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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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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2:29 |只看該作者
第380章 不妙

  話音像是從齒縫間硬生生蹦出來的一般,擲地有聲。

  小七聽得心頭一顫,半個字也不敢多言,趕忙便順著汪仁的話,真「滾」了。眨眼間,屋子裡便沒有了小七的身影。然而他方才走至廊下,便又叫人給攔住了,半是拖著給帶回了汪仁跟前。

  只片刻,汪仁面上的怒意便已重新消失不見,只餘下了幾點零星的不虞躲在眉宇間。

  他坐在書案後定定看向小七,隻字不言,只冷笑了聲。

  小七唬了一跳,「撲通」一聲跪倒,腰桿伏得低低的,大氣也不敢出。

  他也是在汪仁身邊待過好些年的人,汪仁的脾性如何,他們也都清楚。這會見了汪仁這模樣,小七便知,大事不妙。

  ——印公他,是真的生氣了。

  他的頭垂得愈發得低了,額頭已觸到了冷硬的地面,像磕在厚厚的冰塊上,一股涼意直衝腦殼而來,冷得肌膚生疼。但心知印公此刻正坐在書案後看著自己,他便恨不得讓自己的身體僵直得像是塊木頭,連根手指頭也不敢動彈。

  漏沙一點點滑落,時間在飛也似地流逝著。

  小七只覺自己腦海裡一片空白,久而久之連自己這會正在面對陰晴不定的印公大人也給遺忘了,只記得小姐還在家裡等著自己家去回話。這會夜已這般深,夜色黏稠如汁,天上不見明月只有幾枚不起眼的星子。便顯得天色愈發的黑了。

  也不知他何時才能回去……

  他僵著,忽然嘆了口氣。

  一不留神,竟是出了聲。

  頭頂上立時傳來又一聲冷笑。小七慌慌張張地咬緊了牙關。不敢再發出聲響來。

  不知過了多久,昏暗中驀地傳來汪仁平靜無波的問話聲,「怎麼找著的?」

  小七聞言微微一怔,斟酌著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回話才好。真論起來,他跟吉祥也是一頭霧水,根本便說不清他家小姐究竟是怎麼找到人的。若是容易的事,他們也就不會白白辛苦了這些日子。可終了,偏生他家小姐只是往那一站指示著他們帶她翻牆進去。一落地便瞧見了人。

  仔細想一想,倒還真像是個巧合。

  他滿心都是疑慮,嘴角翕動著,盤算著究竟該如何告訴汪仁。

  印公驟然惱火起來。必是因為他家小姐先一步印公找到了人,覺得失了面子,有些下不來台了。可事已至此,眼下不論他怎麼說,印公只怕都是消不了氣的。

  小七琢磨著,終於開口道:「小的不知。」

  想要說謊誆了汪仁去,那可不是尋常人能辦到的事,小七自認沒有此等本事,又因沒有得了謝姝寧的吩咐不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只得索性拿「不知」二字來回汪仁的話。

  因這也算是真話,他說話時的聲音落在汪仁耳中時,便顯得極為平穩鎮定。

  故而汪仁聽了這話連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只屈指輕輕叩響桌案,道:「罷了,你回去吧。」

  小七一頓,驀地抬起頭來,帶著一臉劫後餘生般的慶幸連聲告退。

  這一回,他一直出了東廠。也再沒有人再攔他。

  小七出了門不由長出一口氣,飛快地沿著長街往北城去。

  夜色寂寂。很快梆子敲過了三更。

  汪仁的屋子裡仍亮著燈,一室通明。他孤身一人坐在太師椅上,手中攥著一把的紙,上頭每一張記著的都是四處搜羅來的消息。靜默了片刻,手指漸漸用力,他將手裡的一把紙揉得皺巴巴的,而後一下攥緊,攥成了個稜角猙獰的球,被他輕飄飄地往外一拋,這顆球便擦過燃著的油燈倏忽燒了起來。

  火舌像活著的一般,貪婪地將整顆球都給緊緊裹了起來,眨眼間便將其燒成了灰燼撲簌簌落在地上。

  汪仁半瞇著桃花眼,似睡非睡,打了個哈欠。

  他倚在那坐了片刻,忽將眼睛大睜,嘟噥了句:「也罷,總算飯還是吃得上。」至於燕淮的事,等到他吃完了那頓飯,多的是機會收拾。這般想著,他心裡舒坦了些,只滿心記掛起那些將由宋氏親自下廚烹煮的酒菜來。

  貪、嗔、痴、恨、愛、別離、求不得……

  這裡頭最毒的莫過於求不得三字。

  人心一旦起了執念,若始終求而不得,必日夜寢食難安。

  他想吃那頓飯,想得也已許多日不曾好好闔眼睡上過一覺。

  換了衣裳睡下,他在暗夜裡翻個身,突然一把驚坐了起來,皺眉自語道:「也不知要煮上幾道菜,過會再累著了……」

  如是想著,他不覺又想起自己也已許多日未曾見過宋氏,不知她的眼睛痊癒之後如今怎樣了,也不知早前派人送去的那些補藥可都吃盡了。仔細一想,汪仁發現,自己今夜只怕又要難以安睡了。

  他近乎無聲地嘆了口氣,重新躺下,睜著眼睛望向帳子頂端,像要將帳子瞧出個洞來一般。

  泗水沿河的小宅子,白牆青瓦內,也有個人同他一般,盯著帳子整夜無法入睡。

  這天夜裡,京都各處角落裡,徹夜未眠的人,陡然多了不少。

  謝姝寧倒是睡下了,且一夜無夢,只大被蒙過頭,一覺便睡到了天明時分。可惜昨兒個夜裡月色不見,星子也稀少,今晨這天便也陰沉沉的,不大亮。謝姝寧一早睜開眼時,還當自己才睡下一會。透過窗欞縫隙透進來的光線,帶著灰濛濛的顏色,叫人見了不喜。

  青翡聽見動靜進來,替她撩了帳子服侍她起身,一面說:「卓媽媽讓廚房半夜裡就給您熬上了雞蓉粥。這會正是時候。」

  謝姝寧頷首一笑,起身洗漱過後,便讓人端了粥上來用了滿滿一碗。

  用著晨食。她想著昨兒夜裡小七面色發白地回來時,轉述的那些話,不覺蹙了蹙眉,吃盡碗中最後一勺,她側目看向青翡,笑吟吟道:「再盛上些。」

  青翡吃驚地看了她一眼,木愣愣地點點頭。端了碗去又給她盛了小半碗。

  謝姝寧將這後盛的半碗也吃光了,這才擱了碗筷。用清茶漱了口。

  她如今越想便越覺得,印公的性子難以捉摸不假,但時常卻像個孩子。先前她派了小七去時,便已料到他會生氣。只是沒想到竟還斥了小七滾。

  謝姝寧看著屋外陰沉沉的天,心道,那一聲「滾」八成是對她說的。

  可這事焉能怪她?

  一開始可不就是他自個兒疑心過了,將沒影的事也栽到了她頭上?

  但眼下,她一定要哄著他……

  謝姝寧先去見了冬至,將給宮裡遞消息的事吩咐了下去。

  這事按理是冬至做慣了的,但如今因了宮裡的消息忽然閉塞起來,便顯得難得很。謝姝寧叮嚀了幾句小心,這才放他去辦了。

  她自己則回房去。吩咐青翡取了針線來。

  想要哄了汪仁高興,斷斷不是容易的事,要不然這天下想要走他這條路的人數不勝數。真成了事的卻始終寥寥無幾。她只能另闢蹊徑,尋個最穩妥的法子。

  時至午後,天色依舊晦暗,倒有種連夜晚都要早來兩分的模樣。

  泗水那邊派了人來見她,帶來了燕淮的信。

  因事有變故,他們早前打算著的那些計劃便都必須做出相應的變動。因而也免不得需要同謝姝寧商議。

  過了一夜,他在信中的口氣便自主地熟稔起來。一聲聲阿蠻、阿蠻地喊著,像早就喊過千百次。謝姝寧反倒看得有些微微面上發熱。昨兒個她是見著了人過於激動,結果亂了分寸,今日清醒鎮定下來,倒覺自己先前是糊塗輕佻了……

  只是她雖多活了一世,可前世她從來也不曾經歷過這種事,眼下真碰上了,也只能是硬著頭皮迎上去。

  她斂了心神,反覆仔細地看著信。

  另一廂,冬至想要遞消息入宮一事,卻只能放棄。

  難……太難……

  早前紀桐櫻特地留了用來同她私下通信的法子,已是用不成了。

  宮裡頭的局面,在眾人不知不覺間,便已不同往日。

  自從知道了肅方帝的心思後,皇貴妃假意順從,背地裡卻沒少做手腳。即便真要犯下弒君之罪,她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女兒下嫁梁思齊做個繼室。太子雖則還年幼,但她身後的白家,尚還堅挺,只怕將來也會繼續屹立不倒。

  皇上看似仍精明,但實則卻已有昏庸之兆。

  她深知不能再指望他,便從那一日後就開始準備起了來日帝位更迭的那一刻。

  在宮裡頭待得久了,連她自己也不禁覺得自己日漸腐壞。

  一開始,她們都是後宮裡一朵朵嬌艷欲滴的花,然而有人早早便枯萎了謝了,有人早早就被連根拔除。然而剩下的那些,枝頭上的花開得越來越艷麗,卻是每一株都從根上便爛了。

  皇貴妃覺得,她的根,早就已經腐爛不堪。

  再多的濃情蜜意,也經不起歲月侵蝕。

  她同父兄商量妥當,如今只匿於重重宮闈中,靜候時機成熟。

  肅方帝早就已經漸漸不得人心,身子也大不如從前,她的兒子是東宮的太子殿下,在他駕崩後即位,名正言順。

  然而明明一切都在順利進行,半道上卻殺出了個程咬金,因件荒唐至極的事,便將她軟禁在了宮中,見不得太子也見不著公主……

  歸根究底,還是皇上對她已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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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2:43 |只看該作者
第381章 夜見

  深宮內院,身為女子的她們想要安然活下去,除了一顆日漸堅硬的心臟外,不得不依靠的,還有帝王的那幾星憐惜。

  皇貴妃知道,肅方帝的心裡已漸漸再沒有她了。宮裡的美人,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每一日都在更迭交替。然而後宮無主之時,手掌鳳印,位比副后的她,便是活得最長久的那一隻。她的女兒,是長公主,她的兒子,是東宮的太子殿下。這宮裡頭,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越過她去。

  可世事難料,總有人會忍不住想要觸一觸逆鱗,想要試一試自己究竟有沒有機會取而代之。

  越是年輕貌美的,便越是沉不住氣。

  近日來,肅方帝專寵一位出身平平的和貴人。

  和貴人今年才十六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一身好皮子更是瑩白賽雪,便是女子瞧了也忍不住艷羨不已。肅方帝貪的便是她們的那張好皮相跟新鮮勁頭,於是和貴人一入他的眼,便許久都不曾被冷落。

  恰逢此時皇貴妃的心思全在來日大計上,只一個小小貴人,她根本不曾屬意。何況得過肅方帝寵幸歡喜的人數不勝數,真能長久的卻寥寥可數,甚至於可說是沒有,因而皇貴妃便愈加沒有對和貴人另眼相待。左不過只是個新近得寵的年輕貴人罷了,當不得事。

  但便是這位不起眼的和貴人,硬生生叫她栽了個跟頭。

  和貴人一早來請安,模樣瞧著倒不顯輕佻,眉眼間更是難得的端莊淡然,說話也聽著叫人舒坦。皇貴妃見了頗覺意外,心道皇上這回竟還突然改了喜好。二人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話,她便推說乏了,打發了和貴人回去。

  誰知和貴人走後不過兩個時辰,便有人來稟,說和貴人小產了。

  她彼時正準備去見太子,聞言心頭一跳,立即差人去探明此事。誰知還沒等消息遞迴來,肅方帝倒親自出馬了。什麼樣的事,竟也要他這大忙人親自出面?眾人不得不起疑心,這位和貴人在皇上心中,同早前那些,只怕是大不相同。

