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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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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0:58:20 |只看該作者
第360章 凶

  燕淮告了假,帶著吉祥一道出的門。

  如意則一如既往留在成國公府中,見謝姝寧來,大吃了一驚。平素謝姝寧若要上門拜訪,定然提前使人來說一聲,但這回,卻是一聲不吭就來了,就連圖蘭都不知道這事,所以巴巴地換了男裝非得跟著吉祥一道走了。吉祥的手雖然恢復得很好,可到底受過傷,同過去不一樣。圖蘭嘴上不提,可心裡始終擔心得很,這種時候,必然會同行。好在燕淮並不反對,吉祥也管不住圖蘭。

  進了成國公府的門,謝姝寧身邊只跟了兩個人。

  玉紫被她留在了母親身邊,圖蘭又已出嫁,她身邊便缺了個能貼身伺候的婢女,因而便提了個叫青翡的上來。沉默寡言,做事勤快,瞧著粗手粗腳,其實倒細緻妥帖,謝姝寧對她很滿意。

  但卓媽媽覺得,她身邊只有青翡一人,並不夠用,便有心再提個上來升了一等大丫鬟。可四下一看,卻並沒有合適的人選。後頭這事也不知道怎的正巧便叫汪仁知道了,翌日便指派了個叫小七的過來,頂了往前圖蘭的職。

  這時節,要尋一個會武又忠心耿耿的婢女,委實不容易。

  小七跟小五、小六,皆出自一個地方,拳腳武功自然不在話下,加上自幼去了勢,頂圖蘭的差,也妥當。謝姝寧便不曾推拒,道過謝將人給留了下來。

  小七跟小五幾個卻都不大相像,也不知是不是汪仁有意為之,小七生得清秀,說話也細聲細氣的,若換了女裝,叫不知道的人見了保管將他認作姑娘。因而他跟在謝姝寧身後才一進門,如意的視線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

  論理,謝姝寧的身份,哪裡能使喚內侍,雖則小七並非出自內廷,而是東廠的人,但其性質區別並不大,她用了便是僭越了。

  不過他們膽大妄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何況小七是被汪仁送來的,謝姝寧深知,若自己推了,禍害的必定是小七。

  為了這點事,害無辜的人丟掉一條命,謝姝寧著實不敢多想。

  她收下了小七,用的也十分順手,甚至比起圖蘭,還要更加堪用。

  近三月的天,風中已有了微甜的花香。

  緋色的桃花正是初綻之時,夾雜著雪似的杏花,開了一重又一重,風一吹,便在枝頭輕輕顫抖起來。風中繾綣搖曳的柳條綠意正濃,尖端的那點嫩黃,早已消失不見。

  薄白的天光也已漸漸有了明媚之色,透過稀疏樹梢落在人的肩頭上,暖意融融,叫人發睏。厚重的冬服換了夾襖,春衫也快翻出來能穿了。

  但燕嫻此時,仍穿得厚厚的,不敢有一絲鬆懈。

  她身子不好,不得受涼,因而即便天入了夏,也不敢穿得太過單薄,唯恐感染風寒。如今還只是早春,日光漸暖,晨起傍晚迎面吹來的風卻還帶著寒意,穿著夾襖有時也忍不住叫人打個哆嗦。

  燕嫻這輩子只怕還沒穿過幾身輕薄涼快的夏裳。

  她穿著身家常衣服,倚在床上翻著書,看見謝姝寧進來,原本憋悶的心情頓時暢快了許多,丟開了書笑著同謝姝寧告圖蘭的狀。圖蘭跟吉祥成親後,時不時會幫著謝姝寧送些東西進來交給燕嫻,有時也會說上些話,只就連燕嫻這般好性子的人都忍不住說同圖蘭這丫頭說話,能把人給說的哭笑不得。

  二人早已相熟,見面後很是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話。

  因怕燕嫻著涼,所以房門一直緊緊關著,只將窗子留了細溜兒一道縫,用以通風。

  燕嫻靠在枕上笑著,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怎地不見鹿大夫?」

  謝姝寧每次來看她,多半都是帶著鹿孔一道來的,這回應當也不會例外才是。但謝姝寧進門半響,燕嫻卻始終不曾見到鹿孔,不由疑惑。

  「這回帶了好些藥材來,旁人哪裡認得,只得讓他自己下去歸置,等安置妥當了,再來為你診脈。」謝姝寧笑著解釋。

  燕嫻不疑有他,亦笑了起來,道:「回回都少不得要辛苦鹿大夫。」

  謝姝寧同她打趣:「那便讓你哥哥多付些診金給鹿大夫。」

  「好!」燕嫻抿著嘴笑,笑了會突然悵然道,「聽說父親的墓,叫賊人給盜了……」

  不同於燕淮跟燕景的淡薄父子情,燕嫻對亡父一直心懷敬愛,知曉這事後,很是傷心。

  「說來古怪,究竟是哪裡來的盜墓賊,竟敢夜闖燕家陵園,做出如此膽大包天之事。」燕嫻眼中閃過一絲猶疑,「又不是山野田間之墓,只怕不是尋常人所為。」

  聽著她說話,謝姝寧不由得眸光微閃。

  她一直都知道,燕嫻身上有與眾不同之處,興許是因為她自幼的生活環境太過純粹,反倒是叫她遇事之時想法總是一針見血,尤為敏銳。

  謝姝寧暗嘆,老天爺總是不待見過於聰慧之人。

  她沒有附和燕嫻的話,只笑著勸慰了幾句。

  燕景的墓被盜,不是小事,很快便驚動了上頭,燕淮身為燕景的嫡長子,爵位的繼承人,自然只能立即出發前往西山的燕家陵園一探究竟。

  燕嫻唉聲嘆氣地道:「墓中的東西想必都已一掃而空了,我給父親親手刻的那枚印章雖不是值錢之物,只怕也難以幸免於難。」

  賊不走空,雁過拔毛,能帶走的東西,一定都會一併搶走。

  謝姝寧忙轉移了話題,問起她的身子情況來,平素都吃些什麼,夜裡睡的可安穩,事無巨細,一點點問過去。

  與此同時,出了寧安堂的如意憂心著西山的情況,暗罵哪個不長眼的連燕家的墳也敢扒,一面往前頭去。才走沒一會,眼前忽然迎面來了個人。他放慢腳步停下一看,來的可不正是自己的外祖母周嬤嬤,趕忙迎了上去,道:「姥姥,出了何事?」

  輕易無事,周嬤嬤並不離小萬氏的身,便是要尋他,多半也只尋個小丫頭出來找他。

  如意攙著她往一旁去,讓她坐在抄手迴廊下。

  周嬤嬤喘了兩聲,伸手按著太陽穴,道:「今兒也不怎地,我這頭疼得厲害,當不得差了。」

  「疼?」她前幾日才磕過,腦袋上腫了老大一個包,這會一喊疼,如意便急了,「我這就使人請大夫去!」

  周嬤嬤拉著他的胳膊,搖頭道:「不用了不用了,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又不是正經主子,三天兩天請大夫叫人看笑話。」

  如意見她神色懨懨的,說話間也有氣無力,心中一動,遂道:「對!我差點給忘了,今兒個正巧鹿大夫在府裡,請他給您瞧上一瞧,卻比外頭的大夫強上百倍!」

  「鹿大夫?」周嬤嬤霍地抬起頭來,「哪位鹿大夫?府上誰病了?國公爺不是出門了嗎?」

  如意道:「來給小姐望診的。」

  周嬤嬤的閨女,如意的娘,那是燕淮的乳母,關係一重重論過去,誰也不拿周嬤嬤當個外人。燕嫻那邊雖然從來也沒叫周嬤嬤見過面,但府裡有位小姐住著,周嬤嬤還是知道的。因而如意也不瞞她,只是謝姝寧跟燕淮的事八字還沒一撇,指不定還是他家主子單相思,便不好亂說,他就隱去了謝姝寧的部分,只將鹿孔的事說了一番。

  「怎地突然便上門了?」周嬤嬤聞言,面色猛地白了兩分。

  如意擔心地看著她額上冒出來的冷汗,「可是疼得很?我還是這就去請鹿大夫來看看吧。」

  遠水解不了近渴,如今鹿孔就在府裡,可不比去外頭請大夫方便得多。如意想著便要去尋他,卻叫周嬤嬤給死死抓住了手腕,「姥姥身上乏力,這風一吹倒是犯睏了,你先送姥姥回去歇著,興許睡一覺便好了。」

  如意皺了皺眉,依著她的話扶著她往外去。

  另一邊,成國公府角落裡的寧安堂,靜悄悄的,只有幾片單薄的落葉飄飄蕩蕩地從枝頭掉了下來,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地上。

  有雙腳,輕輕踩過落葉,飛快地往正房去。

  紅色的桐油沿著牆根,流水似地洩了一地,彎彎曲曲地將正房給包圍起來。

  須臾站定,有人躲在角落裡,從懷中掏出了火摺子,打開來,輕輕一吹,明亮的火星忽閃著發了光。

  只一瞬,那火光就要落入桐油之中,燃起一片烈焰海洋。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有隻手鉗住了那隻握著火摺子的賊手,狠狠一個用力,火摺子脫手而去,已是叫人輕而易舉地奪走了。

  作小廝打扮的小七將火摺子一滅,隨後細聲細語,慢條斯理地衝眼前身著燕家婢女服飾的女子道:「動作太慢,可只有挨打的份。」

  話音落,兩人已纏鬥在了一塊。

  小七可不講究不打女人的男子氣概,招招狠辣。

  屋子裡燕嫻靠在謝姝寧肩頭聽她說著趣事,驀地蹙了蹙眉,問道:「外頭什麼動靜?」

  「是小七在練拳呢。」謝姝寧微笑。

  燕嫻屏息聽著,聽不明白,便不去理會,又問她:「對了,你上回不是使人來告訴我說,過幾日再來看我,怎地今日突然來了?」

  謝姝寧合上手中書卷,正視著她,笑說:「你哥哥央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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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
發表於 2017-4-21 00:58:32 |只看該作者
第361章 揭露

  燕嫻聞言,面上不禁露出幾絲驚訝之色。

  她本以為謝姝寧是一時興起,這才突然來的,只因心中疑惑故而才有此一問,誰知聽到的回答竟這般出人意料。她遲疑著,輕聲問道:「哥哥他,今日原該在府中等著的嗎?」

  既特地請了人來,自己卻不在府裡候著,似乎有些不大像話。偏生這回因為西山的墓地出了事,他不得不帶人前去,恐怕已是放了人鴿子。燕嫻在心中暗自為兄長嘆息著,眼睛則一眨也不眨地望著謝姝寧。

  誰知謝姝寧卻搖了搖頭,依舊笑吟吟地道:「不是,我是來看你的,他在不在都一樣。」

  燕嫻聽著,愈發的疑惑起來,奇怪地問:「我這左右無事,哥哥為何特地央了你來看我?」

  若說她這會發了病,只能去請鹿大夫來,那還說得過去,可她近些日子身體並無大礙,精神也尚可,他為何突然去請了人?燕嫻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地蹙了蹙眉。

  謝姝寧卻只但笑不語,將手中的書在一旁穩穩擱下,而後方才看著她道:「等他回來,你問他便知了。」

  二人說話間,窗外庭院裡,小七已一個反手將對方的胳膊扭在了身後,「哢擦」一聲脆響,婢女模樣的女子痛苦地喊了一聲,被小七一把伸手捂住了嘴,呼痛聲便悶悶地被堵在了喉嚨裡,成了一陣陣的嗚咽。

  燕嫻耳朵尖,聽見了些,緊鎖著眉頭探頭要往窗外看去。可窗戶只打開了寥寥一道縫,她行動不便,從現下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瞧見一角漸漸濃重起來的翠色庭院一角,根本看不到別的。她一面打量著,一面問謝姝寧:「阿蠻,你剛才可聽見了?」

  「聽見什麼?」謝姝寧低頭翻著另一卷話本子,漫不經心地反問道。

  燕嫻探頭看了半響,依舊一無所獲,只得將視線收了回來,扭頭來看她,略帶幾分擔憂地問:「似乎……有人在尖叫?」

  謝姝寧抬起頭來,眉眼彎彎,笑道:「好端端的,怎會有人尖叫,怕是你聽差了。」說著,她忽然將手中的書往床沿上一叩,「呀,沒準是外頭跑進來的貓呢。」

  正值春日,貓都躁動得慌。

  燕嫻聽明白了,不由面上發臊。

  「我倒也想在寧安堂裡養隻貓呢。」她靠在那,不再去管外頭的動靜,輕聲呢喃著。

  謝姝寧在旁說:「既想養,便養上一隻吧,平素閒來無事,也好給你解解悶。」

  燕嫻從不在外頭露面,亦幾乎從不出門走動,身邊陪著她的只有個啞婆婆,的確悶得慌。

  「等哥哥回來,我便問問他的意思。」她微笑著。

  須臾,門外重回寂靜。

  屋子裡倆人討論著那貓是不是跑遠了,又是從何處溜進來的,抑或是若燕淮答應了讓她養貓,又該養隻什麼模樣的好。外頭,小七則三兩下掏出早就準備好了的繩子,將人給嚴嚴實實綁了起來,又一面用東西堵住了嘴,這才將人給拖到角落裡看了起來。

  與此同時,正攙了周嬤嬤要送她回房歇息去的如意,走在半道上,隱隱察覺了不對勁。

  周嬤嬤面色發白,額上細汗密布,身子也開始顫巍巍的哆嗦起來,像正在大病之中。如意不敢再走,只讓周嬤嬤先在邊上坐下歇歇再說,周嬤嬤卻直搖頭,連聲說不必。

  如意不答應,頓足道:「姥姥,我還是去寧安堂請鹿大夫過來給您瞧瞧吧!」

  「您坐在這歇著緩一緩,孫兒去去就回。」言畢,他拔腳就要往寧安堂的方向走去。

  周嬤嬤驀地生出一把大力,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執拗地不讓他去,口中道:「傻孩子,姥姥沒事,真的!不必去請大夫來!」她漲紅了臉,急切地說著,「你別去!」

  她的視線卻牢牢地朝著寧安堂的方向望著,心中擔憂漸盛。

  怎地都這會了,還是一點動靜也無?

