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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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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00:50:40 |只看該作者
第340章 懇求

  這封信,是從謝六姑娘謝芷若寄身的那間庵堂裡送出來的。

  信是住持靜言師太親筆所書,上頭說,謝六姑娘謝芷若身染怪病,庵中醫婦束手無策,若長此以往,只怕命不久矣,因而只得提筆寫信知會謝家。這是去,還是留,皆悉聽尊便。

  蔣氏面色驚變,身子驀地顫抖了下。

  正在為她梳頭的丫鬟一時不察,象牙小梳正卡在她烏黑的頭髮上,被這麼一扯,立時疼得蔣氏痛叫一聲,反手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

  丫鬟攥著梳子慌忙跪倒,連聲告罪。

  蔣氏卻理也不曾理會她,只重新將視線落在那封信上,仔仔細細地將每個字都反覆看了幾遍。信封一晃,裡頭忽然又掉出一張紙來,薄薄的一張飄飄忽忽地落在了她裙上。

  蔣氏眉頭緊鎖,小心翼翼地去將那紙拾起打開來看。

  只一眼,便叫她心神不寧地又丟開了。

  這紙上的字,原是謝芷若親筆所書。

  她久未見過女兒,卻到底還記得女兒的筆跡,一看便慌了。然而慌張過後,她重歸鎮定還是照舊將那紙給撿了起來,置於眼前仔細地看了起來。

  透過滿頁的墨字,蔣氏似是看到了女兒平素嬌俏的模樣。信上個別地方,墨字模糊,像是被水珠給暈開了一般,叫人難以看清上頭寫的究竟是什麼話。蔣氏伸指摩挲著那幾行字,忽然明白過來,這哪裡是被什麼水給泅開的字,這分明是被寫信之人的淚珠一粒粒打濕之後,才成的模樣。

  蔣氏那顆孤苦無依的心,猛地劇烈跳動起來。

  她年歲不小了,這幾年謝三爺更是幾乎連她的房也不入,偶爾歇下,也推說睏倦疲乏,吹燈蓋被,只大睡過去,連話也鮮少說上幾句。

  這般一算,她竟也是曠了許久。

  她也知道,自己想要再次懷孕生下另一個孩子的心願極其渺茫,近乎不存在。

  長女已故,她白髮人送了一回黑髮人,難道如今還要送第二回?

  她長嘆了一聲,將謝芷若親手所書的這封簡訊貼在了心口處,微微紅了眼角。

  饒是那般不爭氣的女兒,到了這等時候,也還是心心念念不忘母親,盼望母親今後能夠長命安康,幸福美滿。

  她先看了靜言師太的信,再看謝芷若的,只當小女兒這信是寫來同她求助哭訴的,可誰知打開來一瞧,卻根本不是她預料的那樣。謝芷若信中隻字不曾提起要蔣氏來解救她的話,滿滿當當的一張紙,寫的是她的遺言。

  這封信,是她留給母親的遺書。

  她只怕,是真的病的就要死了。

  蔣氏看完那封信,再在心中一揣測,面上便情不自禁地露出傷心之色來,哪裡還有心思講究今兒個梳什麼髮式,穿什麼衣裳。她意興闌珊地將屋子裡伺候著的人都打發了出去,自己癱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那兩封信,難過不已。

  當初謝三爺便揚言要讓謝芷若去死,好一了百了。

  但她捨不得,大老太太也覺得不忍心,到底也在老太太膝下養了多年,結果就這樣將其送去庵裡。

  這一去就到了今時,蔣氏再未見過女兒。

  那庵中的日子不好過,她多少也曾耳聞過,又知女兒這輩子想必都無法再出來,便也只能安慰自己,不論如何,女兒那條小命總還是在的。

  可今天,她卻收到了女兒的遺書。

  任何一個做母親的,都無法承受如此打擊。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日漸老去的容顏,跟鬢角隱隱的幾絲銀光,不由得黯然神傷,愈發思念起了女兒。

  謝家的女兒,即便是死,也該落葉歸根死在謝宅裡才是。長女已經落得了那樣的下場,同李家一道死在了路上,小女兒難道也要死在旁地,永身永世進不了謝家的墳?

  她還沒出嫁呢!

  她始終都還是謝家的閨女!

  蔣氏一邊傷心著一邊想著,咬咬牙站直了身子,抓起那信就要往梅花塢去。走了兩步,她忽然注意到自己衣衫未換,頭髮未梳,又暗暗沉了眼,揚聲將人喚了進來,再為自己梳頭上妝。

  大老太太這些個日子,心情也不大好。

  同樣的,她也是為了兒子。

  謝元茂成了那副模樣,她這個做母親的,心裡如何能痛快。

  連帶著她也不願意見到謝七爺謝元庭的身影,雙生子,一個為人不夠謹慎,聽媳婦的話,沒有大出息,卻身強體健吃好喝好。另一個致力於仕途,也的確有幾分本身,只是缺了機遇而已,如今卻毀在了個婦人手中,叫人心痛不已。

  大老太太至始至終仍舊覺得這一切都是宋氏之錯,她的兒子品性高潔,為人敦厚,絕不會做下錯事。

  他做過最錯的事,就是娶了宋氏。

  她忘了,宋家於謝元茂有救命之恩。

  又或者,她根本沒忘,只是不願意承認這份恩情究竟有多重。泰山之恩,同舉手之勞,在她眼中已沒有區別。

  她恨毒了宋氏,可宋氏光明正大拿了和離書,帶走自己的嫁妝,走出了謝家,誰又能拿她作伐。

  那和離書上,可有謝元茂的親筆簽字。

  大老太太當然不甘願,在發現謝元茂變成了這樣後,她便立即要謝大爺幾個集結了人手去將宋氏追回來,可一則人不知去了何處,無跡可尋,二來大老太爺明令禁止此事繼續鬧騰下去。

  他道,「既是禍害,離了也就罷了,何苦又要將禍害往家中攆?」

  大老太太有心反駁,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謝三爺瘸了一條腿,早就將緣由都怪在了謝元茂身上,如今見他成了這痴傻模樣,心中舒坦的很,哪裡還願意攙和下去,就也耐著性子苦心勸了大老太太幾句。

  老太太滿心苦悶,無人支持,愈發垂頭喪氣。

  她現如今一天去見謝元茂一回,遙遙看著兒子大冬天站在雪地裡鬧著要撲蝶,一會又高喊有鬼,她這心裡就跟有刀在絞一般。

  但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看的多了,她漸漸也就麻木了。

  蔣氏原本也以為自己麻木了,可接到女兒的遺書後,她心裡就立刻掀起了驚濤駭浪,叫她坐立難安。

  待到簡單梳妝完畢,她就馬上來梅花塢求見了老太太。

  府上沒半點過年的氣氛,老太太屋子裡也顯得冷清許多。

  家中缺少銀錢,這多餘的人也就漸漸養不起了,蔣氏放了一批人出去,就連老太太這都少了好幾個人。梅花塢庭前的積雪,往年還沒等積起來,便都被打掃乾淨了,一水的青磚地面,從來都是乾淨整潔的。

  但現在,瞧著也有些疏於灑掃。

  蔣氏惴惴不安地進了裡頭。

  大老太太正在聽芷蘭絞盡腦汁地說著笑話,偶爾嘴角也會彎上一彎。

  聽見蔣氏求見,芷蘭就住了嘴,在大老太太的示意下出去見蔣氏,同她道:「老太太睡下了。」

  蔣氏躊躇著,道:「那我就在這候著,等老太太醒了再說。」

  芷蘭微訝,這是從來也沒有的事,強強按捺住心中驚詫,她讓人奉了茶上來,先行告退進了內室同老太太輕聲回稟道:「老太太,三夫人沒走,說要在外頭候著您醒了起身。」

  「哦?」大老太太也不禁有些訝然,蔣氏平素連請安也不大願意來,得知她睡下了,必定立刻就扭頭走人才是,怎麼這回卻說要留下等候?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擔心著是不是府裡又出了什麼要緊事,便只過了一會便讓芷蘭再次出去,宣蔣氏進來說話。

  蔣氏進來未語先笑,道:「母親睡得可好?」但眼中分明沒有笑意,語氣也不大高興。

  老太太靠在軟枕上,聞言「嗯」了一聲,然而直截了當地問道:「有什麼要緊事,一定要說?」

  「兒媳惶恐,不知該不該說。」蔣氏垂眸低語,恭恭敬敬地在她跟前站著。

  老太太就皺了皺眉,心想著事情都成了這幅模樣了,哪裡還能有什麼更壞的,便渾不在意地道:「什麼該說不該說的,你只管說來。」

  蔣氏取出信來,雙手遞了過去,輕聲道:「庵裡的信,芷姐兒病了。」

  老太太剛要去接信的手頓了一頓,到底還是將信給接了過來。

  打開來看了一遍,老太太的眼神並沒有大變化。

  她說:「庵裡的醫婦醫術不精,不比咱們素日裡請的大夫,誤診了也是有的。」

  言下之意,興許這病並沒有信中所言那般嚴重。

  蔣氏卻哭了起來:「正是如此,若本是小病卻叫耽擱成了大病結果真的不治身亡了,兒媳這心裡如何能好受。」她哭著忽然又跪了下去,道,「母親,這孩子再不知事成材,那也是兒媳身上掉下來的肉呀……」

  老太太見狀,不由心軟了幾分。

  加上又有謝元茂的事在前,為娘的心思,老太太再明白不過。

  何況當日之事,也是謝三爺急功近利,妄圖劍走偏鋒結果卻叫人在事到臨頭之際反咬了一口,元氣大傷之責。

  老太太沉默著。

  蔣氏哭著哀求:「不管怎樣,總不能叫芷姐兒就這樣留在庵堂裡,這萬一真出了點什麼事,成什麼樣子?這到底也是謝家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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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0:54:10 |只看該作者
第341章 歲逝

  「老三不會答應的。」大老太太道。

  蔣氏略怔了怔,而後膝行至老太太腳邊,道:「您發了話,三爺一定會聽的!何況、何況芷姐兒命不久矣,也不能再叫他添了麻煩。咱們只悄悄地將人接回來,並不大肆宣揚,外頭的人也就不會知道這事,誰又能說什麼閒話。不論如何,也不能明知道芷姐兒出了事,我這做娘的還袖手旁觀,權當什麼也不知。母親,您就當是可憐可憐兒媳……可憐可憐芷姐兒吧……」

  大老太太又沉默了半響,良久方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罷,左右每年還得給庵中添大筆香油錢,那些人為了叫錢財不斷,指不定芷姐兒真去了,也得瞞著咱們繼續要銀錢。那靜言本就是個貪財的,今次故作心善使人送了信來知會你,為的不也就是那點子黃白之物。」

  略微一頓,老太太面上閉目長嘆了一聲:「你悄悄地去辦吧。」

  蔣氏聞言大喜。

  老太太忽然又道:「既如此,你索性將老六家的九丫頭也一道接回來吧。」

  「母親!」蔣氏愕然,驚呼起來,「老六家的那丫頭,邪門著呢!」

  同在謝家,謝姝敏是因為什麼事才被送到庵裡去養的,她多多少少也曾耳聞過,雖然知道的不如大太太王氏那般清楚,但是她是知道謝姝敏「撞邪」的事的。因而眼下老太太的話一出,她不由就被唬了一跳。

  大老太太卻嗤笑,渾不在意地道:「什麼邪?再邪門吧,她這麼些年在佛門清淨之地,難道齋都是白吃的,佛都是白念的?就算真有什麼邪氣,這麼些個年頭,也早就該散了。」

  她心中自有她的小九九,謝元茂而今半瞎半廢,又瘋瘋癲癲、痴痴傻傻的,膝下兒女本就寥寥,九小姐姝敏雖是庶出,卻始終是他的女兒。父親成了這幅模樣,她做女兒的合該在跟前侍疾。

  「讓她回來陪陪老六,說說話也是好的。」大老太太微微掀了掀眼皮,漫然道。

  蔣氏聽著,不敢明說謝元茂瘋都已經瘋了,哪裡還需要有人陪著說話。她將這話咽了回去,只抹著淚斟酌道:「母親,九丫頭自己還是個孩子,照料自己都難,如何能照料六弟。」陪著說話始終只是個由頭而已,蔣氏說完略一想就提起三房的另一個人來,「何況您不是抬了那周氏給六弟做妾?」

  大老太太聽得此話,忽然睜大雙目瞪了她一眼,斥道:「那周氏不過是粗鄙村婦,若非見老六喜歡她,她連在老六跟前做個丫頭也是不配的!」

  蔣氏見她著惱,連忙低頭,心中卻忍不住小聲腹誹著,嫌棄人家是村婦,為何又要強行留了人家做妾。

  這事在蔣氏看來,委實像場鬧劇。

  那周氏也不知為何,被人灌了藥鎖在屋子裡,直到瘋瘋癲癲的謝元茂領著人往屋子裡跑,才叫人發現了她。

  清醒之後,周氏拚命告饒,只說要走。

  大老太太哄著她騙著她,想要從她口中套話,問來問去卻也只問出她是謝元茂的救命恩人,撞見過謝元茂父子爭執,她想要來長房報信卻被人給抓了囚禁起來。

  老太太失了耐心,卻又不肯答應讓周氏離去。

  瘋癲了的謝元茂,很喜歡周氏。

  像孩子見了糖,像小狗見了肉骨頭,左右見了周氏他便高興。

  大老太太突然對變得像小孩子一般的謝元茂溺愛不已,想也不想便要留周氏下來,又哄她說抬她做妾,來日若生下一兒半女,沒準還能扶正。

  誰知周氏鄙陋,卻不蠢笨,並不曾相信她的話。

  更何況謝元茂都瘋了,她還是二八年華的一朵嬌花,如何甘心!

