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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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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3 20:22:27 |只看該作者
第420章 孽債

  謝姝寧聽了這消息倒是愣了許久。

  原本溫雪蘿被肅方帝留在了宮裡頭,就已足夠令她吃驚。不曾想,轉個身肅方帝竟就改了主意,要為溫雪蘿賜婚。偏生這賜婚的對象,還是燕霖,怎能不叫人驚訝。

  不過放眼京都,燕霖倒也是位合適的人選。一來溫家跟燕家,早些年也曾差點結了親,這會沒了燕淮換作燕霖,同溫家人而言卻並沒有什麼大的差別,畢竟溫雪蘿只要進了門,始終都是成國公夫人;二來溫雪蘿具體是個什麼情況,該知道的人早就都聽說了,這被賜婚的人家悶頭吃虧是必然的。燕家先是沒了燕景,後又沒了燕淮,而今只孤兒寡母當家,早已日漸沒落。故而這門親事指給了燕霖,燕霖再惱火,也沒有本事來反了肅方帝。

  肅方帝瞧著這辦的事一樁樁是愈發的糊塗,但他近乎本能般的手段卻仍還在。

  燕家的門第配溫家,即便燕家不成氣候了,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是溫家女高嫁了。說出去,依舊是肅方帝給指的好親事。

  然而折辱了燕家,也不會為他帶來太多的麻煩。

  肅方帝的算盤打得並沒有眾人預想的那般差勁,反倒是劈哩啪啦一頓響,挺管用的。

  只苦了英國公,重傷在身,雖則保住了一條命,可往後只能癱在病榻上由人服侍著吃喝拉撒,也同去了半條命差不多。

  聖旨下來時。溫雪蘿便也悄悄地伴隨著內侍宣旨的聲音,回了家。入門後,她卻並沒有立即去探望病中的父親。而只匆匆抓了母親的胳膊問:「娘,婚事怎麼辦?」

  溫夫人聞言,先是一怔,隨即驀地瞪大雙目,揚手便要朝著女兒那張俏臉打下去。

  溫雪蘿的動作卻遠比她更快,她一把便扣住了溫夫人的手腕,冷笑了兩聲:「您想打我?」

  「打的就是你!」溫夫人奮力甩手。掙脫出來,厲聲呵斥她。「你個孽障,這回可害苦了你爹了!」這般說著,她聲音一哽,淚水便從泛紅的眼眶裡撲簌著滾了出來。

  溫雪蘿見母親哭了。眼裡卻沒有半分愧疚之意,聽她提及父親,也只是略帶不耐煩地道:「爹爹不還好端端的活著?您胡亂瞎哭什麼!」

  「畜生!」溫夫人口中斷喝一聲,驀地朝她撲了過去,「啪」地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扇了過去,直扇得溫雪蘿偏過頭去,嘴角血絲殷紅。

  案上茶具啷作響,溫夫人大聲喘息著,力竭般扶著桌沿癱軟了下去。

  掌心還灼灼發熱。那一耳光連帶著將她的精神氣,也一併帶走了。

  挨了一巴掌的溫雪蘿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抬起頭來用手抹去唇角血絲。用不忿的眼神望著溫夫人,恨恨道:「您沒心思為我好好謀前程,我自個兒為自己謀,難道也不成?」

  溫夫人哭著:「沒為你謀劃?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孽障!畜生!」

  「您也別胡亂罵了。」溫雪蘿咬著牙,「我要是畜生,您跟爹又是什麼?」

  言畢。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溫夫人,又說:「您有這精神氣罵我。倒不如仔細想一想,該如何籌備婚事。」

  肅方帝指的婚,定的日子的也近,眼瞧著她就要嫁入燕家了,她可不願意再在這當口上出什麼妖蛾子。哪怕是生她養她的母親也不行。溫雪蘿丟下話,轉身拂袖而去。

  只留下溫夫人靠在雕花的桌腿上,瞪著眼睛朝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看,看得心頭一片凄涼。

  她怎麼就生了這麼一號人?

  早知今日,她早該胡亂尋門親事將這孽障嫁了了事。

  然而世上從無後悔藥,如今不論她再怎麼後悔,局面也已沒了改變的餘地。

  肅方帝親自下的旨,若不遵那就是禍及滿門的大罪。

  溫家也好,燕家也罷,都得遵從旨意,飛快地籌備起了婚事。

  但燕霖覺得憋屈,憋屈得讓他恨不得撕了那張聖旨。小萬氏來尋他時,他正皺著眉惱得在書房裡團團轉悠。一聽見響動,他頭也不抬便罵:「不是說了別進來煩我?聽不懂話還是怎麼的?滾滾滾!」

  字裡行間,滿是戾氣。

  小萬氏咳嗽了兩聲,說:「是娘。」

  燕霖這才抬起頭來朝門口看了過來,看清楚面容,悶聲道:「您來做什麼?」

  「你都一整天不曾用過飯了,我還能不來?」小萬氏指揮著下人提了食盒進來,擺了飯。

  燕霖不悅:「沒胃口,不吃了。」

  小萬氏沒作聲,將丫鬟婆子悉數打發下去,這才道:「娘知道你心裡頭不樂意。」

  「知道?」燕霖陰著臉冷笑了聲,「那是他不要了的東西,而今卻要我笑呵呵雙手去接?」

  小萬氏以為他說的是肅方帝,眉頭一蹙,低斥:「休得胡說!」

  燕霖惱怒:「哪個字是胡說的?他燕淮算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他不要了的東西,非得塞給我?憑什麼——」

  話至後頭,他已失了常態,一把將剛剛擺好的飯菜掃在了地上。瓷碎湯灑,一地狼藉。他無處發火,只得捂住了腦袋蹲下身去,嗚咽著哭了起來,像個還未長大的小孩子,嘴裡呢喃著:「他憑什麼連死了也還是勝我一籌……」

  小時候,母親偏疼他,他素來習以為常。

  可一貫嚴肅的父親,在面對他的時候也總能露個笑臉。不像在燕淮跟前,父親的臉永遠是冷的,即便笑,那笑也是冷的,叫人看了害怕。

  到了年歲,燕淮開始習武,父親喚了他一道。

  劈開腿。扎馬步,一站就是大半日。

  他受不住,哀哀地叫爹。喊疼,喊熱……

  父親聽見就會幫他揉揉腿,安慰他再站片刻就行。

  他卻纏著鬧著不肯答應,趁著父親一晃神就坐在了地上再不肯起來。父親的眼神便是一沉,他一害怕,想要爬起來繼續卻見身旁的哥哥咬著牙撐不住摔倒了。

  父親大步走過去,背著手低頭看他。平靜無波地說:「還缺一炷香的工夫。」

  同樣年幼的兄長,就撐著手一聲不吭地爬了起來。重新擺好了姿勢。

  他遲疑著,不知到底是起來還是繼續坐著。天這麼熱,太陽這麼毒辣。樹蔭底下卻是這般涼快……

  他聽見父親在呼喚自己,叫自己霖兒。讓自己站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握著紈扇,領著人匆匆而來,撲過來將他扶起,抱著汗涔涔的他心疼地衝父親道:「霖兒還這般小,你怎麼忍心?」

  他賴在母親帶著清甜香氣的懷中,撒嬌著喊娘,說疼得厲害,不喜歡練武。

  母親就去看父親。

  來回幾番。再後來,他便漸漸不再跟著父親跟哥哥一道扎馬步了。

  他被母親領著回了房,喝著沁涼的酸梅湯時。哥哥卻因為暑熱,暈了過去。

  但父親,卻依舊對哥哥沒個好臉色。

  倒是聽說他不愛習武,父親還特地來見過他,說既如此,也已開了蒙。就好好讀書吧。

  他忙不迭地點頭,可這書卻也沒好好念過幾頁。

  哥哥他。卻日日渾身臭汗,被盛夏的日頭曬得面色通紅。

  他就想,父親對哥哥太嚴苛太壞了。

  不論母親還是父親,到底都還是偏愛他多一些。

  這樣的念頭,伴隨了他許多年。

  然而時至今日,他再回首往事,方才知道自己是個多愚蠢的人。

  燕淮愈是用功刻苦,便愈是顯得他無能無為。他忍不住去想,父親到底是愛他多一些還是愛哥哥多一些?

  可父親死了,這問題再也不可能會有答案。

  只有一件事,早在燕淮回來的那一天,他就清楚了。

  燕淮比他強,強太多!

  他樣樣都好,而自己文不成武不就。

  他禁不住怨恨父親,怨恨父親當年不像教授兄長一般的親自教授自己,卻全然忘了,那時分明是他跟母親抵死不肯答應。

  他捂著臉,蹲在角落裡,咬著牙哭。

  日頭烈陽高照,書房裡卻似乎被一層看不見的黑霧籠罩著。

  小萬氏看著蹲在那嗚咽著哭的兒子,聽著他嘴裡說的話,手握緊了又鬆,勸慰道:「怎麼是他不要的東西,分明是溫家退了他的親事,是他沒攀上。你瞧瞧,他沒攀上的東西,這不直接送到了你跟前?明明,該是他輸了一籌。」說著,她忽然一笑,「好了好了,他都爛在地裡了,已是滿盤皆輸,你想他做什麼。」

  燕霖聽著,心裡稍微舒坦了些,卻始終沒有徹底高興起來。

  東城宅子裡,燕淮卻也正同謝姝寧無意間說起幼年時的事。

  說他還不及桌子高的時候,就被父親帶著選起了兵器,又亮了掌心的繭子給她看。

  謝姝寧便伸出細白的手指,一點點摩挲過去,輕聲感慨:「老國公爺,待你倒也是一片真心。」

  若非真心,賞口飯養大了便是,又何苦督促他習武讀書,殫精竭慮保他的命?