  不能讓如意過去,這萬一正巧撞上了,豈非要出大事。

  她憂心忡忡地想著,拉了如意就要往反方向走,一邊絮叨著:「既是特地請來給小姐望診的大夫,哪有給我這老婆子看病的道理……」

  如意知她性子固執,向來說一不二,見狀便知自己是沒法說服她了,也就只能嘆著氣扶著她繼續往前走。

  「老夫人那可還安分?」

  將要走到地方時,周嬤嬤的面色好看了許多,額上的汗抹去後,也沒有再出。如意見了微鬆一口氣,問起小萬氏的事來。

  周嬤嬤微微一怔,隨後說道:「安分,日日誦經念佛,同往常沒有區別。」

  如意聞言點了點頭,道:「這就好,只是辛苦您了。不過眼瞧著主子出了孝,沒準今年便能將婚事給辦了,到那時府裡有了主持中饋的主母,內宅裡的人手也會大動一番,您也就能頤養天年,好好歇著了。」

  「是啊…」周嬤嬤訥訥應著。

  忽然,斜刺裡冒出兩個人來,直接便衝著如意而來,手上寒光閃爍。

  周嬤嬤大吃了一驚,大喊著:「這是怎麼一回事?」

  如意亦唬了一跳,護著周嬤嬤連連退避。可他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一個是年邁老嫗,哪裡跑得遠。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拐角處猛地又出來兩個人,同先前那持刀的二人纏鬥在了一塊。

  手起刀落,也不知是誰的血,「嗤啦」一聲,像噴泉似的噴濺出來,落在了如意嘴角。

  腥甜的血黏膩地掛在面上,處在震驚之中的如意驟然驚醒,回過神來,拖著周嬤嬤就往後跑。

  周嬤嬤愣愣的,扭著頭在看打鬥中的人,似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

  如意見她不走,急得要瘋,只當她是被嚇著了,遂高聲喊她:「姥姥,快跑!」

  「如意!」周嬤嬤腳下卻似被定住了一般,她緊緊地抓著如意的手臂,慌張地道,「不該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呀!」

  明明一開始便說好了,等到事了,便讓她跟如意脫了奴籍,離府而去,怎地如今卻全亂了套了?

  如意到底不是愚笨之人,聞言心中大悸,將周嬤嬤扶到角落處,急急問道:「姥姥你可是知道眼下是怎麼一回事?」

  周嬤嬤心神不寧地喊著:「如意,你別怪姥姥,姥姥都是為了你好……」

  「姥姥!」如意從她話中聽出了不妙的意味,不由拔高了音量。然而此刻哪裡是吵架的時候,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此處不是久留之地!他咬了咬牙,「不論是何事,先行離開這裡再議。」

  周嬤嬤大口喘著氣,總算稍微鎮定了一些,跟著如意就要走。誰知沒等她走出多遠,那兩個後冒頭的人就追了上來。如意大駭,厲聲喝問:「你們是誰?」

  「大管事。」

  對面的人提著劍,語氣卻恭敬。

  如意愣在了原地。

  站在他身後的周嬤嬤聞言,立時雙腿發軟,一下癱在了地上。

  大勢已去……

  雖則這群人都穿著燕家護衛的衣裳,可只一聽到他們稱如意為「大管事」,周嬤嬤便知,事情已經敗露了。更何況,這倆人身上穿的衣裳,是近衛才能穿的青衣,是她根本拿不到的衣裳……

  「撲通」一聲,她摔在了地上,額上豆大的汗珠落雨似地嘩嘩直流。

  如意驚覺,忙俯身要去扶她。

  對面二人收了劍,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道:「主上有令,要我等送周嬤嬤回去。」

  如意經此一遭,本就心神未定,乍然聽到這話,頓時跳了起來,道:「主子何時下的命令,我為何不知?」

  「主上是不想讓您為難。」

  如意張了張嘴,驀地想起方才周嬤嬤說的那幾句古里古怪的話來,只覺眼皮一跳,大腦一片空白,良久,他喃喃道:「主子是怕提前說了,我不會相信吧……」

  他深吸了一口氣,蹲下身去,輕聲問周嬤嬤:「您到底做了什麼?」

  周嬤嬤老淚縱橫:「如意,姥姥是沒有法子。」

  她怕,怕極了,若叫如意知道了他娘的事,他還會不會認她這個外祖母?還會不會像如今這般信她護她?她沒有兒子,也沒有孫子孫女,活到黃土埋到脖子,也只得這麼一個外孫子,她實在是怕得厲害。

  「姥姥什麼都沒做,只是換了幾個丫鬟而已……」周嬤嬤搖頭,「姥姥都是為了你好。」

  如意霍地把自己的手從她掌中抽了出來,痛心疾首地道:「您老糊塗了!」

  雖則眼下還是一頭霧水,可他再傻,也知事情不對頭,且這不對頭還是因了自家外祖母而起。

  他突然想起寧安堂來,拔腿就跑。

  方才走出兩步,便見謝姝寧帶著她的大丫鬟青翡,小廝小七拖著個人,朝這邊而來。

  他有些傻了眼,怔怔喊她:「八小姐……這是……」

  風在吹,嫩芽在枝頭搖曳生長。

  逆光而來的少女,眸子亮如星子,目光悠遠。

  她眺望著成國公府的重重院落,徐徐說道:「你家主子不得空,故請我來幫忙管幾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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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0:58:44 |只看該作者
第362章 請君入甕

  周嬤嬤行事,足夠小心謹慎,可恰恰正是這份小心,讓她顯得有些不自如,叫人心生疑竇。闔府上下皆知,周嬤嬤的地位不同於普通僕婦,她的女兒是燕淮的乳娘,更是因燕淮而亡,她的外孫如意是燕淮的左臂右膀之一,是成國公府的管事。因而她在府中行動自由,四處可去,甚至於還拿捏著小萬氏的吃穿用度。

  內宅裡,她是一把手。

  若她出了紕漏,那成國公府外宅即便始終固若金湯,鐵桶似的牢不可破,也是無用的。從外破不易,由內至外,卻是十分容易。可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一群大老爺們,哪裡能事無鉅細,連內院也打理得妥妥噹噹。

  自古以來,男主外女主內,分工明確,可見婦人天生就比男人更擅於處理這些內宅事務。

  燕家缺個能主持中饋的主母,故而將權交予了周嬤嬤。

  不但如意信任她,燕淮也向來都是信任她的。直到萬幾道夫婦帶著那兩大箱的衣料親自來了一趟燕家,去見過小萬氏之後,燕淮方才慎重了起來。於情於理,他都不能攔著萬幾道夫婦,不叫他們見小萬氏的面,所以打從一開始得知了消息,他便沒有想過「避」字。

  他由得萬幾道夫婦上門,由得他們去見小萬氏。

  然後,他打發了如意去問過周嬤嬤,一點點仔仔細細地問了她當時萬夫人同小萬氏相處的情況,說的話。做的事。周嬤嬤也仔細地說了,沒有一丁點遺漏。

  如意信以為真,燕淮卻就此起了疑心。

  周嬤嬤年紀大了,記性漸漸變得沒那麼好,前些日子連月例銀子發過一回的事都差點忘了,又多發了一回。這樣的一個老嫗,如何能將萬夫人跟小萬氏說的話,做的事,眉眼模樣何時哭何時笑。都記得一清二楚,事無巨細?

  休說周嬤嬤不行,即便換了如意候在當場,只怕也無法記得這般清楚詳細。

  於是,過得半日,燕淮裝作無意。私下裡問起周嬤嬤,那日萬夫人送了哪些料子來,可有合適的,挑兩匹出來讓她自己做了衣裳穿。

  她是極得臉的婆子,得這樣的賞並不少見,因而也沒有受寵若驚。只感恩戴德地謝過了,但說起料子來。卻是支支吾吾的說不清楚。燕淮又問起萬夫人說的那些話,周嬤嬤面露茫然,過得片刻才將話給接上了。

  謊話本就是真真假假攙在一塊說的,這會重新提起,連周嬤嬤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更何況,她的記性,委實變得差了。

  燕淮轉身便派了個人。仔細跟著周嬤嬤。

  這事瞞著如意,若是他多心了。那就不必告知如意,免得叫他心中不好受。若是真的……自然要確認到最後一步,才好叫他知道。

  一開始,事情並無異常,又過幾日,周嬤嬤才露出了馬腳。她出了一趟門,回來時神色便有了些異樣。她的確是去採買的,但半道上遇上了不想遇到的人。

  那日在小萬氏房中,萬夫人千叮嚀萬囑咐,勸著小萬氏跟燕霖不要再繼續較真,暫且先離開了京都,往後的事往後再議。小萬氏便當著萬夫人的面,同燕霖小聲說了好一番的話,最後燕霖點了頭,母子二人鎮定地告訴萬夫人,遵從萬幾道的意思行事。

  然而誰也不知,小萬氏同燕霖說的,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在佛前日日誦經叩首多年,一顆心卻絲毫沒有被洗淨的痕跡,她日益偏執,只是更加隱忍。

  見到了兒子,她心裡那些日積月累的怨憤,就此噴薄而出,似決堤洪水,洶湧澎拜。

  母子二人假意答應下來,暗地裡卻鼓搗起了陰謀。

  周嬤嬤本就如牆頭之草,隨風搖擺,因為自私怕死,故而當年能捨女兒去死,而今又因怕如意知曉此事憎惡自己,願以一切來瞞,哪怕做不忠不義之人,陷燕家於危境。

  她暗暗地想過,燕淮也好,燕霖也罷,都是燕家的主子,不論哪一個成了,都同她沒有干係。她要做的,只是在內宅中替換兩個婢女,準備幾套衣裳,悄悄開個門罷了。到時候,小萬氏能不能被人救走,燕家的主子是誰,她都不管……

  只要瞞住了如意,她就能一如既往地心安理得。

  周嬤嬤打定的好主意,卻忘了,蠍子蜇人可不分好歹,小萬氏根本沒打算叫她跟如意活下去!

  小萬氏母子,編織了一個又一個的謊言,騙了諸人。

  燕霖答應萬幾道要離開京都,卻要求帶著母親一道走,若不然,他絕不離開。萬幾道思量後,允了他的話。於是,眾人便開始著手往燕家救人。可燕霖自有其打算,他要殺了燕嫻!

