先生一道在平郊外遇到燕淮的事來。

  那一日,可差點叫她們都丟了命。

  她惱火地瞪向吉祥:「要不是你懷疑我家小姐,她何必冒險前去!印公上回就生了小姐的氣,也不知如今氣消了不曾,若是不曾消氣,小姐這一去豈非就成了羊入虎口?」

  「怪我?」吉祥雙手抱胸,靠在馬車上,「你家小姐是因為旁人一疑心就立馬要表明清白的人?」

  圖蘭被噎了一噎,沉思一想,似乎還真不是……

  吉祥繼續道:「她八成是為了大小姐。」

  寧安堂裡的燕大小姐,真論起來,世上只剩下了燕淮這麼一個親人。她活著本就不易,哪裡還能再承受一回失去摯親的傷痛。

  圖蘭心思簡單,聽得這話,原本合該立刻就相信了才是。但這回她略一琢磨,便回過味來。她悄悄打量著吉祥,嘴裡發出一聲嗤笑,心中小聲腹誹著:難得也叫這自詡聰明的傢伙笨了一回。

  帶著森森寒意的空氣捲進肺腑。叫人精神一震。

  為了幫燕大小姐,固然是她家小姐去見印公的緣由之一,卻並不是唯一的。

  身為謝姝寧的貼身大丫鬟,因為會武,比平日裡玉紫幾個跟著她的時間還要多上一倍,可謂是謝姝寧平日裡睡覺要翻幾個身她都清楚。她家小姐的那點異動,她又怎麼會錯過。

  ——就連謝姝寧自己,只怕都不曾發覺。

  圖蘭頓時驕傲起來,深吸了一口氣,斜睨著吉祥。嘿嘿笑了兩聲。

  吉祥皺著眉頭瞥她一眼,「你可是已經準備妥當了?」

  「準備什麼?」

  「萬一事情不順利,出了意外,你就沒想過如何應對?」吉祥看她一臉疑惑,只覺眼皮一跳。如果謝姝寧一去不返。又或是無功而返,後頭要做的事,那可都是少不了的。不論做什麼事,都得先做好最壞的打算。東廠在汪仁的統率下,多年來愈發練就了銅牆鐵壁,成了皇城邊上最硬的一塊骨頭。但歷任成國公手下的鐵血盟,也不是吃素的。

  真到了非撕破臉不可的地步。也只有血洗東廠一條路。

  吉祥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

  最後的這條路,乃是最壞的一條路。

  即便他們成功了,這偌大的西越朝,只怕也得沒了他們的容身之處。

  燕家,也會立即被從歷史上一筆抹去。

  眨眼間,吉祥心中已是千迴百轉。

  圖蘭向來猜不透他的心思。見他如此,只得也正色道:「沒想過……」

  這事來得急,謝姝寧也急,哪裡來的時間先部署一番再說。思及此,圖蘭面上的神色就有些懨懨起來。「若是你早些查到,如今也就不必這樣急了。」

  她聽說,哪怕是個鬼進了東廠,也得脫層皮,更不必說是個普通的人。

  保不齊,燕淮已經死了。

  圖蘭想著抿了抿嘴,不敢將這話說出來叫吉祥聽了去。

  這麼一來,自是再拖不得,拖得一分這事就危險一分。不過她家小姐火急火燎,失了冷靜,也是樁怪事,若非她一早就隱約察覺了些不對勁,現如今是說什麼也不相信小姐沒瘋的。

  那可是東廠……

  裡頭等著她的可是那喜怒無常的印公大人……

  圖蘭嘆了一聲,臭著臉蹲下身去,看著角落裡一溜不知哪冒出來的黑蟻,排著隊匆匆爬過。

  *****

  兩刻鐘後,謝姝寧見到了汪仁。

  汪仁正坐在鋪了厚厚水貂皮褥子的寬椅上,低頭在看一把女子用的紈扇。

  人人都知他畏冷,但此刻他看到謝姝寧入內,竟拿起扇子朝自己扇了扇,似乎故意要將這柄扇子映入她的眼簾。

  白玉扇柄下垂著水青色的流蘇,扇面上繡著精巧細緻的花朵,密密麻麻,一重疊過一重,叫人看迷了眼。

  這樣瞧著,似乎就只是一柄用來障面的普通紈扇。

  然而謝姝寧方一站定,便眼尖地發覺了這柄扇子的古怪。

  尋常用來做扇面的,多是素淨的白紈素。然而她這會望過去,不論怎麼瞧,都覺得那扇上蒙著的並非尋常所見之物。

  疑心間,她定睛一看,又發現了一處不對。

  那扇面上的花朵,似乎紅得有些過了,紅得像凝滯了的血。一般仕宦人家的女子,哪有往扇面上添這般顏色的——謝姝寧眼神一變,忽然間悟了過來,這紅,分明似血!

  汪仁眼也不眨地看著她,搖著扇子慢條斯理地道:「瞧見了吧,這人皮的扇面,才最好,這扇的風都是暖的。」

  謝姝寧唬了一跳,不由得低低驚叫了聲。

  汪仁見狀便笑了聲,淡然道:「燕大人還年輕著,這身上的皮也緊繃細緻,倒不比普通女子差。」

  這話說的,倒像是他剝過多少姑娘的皮一般。

  小六腹誹著。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謝姝寧渾身僵直,連視線都僵在了扇面上。

  「你仔細瞧瞧,好生擱著,幾年都不會泛黃。」汪仁笑眯眯的。拿著扇子在她眼前搖來晃去。

  謝姝寧只覺耳邊「嗡」的一聲,似有根緊繃著的弦一寸寸斷了開去,震得她心尖莫名疼了起來。

  汪仁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忽道:「可要親手試一試?」

  「……印公。」謝姝寧張了張嘴,喊出一聲印公來,隨後驀地慢慢鎮定了下來,她別開眼,不再去看那柄紈扇,只道:「剝點皮應當還死不了人,印公這可是在提醒阿蠻。他還活著?」

  「無趣!」汪仁聞言驀地將扇子丟到了一旁的矮几上,煩躁地皺起了眉頭,「這等時候,你不該哭了嗎?再不濟,也該追著問我。他是如何死的才是。你怎麼就想到了,他還活著上去!這天下要都是你這樣的人,該是多枯燥!」

  汪仁緊緊皺著眉頭,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

  他算是看明白了,燕淮也好,這丫頭也罷,都無趣極了。

  謝姝寧聽著。一顆原本下沉中的心卻漸漸浮了上來,無奈地擠出一個笑來,一臉正經地問道:「那我給您哭一會?」

  「……」

  身子往後一仰,汪仁大半張臉都被埋在了厚重的大氅裡。

  透過眼角餘光,他打量著謝姝寧。

  眼窩比常人更深一些,一雙杏眼。水波清冽,像極了宋氏。

  他看著,頓時熄了繼續戲弄謝姝寧的心思,然後甕聲甕氣地道:「去吧,看一眼就回家去。省的你娘掛心你不著家。」

  「多謝印公。」謝姝寧鬆了一口氣,幸好,果真還活著。

  汪仁瞬間恢復了往常淡然自若的模樣,一臉風輕雲淡地道:「聽說吏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年歲同你相仿,年輕有為,早早已有功名在身,堪稱神童。」他又想到了燕淮的那張臉,便添了一句,「人我也見過一面,生得倒不差,豐神俊朗四個字也是當得起的。」

  謝姝寧目露困惑,一時沒有想明白,「您這是,在給我說媒?」

  「沒有的事!」汪仁挑眉,「你跟著小六去地牢吧!」想了想,他站起身來,親自上前去推開了門,「趕緊走,看完了就回家去,休要逗留。」

  謝姝寧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往門外去。

  小六已候在門口,見她出來,忙帶著她往地牢走。

  上回謝姝寧來見汪仁,便是在東廠的地牢見的。

  沿著石階一路往下,四面燈火通明,不多時到了入口處,卻是黑魆魆一片。

  小六咳了兩聲,通道裡便漸次亮起了燈來。

  他輕聲熟路地帶著謝姝寧往最角落裡去。

  兩旁皆是生鐵鍛造的牢門,透過疏密有致的空隙,能清楚地看到裡頭的人。

  謝姝寧憋著一口氣,帶著帷帽的頭微微垂著,跟著小六腳步飛快地往裡走。

  好在她雖然心中急切,到底還記得該帶上帷帽。

  一下地牢,她就將臉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

  少頃,小六停下了腳步,微笑著轉過身來:「八小姐,到了。小的就在邊上候著,您有事說話就行。」

  說著話,他已經一面掏出大把沉甸甸的鑰匙來,將身前的一扇牢門打開了來。

  透過黑色的紗幕,謝姝寧隱隱約約看到個蒙頭垢面的人蜷在牆角。

  她微微吃了一驚。

  小六徑直往裡頭走去,忽然朝著牆壁鼓搗了幾下,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原來,牢房裡竟還有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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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00:45:54 |只看該作者
第324章 試藥