  而且和貴人也是個有福氣的,侍寢得寵並沒多久,竟就有了喜脈,懷上龍胎。

  宮裡頭皇子人數寥寥不提,哪怕她就是誕下位公主,也是了不得的事。

  偏生這孩子還沒影蹤,便先成了一包血水,沒了個乾淨。肅方帝震怒,責罵御醫,斥其查明原因。御醫便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道,「是食了陰寒之物的緣故。」

  這話一出,諸人立覺不好,當場便有人悄悄溜出了門飛奔去報給皇貴妃知曉。

  然而已是來不及了……

  和貴人躺在床上,面色霜雪一般的白,連帶著原本紅潤的唇也泛著一陣陣的青白,眼角更有淚珠子像斷了線的珍珠,一粒接一粒地往下滾。她哭著捂緊了自己的肚子,咬著唇瓣低聲說,她今日因胃口不佳,並不曾用飯,只去皇貴妃那請安之際,用了一盞茶。

  她腹中的孩子,原本月份便小,加之她的月事也素來不大穩,所以她有孕一事,宮裡頭的人,一概不知。

  連帶著和貴人自己,也是懊悔不迭,怪自己不小心,連有了孩子也不知,要一道陪了孩子去。她身邊伺候的嬤嬤便慌忙跪倒,哭著哀勸道:「您自個兒還是個孩子呢,哪裡能知道這些,原是奴婢沒有照料好您……」

  嬤嬤將責任攬了過去,原是怕和貴人真的在傷心之際動了蠢念要尋死,二也是為了不叫肅方帝對和貴人生氣不喜,所以她才會反覆強調著和貴人年紀小,尚不知事。

  誰料,話音剛落,這話便叫肅方帝給聽了去。

  肅方帝冷笑了聲,道:「的確是你們無用!」隨後,他便讓人將和貴人身邊貼身伺候的一眾人都給拉了下去。

  嬤嬤心知不妙,連忙求饒告罪,又悄悄望向和貴人,指著和貴人能幫自己說兩句求情的話,若不然,她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但和貴人緊緊閉著雙目,根本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對她的求饒聲便像是充耳未聞。

  沒有人知道,和貴人當時躺在那闔著眼,心中想著的是——真好。

  她年紀還小,不知事呢,可她身邊伺候的人,那可都是老人兒,她們豈會也不知事?

  這般一來,誰又會來怪罪她這個才失了孩子的可憐人?

  同樣的,又有誰會想到,這孩子是她自己捨棄了的……

  肅方帝的子嗣不興旺,她若能生下孩子固然好,可只要皇貴妃還在一日,她的孩子又能算什麼……以她如今的本事,到最後究竟能不能真的將孩子生下來也是個大問題。

  她還年輕,只要處理得當,將來多的是機會再次懷上龍胎。

  年輕如她,自以為下了狠心,一切便都能如願,卻忘了皇貴妃屹立不倒多年,豈是她想扳倒便能隨意扳倒的。

  哪怕她連自己也一塊弄死了,皇貴妃該不倒還是不倒。

  可人的運氣來了,便是老天爺也無法。

  肅方帝正憂心著皇貴妃不願意惠和公主下嫁梁家一事,因而不願意皇貴妃插手壞了自己的大計,正好和貴人出了鬧出了這樣一樁公案,他樂得用個現成,三言兩語便給皇貴妃定了罪。

  皇貴妃焉會坐以待斃,什麼東西,憑一杯茶便妄圖想要定她的罪。

  可當她將自己身上的污水洗去時,肅方帝立即便又責她治下不嚴,奪了她的鳳印,令她自省。

  皇貴妃這時方知,不論她清白與否,肅方帝要的,便是打壓她一樣而已。

  她過上了形如軟禁的日子,和貴人便不禁得意起來,以為這是皇上獨寵自己,才會為自己再三要懲處皇貴妃。她歡歡喜喜喝著濃稠的藥汁,嘴角掛著殘酷又天真的笑意。可這抹笑意,並沒能在她面上停留太久。

  很快,一切成空。

  剔透玉碗裡盛著的藥汁,劇毒無比。

  她以為自己喝的是藥,卻不知流入喉中的,是毒。

  毒發時,似五內俱焚,她疼得抓爛了自己的衣裳,面目猙獰地咬破了唇。毒燒毀了她的嗓子,叫她痛到極致,卻只能嗚咽著,說不出話來。至夜半時分,和貴人氣絕而亡。小潤子親自派人去收拾了局面,待到一切歸於平靜,他去回稟肅方帝,「回皇上,和貴人已經去了。」

  肅方帝背著手站在一幅百美圖前,聞言淡淡應了聲「嗯」。

  風輕雲淡的語氣,像死的那個不是曾懷過他孩子的女人,而只是一隻不起眼的螻蟻。

  不過只是個女人,膽大包天,殺了他的孩子,自然也就只有死的份。

  宮裡頭卻不缺的,便是女人。

  沒了和貴人,還會有貓貴人、狗貴人……

  看了半響,他移開視線,同小潤子道:「多派幾個人,看牢了惠和公主。」

  小潤子頷首應是。

  肅方帝靜了片刻,又道:「去把太子給朕帶來。」

  夜色深濃,燈火搖曳,太子這會早就該睡下了。

  小潤子一時猜不透肅方帝的心思,帶著滿心疑惑恭順地應了下來。臨行前,他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肅方帝的神色,卻見肅方帝一臉的莫測,竟不像他過去見過的。

  去請太子的路上,小潤子一直在暗自揣測著肅方帝的用意,卻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先有了皇貴妃被軟禁一事,緊接著肅方帝又要他派人看牢了惠和公主,現如今又要他半夜去領太子,一件件一樁樁委實不得不叫小潤子多想。他面上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小潤子是汪仁一手教出來的,見慣了宮裡頭的各種怪事,但肅方帝的行徑尤為怪異……早前的慶隆帝是真的瘋了,瘋得厲害,然而他本性不壞,雖瘋了卻看起來還像是個好人。

  但肅方帝卻並沒有瘋……

  小潤子緊緊皺著眉頭,直至見著了太子才舒展開來,笑著請了安,說明了來意。

  年方才十歲的太子殿下,一早便睡下了,這會睡得正熟,硬生生被人叫醒,面上還帶著錦被上花紋的印記。他揉著惺忪的睡眼,仰著頭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小潤子,嘟噥道:「我可是在夢中?」

  小潤子失笑,搖頭道:「殿下不在夢中。」

  太子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垂下手扭頭吩咐下去:「去打盆涼水來。」

  他正睡得迷糊,哪裡能用這般模樣去見父皇。

  須臾,宮人端了水來,他仔仔細細洗了幾遍臉,才覺清醒了些,這才對小潤子道:「走吧。」

  他小時,肅方帝倒時常陪著他,等大些,父子倆便不大能見著面了。見太傅的日子,比見父皇的日子,多得多。二人白日裡也見不上一面,這樣深更半夜的,更是頭一回。

  年幼的小太子坐在輦上,被夜風吹得渾身一顫,攀在一旁問隨行的小潤子:「去何處?」

  這條路,可不是往御書房去。

  小潤子憂心忡忡地走在一旁,輕聲道:「皇上在寢宮等著您。」

  太子眨眨眼,攥緊了袖子,似想問,又不知如何問,終是無話。

  良久,到了地方。

  肅方帝早有吩咐,因而他們徑直便進了寢殿。

  隔著厚厚的帷幕,小潤子稟道:「皇上,太子殿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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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3:01 |只看該作者
第382章 教子

  裡頭一片寂靜。

  小潤子皺了皺眉,太子在旁喊了聲「父皇」,裡頭這才有了些微響動。

  「進來。」

  短短兩個字,說得飛快,叫人聽不出說話者的語氣心境。才睡了一覺起來的太子莫名有些害怕起來,扯了扯小潤子衣擺,無聲地張了張嘴,怎麼辦?

  小潤子微微一怔,勉強衝著他笑了笑,揚手撩起了帷幕,道:「殿下進去吧。」

  太子卻不進反退,身下的腳下意識便往後退了一步。

  他抬起頭來,肖似肅方帝的小臉上滿滿都是擔心。他同肅方帝之間,素來不大親近,這樣的深夜相見,更是絕無僅有。加上早前皇貴妃才被肅方帝給苛責了一頓,自省去了,他同皇貴妃倒向來很親近,這樣的事發生了,對他而言心中十分不好受,這會肅方帝要見他,只讓他覺得擔憂不已。

  他遲疑著不敢進去。

  小潤子無法,輕輕嘆了口氣,壓低聲音喚了一聲「殿下」,用眼神示意著,再不進去若惹惱了肅方帝,那可就真真是不妙了。趁眼下肅方帝並沒有多言,趕緊進去見他,方才是上策。

  但太子仍是踟躕著,想進又不敢進。

  穿著軟靴的腳在地上往前一些又立馬縮了回來,短短須臾像過了一整年般漫長,來回反覆幾次後,太子終於咬了咬牙,鼓起勇氣朝裡頭走去。

  孩童的腳步聲輕而緩,一點點在帷幕後走遠。

  小潤子的眉尖微微蹙著,在放下帷幕的那一刻悄悄往裡頭眺望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裡頭除了肅方帝外,還有兩名眼生的美人。他猶疑著,鬆開了手。

  沉重的帷幕緩緩落回原處,將寢宮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小潤子就守在帷幕外,身姿筆挺,緊蹙著的眉頭絲毫沒有要舒展開的意思。

  這份差,越來越不好當了……

  他在心底裡暗暗感慨了一句,隨即屏息注意起了裡頭的動靜。

  帷幕雖厚,他豎著耳朵聽,裡頭的動靜,還是能隱隱約約聽見一些的。

  按理,做奴才的在這種時候就該屏住呼吸,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看才是。可小潤子是汪仁一手養大的,行事作風裡難免偶爾會帶上幾分汪仁的模樣,這會他都快恨不得掀了帷幕站在正中看了,若連偷聽也不聽,倒不如拿水銀灌進他的耳朵孔裡得了。

  然而帷幕後發生的事,饒是在肅方帝身邊當差許久的他,也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年幼的小太子,就更是不必說。

  他孤零零地走進了帷幕後頭,放緩了腳步,一點點往裡挪。他努力想要讓自己鎮定下來,但他垂在身側微微顫抖著的手仍昭示了他內心的惶恐跟擔憂。宮裡頭曾有流言說,他原本崇敬的父皇,已只是個昏庸無道的狠戾之輩。這樣的話,自然是背著他說的,可他依舊還是聽著了,可見傳言已到了何種地步。

  他知道,自己是怕父皇的。

  已經有近一個月不曾見過肅方帝的太子殿下,勉強挺直著脊背,僵著臉走到了肅方帝跟前。

  然而一側目,他便看到自己左手邊有兩個眼生的女子。

  兩人瞧著皆是約莫十四五的模樣,生得俏麗異常,看到他望了過來,同時將頭垂了下去,恭聲道:「太子殿下。」

  也不知是因為他還只是個半大孩子,還是因為肅方帝根本渾不在意,坐在上首的肅方帝絲毫沒有要讓她們退下的意思。

  太子有些失落,半夜三更被人從睡夢中喚了起來,難得見一回父皇,卻還得當著旁人的面,叫他心裡頗有些不好受。他給肅方帝規規矩矩行過見駕的大禮,「兒臣見過父皇」。

  問過安後,太子便噤了聲,不知該說什麼。

  肅方帝則扯了扯嘴角,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他半倚半坐在榻上,模樣閑適,盯著太子道:「朕聽說,你的馬騎得不好,甚至於還從馬上摔下過兩回?」

  「那是上月的事了,近些日子兒臣的馬術,已經很好。」太子不禁有些委屈。

  肅方帝微微一皺眉,聽已是上月的事,不免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只覺自己鬧了個沒趣。他還能記得召了幾位太傅教習來問一問話,便已是難事,哪裡還能將每日發生的事都牢記於心。

  他搖了搖頭,道:「罷了,不提這個。」

  太子抿了抿嘴。

  肅方帝忽然指了底下兩個人說:「彈首曲子來給朕聽聽。」

  太子一怔,卻聽得肅方帝又說,「來,來朕身邊坐。」

  他身下的位置,焉是什麼人都能坐的,除了他之外,按理誰也不能碰,然而這會他卻朝著太子招了招手,喊他過來一道坐。太子唬了一跳,哪裡真敢過去。

  可他一遲疑,肅方帝便沉了臉。

  太子白了小臉,低著頭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在榻沿沾了沾屁股,卻不敢真囫圇坐下。