  燕淮少年得志,又得皇帝青眼,叫燕霖想起來便心如刀絞,嫉恨得緊。

  如若能殺了燕嫻,必定叫燕淮痛苦。

  這樣的念頭一在腦海裡冒出,就開始盤旋不去,燕霖甚至不同小萬氏商議,便打定了主意。

  一把火燒了……一了百了……

  倒是周嬤嬤,透露了寧安堂所在後,心中惴惴不安,故而趁著事情未成,匆匆四處尋起了如意,好在叫她給尋見了。然而突然多出了個鹿大夫,叫她知道,事情出差池了。

  她沒有想到,府裡不止多個鹿大夫,原來還有別的人在。

  她癱坐在地上,懊悔不已。

  被燕淮搬來照看燕嫻,不叫燕嫻知道這件事的救兵,泰然自若地站在廊下,領子上繡著的長枝綠鄂梅花,更顯得她膚白賽雪,朱唇玉面。

  若非燕景的墓直接被人給盜了,燕淮決計是不會離開的。謝姝寧也不會答應來這一趟。

  連親戚都不是兩家人,這事到底是燕家的家務事,她插手,本是僭越。但燕淮這回是不走也得走,燕嫻身邊無人,又是心思重的人,謝姝寧哪裡放心讓她一人待著,明知自己不必到場,也不會出大事。但她還是來了。

  饒是她,也不曾想到他們竟然會從燕景的墓上下手。也不知是燕霖出的主意,還是萬幾道……又或是小萬氏……

  不論是哪個,都是極歹毒的心思。

  她瞥了一眼周嬤嬤,道:「送周嬤嬤下去歇著吧。」

  至於如何處置,就不是她的事了。

  周嬤嬤喊了兩聲如意。叫人給帶了下去。

  如意木立在原地,半響眼中才有了些神采,他問謝姝寧:「可是二爺回來了?」

  漠北蘭羌出事,燕霖失去蹤跡,生死不明一事,他也是知道的。府裡安生了這麼久。這會卻突然出了這樣的大事,只怕同燕霖脫不了干係。他委頓地看著謝姝寧。「姥姥她,究竟是為何?」

  謝姝寧一面讓小七將那假的婢女也給帶了下去,一面同如意道:「只怕你問她,她自己也說不明白。有時候,人的心思複雜得叫自己也看不透。她選擇站在另一邊,自然有她的道理。」

  如意垮著臉,似要哭。強忍著。

  謝姝寧便也不再言語。

  ——燕霖回來了。

  偌大的京都,他能依靠的人。只有萬幾道。

  連她都知道的事,燕淮怎會不知。吉祥的傷不是白受的,京都上下,能有能力那麼快便清了場的人,真要算,其實並不多。

  所以燕淮去見了萬老夫人,親自去了一趟久未去過的萬家。

  他從前沒有想過要置燕霖於死地,今時也不會改變決定。然而他等著,注意著,他們卻將主意打到了燕嫻的身上。

  那樣一個孱弱而無力的可憐姑娘,生下來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吃不了想吃的,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卻心心念念著眾人的好。父親沉默寡言,面容冷峻,但只要偶爾來看她,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母親生下她便去世了,可不論她是何模樣,生不如死,也是她心中最好的母親,只因她給了自己性命;繼母跟同父異母的二哥,在她心中,也有可取之處。

  沒有人非善即惡,人總是多面的。

  她只是,更願意往好的看。

  這樣一個人,竟有人要活活燒死她。

  謝姝寧遙遙朝小萬氏所在的方向望去,眼神冷凝。

  時至今日,她終於明白了,為何前世燕淮一開始已留了小萬氏跟燕霖的性命,過得幾年卻改了主意。

  兜兜轉轉,許多事似乎變得不一樣了,但卻總忍不住回到最初命定的那個位置。好比她復生後,母親活了下來,可最後還是差點命喪惠州。燕淮這一世變了許多,許多事都已提前,最後燕霖還是活著回到了京都,還是差點殺了燕嫻。

  因果輪迴,難道真的避不開?

  謝姝寧想起前世的燕淮,心中一涼。

  難道前一世,燕嫻並沒能活下來?

  她沒有參與,甚至不知燕嫻的存在,並不知情,她只知道,燕淮的陰鷙狠辣真正開始叫人詬病叫人聞風喪膽,皆始於這一年。

  此刻身處西山陵園的燕淮,正在同京兆尹李大人說著話。

  燕景的墓被盜,可不是小事,在場諸人的神色都很凝重。

  燕淮卻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想,自家大舅舅這般不知進退,只怕也是時候告老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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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0:58:55 |只看該作者
第363章 誰對不起誰

  陵園遭了賊,燕景的墓被人給挖了老大一個坑,絕不是什麼小事。京兆尹親自到場不提,就連肅方帝也被驚動了。幸而此事不宜鬧大,故而京都之中流言不密,沒有鬧開去。但肅方帝仍立即便發了話,要下頭的人務必早日破案。

  李大人急白了頭,遍尋西山,卻沒有得到半點線索。再這麼苦苦查下去,也依舊無法破案。

  他一時心驚不已,生怕一個不如意就叫自己掉了腦袋。眼下肅方帝脾氣大,說一不二聽不得任何辯白之言,他就算在肅方帝跟前說破了嘴皮,肅方帝也不會聽進耳中。高高坐在皇位上的那人,只會冷眼看著跪在下首的他,告訴他,不論有沒有線索,案情如何凝滯不前,只要破不了案便拿腦袋來抵。

  李大人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的血楣。

  燕景的墓不僅僅被挖開了個盜洞,四周更是一片狼藉,因夜間下了一場疾雨,處處泥濘,那些原本有可能被找到的腳印、痕跡,都被雨水給沖刷掉了,就彷彿連老天爺都在幫著賊人。

  自然,燕淮並不這般看。

  天氣如何,夜間是否有雨,都可以從天象上推斷出來。只怕,這一回也正是有人在得知夜裡會有一陣雨後,才決心動的手。狐狸懂得用長尾掃去身後腳印,狡猾似狐的人,更有數不勝數的法子能掩蓋蹤跡。

  李大人一行在西山的陵園裡兜了一圈,一無所獲後,只得先行回城。

  這時,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暖春漸至,碧空如洗,日頭明晃晃地懸在當空。

  一行人在入城後便暫且分了手,李大人面色凝重地看著燕淮,鄭重其事地告訴他,要他放心,此案必破。

  燕淮聽了,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策馬往南城去。他們既敢在墓上打主意,自然就有信心不會留下叫人追蹤的痕跡。偏生又趕上了那場雨,更是將一切都洗刷地乾乾淨淨,沒有絲毫痕跡。要想從這上頭做文章,尋線索,幾乎沒有任何可能。

  策馬回成國公府的路上,燕淮勒著牛皮製的韁繩,望著不遠處若隱若現的皇城,微微皺緊了眉頭。

  ——斬草到底還是需除根。

  他勒著韁繩的手下意識收緊,勒得身下駿馬高高仰起頭來,嘶鳴了一聲。

  吉祥跟在他身側,見狀不禁揚聲喊了他一聲,「主子!」

  燕淮這才回過神來,瞇了瞇眼睛,放鬆了手中韁繩,回頭看他們一眼,道:「我沒事。」

  從他們啟程去西山開始,他便連眼也不曾闔過,如何會沒事?但諸人皆知眼下不是勸說的時候,聽他說無事,便也都不作聲,只默默跟在他身後往國公府去。

  鐵蹄叩地聲響漸漸遠去,過了拐角,便能見到燕家的正門。

  早早有人候在門口,寸步不離地等著他們回來。眾人下了馬,四散而去,只吉祥跟圖蘭還跟著燕淮往裡頭走。

  方才邁過門檻,守在門口等著的護衛便恭聲回稟道:「主子,府裡一切如常。」

  燕淮頷首,忽然問道:「謝八小姐昨日何時離開的?」

  「申正時分,才離的府。」護衛回道。

  「如意在哪裡?」燕淮一面走一面低聲問道。

  ……

  迎著金燦燦的明媚春光,眾人沿著抄手遊廊走得飛快。

  圖蘭跟吉祥落後一步,她輕輕扯了扯吉祥的衣袖,疑惑地問道:「小姐來過?主子一直在外頭,又是怎麼知道小姐來過的?」

  吉祥微微搖了搖頭,道:「眼下還不得而知。」

  這件事因裡頭摻上了周嬤嬤,便等同於摻上了如意,燕淮只是心存懷疑,故而請了謝姝寧前來一事,除了他們二人自己知曉外,旁人皆是事後方知。圖蘭跟吉祥一直跟著他,知道的就更是晚上一步。

  少頃,燕淮問完了話,將護衛打發了下去,直接往寧安堂去。

  他衣裳未換,風塵僕僕,加上一夜未眠,此刻眼下青影微現,模樣不似尋常。因而他才進寧安堂,便叫燕嫻發覺了不對。她坐在輪椅上,讓伺候她的啞婆婆急急推了自己出門,問道:「可是西山那邊的事,很難辦?」

  燕淮笑了笑,搖頭道:「沒有,你不要擔心。」

  燕嫻聞言,抿了抿嘴,盯著他眼下的青影道:「哥哥也不必掛心我,我在府裡好的很,你昨日不還特地請了阿蠻來陪我說話嗎?瞧你的樣子就是一夜未睡,還是快些回去休息吧。」

  她敏銳地從這兩天發生的事、見過的人中發覺了不對,但他們瞞著她,必然有瞞著她的道理。她的病是天生的,但多思多慮,對她的身子也沒有任何好處,所以他們既不提,她也就不再追問。

  她勸了燕淮回去休息,又關切地問了吉祥的手傷,知悉已無大礙後轉頭又笑著對圖蘭道,「鹿大夫留了幾帖藥,說是服了對經絡生長有大裨益,讓我轉交給你。」

  「鹿大夫也來了?」圖蘭脫口問了一句,隨後跟著燕嫻往屋子裡去,從啞婆手裡接了藥回來。

  燕淮便讓他們夫妻二人先回去,他自己多留了片刻。

  府裡昨日發生了什麼事,燕嫻隱有察覺,知道的卻並不清楚。

  燕淮想了想,仍將燕霖歸來的事瞞下了。

  離開寧安堂後,他並沒有回去休息,而去見了如意。如意過了一夜,恢復了些精神,眼下見他回來了,反倒長舒一口氣。周嬤嬤的事,拖著總不像樣子,能早日解決當然要越早解決越好。

  燕淮倚窗而立,將周嬤嬤瞞著如意的事告訴了他。

  他娘的死,周嬤嬤的避,而今為了瞞住他,又不惜為小萬氏使喚的事,全都告訴了他。

  如意聽得失了神,踉蹌著後退兩步跌坐在了椅子上,半響說不出話來。

  「怪不得昨日謝八小姐對我說了那樣一番話……」他呢喃著,俯下頭去,說不清自己心中是難過還是失望又是震驚,抑或是羞愧。

  他沉默了許久,平復下心情後,親自去見了周嬤嬤。
 
  門洞開著,他任由明亮的日光穿透稀疏的樹梢,斜斜照進屋子裡。

  周嬤嬤仍念叨著那句「我都是為了你好」,拉住了如意的胳膊。

  如意默不作聲地聽著,聽著她反反覆覆說著這樣的話,卻絕口不提自己的錯,不由一陣心寒。他將胳膊抽了出來,搖著頭輕聲道:「姥姥,你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你自己好……」

  周嬤嬤話音一頓,旋即連連否認:「不,不是這樣……」

  「罷了,您歇著吧。」如意站起身來,轉身出了門。

  只她到底生了他娘一場,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如意無法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到底還是留下了她的命。周嬤嬤只拎了隻小包袱,被如意親自送到了平郊的鄉下,便算他盡了孝,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半年後,周嬤嬤去世,如意打發了兩個人去為她處理後事,自己卻始終連柱香也沒去上過。

  有時候,在你下錯了決定的那一瞬,代價便已在候著了。

  周嬤嬤還算是個幸運的,剩下的那群人,卻遠不及她走運。

  小萬氏沒能等到人將自己救出去,反倒將自己徹底困死在了燕家。燕淮去見她時,她正瞪著眼睛扒著窗戶往外開,披頭散髮,喊著燕霖的名字。活像個瘋婆子。

  只差一點點,只差那麼一丁點,她就可以逃出去,卻在最後關頭叫人給攔住了去路。

  她何其狡詐,為了以防不測,事情敗露,甚至已換上了府上婆子的衣裳準備趁亂溜出這座院子。然而即便如此,她我此刻仍在這屋子裡困著。

  一見到燕淮,她便忍不住尖聲笑問:「怎麼?來看看我死了不曾?」

  燕淮卻看也沒看她一眼,只道:「母親多想了,我只是特地來知會你一聲,這一次,我可不會再手軟了。」

  小萬氏臉皮一僵,聲音喑啞地道:「你要殺了他……你憑什麼?」

  「就憑你們想要嫻姐兒的命。」燕淮淡然一笑,「以命換命,我覺得甚是公平,母親以為呢?」

  小萬氏尖叫:「公平?你母親不知廉恥,同燕景這混賬東西婚前有染,珠胎暗結,難道就是你口中的公平?」

  就算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她仍記得少年時的燕景穿著青衫懶洋洋歪坐在樹上,俯身朝她伸出手,笑著喚她乳名時的模樣。青梅竹馬的人,是她們。燕景要娶的人是她,她要嫁的人從來也只有燕景。

  她知道自己不如長姐貌美嬌俏,不如長姐嘴甜討喜,可一切都沒有關係,她還有燕景。

  然而連燕景,卻也成了長姐的囊中物。

  這世道,何來的公平?

