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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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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4:53 |只看該作者
第390章 多事之秋

  於紀鋆而言,他們二人雖然不是親兄弟,可一道共同生活了多年,見過對方最不堪的時候也見證了對方最得意的時刻。他們不是兄弟,卻勝似手足。只是那段生活在天機營裡的日子,有值得叫他們不捨的,自然也有叫他們不願意回憶起來的。

  因而京都一別之後,他不曾主動聯繫過十一,十一也從來不曾想法子聯繫過他。

  這是他們一開始便互相說好了的,若不到必須相見的日子,最好此生永不再見面。他們在地宮裡一塊吃喝拉撒睡,看著大漠上空的天從白晝到黑夜,又從深濃的夜色轉變成灼人的白;看著黃色砂礫間的毒蠍子簌簌爬行,一撥借一撥死去又出生;看著商旅駝隊從地宮上頭遲緩地走過……這樣的日子,他們過了數千天。

  然而直至他們離開漠北,回到西越,他們之間的秘密仍是秘密。

  多年來,他們連互相的真實姓名也不知。如今想來,似乎著實不像話。但紀鋆知道,十一肯定也明白,不像對方吐露真實姓名對他們而言,才是最合適的做法。

  殺過的人,做過的惡事,只有這樣,似乎才能隨著他們的分別遠去,最終有一日會湮沒於時光長河中,再也無人知曉。

  但他們卻分明又是一道能以命相捨的「兄弟」,到了最後,仍是不曾徹底斷個乾淨,依舊分別給對方留下了一個用以聯繫的辦法。

  只要他們願意,此生仍然還有能夠相見團聚的機會。

  紀鋆手握著那個法子,多年來一直不曾動過想要見他的念頭,這一回卻突然有些忍不住了。

  前頭的路瞧著越是兇險,便越是叫他想要尋個可靠的人陪著一起前行。

  他爹靖王膝下的兒子不少,可這些人裡卻沒有一個能讓紀鋆覺得安心。休說是他想要的那張遠在京都皇城裡的椅子,便是靖王府世子的位置,都已夠叫他們虎視眈眈的了,他信誰也不會去相信這些人。

  何況他少年離府,同父母都稱不上親近,與這些兄弟姐妹,就更是疏離。

  本就沒有感情,怎能奢求他們同他一道拚命?

  大業一日未成,危險便永遠不會自己消去,他急切地需要一個能跟他並肩站在一處的人。

  紀鋆抱著自己身子小小,生得粉雕玉琢的長子,微微斂目——而今,該是時候同十一見上一面了。

  若他得了天下,這廣袤無垠的大好河山,旁人他捨得不給,如果是十一,他一定早早就為其留好封地。

  微蹙的眉頭舒展開去,他俯身,輕手輕腳地將兒子放下,側目看向世子妃,道:「我有件急事需辦,晚膳不必等我。」

  世子妃白盈抬頭看了看他,無法從他面上神情中瞧出這件急事究竟同什麼有關。她收了心神,微微一笑,點頭應下。若他想要讓她知道是何事,他自個兒自會開口,但他不提,她當然也不好追問,沒得自討沒趣。

  過得須臾,世子妃起身送他出門,待人走後,她回到兒子身邊,站在那沉思了片刻。

  而後緩緩俯下身去,在兒子散發著奶香味的面頰上輕輕親了一口,近乎耳語般說道:「為了你,也得想法子讓祖父捨了姑母那一脈站到靖王府身後才是。」

  她嫁進了靖王府,當然就成了靖王府的人,首先要打算的自然是自己的兒子跟丈夫。

  世子妃面上掛著溫柔的笑意,眼中卻有著堅決而銳利的神色。

  初夏的風協同不知名的飛鳥一起掠過靖王府上空,裹挾著愈發熾熱的溫度,直直向北而去。

  然而被籠在怪異氣氛下的京都,卻像是一塊不會消融的堅冰,哪怕日頭再猛再烈,依舊沒有半分要化開的跡象。烈日曬了兩日,轉日便被層層疊疊的烏雲給遮擋在了後頭,只餘下幾抹微弱的白光。

  時至午後,天色愈暗。

  謝姝寧坐在臨窗的大炕上,仔細翻看從小潤子那得來的消息。

  舒硯無法聯繫上紀桐櫻,她也沒有法子。事情有些不對頭,肅方帝要築「十二樓」的事也已傳開,她聽著便覺荒謬,可前世肅方帝別說築什麼高塔了,他便是連皇帝也不曾當過,故而謝姝寧根本不知局面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她只是想著,因了當年淑太妃跟小李皇后的事,肅方帝做下的事往後只會越來越糟。

  因已種下,來日要做的,便只是收果。

  這是一件不可逆轉的事。

  所以,不管這「十二樓」是否真的能夠築成,至少肅方帝的做法是大錯特錯且荒唐的。

  他已開始在這樣打緊的事上犯了糊塗,後宮裡難免也要受到牽累。槍打出頭鳥,上頭沒有皇后娘娘,皇貴妃往那一站就比誰都要扎眼。

  謝姝寧心中焦慮,忍不住走了小潤子的路子。

  汪仁長居東廠,如今在肅方帝跟前貼身伺候的是小潤子,若宮裡真出了事,小潤子當然比誰都要來得更加清楚。

  她央了小潤子幫忙,小潤子又從汪仁那邊得了明確的話要留意皇貴妃跟太子公主,自然明白這件事汪仁並沒有旁觀的意思,加上謝姝寧不是別個,因此他一得了謝姝寧的口信,便差人給她回了消息。

  謝姝寧一刻鐘前才收到,還未使人通知舒硯,只屏退了眾人躲在內室裡仔細看了遍。

  事情遠比她預想的還要糟。

  然而最糟的是,就連小潤子也不知,肅方帝究竟是緣由突然起了興緻為個小小貴人發罪了皇貴妃。

  信上關於太子的部分,寫的也是模稜兩可,三兩句帶過。只怕是小潤子顧忌著她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許多事不便說明白了叫她知道。不過這樣一來,謝姝寧反倒能肯定,肅方帝對太子做下的事,十分齷齪不堪。

  皇帝,到底還是失了常態。

  她盯著信上的墨字,胡亂揣測著,肅方帝既已有了動作,正值適婚之齡的惠和公主,又怎能倖免。

  她緊緊皺起了眉頭,忽聽外頭青翡急匆匆叩門喚她,登時心神一凜,清清嗓子揚聲讓人進來說話。

  竹簾一掀,青翡大步進來,輕聲喘息著道:「小姐,平郊莊上遞了消息來,說是雲先生病了。」

  謝姝寧決意暫且留在京都不走之後,便在第一時間給雲詹先生那送了信去告知他,故而這會雲詹先生知道她還在京中。但雲詹先生素來過著隱士一般的日子,大部分時候,都是她尋的他,雲詹先生倒幾乎從來也沒主動找過她。

  她仔細一想,先前有一回雲詹先生跌了一跤把胳膊摔脫臼了,也是悶聲不吭連半個字也沒告訴她,若非她正巧打發了人去莊子上送東西,只怕根本沒有旁的機會知道。

  這一次莊子上卻主動遞了消息過來,只怕他是病得厲害!

  謝姝寧連忙收了信,下炕趿拉了鞋子,一面問青翡:「傳話的人現下在哪裡?」

  青翡道:「在門房上候著呢。」

  「把人叫進來,我親自見一見問幾句。」謝姝寧匆匆穿戴妥當,吩咐下去。

  青翡應聲而去。

  少頃,謝姝寧見著了人,才知來人這回是被雲歸鶴給打發來報信的。

  她急急問:「可請大夫瞧了?」

  莊上來的小廝點點頭,答:「已請過了,可大夫說是惡疾,只開了幾帖止痛的藥,便走了。」

  惡疾?

  謝姝寧琢磨著這兩個字,心頭惴惴,忙追問道:「什麼樣的惡疾?」

  「小的也說不明白,大夫只說雲先生這病是因為積年的老毛病引起的,吃再多的藥只怕也是難以根治。」小廝仔細想了想,正色回道。

  謝姝寧聽著這話有些不對頭,眼神微變,皺眉問:「大夫可還說了別的?」

  小廝遲疑著,輕聲道:「大夫說,恐怕最多也就只有半年光景了。」

  謝姝寧聞言,脫口斥了句:「哪來的庸醫,不知如何治便說這樣的話!」

  「雲公子也是這個意思,所以特地差了小的來稟您。」

  謝姝寧微微一頷首,「你先回去,告訴師兄,讓他收拾了東西同師父一道入城來,請鹿大夫仔細瞧一瞧。」

  莊子上雖然清淨,可地方偏僻,並不是養病的好去處。只他們師徒二人住在莊子上,一個病入膏肓一個啞,她如何能放心,倒不如接到身邊來,就近照料著。

  最壞的打算,若雲詹先生的病真的已無力回天,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她也能盡一盡孝,送他最後一程。

  不過這麼一來,本就不大的宅子便有些不夠住了。

  京都不易居,她手頭不缺銀子倒不愁買不起宅子,只是買的遠了同樣不便。

  好在也是運氣,隔壁的住戶正要賣宅子,她得知消息後連價也不曾看,便差人去買了下來。

  等到雲詹師徒到時,她已派人將裡頭盡數收拾妥當。雲詹師徒的東西搬進去,略微一整頓,便能住下。

  一行人見了面,還來不及敘上幾句話,謝姝寧便先請鹿孔給雲詹診了脈。

  她自同雲歸鶴去了外頭說話。

  二人用手語飛快交談著,說著雲詹的病情。

  誰也沒有發現,身著玄色羅衣的燕淮正蹲在不遠處的樹上,遙遙打量著同謝姝寧交談的雲歸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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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5:05 |只看該作者
第391章 打算

  白衣勝雪的青年,身姿筆挺地站在那同謝姝寧比劃著。

  遠遠眺望著的燕淮,只能瞧見他修長的手指上下翻飛著,卻看不明白他究竟比劃的是什麼。站在雲歸鶴對面的謝姝寧卻顯然是什麼都看得懂的,正自如地與其用複雜的手勢互相交流著。

  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心中湧上一陣莫名的不虞,燕淮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他認得雲歸鶴,早前待在平郊莊子上的時候,他們也都是見著過面的。他亦知道,雲歸鶴口不能言。謝姝寧跟雲歸鶴一道師從雲詹先生,許多時候,雲詹先生會打發了雲歸鶴來同謝姝寧交代事情,又或是並不親自出面而讓自己的大弟子來教導謝姝寧。因而謝姝寧跟雲歸鶴十分相熟,為了便於交流,謝姝寧自然也就跟著一塊學會了手語。

  燕淮明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會藏在暗處看著他們私下交談,卻仍覺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雖說他們相熟,雲歸鶴也算不得外人,於謝姝寧而言乃是兄長一般的人物,但即便如此,她身邊怎好連個婢女也不帶?況且說話便說話罷了,何必站得這般近。他深吸了一口氣。

  暖風拂面。吹過交錯的枝椏,上頭滿生的青翠葉片便簌簌而響,像落了一陣疾雨。

  燕淮半張臉隱在繁密的樹葉後。風起時,眉眼模糊,不見喜怒。

  底下的謝姝寧跟雲歸鶴卻都不曾察覺到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二人只就著雲詹先生的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通。

  先前那被雲歸鶴從莊子上打發來的小廝,說的倒也是差不離。一開始請來給雲詹先生望診的大夫,雖不至是個庸醫。但也只是近旁的一個尋常大夫,再普通不過。跟鹿孔之流斷然不能相較。他為雲詹先生號過脈後,便再三搖頭,推說此事不成,也不開藥急著便要走人。雲歸鶴見狀自是無心挽留。送走了人便立即又請了一個大夫來。

  謝姝寧聽到這時,忘了比劃,只忍不住嗔怪道:「合該立即派人請了鹿大夫去才是!」她一急,說話的語速便快了些。

  雲歸鶴看得懂唇語。因此卻也只看明白了一半,不過有這一半也就夠了。他並不瞞謝姝寧,想也不想直接便將自家師父的怪脾氣攤開來說給她聽。

  雲詹先生日漸上了年紀。早些年又是吃過苦頭東奔西走過的,身子骨自然是大不如從前,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有點小病症便會連帶著將其餘的傷病也一塊引出來。結果這麼一來,便是小病也硬生生成了大病。