  周氏便想盡了法子求饒,求饒不成,便想想偷偷地逃走。自然,她未能成功出逃,叫人給抓住了。大老太太發了一頓脾氣,說她敬酒不吃吃罰酒,呵斥了一番,讓人抓著她的手生生砸斷了兩根手指頭,又摳了她一枚眼珠子,這才算是剪子絞布帛,乾淨俐落。

  一人少隻眼珠子,正巧結伴了。

  周氏這模樣,便是離了謝家,也再沒有任何用處,休說嫁人,只怕活下去也難。

  她只得死了心。

  大老太太就歡天喜地地讓人真抬了她做妾,什麼規矩禮法全都不講究了,只讓她今後好生伺候著謝元茂。

  那天夜裡,周氏忍著手上傷口灼灼的痛意,想起她妄圖報信不成被抓住後,再見到謝姝寧的那一刻。

  那一天,她本以為自己死定了,可穿著身叫她艷羨不已的狐皮襖子的八小姐,卻只淡漠地同她說,「你既貪圖這富貴日子,便一輩子留在這吧。」

  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走了大運。

  然而現實轉頭就又給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她果真留下了,只怕終此一生,都只能陪著這瘋子老死。

  眼淚在她乾涸了的眼眶裡打著轉,周氏想起自家小院裡養的那兩隻雞,想起籬笆牆下磊著的石頭,心如死灰。

  叫大老太太派人挖去眼珠子的那一剎那,她始知,貪圖榮華富貴不是錯,但這富貴,卻不是誰都有資格貪圖染指的。

  大老太太只拿她當個玩意,是給謝元茂鬧著玩的,就跟那九連環一樣,是件隨意可以折損把玩的器物。

  「有九丫頭在老六身邊陪著說說話,沒準老六有一天還能恢復如常。」大老太太望著蔣氏,正色說道。

  蔣氏不敢駁她,只得連聲應是。

  趁著除夕未至,蔣氏立刻就著手準備起來,派人去庵堂,從靜言師太手中將謝芷若跟謝姝敏姐妹二人接回府來。

  *****

  京都的角角落落裡,都已經被春節的濃重氣息所充斥著。

  北城僻靜角落裡的那座小宅子裡,宋氏由謝姝寧在旁親自伺候著,換了身嶄新的海棠紅鑲銀邊的折枝蓮褙子,配了月白色的挑線裙,趁得她的氣色愈發見好。

  過年要穿新衣,就算是他們這樣一年四季新衣不斷的人家,也不能免俗。

  不拘穿什麼,總圖個新字好過新年。

  謝姝寧穿著身銀白素緞,冷藍錦緞滾邊的衣裳,外罩蓮青鶴氅,肌膚賽雪,巧笑倩兮。

  宋氏的眼睛已經大好,如今模模糊糊也能分清來人。她盯著謝姝寧上下看了眼,道:「素了些。」

  正當年的姑娘,穿的這般素淨,雖然瞧著清爽舒服,卻沒好顏色。

  謝姝寧笑吟吟纏著她道,「娘親的這身好看,女兒的眼光著實不錯。」

  「瞧你,哪有自個兒誇自己的!」宋氏聽了也笑,嗔道。

  母女倆就衣裳的事,笑作一團,宋氏不覺懷念起江南的那些料子來。那些時興的衣裳樣式,也同北地的大不相同。

  正說著話,玉紫從外頭進來,手上抱著幾個禮盒,說是印公使人送來的。

  宋氏笑著回憶了一番,道:「臘八過後,似乎便不曾見過印公了。」

  謝姝寧應著「嗯」,心裡卻在想,汪仁總在他們這來去自如,倒叫她娘都養成習慣了,幾日不露面,委實還不適應。

  她讓玉紫將禮盒拆了,一樣樣看過去。

  滿滿當當的,全是藥材……

  謝姝寧嘴角一抽,耳邊聽得玉紫道:「來送禮的人說,這些藥材並不常見,還請先讓鹿大夫過過眼,才好取了來用。」

  宋氏在忙聽著,溫婉地笑著,忽然扯了謝姝寧一把,問道:「我倒忘了問你,你先前並不曾同為娘提起送印公的年禮,可是自己已決定了送出去了?」

  按理,一不是親戚二不是同僚上司,等到了時候只送個帖子去拜年也就是了。

  但汪仁於她們有恩,救命恩人的這份年禮是萬萬少不得的。

  謝姝寧頓了頓,道:「送了。」

  「都送了些什麼?」宋氏難得好奇起來。

  謝姝寧慢吞吞地道:「送了些石頭。」

  宋氏:「……」

  「印公什麼也不缺,古玩字畫金銀錢財他見了也不喜,聽聞他喜歡收藏奇石,我便讓人將咱們當初從漠北帶回來的那幾塊清理出來,送了過去。」謝姝寧忍不住微微汗顏,想給汪仁送東西,哪那麼容易。

  宋氏就道:「不成,送些石頭成什麼樣子!」

  謝姝寧小心翼翼地問:「那送什麼?」

  「不如……邀了印公一道守歲?」宋氏提議。

  雖說他們並不是家人,但過了年,今後怕也難再見面,加上宋氏知曉汪仁沒有家人,鬼使神差地便提了出來。

  謝姝寧搖頭:「旁的且不論,那日他必定要在皇上跟前伺候的。」

  宋氏嘆了聲,「我竟把這事給忘了。」

  一時間,她也想不出該給汪仁再送些什麼。

  過得片刻,謝姝寧留了她自個兒想,先去見了舒硯跟謝翊。

  他們要走,京裡的那間善堂也得先想法子給安排妥當。舒硯跟謝翊二人便都忙著往外頭跑,這會剛回來,就來同謝姝寧說話。

  說了幾句善堂的事,舒硯吃著茶,忽然道:「給家裡送去的信跟東西,只怕全都耽擱在半道了。」

  謝姝寧疑惑道:「出了什麼事?」

  「數月前,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把蘭羌古鎮給吞沒了。」舒硯面色微沉,語帶澀然。他娘莎曼的故國,當年也是這般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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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0:54:22 |只看該作者
第342章 焦躁

  他並不曾經歷過當年的那場災變,但僅憑母親的描述,他就恍若親身經歷過一遍般。

  颶風捲起黃沙,像一條粗壯的巨龍,從廣闊的沙海一路席捲,帶著鋪天蓋地的砂礫將昔日繁華的城鎮兜頭覆蓋。積沙又厚又重,牛羊房舍,皆被湮在黃沙之下。

  也許下一場颶風來臨的時候,這片沙海會重新被狂風帶走,從而重新袒露下頭曾幾何時也熱鬧過的地方。

  但到那時,屋舍倒塌,白骨嶙峋,一切早就不復往昔。

  每一個活著離開故鄉的人,都會在慶幸之餘,痛不欲生。

  好比莎曼,每一年當那一日來臨之際,她都會沐浴齋戒,像一個虔誠的教徒般,為沙海之下那群不得瞑目的亡魂祈禱。

  舒硯自小跟著她祭拜亡靈,她內心的傷痛也經此傳達給了他。

  幼年時的他便已經很能明白那種面對天地,而無力反抗的絕望。

  生活在距離京都萬里之遙的那些人,平素最擔心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暴風來襲。

  蘭羌古鎮的運氣太差,在歌舞昇平的日子裡,遇到了這場毫無徵兆的風暴。就連城中最老練,眼光最為毒辣的當地人,也未曾察覺死神的腳步在悄悄逼近。

  有人在睡夢中死去,有人在黑暗中哭泣。

  舒硯說了這句話後,久久沉默。

  謝姝寧去過一趟敦煌,沿著漫無邊際的沙漠行進過多時,她當然也知道沙漠上風暴的可怕,故而聽到蘭羌古鎮的噩耗,她不禁面色大變。

  良久,她才遲疑著輕聲問道:「可有人生還?」

  遇上風暴已是時運不濟,何況躲在城中仍遭到了滅頂之災,但難保不會有人運氣上佳,逃出生天。

  舒硯卻只是搖頭,道:「聽聞有一支商隊逃過了一劫,但一共有幾人,這群人最後又是否活著到達了下一個目的地,眼下並無人知曉。」說著,他又暗暗嘆了聲,「不論如何,還有人逃過了,就算是天大的幸事。」

  謝姝寧一邊聽著,一邊在心中暗自計算著蘭羌跟敦煌二者之間的距離。

  她小聲問:「可曾波及到敦煌?」

  二者相距並不遙遠,只是敦煌富庶,蘭羌不如其來得耀眼奪目,很多人途經此處,寧願多走上些許光景,好在敦煌歇腳也不肯就近在蘭羌住下。

  「只是股小風,並不打緊。」舒硯道。

  謝姝寧長鬆一口氣,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這個消息,仍舊叫本不相干的他們也為之傷神了。

  與此同時,同舒硯告訴謝姝寧的話幾乎一般無二的消息,正飛快地被送到燕淮手中。

  燕淮昔年在西域三十六國四處走動時,曾到過蘭羌。

  他對蘭羌的記憶很深,蘭羌的酒水,乃是一絕。透明純澈近乎琥珀般的蜜酒,是燕淮這輩子第一次嘗到的酒。那滋味,絕了。他猶記得,七師兄貪杯,喝得酩酊大醉。他卻只握著那一杯酒,細細喝了很久。

  甜味直達肺腑,後勁卻十足。

  談起蘭羌的酒,他能滔滔不絕說上許久。

  然而今後,這世上再沒有蘭羌,也不會再有蘭羌甜如果糖的蜜酒。

  消息送至時,燕淮正坐在太師椅上閉目小憩。

  吉祥跟圖蘭遇襲後,他幾乎將麾下的人都派了出去,卻並不曾發現異動。那群人似乎在襲擊了圖蘭倆人後,便蟄伏了。

  敵在暗,只要不動,就難有蹤跡可尋。

  除夕夜已近在咫尺,但成國公府中,也並沒有什麼過節的氣氛,照舊冷冷清清的,即便有個如意在忙著四處張羅,也不大見效。本來人就少,哪裡熱鬧的起來。

  再加上,誰也沒有那個興緻。

  蘭羌遭遇風暴的消息,更無異於雪上加霜。

  燕淮抓著那張寫著消息的薄紙,想起數年前他送走燕霖時,當時燕霖面上的神情,憎恨厭惡還有艷羨。

  他記得當他們都還極為年幼,當他還沒有被父親遠遠送走之前,他跟燕霖的感情並不淡薄。雖然他們並不是同一位母親所生,但當初燕霖的生母小萬氏待他,還維持著明面上的關懷跟疼愛,他也因此跟同父異母的弟弟走的很近。

  直到他被送走之前,他們兄弟倆始終都很親近。

  他甚至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燕霖管自己叫哥哥時的模樣,明明他自己當時還那般年幼,可往事即便如今想來,也是歷歷在目。