  燕淮頷首,目光遊離,低語著:「上一輩的事,知道了個七七八八。那麼多人,唯獨他,最是倒楣……」

  謝姝寧聞言,便想起了前世燕淮風雨無阻地去給燕景上香的事。

  她靠在他肩頭上,溫聲問:「要不要尋個日子,去給老國公爺上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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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0:57 |只看該作者
第421章 動靜

  為人子女者,若遇上了嚴苛的父母,少時總忍不住要埋怨,可等到年歲漸長便明白了,若換了旁人,誰願意這般待你?省了那把子力氣去做什麼不好?唯有父母,才會如此。

  燕景甚至並非是燕淮的生父,這件事旁人不知,小萬氏幾人誤會連連,可燕景自己怎會不知道。

  他明明知道,卻仍沒有撇開燕淮不理,已是萬般難得。他養了燕淮一場,而今燕淮娶妻成家了,為他上炷香也是應該的。

  燕淮笑著應了好,二人收拾了一番,翌日便悄悄地往陵園去,避開旁人給燕景上了香,也權當謝姝寧見過父親了。成親前,謝姝寧便知道,燕淮對他的生父全無好感,不論對方有何緣由,昔年突然消失,從此不見蹤跡,不曾見過他一面也不曾養育過他一日,這樣的人,並不是父親。

  他平素雖然不大談及燕景,可在他心中,能被稱得上為父親的人,從來也只有個燕景而已。

  離開陵園回東城的路上,天色漸漸變得昏暗,烏雲團團在頭頂上匯聚,悶雷響了幾聲,卻並沒有落下雨來。直到馬車在二門外停下,這暮夏的雨才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青翡方要撐傘,卻被燕淮順手接了過去,打開來牽了謝姝寧的手並排往裡頭走。

  雨水「劈哩啪啦」地打在傘面上,濺到了燕淮肩頭。

  明明不缺這一把傘。他非得親自動手,跟她擠在一塊。謝姝寧皺皺眉,握住傘柄往他那邊推了推。道:「都濕了。」

  燕淮不動,攬住她的肩頭往懷裡帶,口中道:「你往裡靠一些便是了。」

  青翡幾個跟在後頭,見狀不由忍不住互相看看,都笑了笑。

  笑聲一個沒藏住,溜進了謝姝寧耳裡,她失笑:「白叫他們看笑話。」

  燕淮滿不在意地道:「你這是沒瞧見吉祥跟圖蘭。他可都恨不得日日抱著圖蘭出門了。」

  自從圖蘭有了身子,吉祥便拿她當寶貝似供起來了。偏生圖蘭是個愛動的。成日裡叫她坐在屋子裡,她可著實坐不住。休說有了身子針線活不應碰,便是她想握了針繡朵花做件小衣裳,那也得她會才行。

  圖蘭只會舞刀弄槍。一閒下來,整個人都不舒坦。

  尤其是頭三個月,她鬧出了那麼一回事,謝姝寧鹿孔幾個連番發了話要拘著她,她就被硬生生逼著養了許久。等到鹿孔一說,能下床能出門了,她哪裡還忍得住。當天下午,她便佩了劍要往外走,被吉祥死死攔住。倆人還吵了一架。

  到最後,吉祥惱了,圖蘭才把劍丟開。服了軟。

  到底是叫吉祥吃得死死的,半點沒長進。

  謝姝寧想到那丫頭如今小腹隆起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怎麼想,她也還是想不出圖蘭當娘的模樣。

  思忖間,零星的雨絲被風吹得斜斜的打進傘下。

  燕淮將傘面朝她的方向微微一傾,而後在淅瀝瀝的雨聲中。忽然輕輕說了一句,「果真是夜裡不好說鬼。白天不能說人,一說就栽。」

  伴隨著話音,吉祥正迎面而來。

  謝姝寧忍俊不禁,「得,你手下的人一個賽一個的順風耳。」

  早前有一回也是他二人胡亂說著閒話無意間說起了如意來,說他也到了年歲,該成家了,誰知這話還沒說上幾句,如意便來見他了。

  真真是一說一個準。

  謝姝寧從他手裡接了傘,道:「我先往嫻姐兒那邊去一趟。」

  「好。」燕淮點頭,送了她幾步,而後才同吉祥一道往書房去。

  一進門,吉祥便掏出一封信來遞給他:「主子,南邊來的消息,一刻鐘前才送到。」

  燕淮眼神微變,伸手接了過來,自在書案後落座,又讓吉祥也坐,隨即將信從信封裡取了出來。他看一眼,信上半個字也無,只是空白一片,不由抬頭看向了吉祥。

  吉祥點點頭:「南邊瞧著不顯,可都是靖王府的勢力,想要往深裡挖,比在北邊難得多。」

  他們的手伸得再長,也難以在完全不被靖王府的勢力察覺的情況下,伸到靖王府手底下去。這一回,能查到的消息也是有限。

  「靖王已不大管事,靖王府的一應事務皆由七師兄打理著,他的手段,自然不會有太多漏洞可尋。」燕淮聞言,神色如常,只揚手將書案上著的燈點上,而後把那封空白無字的信置於火焰之上,烘烤片刻。

  很快,一行行棕褐色的字跡便在紙上顯現了出來。

  等到一張紙上遍布棕字後,燕淮才定睛往信上仔細看去。

  靖王近二十年不曾回過京都,他的幾個兒子,也鮮少被京都的勛貴圈子提起。正如方才吉祥所言,靖王府的勢力多在南邊,而且泰半都藏於暗處,並不在明面上顯露。靖王妃嫁給靖王多年,膝下卻沒有一兒半女,只將妾室所出的紀鋆養在身邊,權當嫡子。

  是以,身為世子的紀鋆,同靖王府裡旁的那些庶子,顯得並不大一樣。

  因為有了靖王妃在他身後支持,再加上昔年他曾出入天機營,在靖王眼中,他亦是與眾不同的。

  然而遠在京都的眾人,尋常也不大有機會聽到有關於紀鋆的消息,就連世子妃出身延陵白家這樣的消息,竟也沒有起過什麼大動靜。

  白家現任的家主,可是皇貴妃的父親。

  燕淮一行行看了下去,看得擰起了眉頭。

  紀鋆這一回入京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他將信紙一角置於火焰之中,火舌立時席捲而上,將其燒成灰燼。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煙味,燕淮望著吉祥,道:「不必繼續往下查了。」

  吉祥一愣,面露疑惑。

  燕淮搖搖頭,語氣裡帶著篤定:「不管他入京的目的是什麼,他既聯絡了我,便說明他有意拉我入夥。」說著,他似笑非笑地側目往牆上懸掛著的那把弓看去,「我想知道的那些事,他遲早都會主動說出來。南邊到底是靖王府的天下,再繼續往下查,能不能成功查探到先不提,驚動了人難免麻煩。」

  不沾染麻煩的最好辦法,便是對秘密視若無睹。

  吉祥聞言,頷首應下,又同燕淮回稟了鐵血盟的近況,隨後說起了成國公府的事。

  他說:「聽說婚期定在了下個月,急得很。」

  燕淮屈指輕輕叩著光潔的桌面,挑起一道眉,笑說:「皇上怎麼能不急。」

  因為責打了英國公,甚至失了分寸將其打得癱瘓,再不能走動的事,朝野惶惶,他但凡有個清醒的時候,便不可能不急。坐上皇位容易,想要守住皇位卻比坐上去要難上百倍。

  肅方帝眼下糊裡糊塗的,想要坐得穩,急需力挽狂瀾。可他仍一門心思在旁的事上,這天遲早都得變。

  而今,已是起風了……

  窗外雨水漸盛,打得檐下幾株芭蕉啪作響。

  燕淮忽然道:「印公有句話倒是沒說錯,皇上這麼一指婚,成國公府便同毀了也沒差。」

  若不娶溫雪蘿,那便是抗旨不遵,要掉腦袋的。可若娶了,成國公府自然也就淪成了京都勛貴世家間的笑話。即便只要肅方帝還在那張椅子上坐著一天,就沒有人敢在明面上譏笑,可暗地裡,誰能不笑話?

  這股子怨氣,若燕霖忍下了,那他也算個人物。

  但他們知道認識的那個燕霖,卻絕不是個能忍得住氣的人。

  他忽然有些意興闌珊起來,靠在太師椅上,笑了笑:「連讓人動手收拾一番的興趣也沒了……」

  「溫家的那位小姐,也是個厲害的。」吉祥想著先前汪仁拿來當笑話說的那些話,不由瞇了瞇眼睛,「也不知最後是她吃了二爺,還是二爺吃了她。」

  燕淮將書案上的紙灰掃進了掌心裡,聞言低聲發笑:「由得他們去,皇上下了步出人意料的棋,我們只等著看結果便是了。」

  眼下最要緊的,是皇貴妃的心思。

  宮裡頭的動靜,時刻影響著外頭的動作。

  稍有差池,棋局便是大亂,需從頭布置一番,因而誰也不能掉以輕心。

  好在如今肅方帝也沒心思再去管惠和公主的婚事,而且梁思齊,才向人提了親要續弦。

  肅方帝怎麼也不能在明知道對方已要續弦的時候,再將公主賜婚。何況正值英國公府的事未能了結之際,他要再來這麼一齣,事情只會對他更加不利。

  他好容易清醒了些,卻覺苦惱頭疼不已,遂愈發忍不住要去尋清虛道士要丹藥吃。

  清虛經過前些日子的那件事,卻有些慌了神。

  若不是因為他給肅方帝服了那味丹,後頭也就不會有英國公府的事。

  如今滿天下都拿他當個妖道看待,他是既得意又擔心,心頭矛盾得很。偏偏肅方帝催得緊,逼他交出好丹來,止了他的頭痛。

  清虛得了令,卻是愁白了頭髮。

  然而沒有法子,他只能日日窩在丹房裡。

  一連三日,他為肅方帝送去的丹,卻似乎都沒了原先該有的效用。

  肅方帝接連數次,不戰而敗,至最後見了美人便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直覺丟了天大的顏面,氣得將那幾位美人都打入了冷宮,又氣勢洶洶地親自殺去了煉丹房找清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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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2章 焦頭爛額