  跟著他長大的雲歸鶴焉會不知道這些,故而一發現他病了便要使人來知會謝姝寧。可雲詹先生卻不允。

  他沒有法子,這才在請了數個大夫後匆匆打發了人來告訴謝姝寧。

  謝姝寧聽著禁不住蹙了蹙眉。師父這脾氣也夠叫人頭疼的。

  這一回若非他病得厲害,渾身傷痛,拿不了主意,只怕也不會答應讓雲歸鶴送了自己入城來。

  從認識雲詹先生的那一日起,謝姝寧便知道,他極不喜歡同太多人住在一塊,也不大願意見人。

  好比最初,他們師徒二人跟著舅舅從敦煌來時,母親曾力邀雲詹先生在府裡住下。謝家三房閒置的房屋一貫不少,只多住他們師徒二人,綽綽有餘,可雲詹先生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最後擇定住在平郊的莊子上。

  這一住,除了當初他們一塊四處翻找地圖尋覓境況蹤跡時,他便從未離開過莊子半步。

  當真是個頑固又執拗的老頭子。

  思忖著,裡頭有了動靜,倆人急忙轉身往裡去。

  一進門,謝姝寧便先朝著鹿孔望了過去。

  鹿孔素來不大會掩藏情緒,故而只看他面上神情便可知道這次雲詹先生的病情如何,是否真像前頭那幾位大夫說的一般嚴重。

  謝姝寧的目光仔細沿著鹿孔的眉眼掃了過去,有擔憂,卻沒有無措跟惋惜。

  她頓時長鬆了一口氣。

  鹿孔卻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忙道:「雲先生的病,旨在一個『養』字。」

  他在謝姝寧手底下也已經很多年,這話一說,謝姝寧便有些琢磨出味來,斟酌著問道:「可是無法根治?」

  「差不離……」鹿孔輕輕一點頭,「只能靠藥養著,養得一日是一日,若靜養調理得當,少說七八年總不成問題。」

  謝姝寧正色聽著,想著先前小廝來稟時說的半年光景,對比之餘,心下舒坦了些。

  少說能多活個七八年,也就是說也有可能活得更長久些,若運氣好,十年二十年,興許也見得著。

  她的視線越過鹿孔肩頭,落在了躺在病榻上的雲詹先生身上。

  雲詹先生也有五十餘歲,照著鹿孔的法子調養,活過花甲之齡並不困難。

  人終有一死,能活滿一甲子,也算是不枉來人世走了這一遭。

  她想得開,躺在那咳嗽的雲詹先生便更是想得開,聽到鹿孔說自己少說還有七八年可活,立即扭頭朝著雲歸鶴看了過去,直道:「你可聽見了?滿打滿算七八年,你趕緊把親成了,我也好瞑目。」

  雲歸鶴面色微變,往常聽到這樣的話,他必然當做沒有聽見,但這一次,他卻老老實實在雲詹先生跟前比了個知道了的手勢。

  雲詹先生瞧見,老臉上綻開一朵花,笑了起來。

  幾人說話間,外頭有人來報,說是舒硯來了。

  謝姝寧忙讓人去請進來。

  雲詹先生在漠北待過幾年,同謝姝寧的舅舅宋延昭更是相熟。舒硯身為宋家唯一的兒子,小時也沒少在雲詹先生跟前晃蕩,只怕說是雲詹先生給開的蒙,也並不為過。

  他來了京都後,平郊的莊子也很是去過兩回。

  眼下聽說雲詹先生入城養病,他得了消息,自然第一時間便趕了過來。

  掀了珠簾一入內,舒硯便問:「可嚴重?」

  雲詹先生聽見響動,掙扎著要坐起身來,搖頭說:「不要緊,原就是老毛病了。」

  舒硯聞言,側目望向謝姝寧,用眼神詢問著。

  謝姝寧嘆口氣,道:「得好生養著才行。」

  言下之意,性命暫時無虞。

  舒硯面上這才有了些微笑意,上前去同雲詹先生說話。

  不過雲詹先生精神不濟,倆人只略說了幾句,雲詹先生便先服藥歇息去了。

  雲歸鶴陪在一旁,舒硯便先退了出來。

  方才出門,他已看到了坐在廊下的謝姝寧。

  這座宅子的原主人只怕是個愛花的,在廊外種了一溜的西府海棠,高及丈許,綠鬢朱顏,濃淡有致。

  謝姝寧坐在欄杆上,探出半個身子恰能碰到近旁的那棵樹。

  舒硯走到她邊上時,她正在伸手往樹上探。

  輕輕「奪」的一聲,她手上已都了一片翠綠的葉子,摘的倒不是花。

  舒硯「咦」了聲,問道:「怎地光摘葉子?」

  謝姝寧把玩著那片葉子,搖頭答:「開得正好,摘它作甚。」只可惜,開得再好的花,也有謝的那日。她仰頭看向自己的表兄,看著他湛藍的眸子因為逆光而立泛出濃重的深藍之色來,面露凝重之色,說:「宮裡頭有消息了。」

  舒硯眼神一變。

  修剪圓潤的指甲輕輕掐過葉脈,謝姝寧斂神將從小潤子那得到的消息說給了舒硯聽。

  舒硯靠在廊柱上,鄭重地問道:「皇貴妃可會就此不得翻身?」

  謝姝寧搖頭:「不至於如此。皇貴妃是受過金冊的妃子,又是太子的生母,且出身延陵白家,即便是皇上有心要發作她,也得掂量掂量。」

  但如今的肅方帝,似乎並不能以常理來論。

  謝姝寧言畢,面上的凝重,卻丁點未消。

  舒硯忽道:「等不及了,我這就要帶她走。」

  就憑肅方帝眼下的行徑,想要讓他允了這樁婚事,只怕是斷斷沒有可能的事。

  他聲音放得極輕,語氣卻斬釘截鐵。

  謝姝寧也一早打消了勸阻他二人的意思,聞言遂道:「紙上談兵可不成,得先有個萬全的計劃。」

  「依你看,皇帝身下的那張椅子,他還能坐多久?」舒硯微微一頷首,轉而問她。

  謝姝寧直言:「世事難料,但只看眼下,怕是久不了。」

  二人說著大逆不道的話,卻是各自連眼皮也沒動一下。

  舒硯望著廊外,一株株西府海棠開得綺麗,是敦煌難見的景象。他嗅著風中濃郁的香氣,突然壓低了聲音道:「我今晨收到了我爹的信。」

  謝姝寧聽他語氣不對,疑惑地看了過去。

  「敦煌自來是要塞重鎮,挾制著古道上的命脈。」舒硯低低冷笑了聲,「這塊肥肉,西越想啃下已有多年,只是始終不曾成功這才歇了幾年,而今肅方帝,卻再起了討伐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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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蛛網

  這麼多年來,兩方一直相安無事。

  一則是因為敦煌易守難攻,二來也是因為一旦交惡,眼下歌舞昇平的盛世場景便會轉瞬消失。戰火一起,苦的是平民百姓。故去的慶隆帝是個軟弱性子的,莫說讓他發兵敦煌,便是有人在他跟前透一透這樣的念頭,他恐怕也得變了臉色擔憂起來。

  彼時,肅方帝還是端王爺,這朝堂上的事,卻也有一半是他說了算。在慶隆帝在位的漫長歲月裡,身為幼弟、身為臣子的端王爺,卻始終隱隱踩在慶隆帝的頭上。

  如若當年他對敦煌有意,想必也會想法子讓慶隆帝應承下來發兵才是。

  可那時,誰也未曾動過這樣的念頭。肅方帝登基後,亦從來也沒有提到過敦煌。

  古道漫漫,遇上起風的日子,黃色的砂礫便被團團從地上吸起融入風中。於是沿著沙丘橫掃過去的狂風便像是一條黃色的巨龍,嘶吼著掠過廣袤沙海。不管是過路的商旅駝隊,還是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輩子的當地人,誰也不敢在風暴來襲的日子裡在沙漠裡行走。

  狡猾地藏匿在沙丘下頭的流沙已是危險至極,呼嘯而過的颶風,就更是駭人上百倍。

  從西越發兵至敦煌,將古道上繁榮的這座城市掌控權奪下,談何容易?

  光行軍一事便已極難,糧草兵馬武器,一樁樁累計,早就足夠叫領兵之人心驚肉跳,不敢繼續前行。故而西越在嘗試了數次征討敦煌之舉皆一敗塗地後,終於熄了心思,只專心致志將邊關守好,再不對關外的那片綠洲多動念想。

  肅方帝即位後,兩地之家來往的商旅,照舊絡繹不絕,比之過去,甚至還多了幾分昌盛之貌。

  謝姝寧也多少知道些,這裡頭少不了舅舅宋延昭的功勞。

  舅舅掌權敦煌,宋家的根,經由他扎在了那片茫茫綠洲上,扎得極深極牢。

  她也因此想到,肅方帝若要發兵征討敦煌,其實討伐的,就是她唯一的親娘舅宋延昭宋城主啊!

  敦煌富庶繁榮,掌著最大的那條水脈,又是沿路商旅必經、必歇之地,肅方帝既想要它,當然就不會捨得毀了它。他想要的,只是掌管敦煌的權力。

  這般一來,敦煌城主,便成了他的肉中刺眼中釘。

  謝姝寧霍地站了起來,道:「舅舅已得了明確消息?」

  「九成九。」舒硯低聲說著,「除非出了叫西越無暇顧及敦煌的事,若不然,這件事便幾成定局。」

  謝姝寧聽他說的肯定,心中微驚,重重咬了咬唇,嘆息般道:「麻煩上門,只能迎頭而上了……」

  舅舅遠避敦煌,雖說裡頭有著他的私心貪圖關外民風彪悍不似西越拘謹,可往深裡論,終究還是為了避開紛爭,落得個清淨。可麻煩,從來都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敦煌古城的大門終年不閉,日夜有人看守,容商旅歇腳。

  這便也就證明,若有人想要藉著商隊名號混進城去,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商旅中混雜著的刀客、劍客,各路奇人密織如網,每一日都有人成群結隊地進出,隱患從來都在。

  但這樣的手段,謝姝寧不擔憂,她那與眾不同的舅舅自是更不會畏懼。她擔心的,還是肅方帝會譴多少兵力前往。若他發了狠,根本不顧後果只一味派軍隊前往,到了硬碰硬的時候,真廝殺起來,西越大軍碾壓而至,敦煌的城牆,必是擋不住的。

  思忖間,她聽到舒硯說,「先是所謂的「十二樓」,而今又要發兵敦煌,難保他下一步不會要了他們的命!」

  她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他話中的他們指的是宮裡頭那幾位。

  「即便往好了想,離他隨意給公主指婚的日子,只怕也不會太晚了。」舒硯眼中泛著幽暗的藍,伴隨著他的話音,漸漸藍得發黑,似深潭古井,又似大漠上空那方天。

  他語氣平平,謝姝寧卻從裡頭聽出了決絕的意味。

  她輕輕吐出一口胸中濁氣,嗅著西府海棠的香氣,正色說道:「既這般,表哥同我便兵分兩路吧。宮裡頭的事,我比你清楚,這邊便由我來想法子繼續打探消息。至於後路如何走,便要靠表哥全權準備妥當了。」

  如果戰火非起不可,那這後路,一定會比他們所預測的更難走,更坎坷。

  言畢,她望著眼前那一排開得艷艷的花,心頭忽然一顫。

  ——若……沒了肅方帝,由太子即位,他們如今所憂心籌謀的這些事,是不是便都頓時迎刃而解?