  身在天機營的那些年,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冷血無情,也足夠果決狠辣。

  可現實卻依舊如同七師兄說他的那般,他不行。

  面對明明已經反目了的兄弟,他卻始終下不了殺手。

  毀了燕霖一條腿,便幾乎是他的極限。

  若換了七師兄,只怕就算是生父,若負了他,也得立即拔劍相向,不死不休。

  他們這樣的人,禁不起任何遲疑跟心軟。

  他牢記著這些話,最終仍對燕霖動了殺心。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道理誰都明白,然而面對外祖母的祈求時,他還是答應了放燕霖一條生路。

  血脈親情這東西,有時就是如此奇妙,帶著與生俱來的羈絆。

  他沒有殺燕霖,而將他遠遠同愛子如命的小萬氏分開,一路送到了蘭羌古城。細皮嫩肉,嬌慣著長大的燕霖,如何能經歷住塞外的風沙侵襲。臨出發之際,燕霖哭喊,不如就地殺了他。

  可求死從來也沒比求生容易多少,他哭的一臉鼻涕眼淚,也照舊無用。

  該走的路依舊得走,該去的地方始終要去。

  燕淮將他遠遠打發了,便沒有起過要讓他回來的心思。鐵血盟的人直接跟去了三個,跟著燕霖,掌握著他的一舉一動,卻並不在燕霖跟前露面。

  嬌生慣養長大的燕二公子,在蘭羌過著無人伺候,拮據而艱難的日子。

  除非他有一天死了,若不然他這輩子都只能這樣在蘭羌艱辛度日。

  燕淮留了他的命,也的確僅僅只是留了一條命而已。

  燕霖活了下去,卻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失去了蹤影。

  興許,他已經死了。

  三名護衛至今音訊全無,八成已經全都喪命。

  燕淮手下暗暗用力,將薄薄的紙張揉得發皺。

  他不擔心燕霖死了,他只擔心燕霖沒有死。

  外家疏遠,沒有能說得上的兄弟,他七歲上下就又離開了京都,長至十餘歲回來又忙著收拾燕家的爛攤子,自然也沒有工夫同人吃喝玩樂。因而他在京裡有同僚有下屬,卻沒有任何一個能交心的友人。

  若非當初同七師兄分別之際,各自許下諾言,他委實想要留七師兄在身旁。

  比起燕霖,他跟一同長大的七師兄更像是兄弟。

  燕淮將手中的紙揉作一團,面露焦躁之色,霍然長身而起,在原地來回踱步。

  他迫切地想要有個人能陪著自己說說話,僅僅只是說說話而已。

  形貌昳麗的少年眉眼間漸漸被濃重的鬱色填滿,薄唇被緊緊抿成了一條線。

  嫻姐兒一直病著,小病也總是不斷,前幾日吃了鹿孔開的藥,才剛剛好轉了些。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什麼都不怕,可他明明怕得很。怕嫻姐兒遲早有一日會離開人世,怕這怕那,什麼都怕。

  身著黑衣的高挑少年斂目不語,驀地大步邁開,推門而出。出了成國公府的大門,他直奔謝姝寧那去。到了近旁,卻又莫名心生怯意,覺得自己滿肚子都是話,卻似乎一句也不該說於旁人聽。

  他踟躕著,再三猶豫,到底不曾去見謝姝寧,調轉方向回了成國公府。

  這一切,謝姝寧都並不知情。

  許是除夕將至,街上行人愈加少見,幾乎走上大半天也難遇見一個。各家各戶張燈結綵,全都在為除夕夜守歲做準備。

  北城的這座小宅子裡,卻還有另外的喜事。

  臘月廿十九這一日,天色才蒙蒙亮,謝姝寧就聽見屋子裡一陣窸窸窣窣的響。

  這座宅子雖然半舊不新,但他們搬進來之前才使人徹底打掃了一番,總不至叫老鼠在她的寢室裡來回跑動。

  她心知那不是老鼠,又覺睏倦得很,但仍舊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循聲望去。

  一看是圖蘭,她不由喃喃道:「天還沒大亮,起來做什麼……」

  天寒地凍的,誰不想在溫暖的被窩裡多賴上一會,左右如今府上規矩不大,丫鬟們也能偷個小懶。

  她嘟囔著,眼皮重如山巒,只得重新闔上了眼,翻了個身又要睡過去。

  身上忽然一涼,她皺眉,伸手去攥被子,卻怎麼扯也不動。

  「圖蘭……」她半寐半醒,意識未清,身上也乏力,扯了幾下不見動靜,只能慢吞吞地將眼睛睜開來去看,只見圖蘭抱著她的被子一角正紅著臉盯著她看,「我要是沒睡糊塗,我應當還是你主子吧?」

  哪家的丫鬟竟敢趁著自家小姐瞌睡的時候,來扯她的被子?

  謝姝寧這輩子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她抓著被角,伸直了纖細的手腕,狠狠攥了幾下被子。

  「小姐……別睡了,奴婢有個事要同您說……」

  她睡眼惺忪地嘟噥:「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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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4
發表於 2017-4-21 00:54:34 |只看該作者
第343章 萌動

  圖蘭低頭湊近她耳畔,輕聲道:「奴婢覺得,奴婢該嫁人了。」

  「什麼?!」謝姝寧雙目睜大,登時睡意全消,霍地坐起身來,也不管被子不被子了,只盯著她一字一頓地道,「你再說一遍?」

  圖蘭怯生生地笑了笑,微微別過臉去,放輕了聲音道:「奴婢覺得自個兒可以嫁人了……」

  謝姝寧豎著耳朵聽著,唬得臉色都變了,嘴裡的舌頭也像是打了結,磕磕絆絆半天才捋直了急聲說道:「哪有姑娘家自己說這話的!」

  「哦?」圖蘭仍揪著被子不肯鬆開,微微一愣,眨巴著眼睛道,「說了又會怎麼樣?」

  謝姝寧一噎。

  這跟她說了當然也不會如何,但她自小受的禮儀規矩教導,哪一樣也沒教人該這般大膽肆意。

  她鬆開手,一把往枕上倒了回去,黑髮如瀑,在枕上鋪開成扇狀,映襯得她一張臉新雪似的乾淨白皙。眼睛望著頭頂帳子上著的花紋,她伸長手拍了拍被子,道:「坐邊上,好好同我再說一說。」

  昨日還沒動靜呢,這會天色還沒大亮,這丫頭竟然就跑來擾了她清夢說自己該嫁人了,怎麼突然間就急了起來。

  圖蘭跟她素來親近,見她讓坐,便也不推辭,一屁股在床沿落座,這才怕她凍著了,又仔仔細細將被子給她蓋了回去。

  被子離了身,一會工夫就涼了些,謝姝寧皺了皺眉,移目看向圖蘭,低聲喃喃了句:「這怕是急糊塗了,還敢扯我的被子……」

  她說的輕且快,短短一句話只是一晃眼就消失在她嘴邊,圖蘭並沒有聽見。

  高鼻深目的異族少女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床沿,兩頰泛紅,不敢直視她,輕聲道:「您不是說咱們年後就要回延陵去了嗎?」

  「是啊。」謝姝寧應道。

  圖蘭正色道:「那奴婢就更該現在便嫁了才是。」

  謝姝寧不解,疑惑道:「怎麼說?」

  這兩樁事有什麼必然的聯繫?

  圖蘭扭頭看她,認認真真地同她分析起來:「咱們這一走,今後不就不回京都來了嗎?可奴婢捨不得吉祥呀……」

  她說的直白又明晰,謝姝寧不由聽得失笑。

  圖蘭繼續道:「可您看,若是奴婢現如今就同他成了親,那咱們是不是就能帶著他一道往延陵去?那奴婢也就不用同他分開了!」

  她只以為夫妻一體,不論是夫唱婦隨還是婦唱夫隨,都是一樣的。

  謝姝寧卻不禁哭笑不得,翻了個身,側身躺著仰頭看她,無奈地道:「他是燕家的人,是燕默石手下最得力的心腹幹將,豈是你想帶著往延陵去就能去的。」

  默石,是燕淮的字。忽然間,就自然而然地被她說了出來,謝姝寧眉頭微微一蹙。

  「成親了也不行?」圖蘭驚訝道。

  謝姝寧搖頭:「成親了也不行。」

  圖蘭面上紅暈未消,忽添了幾分擔憂,口中更是換上了焦急緊張的語氣問道:「那可怎麼辦?」

  少女情懷一覽無餘,春心萌動的模樣叫人見了忍不住想要打趣她,但眼下並不是該打趣她的時候。謝姝寧自從知道圖蘭對吉祥是真的有意後,也曾細細想過這個問題。

  可當時他們尚未決定回延陵定居,也不曾想的那般長遠,吉祥跟圖蘭也沒有經過那樣以命相護的劫。

  世事的變化,總叫人措手不及。

  謝姝寧笑了笑,唇邊綻開一個極美的微笑,她喚了聲「圖蘭」,道:「不必擔心,到時只要你留下就可以了。」

  總沒有辦法叫燕淮將吉祥送到她手裡,跟著她們一塊去延陵。

  圖蘭聞言卻大驚失色,眼神張皇,情不自禁拔高了音量,「您不要奴婢了?」

  「我怎麼會不要你!」謝姝寧連忙解釋,「為今之計,你留下遠比讓吉祥跟著去延陵,容易的多。」

  圖蘭連連搖頭,不住地說:「這可不成,奴婢不能離開您!」

  謝姝寧輕嘆了聲,重新坐直了腰,拍了拍她的肩頭道:「世上之事,古來如此,哪有那麼多兩全之法。你想想柳黃硃砂幾個,還有原先府裡的那些人,可不都是到了年紀就要放出去配人的?成了親自然就要以家為重。」

  更何況,對方是成國公手下的得力護衛,又不是她手下那些鋪子裡的普通管事。

  圖蘭卻道:「月白姐姐嫁了鹿大夫,不也照樣在您身邊?」

  謝姝寧分辯:「鹿大夫原就是咱們身邊的大夫,月白如今也不是專程伺候我的,怎麼能一樣。」話畢,她細細道,「不過這般一來,咱們就該在離京之前先將你的親事給辦了才是,要不然,就來不及了。至多推遲到開春,這時間也夠緊張的。」

  她說著,自己便急了起來。

  倆世相疊加,從她身邊放出去的丫鬟,多得兩隻手不夠數,但這回不同。

  月白出嫁的時候,她是極欣慰的,又知鹿孔會一直在近旁,連帶著月白雖是嫁了不再在她身邊貼身伺候,卻也能時時看見,因此也不大難過。

  但圖蘭跟吉祥的事一旦成了,興許幾年也不能見上一面,她就不由想要親自為圖蘭操持一番。

  她掀了被子兀自要起身,誰知剛趿了鞋子,正要撿了襖子披上時,卻聽到圖蘭擲地有聲地道,「那奴婢不嫁了!」

  剛剛被謝姝寧握在手裡的襖子就輕輕的「嘭」一聲摔在了地上。

  她轉身,肅然道:「不行!」

  誰都知道這丫頭跟吉祥是怎麼一回事,明擺著兩情相悅的事,既能成親生子安度一生,為何不嫁。

  圖蘭就道:「玉紫姐姐不也沒嫁人。」

  玉紫翻過年去就十八了,但她是自己打定了主意不願意嫁人,又是另一回事。

  謝姝寧彎腰撿起襖子,一面同她道:「待成了親,你三五不時來看我一趟就行了。」說著她不覺想到了鹿孔跟月白家的兒子豆豆,若以後圖蘭跟吉祥有了孩子,又該是什麼樣子的?這樣想著,她輕笑出聲,說:「你這丫頭行事無狀,這事八成也是突然自己想到了便來尋我的。也罷,為了你我也能豁出臉去,親自去同燕默石商議。」

  「小姐,奴婢不想離開您……」圖蘭站起身來,面上一掃先前羞澀模樣,哭喪著臉,難過地說道。

  謝姝寧故意板正了臉,「胡說八道,等我出閣的時候,難道我也能攥著娘親的袖子哭喊說不想離開娘親,所以不嫁嗎?」

  她拿了自己做例子,圖蘭就果真聽了進去,沉思起來。

  「你要是鐵了心真不想嫁,那我立刻就讓人送他出府,今後你也不必再見他了,你看如何?」

  圖蘭嘴巴一扁,委屈道:「奴婢嫁……」

  謝姝寧展顏一笑,嗔道:「瞧你那樣子,不曉得還當我這惡人逼你嫁人了呢。」隨後,她吩咐下去,「高高興興的,這是大喜的事,往後的事往後再說不遲,你如今啊只管給我咧開了嘴笑就行!先下去吧,去把卓媽媽喚進來,我有事說。」