  小萬氏又哭又笑,口中聲聲凄厲:「你母親慶隆八年的三月成的親,時年十月便生下了你!」

  燕淮斂目,他只七個月便落了地,是以生母才會在後頭纏綿病榻,只因他是早產,生時意外連連,這是闔府上下都知道的事。

  他無意再聽小萬氏往生母頭上潑污水,轉身便要走。

  小萬氏卻忽然收了聲,不哭也不笑,只平靜地道:「你落地時,已足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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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姊妹

  小萬氏面上因為憤恨而顯得猙獰的神情已隱去不見,她木著一張臉,伸手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自己鬢邊散亂的髮絲,將那縷摻了一絲銀白的頭髮別到耳後,聲音變得愈發平靜無波。她望著燕淮的背影,回憶著年輕時的燕景,忽然將嘴角微微一勾,道:「產婆唬了一跳,還沒等把你放入襁褓,已先下跪求饒了。」

  「求饒自然無用。她若當場鎮定下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了恭喜的話,安置妥當後收了賞錢悄悄而去,也就罷了,可她沒忍住,嚇糊塗了。」小萬氏往後退了兩步,自去椅上坐下,「她死了。」

  「只有死人才不會洩露秘密,否則封口費給的再多也是沒有用處的。」

  她說著不禁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裡頭些白森森的牙,像是獸類的齒,猶自帶著血腥氣。

  燕淮定住腳步,慢慢地轉過身來,道:「鬼話連篇。」

  小萬氏霍然站起身來,指了他的臉道:「三月成的親,怎麼可能十月便瓜熟蒂落?你娘不要臉!」

  她只要一想起昔年眼睜睜看著大萬氏穿了自己的嫁衣,由兄長背著出門上了花轎,朝著她心心念念的人而去,便覺心痛如絞,經年難消。母親發的話,連父親都給瞞住了,任由生米煮成熟飯,換下了她的親事。

  他們這樣的人家,焉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姐妹易親,說出去豈非惹人笑話?可她年幼,長姐比她年長,論理的確該是長姐在她前頭出閣,故而當燕、萬兩家結了兩姓之好後,眾人也只當這事原就是該如此的。

  燕景同萬幾道走的近,人盡皆知。萬幾道有兩個嫡親的妹子,燕景屬意哪個,似乎都並不奇怪。沒有人知道。這裡頭根本沒有長姐的事。小萬氏想了許多許多年,仍為長姐的手段折服。她分明口口聲聲說只拿燕景當兄長看待,可背地裡,卻硬生生從她手裡將燕景給奪走了。

  小萬氏恨毒了她。恨到甚至不願意親自問一問她,究竟是何時同燕景有染的。

  她怕聽了那話,髒了自己的耳朵。

  她更怪母親,怪母親竟在那節骨眼上拋棄了她。同是萬家的女兒,她也不是小婦生的庶女,母親何以如此偏心?

  甚至於,到了後來,連對待兩個外孫子的態度上也那般不同。從頭至尾,母親都只會偏袒長姐跟長姐生的孩子。她也知稚子無辜,這件事再怎麼怪也怪不到燕淮身上。然而日復一日,這孩子的存在都在提醒她,被人背叛的滋味。

  「你娘死了的時候,我差點笑出聲來,委實太開心。開心到不能自已。」小萬氏深吸了一口氣,「這都是她的報應!」

  燕淮眼中透著森冷的寒意,他嗤笑了聲,轉身即走。

  小萬氏在他身後大呼:「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恨你?如今知道了,是不是也覺得沒臉聽下去?」

  燕淮的手已搭在了門上,他冷笑:「如果這便是真相,你怎會等到這時才說出來。」

  「是。我沒有證據,毫無證據,可你娘的的確確對不起我,她死了也還是欠我的!」小萬氏聞言略微一怔,而後跟著連道了兩聲好,旋即也冷笑著說道。「你不是一直懷疑你爹不是病死的嗎?他的確不是,他只是偶感風寒而已,是我在他藥裡下了毒,一點一點,毒素慢慢侵蝕著他。到最後他已連動也難動。」

  說起燕景,她面上劃過幾絲痛苦之色,「我不怪他,你娘那樣的姑娘,誰不喜歡,有誰見了不會心動。可他至死都不肯承認,他一早便同你娘有了苟且。七個月落地,卻是個足月的孩子,他當我是傻子不成?」說到最後一句,小萬氏猛地拔高了音量,喊得聲音都變了調子。

  燕淮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收緊,他不信。

  日光透過窗欞,在窗下灑下一片碎金之色。

  他看了兩眼,低聲說了一句「若果真如此,母親大可以去九泉之下親口問一問我娘」,旋即推門而出。

  小萬氏猛地撲了上去,卻只撞上了緊閉的門扉,她扒拉著門,指甲在上頭劃出一道道痕跡,發出刺耳的「嗤啦」聲。她想要喊住他,卻莫名覺得語塞。

  證據……她沒有證據……

  年少時,她自詡名門閨秀,矜持有度,即便同燕景兩情相悅,亦從來不敢做出半分出格之事,私下裡見上一面說上幾句話,便足夠叫她心驚肉跳上許久。可長姐不同,全家上下都寵著她,慣著她,將她慣得沒了規矩。平素里想出門便領著人出門去,想上哪兒遊玩便上哪兒遊玩。

  因而長姐何時悄悄見了燕景,二人如何避過眾人眼線,有了首尾,她皆不知。

  燕景不認,長姐始終自若,甚至於在嫁入燕家後再見她時,也是一派泰然之色。

  她忍無可忍,背著人痛哭失聲,攥著長姐的衣袖質問她為何這般對待自己。可長姐唬了一跳,磕磕絆絆地道,根本不知燕景同她的事。

  她當場傻了眼,即便是關係淡薄的姐妹,可到底也是日日見面的親姐妹,她同燕景的事,連兄長都略有察覺,長姐她如何會一點不知?她當然不信,現在不信,當年更是不信。

  長姐手足無措,花容失色,當著她的面哭了起來,問她為何不告訴母親。

  她咬著唇,哭成淚人,她如何沒說,母親如何不知。這世上,天真爛漫不知人間幾何的人,從來都只有她的長姐一人。可這天真,有幾分是真又有幾分是假?

  她當時差點便信了,甚至認下了這事。

  可懷胎未及十月,長姐便已生下了足月的兒子。

  那一刻,支撐她活下去的信念,幾乎都要崩塌了。

  於是,在長姐去世後,她力排眾議,嫁入燕家做了繼室。母親震怒,堅決不允,她便跪地不起。只反覆問著母親當年對她不起,而今難道還要如此待她?

  昔年尚且年輕的萬老夫人,當著次女的面泣不成聲,到底允了這門不該答應的婚事。

  小萬氏披散著髮。鬆開了手,在門後癱坐下去,問自己,是否後悔?

  她聽著檐下棲著的飛鳥振翅而去的清脆聲響,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不悔……

  至始至終,都是他們待她不住。

  她咬著牙哭了起來。

  這是她嫁入燕家的第十五個年頭。春風徐徐,驕陽似火,她卻彷彿身處煉獄深處,在頃刻間老了十歲,華髮早生。神情頹喪。

  ……

  半個月後,肅方帝的書案上多了幾份摺子。

  一本本,皆是狀告定國公萬幾道的。

  西越朝以武為尊,定國公府亦是以軍功立足,每一任定國公都是實打實從軍營中歷練出來的。萬幾道在為官之道上並不通透。可卻因為這些特殊的緣由,顯得並不重要。他身上的那些功勛,足以叫他不必忌憚那些碎嘴的文官。

  慶隆帝在位時,尤是如此。

  慶隆帝性子綿軟,對下頭的臣子多敬重有加,並無架子。多年來,自然也有同萬幾道有嫌隙的人費力彈劾他。但慶隆帝對這些幫自己鎮守過邊疆的臣子尤為看重,始終聖眷不減。

  然而肅方帝當政後,事情有了些微變故。

  他一來已動了心思收拾梁家的兵權,當然也不會放過萬家的。

  恰逢此時,御史彈劾萬幾道當年征戰滇南時,殺良冒功。恣意克剝軍糧,縱兵擄掠,甚至於同滇南土司之女有染,藏有一私生子。

  一字一句說的有鼻子有眼,竟叫人不得不信。

  當年萬幾道攻打滇南。可是同梁思齊一道的!

  肅方帝看著摺子就發笑,指不定這回能連帶著將梁思齊也一道給拉下馬,立馬便下旨讓人徹查此事。然而梁家剛一得到風聲,便拚命將自己給撇清了去,甚至不惜踩了萬幾道一腳。

  識時務者為俊傑,都是聰明人,不會為了義氣二字搭上自己去。

  肅方帝還有二手準備,也怕一下子端掉了兩家,叫人議論,便也就暫且不去理會梁家,只盯著萬幾道問罪。

  那滇南土司之女跟私生子,也被大理寺少卿親自審訊收押。

  萬幾道頭上的罪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疊加。

  清虛道士日夜趕工為肅方帝煉製丹藥,將他餵得精神抖擻,要親自提審萬幾道。

  消息還未發布,燕淮已先知道了。清虛讓人悄悄遞出來的消息,比旁的渠道快上許多。燕淮看了字條,燒了。紙煙瀰漫之際,吉祥來尋他,道:「萬老夫人,親自來了。」

  燕淮垂眸,「說我不在。」

  吉祥應聲退下,須臾換了如意來,原是謝姝寧來了。

  他仍有些懨懨的,知悉謝姝寧已去了寧安堂,便也過去了。

  一入內,便聽謝姝寧在同燕嫻說起半月後南下延陵的事。他一怔,旋即脫口問道:「回延陵?」

  正在樹下說話的二人一齊朝他望了過來,謝姝寧微笑,頷首道是,「去歲冬上便有的打算,不曾想拖了許久,今日是特地來告別的。嫻姐兒的病,鹿大夫仍在想法子,今後每隔半年,我會譴鹿大夫赴京一趟,每個月,亦會派人送了特製的藥來。」

  燕淮愣愣地站在幾步之遙外,道:「多謝。」

  謝姝寧發覺他有些不對勁,不由蹙了蹙眉。

  燕嫻自然也看出來了,她推說自己有些渴了要回房吃茶,讓人推了自己進屋,只留他們二人在外頭。

  風輕輕吹著,二人相對無言。

  良久,燕淮道:「可是準備定居延陵?」

  謝姝寧笑著點頭:「延陵本是故居。」

  燕淮看著她,心如擂鼓,張了張嘴,滿心的挽留跟心跡就要脫口而出,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吉祥遠遠地喚了他一聲。他嘆口氣,示意吉祥說話。吉祥便說,萬老夫人不願離開。

  燕淮沉著臉。

  萬幾道已被收押。他身在錦衣衛,行事頗為方便,輕而易舉找到了燕霖帶回府來。

  他在等,等萬幾道落馬再收拾燕霖不遲。

  他也知道,外祖母一定會來求情。

  然而這樣的戲碼,一次有效,再用他只會覺得心冷如死灰。

  謝姝寧在旁隱約聽見,驀地想起前世燕淮站在傀儡小皇帝身後,玩弄權術,冰冷無情的模樣,不禁心跳如鼓,再三斟酌後,忍不住輕聲道:「是為了定國公的事?」

  「只怕還有燕霖母子的事。」燕淮苦笑。

  謝姝寧轉頭,遙遙望了一眼窗,果然瞧見燕嫻倚在窗邊正關注著外頭的動靜,不由嘆息道:「只怕老夫人見不到你,不會走。」

  燕淮袖手而立,身姿閒適,眉宇之間卻沒有怡然之色,他微微一頷首:「外祖母的性子執拗,不管誰勸,她都不會聽的。」他動手的對象只有萬幾道,死死拿捏著分寸,萬家會沒落,根基卻不會動搖,他那幾個堂兄的性命亦無憂,但從此以後,萬、燕兩家,此生不再往來。他也無意再見外祖母。