  丹爐內火焰不熄,日夜長燃。

  清虛道士也是半步不敢輕易離開,領著兩名小道童守在邊上,一雙眼熬得通紅,面色也難看了許多,不復先前仙風道骨的模樣。肅方帝帶著一身怒火使人推開門走進來時,他正盤腿坐在蒲團上,閉著眼睛準備小憩片刻。

  年紀大了,終究便是年紀大了,這不分晝夜地熬著,一連熬了數日,他這把老骨頭已是覺得撐不住了。

  可肅方帝哪裡會在意他是撐得住還是撐不住,他只道自己一進門便撞見清虛在偷懶打盹,全然沒有將自己的命令放在心上當回事,頓時龍顏大怒,大步流星地朝他走近,一腳便踹了上去。

  然而他亦是精神不濟,方踹了清虛一腳,肅方帝便覺動作吃力了。

  呼吸聲陡然變得沉重,他踩在清虛身上,停下了不再動彈,渾身的重量都壓在了這一條腿上,落在了清虛身上。

  清虛老道士嚇白了一張臉,再濃重的睡意也是立時清醒,丁點不剩。

  肅方帝踩得重,他的臉色便也越來越難看,伏在蒲團上哀哀求饒:「皇上……皇上……」

  「丹呢?!」肅方帝深吸了兩口氣,總算緩過來些,這才慢慢地將腳收了回來,「朕讓你煉的丹呢?在何處?」

  清虛怕得緊,哆哆嗦嗦地抬指,朝著不遠處燒得紅旺旺的丹爐指了指,口中顫巍巍地道:「皇上。這丹還不到出爐的時辰呀……」

  「還需多久?」肅方帝皺緊了眉頭,語氣裡滿是不耐煩。

  清虛聞言更是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爬起來。跪在他腳前叩首:「至少還需一個半時辰。」

  「一個半時辰?」肅方帝面露不虞。

  清虛覷他一眼,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了,這幾日肅方帝的脾氣大得嚇人,一開口就跟這天上積了厚厚烏雲,要打雷似的,嚇人得緊。他清楚地知道,眼下若不說出個叫肅方帝滿意的答案來。肅方帝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可丹丸何時才能出爐。那都是有講究的,多一刻少一刻,都會有大影響,的的確確至少也還需要一個半時辰。

  他將身子伏得低低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心裡在短短一瞬間已是百轉千回。

  他咬了咬後槽牙,讓自己怦怦亂跳著的一顆心平復些許,這才同肅方帝說:「皇上,這丹得足了時辰,才能有效用。」

  肅方帝默不作聲地打量了他兩眼,良久方沉聲道:「朕在外頭候著。」

  言畢,他轉身拂袖即走。

  煉丹房的門「咿呀——」一聲,又被重新關上。

  清虛只覺自己身上大汗淋漓。渾身癱軟,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面如土色。

  皇上他。竟已急到了這般地步,連這區區一個半時辰也不願意多等,非得候在丹房外,一等丹丸出爐即用。

  清虛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抹也抹不盡,擦也擦不乾。已經連著三日了。整整三日,他親自挑了揀了裝好送去服侍肅方帝用下的丹。都沒了往日的效果,這一回,即將要出爐的這幾枚丹,他心中已然沒了底氣。

  若還是無用?

  接下去該怎麼辦?

  清虛惴惴不安地守在丹爐旁,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一個半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等到過去,卻叫清虛覺得似已過了百年之久,久到他手腳發木,呼吸艱難。

  他不敢指示道童動手,只親自上前取丹。方才取出一枚,肅方帝便已掐著時辰推門入內,冷然問他要起了丹丸。清虛急忙躬身彎腰,雙手捧著小瓷瓶,遞了過去,一面道:「皇上,此丹性烈,只可暫用一丸。」

  肅方帝淡淡「嗯」了聲,一把伸手接過,而後便將丹丸倒在了掌心裡,看也不仔細看一眼,仰頭便吞了下去。

  隨侍在旁的小潤子不動聲色地沏了一盞茶送到他面前,視線卻落在清虛身上。

  燕淮同汪仁說過清虛的丹,肅方帝初初服用會有奇效,可久而久之,這效用便會變得越來越差,而肅方帝服的丹也會越來越多,直至最後,再無半點效果,吃再多也只如嚼豆子般,甚至於,這味道還不如豆子。

  小潤子前些日子才知道了這事。他是近身伺候肅方帝的內侍,肅方帝每時每刻的變化,都牢牢地映入他的眼簾,即便後宮裡的嬪妃,也遠不如他更了解肅方帝的異常。

  因而小潤子知道,清虛的丹已到了快沒有用處的時候。

  清虛自己自然也有察覺,所以這一回才會在肅方帝下令後,鋌而走險煉了這幾枚烈性的。

  好在總算也有了些用處,肅方帝將其服下後不過片刻,便覺先前時時覺得發冷的身子暖和了起來,彷彿有一道熱流沿著他的脊椎,一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握了握拳,眼神隨之微變。

  這滋味,就好比他第一次服下清虛煉製的丹丸一般,叫人激動。

  他哈哈笑了兩聲,讚了清虛句「不錯」,而後便從榻上起身,大步朝著外頭走去。

  小潤子緊跟其後,寸步不離地跟著肅方帝,一路往肅方帝的美人們去。

  肅方帝心情大好,連帶著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似乎只是一眨眼,一行人便已離丹房遠遠的,只剩下暮夏時節的風輕輕吹著。髮上扎著小髻的道童長舒了一口氣,輕手輕腳上前來扶清虛起來:「師父,皇上沒發火,這是起作用了。」

  「還好還好……」清虛卻是心有餘悸,「你師父我的看家本事,這回也都使出來了,若再沒效。哪裡還有活路!」

  然而他尚且沒有多高興一會,一道晴天霹靂,便破空而來。

  肅方帝去而折返。黑著臉要他遞上剩餘的兩枚丹丸。

  清虛詫異,小心翼翼試探著望向小潤子,卻見小潤子只噙著一抹微笑站在那,看不出丁點異樣。

  他輕聲道:「皇上,此丹不可多服……」

  「呈上來!」肅方帝冷冷瞪他一眼,打斷了他的話。

  清虛道士一顫,只得欲哭無淚地將丹丸呈到了肅方帝跟前。

  肅方帝則想也不想。將剩下幾枚都一股腦地倒進了嘴裡。

  清虛大驚失色,嘴角翕動。想要阻攔已是來不及。可肅方帝這回將丹丸服下去後,卻沒有絲毫反應。沒有清虛想的虛不能受,也沒有肅方帝盼著的熱流湧動渾身有力,一切就似乎跟他未曾服下這幾枚丹丸一樣。

  方才他急匆匆去見美人。可還沒走出太遠,身上忽然一冷,耳畔「嗡」的一聲,頭疼起來。

  下身兩股無力,腳步虛浮,踏在泥金地磚上卻恍若走在雲端。

  他不得已只得停下前行的步伐,站在原地喘著粗氣歇了須臾。這一歇,等到他覺得頭不疼了,方才服下丹丸時渾身激昂的感覺竟也就隨著那些異狀。消失不見了。

  他氣得捋了大拇指上戴著的玉扳指,一把朝台階下擲去。

  玉碎的聲響,清而脆。像他那原本頑固的夢,被明媚的日光一照,「啪嗒」便碎裂了。

  他領著人折返煉丹房,不管不顧先將剩餘幾枚丹服下,然而誰知,竟也毫無用處。

  這怎麼可能呢?

  肅方帝的手緊緊握起。手背上青筋畢現,指節發白。

  他怒問清虛:「為何無用?」

  「皇上……」清虛早被眼前這一幕給驚著了。被他這麼一喝問,當下就跪了下去。

  肅方帝抓起手旁的東西朝清虛劈頭蓋臉地砸了下去:「朕在問你!」

  清虛哪裡敢躲,被砸了個頭破血流,急急辯駁:「許是皇上近日服得丹多了些……」

  「胡扯!」肅方帝再次打斷了他的話,話音森寒,霍然站起身來,朝著清虛筆直而去,驀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拖著他往丹爐旁帶,「若你已煉不出好丹,朕留你何用?」

  清虛踢著腳,大聲求饒:「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

  「清虛啊清虛,你這老東西已是江郎才盡了是不是?」肅方帝手下力氣極大,將清虛勒得漸漸喘不上氣來,「你給朕說個不殺你的理由如何?你若說得上來,朕便饒你一命。」

  清虛氣喘如牛,兩眼發白,哪裡說得清楚話,腦子都混沌了。

  他聽著肅方帝的聲音,磕磕絆絆往外擠話:「貧、貧道的丹……」

  「話也說不利索的蠢物!」肅方帝聞言,卻忽然發了大火,突然將清虛的腦袋往丹爐裡塞去。

  「啊——啊啊啊啊——」

  慘叫聲劃破天際,在場諸人皆急急忙忙低下頭去,大氣也不敢出。

  正慌張著,突聞「嘭」的一聲。

  眾人抬頭,卻見肅方帝暈倒在了地上,而清虛已沒了聲響。

  *****

  夏天將去,天邊刮來第一縷秋風時,肅方帝病倒了。

  風光一時的清虛道人,命殞煉丹房,頻頻出入肅方帝寢殿的人,又成了太醫院的御醫們,焚香煎藥,時好時壞。

  宮裡頭倒是突然間清凈了下來。

  這是現成的機會,皇貴妃親自照料著肅方帝,一面連番去信催促父親,望加快計劃。

  小潤子的試探,她亦心知肚明,可在沒有得到白家的明確回復之前,她不會拒絕汪仁的橄欖枝,也不會順手便接下。

  謝姝寧一行人當然也明白她的謹慎,可時不待人,有些事,拖得久了難免要生變。

  就在局面僵持著時,肅方帝心心念念要建的高塔,才搭不過三丈餘便塌了下來,兩名工匠當場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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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3章 回北城