  謝姝寧站在門口,腳步遲疑了下。

  她這回可算是腦子一熱,深入虎穴了。

  小六站定,轉頭看她,躬身行了一禮,道:「您請。」

  謝姝寧隱在帷帽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頷首,邁開步子往前而去。

  進了一扇門又一扇門,門後絲毫沒有動靜,她就站在門口,聽著小六道:「印公說給您留一炷香的時間,該有什麼要看的要說的,也都應當看完說完了,請您仔細著時辰,不要忘了。」

  謝姝寧神色微變,淡然應好,目不斜視進了未知的牢獄深處。

  前一世,她連東廠的大門該如何走,只怕都弄不清,而今她卻站在東廠的地牢裡。

  她進了門,小六笑著說了聲「您請便,小的就在外頭候著」,便將門給輕輕合上了。一時間,四周鴉雀無聲,寂靜得不似人間。明明只隔了一扇門,外頭的聲響動靜卻都立即被全部隔絕了。

  四面都是牆壁,又處在地下,光線晦暗。

  謝姝寧索性摘去了帷帽,再一抬頭,便撞見了赤著上半身的燕淮。

  少年白皙的肩頭赫然刺著一枝臘梅,鮮艷欲滴,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幾可以假亂真。

  她不由得一怔,下意識脫口道:「你的衣服呢?」

  燕淮恍若未聞,只呆愣愣地看著她,驚訝地道:「你怎麼會在這?」

  「……哦,順道。」謝姝寧別開了眼。

  燕淮忽然笑了起來,凍得有些青紫的面上也帶了些血色。

  因他在馬車裡被汪仁問及冷不冷時,答了一聲不冷,就此被汪仁記在了心裡,將他關起來後,連半塊上衣料子也不肯給他,只讓他凍著。好在昔年在漠北時,天機營的幾個師父也愛用這一招,他跟七師兄光著身子在酷寒時節的沙海裡捉過沙狐,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練劍習武,早成了習慣。眼下雖冷,卻並不是不能忍。

  他只是沒有料到,竟會在這見到謝姝寧。

  「還好……」謝姝寧佯作不經意地朝他上上下下看了幾眼,赤著的上半身上並沒有血跡,也不見大的傷口,可見方才汪仁說那柄紈扇是用燕淮的皮的,是實實在在的大謊話。

  她原先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在意,但這會見著了燕淮,卻是忍不住第一時間就先打量了一遍。

  不過發現扇面的事是假的之後,她不覺狐疑了起來。

  在東廠困了幾日,他身上休說缺胳膊斷腿,分明連半點肉眼可見的傷口也沒有,委實奇怪。再聽他說話,中氣尚足,也不像是羸弱之樣。

  謝姝寧疑惑。

  燕淮察覺,低頭一看,面色微紅,想尋件衣裳穿上,卻是連根線也沒有,只得努力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來。

  「嫻姐兒逾期不曾見你,心中十分憂慮。」謝姝寧猶自疑惑著,一面掐著時間說起話來。

  能不能將燕淮帶出東廠她沒有絲毫把握,且她也根本也沒有這個打算。

  她不過只是個手頭有些銀子有幾個刀客護衛的閨閣女子,即便比旁人多活了一世,她也只是個普通人。

  她完全摸不透汪仁的下一步,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

  但若是燕淮有法子,她必定樂意相助。

  她今日來,只不過是為了親眼看一看,燕淮究竟是生是死。若活著,有何話要帶給燕嫻。

  至少,如果已經死透了,她勉強也能想法子將他的屍首帶回燕家。

  可一想到他會死,她又有些莫名煩躁起來。

  她垂著眸,在心底裡胡亂地想著,一時半會連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也弄不分明了。

  「該先同她說一聲的。」燕淮嘆了口氣。

  謝姝寧訝然,事出突然,連吉祥也不知他的去向,他卻用了個「先」字,難道他早有預料?

  燕淮瞥見她錯愕的神色,忙換了話頭道:「你手頭的事,可是都已經安置妥當了?」

  她既能站在這,必定是已經將謝家的事都給安置妥當了,要不然,她這會必然是在府裡守著她娘,忙著打壓謝家長房。況且,聽她的口氣,她應當也已經見過嫻姐兒了。

  「已了了。」謝姝寧也不瞞他,「從今往後,謝家只是謝家,同我再無瓜葛。」

  她淡然說著,可誰都知道,她骨子裡流著謝家的血,除非死否則都無用,這血的羈絆,會成為永恆的牽扯。

  燕淮笑了笑,忽然面色一變。

  謝姝寧眼尖地發現他赤著的手臂上隆起一道道紅痕來,爭先恐後地朝著他肩頭而去,像一群鮮紅的小蛇在飛快地追逐著他肩頭的那枝臘梅。

  駭然失色,她何時見過這樣的畫面,霎時失了主意,一把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急聲道:「這是什麼?」

  燕淮眉頭緊蹙,嘴角卻還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搖頭道:「不要緊。」

  「什麼不要緊,這東西……像是活的!」一道紅痕在她指腹下微微隆起,謝姝寧厲聲道。

  然而就在她說完這句話的瞬間,他手臂上的線狀紅痕一一消散,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光景,一切就都恢復了原樣。

  謝姝寧倒吸了一口涼氣,緩緩鬆開了手。

  燕淮暗嘆了聲,手臂肌膚上似乎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可惜了……怎麼立即就鬆手了……

  他斂神道:「進了東廠,哪有安然無恙,全身而退的人。」

  若真有這樣的人,汪仁早被氣得睡棺材裡去了。

  早在他剛剛爬上司禮監秉筆太監的時候,他便已經為自己的身後事籌謀透了,壽材、壽衣、陪葬……他早八百年就都準備妥當了。

  這人想肆無忌憚地活著,就得一早做好轉瞬就死的準備。

  謝姝寧跟燕淮在地牢裡說著話的時候,汪仁正揀了紈扇往火盆裡丟,也不知是誰的皮的,一丟進火盆裡,便噌地冒上來一團火舌。須臾,一股焦臭味在空氣裡瀰漫開來。

  汪仁動作優雅地捂住鼻子,淡定地站起身來,旋即轉身,落荒而逃……

  到了天光底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裹得厚,站在廊下倒也不覺得太冷,便暫且拋開了進門的念頭。

  他站在門口朝裡看了一眼,一炷香燃了泰半,還得有一會,不由想起了先前讓人給燕淮餵的毒藥,也不知這回見效了不曾。

  難得碰見個百毒不侵的人,他若不拿來試下藥,心癢得簡直寢食難安。

  於是,他除了讓燕淮凍著之外,便只拿他試藥。

  各種各樣,從各處搜羅來的毒藥,一樣樣試過去。

  但一直都沒有任何反應。

  謝姝寧來時的前半個時辰,他才親自去見了燕淮,硬塞了粒小紅丸到他嘴裡。

  毒不成,試試蠱如何?