  但他深知外祖母的性子,於是略一沉思後,他讓吉祥去請了人進來。

  謝姝寧莫名鬆了一口氣,想起一事,道:「燕大人若得空,我娘想請你吃頓飯。」頓了頓,她補充了句,「印公那也下了帖子,只是還不知得不得空。」

  不過汪仁他,應當不會缺席。

  他們一家人即將離開京都,請恩人吃頓飯,也是該的。席間還有表哥跟兄長作陪,於情於理也都是妥當的。

  她正好在,便索性親自同燕淮提了。

  燕淮聽完,立即應了下來,隨後他暫離了寧安堂去見萬老夫人,謝姝寧則進房陪著燕嫻說話。燕嫻心不在焉地翻著書,同她嘀咕:「我心裡突然好慌。」沒有任何理由,突然之間便覺心慌不已。謝姝寧唬了一跳,忙要叫鹿孔來看,卻叫燕嫻阻了。她搖搖頭道:「只是心慌罷了,也不知是不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謝姝寧怔了怔,竟也叫她給說的心亂起來。

  燕家門外,卻已亂成了一團。吉祥得了燕淮的吩咐才要來請人,萬老夫人卻忽然間暈了過去,頓時不省人事。

  亂糟糟的,燕淮接到消息,立即讓人去寧安堂請了鹿孔。

  將人在廂房安置妥當後,鹿孔也匆匆趕了來。

  仔細看過後,鹿孔走進耳房,搖著頭對燕淮道:「老夫人的情況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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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秘辛

  萬老夫人的身子早幾年便已經大不如從前,成日裡補藥流水似地往嘴裡送,這才好了許多。她看著尚算精神,內裡卻早就已經虛了。這些年來,心結橫在她心間,像一堵堅實的牆,輕易連砸也砸不掉。重且厚地壓在她心上,叫她每逢夜間便禁不住輾轉難眠。

  這麼多年來,心中鬱結便是拖也快要將她給拖垮了。

  這回遇上了萬幾道被彈劾,她更是心亂如麻,當天聞聽消息之際已是立即白了臉。過得兩日知悉了燕霖的事,她愈發惶惶難安,傻了眼。

  一來二去,等到她好容易打起了精神趕往燕家想見燕淮時,卻被吉祥一句「主子不在府中」就要給打發了,她焉會相信。轉瞬間,急火攻心,她在馬車裡雙手扶著車壁,驀地摔了下去。

  摔倒的那一剎那,她的額重重磕在了地上,霎時紅腫一片。

  萬老夫人只覺兩眼發黑,連張嘴喚人的力氣也無。好在伺候她多年的婢女牢牢跟在她身側,一見她暈了過去,當下將人扶了起來,揚聲呼喊,使人去府中稟報。

  恰逢吉祥二次前來,這才匆匆忙忙將人給送到了廂房裡。

  鹿孔把過脈,又看了萬老夫人舌苔的顏色,暗沉發白,再翻開眼皮瞧了瞧,眼白渾濁不清。

  萬老夫人渾身病態,已難以掩蓋。

  他說完情況不佳後,緊接著同燕淮道:「怕是時日無多。」

  燕淮心頭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震得他發懵,又覺疼得厲害。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叫他不敢相信。他定定看著鹿孔,追問道:「沒有法子了嗎?」

  「沒有。」鹿孔搖頭,嘆了口氣。

  醫者父母心,他鮮少會指了哪個病患說出時日無多這樣的話來,但他若是說了,便證明他真的無措了。

  燕淮不是第一日認識鹿孔,自然明白他的話有多少分量。

  他怔怔地抿緊了嘴,僵立在了原地。

  明明上一回他前去萬家見外祖母時,她瞧著雖然面有隱約倦色,但臉色紅潤,並不像病入膏肓之人。

  良久,他低聲問鹿孔:「約莫還有幾時?」

  鹿孔思量著,正色回答道:「仔細用著藥,沒準還能捱到今年冬上。」

  言下之意,只能靠藥物續命。然而續命之法卻也是熬不長久的,至多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燕淮聽明白了,鄭重地點了點頭,送了鹿孔出去開藥,自己則坐在耳房裡,沉默了許久。萬老夫人也一直昏睡著,沒有甦醒的跡象。眼下這時候,不宜挪動她,燕家便派了人前去萬家,告知此事。

  萬幾道的夫人正在府中心急如焚地候著萬老夫人回來,結果等了大半日,傳來的卻是這麼個消息,她大驚失色,慌慌張張親自往燕家來。這種時候,即便他們心中都清楚地知道,萬幾道被彈劾一事同燕淮脫不了干係,卻也不能不來往。

  萬夫人趕到了燕家,一言不發入府見了萬老夫人,見她昏睡不醒,心中愈發焦灼,兩頭著火,卻連一頭也撲不滅,令人手足無措,寢食難安。因萬老夫人此刻無法回府,只能暫且留在燕家,萬夫人卻不便留下。

  她也不敢、不願留下。

  侍疾一事再重要,也重要不過她為萬幾道奔走,已知燕淮這裡是行不通了,她便咬咬牙不再留意,轉而想起了別的法子。何況還有個老夫人留在這,若她醒來,燕淮願意見她,總也能說上幾句話,可不比她這個本就不親近的舅母管用?

  萬夫人如是想著,佯作鎮定地離開了燕家。

  多事之秋,也不會有人在意她這個兒媳婦做的夠不夠格,她自己也無心在意。她匆匆出了門,懷揣著對萬幾道的擔憂,在暮色四合中回了定國公府。

  她走後約莫一個時辰,萬老夫人才徐徐睜開了眼睛。

  檐下的燈都已點燃,夜色已至,四處幽靜。

  燕淮一直待在耳房中候著,他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按壓在雕花的椅臂上,骨節上泛出青白來。

  稀薄的月色漸漸自窗欞縫隙間透了進來,將沒有點燈的屋子裡照得亮堂了些,也襯得少年高瘦的身形帶著淡淡的蕭索落寞。他一動不動地維持著那個姿勢,直到如意在外頭叩響了門,推門進來回稟,「主子,老夫人醒了。」

  他方才朝著門邊望了過去,眼中閃過一絲陰鬱之色,扶著椅臂站起身來。

  鹿孔背著藥箱從如意身後探出個腦袋,道:「老夫人吃了藥,藥力也過去了,這會精神好了許多,說話不成問題。」

  白日裡,謝姝寧得知萬老夫人忽然暈過去的事,很是心驚了一番,她暗自算著,惶惶然發覺萬老夫人前世少說還有兩年可活,可如今照鹿孔的話來看,最只剩下半年左右。

  興許是因為燕淮對萬家發難的時間提前了,連帶著萬老夫人的病情加重,性命也不由縮減。

  她索性先將鹿孔留了下來。

  萬老夫人病倒的事,不宜張揚,若離了鹿孔,自然還得從外頭去請大夫來,倒不如用自己人來得保險。

  這會,萬老夫人醒來,鹿孔便仔細叮嚀了燕淮幾句,這才先行退下,去小憩了一會。

  燕淮孤身去見萬老夫人。屋子裡藥味濃郁,帶著微微的苦澀氣息。萬老夫人躺在床上,虛弱地閉著眼睛,然而當軟靴踩過地面發出的輕微聲響傳入她耳中時,她立即便睜開了眼,焦急地想要從床上坐起身來。邊上伺候著的大丫鬟趕忙上前,將她扶了起來,往她身後墊了隻軟枕。

  萬老夫人大口喘息著,輕輕擺擺手,道:「你先退下。」

  大丫鬟微怔,沒動,輕聲道:「老夫人,夫人臨行前,特地叮囑了奴婢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您。」

  「下去!」萬老夫人霍地扭頭看她,皺著眉頭喝了一聲。

  「是。」大丫鬟唬了一跳,這才低著頭快步退了出去。

  萬老夫人呵斥了一聲,則只覺嗓子眼裡發癢,難受得很,背過身重重咳嗽了幾聲方才覺得舒服了些許。

  桌上的燈散發著溫暖的光,萬老夫人的面容在燈光下柔和了下來,她望著燕淮,自嘲道:「瞧,這人老了一身都是病。」

  燕淮靠近,俯身將她身後的軟枕調了調位置,淡然道:「不是大病,吃了藥好好將養些日子也就好了。」

  祖孫二人,只這般瞧著,倒相處得十分怡然,同尋常人家的祖孫似乎並沒有區別。然而他們到底,不是一般人。萬老夫人又咳嗽了兩聲,忽地伸手抓住了燕淮的手腕,搖頭道:「姥姥的身子,姥姥自己清楚。」

  燕淮一愣。

  小時候,祖孫二人較之常人更顯親厚,他倒總姥姥前姥姥後地喚萬老夫人,只後來,卻再不曾這樣稱呼過。

  他努力泰然地道:「會好的。」

  萬老夫人失笑,輕輕拍著他的手背,良久才鬆。

  燕淮就在床沿邊的椅子上落座,點漆似的眼睛盯著腳下的地磚看。

  他生來同父母感情淡薄,因而時常不知該如何同人交好,故而但凡有人待他好過,他便記得牢牢的不願意遺忘。外祖母待幼年時的他,如珠如寶,委實是含在口中都怕化了,他哪裡能忘。

  靜默了片刻,他道:「嫻姐兒想見見您。」

  「嫻姐兒?」萬老夫人微怔,旋即反應過來,「啊…是如兒的女兒。」也不知她想到了什麼,帶著病容的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說:「同你母親生得可像?」

  燕淮搖頭:「不像。」

  萬老夫人面露可惜之色,隨後凝視著他的眉眼,長嘆一聲:「你的眼睛倒生得同你母親很像。」

  寂靜的夜裡,這一聲長嘆繞樑不去。

  「姥姥,一切都回不去了。」燕淮抬起頭來。

  萬老夫人又嘆一聲,面上浮起一個凄苦的笑容,似已在心中演練過千百遍,終於道:「是我錯了……這些都是我的罪孽……」她不提萬幾道,卻只伸手來拉住燕淮的手,道,「他們都沒有錯,錯的是姥姥,你要怪便來怪姥姥吧!」

  窗外一陣風過,吹動樹葉,颯颯而響。

  萬老夫人緊緊抓著他的手,急聲道:「我跟你母親已錯了一回,你萬不可再錯了!」

  燕淮原本只當她是在為他們開脫,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然而聽到這一句,他頓時心如輪轉,一剎那翻過了好幾個念頭,渾身僵硬地問道:「難道那些事都是真的?」

  萬老夫人驀地噤了聲,面露遲疑,嘴角翕動,卻不發一言。

  燕淮心下微涼,踉蹌著站起身來,「慶隆八年三月進的門,十月便生下了足月的我,可是真的?」

  「是真的。」萬老夫人嘴角笑意愈澀。

  燕淮苦笑,「所以這樁親事原該是姨母的,也是真的?」

  萬老夫人憶起昔年往事,如鯁在喉,重重點頭。

  「您何必……」燕淮聞言,只覺大腦一片空白。

  萬老夫人卻忽然正色起來,一字一句地道:「我若不這般做,你母親就只能死,你也只能跟著一塊死。」遲疑良久,她終於還是說道,「你身上流著的,並非燕家血脈……」

  轟隆——

  似一陣晴天霹靂,燕淮被震得往後連退兩步,左手猛地伸向腰間,死死握住生母留下的那塊玉佩,深深硌入掌心,生疼。

  萬老夫人劇烈地咳嗽起來,剩餘的那半句話,因而支離破碎。

  「你母親是、是個膽大包天的糊塗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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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
發表於 2017-4-21 00:59:32 |只看該作者
第366章 花樣作死

  她猶記得,那是個春日漸老,初夏將至的日子。

  風已很暖,帶著和煦的氣息從半開著的窗子吹進來,將一室都熏得暖洋洋的。日光恍若碎金,將窗上蒙著的煙霞紅蟬翼紗照得一片緋色,深深淺淺,十分奪目。

  彼時她還不是老夫人,仍只是個保養得宜的中年婦人,有著一雙如花似玉的女兒,一個封了世子的兒子,日子富裕無憂,逍遙得緊。她先得了兒子,後過了好些年,才又得了大女兒。長女生下來便不愛哭,稍一逗弄就咯咯發笑,惹得眾人見了都不由跟著一塊笑。兼之又生得粉雕玉琢,委實叫人疼愛。

  等到懷上次女時,她已早過了盼女兒的時候,倒想著兒子大了身旁沒有兄弟扶持,滿心想要再生個兒子,可誰知落了地一看,原是個閨女。雖則閨女也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不論如何都是她的孩子,焉有不疼愛的道理,但若說不失望,卻一定是假的。

  次女出生後,她仍將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兒子跟大女兒身上。次女多半是由乳娘帶著的,又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半大的孩子便像個老古板似的,問一句答一句,實在叫人喜歡不起來。