  肅方帝一心想要建造的高塔,在西越本屬罕見,但眼下不過才建三丈餘,離他先前所下令築造的塔,尚且還差著許多,這卻便塌了。

  石塊脫落,底下工匠亂作一團,逃的逃,跑的跑,卻還是有人慢了一步叫頭頂上的大石給砸了個正著,身子頓時委頓於地,頭破血流。等到煙塵散去,官兵們四處搜尋,才終於將這已面目全非的二人從亂石下頭扒了出來。

  好在只死了兩名尋常工匠,負責築造高塔的官員雖驚出了一頭的冷汗,等到下頭的人將名冊一一清點過告訴他具體傷亡人數後,他這懸著的一顆心就又放了下去。左右肅方帝也還病著,這事好好善個後,也就過去了。

  他使人清點了銀子給出了意外的工匠家人發了撫恤金,又找了兩人將此事的責任推卸了去,便權當這事過去了。

  然而高塔倒塌的動靜不小,兼之又死了人,這消息便瞞不住世人,沒多久就在京都傳遍,鬧了個人盡皆知。東城人來人往,消息最為雜亂,謝姝寧跟燕淮又都各自有專人在外頭打探消息,這件事當天便傳到了他們耳裡。

  小七將消息送上來時,她正跟燕淮在房裡說著肅方帝的病。

  清虛一死,肅方帝戒了那些個丹,又有太醫悉心調理,可肅方帝的病症卻並無起色。酒色掏空了他的身子,內裡不過棉絮一團,羸弱得緊。這病來如山倒,一時間怕是難以好轉。

  高塔的突然倒塌,似乎也在冥冥中昭示著某種玄機。

  燕淮看完手中的字條,當即便道,這件事只怕要被有心人拿來大做文章。

  天上冒出團紫氣,便能被人說成是祥瑞之兆,而今肅方帝病了,他一心一意要建的塔又緊跟著塌了,必然會被人說成是不祥之兆。

  謝姝寧懶洋洋歪在美人榻上,聞言將手中紈扇一丟,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這可不妙。」

  肅方帝近些日子糊塗事沒少做,早已足夠叫人詬病,這回若有人揪著此事說話,這禍及的可絕不止肅方帝一人。帝位更迭,哪一回不死人不流血?若那幾位王爺動了心思,每人橫插一腳,太子殿下想要順順利利地榮登大寶,就難了。

  「白家那邊,應該也快給皇貴妃拿個準信了。」燕淮頷首,挑起一道眉,「先前皇上瞧著不像樣子,但至少身子康健,而今這般,皇貴妃少不得也得改一改主意。」

  謝姝寧絞著扇柄上的流蘇,微微斂目,沉吟道:「越是如此,娘娘那邊就越是離不得白家的支持。」

  說著話,門外忽然傳來「篤篤」兩聲。

  隨即,小七的聲音在外響起,「主子,靖王世子邀您吃酒。」

  距離上一回紀鋆同燕淮見過面後,倆人已多日不曾相見,各自忙著各自的事,鮮少聯絡,這回說是吃酒,必然也不僅僅只是吃酒。

  謝姝寧趿了鞋子,站起身來,走到燕淮身邊取了外袍給他,口中道:「你暗地裡調查他,他一定也沒少查你,眼下突然邀你出門,怕是查得差不多了。」

  燕淮輕笑,扭頭朝著外頭揚聲問:「可曾定了地方?」

  「定了。」門外小七的聲音似乎稍稍遲疑了下,而後才悶聲道,「定在了富貴巷。」

  「……」燕淮看看正在為自己繫腰帶的謝姝寧,摸摸鼻子,「要不我讓人換個地方?」

  富貴巷是什麼樣的地方,滿京都上上下下都知道,一到夜裡,香風撲面,到處花紅柳綠。不過要談事,避人耳目,富貴巷自然是最合適的地方。謝姝寧並沒多想,可聽燕淮這般說了,她也就忍不住作弄他一番,說:「你怕自個兒把持不住?」

  「我怕師兄他把持不住…」燕淮嘟囔了句,驀地低頭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一口,「我只有見了你才這般失控……」

  謝姝寧叫他說得面上微酡,連忙將手從他腰上收了回來:「好了,別叫人等急了。」

  燕淮就看著她笑,笑得她無奈極了,推他出門:「走吧走吧,我也得往北城去了。」

  「那支參可帶上了?」燕淮這才往門外去,一邊開門一邊問她。

  謝姝寧點點頭,「該帶的都帶上了。」

  燕淮這才放心地出了門,謝姝寧便也喚了青翡進來伺候自己換衣。

  雲詹先生的病,雖然一直在好轉,可並不明顯,一天十二個時辰,他只有一會是清醒的,剩餘時間多半是昏沉沉地睡著。鹿孔去瞧過,藥也開了,針也扎了,可起效卻慢。謝姝寧問過鹿孔,雲詹先生的病是否惡化了。鹿孔卻說並沒有,的確一直在好轉。他之所以這般,乃是因為心有鬱結難消。

  換而言之,雲詹先生身體上的病,能治,這心病卻沒有藥。

  他心中藏著事,日夜不寧,自然是好不了。便是個身體康健的好人,日夜被心事困擾著,這身子也得垮了,更不必說像雲詹先生這般。

  他本就上了年歲,身上又有舊疾,而今還有心病,哪裡還能好得起來。

  然而雲詹先生的嘴那就是鋸嘴的葫蘆,想要他對人袒露心聲,談何容易。謝姝寧同雲歸鶴仔細提過這事,可就算是自幼跟著雲詹先生長大的他,也鬧不明白,雲詹先生究竟在想什麼。

  即便他們追著問,雲詹先生也不會提。

  謝姝寧沒法子,只能讓鹿孔用藥先將他的身子調理得好一些。

  昨日府裡來信,母親在信中提了雲詹先生的病情,她便想著今日親自去探一探。燕淮原也是要同她一起去的,可既然紀鋆有請,自然得先顧及那邊。

  她領著青翡帶著東西出了門,由小七趕著馬車往北城去。

  誰知剛進北城沒一會,就遇到了一支出殯的隊伍。

  馬車退避到了一旁,青翡撩了一角簾子問小七:「是打從石井衚衕裡出來的?」

  「是謝家九小姐。」小七說。

  青翡就放下了簾子沒有再言語,退回馬車內,看向謝姝寧輕聲道:「是謝家。」

  謝姝寧閉著眼睛,淡淡「嗯」了一聲,亦沒有說話。

  她才知道,原來是今天……

  謝元茂還活著,長房老太太也還活著,大太太和她的三叔一行人,也都還活著,可謝姝敏去死了。

  他們離開謝家後並沒過多久,三夫人蔣氏便將六姑娘謝芷若跟謝姝敏從庵堂裡接了回來,至如今,也有一段日子了。她有心避開謝家,可謝家的動靜,她還是留意著的。她得防著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哪一天突然瘋魔了又要來找他們的麻煩。

  好在謝家人自顧不暇,倒是一直也沒有動靜。

  她出閣時,謝家曾打發了人來湊熱鬧,她是知道的,所以在這之後,她讓人盯了謝家好一段時候。

  故而謝姝敏出事的消息,也是第一時間便傳到了她耳裡。

  謝姝敏回來的目的,一為離開脫身庵堂,這二一定是為了他們。

  可謝姝敏回來之前,他們就已經離開了謝家。

  可惜了,謝姝敏滿腔怨恨,就此成了空。三房已經凋零,只剩下個瘋瘋癲癲的謝元茂,還有個被長房老太太逼著留在謝元茂身邊的小周氏。謝姝敏雖被蔣氏帶回了府,可她並不是長房的孩子,自然只能回三房去。

  小周氏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小周氏。

  一來二去,倆人就結了怨。

  小周氏在三房待久了,似乎腦子也不大正常了,竟慫恿謝元茂拿了石頭將謝姝敏活生生給砸死了。

  偌大的謝家,謝元茂只聽她的話。

  她讓他砸,他就砸,笑嘻嘻地一直砸。

  三房再不能住人,長房老太太讓人秘密送了謝元茂去田莊裡過活,又將小周氏給打死了,這才將這件事給蓋了過去。

  但謝姝敏到底是沒能救回來,叫老太太捏造了個失足落水溺斃的謊,給匆匆發喪了。

  須臾,出殯的隊伍漸漸遠去。

  謝姝寧睜開眼,輕吐一口氣,道:「走吧。」

  小七一揚馬鞭,馬蹄聲噠噠而響,他們進了青燈巷。

  青翡先下的馬車,「咦」了聲,轉身來扶謝姝寧,一面疑惑道:「府裡有客人。」

  謝姝寧定睛一看,前頭停著架光禿禿的馬車。

  她打量了幾眼,笑了起來:「府裡還能有什麼旁的客人。」除了汪仁外,再不會有人成日裡往北城跑了。

  進了門一看,果不其然,就是汪仁。

  她先看到的小五跟小六,湊在一塊說話,便知汪仁來了怕是有一會了。她回頭朝身後的小七笑著道:「你將東西先送到隔壁去,回來就也去一塊歇著吧,青翡也是,下去找玉紫幾個說說話,不必跟著。」

  青翡應了是,隨即幫她撩了簾子送她入內,這才退了下去。

  裡頭宋氏已聽見了動靜,急忙迎了出來:「怎麼今日便回來了?」

  「娘家離得近,多走動走動有什麼關係。」

  謝姝寧還未開口,便聽見道熟悉的聲音從角落裡閒閒地傳出來。

  她一面笑著同宋氏解釋:「來看看師父,想著這會師父應當還睡著,便先來看看您。」一面朝裡頭去,拜見了汪仁。

  宋氏見了她高興,留她用飯,說要親自下廚。

  汪仁便也笑咪咪地目送她而去,說陪著謝姝寧說會話,讓她儘管去。

  誰知這人一走,他便斂了笑,涼涼道:「還在新婚燕爾就成天往娘家跑,是不是他有什麼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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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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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4章 魘