  弒君的念頭,難以遏止地從她腦海深處湧了上來。

  多活了一回,她的膽色,似乎也變得驚人起來,竟連這樣的心思也情不自禁地動了。

  她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輕顫,彷彿也被自己心底裡埋藏著的念頭給唬住了。

  然而明知不該這般想,她卻鬼使神差地想了又想,且越想便越覺得可行。

  「十二樓」也好,發兵敦煌也罷,眼下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肅方帝而起。他既是根源,將他連根拔除後,一切想必也就都會恢復原樣。

  思及此,謝姝寧卻突然重新鎮定了下來。

  弒君一事,若能像她在腦海裡演練的一般這般容易,帝位更迭的速度只怕會如換衣裳一般。

  她搖搖頭,將紛雜的念頭從腦海裡甩了出去。

  舒硯打量著她的神色,隱約猜測到她在想什麼,卻並不點破。

  扶皇貴妃所出的太子殿下登基,真要做,到底還是樁天大的難事。各方勢力,都得盡數考慮進去,一個不慎,休說讓太子坐上龍椅,只怕到時連骨頭渣子也尋不見。

  他皺了皺眉。

  二人在廊下就著這事仔細地又說了幾句,因茲事體大,這事並非他們二人便能下決策的,故倆人只繼續談論了些敦煌那邊的動靜,便各自離開了廡廊。

  謝姝寧腳步遲緩地走著,只覺長廊看不到盡頭,腦海裡思緒紛紛。

  先是燕淮出了事,緊接著宮裡失了聯繫,隨後汪仁小病了一場,這會雲詹先生更是重病在身……

  一件件事,像蜘蛛的絲網,看似雜亂無章毫無干係,卻漸漸形成了一張網,將眾人都給網在了其中。

  謝姝寧直覺目前的局勢不大對頭,真要說卻又覺語塞,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低著頭往前走,小七落後一步,跟在後頭不疾不徐地走著。

  忽然,前頭拐角處悄無聲息地冒出來個人。

  謝姝寧低頭沉思著前行,差點一頭撞了上去。

  腳下踉蹌,她連退兩步方才重新站穩,抬頭朝對面的人看了過去,等到看清來人的臉,她不禁無奈:「你何時來的?」

  燕淮扶了她一把,道:「剛到。」

  謝姝寧搖了搖頭:「看來委實不能聽師父的,護衛的人數,只這麼幾個能看得住什麼。」

  她這會還在購了給雲詹先生的宅子裡,這邊才安置妥當,加上雲詹先生喜清淨,人便相應少了許多。

  燕淮能悄無聲息地進來,自然也有別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來。

  她擔心著宅子的安全與否,眉頭也不禁跟著蹙了起來。

  燕淮瞧見,別過臉去,低低問:「你可是不大想見我?」

  「……」謝姝寧愣住。

  小七已退到了角落裡,堵住耳朵蒙了眼。

  謝姝寧咳嗽兩聲,另起了話頭:「嫻姐兒那邊,你可是已經去見過了?」

  事情有了變化,原該瞞著燕嫻的事自然也就都沒有必要瞞著了。

  燕淮眼神一黯,看向她的時候,眸光微閃,終是嘆口氣道,「見過了,叫她劈頭蓋臉給罵了一通。」

  聽了母親做過的那些錯事,燕嫻卻只愣了片刻,沉默了一會。隨後,她便攥著他的袖子死死不鬆,直一口氣不間斷地罵了他半響,才算是鬆了手。她長至今時,休說罵人,便是連個壞字也鮮少說。加上她身子不利索,氣短,也極少一口氣說這麼長的一段話。

  可見這回,她是氣狠了。

  謝姝寧想起自己剛找到他的時候,氣得脫了鐲子便砸,著實明白嫻姐兒該有多惱。

  明明還有許多旁的法子,但他偏要走這麼決絕的一條路,這性子也就跟茅坑裡的石頭似的,又硬又臭。

  謝姝寧想起自己來,何嘗不也是如此。

  「打你也是應該的!」她說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往他額角看去。只幾日,傷口已好得快要瞧不出痕跡了,倒是個恢復起來極利索的。

  她多看了兩眼,燕淮不免發覺,心中立即便有隱隱約約的喜悅冒出來。

  先前他無意中瞧見她跟雲歸鶴說了一通他看不明白的話,正心癢難耐,悶悶不樂了半響,這會看到了她的眼神,竟頓時便什麼旁的心思也都沒了,只剩下歡喜。

  心頭一陣亂跳。

  他忽然道:「阿蠻,我要去隔壁。」

  謝姝寧疑惑道:「去隔壁?」

  隔壁自然是她的宅子,可眼下知道他好端端活著的人,豈是他四下亂跑的時候。

  燕淮鄭重地道:「提親。」

  謝姝寧唬了一跳,這事可還沒提上日程過!

  「娘親見著你,只怕會誤以為是青天白日撞了鬼……」她斟酌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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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4
發表於 2017-4-21 01:05:28 |只看該作者
第393章 婚事

  消息早已傳遍京都,饒是宋氏這樣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這會也是早有耳聞。

  方得知了燕淮的事,她便使玉紫來喚了謝姝寧去,一臉擔憂的問過她。謝姝寧聽了,也不敢明言,好容易支吾了過去,想著退路,亦不敢將話給說死了。

  可外頭說的沸沸揚揚,喪事就在眼前,宋氏即便不問過她也已是信了的。

  宋氏視汪仁為恩人,對同樣在她們最艱難的時候伸手助了一臂之力的燕淮,亦心懷感激。加上早前有卓媽媽提過的那件事,她是越看燕淮越覺不錯,雖則心裡還有許多放心不下的,可想著若不離京,同燕家結親,也不算壞事。

  誰知,她還沒考慮好,便先傳來了「燕淮」殞命的事。

  這裡頭的彎彎道道,她一個婦道人家,思來想去也只想到會不會是有人從中作梗,害了燕淮。

  思及此,她立時便抓住了女兒的手腕,憂心忡忡地問道:「這事可已調查清楚了?」

  謝姝寧面皮微僵,揀了些人人都知道,也不打緊的話敷衍了過去,可心知這樣的話怕是瞞不過母親,她便又將京裡的局勢略提了兩句。

  宋氏經過惠州那件事,性子變了些,比之過去更加小心謹慎,聞言不由得微微緊張起來。

  她亦有些隱隱後怕,好在自己先前想著能多等一等看看旁人的意思,再仔細考慮燕家這門親事是否可行。若不然,要是她急匆匆地將這樁親事定下,結果卻成了眼下這幅局面,豈非害了女兒?

  宋氏越想越覺心中不好受。

  一來燕淮年紀輕輕,來日風光無限,卻還未娶妻成家便去了,叫她惋惜不已;二則一個不慎,她差點叫女兒成瞭望門寡,委實叫人後怕。

  這般一來,她對女兒的婚事便愈發慎重起來。

  念頭一起,宋氏便也瞞不住謝姝寧。

  謝姝寧知道了她的心思,倒鬆了一口氣。

  她如今也不過剛及笄,若要拖上個兩三年再成婚,也並非不可。京都裡的姑娘,成親早的,十三四也有,可成親晚的近雙十年華的也不罕見。近些年,挑挑揀揀十七八才出閣的姑娘,也是越來越多。

  她心裡並不著急,也希望母親不必太過著急。

  因而她也一直想著,眼下算不得談婚論嫁的好時候,況且她早早穿過一回嫁衣,於這些事上並無期冀,便愈發淡然。

  不曾想,這會燕淮當著她的面一提,她這胸腔裡的心登時便亂跳了起來。

  分明早已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可看著他,聽著他的話音,她仍覺面上微熱。

  不過轉瞬,她便鎮定了下來,重歸了泰然模樣。

  燕淮卻不曾察覺,他正兀自垂首思量著謝姝寧口中的話。

  先前的確是他不夠縝密,只想著謝姝寧會協母兄南下,從此江湖路遠,他們只怕連見面的機會也不會有,哪裡料到會有他跟謝姝寧面對面站著談論婚事的時候。

  他未曾將她一併算計進去,今時局面便有些不容易對付。

  宋氏已同小萬氏母子一樣,相信了他已經「死」了一事。

  若他這會貿貿然出現在他跟前,只怕真會叫她誤以為是撞見了鬼……

  可燕淮雖是突然提起的這話,心裡頭卻並非沒有仔細考慮過。

  他抬頭,看著謝姝寧微微一笑,道:「那便告訴她吧。」

  事已至此,免不得要將一切和盤托出。何況,他想娶她,自然要光明正大,坦坦蕩蕩的,又怎麼能瞞著她娘。

  他要娶的人,是謝姝寧,卻也是宋氏的女兒。

  即便宋氏知道了真相後,不允婚事,至少他內心坦蕩,才會有勇氣繼續走下去,直至將她帶到身邊來的那一刻。

  他照舊微笑著,昳麗的眉眼間,滿是磊落。

  出身如何,非他能選,但今後的路,卻只有他能走。

  而他,滿心期望那條路上能有謝姝寧的身影。

  他心底裡也仍在想,她當得起比自己更好的人。但他,卻無論如何也再不想鬆手了。若這是自私,他便肆意自私一回——

  因為這世上,始終只有一個阿蠻。

  敦煌一劍,何嘗不在他心口也留下了一道痕跡。

  日光斜斜照在他臉上,將下頜的線條都映照得柔和起來。他望向謝姝寧的目光裡,滿是溫暖。

  謝姝寧同他對視著,心中有如微風拂過,帶著些微酥麻。

  她咬了下唇瓣,輕輕一頷首,聲如耳語:「好。」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等想好了再去。偶爾有時候,的確也是需要搏一把的。

  更何況,世上又有幾人像是他們這般,還在私下裡商討著該如何讓親事順利辦成的?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時輪得到他們自己說話。然而那樣的婚事,她前世已經歷過一回,無力抗衡亦沒有更好的選擇。

  今世,她已邁出了同往昔截然不同的一步,自然也該拼盡全力繼續好好走下去。

  她看著對面身著玄色羅衣的少年,笑了起來,忽問:「嫻姐兒是不是就這事也對你說教了一通?」

  燕淮跟燕嫻兄妹感情很好,這些事,他既然已對她全盤托出,自然也就不會省了他們的事。依燕嫻的性子來看……謝姝寧面上的笑意,隱約變得玩味了幾分。

  燕淮則面露窘迫,微微別過臉去:「自然省不得。」

  知道真相後,嫻姐兒想到的第一件事,恰恰便是這個。

  身單力薄如她,竟也差點將他的衣袖都給扯碎了,直罵他是胡鬧。便是沒有他金蟬脫殼這一齣,宋氏看不看好他還兩說,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機會眼見著便更是渺茫。

  但這事瞞著誰也不能瞞著宋氏不提,他的意思如此,嫻姐兒就更是不消說,平素連謊也不曾扯過的人,一顆心再簡單純粹不過。

  好事多磨,夜長夢多。

  他想娶她想得都快發瘋了。

  「發了好大一頓火,連圖蘭都被唬了一跳。」燕淮想著,哭笑不得地想起圖蘭跟吉祥來,尤其是圖蘭,從吉祥那知道了上回的事後,見著他便問何日成親……

  關外長大的圖蘭,從來覺得既互相傾心,便該立即在一起,何必顧忌左顧忌右的。

  如今的他,深覺有理。

  二人竊竊將要見宋氏的事理了一遍,謝姝寧才先行一步回去上房。

  炎熱夏日,坐在台階上談天的小丫鬟打著瞌睡,漫不經心地說著誰的工好,誰的耳墜子好看。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漸漸沒了人出聲。

  午後多覺,這一會的工夫,便都犯了睏。

  謝姝寧領著小七過去時,台階上坐著的小丫鬟穿著身水綠色的夏衫,正抱著膝打哈欠。

  聽見腳步聲,她邊上另一個正在伸懶腰的趕忙垂下手推了她一把。

  打了一半的哈欠戛然而止,小丫鬟像顆青碧的豆子般搖了一搖,嘟噥道:「推我作甚?」

  另一個急了,越過她迎上前來,衝著謝姝寧墩身行禮:「奴婢見過小姐。」

  當著主人家的面犯睏躲懶,可不像話。

  青豆似的小丫頭這下子可清醒了,慌慌張張站起身來見禮。

  謝姝寧見狀不由失笑,擺擺手示意她們不必如此緊張,隨即問道:「娘親可醒著?」

  兩個小丫鬟異口同聲地說:「醒著!」

  緊接著其中一個補充道:「太太今日不曾午睡,一直在做針線。」

  謝姝寧聞言點點頭,抬腳往裡頭去。

  二人連忙噤了聲上前,將竹簾子打了起來。

  謝姝寧入內,小七便在門外止了步。他雖然因為身份特殊,可在內宅裡隨意走動,但主子的屋子裡頭,若未得特別吩咐,他尋常並不敢跟著進去,到底不是圖蘭青翡這樣的貼身婢女。

  不一會,玉紫便也退了出來。

  屋子裡只留了宋氏母女說話。

  宋氏在繡著一方帕子,雪白的料子,用銀絲在上頭繡著繁複的花紋。

  她想要帕子,多的是人來做,便是想買也能隨意買上幾大箱子,哪裡要她自個兒動手。她這會繡著帕子,單純只是為了打發時間。

  故而一見著謝姝寧,她便擱下了手裡的針線,急切問道:「雲先生如何了?」

  她只知道雲詹先生是病了,卻不知病得如何,所以自打謝翊親自去接了雲詹先生入城,謝姝寧又在隔壁特地置辦了宅子後,她便一直擔心著這事。

  謝姝寧也明白她擔心,便立即將鹿孔的診斷轉述了一遍。

  宋氏聽了唏噓不已,但想著少說還有七八年,心裡又舒坦了些,重新拿起被自己丟在一旁的針線。

  謝姝寧便湊了過去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抓了把紈扇,握著翠玉製成的扇柄輕輕給母親扇起了風。