  習慣了大女兒時不時地撒嬌之後,再同沉靜的次女相處,她便總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孩子也是敏感的,也因而愈發不大喜歡親近她。

  過了這麼多年再回首去看往事,萬老夫人才總算是看明白了,這一切歸根究底,還是她的錯。若不是她偏心眼,又將長女寵懷了、慣壞了,後頭的那些事,只怕也就都不會發生了。

  那一日,她正歪在臨窗的美人榻上午睡,婢女在邊上輕輕搖著扇子,很是愜意。

  忽然,門前新換上的湖藍織暗花竹葉的簾子叫人給撩了起來。

  須臾,腳步聲漸近,有人在她身側輕聲喚道,「夫人,出事了。」

  她正睡得朦朧,忽聞出事,驀地驚醒,睜開眼坐了起來,望著來人蹙眉道:「出了什麼事?」問完這話,她才認出來,來人是長女房中的管事媽媽周二家的,素來很得她的器重,堪稱心腹,這才願意打發了她去長女那伺候。

  周二家的卻垂著眼不敢立即接話。

  她便看得分明,心中微訝,旋即擺了擺手將屋子裡的其餘人都給打發了出去,只留周二家的一人說話。

  等到人盡數散去,門口的簾子靜靜垂下後,周二家的才「撲通」一聲跪下,道:「大小姐的月信,遲了一月。」

  長女的衣食住行,房中大小事務皆由周二家的看顧著,她的月信何時來何時去,周二家的最是清楚不過。小姑娘家家,時有不準也是可能的,但長女自來了癸水至今,最多也就是晚上個三兩日,何曾遲過一月。

  她慌張地斥道:「怎地這會才來報,可請大夫來瞧過了?」

  女子月信準不準,可是大事。

  然而周二家的聽到她問起大夫,竟是連連搖頭,跪在地上久久不起,壓低了聲音勸說:「夫人,不可請大夫!」

  萬老夫人年輕時脾氣不小,聞言不由發怒。

  遲了一月,指不定是病了,這婆子竟勸她不要請大夫,心中是存了何種心思?

  她當即發了火,起身就要趿了鞋子出門,卻叫周二家的攔了。周二家的額上汗水遍布,一句話在嘴裡反覆咀嚼了多遍,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夫人,小姐晨起便犯噁心,已數次了。」

  「放肆!」都是過來人,這樣的話一聽便知意思,萬老夫人頓時氣得手都開始哆嗦。

  周二家的更是早就嚇得面無人色,身為小姐房裡的管事媽媽,卻出了這番紕漏,她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但這事瞞不得,若真如她所想,她再這般瞞下去,只怕到時,主子活剮了她的心都有。

  但萬老夫人當場便起了這樣的心思,她指了周二家的怒喝:「你也是老人兒了,莫不是吃醉了酒,竟敢當著我的面說出這樣的諢話來!」

  周二家的欲哭無淚,連連磕頭謝罪,口中道:「奴婢不敢說假話……」

  萬老夫人聞言更是怒上心頭,抬腳便踹了過去,隨後扭頭就往長女那去。

  她至今都記得,自己在踏入長女房門的那一刻,站在簾子外聽到裡頭長女嬌聲同丫鬟阿薔時說的話。

  少女黃鶯般婉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說,「嘴裡淡得沒有味道,這酸梅子倒不錯,往後讓她們多漬些。」

  她心頭一慌,打起簾子闖了進去,一眼便瞧見長女抱著個青花小罐正往裡頭取酸梅吃。一顆又一顆,像是不知酸。她想起周二家的話,失聲喊道:「如兒!」

  長女吃著梅子轉過身來,笑吟吟喚她,「娘親,您怎麼來了?」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視線越過長女的肩頭落在窗外庭院裡盛放的一樹梔子花上,雪白雪白,一如她此刻的面色。

  良久,她屏退了眾人,只留了長女同周二家的,讓人關上了門窗。

  長女彼時年方不過二八,正是花一樣的時候,俏生生往那一立,便叫人心生歡喜。她那時,卻連笑也笑不出。

  她端坐在太師椅上,頭一回當著長女的面,肅容沉聲對周二家的道:「把事情當著小姐的面說一遍!」

  周二家的看她一眼,不敢違逆,低下頭去將事情說了。

  萬老夫人頷首,將人給趕了出去看門,旋即望向長女,問道:「你可聽明白了?」

  長女手中的青花小罐「哐當」摔在了地上。

  萬老夫人也不知自己是心痛還是生氣,強忍著讓人去將自己身邊的那位老嬤嬤請來給她號脈。

  老嬤嬤為其診過脈,立即便變了臉。

  她一看便知,大事不妙。

  周二家的也嚇糊塗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倆人都是萬老夫人的心腹,可她這會卻是一個也不敢留了。出了這樣的事,除了她自己外,她誰也不敢相信。這事若叫夫君知曉,等著長女的,只有死路一條……

  孩子能慣著寵著,但底線始終不可逾越。

  沒過幾日,她便接連除掉了這二人,用銀子封口,永遠不如用「死」來封。都是跟了她多年的人,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也只能這麼辦。唯有長女,叫她心痛不已。

  長女天性爛漫,似長不大的孩子,正同次女性子相反。

  因獨寵長女,所以她想著多留長女一兩年也無妨,便不拘泥於長幼之說,先將次女的婚事給籌備起來。成國公燕家,的確是門好親事,燕家的兒郎也幾乎是她看著長大的,很好。因而次女先嫁,倒也無妨。

  然而這才打算將長女留一留,禍事便先出了。

  她慣著長女,這孩子又是個好動的,故而平素也並不將她拘在家中,想出門只要同她說上一聲便可。

  結果——

  私相授受、珠胎暗結,生生成了一場大禍。

  她十幾年來第一次同長女發了火,恨不得打死這孽障才痛快,可哪裡又下得了手。又因為拖不得,狗急跳牆,叫她將主意打到了次女身上,奪了燕家的這門親事。他們這樣的人家,只要親事成了,燕景咬著牙也得認下……

  十七年過去了,她也成了個將死的老嫗。

  燭光搖曳間,她看著當初因為長女寧死也要留下的孩子,力竭般說道:「是我的錯,不曾將你母親教好。萬家的大小姐,卻喜歡上了江湖草莽……」

  一曲長生殿,幾盞桃花釀,一響貪歡。

  她太慣著長女,以至於長女身邊的丫鬟婆子面對長女時,永遠小心翼翼,只知服侍,不知勸解阻攔。真到了時候,一個也看不住人。所有人都想著,小姐素來愛玩愛鬧,只是趁著看戲,偷偷孤身溜出去喝酒,只要平安歸來便是,若叫夫人知道了,他們都沒有好果子吃。於是一個兩個,都瞞下了這事。

  寂寂深夜裡,燕淮後背上冷汗涔涔。

  他低著頭,任由冷汗浸透衣衫,聲音透著濃重的無力:「是誰……那人是誰?」

  萬老夫人咳出一口血來,自用帕子抹去,搖頭道:「只知姓趙,單名一個靖字。我私下派人找過,沒有任何線索。」

  既自稱是江湖草莽,遊俠一般的人,又豈會輕易久留。

  她苦笑,「你母親看多了話本子,只當這天下滿是傳奇,哪顧後果。」

  「後果……」燕淮手一鬆,掌心緊緊握著的玉佩便沿著湖藍直綴的下擺落在了地上。

  仰面朝上的玉散發著溫潤的光澤,角落裡,陰刻著一個靖字。

  他長至十七歲,方才知道,原來他爹不叫燕景,而是趙靖。甚至於,這個名字這個人,是真是假,他都無從考究。

  柝聲響過了二更,他踉蹌著奪門而出。

  「淮兒!」

  他充耳未聞,一氣跑得遠遠的,徘徊於長廊之下,渾身冰冷,似被浸在嚴中,刺骨生寒。

  痛苦像個繭,緊緊地將他纏繞起來,叫他喘不上氣。

  風聲忽然大作,吹得衣袖獵獵作響。

  他死死咬著牙,驀地,重重一拳打在了牆上。

  一記又一記,手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紅著眼,卻沒有淚。

  震驚、憤怒、羞恥、絕望,還有深入骨髓的無力。

  他為之堅持了那麼久的一切,都在瞬間碎為齏粉。夜風掀起他的衣擺,冷得叫人直打顫。

  他忽然冷靜了下來。

  這重重院落,都同他沒有分毫干係。

  這裡,也從不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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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0:59:42 |只看該作者
第367章 告別

  微黃的燈在檐下隨風輕晃,像一個漸漸醒來的夢。

  他始知,自己這一生,不過只是個天大的謊言,是一場叫他羞愧恥辱的夢。大夢初醒,他望著濃稠如汁的夜色,緩緩將手垂下,默然無聲地沿著長廊一步步走遠。

  這世上,叫人唏噓的事那麼多,英雄末路、美人遲暮……一樁樁一件件不勝枚舉。然而從來沒有哪一件,能像他身上背負的這一件般叫人渾身鈍痛,似三九寒冬裡被人生生灌下了兩碗冷水,連帶著骨頭都凍僵,再也等不到消融的那一日。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步履蹣跚,彷彿醉酒之人。

  夜幕下的成國公府,恢復了寧靜,只有幾隻不知上哪兒來的蟈蟈,在草叢間發出輕微的鳴叫聲。萬老夫人喊不住他,心頭一陣焦躁,吐了兩口血染紅了帕子,只覺眼前發黑未及起身,已暈倒在了枕上。

  府中一片慌亂,如意遍尋不見燕淮。

  直到翌日清晨,薄霧瀰漫,日頭將出未出之時,他才在寧安堂外的一角找到了渾身酒氣的燕淮。燕淮鮮少吃酒,卻是個千杯不醉的,如意從未見過他喝醉過。但這一次,他的的確確大醉了一場。

  如意放輕了腳步,慢慢走近,喚了聲「主子」,伏在冰冷石桌上的少年便徐徐睜開了眼。

  許是因為酩酊大醉了一回,又或是因為枕了一夜的石桌,他的臉色新雪似的白,沒有一絲血色。如意見了心驚,想著也不知昨日他都同萬老夫人說了些什麼,怎地還跑到這喝了一夜的酒,只踟躕著不知該怎麼辦。

  怔仲間,一身酒氣的少年已撐著桌子站直了身子,眼神明澈如泉,看著如意笑了起來。「愣著做什麼,把酒罈子收拾了吧。」

  言畢,他收了手,越過如意大步而去。

  如意愣愣地回不過神來。等他走出好遠才倉惶轉頭去看,卻見燕淮已身姿挺拔地走遠。長長嘆了口氣,如意走近石桌,將上頭散亂的酒罈子一隻隻磊了起來。

  等到他收拾妥當,前去上房尋燕淮時,燕淮已沐浴更衣,穿戴妥當了。

  他不禁疑惑地問道:「您這會是準備上哪兒去?」

  燕淮低頭翻著書案上的幾封信,頭也不抬地回答:「有件十分要緊的事不得不辦。」酒意似乎還未消盡,說話間,他的聲音帶著種不常見的慵懶。但口中說的話,卻似已在心中反覆思量過無數回。他抬起頭來,目光定定地看著如意,語氣間隱隱帶著兩分蕭冷的意味,說:「我至多三日便歸。這三日,府裡的事你仔細看著。外祖母那邊的藥,該用什麼需要什麼,你只管想法子去拿來供上。」

  如意微怔,頷首應是。

  半個時辰後,燕淮便孤身一人出了門。

  直至午後,如意見著了被燕嫻打發來問萬老夫人病情的圖蘭。方才知道燕淮出門竟未曾帶上吉祥。

  主子的心思,他們是一個也猜不透,只得一面哄著燕嫻,一面憂心忡忡地等著燕淮回來。好在說三日便歸,他果真就在第三日的傍晚時分歸來了。這三天,鹿孔一直留在燕家。為萬老夫人延醫診治。待到燕淮回來,萬老夫人的病情也已穩定下來,只根不得治癒,終究還是壽數將盡。

  萬老夫人服了藥睡下後,燕淮去看了她一面。只留了約莫一刻鐘,他便出了門扭頭而去。

  無人知曉這三日他去了哪裡,又都做了什麼。吉祥如意各自悄悄問了兩句,都叫他給敷衍過去了。

  很快暮色四合,到了掌燈時分。

  府裡各處都開始擺飯,燕淮去了寧安堂。燕嫻幾日不曾見他,唯恐他跟上回一樣去以身犯險了,雖口中不言但早就提心弔膽不知如何是好了。這會見著了人,她才長舒了一口氣,打量著他的面色,道:「哥哥這是幾日不曾睡過安生覺了?」