  圖蘭一臉不捨地看著她,似乎下一刻就會再也見不著了般。

  良久才挪著步子出了門,去找卓媽媽。

  須臾,卓媽媽匆匆入內,外頭的天才泛起了幾絲白光。

  謝姝寧就把圖蘭的親事給略提了提,旋即就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細細算起了日子,「正月初一至初五上門拜年,兩家雖不是親戚,但稍微走動走動,倒也說得過去。也就是說,至多初五就能將這事給定下來。」她給卓媽媽指派著任務,「去翻翻黃曆,最近的黃道吉日是哪天,咱們就定那天。」

  卓媽媽驚訝間一時回不過神來,懵了好一會才醒悟,匆忙應聲而去,少頃回來,道:「小姐,最近的好日子是二月初八。」

  謝姝寧一算:「那還有一個多月呢,該置辦的東西府裡也都不缺,急是急了點,但也夠了。」

  「若不急,三月廿十三也是頂好的日子。」卓媽媽道。

  謝姝寧搖頭:「就照著二月初八的章程準備著吧。」

  然後,她就同卓媽媽指了一大堆的物件禮單出來,又嘆息道,不知該不該擺酒。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們雖然不怕,也得小心謹慎些,不得肆意妄為,高調宣揚。

  卓媽媽細數了一番謝姝寧說的話,不由額上冒汗,猶豫道:「小姐,這是不是過了些?」

  謝姝寧打了個哈欠,想也不想就道:「府上差銀子?」

  「……這自然是不差的。」

  「這就行了。」謝姝寧笑道,「六禮都省了四禮,直接只剩下請期跟迎親,哪裡還能說過。左右咱們不缺那點黃白之物,該花的地方一概不要從簡。」

  卓媽媽被她這幅財大氣粗的模樣給震懾住了,連連點頭道是。

  謝姝寧就微笑著讓她先下去,自己倚窗而坐,思量著到時該如何同燕淮商議。

  天色漸漸大亮。

  圖蘭踩著地上薄薄的一層白霜,去找吉祥,一見著人影便道:「我們成親之後,你一定要留在京都?」她嘟囔著,「聽說延陵風景如畫,你真不想去瞧瞧?」

  吉祥正在吃藥,聞言一口藥汁噴了出來,慌忙找東西來擦拭,一面結巴著道:「成、成親?」

  圖蘭皺眉,「你不想娶?」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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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
發表於 2017-4-21 00:54:46 |只看該作者
第344章 除夕

  一個「想」字被他說的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圖蘭皺著的眉頭便立時舒展開去,笑嘻嘻道:「那就好!」

  她倒是不羞,吉祥聽著卻覺得自己面上臊得慌,慌忙低下頭去藉著藥碗遮了遮臉。

  圖蘭追問:「你能不能同你家主子說一說,咱們就跟著小姐一道去延陵如何?」

  「……」吉祥略微一怔,旋即搖了搖頭,看向自己如今還無法握物的右手,將藥碗擱下嘆口氣道,「眼下還不是時候。」他差點失去了圖蘭,好不容易才用一隻手換回了她的命。那群黑衣人身後真正的那個兇手,卻依舊隱藏在黑暗中,譏笑著他們。

  他但凡是個男人,就不能不提報仇二字。

  他看向圖蘭,正色說道:「至少,現如今還不到能離開的時候。實在不行,等到時機成熟了,你我再南下去延陵也不遲。」

  聽到他說並不是非得一直留在京都,只是還不到離開的時機,圖蘭心頭的鬱躁稍微減輕了些。她搶過吉祥擱在小几上的藥碗,端起來就走,道:「瞧我,光顧著說話,你的藥都涼了。」

  她端著藥碗走出幾步,轉過頭來看著吉祥叮嚀道:「你等等,我端下去叫人熱了,你再喝。」

  如今天冷,藥也冷的快。

  不等吉祥說話,她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門,往平素給他煎藥的小廚房走去。

  *****

  大年三十就這樣在安詳寧靜的氣氛中到來。

  這日一早,謝姝寧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便覺有微微白光透過窗欞映在她眼簾上。她誤以為自己睡過了頭,心中猶疑著,卓媽媽跟圖蘭怎麼不曾來喚她起身,一面匆匆掀了厚厚的錦被翻身而起。

  她揚聲喚「圖蘭」,話音落下好一會,外頭才有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響起。

  圖蘭頂著頭睡亂了的頭髮打著哈欠,提著盞燈進來擱到了牆角的長條矮几上。而後轉頭問她:「小姐要喝水?」

  謝姝寧好氣又好笑,道:「什麼時辰了,你睡的比我還沉。」

  「……現下才寅時一刻呢。」圖蘭方才特地看了眼時辰,聽她這般說。立刻想也不想就辯駁起來,一邊伴隨著連天的哈欠聲。

  昨兒個夜裡她心中激蕩,在被窩裡輾轉了大半夜,近子時才漸漸有了幾絲艱難的睡意,方才閉上雙目睡了過去。誰知這才過了不足兩個時辰,就又叫謝姝寧給喊了起來。

  眼睛睡得有些腫了,她用力揉搓了兩下,口中嘟噥著:「您睡糊塗了呢?」

  謝姝寧張了張嘴,吃驚地道:「寅時一刻?那外邊的天怎麼都亮了?」

  圖蘭聞言,疑惑地將手垂了下來。自去窗邊將其推開去,不想一眼就看到漫天飛雪,滿地銀白。寒氣一激,她登時睡意全無,霎時就清醒了過來。嚷著道:「小姐!是下雪了!」

  也不知是何時下起來的,鵝毛大雪在風中飛揚,屋檐窗下,皆是一片白茫茫。

  謝姝寧忙披了身襖子湊了過去,一看外頭白雪皚皚,不禁唬了一跳,何時竟就下的這般大了!

  窗上新貼著的窗花更是被外頭的白雪映襯得紅艷至極。

  她醒的早。這會見了雪,吹了冷風,就愈發沒有倦意,不覺雀躍道:「左右外頭天色也亮,我們這會便去貼對聯迎門神如何?」

  她已經做好了今後不能同圖蘭再一道過年守歲的準備,所以今年沒準就是最後一次。難得的喜慶日子,索性將這年過個夠。長至如今,兩世相加,她只見過下頭的人貼春聯、換門神、掛年畫,她自己是從來也不曾動過手的。

  圖蘭聽了也跟著高興起來。笑著把窗子重新關好,去提了燈來,道:「要不要叫醒卓媽媽幾個?」

  「不叫她們,過會也就都該醒了。」謝姝寧搖搖頭,去翻了兩身厚實的衣裳出來自己換了,便領著圖蘭冒著寒氣往外頭去。

  雪光逼人,照得外頭恍若白晝。

  二人悄悄去取了早就準備妥當的東西,趁著曙光未至,眾人仍在睡夢中的時候,便將今晨該做的事都先做好了。

  一時興起,還在門上多貼了個倒「福」。

  飛雪越下越大,倆人溜出來悄無聲息地玩了一通,又悄悄地回了房。

  像兩個搗蛋的孩子,著實頑皮。

  等到卯時時分,府上各處,漸漸便有了人聲。

  不多時,便嘈雜喧鬧起來。卓媽媽進來喚謝姝寧起身,一面心驚不已地道:「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除了外院的那些門,剩下的都已經被換了新門神上去,昨兒個夜裡奴婢睡下之前,還不曾見到此景,結果一覺睡醒,起來便撞見了這等奇觀。」

  謝姝寧故作風輕雲淡,道:「別是你忙糊塗,給記差了。」

  卓媽媽道:「哪能記差了,原就準備著今天一早打發人去貼的,誰知竟就都妥當了。」

  謝姝寧胡亂地說著:「興許是娘親那派了活計下去。我頭一回主持這等大事,娘親擔心也是有的。」

  卓媽媽點頭道是,遂不再提這事,服侍著她換了衣裳,盥洗梳妝。

  隨後,祭祖拜神,一樁樁這日該做的事,皆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忙碌中,一個白天飛也似地就過去了。

  到了夜裡,京都上空被滿城的燈火照耀得異常明亮,夜色濃稠如汁,大雪已經停了。濕而重的寒氣盤旋在四周,漸漸被屋子裡的暖意消融。連綿起伏的萬家燈火在夜裡中,像倒過來的天空上墜下來的無數明亮星子。

  這片燈火匯成的洋流,像足了天上的星海。

  子時一到,謝翊擔起當家男人的職責,挑燈引路開始「接神」,燃了爆仗送年。

  隨後一聲令下,廚房裡的餃子下了鍋。

  香氣漸漸伴隨著熱騰騰的蒸汽逐漸蔓延開來時,府上來了位不速之客。

  小五親自來回稟的謝姝寧,說是印公來了。

  自打當初小五被留下後,他便一直都不曾回兩廠去。只留在這當個小廝,樂得輕鬆。

  不過但凡有汪仁的消息,他仍是中間的那架橋樑。

  謝姝寧彼時正在逗鹿孔家的大胖小子說話,聽到「印公」二字。手一鬆,抓在掌心的一顆小金桔便掉到了地上,一路滾出老遠。

  小童鹿豆豆梳著兩條衝天的小辮子,隨著咕嚕嚕滾走的小金桔一路狂奔。

  眾人慌忙追了過去。

  謝姝寧從怔愣中回過神來,抬頭問小五:「印公他,這會過來了?」

  小五點頭應是。

  謝姝寧狐疑地問道:「宮裡頭這會不該正忙著?」

  「近些日子,聽聞宮裡頭的事務印公已經不大出面打理,都由潤公公在處理。」微微一頓,小五猜道,「小的聽說。皇上這會還在寧嬪宮裡不曾出來……所以您也別擔心,沒準印公是嫌宮裡頭的餃子不對味,特地來蹭飯的。」

  謝姝寧聞言哭笑不得,只得吩咐下去:「快將印公請進來吧。」

  小五應聲而去。

  她卻在心中想著,肅方帝的情況只怕已經很嚴重了。嚴重到他根本連祖宗禮法都全然不在乎了。

  金鑾殿上的那把龍椅,帶著毒,會把坐上去的所有人都變成瘋子。

  這些人的魂魄,從沾上那毒開始,就已經墮落了。

  紀家的皇帝,就沒有一個是壽終正寢的。

  明明每一個開始的時候,即便無才。卻也從不出大錯,無功無過照舊能在這龍椅上安安穩穩坐上幾十年,但一到後頭,就全都變了。

  外因也罷,內因也好,到底是人無完人。皇帝更是如此。

  思忖間,她已走至了母親身邊,摟了母親的胳膊道:「娘親,印公來了。」

  宋氏吃了一驚,忙道:「宮裡頭這會便散了?」

  「皇上看樣子根本就沒露過面。」謝姝寧輕輕搖了搖頭。

  宋氏並不清楚肅方帝出了什麼事。聽到這話只長嘆了聲,「皇貴妃娘娘也是不易的很。」

  母女二人正說著話,汪仁已同小五一道過來了。

  餃子正出鍋,廚房那邊派了人來傳話。

  謝姝寧便讓人另添了一副碗筷,邀汪仁一道用些。這會吃餃子,吃的是個喜氣,見者有份。雖說汪仁除夕夜裡往這跑略有些怪異,但人都上了門,謝姝寧也沒膽色趕他走。更何況,她娘本就有這麼個打算要請人來一道守歲……

  汪仁眉宇間隱隱有絲疲憊,道過謝接了碗筷,夾起餃子咬了一口。

  熱氣騰騰的餃子一入口,便是一口鮮汁,是肉的。

  他一整天都滴水未進,這會一吃真餓了,便放開了繼續吃。連吃了兩隻餃子後,他夾起了第三隻,剛一咬開,便皺起了眉。

  動作凝滯,眾人也都停箸悄悄看著他。

  卓媽媽幾個候在邊上,已經微微張開了嘴角等著說吉利話兒。

  可左等右等,也不見汪仁動作。

  謝姝寧無奈,只得關切地問道:「印公嘗到了什麼?」

  汪仁瞥她一眼,含糊道:「花生仁。」

  說著他便準備將花生仁給吐了出來,他不愛吃這個。

  誰知就在這當口,他聽到宋氏笑著說了句「印公吃到了長生果,今後必定健康長壽」,連忙將已經堆到唇邊的花生仁給囫圇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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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6
發表於 2017-4-21 00:55:02 |只看該作者
第345章 章程