  一旁的肅方帝見狀嗤了聲,也不顧兒子的不自在,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就往後拖,口中道:「朕這天下將來都是你的,你怕什麼!」

  他用力不小,太子肩頭被抓得生疼,卻又不敢明說,只能點頭如搗蒜:「兒臣不怕……不怕……」

  雖則肅方帝說的話不假,等到他仙逝,這天下自然是太子的,但太子怎麼聽著這話都覺得不對味。他低垂著的面上露出皺巴巴的神情來,先前來時路上還隱約帶著的睏倦之意,這會更是消的一乾二淨。

  驀地,肅方帝揪了揪他頭上的髮髻,將他的臉都扯得仰了起來,幾乎能看到自己的下巴。

  琴聲漸起,歌聲應和。

  肅方帝慢吞吞鬆了手,一面敲擊著榻上矮几附和底下的琴聲,一面對太子說道:「朕平素不大見得著你,也不知你竟成了這幅性子,還不如你皇姐甚多。」

  幾個孩子裡,哪怕是太子也不比惠和公主紀桐櫻討他喜歡,只漸漸的,連帶著一直心疼著長大的女兒,似乎也不大打緊了。

  他隨口一說,太子卻沉默了下去。

  漸漸的,太子擱在身側的雙手微微攥緊,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他吃驚地看著底下的兩個人。

  當著他的面,底下的人彈唱的竟是陰詞艷曲……

  他年紀不大,可那些字眼落到了耳中,他焉會聽不明白。

  「起來,把衣裳脫了。」

  就在他心驚不已的時候,一旁的肅方帝已坐正了身子,笑吟吟吩咐下頭的人,將衣裳脫了。

  當著太子的面,底下的那兩個美人似也有些羞怯,遲疑著互相對視了一眼,並沒有立即便將衣裳脫了。肅方帝頓時著惱,隨手抓起手旁矮几上的白瓷茶杯便重重擲了出去,將其中一人的鼻子砸破,驚呼一聲倒了下去。

  「哐當——」

  茶杯落地,滴溜溜轉了兩下。

  一道殘茶在地上畫了條筆直的線。

  另一個仍好生生站著的美人,趕忙將衣襟一解,手忙腳亂地將外衣脫去。

  肅方帝坐在上首,漫不經心地繼續道:「把褻衣也脫了。」

  太子在旁聽得眼睛一瞪,候在外頭的小潤子也是聽得一怔。

  肅方帝神色悠哉,「快。」

  話音落,美人衣衫已是盡褪。

  沒得肅方帝的話,她不敢遮,兩隻手便只抓著褻衣垂在身側,胸前白生生鼓囊囊,盡數袒露在人前。

  太子大驚失色,猛地低下頭去,一動不敢動。

  肅方帝則泰然自若地仔細打量了兩眼,皺了皺眉:「倒是小了些。」

  赤著上身站在那的美人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胸前兩隻玉兔緊跟著高高一竄,尖端一抹紅玉,緋如春櫻。

  肅方帝哈哈一笑,手一抬已落在了太子肩上,親熱地拍拍太子的肩,笑道:「快抬起頭來瞧瞧。」

  太子哪裡敢抬頭,低聲喊他:「父皇……」

  「等再過個兩三年,你便知其中妙趣了!」肅方帝掰著他的下頜,硬生生將他的頭給抬了起來,逼他往下看,「這好的皮子,白而透,摸上去滑膩不粗,輕輕一碰可見緋色,叫人食髓知味。」言畢,他忽然揚聲喚了跪在那的美人過來,又抓起太子的手,便要往那美人白生生的乳上落去。

  太子尖叫一聲「父皇」,霍地掙脫開去,踉踉蹌蹌地便往外頭跑。

  肅方帝一個不察,他已飛也似地朝帷幕撲了過去。

  厚重的帷幕像是被罡風吹起,發出「嘩啦」一聲重響。

  太子腳下趔趄,方出帷幕便差點摔倒在地。

  小潤子眼疾手快,匆匆一扶,勉強將他給扶住了。

  太子眼中含淚,看了小潤子一眼,手一掙便跑遠了。

  帷幕後,肅方帝高聲喚小潤子。

  小潤子忙打發了兩個人去護送太子回宮,自己撩簾而入。

  肅方帝道:「太子走了?」

  「是。」小潤子低著頭。

  肅方帝不悅地拍了拍身下軟榻,「沒出息的東西!」

  罵了幾句,他驀地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在地上落下一片陰影,他瞥一眼地上的美人,隨後扭頭看小潤子,道:「去,把那蠢東西給朕追回來!」

  小潤子想著方才太子離去時眼中的淚花,垂眸同肅方帝道:「皇上,清虛道長前些日子使人送來的那幾枚丹丸,如今已到能服的時候了。」

  肅方帝聽到丹丸,便沒了繼續見太子的興緻,道:「罷,你去取丹丸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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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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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病和藥

  清虛道士的丹,從來也不斷,肅方帝似乎也就從來也吃不厭。

  赤紅、漆黑、青碧……各色丹丸小巧玲瓏,如珠似玉,在燈光下甚至隱隱泛出通透之狀。小小的一粒,不過小指指甲大,擱在白瓷小罐子裡,微微一晃便發出丹丸撞擊罐壁的清脆聲響來。

  肅方帝服了丹,便也熄了再讓人找太子的念頭。須臾身上發熱,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將其扯得敞開去,露出裡頭瞧著仍舊堅實的胸膛來。又過片刻,他只覺有股熱力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流轉。

  他斜斜倚靠在榻上,伸手敲了敲邊上的矮几,揚聲喚人,去將先前那名美人重新帶進來。

  逐漸變得幽暗的燈光下,肅方帝的臉上泛出一陣潮紅,帶著掩不住的病態。

  然而他自己不知不覺,在一旁伺候的小潤子便也隻字不發。小潤子恭順地應了是,躬身後退著下去,打發人去將人帶來。他早已料到肅方帝今夜還得召見她,因而小潤子先前便沒有讓她回去,只讓她等在偏殿中。此刻肅方帝發了話,衣衫半掩的年輕美人,便很快跟著低眉順眼的內侍快步走了進來。

  肅方帝遙遙打量著她,驀地一笑,伸長手將其一把拖了過來,像在拽隻小貓,一下就將人摔進了自己懷中。

  美人嚶嚀一聲,聲嬌似水。

  小潤子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帷幕便在他身後徐徐落下。

  他默不作聲地在外頭候著,這一候,便是數個時辰。

  肅方帝的逍遙日子。一如往常,若只冷眼看去,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可夜裡太子的事,叫小潤子不得不多去想,眼下依舊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男人,神志究竟還是否清明。

  他先是君,後是父。可不論從哪一面來看,他對太子殿下做出的事。都不像是一個正正經經的父親抑或是君主能做出的事。

  莫怪太子含著淚踉蹌而逃,饒是換了小潤子易地而處,只怕也會駭極而奔。

  較之故去的慶隆帝,肅方帝的心思更加難以揣測。行事也更加叫人覺得詭譎。甚至於,比之慶隆帝,他的狀況似乎也尤為的糟。

  翌日悄悄得了空,小潤子便特地去見了汪仁。

  這件事,他不得不稟。

  至東廠時,汪仁卻鮮見的沒有起身。

  他素來不是疲懶的人,小潤子跟在他身邊多年,也從未見過他睡遲過一日。然而今天日頭已漸漸高升,汪仁的屋子裡卻丁點動靜也無。但他沒有動靜。眾人也就不敢冒著惹惱他的危險上前打攪。小潤子到時,小六還在廊前輕手輕腳地掃著地,見了他來也不敢高聲說話。只點了點頭。

  汪仁喜潔近乎苛刻,又不喜太多人在自己眼前走動,故而能在他跟前負責灑掃幹活的人,通常都算是頗得他器重的。

  小六如今做的活,小潤子過去也都是做慣的,見了不覺輕笑。上前問:「印公一直未起?」

  「嗯。」小六微微一頷首,朝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連個聲也沒。」

  似乎有些不尋常……

  小潤子暗自琢磨了下,壓低了聲音道:「我去瞧瞧。」

  他本是悄悄尋了由頭溜出來的,萬一肅方帝心血來潮突然要找他,總是麻煩,故而並不能在這耽擱太久。

  「保重!」小六掀了掀眼皮,眼神一變,握緊了手中的笤帚。

  小潤子溫和地笑了笑,拾級而上,站到了緊閉的房門外。

  他屏息豎耳聽了一會裡頭的動靜,卻沒能聽見太多動靜,咬了咬牙,只得準備伸手叩門。

  然而,屈起的指骨方才在門扉上發出「篤——」一聲輕響,原本寂靜無聲的室內便傳來了汪仁的聲音,「誰?」

  小潤子聽著,卻驀地愣在了門口。

  這聲音,怎麼有些古怪?

  他稚齡時便跟在汪仁身邊,汪仁的說話語氣動作神情喜好,論熟識程度,他排第二,便沒有人敢稱第一。但這會,小潤子聽見門內傳來的聲音,只覺陌生得緊。

  汪仁的嗓音素來溫潤,冷聲說話時才顯得生硬刻薄些,可剛才那一聲「誰」分明虛軟無力,還帶著兩分懶散跟沙啞,最叫小潤子奇怪的,還當屬那隱隱約約的鼻音。聽上去悶悶的,有氣無力。

  怔愣間,小潤子聽到裡頭又傳出一聲略帶不耐煩的「誰」,趕忙喚了一聲「印公」。

  「進來……」

  屋子裡傳出來的聲音依舊有氣無力,沉悶緩慢。

  小潤子心下疑惑,一面推門而入。

  誰知才一進門,他便撞見汪仁正哆哆嗦嗦地正在給自己沏茶。

  也不知為何,只提著隻茶壺而已,他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卻像拎著千斤重的東西般,顫個不休。茶水從壺嘴裡傾出來,七歪八扭地往外流,半數都流在了他手上。

  小潤子站在門口看傻了眼,半響才回過神來背手關上了門,急步上前去。

  就在他靠近的當口,站在桌邊提著茶壺的汪仁手一鬆,「哐當」一聲,茶壺便摔在桌上又滾到了地上,摔成幾塊。散發著微苦清香的茶水在雪白的碎瓷間小蛇般迂迴爬行。

  小潤子大驚失色,衝上去問:「您怎麼了?」

  「怎麼了?」汪仁緊蹙著眉頭看向一地狼藉,忽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悶聲說,「鼻子不通氣。」

  小潤子搶過他手裡的那杯涼了的茶,一下頓在桌上,急切地問道:「您該不是病了吧?」

  汪仁茫然地看他一眼,喃喃重複:「我病了?」

  「頭可暈?」

  「略有些暈……」

  「身上可是乏力?」

  「乏……」

  「喉間可覺乾澀疼痛?」

  汪仁不悅地看看桌上那杯茶。「不然我倒茶做什麼?」

  小潤子無奈地嘆口氣,道:「您都這樣了,不是病了。還能是撞邪了不成。」

  「……」汪仁伸手去端茶。

  小潤子急忙去攔,慌慌張張地道:「涼的呢!您可不能碰!」

  汪仁聞言,眉頭皺得愈發緊了,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卻似乎並不想就此收回去。

  「我讓人給您送熱的來!」小潤子轉身越過他往門邊去,走出半路忙又將腳收了回來,悄悄把桌上那杯茶給抓在了手中。這才急急下去吩咐。

  等小潤子回來,卻見汪仁已經躺在了床上。瞪著眼睛望著帳子上的花紋。

  小潤子大步走近,隨手將另一邊還垂著的帳子給撩了起來掛上銅鉤,同時道:「周太醫馬上便到。」

  話音落,汪仁驀地將眼睛給閉上了。轉個身背對著小潤子,悶悶咳嗽了兩聲訥訥道:「我已睡了。」

  小潤子的臉皮不覺僵了一僵:「您得吃藥。」

  若他方才沒有撞見也就罷了,可分明都已經瞧見了,連走路都趔趄,給自己沏杯茶都能把茶壺給摔了,說話聲都變了,焉能不管!