  汪仁收回視線,面帶冷笑,若還不成,就該拿那些不入流的房中秘藥給他試試了。

  自從肅方帝沉溺女色後,他已經許久沒有找到的樂子,這回勉強算一個。

  他是萬萬不會自己承認,自己其實已經玩的津津有味,樂在其中了的。

  一陣風吹過,他眼神微凝,攏了攏身上大氅,抬頭望了望天。

  這沒完沒了的冬日,也不知何時才到頭。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見到小潤子從遠處疾步而來,不由擰起了眉頭。

  小潤子走近,壓低了聲音稟道:「皇上午時進了寧嬪的純禧宮,不過一刻鐘便黑著臉出來,隨後回了御書房,連我也不準隨侍在旁。直到剛才,皇上突然要召見錦衣衛所的燕大人。口諭立即就送到了錦衣衛所,但今兒個燕大人並不當值。」說到這,小潤子看了看汪仁,「燕大人早在三天前,便告了假。」

  「哦?」汪仁的眉頭擰得更加緊了。

  小潤子頷首,又道:「皇上不知為何,急著見他,得知消息後自是立即就又讓人去找燕大人。自然,這事並沒有結果。皇上指著眾人的鼻子斥了幾句窩囊廢酒囊飯袋的,這才打發了我出來,傳喚您入宮。」

  先前南下惠州時,汪仁隨意尋了個藉口,推說自己要養病,將宮中的一應事宜都丟給了小潤子,算起來,也有些日子不曾入宮。

  沒曾想,肅方帝如今竟還有想起他的時候來。

  他問道:「皇上沒提召見燕淮是為了什麼?」

  「不曾提起。」小潤子搖頭。

  汪仁神色微冷,「他提前在錦衣衛所告了假?」

  小潤子道:「是,正當三日前。」

  汪仁拂袖:「走,入宮。」

  肅方帝已經多日連朝政也不理會,眼瞧著日日昏庸下去,如今卻忽然要見燕淮,這裡頭若沒有文章,可就真真是怪了!

  一入宮,自是直奔御書房。

  肅方帝正伏在案上揉著額角,滿臉的不耐煩。聽見響動抬起頭來,見到汪仁,他便冷笑:「怎麼,朕不找你,你就準備老死不出現了?」

  汪仁笑著上前給他斟茶,道:「奴才罪該萬死。」

  「燕淮那小子前些日子見朕時曾說過,尋你也是一樣的。」肅方帝冷哼了聲,一把將茶盞掃落,滾燙的茶水霎時潑了一地。

  汪仁正彎腰去撿碎瓷的手微微一頓。

  肅方帝焦躁不安,急切地道:「那位仙長,如今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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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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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掏空

  仙長?

  汪仁直起腰來,笑語晏晏,溫聲回稟:「皇上,燕大人雖曾同奴才略略提過這事,卻並不曾明言這仙長人在哪裡,先前只說,似要雲遊而去。」

  他頓也不頓,隨口胡謅著。

  肅方帝為何突然提起什麼仙長來,又扯上了燕淮同他,他這個當事人卻是丁點不明情況。這話不說是錯,應著他的話說多了,必然也是個錯。汪仁在撿起碎瓷的瞬間,便想出了雲遊之事來。

  既是將將就要得道的道人,雲遊四海,自是再正常不過。

  哪怕不日這道人就能出現在肅方帝眼前,他到時也可說,道人這是雲遊歸來了。

  果然,肅方帝聽了這話,並不作他想,只當真來聽。他眉宇間的焦躁之色愈盛,將案上堆積得高高的奏章抓在手中,在案上摔得「怦怦」作響,口中道:「雲遊?把人給朕找回來!立刻就找回來!」

  汪仁彎腰,「喏。」

  「嘩啦」一聲,肅方帝忽然將案上的奏章盡數掃到了地上,然後一把站起身來,喘著粗氣厲聲道,「快,要快!」

  說話間,他面上急色毫不遮掩,俱是展露無遺。

  汪仁不由微微愕然。

  眼前的肅方帝,就這般瞧著,倒是同昔年慶隆帝臨近大限時,頗有幾分相似。

  穿著緙金藍雲青龍白狐皮龍袞的肅方帝兩手撐著寬大的書案,氣喘吁吁地站在後頭,身上的衣裳似乎空蕩蕩的,有些不合身起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帝王的衣裳,如何會有不合身的?

  可但凡是個明眼人就一定能看出來,此時此刻肅方帝身上的衣裳,的確大了些。

  肅方帝身形高大,眉目磊落,眼神深邃,原先同慶隆帝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故去的慶隆帝在自己的這個弟弟跟前,看上去就顯得虛弱無力,沒有男子該有的英雄氣概,也缺乏帝王應有的氣。

  然而這一切在肅方帝身上,都是明明白白存在的。

  曾幾何時,新換上龍袍的肅方帝,比歷代來的任何一個紀家皇帝都更有氣勢,更像是位與生俱來的帝王。

  就連汪仁都不得不承認,肅方帝是該當皇帝的,也委實當了一段日子的好皇帝。

  只可惜了,也不知是不是紀家的風水不佳,這麼多位皇帝,畫像掛了滿滿當當一室,竟就沒有一個是壽終正寢,長命安康的。

  汪仁垂眸暗自譏笑,依他看,只怕肅方帝的命也是長不了。

  眼前一聲聲催促他快去尋那勞什子仙長的肅方帝,面容消瘦,眼下青影重重,大聲說句話也要喘上半天,哪裡還有一分過去的模樣。

  誰能想到,他先前是個英武偉岸的男子。

  汪仁仔細應了他的話,微微躬著身,後退著離了肅方帝的視線。

  出了御書房的門,迎著撲面而來的寒風,汪仁並沒有立即出宮去幫肅方帝尋那蹤影不知的道人,而是打發了幾個人往寧嬪住著的純禧宮去。

  肅方帝是從寧嬪那出來後,提出的要見燕淮,但其實他想見的人,卻是燕淮曾經提起過的道士。

  思忖間,汪仁心中已有了數。

  片刻,一個小太監匆匆回來,背著風悄聲同他道:「啟稟印公,當值的內侍說,皇上發了好大一場火,寧嬪娘娘嚇得直哭。據聞是因了床笫之歡,不知怎地惹了皇上生氣。」

  皇帝召了嬪妃侍寢,邊上原就該有當值的內侍伺候著。

  但肅方帝不喜這規矩,硬生生將老祖宗的規矩都給廢了,而今只准讓人在外頭伺候著,旁的是一概不准他們多嘴。

  他不分晝夜地貪歡,早早沒了所謂的節制。

  朝堂之上,不乏忠心耿耿,一心為主的官員。

  其中尤以當年擁護肅方帝即位的幾人為首。於是,他們便推舉了其中資歷最長,最得肅方帝敬重的出面來諫言。

  然而誰知,這不說倒罷,一說之下肅方帝惱火至極,竟是全然不顧民心臣心,立即就發話要將這老匹夫發落了。

  這可是在朝野中頗有聲望的幾朝元老,素日肅方帝見了他,也是恭敬有加,何時指著他的鼻子這般訓斥過。

  其當下便給肅方帝「撲通」一聲跪下了,磕頭勸諫,妄圖力挽狂瀾,將肅方帝敲打驚醒。

  不曾想,說了不過三句話,肅方帝便起身斷喝,讓人將他拉出去砍了!

  朝野震動,天下嘩然。

  肅方帝砍完了人,倒又清醒了片刻,愁眉苦臉地將自己在書房中關了半日,給那老東西捏造了個大不敬之罪,又兼貪贓舞弊,好歹給這事尋了個由頭,勉強敷衍了過去。

  滿朝文武百官,當然也都知道這些罪名,全是無稽之談。

  但是因為有了前車之鑒,一時間誰也不敢再吭聲。

  一來二去,肅方帝的日子,愈發的不成樣子了。

  皇貴妃先前倒也苦口婆心地勸說過幾回,肅方帝一開始也聽進了耳朵裡,但到底沒熬住幾日,反倒是憋了幾日心情焦躁,渾身戾氣。過得幾日,當皇貴妃特地去求見他商談公主的婚事時,他漫不經心地聽了幾句,便要皇貴妃就地伺候他,做那荒唐事。

  皇貴妃大驚失色,如何敢答應。

  肅方帝便冷笑,將皇貴妃的衣襟都拉得散開了去,肆意地抓了一把她胸前的豐腴。

  面對陡然間變得粗鄙凶戾的帝王,皇貴妃失了神。

  一個好好的人,怎麼能變成這樣?