  餃子熟了,花生仁倒還是硬邦邦的。

  汪仁嚼也沒嚼,整個就給咽了下去,連滋味也不曾嘗出來。他面上鎮定自若,啟唇道:「味道不錯。」

  一眾人聞言皆長鬆了一口氣,卓媽媽幾個立時就著寓意長生果的花生仁說了一籮筐吉祥話。

  場面氣氛祥和,在通明的燈光下現出一種現世安好的溫馨之感。謝姝寧細細咬著熱騰騰的餃子,心裡莫名有些酸澀,又帶幾分歡喜。如果人這一輩子,時時都能過這樣的日子,該有多好。

  安寧,和樂。

  這頓餃子吃盡,距離大年初一清晨的日頭升起,也就沒有多久。左不過個把時辰,捱不住的就都下去歇著,熬得住的索性便不睡了,只等著天亮了好放開門爆仗,沾個喜氣。汪仁吃完了餃子,仍舊還留著,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宋氏也沒有要趕人的意思。謝姝寧倒是有心趕汪仁回去,但吃一塹長一智,汪仁的性子她經過這麼多次,早就心中有數,哪裡敢當著他的面下逐客令。

  結果宋家幾口人,誰也沒敢去歇著,只陪著汪仁坐著閒話。

  說是閒話,可同汪印公,又豈是能扯了家常來說笑的。他今日似是倦極,話也極少,面上也不大笑。眾人便以為他近幾日忙壞了,這才沒了什麼精神。殊不知,汪仁這會心裡翻江倒海般,在拚命掙扎著問自己,是走還是繼續坐下去。

  前半夜,他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盯著燭火看了又看,只覺漫天的寒意朝自己撲來,冷的人直打哆嗦。他便坐不住了,索性身披厚氅推門而出,站在檐下看了幾眼天空。一朵接一朵的煙火在半空炸開,火花劈哩啪啦作響,像天際墜落的星子,朝著下方直直滑去,不到半途已是冷了滅了。

  煙花易冷,人生苦短。

  外頭的熱鬧喧囂,萬家燈火,皆同他沒有任何干係。

  孤獨而不自知的人,唯有在這樣舉世歡慶、闔家團圓的日子裡,方才知曉自己那幾乎深入骨髓的孤獨無助。

  他霎時便起了心思,等到回過神來,人已到了宋氏一家的宅子外。靜靜佇立在暗夜中的宅院,在那一瞬間,深深鏤刻進了他的心肺。他鬼使神差地抬手叩響了門,鬼使神差地坐到了桌前,提箸吃了餃子。

  似乎,他也是他們的一員,也是這宅子的一位主子。

  然而等到吃完了餃子靜下心來,他心中就開始十分的不自在。天知道他趁夜跑到人家宅子裡吃餃子,是何等行徑!

  好在他同宋氏一家人早就極為熟悉,今夜這般雖然古怪,但並不十分出格。

  尤其眾人都拿他當性子古怪、喜怒無常的人來看,旁人趁夜上門蹭吃必叫人心生疑竇,但換了汪仁汪印公,大傢伙不由就覺得自如了。

  漏壺裡的細沙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流淌著。

  熬到寅時左右,一眾人就不禁哈欠連天,各自捱不住了。

  謝翊跟舒硯是早早就去睡了的,宋氏也漸漸發睏,上下眼皮打著架。謝姝寧倒是睡意全無,在一旁發覺了宋氏的異狀,便起身吩咐玉紫幾個,隨她一道送宋氏回房歇息。

  等到她從母親房中歸來,卻發現暖閣裡已經空無一人。

  汪仁前一刻還面無表情地頷首應好,並無去意,轉個身他就已經走的無影無蹤。

  謝姝寧無力扶額,讓人四下找了一圈,果真不見汪仁,便就也自己回去歇息了。誰也不知道,叫她遍尋不見的汪仁,這會正在她娘的屋子裡藏著。鬼魅似的人,躲過眾人的視線,悄悄進了宋氏的屋子,正正經經當了一回「梁上君子」。

  眾人都倦了,宋氏便也將玉紫幾個打發了下去,自叫她們休息去,不必在近前候著。

  故而內室裡很快便只剩下了宋氏一人。

  汪仁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將自己這毛頭小子、登徒子似的行徑都歸罪於了夜間吃的那兩杯酒。

  他心道,自己定然是不勝酒力醉了。

  可才區區兩杯酒,一個號稱千杯不醉的人,又豈會真醉。

  正月的凌晨,他是窩在房樑上度過的。逼仄的角落裡,他卻歡喜的幾乎要睡過去。

  直到雞鳴時分,眾人起身,於庭前燃放爆仗,他才在喧鬧中悄悄離開。玉紫進來喚宋氏起身時,房梁中早就重新變得空曠。

  巨響過後,三聲開門爆竹燃放完畢,庭前鋪滿散碎的紅紙片,好一副滿地紅。

  卓媽媽幾個老人兒自然就又立刻揀了吉利話兒來說,聽得人一大早便心情愉悅。

  此時的顯貴紳衿之間流行「飛帖」拜年,家主並不親自出門,只譴了僕人四處派送賀柬。原先在謝家時,這些應酬難免也是缺不得的。而今他們自己獨門獨戶,又沒準備在京裡長留,一切就都變得輕鬆方便起來。

  謝姝寧只準備著初三那日親去燕家,見見燕嫻,順道再同燕淮商議吉祥跟圖蘭的親事,以示莊重。

  於她而言,圖蘭並不只是個婢女,因而圖蘭的親事,也是絕對敷衍不得,隨意不得。

  正月裡忌諱多,眾人也都努力小心謹慎著,免得犯了忌諱,倒楣一整年。卓媽媽時刻在旁提點著,恨不得渾身上下都長滿眼睛好盯著全家人看,免得叫人動了針剪,摔壞東西。好在一晃三日,在卓媽媽的嚴防死守下,府裡連半點忌諱也沒犯,卓媽媽這才略略安心了些。

  去年出了一波又一波的事,忙的叫人應接不暇,差點出了大禍,卓媽媽都歸咎於了去年正月裡,圖蘭無意說的那句話。

  謝家三房的廚房臨近大街,也不知從哪溜進來一隻野貓,叫眾人一頓好找,終於才逮住了它。正巧叫圖蘭給撞見了,她下意識就張嘴說了句,「拎出去放生吧,千萬不要打死了。」

  正月裡說「死」這等不吉利的字眼,乃是大忌諱。

  所以卓媽媽今年的首要任務就是盯緊了圖蘭,惹的謝姝寧哭笑不得。

  到了初三這日,謝姝寧領著人親自去了趟燕家。

  緩過年,吃了幾帖鹿孔配的藥,燕嫻的精神略好了些。但這些藥終究只是治標不治本,她依舊病歪歪的,見了謝姝寧就自嘲自己是藥罐子,大過年的連隻肉餃子都不曾吃過。她的飲食以清淡為佳,肉餡的大餃子,是萬萬吃不得的。

  謝姝寧知道她是故意說了這話來緩解氣氛的,也就順著她的話抱怨了幾句守歲的那頓餃子不像話,差點害得她將銅錢都給吞了下去。

  燕嫻聽著,咯咯發笑。

  二人說了一會話,謝姝寧才去前頭見燕淮。

  燕淮的精神倒看著比妹妹的還差,神色冷凝,似一刻也不曾放鬆過。謝姝寧猜測著問道:「那夥子人的來歷,仍舊沒有線索?」

  他搖了搖頭。

  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京都的角角落落裡都安生得很,沒有絲毫異動,連過街的老鼠也難尋出一隻來。

  除夕夜裡的那場雪,更是遮掩了一切。

  自然,他們心中都很清楚,人只要還活著,就不會消失。那群人,眼下只是藏匿在了何處,暫且蟄伏了。上回損了幾名人手,他們定然也是傷了元氣。

  謝姝寧暗嘆一聲,同燕淮提起圖蘭跟吉祥的親事來。

  這事是前些日子就寫了信略提過幾句的,因而燕淮心中也早已有數。

  他面上總算有了些笑意。

  這樁親事,可算是近年來,最大的一件喜事了。

  大家的心思也就都擱在了這上頭,一過完年就忙碌了起來。尤其是卓媽媽,更是日日拘著圖蘭不讓她往外頭跑。圖蘭哪裡忍得住,仍舊是時時往吉祥那去。卓媽媽管不住她,氣得直要揪她的耳朵,耳提面命成親之前,不準再去見吉祥。

  婚前男女雙方不得見面,是一直以來的規矩。

  圖蘭卻不聽,一見卓媽媽說規矩就道她不是西越人,西越的規矩擱在她身上不起作用,聽得卓媽媽是好氣又好笑。管了幾日仍是管不住,乾脆就也真不去管她了。

  時至初五,吉祥得了鹿孔的允,收拾行囊帶著一大堆的藥,回了燕家。

  圖蘭不在意禮俗規矩,他可是在意的。

  結果他這一走,圖蘭心中不捨,又不便日日去燕家見他,自他走後就日日唉聲嘆氣。

  不過很快,府裡忙得人仰馬翻,圖蘭也被扯著去量身做嫁衣,還被逼著用拿劍的手硬換了針線扎了朵歪七扭八的小花出來。卓媽媽笑稱,按理這嫁衣是該新嫁娘自己繡的,但圖蘭焉會做衣裳繡花,便只這一朵意思意思就可。

  但時間說寬裕卻委實不夠寬裕。

  卓媽媽、玉紫幾個都抓緊時間一道把心思放在了繡嫁衣上。

  謝姝寧則忙著幫圖蘭準備嫁妝,心中時時倒生出一股嫁女的心情。

  燕家那邊雖則沒有他們這邊忙的熱火朝天,但也是忙碌的。其中更以如意為甚,因了這事,他還要抽出空來督促燕淮早日娶妻,著實不容易。

  燕淮聽了幾遍,叫他纏得頭疼不已,索性躲了出去。

  時人初一至初五拜年,過了初五,就算是「拜晚年」了。他就趁著初五這日,去了萬家見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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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 外祖母

  萬家老夫人膝下共有一子二女,嫡長子萬幾道便是如今的定國公,大女兒嫁入燕家,生下了世子燕淮,次女隨後嫁於成國公燕景做了繼室,生下了燕二公子燕霖。萬家同燕家關係應當十分深厚,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萬幾道過去同燕景乃是親如手足的好友,卻在兩家結為親家之後沒多久,倆人的交情便漸漸淡了。

  有些往事,便無人再提。燕淮幼年時,偶爾會來萬家小住,萬老夫人同他說著話,常常不經意地就將些湮沒於歲月長河的事揀出來當樂子說給他聽。他也是那時才得知,見了自己素來沒什麼好模樣的大舅舅,原來曾經同自己父親那般要好。

  按照萬老夫人的說法,這倆人是能好的同穿一條褲子的。

  然而世事難料,究竟是因了什麼事才叫這倆人反目成仇,除了他們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真相。燕淮也一直認為外祖母她,同樣也是不知的。但多年後,長大了的他回憶起過去,卻不由覺得外祖母非但知道,而且知道的十分詳盡清楚。

  但她守口如瓶,從不洩露半個字。

  她不想說的事,誰也沒辦法從她嘴裡撬出丁點。有時燕淮也會忍不住覺得,大舅舅的脾氣像極了外祖母,執拗異常。好比大舅舅不喜他,便不論他如何討好,始終都還是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喜歡;外祖母則恰恰相反,待他這個外孫子比待萬家的親孫子還要偏疼上許多,不管府裡的人如何議論,幾個表兄怎麼抱怨,她都從不改變。