  今次的面色比之上回她見時,還要差上幾分。

  她說完,忙邀燕淮入座,又讓啞婆去沏茶,說:「上回阿蠻來時,特地給我帶的藥茶,聽說是鹿嫂子親自研製的,平日裡拿來當尋常茶水喝即可,卻有大裨益,補氣養身。」

  燕淮就笑著順著她的意思坐下,接了茶杯,低頭喝了一口:「倒嘗不出藥味。」

  燕嫻聞言笑意滿滿,略帶幾分得意地道:「這是自然,阿蠻念著我吃厭了藥呢,哪裡捨得讓我連吃茶也都是一嘴的藥味。」

  她跟謝姝寧很合得來,二人極親近,燕嫻說起她時便也沒有顧忌,該打趣打趣,又何況當著兄長的面。兄長的心思,她也是早就知道了的。略微一頓,她躊躇著道:「哥哥,阿蠻同她娘跟哥哥,沒幾日便要南下了……」

  「是啊…」燕淮將手中茶杯擱下,笑了笑,眼中並無波動。

  燕嫻不由奇怪起來,嗔他道:「哥哥你可真是,雖說眼下事多,可這也是樁要緊事啊,你怎麼就不知上心?」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等她真走了,你就沒戲可唱了!」

  從此一南一北,哪裡還能成事。

  她是委實盼著他們倆人的事能成,將來也好趁著她去見爹娘前給她生個大胖侄子,叫她能走的了無遺憾。

  可聽著她的話,坐在椅子上的燕淮面上卻並沒有變化,只垂眸不語。

  燕嫻推他一把,「難不成你又瞧上別家的姑娘了?」

  「咦,你不出門也知這事?」燕淮喟嘆,「消息倒比我還靈通。」

  燕嫻聽了前半句正吃驚著要追問,又聽得後半句,提著的心一鬆,忍不住罵他:「哪有你這般做兄長的,無端端嚇唬我!」

  燕淮搖搖頭,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過兩日,我有趟遠差要辦,只怕要費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

  「哥哥仔細照顧自個兒。」燕嫻點頭,心中仍是憂慮。

  燕淮又端起了那杯茶,一飲而盡後摩挲著細膩的杯身,笑著應了聲,而後忽然提議道:「眼見著入夏了,泗水河裡的夏荷也都快開了,我在泗水河畔買了間宅子,地方不大,但勝在清雅,周邊景緻也好,你要不要過去住上些日子?權當避暑了。」

  泗水河離京都不過半日路程,小心些,以她的身子也無礙,燕嫻便不禁心動了幾分。

  「你若想去,我便趁著辦差前親自送你過去,等我了了差事,再直接去那見你如何?」燕淮道。

  燕嫻愈發心動,忍不住微微一頷首,應了好。

  燕淮就笑著吩咐下去,讓啞婆幫她收拾行李,過兩日趁著天日還不是太熱,便動身過去。

  一轉眼,已是月上梢頭。

  燕嫻叫他說得跑了題,等到燕淮出了寧安堂,方才慢半拍地想起,自己先前明明是在同他說謝姝寧的事,不禁暗惱,跟啞婆沒奈何地道:「他倒從容,這都快急死我了……」

  寧安堂外,下弦月彎彎一輪似半塊殘玦,懸在清冷的夜空上。

  燕淮沐浴在清輝中,站在燕嫻屋子外,凝視著窗欞上倒映著的那一抹佝僂老邁身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他沒有回房,反而悄悄出了成國公府。

  夜深人靜之際,他沿著長街疾行,一襲黑衣幾乎同夜色融為一體。

  與此同時,才看著宋氏睡下的謝姝寧剛出了上房,往自己的屋子而去。小七不進內室,只青翡跟著她進門,幫她鋪床。謝姝寧便自取了桌上的小銀燭剪,將燈芯剪亮了些,道:「時候還早,拿本書來與我瞧吧。」

  因夜間貪嘴多吃了兩塊點心,她這會正難受著,倒是一點睡意也無。

  須臾,青翡遞了卷書過來,她便歪在床頭,翻了起來。

  好容易來了些睡意,雙眼正朦朧著,她忽然聽見青翡在耳畔喚道:「小姐,小七說,成國公來了。」

  「……」謝姝寧揉著惺忪的眼睛,只當自己聽錯了話,「這會?」

  青翡點頭。

  她登時睡意全消,丟開了書捲起身。

  深夜到訪,只怕是有大事。

  她方才推門而出,便瞧見了立在廊下的燕淮。青翡跟小七便退避到了一旁,只留他們說話。都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又恐是大事,故而誰也沒多顧慮旁的。

  謝姝寧走近,低聲問:「可是出了什麼要緊事?」鹿孔還留在那,難不成是萬老夫人她……

  檐下的燈未熄,月色也明亮,謝姝寧的臉龐逐漸在他的視野裡變得清晰。

  燕淮忽然有些失神,胸腔裡的那顆心「怦怦」亂跳。

  「沒有。」良久,他搖了搖頭,「只是突然想起,還未同你告別。」

  謝姝寧心中微鬆,道:「還有一頓踐行飯呢。」

  昏黃的燈光下,少年昳麗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微笑,「只怕沒有機會吃了。」謝姝寧一怔,立即又聽得他道:「有趟要緊的差事要辦,過兩日便動身,只怕趕不及回來。」

  說罷,他側目望了望天上那輪彎月,忽然笑著道:「委實沒有法子,也只能作罷了……只等你將來成親,再下帖子請我吃酒去吧。」

  他努力笑著,垂在身側的手卻情不自禁地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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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心跡

  短短一句話,從醞釀到出口,彷彿已過百年。

  那一年冬天,正逢一年一度的熱鬧慶典,他同天機營的師兄們接了任務夜入敦煌城。狹窄逼仄的巷子裡,面帶倉惶的小姑娘穿著色彩斑斕的衣飾,目光清冷地看著他,像二月裡初融的湖水,波光瀲灩。那樣一張臉,撞進了眼簾,似乎便也一道撞進了他心間。

  當今時今日,他站在廊下,笑著想要將那個身影從心底裡抹去時,只覺痛不可當。

  他佯作泰然地望向站在眼前的少女,像在瞧一抹最最溫柔的光,一點點將他陰暗泥濘的人生照亮。

  將將要及笄的少女,因才從床上起來,髮絲微散,素白的一張臉上,明眸靈動剔透。聽了他的話,她似怔了怔,秀眉微蹙,竟是忘了開口說話。 他亦噤了聲,只規規矩矩地說些送行的話,「怦怦」亂跳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他彷彿一尾魚,一點點沉溺於她盈盈的雙眸中。

  漣漪一圈圈漾開,他慢慢轉過臉去,臉上笑意虛浮,對謝姝寧道:「夜深了,我便不多叨擾了。」

  謝姝寧纖細白皙的手指攥著自己的衣袂,眉頭蹙得緊緊的,喊了一聲「燕大人」,抬眼定定朝他看了過去。

  「你早些歇著吧。」他低聲說著,轉身而去。

  滿天月華如水,將他的身影拖得狹而長,伶仃蕭索,讓人覺得無限淒清。

  謝姝寧心頭忽然湧上一陣莫名的惆悵,她想要喊住他,卻又覺語塞。 竟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呢喃著低低喚他:「燕默石……」

  只這一聲,已轉身背對著她走出了兩步的人,驀地頓住了腳下步子。

  謝姝寧望著他的背影,輕聲道:「你何時回來?既是為了道謝的席,怎好缺了人,左右也不是立刻就要動身的急事。晚上幾日也無妨。」

  背身而立的少年沒有吭聲,突然猛地轉過身來,一把將她摟進懷中,忍不住循著她低低的驚呼聲低下頭去。

  那一聲低呼。就這樣在相觸的唇舌間消彌不見。

  他抱得那般緊。似要將她鏤進自己的骨子裡。

  謝姝寧瞪大了眼睛,一時間竟是忘了將他推開,耳畔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聲盤旋縈繞不去。

  初夏時節仍帶涼意的夜風將她鬢邊散落的髮絲吹得高高揚起,明明是冷的,她卻渾身都燒了起來。簷下燈火紛紛,昏黃的光暈映在她的眼上,叫她失了神。

  柔軟微涼的唇。猶自帶著稀薄酒意。

  直至多年後,謝姝寧回憶起這一日,仍記得清清楚楚。

  「來不及了……」少年微帶沙啞的聲音,近乎耳語般。他嘆息著,鬆開了她。

  一襲黑衣融入夜色。趔趄著而去。

  謝姝寧愣在廊下,直到那一抹夜霧般的顏色從自己眼前消失。方才霍地回過神來。

  小七跟青翡躲在角落裡,大氣也不敢出,背脊緊緊貼著牆根。像兩個紙片人,一動不動就這麼貼在那。過得片刻,廊下變得寂靜無聲。青翡推了推小七的肩頭,二人對視一眼。

  小七無奈,悄悄探頭去打量了一眼,只見廊下已空無一人,不由傻眼,慌忙跳了出來,跑過去一看,果真是連半個鬼影也無。他忙對青翡道:「快去裡頭看看小姐可在!」

  青翡應聲而去,急巴巴撩了簾子衝進內室,卻見謝姝寧正捧著那卷書歪在床頭面無表情地看著。

  她心頭一鬆,側過身去拍了拍心口,隨後恭順地問謝姝寧道:「小姐,奴婢給您煮碗麵可好?」

  「……」謝姝寧從書後探出半張臉,看她一眼,搖了搖頭。

  莫說她這會無心吃東西,便是有,又哪裡吃的下。青翡這丫頭,倒不怕她積食,一到沒話找話說的時候,便往吃食上扯。謝姝寧翻過一頁書,道:「不用了,你也下去歇著吧。」

  青翡點頭應是,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一出了門,小七便迎了上來問她道:「怎麼樣?」

  青翡拍拍自己褲管上沾著的一片花瓣,低著頭道:「將書拿倒了。」

  她識的字不多,可這書上的字生得何樣是正何樣是倒,她可還是知道的。方才她一進門就看到了謝姝寧手上的那卷書,倒了個透徹。偏生這本書還是她去取來的,自是認得。

  小七聽了倒長舒了一口氣,說:「興許小姐就是喜歡倒著看書。」

  青翡默然:「……」

  內室裡歪在床頭翻著書卷的謝姝寧,這會卻正將手裡的書翻得嘩嘩作響。

  一頁又一頁,她連書拿倒了也不知,只胡亂翻動著,半個字也沒看進眼裡。

  心煩意亂地翻了一會,她驀地將手裡的書往床尾一丟,自闔上眼往後一倒,躺下了。

  良久,她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了自己唇上。

  活了兩輩子,加起來三十有多,竟還像個小丫頭……

  她自嘲著,翻了個身背對著將自己埋進了錦被中。

  黑髮如瀑,逶迤地垂在她身後。

  青翡進來吹燈時,她已然睡了過去。
 
  翌日醒來,青翡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色,絕口不提昨日個夜裡自己跟小七偷看見的事,但梳頭時視線卻總忍不住往謝姝寧唇上瞄。

  她被提上來做謝姝寧的貼身大丫鬟時,曾被圖蘭耳提面命地訓過幾回。 因而青翡也知道燕淮跟她家小姐相熟的事,但昨夜看到的那一幕,若非小七當機立斷伸手摀了她的嘴,她一定當場就喊出來了。

  她憂心忡忡地為謝姝寧換好了衣裳,梳好了頭。

  那位燕大人,太孟浪了……

  小七笑話她:「大驚小怪。」

  她聽了不禁疑惑,追著小七問說什麼是「大怪」。

  於是。在暮春夏初的這個清晨裡,淳樸老實的青翡從小七嘴裡聽說了一大堆她聞所未聞的事,足足叫她傻了數日也沒消化透。

  這數日裡,謝姝寧瞧著也並無異常,依舊該吃吃該喝喝,該收拾東西便收拾東西,該見人則見人。

  然而掩藏在這平靜之下的。 是一波又一波的驚濤。

  肅方帝一早有意親自提審萬幾道,然而一連過了幾日,宮裡卻依舊沒有絲毫動靜。 直到這一日,萬幾道被押送大理寺受審。眾人方知。肅方帝新近得了一美人,無暇分心。

  清虛道士忙著煉丹,幾乎日日跟在肅方帝身邊,儼然心腹。

  肅方帝說糊塗不糊塗,卻能因女色誤事,這裡頭自然少不得清虛道士的功勞。朝野之中,有不少人。已經開始巴結清虛。當然,也少不了那些想要將清虛彈劾下去,要他命的人。只可惜,肅方帝拿他當塊寶,誰也休想動。只要他一日不厭了清虛的丹丸。清虛就能在他那掛名的國師之位上坐得穩穩噹噹的。