  自此以後,二人再不曾談論起惠和公主的婚事。

  皇貴妃也蝸居深宮,久不勸諫肅方帝,皆隨他去。

  然則縱慾傷身,肅方帝強健的身子,漸漸被掏空,衰弱了下去。

  他頭腦清明的時候越來越少,一日大半時光都耽於酒色,精神變得極差,敏感至極,見什麼都不順心,身邊伺候的宮人內侍,沒幾個不曾被他訓斥責罵過的,掉了腦袋的人數也在日漸壯大。

  就連偶爾小潤子來汪仁這回話,說起這些事,也是沉著臉,心有餘悸。

  汪仁迎風而立,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語:「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卻想著要走歪門邪道……竟也是個扶不起的……」

  自打淑太妃的事了結後,汪仁對繼續在肅方帝身上動手腳沒了什麼興趣。

  他雖然任意妄為,連帝位更迭也敢操控,連引誘肅方帝叔嫂亂倫也拿來當樂子,但是他絕不會在眼下這個當口就讓肅方帝下台。

  肅方帝膝下年紀最大的皇子尚不過總角小童,若肅方帝死了,年幼的皇子即位,天下必定不穩。到那時,不論他是輔佐幼帝還是轉投虎視眈眈的諸王,都是一場費力氣的苦活。

  他一日光花在淨手上的時間就不知要幾何,哪裡還有空專程考慮一切重頭再來一回。

  不過短短幾十年的人生,於權勢錢財玩弄「棋子」之外,他終於也找到了旁的樂趣,可不想立即就要收斂心思投入到這些索然無味的事上去。

  他微微瞇了瞇眼睛,將一旁恭敬候著的小太監打發了下去,自回東廠去。

  緩步前行著,他掩袖,重重咳嗽了兩聲。

  餘毒拔盡,卻還是傷了他的身子,需要時日復原。

  雨夜裡,他雖拿下了燕淮,卻也中了他的招。也正是如此,將人關進東廠後,他才起了興要拿燕淮試藥。仗著自己百毒不侵,盡一連讓他中了兩次毒,不試出那第一百零一種毒來,難洩他心頭之恨!

  廣袖垂下,他依舊不疾不徐地沿著長廊走著。

  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他才慢吞吞地回到東廠,趁著無人之時暗自揉了揉後腰的傷口,上頭的痂結得很慢,時不時就要冒出來疼上一疼。

  他站在地牢入口處,莫名有些心煩意亂起來,被個可以當自己兒子的小子當成猴耍了一把,他著實高興不起來。

  可偏生他不知燕淮究竟同肅方帝透露了多少,是否提及了那道士的身形樣貌,甚至於沒準已經給肅方帝看過了畫像……因而他無法隨意尋個道士入宮用來應付肅方帝。

  汪仁皺了皺眉,轉身離開了地牢,回到自己那四壁都被厚重帷幕團團遮住的屋子裡。

  身下的椅子他坐過千百遍,今次坐起來,卻似乎尤為不舒坦。

  他冷著臉喚小六去把燕淮從地牢裡帶過來。

  小六應喏。

  人正要走,汪仁忽然想起謝姝寧來,一炷香的時間早過,這會按理應當已到北城了,遂問:「謝八小姐可已回了北城?」

  小六略一想,斟酌著道:「小的按照您的吩咐悄悄派了人跟了上去,八小姐卻似乎早有預料。她並不曾回北城,而進了成國公府。下車之際,八小姐對著虛空說了句,不必跟著了……」

  汪仁掏出塊帕子來,仔仔細細從指尖到指縫擦拭著,斥了句:「一個不會武的弱質女流竟也能發現你們的身影?」

  「小的知罪。」小六急忙告罪,心裡卻在想,照您的性子,必然會派人跟著,人家八小姐那分明是猜到的……

  汪仁擺擺手:「先去地牢將人帶來吧。」

  小六應聲而去。

  片刻後,小六押了人上來。

  燕淮入內,站在暖如仲春的室內,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汪仁瞧見,斜睨他一眼,譏道:「這會知道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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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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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放人

  他畏冷,屋子裡非燒得極暖和不願入。

  陰冷的地牢自然同這有著雲泥之別,一冷一熱,像冬夏兩極。

  「印公可是想知道清虛道長的下落?」燕淮不答反問,自去尋了把椅子坐下了,當著汪仁的面給自己沏了一盞茶。

  汪仁用打量牲口的眼神看著尚且還赤著上半身的燕淮,陰陰笑了下,道:「那天在北城石井衚衕里,你是故意叫咱家撞見的?」

  倆人不間斷地互相拋出問題,卻誰也沒有正面回答。

  頓時,硝煙瀰漫。

  燕淮輕呷了一口茶水,冷熱適宜的茶沿著喉嚨一路往下,直叫人渾身都暖和了過來。

  他握著茶杯輕笑:「印公才到今日才知?」

  少年清越的聲音帶著壞壞的張狂之意,聽得汪仁額角青筋一跳,緊緊蹙起了眉頭。屋子裡明明燒得十分暖和,汪仁身上散發出的冷氣,卻是擋也擋不住。他眼神如刀地朝燕淮看了過去,牢牢注視著少年貓似的狡黠眼神。

  由冷到暖,燕淮身上有了熱氣,又坐在了汪仁這間生人勿進的屋子裡,他身上緊繃著的那根弦就鬆了些,現出一種用慵懶模樣來。

  汪仁心神不悅,冷聲道:「燕大人好大的膽子,你怎知自己進了東廠的大門還能全身而退?」

  他是東廠的督主,東廠如今能有這般權勢利益,皆是他的功勞,是由他一手拉拔起來的。真論起來,東廠就像是他的孩子。

  而燕淮的做派,無異於在他的臉,告知他,東廠不過爾爾,根本就不叫其放在眼中。

  睚眥必報的汪印公,如何能高興。

  「自然是不知的,一切不過都是運氣罷了。」燕淮擱下了茶杯,打著哈哈。

  可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了這一齣,他籌備了多久。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打汪仁掌權,將錦衣衛所視作螻蟻之後,原本由錦衣衛撥給東廠的人手盡數被驅逐,東廠內部改建。從那以後,休說旁人,便是錦衣衛的人,也從來不知東廠內裡。

  數年前,前任錦衣衛指揮使因不滿汪仁獨權起了殺意,妄圖殺了汪仁,最後卻被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給捉進了東廠。

  東廠連皇親國戚都能先逮捕了再說,更加不必提只是個已經日薄西山的錦衣衛指揮使。

  汪仁貪玩,好容易得了個大玩具,又怎會輕易就將他殺了,只留著他日夜折磨,變著花樣玩。

  據聞,東廠如今的二十八種酷刑裡頭,有至少七種,都是在那位錦衣衛指揮使身上鼓搗出來的。

  等到他終於從東廠脫身,已只剩下半口氣,渾身上下連塊完整的地方都沒有,一出東廠的門,便咽了氣。

  這件事卻被瞞得死死的,除了錦衣衛跟東西兩廠外,幾乎無人知曉內情。

  錦衣衛所的諸位,也由此被震懾,從此跟在東廠屁股後頭打轉,可有可無,還不如一條癩皮狗。

  這般屈辱的日子,卻差點叫錦衣衛過成了習慣。

  燕淮自是不甘心。

  素日即便是他去見謝姝寧的時候,他也一定會帶上吉祥。

  吉祥身為他的貼身護衛,沒有他的吩咐,斷沒有擅離職守的可能。

  夜雨如瀑的那天晚上,他特地不曾帶上吉祥,孤身前往北城石井衚衕。

  一則他的確是擔心著謝姝寧的處境,須得親自看上一眼方才安心;二來,也是他知道這天夜裡勢必會遇見汪仁。

  他一早準備好了抹了毒的匕首。

  照理,以中原人的觀念來看,用毒是十分下三濫的手段,多少人為了副所謂的氣節,明明有可用的手段卻也不用。

  燕淮自幼在漠北長大,跟著的是天機營的師父,後頭更是成了風師父手下的一柄劍,殺人活命吃飯,日子如此純粹又簡單。他是藥人,服食劇毒長大,自身不懼毒後,用毒反倒成了最好的偽裝手段。

  所以他一開始便準備那這把匕首去找汪仁,一旦汪仁中招,以汪仁的性子來計算,勢必會從毒上下手。

  只要汪仁的興緻還在,他就死不了。

  拖得幾日,肅方帝那廂想必也該忍耐不住了。

  就算這些都出了差池,他也還有另外一條路可走。

  幾年前他才回京都時,便能摸出汪仁的喜好,而今斗轉星移,時光流轉,他更是摸到了其中的關竅。

  汪仁就像個性子彆扭的孩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連燕淮也沒有料到,汪仁會突然朝自己發難。

  好在千鈞一髮之際,匕首還是用在了它該用的地方。

  果不其然,汪仁拿他當成了新得的玩偶……

  燕淮在桌上屈指輕叩,道:「皇上想必還等著,印公不急?」

  汪仁眸中含霜,就肅方帝眼下那性子,休說他只是個掌印太監,就算他是個王爺,只怕肅方帝也是想也不想說殺就殺的。

  到了那時,他是反還是不反?