  ——事情,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

  前往萬家的路上,燕淮反覆想了很久,心中卻並無答案。

  萬家跟成國公府同在京都南城,相距並不遠。他策馬而行,踏著皚皚白雪消融後殘留在地面上的水漬,走到了萬家門前。

  掐指一算,他已很久不曾站在這裡。

  記憶中的朱門,依舊整潔如新,映入他的眼簾,卻似乎早就已經斑斑駁駁,帶著陳年的舊漬,叫人心生悵然。

  守門的小廝見著他,先是一怔,旋即便都嚇得跳了起來,一路跑著朝裡頭稟報去。另一個則牽了他的馬,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神色,道:「老夫人吩咐過,不拘何時,只要瞧見您來了,不必通傳,隨時可帶您去見她。」

  燕淮微微挑眉。

  既如此,方才那急匆匆跑遠去報信的人,回稟的對象就不可能是外祖母了。

  他暗自嗤笑,大舅舅倒真惦記著他,同外祖母一般無二,隨時叫人留意著。

  少頃,他去拜見萬老夫人,但見簾子一掀,萬老夫人親自迎了出來。

  年約五十餘歲的老嫗保養得宜,面容白皙,眼神清澈,依稀可見她年輕時的姣好美貌。她穿著一身蓮青色福壽紋的冬襖,笑著走了出來,望向站在台磯上的燕淮,說:「我正念著你,可巧就來了!」

  燕淮淡淡笑了下,上前兩步襝衽行禮,同萬老夫人請安。

  萬老夫人頰邊笑意愈顯,回首道:「奉茶奉茶,快快讓人奉茶,拿了那罐子白茶出來,表少爺喜歡。」

  他並不挑剔,只那時回京後再見她時,在這吃了一盞茶,他讚了聲好茶而已,難為她記掛在了心裡。燕淮心裡的鬱色慢慢消了些,等著門口的幾個丫鬟打起簾籠,親自上前攙了萬老夫人緩步入內。

  正是年節上,府上的人見了他雖驚,但面上都掛著笑意,只這般看著,倒叫人不大覺得萬家難待。

  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擱著隻藥碗,碗內只餘半口濃濃的藥汁,氣味濃郁。萬老夫人由丫鬟們扶著上了炕,靠著半舊的素緞靠背引枕坐下。燕淮就在挨著炕沿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去。萬老夫人便將一眾人都打發了出去,只將個細挑身材,容長臉,穿著銀紅襖兒,白綾青緞掐牙細摺裙的大丫鬟留下在旁斟茶倒水。待到奉了茶,她笑著略一沉默,又道:「春琴,你也先下去吧。」

  名喚春琴的丫鬟應了聲,端了炕桌上那口藥碗,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萬老夫人背過身去,輕咳了兩聲。

  燕淮皺了皺眉,端起茶盞遞了過去,服侍著她小口飲下止住了咳嗽聲,方才問道:「是什麼病?」

  「不是什麼要緊的毛病,無甚大礙。」萬老夫人自接了茶杯,笑著搖了搖頭,「這人一旦上了年紀,渾身上下皆是毛病,一有個風吹草動,就難免要吃藥。」

  燕淮沒作聲。

  經過當年的事,他跟萬老夫人祖孫之間隔閡未消,如今坐在了一塊,倆人之間依舊還有心結橫著。

  他道:「外祖母該好好照料自己才是,小病不治終成大病,不可掉以輕心。」

  曾幾何時,眼前的老嫗是他年幼孤獨的人生裡,最重要的那抹光亮。

  「不必擔心,府裡上上下下那麼多口人,你還怕沒人照看我不成?」萬老夫人笑道,卻一直絕口不提兒子萬幾道分毫,「你能來這一趟,外祖母心中便已經十分安慰,身上那點小病小痛,見了你也就立時都大好了。」

  她說著話,一面上下仔細打量著燕淮,忽而嘆口氣道:「瘦了許多。」

  燕淮眼神微閃。

  萬老夫人又接連長嘆了兩聲,語氣澀然地道:「你還知來擔心我這老婆子,可成國公府上,又有哪個來擔心你……」小萬氏的事,他們皆心知肚明,萬老夫人當然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提起,她只問道,「聽說,當年你母親為你同溫家定下的那門親事,給退了?」

  這事京裡早已傳遍,她自然不會不知。

  燕淮淡然應是。

  萬老夫人面色來回變幻著,緊緊盯著他問:「可是你退的親?」

  「您何出此言?」燕淮微訝。坊間的消息,可一直都是溫家主動退的親。

  萬老夫人嗤笑了聲,道:「溫家也就那麼點下作手段。你是我的外孫子,你的性子,我素來清楚,豈能如那些流言蜚語說的般不堪。自然也就只能是你上門退了親,惹毛了溫家,他們故意散播了污衊你的流言而已。」

  燕淮心中微動,沒料到萬老夫人會這般想。

  萬老夫人則見他方才雖關心著自己的身子,但說話間似乎總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禁微黯。

  造化弄人,全是她的錯。

  靜默須臾,她忽然同燕淮說道:「你身邊還是同那時一樣,連個近身伺候的丫鬟也無?」

  燕淮愣了愣,點頭道是,還沒想好該如何解釋這事的緣由,便聽到萬老夫人鄭重其事地說:「你也十七了!身邊卻連個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沒有,說出去豈不是叫人笑話。你的親事,外祖母不便插手,可你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也無,叫我這老婆子瞧著於心何忍?左右你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才會成家,總不能一直如此!你這身邊吶,如今也該有個人了。」

  隨即,她便笑著問他道:「我身邊那個叫春琴的丫頭,你瞧著如何?」

  「她行事穩重,為人又聰慧……」

  「不必了。」

  沒等萬老夫人將誇讚的話說完,燕淮便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萬老夫人詫異:「可是不喜歡?」

  燕淮訕訕解釋:「外孫不習慣身邊有婢女在,左右那些瑣事,平素也都有小廝打理。」

  萬老夫人聞言不覺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要賞了春琴給你,哪裡只是為了打理瑣事!」

  她只當他不曾聽明白,卻不知燕淮聽得是明明白白,因而只覺尷尬彆扭不已。

  他無意如此,便索性乾淨俐落地拒絕起來:「長者賜,原本不敢辭,但這事,還是算了。」

  萬老夫人聽他說的斬釘截鐵,不由張嘴要勸,可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她嘴角翕翕,到底將想說的話都給咽了下去,直接將這事撇過不再提起。

  也是她思慮不周,萬家的丫鬟,怎好塞到燕家去。

  若燕淮心思過重,難保不會認定她這是故意要在他身邊安插個眼線。

  萬老夫人靠在素緞靠枕上,眼神微變,心中暗道自己想的不夠周到全面。她不敢再提這事,原本想要裝作無意略問一問次女的情況,這會也不能問了。心中暗嘆一聲,萬老夫人便只揀了年節上的幾件趣聞同燕淮說笑。

  祖孫倆人許久未見,雖然隔閡仍在,但倆人依舊說了好一會的話,燕淮才起身告辭。

  燕淮的容貌,同生母大萬氏頗有幾分相似,不吭聲就坐在那的時候,尤其的像。

  萬老夫人看著他,面露不捨,讓他得了空便來小坐片刻。

  他一一應了。

  萬老夫人滿面笑意,要親自送他出門。

  哪有長輩送晚輩的道理,燕淮連忙推辭,卻拗不過萬老夫人。她指了兩個人跟著,一路隨他共行,只道是沿途逛逛,不理會他的推卻。

  不多時,一行人已走到了二門外。

  萬老夫人這才停下腳步,目送燕淮離去。

  昳麗少年信步而去,須臾已不見人影。

  萬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半響,方才長嘆了一聲轉身回去。然而在誰也不曾察覺的角落裡,有個身影躲在那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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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章 燕歸來

  一抹日光穿透厚厚的雲層,斜斜照了下來,正巧照進了那個陰冷的角落。

  身形單薄的少年穿著身萬府小廝的冬服,佝僂著背站在牆根處,將頭深深低了下去。日光落在了他肩頭,他像是被燙傷了般跳了起來,飛快地又往陰暗的角落裡藏得更深了一些。他腳上的鞋子重重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倉惶地屏息聽了會,沒有聽見外頭有動靜響起,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良久,他才悄無聲息地從角落裡緩步走了出來。一條腿先行,另一條腿拖在後頭。那條腿受過傷,瘸了,再也好不了。他拚命地想要正常使用它,可不論他如何佯裝如何努力,他走路的姿勢仍舊是一高一低,跛著的。

  正月薄白的日光下,少年的臉終於清晰地露了出來。

  一道狹長的傷疤自他的眼角開始,劃過顴骨,直至下頜處方止。若仔細去看,就會發現,這條疤還帶是新鮮粉嫩的,可見上頭結的痂也才剛剛脫落沒有太久。

  這疤乍然看去,像是被刀劍利器所傷,可其實卻只是在口子鋒利的石頭上劃破所致。但傷的程度,卻一點也不比刀劍之傷來得輕。那種疼的滋味,他這輩子只怕都忘不掉了。

  他尤記得當年摔斷了腿後那錐心的痛意,可比起後來他經歷的那些,那點痛又能算得上什麼。

  摔斷了腿,還有母親在,他可以放聲呼痛可以啜泣,因為一切都有母親替他扛著。可當他從掙扎著爬出廢墟磕上了石頭,硬生生在自己面上劃開了一道近三寸的口子時,他連半個痛字也不敢喊。

  他只能忍著,任由粗糙的砂礫碾磨過他的傷口,像是在往上頭撒鹽一般,疼得他差點咬斷了舌頭。

  腳下鋪著的地磚硬且冰冷,他一步步踏過去,想起的卻是在蘭羌古城裡沿著漫漫黃沙,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前行的時候。

  母親曾同他說過,為他取名霖,乃是因為他是上天降下的恩澤。

  這樣的他,合該福澤綿長,享一世安寧。

  他一度信以為真,覺得母親的話是再真不過的了。他自小生活優渥,想要的東西只要是有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母親也會想法子為他摘下來。可直到他跟隨著形形色色的人,歷經千辛萬苦回到這片土地時,他方才知道,什麼狗屁福澤,狗屁安寧,他生來便是受罪的。

  賊老天剝奪了他原本安然的生活不夠,還要這般折磨他!

  身著小廝冬服的燕霖咬牙切齒地走在萬家園子的小徑上,低聲咒罵著老天。

  說話間,他面上的傷疤被牽扯成一個猙獰的姿態。

  他的肌膚更是呈現出一種歷經風沙侵蝕的粗糙乾澀,頭髮亦是沒有絲毫光澤,枯黃得好似一把雜草。這樣一個人,任憑是誰見著了,都不會認出他就是燕霖。

  幾年過去了,他的身量拔高了,身形卻單薄伶仃得可怕。

  他的眉眼間時而充滿戾氣時而又充滿恐懼。

  一陣風吹過,樹上殘存著葉片簌簌作響,他立時面色煞白,倉惶後退。

  ——活像隻驚弓之鳥。

  發覺只是一陣風,他長長鬆了一口氣,繼續謹慎地朝前走去。

  他沿著小徑一路走到了大舅舅萬幾道的外書房,門口當值的兩名小廝皺眉看他,語氣倒還是放得極和緩,道:「阿喜,國公爺正找你呢。」

  燕霖很不耐煩這個名字,但在人前卻還得忍著聽著,只得飛快地胡亂點了點頭,越過他們往裡頭見萬幾道去。

  前些時候,他好容易脫下這身小廝衣裳,跟著大舅舅出了一趟門,誰知不過悄悄溜出去走了幾步,便被大舅舅狠狠斥責了一頓,說他叫人給瞧見了。他卻不以為然,他都成了這幅鬼樣子,就算叫他自己起來照鏡子,也覺得鏡中之人陌生得可怕,誰又能認出他來。

  但當大舅舅派了人出去收拾的時候,他卻不由自主慌張了起來。

  大舅舅自小拿他當親兒子疼,見他如此倒也覺得心中不好受,耐著性子安撫了他幾句,說那人只是衝他的背影指了一指,興許根本指的就不是他。但為了保險起見,仍要將人給處理了才好。