  「雲先生的身子現下如何?可還吃得消?」宋氏低頭仔細看著針腳走向,一面問,「明日請印公來赴宴,順道也將雲先生師徒請過來用些吧。」

  汪仁雖非尋常男子,但她也不便作陪。

  謝翊、舒硯幾個又都是小輩,若雲先生能入席,總是件好事。

  她問完,卻沒有聽到謝姝寧應聲,不禁疑惑地抬頭看了過去,只見女兒給自己打著扇目光遊離,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不由放下了手裡的活,蹙眉擔憂地道:「可是有什麼事不妥?」

  「娘親,阿蠻想請您見個人。」謝姝寧回過神來,輕聲說。

  「哦?是誰?」

  「燕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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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5:41 |只看該作者
第394章 坦白

  宋氏聽得一怔,手裡的針「噗嗤」一聲穿透了雪白的錦緞。

  她狐疑地盯著謝姝寧瞧,仔仔細細沿著女兒的眼角眉梢看了又看,踟躕著問道:「阿蠻,你可是說錯了?」

  隨著一雙兒女日漸長大,她這當娘的,也就跟著年歲漸長,眼瞧著就要老了。可她眼下還是耳聰目明之輩,按理不該聽錯了才是。宋氏疑心著,怕是謝姝寧一時口快,說差了。

  然而她問完,回答她的卻只是一句「沒有錯」。

  宋氏聞言,不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淮其人,她可是認的!

  前些日子,她才因為那個消息暗自神傷惋惜了許久,這會女兒卻當著她的面說想請她見一見燕淮?宋氏驀地將手裡的繡件往邊上一丟,然後伸手去探謝姝寧的額,緊張地道:「這丫頭,好端端怎地說起了胡話!」

  但手背下傳來的溫度,只是尋常的暖意,甚至還因為謝姝寧體弱,略微帶著些涼意。

  她慢吞吞地鬆開手又去抓謝姝寧的手掌,也是涼的,只掌心裡似有細碎的汗珠子,有些黏糊。

  宋氏蹙著眉頭問:「莫非還有另一個燕淮?」

  要不然,她素來聰明能幹的女兒怎會突然讓她見個已去世了人?

  「娘親不要胡猜,阿蠻說的,就是您認得的那一個。」

  宋氏有些傻了眼,猶自不信,只連連問她道:「你可是癔症了?」

  放眼京都誰不知道成國公燕淮年紀輕輕驟然離世的消息,這可是肅方帝金口玉言,親自證明了的!她理所當然地認為燕淮已死,何況她先前問過謝姝寧幾句,心裡早已相信了十分。所以這會,謝姝寧說出這樣的話來,只叫她驚恐萬分。

  不等謝姝寧開口,宋氏緊緊攥住了她的手,抓得十分用力,彷彿只要她一鬆懈,女兒就會立即如那脫兔一般,飛竄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說:「傻孩子……」

  「娘親。」謝姝寧並不將手抽出來,只任由母親牢牢握著,同樣搖頭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一時半會怕是說不清楚,還是等您見著了人再詳細同您解釋吧。」

  宋氏聽得這話,卻只覺得了不得了,她這是徹底糊塗了!

  要沒糊塗,怎麼會將沒譜的事用這般信誓旦旦的肯定語氣說出來?

  宋氏隱隱有些急了,好好的一個人,怎地突然就成了這幅模樣?明明前些天母女倆說話時,她還清醒明白得很。

  宋氏登時心亂如麻,也不敢當著女兒的面明白地告訴她,燕淮已經死了。

  生怕這般一說,已糊塗了的人根本就聽不進耳朵裡,終究只能是白費功夫而已。

  遲疑著,她順著謝姝寧的話慢慢點了點頭,道:「你既執意如此,那便請人來見上一面吧。」

  人都已經死了,她能請什麼來?

  到那時,她再仔細同女兒說一說,想必會比眼下有成效。

  她蹙眉沉思著,想著自己伶俐的孩子怎麼會莫名其妙因為燕淮的事得了癔症。

  和她側身而坐的謝姝寧,也看出來了她的狐疑跟不信,但這事,不讓母親親眼見到燕淮,不論她說什麼母親只怕都難以相信。於是她便不再多言,一面站起身來,一面跟宋氏說:「那娘親便先等一等,阿蠻先行告退下去安排一番,過會再使人來請您。」

  「噯。」宋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目送著她出去。

  腳步聲很快遠去,她聽到守在外頭的小丫鬟恭送謝姝寧的說話聲,立即揚聲喚了玉紫進來,問:「去問一問卓媽媽,小姐這幾天可有什麼反常之舉。」

  玉紫微愣,又見宋氏一臉擔心,連忙應聲退了下去自去尋卓媽媽問話。

  然而她還未回來,謝姝寧便先派了小七來請宋氏去前頭了。

  宋氏嘆了一聲,領著人往謝姝寧安排妥當的地方去。

  時近申末,日頭不似前幾個時辰那般猛烈,隱隱有了西移的跡象。

  宋氏走在廊下,額角卻有了層薄汗。

  明知等著自己的不可能是死了的燕淮,可眼下她心裡卻突然沒了底。

  距離越縮越短,宋氏咬咬牙,驀地加快了腳步,拐過彎便直朝屋子裡衝去。

  隨即她一抬頭,入目的只有謝姝寧一人。

  宋氏一顆懸著的心頓時落了下來,只絞盡腦汁想著該怎樣讓女兒清醒過來。

  可就在這時,屏風後突然走出來了另一個人。

  她定睛一看,不禁下意識驚呼了一聲:「這……這是……」

  對面站定的玄衣少年朝她恭順地行了一禮:「默石見過伯母。」

  「燕大人?!」宋氏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謝姝寧則大步上前扶了她落座,撫著她的背,輕聲道:「是活的。」

  宋氏聞言,有些回過神來,側目看她,嘴角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大活人一個站在她跟前,還同她見禮說話了,她怎麼會不知道對方是活的!良久,她從齒縫裡擠出個字來,「茶……」

  話音落,容貌昳麗的玄衣少年便已端著茶送到了她手邊。

  宋氏仔細看了兩眼他的臉,倒吸了口涼氣,伸手將茶接了過來。

  掀了杯蓋,來不及撇去浮葉,她便低頭呷了兩口。

  茶怕是早在她進門之前就已經沏好了的,不燙不冷,正是晾得合適的時候。

  驚慌之餘,宋氏還有心思想著這樣的事,面上神色便也跟著好看了些。

  一旁註視著她的謝姝寧跟燕淮也就隨之長鬆了一口氣。

  宋氏卻誰也不看,一氣吃了半盞清茶。

  半盞茶的光景裡,她心裡的念頭則已千迴百轉。

  須臾,她將手中茶盞擱下,輕嘆一聲,道:「不論如何,燕大人性命無虞,便是天大的好事。」

  這世上的事,不管大小,艱難與否,只要人還活著,一切便都好說。

  秉持著這樣的信念,她才有勇氣活到今日。因而她見到燕淮時,雖震驚,可想著人活著才是頂頂要緊的,那點震驚跟疑心頓時就淡化了泰半,只剩下零星半點,等著他們自己告訴她。

  她遂笑了起來,望向謝姝寧:「你這丫頭,方才為娘還當你是魔怔了呢!」

  謝姝寧汗顏。

  「燕大人這會來,是為了何事?」斥了女兒一句後,宋氏便轉頭朝著燕淮看了過去,正色問道。

  她還有許多想不明白的事,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眼下大傢伙都以為他已不在人世,若不是有要事,他又怎會特地來見自己。

  她問完,笑看著他。

  燕淮心中忐忑,悄悄睨了謝姝寧的側顏一眼,突然一下在宋氏跟前跪倒。

  宋氏大吃了一驚,急忙起身去扶:「燕大人這是做什麼?當不得當不得!」

  「小侄有個不情之請。」燕淮輕輕一側身避開了去,俯身重重一叩首。

  宋氏唬了一跳,又不好將他給拽起來,只能急聲道:「但說無妨,萬不必如此!」

  「小侄有心求娶阿蠻為妻。」

  宋氏聞言,目瞪口呆,喃喃說著:「求、求娶?」一面看向了謝姝寧,吐納三遍,方才鎮定了些,遂趕謝姝寧出去。

  既是說她的婚事,焉有姑娘家自個兒聽著的道理。

  兩家到了談婚論嫁之時,向來是請了媒人上門提親的,從來也沒聽說過有哪家的公子,自己上門求娶的……

  眼下已是失了常性,亂了套了,至少不能繼續留著謝姝寧在場。

  宋氏十分堅持,硬是將謝姝寧趕去了外頭後才來扶燕淮:「起來說話。」

  方才她還顧忌著,覺得自己不好親自上前將人給拽起來,到這會聽了他的話,她突然之間便沒那麼多顧忌了。

  她坐在雕花的紅木椅子上,端起剩下的半盞殘茶,一口飲盡。

  今日這驚嚇是一波接著一波,跟海上的浪似的,晃得船上的人暈頭轉向。

  她驀地將空杯往手旁茶几上一頓,鄭重問燕淮:「燕大人剛才說的可是真心話?」

  「此等大事,默石斷不敢說笑!」燕淮審慎頷首。

  宋氏點點頭,沉默了片刻。

  同燕家結親一事,她本就考慮過,故而此刻聽到燕淮的話,她先時雖大驚失色,鎮定下來便認真思量了起來。

  眼下情況不比尋常,不能請了媒人上門提親,事已至此,她索性親自問一問話罷了。

  宋氏便抓著燕淮問起了「遇害」一事。

  今日一來,原就是為了同她坦白,燕淮自不瞞她。

  燕家的往事,他不靠譜的父母,外祖母做下的錯事,他一一說給了宋氏聽。

  宋氏何曾猜到事情會這般複雜而詭異,當下聽得眉頭緊皺,面色發白。

  這事,可遠遠比她料想得還要糟糕上百倍!

  她抹了抹額上冷汗,忽然問道:「阿蠻可是都知道?」

  玄衣少年躊躇了下,應道:「知道。」

  「……」宋氏搖了搖頭,一時間無言以對。

  她的女兒她知道,主意正著呢,遠勝於她!

  不像她,這會聽了這些話,心裡只剩一團亂麻,連怎麼理都想不透。

  「糊塗,上一輩的事與你何干,你何苦這般決絕。」良久,宋氏看著燕淮重重嘆了一聲。

  爵位、身份、家業、功勛……說捨便一下子都敢捨了,也委實是個厲害的。

  她說著,亦隱隱有些明白過來,燕淮跟謝姝寧私下的交情怕是早就不同尋常,心裡頓時更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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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6
發表於 2017-4-21 01:05:54 |只看該作者
第395章 選擇

  於謝姝寧的婚事上,宋氏一貫不敢掉以輕心。

  她一早在謝元茂手底下吃過虧,被他瞞著將女兒許給了燕霖,後來好容易才算是撇清了事。誰知堪堪過了兩年安生日子,他又同長房的謝三爺一道打起了長女婚事的主意,動了要讓阿蠻代嫁長平侯林家的念頭。

  捨不得長房六姑娘嫁進林家,一念起卻又不願意同林家徹底撕破臉皮,硬生生將箭頭瞄準了她的女兒。

  饒是事情已經過去了許久,他們如今也跟謝家再沒有瓜葛,可宋氏這會憶起往事,仍是氣不打一處來。若非他們察覺得早,沒準那事還真能叫有他們給辦成了。

  而今事與願違,六姑娘謝芷若自討苦吃,也算是報應。

  謝姝寧眼下則還好端端的留在她身邊,沒有頂了六姑娘嫁進林家,今後也不會再叫謝家人掌控她婚事的機會。

  但經過這麼幾回的折騰,宋氏對女兒的人生大事,愈發得看重了。

  她忍不住用不同以往的眼神,仔細將燕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樣貌自是不必說,端的一表人才。早前她只當是因為他是燕景的兒子,大萬氏她雖然不曾見過,可據悉小萬氏生得同亡姐頗像,所以燕淮繼承了父母的好皮相,生得好,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宋氏今時今日方才知道,眼前的玄衣少年,竟然跟燕景毫無干係。

  那他生得。是像誰?