  為了活命,當然是要反的。

  然而他手掌東廠不假,可到了數萬御林軍跟前,又算什麼?御林軍統帥薛齊是忠君之人,等他殺了肅方帝,薛齊擁兵而上,不將他五馬分屍,恐怕都不可能。

  憑他一個宦官,想要在當下謀權篡位,委實沒有可能。

  所以多年來,他誘了慶隆帝發瘋,勾了肅方帝跟淑太妃行不倫之事,卻從來不曾想過,要篡位。

  於是他看著燕淮的視線柔和了下來,聲音亦不再那般冰冷,他說:「自然是急的,不過那位清虛道長,只怕沒有燕大人親自去請,是請不來的吧?」

  一切都是個局,這所謂的清虛道士,究竟是真是假,都還沒個准。

  「印公見諒,清虛道長乃是得道高人,這有些習慣,自是同一般人不同。」燕淮笑咪咪地道,笑容看著極純良。

  汪仁瞇著眼睛看著他,發出個趾高氣揚的鼻音來,「哼。」

  燕淮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勞印公使人送身衣裳來。」

  「燕大人不是不知冷嘛,穿什麼衣裳。」汪仁看著他,忽然醒悟過來,方才謝姝寧去見燕淮時,自己忘了讓人送身衣裳過去,可不就叫這臭小子在阿蠻跟前打著赤膊晃蕩了一炷香的工夫?

  他懊惱,立即揚聲喚人送衣裳進來。

  燕淮不知所以,笑著道了謝。

  汪仁則暗自咬牙,想著這可怎麼同宋氏交待。

  憋悶間,他在心底裡暗暗撫慰自己,好在只是叫燕淮被謝姝寧看了去,而不是叫謝姝寧給燕淮看了……

  須臾,小六送了衣物進來。

  汪仁盯著那件衣裳,只想著,也不知謝姝寧歸家後會不會長了針眼……未出閣的姑娘看了男人的身子,一定會長針眼吧?他憂心忡忡地想著,又道那丫頭也是豬油蒙了心了,見了沒穿衣裳的男人不該立即就跑?竟然生生待夠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動身離開!

  不一會燕淮穿戴整齊,汪仁便道:「請燕大人帶路。」

  說這話時,他一貫淡然的模樣蕩然無存,面上帶著猙獰之意,幾乎是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的。

  進了東廠幾日,竟叫燕淮手腳完好,光明正大離開,他覺得自己的臉已經黏在了燕淮的鞋底上。

  等見到那所謂的仙長,號清虛的道士後,汪仁是連說話的心思也沒了,只懶洋洋看著燕淮同他寒暄。

  留著山羊鬍一臉猥瑣的道士,哪裡像得道之人?

  手執拂塵的道士年約四五十,一時叫人猜不透究竟是四十許還是五十許。

  生得不高不矮,微胖。

  他故作高深地同燕淮說著話,汪仁在一旁聽著,只覺頭大,就靠這麼個胖子糊弄肅方帝?難怪燕淮這小子要提前將他拉下水,原來是明知此人靠不住,要他在旁拉扯一把!
 
  清虛見了汪仁,倒也恭敬,並不拿腔作勢。

  汪仁這才滿意了些,好歹還有點眼力見。

  事情都是一早就準備妥當的,清虛帶著個小道童上了前頭的馬車。

  汪仁瞥燕淮一眼,道:「原來燕大人還懂道家之事。」清虛說了一堆不是人聽的話,他竟都能接上,也算本事。

  誰知他這話才剛說完,便聽到燕淮毫不掩飾地道:「哦?清虛的話?我半句沒聽明白。」

  說完,他翻身上了馬。

  汪仁怔了一怔,旋即揚聲喚「小六」。

  小六便一掠上前,攥住了燕淮身下馬匹的韁繩。

  燕淮回頭,挑了挑眉。

  「燕大人,你好端端拉了咱家下水,卻連事情的原委也不提一句,是不是有些不厚道?」汪仁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著,視線卻落在那匹馬上沒有移動。

  空蕩蕩的巷子裡,被風吹來幾片臘梅花瓣。

  燕淮騎在馬背上,意味深長地道:「清虛道長,擅長雙修之法。固氣養元,強身健體,煉丹長生,亦不在話下。」

  肅方帝缺什麼,他就送什麼,這才是好臣子。

  汪仁擺擺手,示意小六鬆了手,上了後頭的一架馬車。

  他怕冷,策馬而行,風聲震耳欲聾,他是斷不會去騎的。

  縮在馬車角落裡,他捧著手爐眉頭緊皺。

  年紀輕輕就知道上哪兒去找擅雙修之法的道士,委實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愈發覺得有必要同宋氏提點兩句,早日將謝姝寧許配個普普通通的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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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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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生辰

  可依他來看,放眼京都,倒的確也沒幾個合適的人選。

  汪仁蜷在厚厚的灰鼠皮大氅間,閉目養起了神。

  他既然已經同肅方帝提及清虛「雲遊」去了的事,當然就不能立刻把清虛送進宮去。人被留在了東廠。

  這種時候,他是絕不會對清虛下絲毫毒手的。燕淮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特地將清虛這顆燙手山芋丟給他。汪仁心知肚明,卻也只能將清虛暫且當個菩薩似的供起來。

  不過……這件事沒完!

  汪仁當天夜裡,就去了謝姝寧母女一行新的宅子裡。

  三進的宅子,規模並不大,勝在高牆深院。而且他們手頭的人並不多,占不了多少地方,用來暫居,已是綽綽有餘。

  明日便是臘八,家家戶戶都要熬制臘八粥,有那講究的,今天夜裡,就都開始將粥熬上了。汪仁進了衚衕,便嗅到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香甜之氣。黏黏糊糊,也不知是從哪戶人家門裡傳出來的。

  他孤家寡人一個,從來也不過節,宮裡頭的節,那是給宮裡頭的主子們過的,同他並沒有干係。

  多年來,他遊離在外,不過節也不過生辰。

  若非今夜站在這座半舊的宋宅門口,他幾乎都快忘了,他是臘八這日生的。

  幼年時,家中貧困,休說壽日,便連臘八這般的節慶之日,也是過不起的,誰又還能記得這一天不僅僅是臘八節,也是他的生辰。

  他不曾叩門,走至一旁,一掠越上了牆頭。

  靴尖點地,一陣風似地進了內宅。

  然而謝姝寧像是通靈似的,竟在他落地的剎那不偏不倚地出現了,就站在距離他兩步開外的廊下,面上帶著笑意。

  汪仁不禁有些窘迫,垂首輕咳了兩聲。

  謝姝寧看著他笑,襝衽行禮,道:「印公深夜到訪,可有要事?」

  汪仁已經很久不曾叫謝姝寧抓到過現行,眼下正正被她抓了個正著,未免尷尬,只道:「的確有要事。」

  「哦?」謝姝寧笑容不減,「這要事,可是不能同我說?」

  汪仁睨她一眼,「我來給你說媒。」

  謝姝寧微怔,上前一步,說:「印公日理萬機,這等小事哪裡需要您親自操心。」

  「哪裡,你母親原先略略提過那麼一兩句,我正巧看中了幾個還像些樣子的人家,說給你母親聽,她一定高興。」汪仁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揶揄,「京裡的姑娘哪個不是十二三便開始說親?我若不曾記差,你明年便該及笄了吧?」

  言下之意,她這再不定下人家,就該成老姑娘了。

  謝姝寧無力扶額,卻也明白他所言是真,母親心中早就開始急了,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還想慢慢拖下去。

  「罷了,暫且不論這個,你母親的眼睛可好些了?」汪仁見她默不作聲,便換了話頭問起宋氏受傷的雙目來。

  鹿孔開出的藥方子上有數種稀缺之物,好在他們一不缺人手二不缺銀子,到底也都拿到了手。

  宋氏一面由鹿孔日日針灸,一面煎藥來吃,一連吃了幾帖,如今已是大好,雖然還是看不清楚眾人的面孔,卻多少能分辯出他們今日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裳。

  她恢復的很好。

  鹿孔也道,假以時日,便能恢復如常。

  「托印公的福,已是大好了。」說起宋氏,她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起來。

  汪仁察覺,暗自唏噓,只道要去見一見宋氏。

  他有時也會想,這般不用避諱可以肆意出入內宅,隨意待在宋氏身旁,大抵正是有捨有得。

  謝姝寧遂陪著他一道往上房而去。

  即便她不答應,他也有法子見到宋氏,索性便陪著他一起去罷了。

  然而見到了宋氏,汪仁便笑著同宋氏溫聲道,他有幾句話要單獨同宋氏說。

  謝姝寧當下就醒悟過來,他方才那說媒之事,不是胡扯的,原來竟是真的!