  他這才勉強鎮定下來。

  結果誰知,明明是被派出去處理旁人的,那幾個卻反倒叫旁人給處理了。

  他並不曾親見那畫面,卻照舊駭沒了半條魂,從此再不敢出門。

  他進了書房,反身將書房的門重新關上,然後才朝著裡頭寬大的書案走去。

  萬幾道就坐在太師椅上,閉著雙目,像是睡了過去。

  然而不等他走近,萬幾道倏忽張開眼睛,直直朝他看了過來,口中道:「你怎麼又開始胡亂走動了?」

  燕霖歸來的事,是個秘密,就算是萬家,除了家主萬幾道一人外,便再沒有第二人知道。人多嘴雜,在誰也不值得信任的情況下,只有將事情瞞嚴實了,才有效。

  「燕淮來了。」燕霖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從齒縫中擠出燕淮的名字。

  萬幾道的神情卻出奇的平靜,他道:「只要你外祖母還活著,他遲早都會上門。」

  燕霖眼中閃過一絲刻薄的狠意,差點脫口說出要外祖母早日去死的話。

  從幼年時伊始,他跟幾位表兄弟便知道,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在老夫人心中都無法比同燕淮。

  他沒少嫉妒過燕淮。

  而今,他依舊嫉妒著他,順帶著也恨上了外祖母。

  但他到底不敢當著大舅舅的面說這話,只得又將話吞了回去。

  萬幾道則忽然坐直了身子,將雙手置於書案上,虛虛交握在一塊。他說:「你能活著回來,已是老天爺開恩,不如就改名換姓當做燕霖此人已經死在蘭羌,你用著新身份,新的路引,帶著銀錢遠離京都,想在哪裡定居皆由你說了算。京都就是個狼窩,你一旦露面,便成了那塊丟在地上的肉,白等著人上來吞食,何苦?」

  這事燕霖剛剛出現的時候,他便說過一次,但燕霖並沒有聽進去。

  他不肯走,又暫且不能暴露身份,只得借用萬幾道新收的小廝的身份,留在萬家。

  燕淮嗤笑,反問道:「舅舅這意思,是叫我任由燕淮作惡?」

  萬幾道皺眉,輕聲斥道:「他自進錦衣衛所便連跳幾級,而今更幾乎成了錦衣衛的二把手。你可還記得他今年才幾歲?他要想殺你,易如反掌,你拿什麼同他鬥?你母親就只有你這麼一點血脈,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讓你去送死的!」萬幾道義正言辭地說著,「燕淮只是將你送去蘭羌,卻沒有殺你,已是萬幸。若他當時想要殺你,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當初燕霖被送去漠北時,他派人在半道上便截了兩回,損兵折將,兩敗俱傷,可到底是燕淮那邊稍勝一籌。

  從那以後,燕霖被失去了蹤影。

  他也派人萬里迢迢去各處尋過燕霖,但始終無功而返。

  天大地大,藏在蘭羌古城的燕霖,不過是滄海一粟,要想找他,比當年他們費盡心機四處搜尋燕淮的蹤跡更難。

  萬幾道是個聰明人,即便他一開始站在小萬氏身旁,幫著她跟燕霖,但事已至此,他不能為了外甥毀了自己。於是在找了大半年後,他召回了所有人馬,徹底放棄了燕霖。

  歸來後的燕霖,也因此對他沒有絲毫信任。

  風暴來襲之際,蘭羌古城陷於狂沙之中,天地一色,眾人四散,迷了方向。

  他在倉惶之中藏到了一匹駱駝的肚子下,總算是勉強逃過了一劫。等到風止沙靜,他重新睜開眼,被眼前的一幕幕嚇軟了雙腿。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燕淮派了人悄悄跟著他,防止他離開蘭羌,他也從來不敢離開。甚至於,到了那一刻,發現天地寂寂,四野空曠後,他仍是不敢走。

  他一個人,怎麼走?

  怯弱如他,連駱駝也騎不好。

  沒有人知道,他吃了多少苦頭,才踏上了京都的土地。暈倒在萬家角門前時,他衣衫襤褸,頭髮打結,形同乞丐。

  這漫長的一條路,生生將懦弱的他磨礪得面目全非。

  天下人皆負了他,他娘負了他,舅舅也負了他,他如今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但他眼下,只能依靠舅舅。至少他知道,自家大舅不會同燕淮交好。僅此一條,便很是夠了。

  「我娘還在成國公府,我即便走,也不能一個人走。」燕霖抬頭,定定看向萬幾道。

  萬幾道眉頭緊鎖,道:「此事需要從長計議,一旦我將你母親帶出來,便送她去同你匯合。」

  燕霖搖頭拒絕:「如果真要走,便一起走,我不能就這樣拋下娘親。」

  他能一個人從蘭羌回來,就也能殺回燕家,把燕淮手裡所有的東西都搶過來據為己有。

  當初燕淮也是如此,單槍匹馬殺回京都,從他手裡搶走了一切。而今,他要去重新搶回來。

  他垂眸,暗暗咬牙。

  萬幾道瞧見,將眉頭狠狠皺成了個川字。

  燕淮羽翼漸豐,他並無意同他撕破臉來硬的。

  「成國公府,也有我的一半,他憑什麼全部拿走?我要全部拿回來!」燕霖霍然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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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喜事

  萬幾道失語,一時無話說他。

  到底是他們當年沒有將事情處置妥當,才會讓今時便成這副模樣。因果冤孽,從來如此。萬幾道望著自己說起燕淮,眼神便恍若淬了毒的第二個外甥,暗暗沉下了臉。

  書房內,寂靜了很久。

  隔著厚厚的簾籠,書房內的聲響丁點不曾被傳出門外。守在門口的兩名小廝互相對望一眼,揣測起那新來的小廝阿喜,究竟是哪裡得了國公爺的青眼。大冷的天裡,他們就只能在外頭看著文,他卻能在裡頭伺候著筆墨。屋子裡燒著地龍,暖和仿若日光明媚的春天,就算脫了外頭穿著的冬襖,也不大會冷。

  穿著冷風的他們,從被打發到來守書房門的那一刻開始,心裡盼著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被調進書房裡伺候筆墨。內書房裡有婢女伺候著,萬幾道也輕易不叫人進他的內書房。外書房倒好些,不如內院裡來的謹慎,又只能找小廝在旁斟茶倒水,研墨整理,因而通常能進外書房伺候的那名小廝,多半就是萬幾道的心腹了。

  他手底下的人,個個都眼巴巴地盼著這個機遇,不曾想卻忽然叫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子給搶佔了先機。

  誰也沒想到,這面上帶疤,還有些跛腳的少年,竟會是萬幾道的親外甥。

  哪怕是萬幾道的夫人也是連一點消息也不曾聽說過。

  燕霖的眉眼並不曾大變,但他身上給人的感覺卻完完全全都變了。像繭裡的毛蟲,在蛻變的過程中,出了意外,結果蝴蝶不成蝴蝶,毛蟲也不像毛蟲,尷尬地介於二者之間,叫人看著就覺毛骨悚然。

  萬夫人已親眼見過他,卻一點也沒察覺他便是燕霖。

  萬老夫人就更是被蒙在鼓裡,被瞞得嚴嚴實實,絲毫風聲也不曾聽到。

  蟄伏在萬家的這隻獸,終有一日會張開他的血盆大口,飛躍而起。

  這一年的正月,有人歡喜有人愁,有人在角落裡用陰毒的眼神盯著自己仇恨的人,有人卻正忙著籌備親事。

  吉祥的親事是在成國公府辦的,人少地方大,平素又冷清,熱鬧熱鬧也好。原本謝姝寧想著同當初月白跟鹿孔成親時一樣,讓他們在外頭置辦一座小宅子,可後頭一想,倒是沒大必要。

  圖蘭定然是吉祥走到哪,她便跟到哪的。至於吉祥,眼下手未完全康復,他必然要打起精神,小心行事,留在成國公府裡養傷,遠比在外頭要來的安全得多。等到他徹底康復,必然也是需時刻跟在燕淮身側的,多半還是歇在成國公府上。

  謝姝寧便索性熄了要另購宅子的念頭,折成了銀子,塞給了圖蘭。

  她手裡不缺這點銀錢,圖蘭到底又跟了她多年,因而出手就顯得愈發闊大方。卓媽媽在旁忍不住打趣,這旁人家小姐身邊的丫頭出閣,主子賞些頭面首飾,幾十兩銀子的,便已算是大方,給丫頭做臉了。哪裡像她們,小姐還給陪嫁了宅子。

  眾人就都笑,逗著玉紫,催她若遇上了好人家,也早早從小姐手裡摳個宅子出來才好,惹的玉紫挑著眉將眾人依次訓了一頓,才沒人敢說話了。

  她是打定主意不嫁人的,不管誰說什麼都不會改變主意。

  更何況,謝姝寧一早就同她說過,她既然意不在成家,那原本就為她準備著的那一份嫁妝,待她過了雙十,照舊也給她。

  她推辭了許久,到底沒推掉。

  月白、圖蘭,幾個尋到了歸宿的,婚事則都熱熱鬧鬧地辦了。

  二月初八,黃道吉日。

  天還未亮,圖蘭就被卓媽媽幾個從床上拽了起來,剝了衣裳丟進浴桶裡,認認真真洗了一回,洗得一貫厚臉皮的圖蘭都羞得滿面通紅,直嚷著讓她們都出去。卓媽媽哪裡會聽她的,冷笑兩聲讓人取了五色絲線來為她絞面。

  圖蘭何曾見過這幅動靜,唬了一大跳,站起身來就要跑,被玉紫幾個死死攔住,好聲好氣地勸她,這是規矩。

  她欲哭無淚,這都什麼規矩呀!

  中途謝姝寧也來湊了回熱鬧,見她眉頭緊皺,被卓媽媽拍著肩頭呵斥了兩句,才不情不願地舒展開去,不禁失笑。

  時間久遠,謝姝寧已經不大記得自己當年出閣時的畫面。那時她滿心都在擔憂婚後的日子,丈夫本性如何,婆母是否和善,長平侯府的日子好不好過,都足夠叫她擔心的了,擔心得甚至不得空悼念自己即將就要逝去的閨閣人生。

  她倚在門邊,笑望著圖蘭一群人,漸漸笑出幾滴淚來。

  許多事,她明明已經經歷過了一番,此刻回憶起來,卻似乎都不曾親歷過一般。

  分明都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回想著,卻彷彿自己只是個旁觀的看客。該高興的時候,她不曾高興過;該羞怯的時候,她也不曾羞怯過;被婆母下臉,該難過的時候,她卻只長鬆了一口氣。

  前一世她腳下的道路,太過坎坷不平,叫她走得磕磕碰碰,心神不寧。

  多好,老天爺又給了她一次機會,叫她遍嘗這人生百味,不必再同前世一般,渾渾噩噩了此一生。

  她悄悄別過臉去,飛快地抹去眼角淚水。

  「小姐,救救奴婢……」

  耳畔傳來圖蘭無力的呼救聲。

  謝姝寧循聲望去,卻只正好瞧見卓媽媽瞪她一眼,道:「今後就不必再稱奴婢了。月白那丫頭到現在也沒改掉這習慣,你可不能再這樣了。」

  她已是自由身,早就不必再自稱奴婢。

  圖蘭掙扎著,小聲說:「一時半會哪裡改得掉……」

  「那就慢慢改!」卓媽媽輕輕打了她一下,「都是正經要出門的人了,往後可不能再如此無狀。」

  圖蘭仰起頭來,望著卓媽媽,忽然換了嚴肅的神情,認真地問她:「媽媽,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卓媽媽一怔。

  「你剝了我衣裳,一大清早的又是訓我打我,還拿了絲線來絞我的臉……」圖蘭肅容,掰著手指細數著卓媽媽的「惡行」,「好多樁呢!」

  卓媽媽臉色一黑,劈頭在她額上敲了顆爆栗,道:「你個蠢丫頭!」

  圖蘭瞪眼,「你瞧,你又打我了!」

  霎時,哄堂大笑。

  圖蘭披散著烏黑的一把長髮,四顧茫然,

  「罷罷,我還真拿你沒轍了。」卓媽媽哭笑不得,讓人遞了梳子來給她挽髮,一面忍不住感慨,「都說京都的水土不養人,可瞧瞧,這把頭髮剛來的時候,我記得可跟把草似的,哪像現在,緞子一般。」

  坐在梳妝台前的圖蘭輕聲嘀咕,「又多一樣,嫌我頭髮像草……」

  哪有聽話只聽半截的人!