  她仔細辨認著,只朦朦朧朧從眼前少年的眉眼間看出了兩分萬家人的模樣,卻不再覺得他生得像燕景。

  人總是這樣。在不知道真相之前,總會人云亦云。

  因人人都認定燕淮是燕家的兒子,是大萬氏跟燕景的長子,所以大傢伙看到他的時候,便總是下意識地便覺得他像父母。眼睛像娘,鼻子像爹……即便事實上根本便沒那麼像,透過眾人的視線看過去。也覺得像了。

  可一旦知悉了隱藏在深濃黑暗裡的秘密,遮蔽視線的濃霧也就立即隨之消散。在此之後,分明是同一雙眼睛,所見到的卻似乎全然不同了。

  宋氏覺得,自己此刻便是這般情境。

  這樣望去。她竟是覺得燕淮長得不像燕景,卻也並不十分像萬家人。

  興許,他生得像生父?

  頂著這樣一張臉的江湖草莽,也難怪年少時的嬌嬌女大萬氏一見便誤了終身……

  見慣了京都尋常的世家子弟,任憑誰瞧見了一個不一樣的,都會忍不住想要多看兩眼。

  休說大萬氏,就是她,擱在了十四五歲的年紀上,鐵定也禁不住要悄悄多打量幾眼。

  如是想著。宋氏驀地想起了自己初見謝元茂的時候來。

  彼時,她正值人比花嬌的年紀,自小也是被兄長嬌寵著長大。家中又不缺錢財,好吃好喝好穿好玩供著,養得她不知人間疾苦。

  謝元茂摔破了頭,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記不清,更不必說記得自己家住何方,家中又有幾口人。

  他什麼也不知道。宋家雖然有心相助,可事情談何容易。

  再加上。宋延昭救下謝元茂時,謝元茂身上穿戴的只是普通寒門士子的打扮,餘下的沒有任何可表明身份的東西。

  那個時候,誰能想到,他是京都謝家的兒子。

  謝家雖不是簪纓大族,可到底也是在京都汲汲營營盤幾代的人家,不是尋常寒門小戶可比的。

  但謝元茂自幼過繼三房,養在三老太太身邊長大,一直覺得自己沒有父母疼寵故而活得小心翼翼,加上三老太太總喊著勤儉持家,他身上也因此沒有世家子弟養尊處優的模樣。

  倒是宋延昭兄妹倆,日子過得堪算是奢靡。

  失去記憶醒來的謝元茂,花了很久才適應了宋家的生活。

  宋家的財力,素來驚人。

  宋氏得寵,當年身上隨意佩戴的物件,都是價值千金之物。

  謝元茂再沒有眼力,久而久之也是看花了眼。

  他初醒時,性子內斂,話少,笑起來只嘴角微微一抿,帶著對陌生生活的隱隱怯意。

  不知不覺間,宋氏便發現自己陷進了那一抹微笑裡。

  他身上的書卷氣息,經久未改,直至他想起了一切,誆了她帶著兒女入京,那個曾幾何時只對視一眼便能叫她唬變成了全然陌生的人。他身上,也只剩下了追名逐利帶來的浮躁氣息。

  往事在她腦海裡來回湧現,她心裡驀地鈍鈍一痛。

  她選錯了人,結果後患無窮,牽累了諸多人,包括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兩個孩子。

  宋氏突然伸出手指按壓在了自己的額角,指腹下青筋突突直跳。

  神色變得茫然了幾分,她收回了落在燕淮身上的視線,輕輕搖了搖頭,嘆口氣道:「阿蠻的主意正得很。」

  言下之意,這事誰說了都沒用,她得聽謝姝寧自己的意思。

  燕淮聞言,倒長鬆了一口氣。

  不論如何,只要宋氏沒有當場斷然否決,說出絕不可能的話來,便已是極好的事。

  少頃,宋氏親自悄悄送了燕淮出門,想著態度擺得強硬一點,神態兇狠些,可臨到頭,她卻忍不住溫聲叮嚀道:「我雖不清楚你們私下裡在籌謀何事,可眼下這樣的局面,處處危機,平時可切記仔細些。」

  若不知道這些事也就罷了,既知道了,她又怎麼可能一點不擔憂。

  宋氏將人從角門送了出去,看不見人影後,站在那很是唉聲嘆氣了一會。

  可燕淮其實卻還沒有走。宋氏的嘆氣聲,他全聽了個正著。

  為了不叫宋氏發現自己仍在,他貼著牆根蹲在角落裡。也跟著唉聲嘆氣起來,一面在心裡暗暗數著,這會是宋氏第幾回嘆氣。

  自打他開始坦白,宋氏的嘆氣聲似乎便沒有停過,一聲接著一聲,只怕她過去嘆的氣還沒今天一天的多。

  燕淮摳著牆上沾著的一片落葉,喃喃自語道:「慘了慘了……」

  指下的樹葉變了形。他胸腔裡的那顆心也緊張得變了模樣。

  裡頭的宋氏卻渾然不知,在長嘆了幾聲後。便轉身走了。

  她並沒有立即便去找謝姝寧,而是獨自回了上房,遣退了眾人,一個人坐在那沉思了許久。直到點燈時分。她才吩咐人進來點上了燈,又對玉紫道:「請小姐過來一道用飯。」

  玉紫聰慧,隱約瞧出氣氛不對,不敢多言,立即便打發了人去廚房,讓他們不必給小姐那邊送飯,只在上房擺飯即可,一面親自去請了謝姝寧。

  她到時,謝姝寧手裡還握著一卷書。只這卷書,她看了許久,卻連一頁也未翻過。

  聽到母親請自己過去一道用飯。她才回過神來,擱下書起身出門往母親那去。

  她一走,卓媽媽就拽了小七,悄聲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都是跟了主子多年的,府上氣氛一有怪異之處,便叫他們都察覺了。

  圖蘭出閣後。謝姝寧雖提了青翡上來伺候,可平時出門。許多時候帶著的還是小七,真比較起來,小七知道的絕對比青翡多得多。

  可小七一不像青翡老實敦厚,二不似圖蘭怕卓媽媽問話,只跟卓媽媽油滑得打起了太極,丁點打緊的事都不透露。

  卓媽媽到底老道,見狀反倒肯定了小七定然全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遂滿意地點點頭,道:「瞧你的樣子也知是眼下還說不得的事,那就當是鋸嘴葫蘆,仔細守著吧。」

  小七抿著嘴笑了笑。

  卓媽媽也笑了,揮揮手道:「得了,我也不拘著你追問了,趕緊下去用飯吧。」

  小七應了聲,一眨眼便不見了人影。

  卓媽媽唬了一跳,低聲說著「鬼影似的」,一邊亦下去用飯了。

  到了上房的謝姝寧,則剛剛才在擺好了飯菜的桌前落座。

  宋氏看她兩眼,神色間並不見異樣,一如往常般溫柔地招呼她多吃些。

  謝姝寧倒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覺味如嚼蠟。
  
  母親若是一力反對,該如何應對?

  紙上談兵再多回,真到了關鍵的時候,不論是她也好,燕淮也罷,心裡其實都還是虛的。

  然而一頓飯吃完,宋氏也還是一個字未提。

  丫鬟婆子們上前撤了桌上的殘羹剩飯,母女倆挪步去了內室裡。

  外頭的天色已經很黑,明月清輝透過枝椏交錯的縫隙照在地上,影子斑駁如畫。

  母女倆站在窗邊,望著外頭的月色,一室靜謐。

  良久,外頭漸漸沒了聲息,應是玉紫將人都給打發下去了。

  謝姝寧清了清嗓子,輕聲喚道:「娘親……」

  「你先別說話。」宋氏卻打斷了她的話,「娘問你,你心中可是已屬意於他?」

  她問得直白萬分。

  謝姝寧一時不察,嗆住了,俯身咳嗽起來。

  宋氏怔了下,隨即哭笑不得地伸手輕拍她的背,口中道:「只咱們娘倆在這,什麼話說不得,你怕什麼。」

  謝姝寧眼角咳出了淚花,心裡小聲腹誹著,正因為是母親,所以她才沒料到自己會突然聽到這樣直白的問話呀!

  她咳得厲害,完全說不出話來。

  宋氏忙去沏了一盞茶過來讓她喝下,道:「瞧你這樣子,娘也就不必等你開口了。若不在意,焉會這樣。」

  言畢,她摟住了女兒的肩頭:「娘手裡沒棒子,打不得鴛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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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7
發表於 2017-4-21 01:06:08 |只看該作者
第396章 吃飯的日子(一)

  宋氏攬著女兒的肩頭,想起她們入京時的那個冬天,阿蠻還只是個生得白白胖胖,個子矮矮,嬌縱的蠻橫小丫頭,一晃眼,她已生得同自己一樣高。看著她的眉眼,宋氏微微有些恍神,似乎從這張臉上依稀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

  女兒生得像自己,眼睛鼻子嘴皆像,就連那一頭烏黑濃密的青絲,也是如出一轍。

  她甚感欣慰,卻又隱隱有些鼻酸起來。

  時間流水一般,竟流淌得這般快,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小小的女童扯著她的衣擺,用軟糯的聲音嬌滴滴喚自己娘親時的身影,分明還歷歷在目,清晰仿若昨日,結果昔年那個纏著要她抱著的小丫頭,已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

  真到了這個時候,宋氏才發覺自己對女兒是打從心眼裡捨不得。

  一旦她出閣嫁了人,那就是旁人家的媳婦了,再不只是她一個人乖巧的女兒。她也就不能如現今這般為她籌謀盤算,擋在她身前。

  然而漫漫人生路上,最終能陪著她老去的人,是她的丈夫跟兒女,而不是父母。

  一代代更替,滄海桑田,人生從來便是如此。

  宋氏望著謝姝寧的目光愈發柔和起來,裡頭蘊著些微水汽,在燈下盈盈欲墜。

  她溫聲說道:「你年紀雖小,可看人的眼光素來比你母親我要來得精準許多,這一回,娘也願意相信你。」

  家世門第身份年歲長相,她這個當娘的挑剔得再厲害,終究也只是無用功。雖則世人皆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宋氏自小跟著唯一的兄長宋延昭長大,他的性子跳脫於世俗常規之外,在偶爾教導小時候的宋氏時,也時常會不由自主地冒出古怪的話來。

  大部分時候,宋氏都是聽不明白的,不過個別淺顯易通的,她暗自琢磨幾遍也能明白過來。

  不拘泥於世俗,人才能活得自在開懷。

  這句話,宋氏一直記在心裡,卻直到多年以後才真正付諸以現實。

  所以,她也願意相信女兒,相信她心中早已有數。

  阿蠻長得像她,可性子上卻沒有一點跟她一樣。

  「只要你自個兒看明白了,肯定了,娘一定沒有二話。」宋氏言畢,收回手收於袖中,正色道。

  為娘的心思,若不曾做過母親,恐怕鮮少有人能夠真的明白。

  恰恰謝姝寧卻是明白的。

  咳嗽聲漸漸止住,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身看向母親,面露遲疑,輕聲喚道:「娘……」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論是燕家萬家還是咱們家,又能有什麼不同。」宋氏眉頭微蹙,搖了搖頭,「當然,這是你的終身大事,娘又怎麼能不擔憂,他如今的身份,到底是個麻煩。」麻煩到她都有些理不清頭緒,她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些。