  她哪裡願意走,但宋氏對汪仁心懷感激,視他為恩人,聽了他的話就要趕謝姝寧走。

  謝姝寧大急,側目一看卻見汪仁正難掩得意地無聲笑著。

  她頓時洩了氣,這老狐狸,完全將她娘給籠絡住了。

  「阿蠻,你先下去。」宋氏透過隱隱綽綽的視線看見她還站在那,出聲又催了一句。

  謝姝寧沒有法子,一步三回頭地退了下去,站在門外,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她可都打算妥當了,要帶母親回延陵去。

  可若是汪仁真提到了什麼好人家,母親定然不捨,難保不會將她嫁在京都……

  雖則隔著謝家這層叫人尷尬的關係,一定有一大批人不敢將她娶進家門,但中間有個汪仁在牽線搭橋,這事自然就大不相同。

  她急得將耳朵貼在了門上,妄圖偷聽。

  圖蘭瞧見,在邊上連連搖頭,陰惻惻地道:「小姐,您是淑媛,是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啊…」

  謝姝寧站直了身子,扭頭看她,皺著眉頭道:「什麼也聽不見。」

  「您別急呀,玉紫姐姐不還在裡頭伺候著?等印公走了,您問她不就知道了?」圖蘭用一副你怎麼傻了的表情看著謝姝寧。

  謝姝寧無言以對……

  屋子裡,汪仁卻並沒有同宋氏真的說起媒來,只是略提了幾戶人家。

  宋氏聽了卻覺得都不好,她自己婚姻不順,在女兒的婚事上便尤為謹慎起來,恨不得挑一門世上最好的親事給女兒。但這樣的親事,焉是隨手就能撿到的?

  二人便沒有繼續這個事說下去。

  汪仁心中也有他的打算,真到了看不下去的時候,他便將燕淮這棵草連株拔了就是。

  他暗暗想,燕家同溫家的那門親事,還未來得及退掉,他只要找准機會不叫這門親事被退,自然也就斷了他們的可能。

  他沒有想到,才從東廠離開,又餓又困又累的燕淮在領著他接了清虛道士後,並沒有回府休息,在天亮後還要入宮面聖的當口,他竟悄悄上了溫家。

  汪仁這會還在細細問著宋氏,視力恢復到了何等程度,壓根沒想到燕淮竟然趕在這個時候去提退婚之事。

  忽然,響起了一陣叩門聲。

  玉紫上前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謝姝寧。

  她笑吟吟問宋氏:「娘親,咱們今年的臘八粥鹹甜各熬一鍋如何?」說話間,她的視線卻飄到了汪仁身上。

  汪仁端起茶杯,權當不曾瞧見。

  「你喜歡便好。」宋氏想也不想,什麼都說好,驀地,她忽然蹙了蹙眉,扭頭朝著汪仁的方向望去,「明日便是臘八,那明日豈不是也正是印公的生辰?」

  汪仁端著茶杯的手一顫。

  回京的路上,他陪著宋氏說閒話,只有回無意提了那麼一言半語,宋氏竟就記住了?!

  「印公若不嫌棄,明日便留下吃一碗臘八粥吧。」宋氏笑道,又想起汪仁的潔癖,忙說,「讓廚房單獨給熬上一小鍋,印公若不得空來,只派個人來取走也可。」

  汪仁白淨修長的手指顫的更加厲害了,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茶杯。

  他久久說不話來。

  宋氏疑惑起來,不由以為是自己忽然提及這些事來冒犯了他,連忙要道歉,不妨話還未出口,汪仁的身影便從眼前消失了。

  猶自冒著淙淙熱氣的茶盞靜靜地擱在小几上。

  她眨眨眼,連半個模糊的身影也不曾瞧見,不由驚道:「印公?」

  謝姝寧也愣住了。

  良久,眾人回過神來,謝姝寧輕聲道:「娘親,人已經走了。」

  宋氏唉聲嘆氣地道:「定然是生氣了。」

  早知如此,她方才就不提什麼生辰了。

  謝姝寧回憶著方才汪仁的神色,說緊張還像話,生氣倒委實瞧不出來。

  母女倆各自揣測著,誰也不知汪仁究竟為何突然一言不發就離開。

  *****

  英國公溫家的氣氛,卻是截然不同。

  英國公還未回府,得知燕淮來訪,溫夫人只得自己去花廳見客。

  好在雖是外男,但她自認長輩,並不打緊。

  總不能叫次女出來親見。

  但溫夫人還是悄悄使人去知會了溫雪蘿這事。溫雪蘿跟燕淮自幼定了親,卻並不熟稔。算算日子,來年燕淮就該出孝了,眼下也是該將成婚的日子擇定了才是。黃道吉日本就少,萬一挑中個日子緊的,也麻煩。

  燕家又沒有能主事的長輩,著實不方便。

  溫夫人就想著,等見著了燕淮,要提點幾句,免得到時手忙腳亂。

  她的寶貝女兒,可不能在這事上再受什麼委屈。

  一進花廳,她就擺著笑臉迎了上去,直喚「淮兒」。

  燕淮聽得頭皮發麻,道:「英國公可是不在府中?」

  「已使人去請了,過會便該回來了。」溫夫人笑著,故作親昵地嗔道,「作甚還喚英國公,溫燕兩家是如此生疏的關係?至少也該喚聲伯父才是!」

  燕淮忍不住微微斂目,緊了緊垂在身側的手。

  二人分別入座,丫鬟奉了茶上來。

  溫夫人熱情客氣,一連問他:「可是有何要事尋你溫伯父?」

  燕淮笑了笑,不答反問:「對了,怎地不見溫大哥?」

  提及溫慶山,溫夫人捧著茶盞吃茶的動作忽然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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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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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退親

  英國公既然不在府上,那麼就合該由長子溫慶山出來見客,可來的人卻是溫夫人。

  溫夫人看著面帶笑意的燕淮,將手中茶盞擱下,勉強笑了笑,淡然道:「他感染了風寒,身子不大利索,正在靜養,不便見人。」

  「哦?」燕淮斂了笑,視線微移,落在了角落裡點著的那隻火盆上,「如今天冷,一個不慎便染上了風寒,委實該當心些才是。」他微微挑眉,「既來了,知道溫大哥病了,我合該前去探望一番才是。」

  說話間,他已經站起了身。

  溫夫人手忙腳亂地要阻:「不必不必!你且坐著,這正當他將好的當口,最是容易叫旁人過了病氣去,等會再過給你。」

  燕淮輕笑:「不礙事。」

  「當真不必!」溫夫人面帶尷尬,將他死死攔住,「等他病好了,我再讓他陪你說話吃酒去!」

  燕淮就順勢重新落了座。

  溫夫人急聲說道:「來來,不談這事,我再使人去催催你溫伯父,你且在這稍坐片刻。」

  話畢,她歉然笑著,匆匆就要往外頭去。然而沒等她走出門,便被燕淮給喚住了。溫夫人腳下步伐一滯,手腕上的翡翠鐲子輕晃著打在腕骨上,叫她疼得咧了咧嘴。

  「溫夫人不必著急,這件事,同您說也是一樣的。」

  溫夫人不知他要說什麼,好容易將面上神情恢復如常,這才轉過身來面先他,疑惑地問道:「是嗎?那你說來聽聽。」

  看到坐在不遠處的少年面帶笑意,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她方才驟然吊起的那顆心落回了肚子裡。