  謝姝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您都想到哪去了?」

  「你自個兒算算,這才成親多久,你都往北城跑了幾回了?」汪仁端著一臉的泰然,「哪家的姑娘能跟你似的走得這般勤?」

  謝姝寧笑得眉眼彎彎,順著他的話掰著手指頭數,「還不夠一隻手的呢。」

  汪仁嫌棄地看她一眼,隨後扭頭朝方才宋氏離開的方向望了望,口中道:「你母親本就捨不得你,你回來一趟,便叫她多一分不捨,沒得還累她傷心。」

  謝姝寧聞言一怔,她倒從未想到過這點。

  她只想著,既不曾遠嫁,離得近,平素得了空若能多回來看看母親總是好的,卻忘了不管她回來幾次,她總是來來去去要離開的。而每一次離開,都會叫母親更為不捨。

  哥哥還未娶妻,娘親身邊總也是冷清。

  她斂了紛雜的思緒,恭敬地朝汪仁行了一禮:「這些日子,勞您費心了。」

  汪仁雖已撇了泰半的事交給小潤子,可他仍舊是個大忙人,能時不時往北城來一回陪著宋氏說上幾句話,委實不容易。她心中明白,亦感激,故而這句話也就說得極為真摯。

  誰知汪仁聽了,卻似乎有些尷尬,別過半張臉去,輕聲咳嗽了兩聲,擺擺手道:「你們倆顧好自己的事便是了,你母親這有我看顧著。」言畢,他忍不住又補了一句,「左右我閒得很。」

  自打肅方帝病倒,他的確是閒了些。一來宮裡的事有小潤子打理著,二來近些日子也沒什麼大事非得他親自出手的。想到這,他忽然忍不住跟著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來,遂問謝姝寧:「靖王府那邊,你們可派人去探過消息了?」

  謝姝寧幾個拿他當長輩,他也就願意當這個長輩,事關靖王,他不能不過問。

  「南邊到底缺人手,怕是探不出多少。」問著話,他自己兀自低頭喃喃了句。

  謝姝寧便也不瞞他,直言道:「先前已派了人南下去探了,只是南邊畢竟是靖王的地盤,所知有限。如今我們也只知道,世子此番悄悄入京,怕是同皇上有關。」

  汪仁聽著點點頭,手指在雕花的椅把上輕輕摩挲著,忽地用力,指節泛白。然而他面上神色如常,眼中也似含著笑意,他輕描淡寫地說道:「靖王的兒子,比他有出息。」

  「靖王當年離京,同皇上可有干係?」謝姝寧在心中默默回憶著紀鋆的模樣,一面蹙了蹙眉,輕聲問道。

  汪仁就搖了搖頭,說了個「不」字,而後道:「那已經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他朝謝姝寧比了個小指,掐在了第一節上,「昔年我不過是這個,主子們的事,知道得並不多。」

  後來,他一步步爬到了高處,西越上空的風雲,也早已變幻了多次。

  不過他對靖王的印象倒還是十分清晰,因為靖王爺其人就不是個容易叫人遺忘的人物。

  他慢慢地將手放下,笑了笑,端起了手旁矮几上的茶,輕呷了一口,道:「這些年來,靖王躲在南邊丁點風頭不出,京裡頭若不提他,只怕都沒幾個記得他的人了。可我所知道的靖王爺,卻是個比先帝比當今聖上,都更是帝王之材的人。」

  謝姝寧從未見過靖王,聽他這般說,不由得立時正色起來。

  若換了旁人這般說,她聽聽也就罷了,但這話出自汪仁的嘴,那就不同了。

  她認識汪仁這麼久以來,這還是頭一回聽見他誇讚別人。

  由此可見,靖王是個十分不一般的人。

  她抿了抿淡紅的唇,輕聲道:「這便難怪他要離開京都了。」而且一走就是這麼多年,也不讓兒子們入京一回。

  汪仁笑了聲,忽然似想到了什麼,將茶杯往矮几上一頓,面上現出兩分凝重來,道:「你先讓鹿孔準備著。一旦白貴妃有了決策,便可見機行事。」略微一頓,他嘴角的笑意變得愈發溫柔可親,語氣卻森寒起來,「若她一意孤行,那來日太子登基後,也不必肖想她會允了舒硯跟公主的事。所以,她若應了小潤子,咱們就助她一臂之力;若不應,就送鹿孔進宮去,先將皇上給我治了再說。」

  正如皇貴妃遲疑著不相信他一般,他也從不相信宮裡頭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這群在後宮裡摸爬滾打踩著對方的白骨往上爬的女人,更是不能盡信。

  何況皇貴妃跟宋氏一貫交好,這事便在無形中牽扯上了宋氏,他不能不防著。

  謝姝寧也清楚他這番話的用意,嘆口氣道:「只盼著不要有那一日才好。」

  「婦人之仁。」汪仁沉聲,帶了絲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她盼著皇上死,盼著太子登上大寶,這便是她的軟肋所在,不管事情成與不成,都得先拿捏住了方才有後路可走。」

  謝姝寧失笑:「您也別嫌我,我是真不願意瞧見事情走到那一步。只是若真到了那時,公主殿下同娘娘之間,只怕會是兩敗俱傷。」

  「在說什麼呢?」

  話音剛落,門口簾子忽然一動,宋氏問著話走了進來。

  汪仁便瞥了謝姝寧一眼,而後笑著對宋氏道:「在說等到來年開了春,是不是得空去一趟延陵。」

  宋氏微驚:「延陵?」她亦難掩高興地笑了起來,「落葉歸根,若能回去一趟看看,總是好的。算起來阿蠻五歲便到了京都,只怕如今連延陵老宅是何模樣,都已忘光了。」

  「那就抽個空,回去看看就是了。」汪仁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

  倆人就笑著談起了少時在延陵的往事來,多數都是宋氏說,汪仁聽著。

  宋家富裕,宋氏小時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從未吃過苦頭,說起往事總覺心頭滿是愉悅,懷念得緊。然而汪仁小時候過的日子,就沒這般值得懷念了。可聽著宋氏說起延陵的風土人情,他忽然也就不覺得往事不堪回首了。

  靜靜在一旁聽著的謝姝寧,思緒卻不知飛向了何處。

  延陵老宅的模樣,她的確記得不大清楚了。

  仔細算一算,她離開延陵,何止十年……

  在母親回憶著年少時光的話音裡,她暗暗長嘆了一聲。

  晚些時候,她去見過雲詹先生回來,留在北城用了飯,又陪著母親說了會話,這才依依不捨地回了東城。

  回到府裡,燕淮卻還不曾回來。

  她便索性先去看了看燕嫻,眼瞧著她吃了藥歇下,這才回了上房由青翡服侍著更衣洗漱,捧了卷書靠在床頭軟枕上。然而這書上的字,她卻是一個也沒看進心裡。漸漸變得幽暗的燈光下,她迷迷糊糊地想著一堆亂七八糟的事。

  一會想起謝家來,一會想起小萬氏跟燕霖,一會又想到了宮裡頭的事來。

  想著想著,她握著書卷的手慢慢鬆了,手裡的書「啪嗒」一聲落在了被子上。

  腦袋微微耷拉著,青絲如墨,沿著耳畔垂落下來,掩去了她半張睡顏。

  寂寂長夜裡,突然「劈啪」炸了聲,一朵又一朵燈花湮滅。

  她往被子底下鑽了些,閉著眼睛,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夢裡漆黑一片,沒有光沒有人,只有她自己的心跳聲,一聲賽一聲得重,漸漸有如擂鼓。還有她的腳步聲,急匆匆的,似在疾奔。

  可四下裡除了黏稠的黑外,還是黑,什麼東西也沒有。

  她在夢裡胡亂打著轉兜著圈,疲於奔走,卻始終找不到出路。

  她慌了,嘴裡呢喃著喚起燕淮來,眉頭越皺越緊,額上冒出細汗來。

  驀地,身子一輕,她聽見耳畔有人在說話,「我在阿蠻,我在……」

  ——是燕淮。

  她心裡一鬆,周身黑暗散去,意識清醒了些,伸手環住了燕淮,埋首在他懷裡,心有餘悸地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你回來了。」

  燕淮低頭在她額上落下輕輕一吻,說:「你方才魘著了。」

  「我做了個噩夢,周圍黑漆漆的,怎麼也找不著你。」謝姝寧蹙著眉,喃喃道。

  好端端突然做了這麼個古怪的夢,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大對勁。她有些心驚,惴惴不安,也不敢再睡。

  「只是個夢而已。」燕淮抱著她,溫聲安慰,「你瞧,我不好好在你身邊嗎?」

  謝姝寧點點頭,從他懷裡鑽出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去看他,正要說話,忽然瞧見他身上衣衫被血浸透。

  她尖叫一聲,大汗淋漓地坐起身來,眼前明晃晃的,有個人飛快朝著她過來,喊著「阿蠻」。

  她重重喘息著扭頭去看,眼淚不受控制地撲簌落下。

  剛剛沐浴過後的燕淮,先是聽見她尖叫,又見她突然哭了,不由慌了神,「怎麼了這是?」

  謝姝寧不管不顧撲進他懷裡,「默石!」

  燕淮輕輕拍著她的背:「做噩夢了?」

  謝姝寧說不出話來,只緊緊纏著他不放開,生怕眼前仍是夢。

  良久,她才漸漸平靜下來,啞著聲說:「我夢見你渾身都是血……」

  「只是夢而已,我這不好好的嗎?」燕淮將她眼角的淚痕輕輕抹去,笑著搖了搖頭,「別擔心,我好著呢。」

  謝姝寧點點頭,心中卻仍舊波濤起伏。

  她怎麼能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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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目的

  她已許久不曾夢魘纏身,初初醒來的時候,她辨不清夢境跟現實,渾渾噩噩兼之憂心母親跟哥哥,又想著夭折了的箴兒,夜裡總也睡不安生。可後來,母親活了下來,哥哥也活了下來,她一日日變得安心,這噩夢也就鮮少再做。