  他站在床邊,繼續道:「小病不治拖成了大病,可就麻煩了。」

  瞧樣子。似乎只是風寒之症,可若是連大夫也不見,盼著它自己好透。未免兒戲。

  可側身躺著的汪仁聽了他的話,卻只將身子往被子下又埋得深了些,半響才抬起一隻手來朝著小潤子無力地揮了揮:「讓周太醫不必來了。」

  小潤子嘴角一抽,「立馬就到了。」

  汪仁一動不動地躺著,只覺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皮膚似有細針在扎。一碰就疼,渾身都不舒服。可見大夫?還是罷了吧……

  聽小潤子還在勸。他忙啞著聲音道:「你這會來,是為了什麼事?」

  小潤子一怔,想起來意,遂說:「是為了皇上的事。」

  「哦?」汪仁仍背對著他,「何事?」

  小潤子張張嘴,卻沒繼續說下去,只道:「周太醫要到了,這事還是等您先見過周太醫再說吧。」

  汪仁霍地坐起身來,皺著眉頭一臉不虞地道:「來了也讓他滾!」

  小潤子連連搖頭:「小的讓人給您備蜜餞如何?」

  也不知是氣著了還是自覺羞愧,汪仁重重咳嗽起來,直咳得一張臉都變得通紅。

  小潤子忙道:「您瞧瞧,這哪裡能不吃藥!」

  若非受了不得不吃藥調養的藥,汪仁素來是半點藥汁也不肯沾,好在他身子康健也極少得病,受傷的次數,也都是數的著的。不過回回,小潤子都忍不住覺得勸他吃藥一事讓人苦惱不已。

  汪仁咳著咳著,趁著間隙還要反駁:「……咳,過幾日……咳咳……自就好了!」

  小潤子一臉的不贊同,正要說話,卻聽外頭小六叩門道,「印公,謝八小姐來了。」

  咳嗽聲戛然而止。

  汪仁沉著臉,吩咐小潤子道:「取衣裳來。」

  小潤子便巴巴地去拿了衣裳來,服侍他起身。

  穿戴妥當,汪仁往地上一站,只覺自己踩在雲端,一步一沉。

  小潤子忙要攙他,卻被他推開,只自己慢慢挺直了腰桿往外走,走了兩步他突然頓住,沉聲道:「扶吧。」

  小潤子趕忙去扶,一路將他給扶到了前頭。

  趁著謝姝寧還未進來,汪仁忙在椅上坐定,尋個了閒適自得的姿勢。

  碎金似的日光透過窗欞落進來,他半個身子沐浴在日光下,面色倒好看了些。

  謝姝寧的腳步聲漸起,他慢吞吞用手拄在了下巴上。

  等到人一露面,他斜睨一眼,便嗤道:「怎麼,又來問本座殺了你的心上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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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5
發表於 2017-4-21 01:03:29 |只看該作者
第384章 討好

  因鼻塞嗓子疼,汪仁說話時的聲音帶著沙啞,又悶悶的,聽著倒讓人覺得分外生硬。偏偏又忽然用上了心上人這樣的字眼,饒是謝姝寧早有準備,也聽得一怔,不覺帶著狐疑之色看了過去。斜斜靠坐在窗下椅子上的人,面上帶著兩抹潮紅,怪得很。

  她心有不解,慢悠悠一步一步小心走近,恭恭敬敬行個禮,道:「阿蠻知錯了。」

  跟汪仁這樣的人打交道,既發覺自己錯了,便該立即知錯方才是上策。

  果然,她才一說了這樣一句,汪仁的坐姿便略微正了正,視線落在她的肩頭處,眼中閃過幾絲莫測,輕哼了一聲。

  嗓子眼裡時而乾澀發癢時而微微刺痛,叫人坐立難安,不敢多開口說話,生怕一張嘴,冒出來的不是句子而是接連不斷的咳嗽聲。他板著臉,緊緊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線,良久才盯著未得落座的謝姝寧徐徐說道:「喏,本座殺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正在病中,他的語氣裡莫名含著兩分委屈。

  謝姝寧連忙搖頭分辯:「先前是我一時情急,說的昏話!」

  汪仁瞥她一眼,忽然趕人:「你回去吧!」

  「印公……」謝姝寧驀地跪下,給他磕了個頭,「阿蠻今日是特地來向您賠罪的。」

  裙擺流水似的在地上逶迤開去,她磕了個結結實實的頭。

  汪仁不禁一愣,思緒紛雜,想起了去年冬上,大雪紛飛之際,他坐在謝家三房的暖閣裡,也受了謝姝寧這一跪一叩首。因他出手搭救了宋氏,劫後餘生的謝姝寧甫一見他,便行了那般大禮。

  他同宋氏一家,似乎也正是在那之後,開始變得親近熟悉,似摯交也似他心中的親人。

  除夕的那頓餃子,臘八的那碗甜粥……都叫他記憶猶新。因了宋氏的緣故,他生平頭一回知道,原來叫人惦記著生辰惦記著冷暖,是這樣一件值得叫人欣喜的事。

  如是想著,汪仁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但他嘴上卻仍在說:「本座怕夭壽。」

  謝姝寧心中不免愧疚,仍跪在那不起。

  汪仁就虎著臉低聲斥道:「起來!」

  如今天日雖暖,但地上磚石依舊冷硬,她一個體弱的姑娘家,焉能久跪。

  他轉過臉去,微微蹙著眉頭,壓低了聲音連咳了數聲,嘀咕著:「也不知像了誰……」左右他不覺得謝姝寧的性子像宋氏,母女倆生得像,可性子,卻是迥異。

  他想著,不禁忍不住又咳了幾聲。

  就在眼前,謝姝寧自然也聽見了,她便順著汪仁的話乖乖站了起來,站直了身子後小心翼翼打量著汪仁,一面讓小七送了個不大的包袱上來。

  汪仁噤了聲,用疑惑的眼神望著她。

  謝姝寧泰然地對視回去,仔細看著他的眉眼臉色,又想著他方才忍耐不住的咳嗽聲,不禁疑心他病了。

  思忖著,她接了小七遞上來的包袱,親自恭順地送到了汪仁跟前,正色道:「這是賠禮。」

  包袱癟癟的,裡頭能裝的東西並不多,瞧外頭的樣子,也猜不透裡頭裝的究竟是何物。汪仁佯作漫不經心地看了兩眼,過得半響才伸手接了,擱在手旁矮几上。

  他一面望向謝姝寧,一面手指靈活地在包袱皮外摩挲起來。

  沿著輪廓摸了一遍,他愈發疑惑起來,索性一口氣將上頭的結給打開了來。

  松花綠的包袱皮就像是一朵徐徐綻放的花,柔軟細密的花瓣伴隨著盛開的歡喜,一點點袒露出內裡黃色的花蕊。

  敞開了的綢子裡頭,包裹著的是一雙鞋。

  做工精緻,針腳細密堅實,上頭繡的那兩枝青竹,也頗見繡者的本事。

  鞋子只是尋常樣式,顏色花樣也都只是普通,但這兩隻新鞋靜悄悄地擱在矮几上,便似乎顯得尤為的精巧。

  汪仁伸手取了一隻,只覺入手異常柔軟舒適。他眼尖,垂眸看了兩眼便看出兩隻鞋子的不同之處來,左腳的那隻比右腳的鞋子口大上一點。只是這區別很不明顯,換了旁人來,只怕拿了尺子來量,沒準也就略過去了。

  但他卻看的意外的清楚,只因他的鞋子,皆是如此。

  人的一雙腳,瞧著一模一樣,可其實生得並不相同,只差別極小,故而著履時,也就鮮少會有像他這樣在意兩隻鞋子口是否一樣大的人。

  尋常的普通鞋子,他自然也能穿,但這樣特製的,穿在腳上,才真的叫人覺得舒適自在。

  他抓著鞋子打量,驚訝間一時忘了放下。

  一旁的謝姝寧輕聲道,「阿蠻心中愧疚,您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阿蠻原不該懷疑您才是。錢財俗物,您不缺,阿蠻也只有女紅學的好,故只能親手做了雙鞋來。」

  鞋子衣襪此等物件,論理,豈是想送就可以胡亂送的。

  汪仁拿著鞋子捨不得鬆手,眼神微變。

  她這是,拿自己當長輩在孝敬呀!

  心裡頭不可抑制地湧上一陣歡喜,身上的不適,似乎也隨之散去了泰半。他嘴角微微一揚,點了點頭。

  謝姝寧立即瞧見了那一抹轉瞬即逝的笑,心頭大石落地,暗暗長鬆了一口氣。不枉她讓青翡追著小七仔仔細細問了一遍又一遍汪仁鞋子的尺寸並特別之處,也不枉她窩在房中認認真真握著針線做了這雙鞋。

  也是萬幸,許久不曾碰過針線活的她,倒也沒生疏了去。

  若覃娘子還在,瞧見了只怕還得感慨幾句。

  謝姝寧暗自慶幸著。

  汪仁也終於鬆了手,將鞋子擱了回去,說:「有心了。」

  這便是極滿意極高興了。

  謝姝寧忙搖了搖頭:「只一雙鞋,當不得事。」

  汪仁臉上浮起一抹微笑,像看穿了她的心思,道:「燕家的破事,你是不是已經沾上了?」

  話音落,他眉頭一皺,飛快低下頭去重重咳嗽了起來。

  謝姝寧瞧著不對,連忙喊了眼下還未回宮的小潤子。

  汪仁想阻,卻苦於咳得厲害說不清楚話,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將小潤子給喊了進來,小潤子又巴巴地把他不願讓太醫號脈不願吃藥的事給說了一遍,直聽得他額角青筋直跳,恨不得拿手旁的新鞋堵了小潤子的嘴。

  然而不等他動作,周太醫已急急被喊進來了。

  謝姝寧不便在場,也不便叫外人瞧見她身在東廠,便先悄然退了下去,留小潤子在裡頭,她去邊上喝茶等著。

  她一面候著,一邊回憶著方才汪仁說的那句話,心中揣測著他知道多少燕家的事……

  只過片刻,周太醫把完了脈,跟著小潤子匆匆出了門去開藥。

  汪仁一直黑著臉,周太醫哪敢多留,開了藥便跑了。小潤子打發了人去煎藥,一面派人來請謝姝寧過去說話。

  他笑咪咪地同謝姝寧說了幾句閒話,便恭謹地送她去見汪仁。

  以他所知,當著謝姝寧的面,那藥再苦再噁心人,印公為了面子也得一口氣給乾了。

  他神色愉悅地將人送了進去。

  裡頭坐在那的汪仁卻是渾身鬱氣纏繞,眼角眉梢都寫滿了不快二字。

  見到謝姝寧,他微微掀了掀眼皮,瞧著還是懨懨的。

  因不想聽到謝姝寧說起自己病了的事,他一挑眉,便搶先接著先前的話問了下去:「你打的那些主意,你母親可知?」

  「不知……」謝姝寧搖搖頭,並不瞞他。

  汪仁就皺眉,教訓她:「燕默石這事做的沒頭沒腦,倒像極了他老子的作風。眼下這般,你母親若知道了,焉能不擔心?你要麼瞞死了,要麼便想個法子將這事給理清楚了。」

  「燕家沒有好東西,萬家也沒有好東西。」汪仁眉頭愈皺愈緊,「流著兩家血脈的燕默石就更不像是好東西。」

  他說著,想起萬幾道來,不由得斂目。

  比起早死了的燕景,他更厭惡同萬幾道這樣的人打交道。

  表面上道貌岸然,端著一股正氣像是都能成佛了,可每說一句話,都能讓人想要拔了他的舌頭。

  早晚,他要扯了萬幾道的舌頭掛在檐下風乾。

  汪仁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上回見了汪仁的面後腿上舊疾複發的萬幾道躺在病床上,卻突然覺得身上一冷,無端端打了個寒顫。