  眉目舒展,她重新笑了起來:「只怕你溫伯父還得好一會才能回來,那你就先與我提提。」

  她快步走回座位,慈和笑著看向燕淮,示意他開口。

  燕淮亦笑著,驀地掏出一樣東西來往手旁小几上一放,道:「小侄今日來,原是為了這個。」

  溫夫人循著他的動作朝紅木小几上望了過去,狐疑不解地道:「那是何物?」

  二人皆坐著,從她的方向看過去,只能瞧見那上頭擱著的東西似一張紙,卻不知到底是何。

  她打發身邊伺候著的丫鬟過去將東西遞過來。

  丫鬟應聲下去,取了東西回到她身旁,將那物件交到了溫夫人手中。

  溫夫人低頭,定睛一看,不由怔住。

  ——這東西竟是溫雪蘿的庚帖……

  十幅全柬燙手山芋似的落在溫夫人手中,叫她半天回不過神來。

  良久,她舉起庚帖來,朝著燕淮蹙眉問道:「賢侄這是什麼用意?」

  燕淮正視著她,道:「退親。」

  溫夫人倒吸了一口氣涼氣,頓時拍案而起:「退親?」

  燕家跟溫家的親事是當年大萬氏還在世時便定下的,兩家該過的儀式都早就過了,只等著兩個孩子到了年歲便擇定黃道吉日完婚。只是中途恰好撞上了燕景去世的事,因了孝期緣故,不得已多拖了會。

  但明年燕淮就該出孝了,這場婚事再拖也拖不到哪裡去。

  而且溫雪蘿的嫁妝,一應事宜,又都是老早便準備妥當了的。這些日子以來,誰也並不曾真的閒著。

  溫夫人更是早就拿燕家當了親家,拿燕淮當成溫雪蘿的囊中物,只等著女兒出閣做成國公府的女主人。

  誰知此時此刻,就在溫家的花廳暖閣裡,她從燕淮口中聽到了「退親」二字!這對溫夫人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

  她只當是自個兒聽錯了,緊緊攥著庚帖,顫巍巍地道:「賢侄這是在說笑呢。」

  這麼多年來,誰不知道溫燕兩家的親事,而今燕家卻要變卦?她才不相信!

  這等不光彩的事,怎麼可能會落到她女兒的身上!

  然而回應她的,卻只是燕淮逐漸正色起來的神情。

  他說:「自然,錯在我,這門親事作罷後,溫夫人大可說是溫家提出的退親。」

  「胡說八道!」溫夫人牢牢盯著他的眼睛,「焉有這樣的事,你說要退親便退親?婚之一事,本就是合兩姓之好,你家中長輩尚且不曾說話,哪有你提『退親』二字的道理?」

  燕淮早料到她會是這幅口氣,不由失笑:「那您的意思,是想讓我使人尋了母親來親自同您商議?」

  溫夫人正在氣頭上,搶著話道:「合該如此!」

  他們這樣的人家,若只派個婆子來是委實不夠瞧的,當然該讓家中長輩親自來提。

  燕淮問:「不知溫夫人想見的是哪一位?」

  「……」溫夫人愣了下,突然不知該如何把這話給接上。若說她要見大萬氏,大萬氏卻早就已經死了,只怕連骨頭都已經爛了;若是要見小萬氏,她是瘋了不成。用腳趾想,她也想得到小萬氏定然萬分樂意毀了這門親事。

  她瞪著眼看著燕淮,久久說不出話來。

  猛地,她想到了一個人,立即揚聲道:「金夫人,你請了金夫人來,再提這事!」

  當年真是金家的那位老夫人在其中幫著兩家談成的婚事,而今既扯上了退親,自然不能少了她。

  然則說完這話,她卻忽然想起那位金夫人,前年大病一場,已過世了。

  她不禁惱火,氣急敗壞地道:「已定下十數年的親事,豈是你說退便能退的?毫無理由,毫無徵兆,自己闖上門來就說要退親,你當溫家是什麼地方?」

  溫夫人越想越覺得生氣,她苦苦期盼了這麼多年,難不成一場風過便都要成空?

  這是萬萬不行的!

  「賢侄莫不是吃醉了酒,糊塗了!」她叱喝,「這事休要再提,你先回去睡上一覺待醒了再仔細想想!」

  即便真照著燕淮的話,對外說是溫家退了燕家的這門親事,對溫雪蘿而言,也是有損的事。

  若當初燕淮被小萬氏給收拾了,這倒就罷了,左右今生沒有機會再起來,又無法襲爵,這門親事於溫家就沒有絲毫裨益,就算是燕淮不答應,她也會想盡法子叫自己的次女同燕家的親事作罷。

  但是如今,溫雪蘿嫁過去請了封那就是一品的誥命夫人,又是當家的主母,這偌大的燕家,不都是她說了算?

  溫夫人是不論如何也捨不得叫燕淮退親的。

  她一把將庚帖遞到丫鬟手中,「還給成國公,再派兩個人送他回府。」

  燕淮坐著不動,神情放鬆,似乎極為篤定。

  他欲待退親,又怕溫家不依不饒,自是做好了萬全準備才敢上門。

  溫夫人卻只沉浸在這波衝擊中,並不曾察覺異常。

  她只難掩憤怒地看著他。

  她的女兒模樣性子,哪一樣不是京裡出挑拔尖的?有哪一點配不上他燕淮?

  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她在心底裡暗自罵著,卻全然忘了,當年燕淮初初回京水深火熱之際,溫家只躲在後頭看戲,直到塵埃落定,見燕淮佔據上風襲了爵,才又冒出頭來故作關懷。

  屋子裡的氣氛驟然降到了冰點。

  「……溫夫人,一樁婚事換一個秘密,應當很划算。」燕淮的手散漫地搭在身旁小几上,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根根如玉。

  溫夫人不信,仗著長輩身份斥道:「這等時候,就不必拿什麼秘密之說來支吾我了。你是嫌溫家門第低微配不上燕家,還是嫌雪蘿不夠恭順溫婉配不上你?」

  她越說越氣,花費心思栽培了這麼多年的女兒,若非因為當年一早就同燕家訂下了親事,還不得叫媒人將溫家的門檻都給磨平了?

  「溫小姐很好。」燕淮微微屈指,挑了挑眉,可是他對她無意,怎能同她成親。既辜負了人家,也辜負了自己。他笑了起來,「但秘密的事,的確是真的,事關溫大哥,我怎敢胡說。」

  話才剛一說完,方才還怒火中燒的溫夫人忽然面色大變。

  燕淮依舊笑得恍若春月,語氣亦像是隨口閒聊:「惠和公主鳳台選婿之日,到場的那位溫家大公子,究竟是誰,想必公主殿下一定很有興趣知曉。」

  溫夫人聽著,只覺手腳發涼,頓時呼吸困難,強撐著道:「你既說了溫大公子,自然是你溫大哥,還能是誰。」

  「當真?」燕淮以手托腮,笑容裡帶著兩分仍屬於孩童的天真,「可溫大哥的身量,不是只有四尺餘?當日站在鳳台的那位溫大公子,可比小侄還要高些呢。」

  十寸為一尺,四尺不過四十餘寸,瞧上去分明還只是個孩子的身量!

  溫夫人目眥欲裂,渾身顫慄,當即扭頭環顧四周,花廳內除了她跟燕淮外,就只有她的心腹大丫鬟瑪瑙一人,她微微鎮定了些。

  「鳳台之上的那人,便是你溫大哥。」雙手緊緊握住椅把,溫夫人強自說道,「上哪裡聽來的諢話,這世上哪裡有只四尺來高的男子?你真真是醉了,快些回家去……」

  燕淮收了笑,鄭重地從懷中掏出一副小像來,展開給溫夫人看:「畫上之人,您想必不會不認識。」

  溫夫人低低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別開臉去。

  那畫上之人,竟真的是她的長子,溫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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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00:46:55 |只看該作者
第329章 秘密

  身量只四尺餘,手腳粗短,是為侏儒,短人也。

  侏儒樣貌醜陋,生來如此,後天也難以長開,並不常見。

  溫慶山是英國公夫婦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兒子,從他落地的那一刻開始,夫妻倆人便對其視作心頭肉,委實是捧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這樣的日子,卻並沒能持續多久。

  自娘胎裡帶出來的先天缺陷,漸漸在他身上展露無遺。

  溫夫人嚇得整夜整夜無法入眠,短短幾日便瘦得眼窩凹陷,渾身無力。她再不敢也不願意去看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這塊肉,日夜難安。請了大夫開了安神靜心的藥煎了吃了,她才總算是好了些,夜裡睡在床上,不用多久便能沉沉入睡。