  甚至於,睡得熟了,一夜好眠,她只睡得香甜,什麼夢也夢不到。

  然而方才,她卻做了個夢中夢。先是周身漆黑不見出路,像隻無頭蒼蠅四處亂跑,好容易以為自己醒來了見著燕淮,哪知卻見他渾身浴血,陡然驚醒,冷汗涔涔濕透衣衫。

  她平白無故做了這麼個夢,怎麼能安下心來。

  謝姝寧抱著他,許久都不敢鬆開。

  又是半響過去,她只覺自己一動不動的連胳膊都似有些發麻,這才悄悄動了一動從他懷裡挪出兩分來。

  初秋的夜裡,已有些涼意。

  她一動,才覺身上冰涼涼,驀地打個寒顫。燕淮便拽著被子往她身上蓋,一面將她又擁回了懷裡,輕聲問:「清醒了沒?」

  「嗯……」她低低應一聲,近乎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的溫度,長嘆口氣,「許久不曾做過這般嚇人的夢,一時間倒回不過神來。」

  燕淮眉頭微微一蹙,旋即舒展開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心裡有什麼放不下的事?」

  她在擔心他的安危,必然不會沒有緣由。

  燕淮低頭看她,面色仍帶著些許蒼白,可見方才是真的嚇得緊。他抿了抿唇,試探著問:「是在擔心七師兄?」

  「我不知道……」謝姝寧垂眸,搖搖頭又點點頭。這一回,便是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她擔心紀鋆別有圖謀?應當是擔心的。她擔心宮裡頭的局勢難以掌控?當然也是擔心的……仔細想一想,她掛念著無法放下的事,竟有這許多。

  思忖中,她忽然聽到燕淮說:「七師兄今夜談及了太子殿下。」

  謝姝寧一怔,旋即坐了起來,攥著被子一角,皺眉道:「太子殿下?」

  「正如你我先前猜測的那般,七師兄此番偷偷入京,定然別有用意。」燕淮懶懶靠在床頭,面上卻沒有絲毫慵懶之色,語氣平緩卻堅決,「皇上的這場病即便是好全了,今後的局勢,只怕也不會平穩。」

  謝姝寧頷首,眉頭不展,忽然憶起一事,不由疑惑地問道:「紀鋆入京,靖王難道不知?」

  燕淮搖了搖頭,答:「應當是知道的,只是知道的有幾分,就難說了。」言畢,他緊接著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七師兄是個有野心的,我跟他一起多年,即便當時年少,但他的性子素來如此,也從來不會刻意遮掩自己的野心。但今兒個夜裡,他說的是太子。」

  「靖王府有意輔佐太子登基?!」謝姝寧聽他這般說,不禁唬了一跳。

  被她攥在手心裡的那一角被子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像塊帕子似的快要被她給揉碎。

  她跟燕淮早在這之前就暗暗思量過紀鋆入京的目的,左不過是瞧中了皇上不對勁,有意皇位罷了。

  嚮往權力,嚮往那張椅子,嚮往九五之尊的身份,都實屬人之常情。所以這回若紀鋆所言的是這件事,那他們並不覺奇怪。可紀鋆說到了太子殿下?燕淮的話沒有說全,她也只是猜測。謝姝寧深吸了一口氣,扭頭看他。

  燕淮便笑了笑,只是笑容不似往常,隱隱約約帶了兩分苦澀。

  他說:「照七師兄所言,靖王府的確有意扶持太子即位。皇上昏庸,這天下合該換個君主,由太子繼承大統名正言順,靖王府願鼎力相助。」

  謝姝寧聽著,眸光微閃,「你不相信。」

  「我想信。」燕淮頰邊笑意愈加微弱不顯,「可我的確不相信這話。」

  謝姝寧看著他,回憶起前世靖王府的消息,可記憶寥寥,她只記得那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慶隆帝仙逝後燕淮掌權,靖王不忿要奪權最後卻不了了之,然而便是那件事,她也從來沒有鬧明白過。

  而今想來,難道是因為燕淮跟紀鋆是舊識?

  說來也是境況大不相同了。肅方帝昔年還是他的端王爺,慶隆帝日漸老邁之時,他的身子狀況也漸漸變得不大好。但那時絕不同於今日他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只是病了,病得越來越厲害。但坊間一直都有傳言,昔年端王爺會變成那樣,乃是因為燕淮對其暗下了殺手。

  畢竟端王若在,這天下是誰的,還得兩說。

  所以燕淮掌權之際,端王未動,遠在南邊的靖王卻動了。

  她如今細細想來,似乎隱約間終於明白了靖王的心思。

  靖王若只是一味想要那張椅子,早就可以動了,根本不必等到慶隆帝薨了,十五皇子形如傀儡被推上皇位后,他才動了身。便是如今也是一樣,若他早就有意,即便當年是因為不得不退才避去南邊,在慶隆帝去世端王爺頂著弒兄的名頭登基時,他也早可行動。

  然而他一直沒動,一直一直都沒半點不同的聲音。

  直到現在,肅方帝昏庸無道暴虐的名聲漸漸傳遠,民心動蕩,紀鋆忽然入了京。

  謝姝寧不能不去想,皇位對靖王而言,可有可無,可他心中自有一把標尺,讓他對眼下局勢進行衡量,該不該插手,要不要插手。

  他也許,只是見不得肅方帝這般不成樣子的皇帝。

  可紀鋆呢?

  謝姝寧悶聲不吭地揣測著,視線落在燕淮身上,眼神卻遊離了起來。

  燕淮也沒有說話,倆人沉默著各自想著心事。

  單聽紀鋆的話,這一次眾人的目的,竟是這般一致跟明確。

  但每個人真正的目的卻是不盡相同。世上不只黑與白,還有大片的灰。興許,紀鋆的話,不全是假話,可他始終沒有對燕淮說真話。

  良久,燕淮道:「先睡吧,明日見了印公再議。」

  西越歷任的皇帝似乎運道都不大好,在位的年份,長也不會太長。

  汪仁尚不過三十餘,未及不惑,可他已歷經三朝,見過數次帝位更迭,甚至於其中還有他推波助瀾動的手腳。內廷的人手在重重宮闈內,更是根深蒂固,比禁衛軍還要堪用。

  紀鋆曾在北城見過汪仁,自然知道他們跟汪仁的關係非比一般,自然也就明白,既然關係上皇城裡的事,就一定少不了汪仁。

  這件事,也不會瞞著汪仁。

  翌日清晨,謝姝寧跟燕淮便去了東廠。

  汪仁才剛剛起身,穿著便服在吃茶,等到小六領著他二人進來,他只看一眼便將手中茶杯頓在了黑漆茶几上,板著臉問:「眼睛怎麼腫成這樣?」

  謝姝寧汗顏,訕訕道:「夢魘著了。」

  「什麼夢哭成這樣?」汪仁皺眉,「得虧只是我瞧見了,要是換做你母親,不得心疼壞了。」

  謝姝寧愈發訕訕,這人的眼睛怎麼毒成這樣……

  她昨兒夜裡雖哭了一場,可後頭窩在燕淮身邊倒睡得極安生,睡了幾個時辰,醒來眼睛雖還有些紅腫,用粉細細遮了,根本不打眼。誰知這才進門,便叫汪仁給看出來了。

  「真是魘著了?」汪仁看她兩眼,又去上下打量燕淮,「不是他欺負你了?」

  「……」

  謝姝寧忙擺擺手,「您怎麼又想差了!」

  汪仁挑眉,嗤一聲:「瞧你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

  「……」燕淮無力扶額:「您怎麼就這麼不待見我?」

  汪仁別過臉去,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眼也不抬一下,語氣倒是分外的語重心長:「我要是真不待見你,我得先把你弄死了做花肥。」言畢,屋子裡忽然一冷,他掀了掀眼皮,悄悄看一眼謝姝寧,立即噤了聲。

  旋即話鋒一轉,他問:「有什麼要緊事需要親自來一趟?」

  若只是尋常小事,打發個人跑腿傳話也就是了,這會巴巴地親自來了,必有要事。

  談及正事,在場諸人便都斂了心神。燕淮將紀鋆的事,揀了要緊關鍵的說了。

  汪仁聽完,忽而一笑,「你信?」

  「信不信都不打緊不是嗎?」燕淮翹了翹嘴角,反問道。

  汪仁點頭:「當然不打緊。」

  倆人打著啞謎,謝姝寧卻聽明白了。

  不管他們信不信紀鋆的話,至少紀鋆這般說了,明面上便依舊是要扶持太子的,也就是說至少在肅方帝下台之前,他們要做的事是一致的。

  話至此,汪仁便笑道:「皇貴妃那邊也有消息了。」

  皇貴妃幾次三番去信催促白家,白家自然也到了該拿個章程出來的時候。

  汪仁說:「皇貴妃沒應。」言罷,他又道,「她滿心都是白家,也難怪不應。」

  謝姝寧聞言,不置可否,只擰眉道:「娘娘知道若是藉助了這股東風,公主殿下的婚事,就由不得她了。如此看來,她是萬分不願意表哥跟公主的事。」

  「當娘的心思,總是想得不一樣些。」汪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面露悵然,「舒硯那邊的事,忙得如何了?」

  燕淮看一眼謝姝寧,道:「不出三日,也該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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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7
發表於 2017-4-24 08:12:38 |只看該作者
第426章 來客

  「擇日領著鹿孔入宮吧。」汪仁微微頷首,說著同樣看向了謝姝寧,忍不住感慨,「敦煌的事,難不成是打算瞞你母親一輩子的?」

  謝姝寧搖搖頭:「畢竟是舅舅的事,他既不想娘親知道,那自然得瞞著。」

  汪仁垂下眼瞼,眉頭蹙了蹙。

  他曾派人暗中查過宋家,查過宋氏跟謝家的事,也查過宋氏唯一的兄長宋延昭,可他得到的消息只有宋延昭人在關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商人而已。唯一不尋常的,大抵也就只有宋延昭娶了個外邦女子,高鼻深目,金髮碧眼。

  除此之外,宋家也不過只較一般人家多些銀子,富裕些而已,並沒有什麼不同的。

  他是怎麼也沒有料到,宋延昭……竟然手掌敦煌……

  拿捏住了敦煌,便也就拿捏住了這條商路。怪不得宋家富貴滔天,原是因為有個這般手段的當家人在。饒是汪仁,也不得不感慨,宋氏唯一的哥哥,是個人物。若非是個極有眼力極厲害極果決的人,一個西越人,又怎麼能將敦煌古城拿到掌心裡掌控?