  萬夫人守在他邊上,正好瞧見了,心裡一驚忙喚了聲。

  萬幾道徐徐睜開眼,額上一片綿密的汗珠子,他嘆口氣,問萬夫人:「燕家那邊,如何了?」

  這段日子,老夫人病,他也病,燕家那邊,就全靠萬夫人看著。

  累了這些個日子,貴婦人面上的富態,也漸漸消了。萬夫人頂著一臉憔悴之色搖了搖頭道:「都好。」

  燕淮死了,小萬氏跟燕霖母子卻都還好好活著,來日這爵位還是燕霖的,這燕家,也都是他們母子的,名正言順得像是老天爺都在幫忙,哪裡還能不好。可萬夫人卻時常覺得毛骨悚然……

  「她還是不肯見你?」萬幾道問。

  萬夫人點頭:「霖哥兒倒是見著了。」

  萬幾道便不再言語,閉上了眼睛。

  成國公府中,小萬氏卻正在打發人收拾東西,要將燕淮的一應物件都給一把火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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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
發表於 2017-4-21 01:03:42 |只看該作者
第385章 舊物

  自燕景去世後,小萬氏便一心想要收拾了燕淮,可一直以來節節敗退,最後只落得個軟禁的下場。仔細算一算,她竟已有數年不曾在府中自由走動過,往日裡她能去的也就是自己的一方小院,待在佛堂裡的時光比什麼都多,對著佛像虔誠誦經,在心中暗自盼著老天爺開眼早日收了燕淮去,這樣的日子,她一過就是幾年。

  而今,期盼終於成了真。消息傳入她耳中時,她素來蒼白憔悴的面上霎時便有了生氣,眼中亦多了幾分別樣的神采。心中震蕩,她忍不住抓著窗欞大笑起來。鬱郁不解多年的心,在這一刻,似乎陡然鬆懈了下來。

  小萬氏只覺自己神清氣爽,渾身舒坦。

  尤在見到獨子後,她臉上的笑就更是藏不住了,直接便伸手撫上燕霖的臉,笑著說:「好了,如今可算是好了!」

  她像隻出籠的雀鳥,帶著滿心歡喜,撲棱著翅膀飛出了囚禁她多年的「籠子」。

  推開沉重堅實的門扇,她放聲大笑著,三兩步便邁了出去。站在檐下,她仰頭朝著蔚藍的天空看去,只見晴空萬年,不見流雲,藍得像是一塊上好的玉石。天光明媚,她驀地打了個冷顫,嘴角的笑意卻愈發地加深,像鏤刻在臉上的一般,丁點不見斂去之意。她鮮少出門,幾乎日日蝸居於內室之中。連日頭都照得極少,因而這會突然整個人沐浴在了日光下,便覺十分不適。明明是滾燙的天,她身上卻還帶著寒氣,冷熱交加,自然不好受。

  冷靜下來後,她微微變了臉。長長吸了一口氣。

  初夏的陽光直直打在她臉上,將她不見血色的臉也照耀得多了幾分顏色。

  她緩步走下石階。環目四顧。

  前庭裡一片寂靜,只有夏日的暖風在她周身流轉吹拂。園子疏於修葺,饒是此時正值夏天,也不見多少草木。更不必提盛開的花。風中除了從不遠處那間小佛堂裡吹來的檀香味道外,連半點花朵甜蜜的芬芳也不見。

  寂寥而空曠。

  莫名襲來的悵然頓時席捲了小萬氏,叫她愣在了最後一級石階上。

  這樣的滋味,過了幾日,仍舊未能徹底消去。

  她換了衣裳梳了自己過去喜歡的髮式,釵環脂粉,一件不少,全往身上用。面上敷了粉,畫了黛眉。點了唇,身上揀了顏色極好的衣裳穿了,連她向來不喜歡的耳墜子。也一一戴上。然而心頭大患已去,她心情愉悅非常,突然便又有了打扮自己的興緻。

  煦煦溫香在她的衣裳上縈繞。她輕輕吸了口氣,仔細嗅了一嗅。禁不住展顏笑了起來。

  即便闔府上下,於她而言,已是處處眼生,但她依舊忍不住覺得痛快了許多。燕霖卻顯得心事重重。她幾年不曾同兒子相處,更錯過了兒子此生最為波折痛苦的時日。興許也正是因為這般,小萬氏同燕霖母子間的感情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疏離。

  她小心翼翼地詢問著兒子,燕霖卻只反問了一句,「娘不覺得府裡有些古怪嗎?」

  小萬氏還沉浸在燕淮去世的好消息裡,乍然聽到他這般問,不由怔了怔,過得須臾才擰眉問道:「哪裡古怪?」

  「府裡的人,似乎少了很多。」燕霖木著臉說道。

  小萬氏卻笑了起來:「定是你多想了。」

  休說燕霖離家多年,便是她,這會也弄不清成國公府裡究竟有多少人,又具體是哪些。

  但燕霖的話也順道提醒了她,眼下還不是只顧高興的時候。不論她是樂意還是不樂意,那場喪事,仍要她來操持。所以,眼下府裡還有一大堆需要她著手整頓的事。她回過神來,發話道:「別擔心,咱們來日方長。你是燕家的主子,若不放心府上的這些人,過些日子一口氣盡數換過一批也無妨。」

  燕霖聞言,低著頭道:「先前忙了那麼久,卻只有挨打的份,如今突然就成了眼下這副局面,娘親難道當真不覺奇怪?」

  燕淮一死,於他們母子而言,日子不亞於天翻地覆。

  自知道消息已過了幾日,他仍然有些不自在。

  小萬氏只當他是一時不曾緩過勁來,並不在意,搖搖頭笑道:「眼下府裡四處都是他的東西,你見著了難免心中不痛快。」

  說著話,她驀地站直了身子,探頭往窗外看了兩眼,冷下了聲音:「也是時候搬回上房去住了。」言畢,她轉身望向兒子,「一定不會有錯的,這事是過了皇上的眼的,他已經死透了。」

  燕霖聽罷,遲疑著點了點頭。

  他雖覺得疑惑,可他娘的話也沒錯。

  只府裡的戒備突然鬆懈了下來,叫他很不適應。

  成國公府的銅牆鐵壁,似乎在一夕之間全部崩塌,餘下的那些護衛都只像是尋常家丁,跟過去全然無法相比。

  小萬氏倒覺這是因為見風使舵之人眾多,識時務者為俊傑,諸人這是看明白了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小萬氏重新掌管了成國公府,首要之事便是先整理名冊。

  然而她遍尋不見如意……

  找遍了角角落落,卻依舊不見如意蹤影,各色賬簿名冊,倒都好好的堆積在箱中,摞得高高的。

  她翻著名冊不由得冷笑。同燕霖說:「如意幫著他作惡多時,而今他死了,也難怪如意要逃。」熬了這麼多年。她心頭憋著的那股怨氣,如今也該消了。

  花了一日,她勉強算是在府裡重塑了威風。

  舊主已逝,識趣的眼下自然都敬著她。

  小萬氏雖然對此嗤之以鼻,背地裡倒也高興,轉頭便要人將燕淮的東西都理出來一把火給燒了,權當她日行一善做回好事。將東西燒給他了!

  底下的人聽了有面面相覷的,也有立即便恭順地應了下來。捋了袖子拔腳便去收拾東西的。

  小萬氏一一記在了心裡,忽然想起一事,遂撇下眾人大步往一處去。

  她沿著抄手遊廊疾步而行,沿途遇見的丫鬟婆子。無一不立即低頭請安。小萬氏匆匆掃她們一眼,驀地停下腳步指了個婆子,問道:「管著小庫房的金媽媽沒了後,大管事親自收了鑰匙,後將裡頭的東西都給挪去了何處?」

  鑰匙在如意手中,也同那些賬簿冊子一道被擱在了箱子裡,而今自然在她手裡。

  但她先前只匆匆忙忙地看了兩眼箱中堆積如山的冊子,還未看到記載小庫房的。

  身著青灰色夏衣的婆子驀地被她給點了出來問話,趕忙戰戰兢兢地說道:「奴婢記得。一併都給挪去大庫房了。」

  小萬氏聽了這話,眉頭一蹙,已帶了幾分老相的臉就顯得年紀似又大了幾歲。

  「一群蠢物。那些物件如何能隨意搬動!」她低低斥了一句,語氣裡帶著責備跟濃重的厭惡。

  廊下一片寂靜。

  她揮了揮手讓人且去,「這裡不用你了,下去做事吧。」

  婆子如蒙大赫,忙福了一福,快步離開。

  小萬氏目光迷濛。似神遊物外,孤身在廊下站了須臾才轉身往大庫房所在的方向去。

  燕淮鮮少開庫房。如意就將那些閒置之物都規整於一處,隨後將門一鎖,經年都難開一回。

  小萬氏掏出鑰匙去開鎖,見鎖頭都已生繡了,不禁瞪大了眼睛。

  門一開,裡頭竄出一股隱隱的霉味。

  她以帕掩鼻,抬腳走了進去。

  裡頭東西零零散散堆了快一室,好在收拾得還算工整。

  小萬氏瞇著眼睛在各色箱籠間搜羅著,那些大的,裡頭裝著的多是大件的瓷器古玩,也就不必多添麻煩特地打開來看。

  她一點點往庫房深處走去,忽然在北面角落處停了下來。

  最底下,擱著一隻積了薄灰的百寶箱。

  顧不得上頭的灰,她丟開了帕子便雙手碰了上去,用力將其提了起來。

  輕輕一聲「哐」,她已抽出了最底下的那一層,空空的,裡頭什麼東西也無。

  然而她卻將百寶箱往下一放,只抓著那隻小屜不鬆手。

  驀地,小萬氏從上頭取出一封信來。

  原來裡頭還有夾層!

  那封信泛著陳舊的黃,一眼瞧過去便是經年的舊物。

  她重重喘了兩聲,將信打開來。

  墨字微淡,紙張泛黃,這封信已有近二十年了!

  由少年時的燕景親筆所書,交由她的兄長萬幾道後,又輾轉遞到了她手中。

  雖然已過去了那麼多年,可她至今都還記得,自己彼時怦怦亂跳的心聲。

  然而這封信,卻叫當年心如鹿撞的她,看迷糊了。

  她素來極少在外頭走動,更不必說不帶婢女媽媽孤身一人爬到樹上捉知了……

  燕景信上所言之人,半點不像她,倒像足了她那位沒有絲毫淑女模樣的姐姐。

  可不論她怎麼看,上頭寫著的始終都是她的名。

  ——

  小萬氏憶起往事,面露異色,低頭看著看著突然譏笑了聲,喃喃低語道:「都是命啊…」

  活到最後的,到底還是她跟她的兒子。

  她慢慢地收了信,收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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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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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 自欺欺人

  一如昔年,她從兄長手中接過它,面上泛起紅雲,下意識將它貼近自己的心口,彷彿上頭還殘留著寫信者的溫度。

  冷的信,寫信的那顆心卻一定是火熱而滾燙的。

  她一直這般認定,一直將這樣的念頭放在心間藏了多年。日復一日,叫她只要一想起便覺心頭一陣暖意融融,哪怕身處隆冬,亦不覺得冷。她靠著這份暖意,孤獨寂寞地活到了現在。

  燕景同萬幾道是少年摯友,二人彼時皆正值熱血滿腔的年紀,脾性相投,素來交好。加之燕景沒有兄弟,便更是同萬幾道親如手足一般。這樣的他,小萬氏自然一早便知道。

  她亦偷偷看過他,躲在僻靜之處,像一隻偶然路過的驚鹿,得見清泉淙淙,一見之下,不捨挪動腳步,甚至不忍移開視線。即便多年後的今天,她再想起初見燕景的那一刻,也仍舊心中一震。

  那大抵,便是所謂的一見傾心。

  當時她雖少年老成,性子嫻靜,平素更是寡言少語,可她的確也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燕景生得一副好皮相不提,出身也好,自個兒也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以當時的她私心看來,他可比兄長還要厲害上許多。陌上少年人如玉,她見過之後,那個身影便深深地鏤刻在了她的心上,時時冒出來,叫她心頭酥麻,隱隱歡喜。