  謝姝寧瞧見,上前攙了她的手臂,扶著她往太師椅上去,一面沉聲說著:「船到橋頭自然直,娘親不必擔心。」

  宋氏輕輕拍打了下她的手背,嗔道:「哪是說不擔心就能不擔心的!」

  兒女生來便是冤家,只要她還活著一日,她就得牽腸掛肚一日。

  「他若是心中沒數,也不敢如此。」謝姝寧在她身前站定,搖頭說。

  宋氏聞言遂道:「到底還是年輕氣盛,若忍一忍,又有什麼忍不過去的。」

  然而她嘴上說著這樣的話,心裡卻也明白燕淮的做法。

  知道了那樣的事,若他還裝得跟沒事人似的,繼續做他成國公,繼續住在成國公府裡,那才真叫人想不明白。

  如若是那樣的燕淮,這樁親事,她是萬萬不願意答應的。

  她看一眼謝姝寧,又看一眼外頭幽暗的天色,略想了想後沉吟道:「娘心裡還有許多想不通的事,你今夜便不必回去了,咱娘倆秉燭夜談一回。」

  雖說她心裡其實已經應允了,但有些事,還是得仔仔細細問一遍才能安心。

  這般想著,不擅掩飾的宋氏盡數都表露在了面上。

  謝姝寧在燈下看了個正著,連忙答應下來,遂喚了玉紫進來,讓她打發個人去她那告訴卓媽媽幾個,早些歇了不必等她回去。

  少頃,夜色漸濃,月色則像是霜雪一般,變得愈發清冷明亮。

  緊閉了窗欞,婢女們漸次退了出去,玉紫吹熄了燈,也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母女倆頭並頭靠在一處,躺在宋氏的睡床上,說了大半宿的話。然而卯時方至,宋氏便起了身。

  謝姝寧則因為心中大事卸了一半,又因有母親在側,睡得十分安穩香甜。

  宋氏洗漱歸來,撩了帳子低頭看了兩眼她的睡顏,嘴角微微一彎,隨後伸手去捏了捏她的鼻子。

  呼吸一窒,謝姝寧驀地驚醒,等看清了是母親,又忍不住迷迷糊糊地閉上了朦朧的睡眼。

  宋氏鬆了她的鼻子,轉而要將她給拖起來,口中道:「今日可是要緊的大日子,可不敢再睡了。」

  謝姝寧耳朵聽著,眼皮卻沉甸甸的,根本抬不起來。

  她嘟囔著:「是什麼要緊的大日子?」

  腦子裡像是一團漿糊,叫她無法仔細回憶。

  「請印公來用飯的日子!」宋氏無奈地嘆口氣,俯身將手穿過她的兩側腋下,用力將她拖得坐了起來,「日子還是你親自定下的,結果可好,倒忘光了。」

  說話間,已有微微的白光透過窗欞縫隙,照了進來。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過卯時,便漸漸亮堂了起來。

  窗上糊著輕薄的煙霞綠蟬翼紗,變得愈發薄而清透。

  謝姝寧靠坐在床頭,髮絲凌亂,喃喃重複著宋氏說的話,「請印公來用飯?」

  「請印公來用飯!」

  她驀地大睜了雙目,原本惺忪的睡眼裡,頓時連半絲睡意也無,清醒得裡頭都能冒出光來。

  她急急掀了薄被要起身,烏黑的秀髮如瀑般從肩頭滑落,散於身後。

  宋氏卻攔了她一把:「急也是為娘的急,你慢慢來,只早些起身準備著便是了。」

  這頓飯,來來回回折騰,到今天才算是真的要開席,宋氏很重視。加上這桌席,她們一早商量過,由宋氏親自掌勺。只是……她的廚藝,只能說是平平,且親自下廚的次數屈指可數,宋氏心裡委實沒有底氣,所以這頓明明要晚上才開席的飯,她今晨一早就要領著人下廚房親自準備起來了。

  好在打下手的人,菜色,都是一早定下的。

  迎客的事,也有謝翊幾個做,都用不上謝姝寧。

  需要她處理的,只是些零碎之事。

  但宋氏記掛著件事,便不敢叫她繼續睡下去。

  她摸了摸女兒因為熟睡而亂了的髮,笑了笑道:「不過有件差事,你得先去辦了。」

  謝姝寧仍手忙腳亂地準備起身,疑惑問道:「哪件事?」

  「去請燕公子來吧。」宋氏收了手,鄭重地說道。

  謝姝寧聞言不由得微微一怔。

  宋氏說:「這頓飯一開始,可不就也打算了他的?」

  謝姝寧踟躕著:「可眼下事情不同了。」

  「正是因為不同了,所以才更該請他一併來。」宋氏昨兒個夜裡已是深思熟慮過一番,語氣堅決,「你到底是要出閣的,這件事總不能瞞著你哥哥,舅舅舅母那邊,也是一樣。」而且她私心裡,也還是想要讓汪仁給幫著相看相看,思及此,她放緩了語氣,問道:「我知道你事發後去見過印公,印公他,可是知道那件事?」

  提到汪仁的時候,她似乎變得特別敏銳。

  謝姝寧想著汪仁那張臭臉,點了點頭:「知道一些。」

  宋氏再三確認:「知道他還活著?」

  「是。」謝姝寧應道,「至於旁的,想必暫且還不曾得知。」

  宋氏思忖著,忽問:「印公他,同燕公子私下可是不合?」

  謝姝寧一愣,慌慌張張看她:「莫非印公同您說過些什麼?」

  「自然不曾!」宋氏聞言瞪了她一眼,嗔道,「印公這樣的人,又怎會在背地裡胡亂排揎旁人!」

  謝姝寧:「……」

  這可還真真是說不準……

  她沉思了片刻:「也罷,就照娘親的意思辦吧。」

  汪仁那邊,能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何況聽她娘說話的口氣,汪仁在她娘心裡頭,可是頗有分量的人物。若他從中作梗,那昨兒個夜裡她跟她娘說的那些話,指不定就會全都白費。

  她起了身,穿戴妥當後,招呼了小七來,打發他去泗水請人。

  汪仁那,自然也同樣派了人,特地去請了一遍。

  她隨後去了隔壁宅子裡探望雲詹先生,見他精神尚佳,便提了晚飯的事。雲詹先生問了來人,聽到有汪仁,面色微訝,而後便推說身上不痛快沒有胃口婉拒了,倒答應讓雲歸鶴去。

  左右席上還有謝翊跟舒硯,本就相識,也不至太過尷尬。

  謝姝寧想著如此也好,便只等著鹿孔來給他號過脈後,就先回去了。

  誰知她這一隻腳才邁進門,便聽聞汪仁已經到了,不由唬了一跳。

  午時還未至,晚飯還遠得很——

  方才一見面,她便聽汪仁笑咪咪問道:「是你母親親自下廚?」

  謝姝寧無力扶額,「是,娘親說了,手藝不佳,還望印公不要嫌棄。」

  汪仁笑得愈加歡,「不嫌棄不嫌棄……」

  他心情大好,語氣也不禁雀躍起來,問她:「燕默石那小子的事,可妥當了?」

  「您晚間便能親自見到他。」謝姝寧試探著道。

  汪仁果真斂了笑,沉默了下去。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鄭重其事地道:「你切記叮囑他上桌後少動筷子,本座的胃口比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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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6:21 |只看該作者
第397章 吃飯的日子(二)

  「……」謝姝寧沒料到從他嘴裡冒出來的話竟是這樣的,不由得怔了怔。

  汪仁說完,睨她一眼,隨即便不再搭理,只說著「你先下去忙吧,我隨便逛逛」,就拋下了身為主人家的謝姝寧,自顧自往廚房的方向而去。這宅子他來過的次數,委實不比謝姝寧幾個主人少,因而他走起去廚房的路,駕輕就熟得很,根本不必人領路。

  出了門子沿著小徑一路向前,只須臾他的身影便徹底地從謝姝寧眼前消失不見。

  步履匆匆,不知道的,還當他是要去尋寶貝……

  謝姝寧垂眸,將視線時了回來。

  瞧他這樣子,還有說話時中氣十足的模樣,那點風寒想必已是好透了。

  只是,在旁人家胡亂走動,按說乃是十分無禮的事。可這胡亂走動的人是汪仁,一切就都不同了。謝姝寧心知就算是出言阻攔也攔不住他,而且這般一來,萬一叫他黑了臉,對晚間的事,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於是,她也就不阻他,只由得他去。

  左右這宅子裡的人,對汪仁也熟,途中遇見想必也不會吃驚。

  她便斂了紛雜的思緒,暫且離了這先往裡頭去,等著燕淮那邊的消息。

  而汪仁,則一個人也不帶,只孤身往廚房去。到了門口,他先探頭往裡頭看了一眼,並沒見著宋氏,不禁愣了一愣,旋即卻想起這會還是上午,他心心念念的飯可得等到掌燈時分才能用上。離開席還有好幾個時辰,這會廚房裡忙碌著的,都是打下手的丫鬟婆子。

  他邁出去的腳便在門口收了回來。

  就在他轉身要走,琢磨著宋氏這會沒準還在上房時,廚房裡忽然傳出一聲驚呼,「印公?」

  婦人的聲音,熟悉萬分。

  他連忙回過頭去看,一眼便瞧見了站在角落裡的宋氏。

  穿著一身灰撲撲料子的宋氏,挽著袖子,露出裡頭一截玉也似的皓腕,正一臉驚訝地看著他。

  汪仁皺了皺眉,怎地穿得這般樸素不起眼,又站在不甚明亮的角落裡,低頭做著事,差點叫他給錯過了。

  「竟真是您!」

  思忖間,宋氏已越過人群迎了上來。

  他忙將皺著的眉頭舒展開去,又換上一副溫潤的笑意,頷首道:「左右今日正好閒著無事,便早些過來了。」

  宋氏聞言也笑,「那可正好,原還怕您事多,不得空要傍晚時分才到呢。」

  「閒著呢。」汪仁搖搖頭,悠然說著,心中卻在想,便是不得空那也得想法子挪出空來才行,什麼事也不如他吃這頓飯來得重要。

  「不過……」宋氏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因要親自下廚房掌勺,這油啊煙的,穿了綾羅綢緞反倒是礙手礙腳,所以一早便換上了這顏色灰濛濛的舊衣裳。當著丫鬟婆子,挽了袖子倒也不怎麼,可這會當著汪仁,就有些不像樣了。她立即三兩下將挽著的袖子捋了下來,這才抬頭對汪仁繼續說,「您怎麼上這來了?」

  說著話,她側目四顧了一番,並不見旁人,方才也無人通傳,可見汪仁是自己過來的。

  「四處轉轉,恰好走到了這。」汪仁面不改色地胡說著。

  宋氏也不去甄別,聞言只輕輕蹙了蹙眉尖,道:「廚房裡油煙重,這天又正是熱的時候,您可別跟這站著說話,我使人送您去廳裡吃茶。」

  六月的天,蟬鳴聲聲,紅彤彤的大太陽火爐一般,坐在風口處不動也熱,何況站在廚房門口。

  再加上眾人皆知,汪仁這人是怕冷也怕熱,最厭身上流汗,跟這站上個一刻,還不得叫他著惱?

  宋氏催著他走:「過會油煙味沾上了您的衣裳。」

  廚房裡忙得熱火朝天,煙氣瀰漫,還有各種各樣的雜亂味道,對個愛潔到苛刻的人而言,勢必難以忍受。

  可汪仁卻像是沒聽見一般,聽了她的話只是不動,口中道:「沾便沾了,無妨。」

  伴隨著話音,他的視線悄悄落在了宋氏光潔的額頭上。

  細碎的汗珠子,一粒粒布滿了她的額,似乎下一刻便會沿著眉骨滾落。

  他心裡一悶,他只念著要吃她親手做的飯,卻忘了眼下是炎夏,天氣熱得叫他連門也不願意出一趟,她親自下廚房,可不得熱出一身大汗來。念頭一起,他立馬便張了張嘴,說道:「裡頭這般熱,這飯,你列了單子讓下頭的人動手便是了。」

  宋氏並不知他心中所想,聞言飛快搖頭道:「這怎麼行,原就是圖個心意的事。」

  汪仁一噎,知她素來也是個有性子的,既拿定了主意,只怕也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拉回來的,不覺默了默。

  宋氏招呼了人來,吩咐下去:「送印公去廳裡坐坐。」

  「不必了。」汪仁卻斷然否決,瞧見宋氏疑惑的目光,立馬又添了一句,「去取把扇子來。」

  宋氏不解,但仍看著婢女頷了首。

  汪仁抬腳往廚房裡頭走,一面道:「我就坐在這歇歇。」

  話音剛落,廚房裡頓時便變得鴉雀無聲。

  正忙著收拾晚間酒菜的丫鬟婆子們,一個個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手裡的活,小心翼翼地,不敢發出大的聲響來。

  宋氏亦有些懵了,眼瞧著汪仁已整個人走進了裡頭,這才回過神來,急得不行。

  她轉身便也跟了進去,追著汪仁道:「印公,裡頭亂得很!」

  雖說裡頭收拾得還算整潔,一應物件歸置得也算是井井有條,可這到底也還是亂糟糟的,人也多,哪裡該是他待的地方!