  汪仁禁不住想要見一見他,可又想著不願意見他。

  於他看來,宋延昭當年將宋氏嫁於謝元茂,那就是腦子進了水,糊塗了。雖說昔年謝元茂並不是如今這幅模樣,甚至於誰也不知道他是謝家的人,可看人看骨,宋延昭到底是瞧錯了人,沒照看好唯一的妹妹。

  汪仁莫名有些惱他,然而轉念一想,只拿他當那個身份隱秘的敦煌城主看待,似乎就又只剩下了欣賞。

  「你這性子,不像你母親,難不成是像了你舅舅?」如是想著,汪仁突然問了謝姝寧一句。

  謝姝寧微怔,隨即笑了起來:「也不大像,舅舅為人更為灑脫膽大。」

  汪仁聽著這話,方才舒展開去的眉頭立即又皺了起來,佯裝無意地問:「你母親的事,你舅舅是如何說的?」

  「先前倒是提過,若娘親首肯,便接了娘親去敦煌。」謝姝寧略一想。

  至於旁的,她身為女兒就不便多談了。但她那舅舅,可從來不怕這個,信中明明白白地曾問過她,她娘可有旁的意中人,畢竟她娘如今尚且年輕,總得琢磨琢磨第二春……

  許是知道她娘天性綿軟,尤其是遇到自己的事時,所以這些事,他不會跟她娘談,便只抓了她來商議。

  她也真動過心思,旁敲側擊地問過她娘的意思,可事情依舊什麼苗頭也沒有。經過謝家的事,她娘在這方面的心思早淡了,淡得什麼也不剩。如今她也嫁了,她娘就更沒心思去想自己的事。

  想起這事,謝姝寧也忍不住苦惱了下。

  「你母親念著你們兄妹,定然捨不得遠行。」汪仁聞言,則像是鬆了一口氣,「便是要離開京都,照你母親的意思,也該是回延陵才是。」說著,他突然嫌了敦煌兩句,「再說漠北風沙大,遠不如延陵,你母親只怕也是住不慣。」

  這話倒不假,謝姝寧便附和了幾句。

  幾人便又將話題轉回了舒硯去辦的事上。

  前幾日,舒硯離京,乃是為了去迎敦煌來的人。

  這一回來的不是駝隊,也不是宋家派回來傳話的人,來的是可代表宋延昭城主身份的使者。

  然而只這般,自然也輪不上舒硯這個少主親自出京去迎。

  「舅母可會說西越話?」燕淮突然問了一句。

  謝姝寧失笑:「會,說得極溜。」

  燕淮鬆了一口氣:「這就好。」

  這一回,宋延昭雖然沒有來,舒硯的母親莎曼,卻跟從敦煌出發的隊伍一起往西越京都來了。臨行之前,莎曼特地給宋氏寫了信,說要親自來瞧一瞧是誰娶了阿蠻。

  那信上的語氣,似乎等到她見了人覺得不滿意便要將他們硬生生拆散一般。

  燕淮知道後,不由得便緊張了起來。

  宋延昭的夫人可不是一般人……

  然而他緊張,汪仁也難得跟著惴惴起來。

  他耳聞宋延昭夫婦的事已有不少,可這人到底是一次也沒見過,而且奇就奇在這夫妻倆從宋氏嘴裡跟謝姝寧嘴裡說出來的,竟像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按照宋氏的說法,她哥哥脾氣大沒規矩寵孩子會掙錢,嫂子貌美如花賢良淑德。可按照謝姝寧的說法,她舅舅那是聰明厲害有手段,絕對的心狠手辣之輩,而且萬分護短,至於她舅母,人那到底曾是一國公主氣派渾然天成,絕對不是尋常講究賢良淑德的婦人。

  汪仁就忍不住想,若是莎曼來了不喜自己,那他今後還怎麼隨時隨地往宋氏那跑?

  畢竟回回聽宋氏的話,他都能從裡頭聽出宋氏對自己兄嫂的尊敬之意。

  他相信,只要莎曼說一句「汪仁不好」,宋氏趕明兒就能把他拒之門外,順帶著讓幾個小的也別搭理他。

  這樣一想,汪仁心裡就跟堵了塊石頭一樣,不上不下,難受得慌。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那就等著舒硯回京,便送鹿孔進宮。還有一件事,梁思齊手裡的兵權,只要還在一日,他就少不得要被眾人拉攏。可皇貴妃這事不地道,你們也別攙和,且等著看梁思齊自己表態。不過一旦他動了歪念,太子身後光有白家是遠遠不夠的,靖王府的勢力,能用就先用一些。左右這話是靖王府自己放出來的,不必給他們省著。」

  「敦煌的事,只怕還得叫皇上吐口血。」燕淮想著紀鋆對自己說出那話時的神色,心中暗嘆一聲,暫且撇開去不再細想。

  汪仁道:「也是該他的。」

  這麼多年來,敦煌這塊肥肉一直都懸在歷代皇帝眼前晃晃悠悠,誘人得很。

  可吃不吃得下,吃下了又要費多少光景跟財力兵力,都得細細考量才可。何況兩邊一直涇渭分明,誰也不干涉誰,商貿往來,也是一大利事。可肅方帝在這節骨眼上起了妖蛾子,只能自認倒楣。

  被他派去敦煌探路的人馬,無一人生還。

  黃沙一掩,屍首也不見。許多人甚至還未到達敦煌,便已喪命。

  好在肅方帝還沒瘋個徹底,只派了一支隊伍出去,並不曾派兵大舉進攻,要不然,即便最後佔領了敦煌,西越也必然元氣大傷,經年不能復原,得不償失。

  舒硯一行人回京的前一天,這支消息也傳遍了京都,傳到了宮裡,傳到了梁思齊耳朵裡,也傳進了紀鋆耳裡。

  彼時,皇貴妃正在肅方帝病榻前,悉心照料著他,在御醫呈上來的藥裡一點點加料。

  肅方帝雖醒了,可身上卻總沒有力氣,一天裡泰半時候都是昏睡在床上的。

  白家給了皇貴妃一個明確的消息,可事情不是一蹴即成的,這其中必然還需要皇貴妃努力。

  她端著一碗黑稠稠的藥汁,舀起一勺俯下身,將調羹置於肅方帝唇邊,柔聲勸道:「皇上,該吃藥了。」

  肅方帝便乖覺地張開嘴,任由這黑苦的藥汁流進喉中。

  他還不想死,所以即便心中再不耐,這藥他倒是一點不落地都吃了。

  皇貴妃面上波瀾不驚,手中動作不疾不徐,似已做過千百遍。

  她知道,這藥再服上個十天半個月,肅方帝的病總會有起色的。她爹白老爺子親自給她來的信,要她萬不可操之過急。人人都知道肅方帝病了,可人人也都知道,肅方帝的病雖瞧著重,可只要調理得當,總會好上一些。而且他們還未昭告天下遍請名醫,這便說明,太醫院裡的人並非全然沒有法子。

  所以這一回,若肅方帝駕崩了,底下的人想要尋出由頭來詆毀皇貴妃跟太子殿下,簡直易如反掌。

  近身伺候肅方帝的人是皇貴妃,太子是皇貴妃親子,那些個王爺勛貴,有的是話說。一個不慎,連帶著白家,也得叫人置喙,外戚坐大,可不是什麼好事。

  因此,肅方帝還不能死,至少不能因為這場病而死。

  皇貴妃在他藥裡加的東西,不會致命,只會讓他的脾氣變得更為暴躁,更為易怒。

  既不能等著肅方帝自己死,那便想個法子,讓他死得叫人無法說道。

  皇貴妃憋著一口氣,且等著。

  派去敦煌探路的人馬無一生還的消息傳進宮來後,她鬆了一口氣。

  內憂未解,外患還是先省了吧。

  梁思齊不買她的帳,她就還得防備著梁思齊站在哪一邊,若不然太子這皇位,是怎麼也坐不嚴實的。興許,能拿肅方帝跟梁思齊來個一箭雙鵰。

  她一勺勺給肅方帝餵著藥,神識卻遊離在外。

  次日,舒硯一行人入了京。

  莎曼的樣子太打眼,故而一直坐在馬車內,被舒硯嚴令禁止,連窗子都不準開,更不必提在外頭走兩步看看。

  好容易馬車進了北城的青燈巷,她才聽到兒子在外頭喊:「馬上就到了,您再忍忍。」

  她忍不住嘀咕:「臭小子,不說難道我就不忍了嘛。」

  偏生舒硯耳朵尖,竟將這話也聽見了,「您這麼走在大街上就跟天上突然掉下來個人一樣,您知道嗎?」說完又道,「早說了等京都事了,我就領著阿蠻夫妻倆回去見見您,您怎麼就不信您兒子,非得自己大老遠跑來?您是當我爹不心疼您還是當我不心疼您?」

  莎曼掏了掏耳朵,湊到簾子外,盯著邊上騎馬的兒子,「你怎麼跟個老頭子一樣愛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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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8
發表於 2017-4-24 08:12:57 |只看該作者
第427章 會面

  舒硯自馬背上彎下半個身子,斜斜探手來將簾子放下,嗔怪道:「我才懶得念叨。」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莎曼不理他,再次從簾後鑽出腦袋,睜著雙跟舒硯幾乎一般無二的眼睛看向他,「從見面的那一刻開始,我便覺得你有些古怪。」