  她一貫瞧不上長姐的性子跟行事做派,故而自己始終謹守矜持二字,雖對燕景頗有好感,也只敢憋在心裡,連身邊最親近的丫鬟婆子,也是半個字不能提起。

  直到燕景膽大,託了萬幾道給她帶了信。

  她道他輕浮孟浪,可心裡卻雀躍不已,歡喜之情難以抑制,將她的眼角眉梢都渲染成了一片緋色。她素日只知兄長跟燕景交好,卻不知他們之間竟已好到了這般地步,連這樣的信,也敢幫著遞送。

  小萬氏仍記得,那也是兄長第一次同自己用那般親近又小心翼翼的語氣說話。

  家中諸人皆喜歡長姐多過她,兄長也從不例外。她撞見兄長跟姐姐說話多回,親耳聽過,親眼見過。跟姐姐說話時,兄長的表情裡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寵溺來,說話的語氣也像是沾了蜜,口吻親近異常。

  但他,從未這般對她說過話。

  明明都是萬家的女兒,一母而生,都是他的妹妹,可他待她們是那般不同。

  放眼望去,闔府上下,僕婦雖也敬重她,可沒有一個在見到她時會像見到姐姐時那般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父母也疼愛她,可遠遠不及他們疼愛姐姐的程度。

  自她懂事以來,她便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會喜歡自己那討人喜歡的同胞姐姐。

  誰讓他們,喜歡她遠勝過於喜歡自己……

  興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她跟姐姐的感情十分疏遠,有時還不比跟各自身邊的僕婦來得親近。

  七八歲上下,姐姐倒還喜歡黏著她一道,可在廊下四處瘋跑,夏日裡摘花冬天玩雪,這樣的事,焉是她們這般身份的人能胡亂做的,便是府上的婢女也比姐姐來得更像是名門淑媛。

  她那時便明白過來,她們姐妹倆雖是同一個爹媽生的,卻委實是兩個性子的人,合不攏便是合不攏。

  想明白了,年幼的小萬氏便開始有意識地避開自家姐姐,只暗地裡在心內鄙夷著。

  但她一面瞧不上眼自家姐姐,一面又忍不住對她覺得艷羨不已。

  人人都喜歡姐姐,多過喜歡自己,她似乎就成了姐姐身後的那片影子,黑暗一至便會消失不見,然而哪怕站在灼灼烈日下,她依舊只是個面目模糊的影子,要多不起眼便有多不起眼。

  夜裡偶然想起這些事,她便會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輾轉到天明是常有的事。

  有時晨起去給母親請安,遇上心血來潮的姐姐,二人一道前行,她每每都會下意識往前多邁半步,似乎這樣,她便能越過了姐姐去。又或者,走著走著,她忍不住會咬住唇瓣暗想,有朝一日若姐姐死了,眾人是否就會像喜歡她那樣喜歡自己。

  陰鷙的念頭,時不時就會湧上心頭。

  她的話便變得愈發的少了,生怕一開口便會將心聲脫口而出。

  沉默少言的她,長到那般年歲時,同兄長說過的話簡直屈指可數,不過寥寥。

  故而兄長來尋她時,她極為詫異。

  當兄長笑著將那封信取出來悄悄塞給她時,她更是驚訝得瞪大了雙目。

  同樣的,當時兄長眼中的疑惑,她也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自然是該疑惑的,像她這樣的姑娘,原本就是不起眼的,更何況上頭還有個明月嬌花似的姐姐在,誰能瞧見她。

  那人偏偏還是燕景……

  兄長問她,何時見過燕景?

  她思來想去卻答不上話來,論理,他們並不曾見過面,只她偷看了他幾回……難道是那時,不小心叫他給發覺瞧見了?這般想著,她面上立即火燒一般的紅了起來,像塗了一整盒的胭脂上去。

  兄長見了直笑,以為她是羞怯,便也不曾追著再問,只略說了幾句話便先走了。

  她一個人抓著信貼在心口處,站在窗邊望著蔚藍的天,神情從疑惑到羞澀再到洋洋得意。

  終於,終於也叫她等到了這一日,終於有人越過姐姐瞧見了她!

  那等欣喜激動,小萬氏這輩子都再為感受過。

  她記得自己匆匆取出信來看,仔仔細細連每個字落筆的方向都給瞧清楚了。可信上所言,叫她如此陌生,陌生得像是在看旁人的信。但看看信首,這封信分明又是給她的沒有錯。

  兄長也不是會拿錯東西的人,他雖自幼習武,可性子卻是個謹慎細膩的。

  她拿著信,反覆來回看了幾遍,心頭漸漸疑雲密布。

  她越是仔細看,便越是覺得這封信是寫給自家姐姐的,而不是她。信上所言,每個字都能套到姐姐頭上去,卻沒一個字能往她身上套的。

  疑雲愈發得濃,驀地,心頭一念浮起,手下一個用力,她差點揉碎了手中的信紙。

  會不會?

  會不會這封信根本便不是寫給她的?

  自家姐姐的脾性,她一直都知道,喜歡胡鬧胡玩,又愛耍著人玩。她們小時候,因眾人都喜歡姐姐遠勝過於她,她太過年幼還不知隱藏心事,結果全表露在了面上,反倒是叫姐姐瞧了個正著。

  姐姐便拉著她說,要換了身份玩。

  她做姐姐,姐姐變作她。

  年幼如她們,以為互相改了口瞎喚姐姐妹妹,旁人也就會忍不住相信,簡直可笑至極。

  她沒試幾回,便拋開了姐姐的手,逃也似地躲回了屋子裡。

  但姐姐,說她的名字,卻是張口便來,永遠叫人瞧不出扯謊的模樣。

  該不會是她,假借了自個兒的名字見了燕景?

  小萬氏只要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手裡的信便變成了燙手的山芋。

  可她捨不得丟開,捨不得去問一問。

  她癱坐在榻上,抓著信,反反覆復地告訴自己,信中所言之人便是自己沒錯,一點錯也無。這樣的話,她從日出說到日暮,又從深夜說到天明,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催眠自己。

  說到後頭,她覺得自己真的已經信了,信上描繪的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她提了筆,小心翼翼避開自己不清楚的事,給燕景寫了回信。

  有著兄長在裡頭鴻雁傳書,一切都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

  可最後,他卻娶了自己的姐姐。

  那時,她已沉淪在這份喜歡裡,再無法自拔,亦認定了他也是傾心於自己的。

  即便死,她也不想要鬆手。

  所以在姐姐臨終之際,她在姐姐病床前聲淚俱下,逼她把燕景還給自己。

  新婚後推說不知她跟燕景互相傾慕的姐姐,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答應了她的要求,求了燕景儘快續弦。

  誰知燕景卻不答應……

  他竟然敢不答應!

  小萬氏憶起往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出庫房,站到了天光底下。

  然而回憶還是走馬觀花般在眼前晃動著,她想起那個在燕景跟前努力鎮定著,百般強調自己身為燕淮嫡親的姨母,必會待他視如己出,換了旁人,誰知會如何的自己,心頭一陣酸澀。

  她連想當個填房,竟也這般艱難。

  她只能反覆告訴自己,燕景這是捨不得她以繼室身份嫁入燕家,他這是在心疼自己。

  唯有這樣想著,她才覺得日子還有盼頭。

  可她亦知道,從她將燕景放進心裡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痴了。

  清醒又糊塗,可憐又可鄙。

  但是沒關係,反正最後贏的人,仍是她!

  燕景喝下了她親手準備的毒,在她懷中闔上了眼,他到死都還是愛著她的,不是嗎?

  若不愛,他怎會毫不顧忌地服下那些慢性的毒?

  小萬氏朝著台階走了下去,一步步走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還要穩當。

  遠遠的,走過來一個人。

  她斂目望去,瞧清楚是兒子,忙迎了過去。

  燕霖站走近,隨即道:「屍體運回來了。」

  小萬氏微怔,眼神一變,冷笑道:「是時候了,靈堂也布置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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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嫌棄

  即便他們心中不願意操持這場喪事,但仍舊缺不得,該大辦的照舊都還得大辦,小萬氏也就真的花了十二分力氣下去。

  她不只一回暗想,這般做了,也好叫燕景跟大萬氏知曉,她沒有虧待過他們的孽種,連棺木都選了最上等的。可心裡頭憋著的那口氣,倒是不容易消,她便只當自己辦著的不是燕淮的喪事,而是一場喜事。

  燕淮死了,爵位終究還是得落在她兒子的頭上,燕家的一切,終究都還是他們母子的,可不就是場喜事?

  小萬氏看著兒子,說:「左右下葬的日子也已擇定,你不必掛心。」

  她滿心覺得自己虧欠了兒子,這會只想將他拘在屋子裡讓他好好休養上一段日子,可燕霖卻並不大聽她的話,因而她也不敢提,只能偶爾揀了幾句這樣的話來勸他。

  然而饒是如此,燕霖也聽不進耳朵裡。

  他穿著簇新的夏衣,站在小萬氏跟前,身量已超母親,同她說話時總要微微低些頭。他說:「我想親眼瞧上一瞧。」

  小萬氏的視線凝固在他臉上的那道疤痕上,聞言一時不曾反應過來:「瞧什麼?」

  「他的屍首。」燕霖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耐煩,「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入棺,我不安心。」

  小萬氏這才回過神來,遲疑著悶聲不吭。

  燕霖皺了皺眉,道:「屍體先送去的東廠,這會才被運來,誰知裡頭裝著的究竟是什麼。」

  小萬氏仍舊遲疑不決著,良久才嘆口氣道:「為娘去看一眼,你便不必特地去看了。」

  「娘!」燕霖心中的不悅已浮在了臉上,毫不遮掩,「我早就已經不是孩子了!」

  小萬氏一頓,腳步往後退了一步,嘴角翕動,似想要辯駁卻又久久說不上話來。燕霖瞧著,嘴角一撇,丟下一句「您顧好自己便是了,那些個弔唁的人,有得您忙」,轉身拔腳便走,竟是絲毫沒有等一等小萬氏的意思。

  他一腳微跛,可走起路來仍是又急又快,只須臾便已從小萬氏的視線裡消失不見。

  過得拐角,他前行的速度才漸漸慢了下來,眼裡卻仍夾雜著一把看不清的火。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何他只要一同母親說話,便忍不住怒氣洶洶。也許,在他心底裡,是責怪她的吧。

  燕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努力邁大步子往前頭去。

  他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燕淮時,那個渾身酒氣的少年白著一張臉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憐憫還是無奈,他看不分明,但他知道,燕淮同自己永遠做不成兄弟。

  這是他們的命。

  而今燕淮歿了,他心裡卻並不覺得舒暢。許久以前,當他還在蘭羌古城時,他望著頭頂上藍得不像話的天,總在想若有朝一日燕淮死了,他還活著,他必然將他的屍體拖出來再鞭撻一頓。

  這樣的念頭,在他心裡盤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會在睡夢中見到這樣的畫面。

  他設想過無數種死法強加在燕淮頭上,唯獨這一種他未曾想到過,因為落馬墜崖這樣的死法,委實不夠叫人痛苦。

  夏風輕拂面頰,燕霖腳步微亂,緩緩靠近了棺材。

  天氣一日賽過一日的熱,冰塊才一擺上,便已有了將要消融的跡象。走得近了,寒意撲面而來,燕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古怪的味道,像是魚肉腐壞散發出的氣味,偏生裡頭還混著熏艾過後的氣味,各種夾雜,無形間變得刺鼻而難聞。

  胃中一陣翻湧,燕霖下意識以袖掩住口鼻,這才慢慢上前。

  他稍稍俯身,伸手小心翼翼掀開了一角蒙在上頭的白布,隨即低頭往下看去。只一眼,他便瞪大了眼睛,一下鬆了手疾步後退。

  時已入夏,饒是屍體一直用冰塊鎮著,到這會也早就開始爛了。

  休說辨別屍體容貌,便是眼睛鼻子也都快瞧不出了。燕霖捂著嘴,趔趄著逃出門去,大吐一場。酸水不停地湧上來,胃裡像是有隻手在翻攪一般,難受得叫他站立不穩。眼眶裡不由自主蓄滿了淚水,低頭的瞬間,視線被模糊,人世一片朦朧。