  「您還是去前頭吧!」

  汪仁背對著她,明明聽見了這話,卻還是裝作充耳未聞,只道:「不亂。」

  宋氏啞然,張張嘴,突然不知要說什麼了。視線一轉,她驀地瞧見捧著秋油罐子的小丫鬟正悄悄打量著汪仁,不由脫口道:「把手頭的活都先給擱了吧。」

  眾人頓時鬆了一口氣,各自擱了手裡的活,三三兩兩魚貫而出。

  不一會,廚房裡便只剩下了汪仁跟宋氏兩人。

  廚房不大,卻也並不狹小子仄,這會人少了,倒比方才涼快了許多。

  宋氏眼瞅著東面牆邊的那張桌子,心道難道要拿它待客不成……

  她一臉侷促,汪仁倒是一派坦然。

  正當此時,剛才被汪仁打發去取扇子的丫鬟回來了。

  宋氏不知他要扇子作何用,只以為是他嫌熱,便要吩咐丫鬟在旁為他打扇,誰知話還未出口,她便眼睜睜看著汪仁上前親自接了團扇,將丫鬟打發了下去。

  女子用的扇子,拿在他手裡,竟也不顯怪異。

  宋氏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暗自琢磨著,該怎麼讓他離了廚房……她還得繼續忙呢……

  焦頭爛額之際,汪仁忽然握著扇子走到了她邊上,動作優雅地抬起手,扇子輕搖,竟是為她扇起風來了!

  宋氏唬了一跳,磕磕絆絆地喚他:「印…印公,這可使不得……」

  「為何使不得?」汪仁泰然反問。

  宋氏口中的話一頓。

  真論起來,早前她眼睛受傷時,從惠州趕路回京,他幫著端茶送水遞衣裳餵藥……可不都比拿把扇子給她扇風使不得?

  宋氏語塞,訥訥道:「您是客人呀。」

  汪仁雲淡風輕地笑著:「提客字,豈不是見外?」

  「還是傳個丫鬟進來打扇吧。」宋氏無措。

  汪仁手下動作不停,語氣卻似有不虞:「我扇得不好?」

  「……」

  結果,誰能拗過汪仁去?

  這扇子到底還是被他給抓在了手裡,一下下給宋氏扇著風。

  宋氏是避也不是,受著也不是,只得間歇地瞅著空道:「您也給自個兒扇扇啊!」

  汪仁瞇著眼睛笑,搖扇的動作紋絲不亂,忽問:「你這做的是什麼?」

  宋氏正在一枚枚挑著籃裡的雞子,聞言回道:「倒沒什麼具體名頭,只將雞子外殼敲一小洞,將裡頭的清、黃盡數倒出,去黃用清,加濃雞滷煨就者拌入,再箸打片刻,使之融化後仍灌入蛋殼中,用薄紙將口子封住,上鍋蒸熟,到時便如一般熟雞子般食用即可,只味道極鮮。」

  她仔仔細細說著,汪仁也屏息豎耳聽著。

  等到她說完,汪仁望著她的那雙桃花眼裡,眼神漸漸變得幽暗深邃起來。

  ——一定很美味!

  宋氏言畢,卻在暗自掙扎著,燕淮求娶謝姝寧的事,她是該趁著眼下便先問問汪仁的看法,還是等到晚間眾人酒足飯飽之後再說。

  若要說,又該怎麼說?

  她苦惱著,心不在焉地拿小銀勺輕敲著雞子頂端,輕聲詢問道:「您覺得那位燕公子如何?」

  汪仁專心致志地看著她的手,聞言一愣,旋即道:「燕默石?」

  宋氏停下了手中動作,點點頭道:「正是他。」

  「他來提親了?」心中一動,汪仁脫口道。

  宋氏嘆口氣,「是。」

  汪仁嗤笑:「他倒是膽大。」

  「您瞧著如何?」看一個人必然要看多面,但朝堂上的事,宋氏不懂。汪仁跟燕淮,卻一定是打過交道的。宋氏如是想著,索性點明了問,「這親事若成了,阿蠻來日可會有性命之憂?」

  汪仁深深看她一眼,「不會。」

  有他看著,一定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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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6:36 |只看該作者
第398章 流露

  汪仁慣會看人眼色,此刻在心中略微探究一番宋氏說話的口吻,便知她對燕淮求娶謝姝寧一事並不反感,只怕心底裡多半還已經應了這門親事。不過到底是自己一手從肉糰子似的小丫頭養大的姑娘,她這當娘的想得多些深些,也是有的。

  她放心不下,惦記著女兒今後的安危,這才會特地就此事出言問過他。

  汪仁口中說著「不會」,眼神浮動,情不自禁地暗自揣測起來,宋氏能拿了這等要緊的事來詢問他的意見,是否說明他在她心中是個十分可靠之人?

  如是想著,他不由得有些雀躍起來,連面上也帶出了兩分,淺淺笑意掛在了嘴角上。

  宋氏垂眸想著他的話,並不曾注意到。等到她抬眼望過去時,他已飛快斂了面上笑意,正色同她道:「旁的眼下說不好,但性命必定無虞,你大可安心。」

  得了他的話,宋氏眉頭舒展,長出了一口氣,笑了起來:「這倒是我想得多了。」

  她先前聽著燕淮將一切坦白,只覺裡頭迷霧重重,複雜得緊,唯恐阿蠻一旦被牽扯其中後便會禍及性命。

  雖則她也明白燕淮說的話,並不攙假,若要他豁出命去護住阿蠻,他定然也是毫不猶豫,可這事到底是危險,何況哪怕阿蠻活著,但他如若撒手人寰,阿蠻豈不是就成了孀婦?

  想到這,宋氏不覺又緊張了幾分,問汪仁:「燕公子,可會有性命之虞?」

  汪仁打著扇子的動作微微一滯,道:「他年紀雖不大,可也是個有本事的,想要他的命,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當真?」宋氏猶疑著,追問了句。

  汪仁聞言,面色不變,握著扇柄的手指卻用力了些,他搖搖頭說:「當真。」

  宋氏這才徹底放下了心來,打起了精神,專註起了手裡的廚活。

  汪仁見狀,嘴角翕動,似乎想要說話,可卻踟躕著沒有說出口來。

  他向來以宋氏的心思為重,先前他插手阻攔燕淮,為的就是因為宋氏跟他提過,想要給謝姝寧尋一戶家世清白的普通人家,簡單和睦,比什麼都要緊。而燕家在他看來,離宋氏想要給謝姝寧擇的夫家,那可是天差地別……

  即便不說燕家,便單單只說燕淮這個人,他瞧著也不夠好。

  一個自幼離開父母,孤身長大,衣衫下傷痕纍纍的人,同「簡單」、「清白」之類的字眼,決計不會搭邊。

  嫁給這樣的人,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遲早會被吃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依他之見,阿蠻這丫頭,已是差不多栽進去了……

  汪仁搖著扇子,桃花眼一瞇,緊緊抿了抿嘴。

  到底也是個沒骨頭的丫頭,往日裡看著還算是機靈有膽魄的,這說栽轉眼就栽了,拉都拉不動。

  不過,燕淮這小子,膽敢從他手裡搶東西,而且成功搶到了手,也著實叫他刮目相看。

  他漫不經心地想著,真拿京裡適齡的年輕兒郎來比較一番,配得上阿蠻的,屈指可數,這裡頭燕淮倒勉強也算是最拔尖的那個。

  更何況,他腳上還穿著那丫頭親手納的鞋,也該順著一回她的心思。

  斂了思緒,汪仁陪著宋氏在廚房裡忙活著,間歇說上幾句閒話,一派和樂。

  至午時,廚娘領著人在小廚房裡烹了飯菜,使人提著食盒一一送到了主子們那。

  這是一早宋氏便吩咐下去的,她今日自清晨時分起便要佔了大廚房開始忙活,廚娘自然就不得地方準備午飯。好在宅子裡還有個小廚房,府裡人不多,略準備一番便也盡夠對付的,今日打緊的還是晚上這頓飯。

  誰曾想,汪仁這般早便到了。

  宋氏只來得及讓人多加了兩道清淡爽口的菜,便到了開飯的點。

  不敢餓著汪仁,她淨手出了廚房,先讓人送了汪仁過去,自己匆匆回房洗漱更衣,這才開始用飯。

  幾個大丫鬟已將飯菜一一在桌面上擺好,可先入了座的汪仁並不動筷,只等著宋氏露了面才伸手握住了筷子。

  汪仁是宮裡的內侍出身,若不拘身份,他自不必非得跟府上的男丁一桌用飯,跟宋氏坐一塊,也不能叫人扯到孤男寡女上去。

  於是這頓飯,便由宋氏親自陪著他一道吃。

  只廚娘的手藝雖也是極好的,到了汪仁眼裡,那就是色香味全無了。

  他握著筷子,卻很久才動那麼一下,多半時候是看著宋氏吃。

  因有早前宋氏眼睛受傷時,共處了多日,倆人坐在一塊用著午飯,竟是絲毫不見窘迫。

  不過用了一會後,宋氏突然擱了筷子,溫聲問道:「菜色可是不合您的胃口?」

  汪仁夾了一片藕放進碗中,一邊道:「還成。」

  宋氏看了眼桌上的菜,動過筷子的,幾乎都進了她的肚子,汪仁吃的恐怕還不夠餵鳥……

  她默不作聲地低頭扒拉了一口飯,想著自己的廚藝還不如府上的廚娘,豈不是連「還成」兩字也夠不上了?

  一頓飯吃完,宋氏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換了衣裳繼續往廚房去。

  汪仁也抓著扇子巴巴跟了去,一副老子就愛廚房這個味的模樣,叫人就算想趕他走也不知如何開口。

  至午後,剩餘的時間緊張了許多,廚房裡該幹活的人是一個也少不得。沒法子,即便汪仁在,諸人也只能繼續幹起了活。

  宋氏小聲嘟噥著:「印公,您還是出去歇歇吧。」

  汪仁四顧一眼,瞧個個埋頭幹活大氣不敢出,又見自己拿著扇子在給宋氏扇風,似乎略僭越了些……

  心神一動,他又想著自己是樂糊塗了,怎好做出這等出格的事來,沒得給宋氏添閒話,遂立即收了扇子轉而抓起了案板上磨得錚亮的菜刀,拎起邊上褪毛去了內髒的新鮮童子雞,揮刀而下。

  幾刀,動作俐落,筋骨分離。

  滿室皆驚。

  他鬆了刀,轉頭看向宋氏,笑得像剛點了爐冰片香而不是剁了隻雞,竭力保持莊重,問道:「我這雞切得如何?」

  「……」

  沒人想得到,他竟真就一直在廚房裡待了下去。

  饒是謝姝寧,也叫這個消息給唬了一大跳。

  這樣古怪的汪仁,愈發叫人摸不清頭腦,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了。

  申時一刻,燕淮帶著人悄悄地趕來。小七接了消息立即來知會謝姝寧,二人便趁著四下無人先見了一面。

  午後風大了一些,陽光也漸漸溫和起來。

  謝姝寧站在廊下,正暗自掐指算著汪仁今日一共在廚房裡待了幾個時辰,耳畔便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忙抬頭望去,只覺逆光而來的少年身上,似乎有什麼變得不同了。