  然而睡著了,這夢裡卻也是無法安生。

  她倏忽夢到自己的兒子日漸長成了個鄙陋可怕的怪物,在春日的暖陽下攥著自己的褲管哇哇痛哭,用尖刻的聲音喊著她娘親——娘親——

  轉個身,她又夢見了先時英國公的那房妾室挺著碩大的肚子站在她跟前,一口口往外嘔血,詛咒她會遭到報應的。

  她在睡夢中落荒而逃,於現世驚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手腳發麻,再不敢闔眼入眠。

  這樣的夢,她一連做了好幾日,面色便變得越來越難看,難看的連她自己都不敢朝鏡子裡瞧上一眼,往臉上塗抹再多的胭脂水粉,也遮不住她倉惶的神情。

  昔日那妾室的事,她做的乾乾淨淨,甚至於連她身邊最得器重的丫鬟婆子,也都絲毫不知,更不必說英國公本人。

  那妾懷著身孕一屍兩命之日,也正是她早產誕下溫慶山之時。

  她嫁入溫家後,足足過了兩年也不曾有孕。

  彼時溫家的老夫人還在世,老夫人滿心想著要個孫子,忍了兩年是不論如何也無法再忍下去了,喊了她去很是敲打了一番。她唯唯諾諾地應著,回頭自躲去房中哭了一常但她肚子不爭氣,又有什麼法子。

  於是過了兩日,她抹乾了淚水,從自己的陪嫁丫鬟裡頭挑了一個給做主開了臉。

  英國公倒是真心疼她喜歡她,並不願意去那丫鬟房中過夜,只同她道,孩子總是會來的,並不急在這一時。

  她聽了當然也歡喜得不行。

  但時隔半月,某日她去給老夫人請安時,老夫人連面上功夫也已懶得做,進門便讓她跪下,拿拐杖點著她的額,冷笑道:「你面上應的好,骨子裡卻打量著我老糊塗了,不知道呢。怎麼,你男人在你床上不肯挪身,你就得意了?不知道的,還當你是那勾欄裡出來的東西,身上一股子狐騷味,勾著男人不肯鬆開,你是想斷了溫家的香火不成?!」

  她一輩子也不曾聽過比那更難聽的話,當場就淚如雨下。

  可溫老夫人見了她哭,愈發不耐煩起來,只道,今兒個夜裡便是綁也得把國公爺綁去丫鬟屋子裡。

  她沒有個一兒半女,說話也不響亮,遇見這種事自然無力再辯駁。

  這天夜裡,她強笑著將英國公送出了門,自己則咬著被角徹夜徹夜無法入睡。

  沒多久,那丫頭便有了身子,老夫人一高興立即就讓抬了妾。

  她心煩意亂,雖然早就想好了等那丫頭生下兒子就抱到自己身邊來教養,也是一樣的,可這心裡到底不是滋味。

  結果沒過幾日,她也被診出有了身子。

  苦盡甘來,她樂得滿面春風。

  這當口,老夫人卻賞了那妾說,全是這妾帶來的福氣,叫近三年無身孕的她有了喜訊。

  自然,她心中明白,老夫人給妾做臉也就罷了,不論如何她都是坐在正室位置上的人,即便她一輩子生不下兒子,老夫人也不會扶個妾做正室,臉面這東西打開了門,總是不能丟的。

  然而她就是氣,越想就越是生氣,從此恨上了那妾。

  加之自己也有了身子,月份大了之後那大夫也說多半是兒子,她一時心喜便不願意那妾再將孩子生下來。

  妾的月份比她還大一月,若生了個兒子,那就是庶長子,總叫人膈應。

  於是她等到了機會設計了妾,又趕在她前頭生下了嫡長子溫慶山。

  老夫人就此對她改了態度,好的像是親母女。

  英國公也高興不能自已,人常說抱孫不抱子,他回回卻都是要抱著兒子親昵不夠的。

  溫夫人那時,真當自己身在西天極樂世界一般。

  可夢美,碎的似乎也就更快些。

  她的確生下了個兒子,這兒子卻是個怪物。

  噩夢纏身後,她時常會想,這是不是報應?

  於是她請了法師來超度那妾,長夜誦經。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起了效,她的噩夢漸漸少了,終至消失。

  可她的兒子,卻還是那副鬼樣子!

  好在英國公同她夫妻和睦,並不如老夫人一般將這事怪罪在她身上,反倒勸她不必掛心,好好將這孩子養大了便是,他們今後還會有別的孩子。

  但溫老夫人卻氣得病倒,偏生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一旦洩露出去整個溫家都要叫人看了笑話,她便要殺了那孩子。丟在水中溺死也好,一碗藥灌下去毒死也罷,終歸不能叫他活著。

  溫夫人哪裡肯。

  就算是個怪物,那也是她的兒子,懷胎十月辛辛苦苦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艱難生下來的,又不是那小貓小狗,畜生生的!

  老夫人的話太多,又都不是她愛聽的,她委實無法再這麼聽下去。

  很快,溫老夫人中風了。

  府裡頓時清淨了許多。

  溫慶山也因此撿回了一條命,在溫府的角落裡,像一隻躲在暗處的小獸,一點點長大,終於長成了溫夫人憎惡的模樣。

  她厭惡他,卻也疼愛他。

  溫夫人坐在椅子上,心懷惶恐,退無可退。

  那張畫像上醜陋的侏儒活靈活現,一雙不同於他醜陋的模樣顯得清明溫柔的眼睛牢牢地透過紙張,看著她。

  眼皮直跳,溫夫人下意識伸手去按。

  「這個秘密,您覺得如何?」燕淮緩緩收了畫像。

  溫夫人咬著牙,仍是不肯承認:「你隨意拿出幅小像,想說是誰便是誰,未免太容易。」

  燕淮「哦」了聲,笑道:「小侄也是這般覺得的,所以……特地請了溫大哥出門吃茶,才敢來見您。」

  他無意揭人短,但他清楚,若只說退婚,溫家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即便明知道他對溫雪蘿無意,溫家也照舊會將溫雪蘿硬嫁給他。他們要的是成國公府的主子,從來都不是他。只要他還是燕家的主子,溫家就不會願意放手。

  溫夫人猶自不信,卻悄悄打發了大丫鬟瑪瑙快點下去看看。

  她望著燕淮冷笑:「這門婚事是你母親定下的,你要退,去跟她退吧!」

  這個成國公夫人,她女兒當定了!

  然而她這強硬的語氣在瑪瑙歸來的那一刻,瞬間便軟下了。

  溫慶山不見了!

  長至如今從未離開過溫家的溫慶山,竟然不見了!

  她吃驚,她惶恐,她尖叫。

  「你做了什麼?你到底做了什麼?」

  燕淮搖搖頭:「對了,旁的且不論,這一個欺君之罪,只怕也得叫英國公吃不了兜著走。」

  擒賊先擒王,制敵要找准死穴。

  溫夫人霎時噤了聲。

  她放軟了聲音,幾乎哄勸著他道:「淮兒,你不是七八歲的孩子了,不要胡鬧。你我兩家相識多年,世代交好,這親事如何是說退便能退的?你溫大哥的身子生下來便不好,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全怪我……」說著,她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淚,「他從來也沒見過生人,膽子小的很,定然害怕了。」

  燕淮看著她,嘆了聲,道:「只要換回庚帖,我立時就讓人送他回來,從此便當沒有這回事。」

  溫夫人沉默了下去。

  屋外寒風凄凄,溫夫人面上神色變幻。

  良久,她道:「瑪瑙,去將庚帖取出來。」

  兩相權宜,只能如此。

  燕淮抬眼看她一眼,忽然道:「溫夫人派個人去看一看吧,大公子應當已經回來了。」

  她吃了一驚,立即派人下去查看。

  果然,溫慶山已然歸來。

  她猛地又不想將庚帖交還,只是轉念一想,他能將人帶走一回就能有第二回,不容小覷,只能硬著頭皮將庚帖交給燕淮,說:「我疼他愛他,從不曾叫他去過外頭。那孩子生性膽怯,最是害怕旁人用譏他諷他,你並不曾叫外人瞧見他吧?」

  燕淮站起身來,聞言不禁嗤笑了聲,徐徐道:「不,你並不愛他,你只是拿他鉗制著英國公,日日夜夜告訴他,孩子變成這樣,他也有錯,這麼多年來到底是他委屈了你。你瞞著世人,也並不是因為你疼愛他,怕他被世人譏誚的目光所圍困,你是害怕一旦被世人知曉,你自己會變成那個遭人嘲笑遠離的人。」

  他轉身離去,軟靴踏下冰冷的石階。

  身後忽然傳來一把鶯歌似的婉轉嗓音,然而說著的卻是質問的話——「燕默石,你憑什麼退我的親?」

  他頭也未回,只道:「因為,我並不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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