  也不知過了多久,胃裡總算是好受了些,他踉蹌著往邊上挪了幾步,忽然長鬆了一口氣,咧嘴笑了起來。

  也罷,死的輕鬆,死後卻還要受這等罪,也足以圓滿。

  他倚在廊柱上,獰笑著掏出帕子來擦嘴。

  在他身後不遠處,小萬氏束手站在那,眉眼間難掩惆悵,過得好一會,她才將視線移開,落在了那具才從東廠運過來的屍首上。

  屍體已經爛得很厲害,饒是他們有心辨認,也根本無能為力。

  沒人知道,汪仁在謝姝寧來看過屍體後,便沒有繼續拿冰塊鎮著,只讓他自個兒爛去。照他的話說,左右都要爛的,沒得白費他的冰,既不必再看第二回了,還當寶貝似的供著做什麼。結果凍過又突然撤了冰的屍體,以驚人的速度腐壞了下去。

  到汪仁派了小六幾個運了他出門時,已變得軟塌塌的……

  但他根本不在意這事,他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眼前的這碗藥給省了。

  謝姝寧捧著藥碗直直送到了他跟前,他連避也沒地方避。一陣陣帶著苦澀藥味的熱氣撲到面上,熏得他舌尖泛起苦味來。他緊緊皺著眉頭,黑著臉不動。謝姝寧卻不動如山,照舊維持著伸出手的姿勢。他無措,擺擺手扭頭道:「倒了!」

  話音未落,掌心裡忽然一熱。

  他一怔,轉過頭來便見謝姝寧正就勢將藥碗塞進了自己手中,頓時洩了氣。

  「眼瞧著這就該請您用飯了,您這病要是拖上個幾日,這飯只怕就只能繼續延期了。」謝姝寧見他端住,忙收回了手,佯作漫不經心地道。

  汪仁一聽,不由暗惱,自己竟是忘了這茬。

  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頓飯,可不能因為一場小小的風寒給作罷了。念頭一起,他端起藥碗一口便飲盡。

  再如何不想吃藥,也得吃了才是,總不能病著去見宋氏,等會過了病氣去。

  但藥味是真真叫人厭惡……

  他放下碗,眉頭緊皺。

  謝姝寧適時遞了一小碟蜜餞上前,笑著道:「小六方才送上來的。」

  汪仁的手指已搭上了碟子邊緣,聽到小六二字,一下將手抽離:「不吃。」

  小六今日可碰過屍體,他送上來的蜜餞如何能碰!

  他瞥一眼謝姝寧:「才讓他運了屍體去燕家,他碰過的東西,不能吃。」

  謝姝寧聽得失笑,將碟子擱到了邊上。

  「燕默石那小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汪仁忽然發問。

  謝姝寧一時不備,心裡一驚,手指摸索著探上瓷碟,揀起一塊蜜餞送進嘴裡吃了,才笑了笑徐徐道:「不急,等您病好了見到他時,再提吧。」

  她跟燕淮私下裡商討過,這件事急不得。論心眼,三個她也不敵汪仁;論手段,燕淮比起他來,也是欠缺。這般一來,有些事就只能慢慢來了,倉促應對,一定不妥。

  燕淮的這一齣金蟬脫殼,因為她的出現,不由得便亂了套。

  最初,這份計劃裡可並沒有她。他當時,已算好她必然南下,結果最後卻叫她找到了他。

  想到這,謝姝寧心裡莫名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她抬頭,看了一眼汪仁,卻見汪仁用極嫌棄的神情盯著自己,發覺自己望了過去,才飛快移開了視線。

  怔愣間,她聽到汪仁說:「說了不能吃,你倒是不挑。」

  ——原來是因為她吃了塊蜜餞。

  謝姝寧嘴角一抽,掙扎著道:「味道不錯。」

  汪仁背過身去咳嗽兩聲,揮揮手:「讓人給你備一份帶回去吧。」言畢,他立即又追加了一句,「別讓小六碰!」

  他正在病中,精神不濟,又恐過了病氣給她,便接連催她先回去:「拿了蜜餞就回去吧。」

  然而等人走了,他又忍不住暗自嘀咕,她到家會不會將他病了的事告訴宋氏。

  小潤子正要扶他回去歇下,見他一直皺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由無奈。

  路上,小潤子說了太子的事。

  汪仁沉默著聽完,面上並不驚訝,只道:「有清虛在側,皇上愈發不知節制,這般對待太子都還算是輕的。」

  「皇貴妃被軟禁了。」小潤子低聲道。

  「哦?」汪仁眼神微變,想起謝姝寧臨行之前問自己皇貴妃跟惠和公主近日如何的話來,搖搖頭道,「白家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失勢的。」

  小潤子問:「您說,該不該插手?」

  汪仁想起皇貴妃跟宋氏的關係,頷首道:「皇貴妃跟太子公主那都需多加留意,一有消息便先來回稟。」

  小潤子應是。

  不過皇貴妃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宮裡經營多年,一直暫代著皇后之職,肅方帝又是幾乎從不搭理後宮之事的,皇貴妃的根基素來很穩,如今明面上瞧著是被軟禁了,可暗地裡,她仍有法子知曉各處的消息。

  正如太子遭遇的事,身為太子生母的她,翌日便知。

  太子今年不過十歲,仍是個孩子。

  皇貴妃氣紅了眼睛,只覺心如刀割,心底裡對肅方帝保有的那一抹留念,也終於徹底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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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大業

  從延陵到京都,從白家到端王府再到深宮禁院,這一路走來,她在裡頭花費了多少氣力多少心思,也只有皇貴妃自己方才知道。她在宮裡汲汲營營,為的就是自己的一雙兒女,而今女兒要被肅方帝當成一枚棋子用來鞏固他的大業,連兒子也被他往歪處教,便是她今時仍對他滿心傾慕,真要在兒女同他之間做個選擇,她必然連想也不想,便選了孩子。

  皇貴妃在無人之處悄悄抹了抹眼角,盯著牆壁上鑲嵌著的明珠看了兩眼,長長嘆息了一聲。

  雖則明面上肅方帝奪了她的權,但他一時半會卻也並沒有將那枚鳳印交予旁人,說到底,那些權仍舊還在皇貴妃掌中。

  她連夜伏案疾書,不等天色發白,便想盡法子偷偷避開了肅方帝的耳目,給身在延陵本家的父親一連發了幾道信。她終究只是個弱質女流,來日太子想要在那張龍椅上坐得穩妥坐得長久,始終需要白家在他身後支持。

  故而當公主的事從肅方帝口中說出來後,她便給白家遞了消息。

  白家一貫小心做人,但卻並不是沒有野心。她的兒子能坐上那張椅子,對白家而言,百利而無一害,白家何樂而不為。她爹是白家現任的家主,從多年前帶領著白家走出困境開始,他做下的決策便從來也沒有出過錯。

  皇貴妃出閣多年,兒女皆已長大,但心底裡她最信任的人,仍是自己的父親。

  白老爺子雖已年過花甲,但身強體艦耳聰目明,瞧著少說也能再活上個十幾二十年。白家諸人對其十分尊崇,所以皇貴妃知道,這件事只要她爹答應了,便是成了。

  先前她透露了些口風後,看老爺子的意思,的確覺得可以,只是還需要靜候時機。

  言下之意,事情還是有可能出現變故的。

  皇貴妃很清楚這一點。

  但眼下,他們已到了不得不動的時候。再這般拖下去,誰知皇帝還會做出怎樣出格且離譜的事來。

  皇貴妃差人想法子送了消息出去,一顆心便不禁惴惴不安起來。若老爺子覺得此時動手,過於衝動,時機不對,她又該當如何?

  她正擔憂著,肅方帝便又起了妖蛾子。

  也不知他是緣何起的怪念,竟忽然揚言要築高塔。

  他並不知皇貴妃的打算,見宮裡頭最近平靜無波,倒也並沒有什麼異動,甚至於打起精神好好上了幾日朝。直到這一日,他從夏日午後的微風中徐徐睜開眼,攥著紗帳沉思良久,驀地坐起身來,讓人尋了紙筆研墨,飛快地便在紙上畫出了一座西越境內鮮見的高塔,塔尖亭台樓閣鱗次櫛比,恍若仙境。

  塔身極高,一眼瞧過去,似乎已直入雲霄。

  他說是夢中所見,提筆而書,稱其為十二樓。

  正所謂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這十二樓,指的乃是仙人居所。

  他如此為這座高塔命名,其中用意可見一斑。

  念頭一起,他便立即發話,命令下頭的人加緊築塔。然而這樣的命令才一吩咐下去,六部皆驚,滿朝嘩然。西越雖一直歌舞昇平,國富民安,可國庫裡的銀子堆得卻並不十分滿,何況那裡頭的銀子豈是能不顧一切盡數用盡的?

  若有朝一日邊疆動蕩,需要發兵鎮壓時,國庫卻早空了,那這仗還如何打?糧草兵馬,哪一樣能缺得了。

  於是戶部思來想去,還是壯著膽子就此事上了摺子。這座塔,所需所耗的銀子,只恐是流水一般,難免造成國庫空虛。

  肅方帝看了摺子,卻只做出一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模樣來,漫不經心地命令戶部,只管支了錢去築「十二樓」,旁的一概不用管。可這銀子還是耗不起,國庫早晚還是得空。他便說,「賦稅多年未動,你們且瞧著辦吧,該添幾成方夠。」

  眾人得了這樣的話,驚訝之餘,卻也不敢再多諫言。

  此等勞民傷財之事,委實不像話。

  可肅方帝說他的夢是預兆,是天佑西越的象徵,這塔乃是為了迎神所用,眾人焉敢辯駁。皇帝都說了是吉兆,他們難道還能說皇帝睡糊塗了說瞎話不成。

  然而增加賦稅,剝了民脂民膏用作築高塔之用,除了肅方帝外,人人聽了都覺心驚。

  歷代皇帝都不長命,脾性古怪的也不少,可像肅方帝今次所做的事,卻從來也沒有。他開了個先河,一個誰也不看好的先河。

  戶部照著他的話,擬了命令,一層層下發,到最後,賦稅已變得極其重。

  肅方帝卻渾然不在意,照常見他的美人們,照常盯著那張自己午後驚坐起後畫的「十二樓」看個不休。

  有人忍耐不住,懷揣著一顆憂民之心寫了摺子勸諫。

  肅方帝見了摺子只冷笑兩聲,扭頭就讓人傳了人來,問道:「你可是覺得朕是個不知體恤民心的昏君?」

  這樣的大帽子扣下來,腦袋再大也沒有人敢真的去戴。一時間,四下只餘磕頭謝罪的聲響。

  肅方帝端坐在椅上,見狀笑意愈冷,一字字說道:「既不敢,朕的決策,你憑什麼指手畫腳?」

  底下跪著磕破了頭的人頓時心如擂鼓,身為言官,遇事諫言,本就是他們的職責,怎麼就成了指手畫腳呀!但肅方帝已然怒了,誰又敢說真話。磕頭聲一下比一下來得重,肅方帝的眉宇間逐漸浮出不耐來,忽然一拍案,沉聲道:「來人!」

  言官唬了一跳,連頭也忘了繼續磕。

  待護衛一入內,肅方帝便道要將其拉出去斬了!

  在場諸人皆變了臉,卻無一人敢幫著說情。肅方帝卻只像是在吩咐人晚膳記得加菜一般,悠閒地吩咐完畢,便讓人動手。

  額上一片通紅的言官急得大呼求饒,肅方帝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被抓著胳膊往外拖去,竟是真的要被斬首!