  她不禁微怔。

  離得近了,她才恍恍惚惚地發現,他的髮尾還帶著些微濕意,身上亦帶著沐浴過後的清新氣息。

  她不覺失笑,頰邊現出一個小小的酒渦。

  「怎麼?」燕淮見她笑,不由急了,「可是有哪裡不對?是穿的不對還是……」

  謝姝寧愈發笑靨如花,連忙打斷了他的問話,道:「沒有沒有,哪都對!」

  燕淮似有不信,猶豫著上下仔細打量著自己:「那你為何發笑?」

  「我是笑你昨日瞧著倒鎮定得很,今兒個緊張二字卻都快要從你眼睛裡溢出來了。」謝姝寧止不住笑意,擱在前世,便是打死她,她也想不到燕默石竟還有這樣一面。

  她兀自笑個不停,又怕他真被笑得惱了,只得努力憋著,輕輕咬住了唇瓣,齒如編貝。

  燕淮聽了她的話,卻只略帶尷尬地別過臉去,強自鎮定著分辯:「昨日要見的只你母親一人,今日卻還有你哥哥並許多人……」

  「都是一早就見過的人,你怕什麼。哥哥先前聽了這事,可比你瞧著鎮定多了。」謝姝寧的眉眼間猶帶稚氣,可瞧著,卻比一貫泰然鎮靜的他要來得淡定得多。

  燕淮瞧著,也隨之逐漸放鬆了下來。

  謝姝寧這才提起汪仁來,道:「印公一早便趕了來,只怕娘親那已是悉數告訴了他。」

  「你舅舅離得遠,宮裡頭近日又不便聯絡,伯母身邊沒有能商討的長者,恰恰又視印公為恩人,自然少不得要同他商議幾句。」燕淮頷首。

  謝姝寧嘆口氣:「依印公的性子來看,他若要發難,必定就在席上當著眾人的面發難。」

  若不然,無人觀看,豈不是白費了他的力氣。

  倆人坐在廊下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日,到底猜不透,只能靜觀其變。

  晚間開了席,眾人漸次入座,分了男女兩桌,中間以屏風隔開。

  鹿孔夫婦也被一道請了來,月白再三推辭,到底還是在謝姝寧這桌坐了下來。

  眾人各自提了筷子吃菜,謝姝寧卻沒什麼胃口,只心無旁騖地注意著屏風那側的動靜。

  可奇怪的是,直到酒過三巡,也沒什麼異樣。

  酒氣在空氣裡逐漸瀰漫開來,慢慢變得濃重。

  舒硯謝翊幾個都在那桌,宋氏不由擔心,便要打發個丫鬟過去提醒。

  誰料這話還未來得及吩咐下去,屏風後便傳來謝翊醉醺醺的聲音,「聽說你來提親了?阿蠻脾氣大,我原還怕……怕她嫁不出呢!你們成親後,她若打你……」

  這醉酒之言越說越不成樣子,眾人忽聽他又道——

  「她若打你,你可萬不能還手,若不然、若不然我就親自上門幫她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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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6:49 |只看該作者
第399章 落成

  話音未落,坐在謝翊邊上的舒硯已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謝姝寧亦是忍俊不禁,被樂得眉眼彎彎。宋氏也笑,趕忙衝站在身後隨侍的丫鬟揮了揮手,輕聲吩咐道:「瞧瞧少爺可是醉得厲害,讓下頭早些送了醒酒湯上來。」

  原是難得的日子,加上謝翊幾個年紀也不小,早到了能沾酒的歲數,加上那桌還有汪仁、鹿孔幾個在,故而宋氏一開始便沒有約束幾個小的,桌上的酒水也是一早就備上的。

  她想著應吃不了太多酒才是,誰曾想,頭一個吃醉了的便是自己的兒子。

  宋氏吩咐妥當,突然側目望向謝姝寧,笑著說:「你哥哥怕是喝糊塗了。」

  他們兄妹兩個本是一母同胞,人常言雙生子之間心有靈犀,謝姝寧跟兄長之間,卻似乎並沒有這等感覺。興許是因為她多活了一回,前世哥哥又早早不幸夭折,以至於她今時今日看著比自個兒早半刻鐘出娘胎的哥哥,總難將他視作年長者。

  所以她這會聞聽謝翊說起醉話,只樂不可支,見母親扭頭同自己說他喝糊塗了,更笑得厲害,好容易忍住了,壓低了聲音道:「您說了今兒個不拘著他,他可不得放開了肚皮喝?」

  宋氏搖搖頭:「我哪裡又管得住你們兄妹倆。」

  語氣悵然若失,聽得謝姝寧一怔。

  她斂了笑,在桌下伸手輕輕扯了扯母親的袖子:「娘親……」

  「好了好了,娘這是高興呢!」宋氏笑著說道,「你們倆平安康健地長大成人了,娘這心裡頭,高興得很。你也不必掛心我,看你哥哥這小孩子性兒,少說還得在娘親身旁待個三五年才會成家,有他陪著,你再偶爾回來看看,往後的日子同過去也不會有太大差別。」

  她已跟汪仁在廚房裡談論過謝姝寧的親事,這會心裡主意拿定,便不由得想起了今後的日子。

  然而這話她雖然是笑著說的,口氣也擺得極輕鬆自在,可母女連心,謝姝寧一聽便知,她這其實是在捨不得自己。

  趕巧燕家的事,又讓燕淮不可能住回南城的成國公府去,而且今後的局勢會呈現怎樣一副走向,眼下眾人都還拿不準。身為母親的宋氏,不免就擔心起了今後他們是否會離她極遠。

  但天下間多的是出閣之後,終此一生也未能回娘家一趟的女子。

  宋氏心裡矛盾著,面上卻不願表露。

  她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用飯吧,好好歇一晚,明日還有許多事需要商量。」

  謝姝寧聞言,心神搖曳,她娘這話的意思,是要著手準備她的婚事了?

  她愣愣地握著筷子。

  屏風另一側驀地喧鬧了起來,謝翊貪杯,喝得多了便覺憋得慌,扶著桌沿便要起身,誰知身子一晃便趔趄著摔到了地上。

  這下可好,眾人皆被驚動,各自丟開了筷子喊了人進來。

  好在本已酒過三巡,這頓飯也吃得差不多了。

  宋氏嗔了句「混小子」,一面讓人先送了摔倒後便呼呼大睡的謝翊回房,一面請飯畢後的眾人移步前頭。

  倉促間,謝姝寧跟燕淮對視了一眼。

  許是因為吃了些酒,他的視線在燈下顯得尤為灼人。

  謝姝寧方才也淺啜了幾口,這會被他一看,面上不由得微熱。

  忽然,斜刺裡冒出個身影,不偏不倚正巧擋在二人相觸的視線之間。

  謝姝寧只能瞧見個挺拔頎長的背影,面向燕淮的則是汪仁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燕大人閒來無事同咱家私下嘮上幾句如何?」

  「……」

  「燕大人?」見站在自己跟前的少年不吭聲,汪仁不由微微拔高了音量。

  正巧鹿孔幾個已出了門,屋子裡一靜,落針可聞,他這一聲「燕大人」便猶如水入油鍋,「嗤啦」一聲濺起高高的油花,霎時將尚留在屋中的幾人都給吸引了過來。

  宋氏也在其中。

  他一側頭就瞧見了她疑惑的目光,立即換上了一副笑顏。

  他轉回頭來,看著燕淮,語氣溫和地道:「燕大人意下如何?」同方才說話的那人,十足像兩個。

  人常言,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

  沒準宋氏也是如此,當著她的面,他對燕淮的姿態多少得收斂些。

  汪仁暗自思忖著,口吻愈發溫和慈愛起來。

  燕淮聽著,看著反常的汪仁,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去園子裡轉轉,消消食罷了。」汪仁笑著說道。

  燕淮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又當著宋氏的面,只得連連頷首應好。

  須臾,他二人便由燕淮提著燈,一前一後往園子裡走去。這座宅子地方本就不大,堪堪夠住而已,附帶著的那個園子就更是小,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地,栽了幾棵樹後,地方就更是小。

  不過夏夜裡坐在園子裡賞月,倒也是涼快。

  彷彿只是一眨眼,月上梢頭,天色已很晚。

  鹿孔跟月白掛心著兒子豆豆,自是早早拜別先行離去,宋氏亦瞅著空要去親自探探謝翊的情況,很快,人散了個精光。

  謝姝寧跟舒硯則一道跟著雲歸鶴去了隔壁宅子裡看過雲詹先生,趁著舒硯在裡頭陪小憩醒來的雲詹先生說話,雲歸鶴忽然給謝姝寧打了個手勢,問起了燕淮來。

  幾年前燕淮曾在平郊的莊子上住過幾天,雲詹先生跟雲歸鶴自然也都見過他,只是雲歸鶴怎麼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們竟然會坐在一處用飯。

  還有酒桌上,謝翊說的那幾句醉話,即便再不明情況的人,這會也多少猜到了幾分。

  他直截了當地問了謝姝寧,謝姝寧也就直白地告訴了他。

  雲詹先生師徒倆一直住在平郊的莊子上,平素裡不在外走動,除了謝姝寧讓冬至送去的消息外,他們自個兒也從來不往外打聽個一星半點,莊子裡的僕婦也都不是愛嚼舌根的,因而「成國公燕淮」死了一事,他們並不知道。

  若不然,他這會問的第一個問題,就該是這件事了。

  從謝姝寧嘴裡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雲歸鶴略沉默了片刻。

  半響,他才問起謝姝寧,婚期幾何。

  謝姝寧笑著搖頭,回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雲歸鶴聞言,忽然用他鮮少使用的腹語術悶悶地說了句,「你可告訴師父了?」

  「還未來得及提。」謝姝寧微怔。

  一則雲詹先生還病著,精神不濟,不宜擾他;二來這件事還沒有一個完整的定論,眼下談什麼都算是為時過早,她心裡仍覺得不到時候一一告知眾人。

  雲歸鶴聞言點了點頭,恰逢舒硯打裡頭出來,二人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少頃,謝姝寧跟舒硯告辭趁著夜色提燈而行。

  走至半途,二人說起了宮裡頭的事,謝姝寧便掏出小潤子送出來的第二份消息遞給他。

  就著昏黃的燈光,舒硯仔細看過了信,長鬆了一口氣,道:「不論如何,這件事都拖不了太久了。」

  謝姝寧輕輕一頷首。

  他們都知道,皇貴妃斷不會坐以待斃,她心中一定已經有了主意。

  只可惜,以她的性子來看,她會願意藉助小潤子手裡的人,卻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幾個內官身上,因而她在籌謀的事,即便是離她最近的小潤子也知之甚少。

  好在她動了,她跟惠和公主幾個,眼下都平安無事。

  「多事之秋啊…」舒硯幽幽感嘆,「好在還算有你這樁喜事。」

  謝姝寧輕笑:「哪裡能算是喜事。」

  燕淮的事,也不比宮裡頭那樁輕鬆。

  「短中取長,就不要這麼苛刻了。」舒硯搖頭,又失笑,「何況若連成親也不算喜事,那世上還有什麼喜的?」

  雖說宋氏還沒發話,但在謝翊舒硯幾個心裡頭,這事便已算是成了的。

  倆人輕聲說著話,提著燈沿小徑慢慢往前走。

  被他們落在身後的宅子裡,卻漸漸被股愁雲籠罩。

  雲詹先生的屋子裡,燈火通明,門窗緊閉。

  他躺在床上,雲歸鶴則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雲歸鶴告訴他,有人提親,求娶謝姝寧。

  雲詹先生聞言面露喜色,問道:「可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就是燕家的那位。」

  「燕家的?」雲詹先生的眼神微微一變,「是我們見過的那一位?」見雲歸鶴點了頭,他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雖說頭一回見面,他便起過疑心,可到底是時過境遷之事,他也無意再翻出來探明真偽,因而在那之後便不曾再關注過此人。不曾想,他竟然要同阿蠻成親了……

  雲詹先生沉默了許久……許久……

  待在園子裡說話的倆人,卻滔滔不絕說了很多。

  頭頂清輝,二人結成了同盟。

  至於燕淮為何假死一事,汪仁突然間便覺意興闌珊,懶得知道了。

  他只提高了燈籠,照亮了燕淮的臉,冷然道:「旁的皆不論,只一條,你既要娶她,便決不能負她。」

  若不然,謝姝寧不開心,宋氏也就跟著不開心,那他——又怎麼能開懷?!

  「生死不渝。」燕淮慢條斯理地伸出手,趁他不備霍地奪了燈,隨即斬釘截鐵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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