  肅方帝丟開了萬幾道,交由大理寺審。他自己便在宮中花天酒地,美色美食美景,忙碌得很。

  又過兩日。風雲突變,彈劾萬幾道的那幾位御史,竟都各自接連出了事,樁樁件件都足以叫肅方帝震怒。

  肅方帝離了美人的床榻,坐在他的金鑾殿上發了好大一頓火,將那幾本折子當著眾臣的面摔在了幾位御史臉上,連連冷笑:「怎麼,都盼著朕早日死了是不是?當著朕的眼皮子底下便敢這般,背著朕指不定你們一個個都做了些什麼!」

  震怒之下,他立即吩咐下去,讓人清查這群人。

  結黨營私,賄賂后妃干政,各種各樣的罪名層出不窮。

  緊接著,更是叫人在某位御史家中翻出了秘信。

  聽聞被抓之際,那家僕正在拼命燒信,只可惜了最後還是叫人給發現了。

  秘信數封,皆是他們商議著如何如何將萬幾道拉下馬的。

  這下可好,滿朝嘩然。

  幾位御史大人大喊冤枉,其中一人連連磕頭道:「皇上,臣等若有那等心思,又豈會將這些往來信件留下?這豈不與人由頭?」

  這話倒在理,既是說不得看不得的東西,合該立刻在看完之後丟在火盆裡燒了才是。

  眾人聽著都覺有理。

  端坐在上首的肅方帝卻冷著臉笑道:「是嗎?可你們幾個本就不合,留著這些信來日想要踩誰一腳,便可稍動一動手腳適時拿出來,燒了豈不可惜?」

  他犯了疑心病,不論下頭的人說什麼他都能想到更合理的解釋。

  一時間,竟嚇得在場諸人皆軟了腿,站立不穩。

  眾人哭冤,可物證俱在,又兼先前朝中一面倒地排揎萬幾道,而今事情出了變故,竟叫肅方帝突然不願意殺他了。

  他本無意先拿萬幾道開刀,只是送上了門,便順其自然了。

  而今這般,先拿下了萬幾道,那梁思齊連一道征戰多年的摯友也能落井下石,只怕一旦沒了萬家製衡,梁家就要翻了天了。

  短短幾日,局面陡變,幾位御史下了大獄。

  消息傳出來時,謝姝寧正在問圖蘭,燕嫻怎地突然去了泗水。

  圖蘭吃著卓媽媽親手做豆沙包,漫不經心地道:「說是避暑去的,過幾日國公爺辦完差事回來,便也直接往泗水去小住上幾日。」

  謝姝寧聽她說起燕淮,微怔。

  正巧小七送了消息來給她,她便起身去接了來看,只一眼,便懵了。

  ——萬幾道被放了!

  肅方帝道他無辜被冤,甚至還賞了一堆物件下去,又說他傷病在身允他在家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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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0:07 |只看該作者
第369章 疑心

  局勢發展,出乎所有人意料。

  沒有任何一個人猜到,萬幾道還有機會能活生生地從大理寺歸來,照舊當他的定國公,照舊在萬府裡好吃好喝地養著。謝姝寧更是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既然燕淮已經下了手,又怎麼會讓萬幾道還有死灰復燃的機會?

  如若萬幾道還有本事能讓自己脫罪,當日也就不至於會毫無法子地入獄了。

  萬老夫人病重,留在燕家養病,輕易連房門也無力出。萬夫人倒是在外頭兢兢業業地走動,想要為丈夫尋到開脫的法子,至少也得將命給保住。然而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大難臨頭又有幾個能願意伸出援手,雪中送炭?

  萬夫人即便跑斷了腿,說乾了嘴,始終也只能是徒勞無功。

  世態炎涼,總要到了日子艱難之際方才清晰可見。她來回周旋了多日,卻根本毫無法子,日日只能以淚洗面。眼瞧著萬幾道就要栽了,結果卻突然鹹魚翻身,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謝姝寧攥緊了那張字條,只覺事情頗為不對頭。

  她扭頭問圖蘭:「國公爺可曾提過何日歸來?」

  圖蘭搖搖頭,回道:「只說不日當歸,約莫十天半個月,卻沒有說過具體日子。」

  這麼說來,燕淮連燕嫻那也沒有透露過回來的日期,是連他自己也根本不清楚,還是他打從一開始便有意瞞著?謝姝寧一時猜不透他的心思,今時這一出是他棋盤上早就準備好要走的一步,還是不慎被人給暗地裡吃掉了棋子?

  她忽然有些擔憂起來,可擔心著,又不禁暗自嗤了一聲,笑自己多管閒事。

  她回身落座,同圖蘭道:「嫻姐兒往泗水去了,你今日是不是也該過去了?」

  燕淮離開之前親自領著吉祥一眾人護送燕嫻過去,只都是男子,行事不便。兼之泗水河邊上地方雖然僻靜,卻不如成國公府來得牢不可破,因而燕嫻身邊只有一個啞婆照料,只怕不夠。好在還有圖蘭在,正好能貼身照料燕嫻一段日子。

  「是,奴婢過會便該動身了。」圖蘭吃盡最後一口豆沙包,點頭應道。

  此地前去泗水,需半日光景,她眼下出發,正好能趕在傍晚夕陽西下之時到達,還能趕上晚飯。

  謝姝寧側目往窗外看了幾眼,只見天上碧藍如洗,雲層稀薄,但日頭的位置已然同早些時候不同了。她在心中算了算時辰,便跟圖蘭說:「那就不多留你了,早些動身也好。嫻姐兒平素不大見人,可其實卻是個愛說愛鬧的,你無事便說說話。不過她身子不利索,你也仔細著分寸。」

  她細細叮嚀著,圖蘭則一邊聽一邊頷首應下。

  再過幾日,謝姝寧一行就要南下,圖蘭很是不捨,臨到要起身離開,忍不住抱著卓媽媽哭了起來,眼淚劈哩啪啦地落下來。

  卓媽媽便勸她:「哭什麼,等得了機會,你便南下來看望我們,左右路途遠也不怕,你會騎馬,能快上不少呢。」

  可話雖如此,但今次一別,將來何日能見,卻是誰也不知道的事。

  圖蘭喏喏應著,從眼眶裡滾落的淚水卻越來越多。

  等到謝姝寧親自動身送她出門時,她那雙較之中原人更深邃的眼睛也已哭得紅腫,像兩枚核桃。

  她依依不捨地揮別了謝姝寧,翻身上了馬,這才往北城外去。

  謝姝寧目送她遠去,直至馬兒背影消失不見,她才轉身回房。那張字條仍在她手中攥著,已皺巴巴成了一團,像剛從醬菜缸子裡撈出來的一番,汗津津的。她同突然漫不經心地說著話,手心裡卻出了一層的薄汗。

  萬幾道的事,委實有些說不通。

  至申時,她已蹙著眉頭翻來覆去推演了數遍,仍是一頭霧水,猜不透其中關竅。

  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飲了。素白手指輕輕摩挲著杯身,她忽然喚了小七進來,讓他去找冬至來。

  須臾,冬至來見她。

  她擱下手中的茶,沉聲吩咐道:「讓人去外頭四處打聽打聽,關於定國公的冤案,都有哪些傳言。」

  幾年前,從她手裡有了大筆銀錢開始,她便開始著手準備著這張網。她一個常居深閨的普通女子,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獲知外頭的風向,必然需要自己的一群人。很久以前,她就已想過,內宅裡的人手,來來去去,真要挑揀並不難,難的是外院的人。

  所以她救下了冬至,再由冬至動手,為她張羅人馬。

  時至今日,那張消息網,已布得很開。

  只可惜,她的手還伸不到宮裡,也難以深入朝堂。

  這些缺憾,卻是難以避免的。

  因而她只吩咐冬至派人去打聽坊間關於萬幾道冤案的流言,卻沒有想方設法往朝中打探。

  她仔細提了幾點需要多加註意的事項,便收了聲。

  冬至則一一應下,接了命令退了出去,換了小七進來。

  小七恭敬地道:「小姐,印公使人送了話來。」

  她心中一凜,正色望了過去,端坐在太師椅上嚴正以待,問道:「何話?」

  「印公讓您不要忘了提點廚房,不要往菜裡放蔥薑蒜韭菜……」小七垂著眸,吧啦吧啦倒豆子似地從嘴裡吐了一堆話出來。

  謝姝寧聽得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掙扎著問道:「那年除夕夜裡吃餃子,那餡料裡頭可也是加了蔥花的,印公他不照舊吃了囫圇一大碗?」

  小七抬起頭來,眨巴眨巴眼睛,鄭重地說:「切得細細的,印公還是願意吃的。」

  「……」謝姝寧一噎,念著這興許就是最後一頓飯了,況且還是她娘準備親自操持的,既吩咐她仔細問過汪仁的意見,那自然就得如實說。她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曉,打發了小七下去,自己略坐了一會只覺坐不住,遂起身往宋氏那去。

  見了母親,她先上前去黏著她說了會話,這才說起汪仁的挑嘴大事來。

  宋氏聽完怔了怔,卻道:「怪不得印公瞧著清瘦。」

  「……」謝姝寧別過臉去,委實接不上話。

  宋氏便拉著她仔細將席面上所需的菜色商量了一番。

  等到刪刪減減,最終定下那桌席,屋外的天已呈現出種昏黃之色,近了黃昏。

  母女倆說著話,全然沒有注意到時間已在飛速流逝。

  掌燈時分,冬至派出去的人漸次回來。謝姝寧用過了晚飯,仔細將收到的消息看了一遍,上頭並沒有什麼異常,多是說萬幾道不知做人,在朝中人緣不佳,叫人給污衊了。又有人猜那幾位御史背後另有黑手,只這話卻不敢多說,只隱約有那麼幾聲響動。

  謝姝寧盯著這條多看了幾眼,卻想不到所謂的黑手若是存在,除了燕淮之外,又還能有誰。

  前世她只是個小侯夫人,對朝堂上的關注也局限得很,而今更是歷經了改朝換代,人事變動,就更是知道的不多了。

  難道是汪仁?

  念頭一出,她在燈下的面色驟變。

  沒錯!

  除了他,還能是誰?

  她霍然起身,將手中紙張往燈火上一湊。狹長的火舌頓時舔上了寫滿墨字的紙張,轉瞬間便將紙燒得焦黑。煙霧繚繞間,謝姝寧的面色也難看得緊。

  汪仁做事,沒有章法,只憑喜惡,甚至有時只是一個興起。

  他若出手,必然不是因為被誰收買,也肯定不是為了萬幾道。

  他素來不喜歡燕淮,能給燕淮添堵,他一定不會錯失這個機會。因而救下萬幾道,改變局面,殺燕淮個措手不及,他一定很樂意。

  思忖中,火舌舔上了她的指尖。

  她低呼了一聲,忙鬆開了手,將剩餘的那一塊紙丟在了空蕩蕩的長條矮几上。一眨眼,黑漆的矮几上便只剩下了幾星灰燼。

  這天夜裡,謝姝寧翻來覆去沒有睡安生。

  天色未明,她便已自行起了身,打發人往泗水問話。

  如若真是汪仁,那燕淮在這個當口上接了差事遠行,不論怎麼想都不像是好事。

  一來一往,晨起出發,午後便能回。

  烈日灼灼,花木懨懨時,派去泗水的人回來了,但卻沒能帶回謝姝寧想知道的消息。

  燕嫻不知,吉祥夫妻倆同樣不知。

  燕淮只說要辦差,卻一不曾提地點,二不曾提歸來的具體日期,三更沒有說過辦的是什麼差。

  她皺著眉頭掀簾而出,在刺眼的日光下站了片刻,剎那間動了心思派人去錦衣衛所打探一番,燕淮究竟接了什麼差事。

  但轉念一想,她已經探出去的腳步又不禁收了回來。

  興許只是她多想了……

  唇齒間並不存在的些微酒意,卻在這個當口又莫名浮現了出來。

  她遲疑著,咬咬牙轉身,將事情吩咐了下去。

  然而如今的錦衣衛可不是過去的錦衣衛,想要輕易就將消息打探出來,談何容易。

  她小心翼翼地部署著,卻先在次日接到了另一個消息。

  ——成國公燕淮,於這年初夏時節,歿了。

  在她還有不到五日便要動身南下之時,那個曾深夜站在廊下衝她溫柔笑著的少年,卻成了一份訃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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