  出得門去,途徑小潤子腳畔,他驀地朝門內大喊起來:「昏君!你不得好死!昏君——」

  小潤子聽見,暗暗嘆息。

  這回可好,臨死之前,倒也勉強將這不敬之罪給坐實了。

  沒等感慨完,人已被捂住了嘴飛快帶了下去,只片刻,便有人來回稟肅方帝事成了。

  經此一役,朝野之中愈發沒有人敢多言。

  從肅方帝想要築塔開始,他的脾氣便變得愈發的暴躁。

  各方隱在平靜湖面下,因為這個消息,盪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靖王府裡,幕僚陳庶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便去回稟了靖王。靖王素來瞧著懶散,這回倒也正正經經仔細將消息反覆看了兩遍。死個言官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氣,一個不順遂起了心思要殺人,誰又能指責他。真正叫靖王屬意的,還是肅方帝要築高塔的事。

  那般高的塔,所需耗費的人力錢財,都是叫人吃驚的。

  只怕耗時,也得多年。

  靖王看著陳庶,撇撇嘴道:「他腦子進水了。」

  肅方帝這般做,失去民心,不過是遲早的事,為了座塔,簡直莫名其妙。

  陳庶雖覺自家主子的話有些粗鄙,但心裡卻也不禁贊同。

  過得一會,靖王忽然搖了搖頭,說:「再等等吧。」

  話說的極短,又沒頭沒尾的,但陳庶一聽便明白了過來,頷首應了是。

  那張龍椅,坐不坐,靖王仍舊十分遲疑。可依陳庶來看,這分明是連老天爺也盼著他家主子坐上那張椅子。他一直不曾想明白,靖王為何會對帝王之位興趣寥寥。

  靖王世子紀鋆,同樣也覺得自家父親的心思疑惑難解。

  興許是昔年在漠北的經歷跟吃過的苦頭,讓他不由自主便渴望站在高處。

  那張椅子,原本就該是誰有本事誰坐上才是。

  機會落到了眼前,他說什麼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它溜走。

  靖王則是一直不動聲色,可心裡門兒清,看完了消息後便打發陳庶送去了紀鋆那。

  見了面,紀鋆接了信先不看,只問陳庶:「陳先生剛從父王那來,不知父王是怎麼說的?」

  陳庶笑了笑,道:「老樣子,只這回依我看,倒像是有些動搖了。」

  紀鋆聞言就也跟著笑,一面取出信來看。

  信上都是關鍵的話,並不長,只幾眼便已看完。他將信紙緩緩折起,口中道:「皇上好興緻。」

  「可不是……」陳庶垂眸。

  紀鋆仰頭看了看天色,望著天際的一抹橘色,微笑著讓陳庶且去。

  陳庶告退後,他便也收回視線轉身離開,一路不停地回了房。

  「世子。」

  他方一入內,便有個著淡青色衫子的少婦笑著看了過來,輕聲喚他。

  紀鋆亦笑,大步走近,低頭去看她懷中抱著的孩子。

  靖王府的第三代,如今還只是個四個月的嬰孩。

  紀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了捏孩子的小手,一邊笑著問道:「宮裡那位皇貴妃娘娘,你知道多少?」

  抱著兒子的世子妃白盈聞言一怔,隨即搖了搖頭道:「娘娘出閣時,我年歲還小,又是差了輩的,並不相熟。」

  同樣出身延陵白家的世子妃,對自己那位多年前便嫁入京都的姑母,卻是十分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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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4:31 |只看該作者
第389章 白家

  白家詩書傳家,端的是講究二字。

  世子妃白盈的父親,是如今的皇貴妃娘娘的嫡親兄長。若論親疏,她們必然是親近的。但皇貴妃出閣時,她還只是個剛剛學會蹣跚走路的小丫頭,話也只是堪堪能說兩句罷了,平素姑母見了她頂多也就是摟著逗個趣而已。

  京都距延陵甚遠,皇貴妃出嫁後這麼多年,也從未回來過一趟。早前肅方帝還是端王時,她是不便回來,而後成了皇貴妃,卻是歸不得了。姑娘家出了嫁,省親向來便不是容易的事,對宮裡頭的女人來說,就更是如此。

  皇貴妃多年未回白家,白盈長大後也就從未見過她的面。

  她所知的那些事,皆出於家中長輩的口。裡頭真真假假不提,加上許多事一傳十,十傳百,以訛傳訛,誰知道裡頭究竟變了多少,又到底能有幾分對的上號。

  白盈伸手給兒子掖了掖被角,一面輕聲說:「世子怎地突然想起問這個?」

  紀鋆垂眸微笑,道:「只是突然想起了太子。」

  皇貴妃是太子生母,延陵白家也就成了太子的外家,身為靖王府世子妃的白盈,自然也就跟著成了太子殿下的表姐。但照著皇族這邊來算,肅方帝是靖王的兄長,也就是紀鋆的伯父,而太子便成了紀鋆的堂弟。

  好在不管怎麼排,到底也沒差了輩分去。

  延陵白家的姑娘,不拘嫡庶,所嫁的皆是高門大戶,勛貴之家。歷代來,白家的男丁不興旺,姑娘卻生得不少,且個個才貌雙全,嫻靜能幹。這樣的姑娘能娶進家門來,誰不樂意?

  何況她們身後,是白家。

  但近些年來,白家的舉動微有怪異。不過真要往回推算,卻似乎該從皇貴妃的父親繼任家主時開始。在他之前,白家奉行的一直是中立二字。不隨意站隊,往往是最安全的做法,無可厚非。但落到現今的家主白老爺子手裡後,事情便變了。

  最打眼的,應當是他做主將女兒送進京都,給端王做了側妃。

  白家的嫡女,便是給王爺做正妃也是夠的,只佔個側妃名號,其實倒像是打了白家的臉面。皇貴妃昔年未嫁時,在延陵也是頗有才名的姑娘,想娶她的人家能將隊伍從城門口一直排到白家正門口。

  那樣的情況下,斷沒有旁人挑剔白家的份,只有白家挑別人的。

  少女時期的皇貴妃,只怕說是挑花了眼也不為過,但當年的她,眼裡只看得到一個宋延昭。

  只可惜,那抹旖旎的少女心思,剛剛萌芽就被白老爺子一瓢冷水給澆死了。

  他要將她遠嫁京都,給端王做側妃。

  在此之前,毫無徵兆。

  白家眾人自是多有置喙,好好的一個女兒,何必給人做側妃。雖也是妃,可終究帶了個側字,上頭還壓著正妃,像什麼樣子。反對的聲音裡,尤以白老夫人的最為響亮,她頭一個便不捨得將女兒送去京都。

  天子腳下,再好的風水,也不是個平靜地。

  京都在她看來,那就是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等著將他們吞吃殆盡的猛獸。女兒若是去了,少說也得去個一層皮才能活。

  她是一萬個捨不得,白老爺子卻鐵了心。不論她如何勸,都只認定了不肯再更改。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然而到了十幾年後的今天,眾人想起這件久遠的往事,都忍不住讚歎一聲他頗有遠見。彼時慶隆帝還好端端的坐在皇位上,雖則性子軟和,但卻不是昏君暴君,對子民多施仁愛,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誰能料到,有朝一日竟叫端王爺得了勢。

  龍椅上換了個人坐,對整個西越而言,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對白家而言,就更是如此。

  明面上瞧著,白家依舊還是過去的白家,但身在局中的人都知,白家已同過去不一樣了。

  尤其在出了兩任皇后的李家一夕傾塌後,身為皇貴妃白氏的娘家人,延陵白家的地位,立即變得超凡起來。但白家一向與人交好,卻從不輕易站隊,又素來瞧著低調,眾人看待白家的目光同昔日看待李家的,截然不同。

  誰能說,白老爺子當年做下的決定不對?

  紀鋆見過他,只一眼便知,眼前生得彌勒似胖乎乎笑咪咪的老頭,絕非善輩。

  他低頭看著自家兒子肉肉的小臉蛋,很是滿意。

  世子妃則在旁看著他,壓低了聲音問道:「宮中可是動蕩了?」

  紀鋆抬起頭來,淡淡應了聲「嗯」,隨即說道:「早晚的事。」說這話時,他的視線直直落在世子妃身上,眼睛一眨也不眨。

  世子妃白盈被他看得有些發毛,輕聲嗔道:「世子瞧什麼呢?」但話雖這般說,她心裡卻明白紀鋆為何這般看自己。

  出自白家的皇貴妃生下的太子殿下,身上同樣流著延陵白家的血,有一半是屬於白家的。

  若皇城裡動蕩,牽扯上他,便必然也會牽扯上白家。

  這樣的局面,以白老爺子的眼光跟心思,絕不會沒有想到。然而他一面領著白家小心翼遙一面卻同靖王府攀上了親事。靖王離京十多年,近二十年,在南邊角落裡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連門也不大出,瞧著委實不算起眼。

  老一輩的人雖知靖王年輕時也是意氣風發的人物,但如今再看他的懶散模樣,誰能想得到曾經。

  靖王妃無法生育,膝下沒有一兒半女,靖王府裡的小主子們皆是庶出,哪怕紀鋆也不例外。

  他雖從小養在靖王妃身邊,又是世子,可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以白盈的人品相貌、身份門第來論,她還有更好的人家可選。

  但這一回,像極了當年白老爺子要將年輕時的皇貴妃送給端王做側妃一般,亦出乎了眾人意料。

  小輩的婚事,他已鮮少插手去管,白盈的婚事,卻是他親自一手促成。

  這張牌,同當年一樣誰也不解。

  直到白盈給紀鋆生下了兒子,有了自己的骨肉後,她才隱隱猜到了些。

  自家祖父的心思之複雜,令人望塵莫及。

  一方望族,最要緊的不是繼續攀升,而是守住今時今日的地位。

  李家就是前車之鑒,出了再多的皇后又有何用,到了該亡的時候,還是一眨眼的工夫便亡了。

  然而白盈也猜不透,自家祖父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不過至少有一點,她看明白了,祖父他對那張龍椅上坐著的人會是誰,非常在意跟看重。

  因而她也明白紀鋆的這一眼代表了什麼,白家既是皇貴妃的娘家,也是她的娘家。一旦靖王府起了奪位的心,那白家該站在哪一方身後,便成了個極為重要的選擇。

  她揣測著,祖父只怕是對扶持太子登基一事,並不十分滿意。

  如果再過個五六年,等到太子有個十五六歲,白家興許還能樂意。

  可而今太子才十歲,一個十歲的孩子自是不能親政,這樣一來底下的人密謀的反對的起兵的,只怕都會接踵而至。白家要護著他,必要傾全族之力而為,成便成,不成便是萬劫不復。

  太難,太危險!

  她暗暗想著,目光落在丈夫袖口繡著的那一枝梅花上。緋色白色的花瓣重重疊疊,深深淺淺。據悉這是她公公靖王的生母趙氏最喜歡的骨裡紅梅,下葬之時,陪葬的便有這樣一枝梅花。靖王同生母趙氏感情極好,她去世後不久,靖王便讓人在衣裳上繡上了這樣一枝梅花,以表思念。

  後來,便成了習慣。

  連帶著連紀鋆的衣裳上也少不得這樣一枝梅,幾乎成了靖王府主子的標識。

  不過靖王能用,世子紀鋆能用,旁人卻是都用不得。

  世子妃白盈盯著那抹緋色看了又看,心中想的卻是,祖父將自己嫁入靖王府,為的是不是就是這一日?

  若肅方帝安分,太子平安長大,一切便只照著原樣發展下去便是。可若事情不對頭,可能奪位的人裡頭,最合適最有機會的人,必然是靖王。

  白老爺子打的兩手牌,早已做好了捨棄太子的準備。

  一將功成萬骨枯,成大事者焉有心不狠的?

  白盈想著,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下意識脫口道:「宮裡若出了事,姑母必然會同祖父商議,只怕……」

  邊上紀鋆忽然伸手抱起了兒子,俊美無儔的臉上帶著笑,看著她徐徐道:「放心,不會有事的。」

  但他心裡卻明白,時候差不多了。

  父親那,恐怕也已經想得差不多,才會在陳庶先生問起時,沒有直截了當地拒絕。

  正想著,他懷中的兒子咿咿呀呀叫喚了起來。

  紀鋆低頭看一眼,眼中含著笑,莫名想起了一個人來。

  一別經年,也不知如今小十一如何了。

  離開京都後,他們便再沒有聯繫過對方,如今想來,只覺連模樣都變得模糊起來。

  他從漠北歸來,等著他的是母親溫柔的話語跟悉心照料。可候著十一的,卻是一片荊棘之地。

  十一的父親亡故,繼母則念念不忘想要殺他。

  紀鋆暗嘆,以十一的本事,總不至於真叫人給弄死了才是。

  他忽然非常想要見一見如今的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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