  卓媽媽氣得差點把梳子敲她腦袋上,可到底沒捨得下手,只憤憤哼了一聲。

  忽然,正梳著髮,圖蘭哭了起來,道:「媽媽,我以後就見不著你了……」

  卓媽媽吃了一驚,忙丟開了梳子勸她,「快別哭了,咱們可沒有哭嫁的習慣。」

  京都本地的說法,姑娘家出門之前,那可都得笑著的,拜別父母的時候,也不能哭,哭了可是不吉利的。

  圖蘭卻傷心的厲害,一時哭的停不下。

  謝姝寧快步走近,笑道:「怪不得卓媽媽叫你蠢丫頭呢,怎會見不著,你三天後還得回門呢。」

  「回門?」圖蘭抽泣著。

  謝姝寧頷首應道:「是啊,三天後你就能領著吉祥回來見我們了。」

  啜泣聲戛然而止,圖蘭立即破涕為笑。

  卓媽媽忙讓人重新打了水來為她淨面,嘟囔著:「身上劃開老大一個口子也不哭,如今倒是多愁善感起來了。」可說著這樣的話,她自個兒眼角也有淚光微閃。

  須臾,重新淨了面,卓媽媽拿了粉來幫她上妝,一面塗粉一面嫌棄道,「臉盤這麼大的姑娘,媽媽我也還是頭一回見。」

  圖蘭憋著不敢笑也不敢哭,等到卓媽媽移開手,她緩緩將面前的八角菱花鏡高高舉了起來,置於卓媽媽眼前,道:「媽媽年輕的時候,難道沒見過自己的臉?」

  屋子裡一眾人就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卓媽媽也不惱,「那也比不得你的臉盤大。」

  時間就一點一滴就在她們的互相鬥嘴打趣中,徐徐流逝。

  爆竹燃放的聲音此起彼伏響起時,圖蘭也已穿著嫁衣安安穩穩坐在那候著了。

  少頃,有丫鬟跑進來報信,說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

  卓媽媽急了起來,讓人抓緊做最後的準備。謝姝寧笑著讓她不必慌,前頭有舒硯表哥跟哥哥在,豈會這麼快就放人進來。宋氏認了圖蘭做乾閨女,自然也就被他們倆當成了妹子,這會妹婿來了,哪裡會不為難一番。

  都是年少愛鬧的年紀,少不得要折騰。

  果真,隔了好一會也不見動靜。

  圖蘭有些坐不住了,自掀了蓋頭道:「怎麼還不來?」

  謝姝寧笑得前仰後合:「矜持些,莫急。」

  話音剛落,外頭又衝進來個報信的丫鬟,直嚷著:「來了!來了——」

  屋子裡頓時一陣人仰馬翻,忙著幫圖蘭重新蓋上蓋頭,往她手心裡塞如意果,好不忙碌。

  趕著吉時,迎親的隊伍匆匆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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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0:55:48 |只看該作者
第349章 靖王

  出北城時,正巧迎面來了輛馬車,因是迎親的隊伍,馬車只得先行退避到一旁,等著花轎走過。

  暫且停下的馬車內,蔣氏面露倦怠,伸指重重按壓著眉心揉了幾下,問道:「是哪家的小姐出閣?」

  同行的大丫鬟聞言,遂往馬車外探頭悄悄張望了兩眼,回過身來搖搖頭道:「瞧那陣仗,不像是石井衚衕里住著的那幾戶人家。」北城住的多是仕宦人家,其中尤以謝家所在的石井衚衕最為密集,官位低的,大多住在外頭。這支迎親的隊伍,人數並不多,興許只是戶小官吏家的女兒出門。

  蔣氏聽到大丫鬟的猜測之言,不由意興闌珊,放下手道:「走吧,早些回去。」

  大丫鬟應聲而去,吩咐車夫啟程加速。

  迎親的隊伍漸漸遠去,載著蔣氏的馬車也飛快地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還有一輛牢牢地跟在它身後,同樣朝著石井衚衕去。

  馬車裡一人昏睡著,一人將眼睛貼在窗上往外看了又看。終於離開了那該死的地方,她被禁錮了許久的身子得以舒展,同樣被禁錮了多時的心也開始蠢蠢欲動。無人知曉,謝芷若的病,出自她的手。

  就連蔣氏,也絲毫不曾察覺。

  原定於年前便要接她們回府的,但謝三爺提前知道了消息,不論如何也不答應。老太太接連給他施壓,也拖了一個月,才叫蔣氏親自前去接了她們回府。蔣氏一直擔心著謝芷若熬不到這個時候便已經病死了,誰知她雖然病著,但離病死還頗有一段距離。蔣氏也由此鬆了一口氣。

  那住持靜言師太果然是為了銀子。

  蔣氏權當破財消災,帶著兩個孩子匆匆逃回了府。

  那間庵堂鬼氣森森,實在不像是活人該久留的,蔣氏接了人回來,卻依舊憂心忡忡。若非謝芷若果真是重病在身,恐用不了多久就會不治身亡,謝三爺一定會立即吩咐人動手了結了她,好在到底也是親生的女兒,小時嬌寵著長大的,真要下殺手心中多少也有些苦澀,而今只盼著她自個兒死了。但蔣氏怕著,若女兒就此活了下來,今後又是否能平安活下去?

  然而世事無常,她如今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依舊想不出應對的法子來。

  身著新衣的貴婦人在馬車內長且重地嘆了一聲,「唉……」

  平靜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早春來臨之際,朝野間也如冬雪消融,萬物復甦一般,有了許多同冬時不一樣的聲音。

  肅方帝對清虛道士的丹丸,近乎迷戀。他封了清虛道士做大國師,這大國師卻不必做別的,只需日日守在丹爐前,為他冶鍊丹藥,調理身體。

  女色惑人,肅方帝的荒淫名聲漸漸傳遍朝野。

  宮裡頭的主子們侍寢,那也都是有規矩的,要嚴格按照著規矩辦事。可肅方帝一早開始白日宣淫,這也就罷了,而今他更是同時傳喚數人一道服侍,若一有不順心的,便不論其封號家世,是否誕育皇嗣,直接讓人拉下去砍了。

  一來二去,已有兩位貴人,成了深宮中的一縷幽魂。

  沒有人知道,自己何時就會變得同她們一樣。肅方帝的喜好叫人捉摸不透,難以揣測。人人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不敢敷衍縱意。可即便如此,仍有人難逃厄運。

  一時間,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但肅方帝雖則在情事上如此無道,於家國大事上到底沒徹底糊塗。而今西越照舊是國泰民安,歌舞昇平。

  他還沒有變成徹頭徹尾的暴君。

  不過他的心思,已經並不時常放在國事上。摺子他都挑著看,若是要緊的事,便多看幾眼,若是不打緊的,便隨意批閱了事。先時他收到惠州遞上來的摺子,只掃了一眼見是謝元茂懇請告病歸京,他便提筆批了摺子允了。

  這等小事,他懶得多想多管。

  惠州那缺了人,便隨意再提一個上來便是。

  但於修建堤壩,軍資調整之類的大事上,他仍會強打著精神仔細思量一番,時不時還會傳了人來親自商議幾句。但大家都怕了他,戰戰兢兢地去覲見肅方帝,平安無事出來時,都會不由自主地站在紅牆綠瓦前,長吁一口氣。

  眾人將清虛道士稱為妖道。

  可肅方帝護著他,捧著他,誰也拿他沒有法子。

  自然在清虛道士心中,自己簡直冤大了,就算是那六月飛雪的竇娥,也比不得他來得冤枉。他只是個擅制丹丸的普通道士,一不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二不會上天入地神通廣大,怎麼就成了妖道?

  他想要的僅僅只是大國師之位能帶給他的錢財權勢而已。

  朝堂上有人厭他憎他,恨不得殺了他,當然也就有人巴結他恭維他,想要藉著他在肅方帝跟前露臉的。

  這世上為了錢財權勢不怕死的人前撲後繼,數不勝數。

  清虛道士很滿意眼下的日子。

  然而千里之外,已有人盯上了他。

  肅方帝這一輩的兄弟並不多,慶隆帝死了後,就更加的少了。剩下的那些而今還活著的人裡頭,唯有靖王一人瞧著還成些樣子。自然,在京都那些人的眼中,靖王還不如肅方帝。

  肅方帝好歹只是沉迷女色無法自拔,靖王可是懶散至極,到了冬日連被窩也不肯離開的人。肅方帝會挑著看奏摺,換了靖王,鐵定連伸出手翻一翻摺子的興趣也無。

  外頭皆知,靖王這年紀越大,就越加懶散。

  他的幾個兒子也漸漸長大了,靖王府裡的事,也都有了兒子打理,他樂得輕鬆自在,聽曲遛鳥,什麼也不管。

  如果他一早想要那張龍椅,就不會在年紀輕輕時便跑得遠遠的,到南邊來躲清閒。

  清虛道士的出現,勉強叫他提起了幾分興緻。

  幕僚陳庶一大清早就拿了信件來見求見他。

  靖王聽到通傳,半瞇著眼睛算了算時辰,好傢夥,這還沒到辰時呢,竟就來擾他清夢。平素裡,他是不睡到日上三竿,斷斷不起身的人。闔府上下誰不知道,就連靖王妃,也不敢在這之前來打攪他。

  靖王連聲打著哈欠,嘟噥著陳庶可千萬是有要事稟報,若不然,他非宰了他不可。

  陳庶坐在外頭候著,突然重重打了兩個噴嚏。

  裡頭的靖王卻在慢吞吞地起身穿衣找鞋。人至中年,但靖王身材清瘦,面容白皙,五官俊美,瞧著至多不過三十左右。可他偏生鬍子拉碴,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又生生老了好些歲。

  他生的同慶隆帝、肅方帝皆不相像。

  人常說龍生九子,的確是各有不同。

  早春的天依舊寒氣逼人,靖王卻只披了身薄薄的單衣就走了出來。

  陳庶見了便蹙眉喊了聲:「王爺,而今天日還冷……」

  「你怎麼越老話越多,快趕上我前些日子養的那隻八哥了。」靖王懶洋洋地打斷了他的話,「本王身強體健,不像你是個半老頭子怕冷,裹得跟狗熊似的。」

  陳庶吸口氣,「王爺,您今年四十有一了!」

  靖王依舊懶洋洋的,隨意往陳庶對面的太師椅上一歪,道:「別提了,一年比一年老,估計沒兩年我也就該進棺材裡躺著去了。」

  「……」陳庶無言以對,只得將手中捏著的信遞了過去,「京裡來的消息。」

  靖王面上這才微微帶上了兩分正經之色,抬手接了信。

  伴隨著簌簌聲響,他打開了信,看了兩眼,他不禁挑眉道:「他倒是會享受!」

  陳庶道:「那妖道,八成有古怪。」

  「有什麼古怪?」靖王不以為然,「一個精於房中術的老頭罷了,再古怪也是骨肉做的凡人,禁不起一刀。」

  陳庶沉吟道:「話雖如此,但長此以往,這大好江山的根基保不齊要被動搖。」

  靖王倒不覺得他是杞人憂天,不過口中只說:「左右是他的天下,他要敗只管敗去。」說著,他忽然正色起來,冷笑了兩聲,「就那麼一張破椅子,誰坐誰倒楣!」

  陳庶聞言半響沒憋出話來,良久方道:「小的以為,王爺還是應當提前部署一番。」

  「子山……本王已有十幾年不曾回過京都了……」靖王驀地長嘆了一聲,「足足十幾年了。」

  陳庶默然。

  「你先回去吧,靜觀其變。」靖王又笑了起來,懶懶地擺擺手。

  陳庶依言告退。

  出得廊下,早春二月的陽光打在他身上,帶著寒冬殘留的冷意。他咳嗽了兩聲。

  不遠處正有人朝這邊走來,身量頗高。

  陳庶愣了下,旋即迎了上去,恭敬行禮:「世子。」

  來人正是靖王的第二子,紀鋆。

  靖王妃無法生育,多年來始終一無所出。如今靖王膝下的幾個子女,皆是庶出,其中以次子紀鋆最為出眾,自小便由靖王妃親自撫養,視若嫡出。

  身著黑衣的青年虛扶了他一把,笑道:「陳先生這般早便來見父王?」

  「今晨京裡來了信。」陳庶解釋。

  「哦?」紀鋆微微一挑眉。

  紀鋆早就已經開始接手靖王手下的事,故而陳庶也不瞞他,將清虛道士的事說了一遍。

  紀鋆聽罷皺眉問:「可知此人是誰舉薦的?」

  陳庶道:「據聞是成國公燕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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