  舒硯乾咳兩聲,在馬上坐直,背對著她搖搖頭道:「您別胡思亂想。」

  莎曼聞言眸光閃爍,嘴上倒沒有再繼續追問,鬆開了攥著簾子的手坐了回去。

  又過須臾,馬車終於到了地,一路清脆的馬蹄噠噠聲也終於靜了下來。不多時,馬車外便響起了舒硯喚她的聲音,「娘,到了。」伴隨著話音,他站在外頭撩起了簾子,等著她下車。

  莎曼抬起頭來,視線越過兒子的肩頭,正正看見宋氏提著裙子朝自己跑來,不由面露微笑,亦急急往馬車外去。

  至舒硯身邊,她一把將他推開:「別擋路!」一面向著宋氏飛奔而去,裙袂飛揚恍若翩飛的彩蝶。姑嫂二人臉上都是藏不住的雀躍跟高興,莎曼更是一把將宋氏擁進了懷裡,口中說著:「福柔!你一點也沒變!」

  宋氏也就任由她抱著自己,高高興興地喚了一聲「嫂子」。

  站在不遠處候著的燕淮卻唬了一跳,悄聲問身邊的謝姝寧:「舅母原就是這麼個性子?」

  謝姝寧但笑不語。

  莎曼還纏著宋氏沒放開,打過招呼便一疊聲地問起宋氏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您就不能等進門了再問?」宋氏好好地應著,舒硯卻聽不下去了,招呼起莎曼要她先進門,說完就往趕來同莎曼見禮的謝翊那邊去,「帶了不少東西,你陪我一道卸了去。」

  言罷,他便拽著謝翊繞到後頭去了。

  謝翊伸長了手,遙遙朝莎曼作揖,「舅母且先裡頭坐……」

  宋氏嗔他一句:「且去吧你。」旋即便也笑著挽了莎曼的胳膊往裡頭走,說:「都是我高興糊塗了,這站在大門口便說上了。」

  「這小子在這一直都是這幅模樣?」莎曼瞪了舒硯一眼,而後笑著對宋氏道,「你哥哥倒沒猜錯,先前便說這小子留在京都一定沒少給你添麻煩。」

  宋氏連忙安撫她:「沒有沒有,都好著呢。」

  莎曼這才略過不提此事,只四處張望起來,問:「阿蠻呢?」

  宋氏便指了站在不遠處的謝姝寧跟燕淮:「知道你今日會到,一早便都從東城過來了。」

  「那個便是姑爺?」莎曼湛藍的眸子裡閃過幾絲探究,直直落在了燕淮身上,「單看容貌,倒是不差。」

  宋家外甥女嫁的人,自然不能差。

  莎曼這回來,最想要仔細看一看的人便也是燕淮。 而且先前謝姝寧成親的時候,她跟宋延昭都因為路途遙遠,兼之一時間無法脫開身,便都不曾趕來送她出閣,所以這新姑爺的人,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他們夫妻倆人都沒有見著過。

  問過舒硯,舒硯也說得含糊,只說是阿蠻自己挑中的人。

  他們夫妻倆聽了也就都微微鬆了一口氣,不論如何,至少這新姑爺都是阿蠻自己喜歡的人,但能見一見,當然還是要親自見上一面才好。

  故而一見著燕淮,她的神色就變得嚴肅了幾分。

  燕淮跟謝姝寧上前見禮,齊齊喚了聲:「舅母。」

  莎曼便笑了起來,用一口流利的西越語說了幾句吉祥話,又拿出一早準備好的見面禮來親自遞給燕淮。

  燕淮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

  莎曼面上笑意不減,佯作不經意地打量著燕淮,又悄悄用眼角餘光去看謝姝寧。忽然,倆人對視了一眼,莎曼便朝著外甥女眨眨眼,笑盈盈地收回視線,道:「坐了許久的馬車,我這腿都麻了。」

  氣氛便頓時鬆快了起來,宋氏挽著她往廂房去,一邊讓人準備吃的。

  一路上,莎曼一行人日夜兼程奔赴京都,時至此刻,她也的確是疲乏得很。雖則好不容易見到了宋氏母子三人還有新姑爺,她心裡頭高興,但這倦意一湧上心頭,就止也止不住。

  略用了兩口吃的,她便先在廂房中歇下了。

  剩下的事,自有舒硯去忙去安置。

  北城的熱鬧漸漸平息,東城卻一如既往的時刻處在喧囂熱鬧之中。

  東城最大的酒樓雅間裡,紀鋆正在等一個人。

  他臨窗而坐,自半開的窗子望出去,正好能隱隱約約地瞧見燕淮跟謝姝寧的宅邸,一角琉璃碧瓦在初秋的日光下流光溢彩。他面前的桌上只擺了一壺酒,涼的,清醇綿甜。一隻白瓷的酒盞,盛著滿滿一盞的酒,酒色清冽,倒映著他手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那是一枚顏色質地都極為常見的玉扳指,只這般看過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但這枚玉扳指,卻形同虎符。

  穿了一身常服的梁思齊步入雅間的那一瞬間,第一眼瞧見的,也正是紀鋆手上的這枚玉扳指。

  這枚玉扳指,代表紀鋆能夠任意調用靖王府明面上的勢力人馬,也能調用靖王手下的暗棋。若較真一論,他雖還只是世子,可靖王府卻的確已被靖王交由他來掌管。

  這也便讓梁思齊得以肯定,紀鋆是有資格同自己談事的,他也因此願意親自赴會來見紀鋆一面。

  雅間的門被重新閉合,嚴絲密縫。

  梁思齊一步步往裡頭走,朝著臨窗的酒桌靠近,笑聲渾厚:「世子爺喜歡竹葉青?」

  紀鋆也笑:「梁大人不喜歡?」一面親自提起酒壺沏了一盞,用根手指輕輕推到梁思齊面前。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梁思齊哈哈笑著在紀鋆對面的椅子上落了座,笑意卻並未深達眼底。他愛喝酒,愛的便是這一壺竹葉青,可見紀鋆已暗中查過他,將他的喜好查得一清二楚。

  這才一見面,紀鋆便將他的態度擺明白了。

  梁思齊看著眼前比自己小上許多歲的年輕人,眼神微微變了變。

  他舉起桌上的酒杯,仰頭飲下,讚嘆不已:「果然是好酒!」

  紀鋆提起酒壺,再沏一盞,「梁大人懂酒,想必也懂人。」

  「世子爺,吃酒吃酒,喝乾了這一壺,咱們再說旁的如何?」梁思齊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擺出豪爽姿態。

  紀鋆微笑:「自然合該如此。」

  倆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酒來,誰也不提正事,只揀了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來說,笑一笑,聊幾句。

  一壺酒本不滿,很快便只剩零星,但在場的二人誰也沒有讓人再送酒入內的意思。

  紀鋆杯中仍有殘酒,他卻已不再喝,只摩挲著瓷杯光滑的表面,半垂著眼瞼,笑著道:「不知梁大人可曾聽說了,先前皇上派去敦煌探路的人馬,無一人生還。」

  「這事不是秘辛,朝中早已傳遍,在下當然也曾有耳聞。」梁思齊淡然道。

  紀鋆依舊笑著:「聽說皇上有意再派一支隊伍出關?」

  梁思齊沉默片刻,問道:「不知世子爺是從何得來的消息?」

  這件事,他並不知情。

  紀鋆微微斂了嘴角笑意,將酒杯擱在桌上,轉頭看向窗外,輕聲道:「胡亂聽來的,也不知真假,這會見著梁大人才想著該問上一問。」

  胡亂聽來的?

  這顯然是在胡謅。

  梁思齊不動聲色地說:「哦?可惜在下並不曾聽說這事。皇上還病著,只怕也下不了這等命令。」

  然而話剛出口,他便愣了愣,他忽然想起也許紀鋆口中所說的這件事並不是假的,也許是肅方帝早在派了人出關探路時便已下好的命令。此去塞外,風沙千萬里,生死難料。肅方帝如今的確是不成氣候了,但他並不是一腦子稻草的傻子,只怕他早就已做好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二手準備。

  死了一支隊伍,第二支隊伍的人,立即再次出關,務必為他將完整的地圖繪製出來,將敦煌城裡大大小小的動靜都給他調查清楚。

  這等事,肅方帝的確做得出來。

  梁思齊再次沉默了。

  這時,他聽到坐在對面的紀鋆用一種漫不經心地語調道:「皇上糊塗,膽子大了腦子卻不如過去好使,梁大人您說是也不是?」

  梁思齊早在收到紀鋆邀約的時候,便已暗自揣測過紀鋆的用意。

  靖王久居南邊,不說他,便是他的兒子們也從來沒有在京都露過面。

  如今身為世子的紀鋆卻突然出現在了京都,甚至還給他下了帖子,他焉能不作他想。

  然而等到這一刻他真從紀鋆嘴裡聽到了自己揣測過的話語,他心中卻是百味雜陳。

  ——紀鋆在拉攏他。

  剎那間,梁思齊心中已是百轉千回。

  他舉杯而飲,面沉如水:「是。」

  紀鋆遙遙望著東城一隅的眼眸裡,野心畢露毫不掩飾,灼灼逼人。

  「梁大人再飲一壺如何?」紀鋆轉過頭來,淡笑著問道。

  *****

  這一場會面,悄無聲息地進行著。

  京都的天,風起雲湧。

  烏雲已團團積聚於眾人頭頂,似乎下一刻悶雷便起,電閃風狂,雨落如墜。

  皇城裡,肅方帝在病榻上躺了多日,卻終於能同皇貴妃說上兩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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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3:14 |只看該作者
第428章 慎重

  他自病榻上醒來,又過數日,這才能開得了口。然而吐字依舊艱難,只說上短短幾個字便彷彿要力竭了一般,一天裡頭大多數時候都依舊只能躺在那,靜靜休養。

  來往宮人,皆小心翼翼,不敢大聲喧嘩。

  可即便四周已經足夠靜謐,肅方帝卻始終覺得不夠。哪怕只是檐下鳥雀撲棱翅膀的輕微聲響,落在他耳裡,都像是一道道驚雷一般,令他心煩意亂。皇貴妃端來的藥,亦叫他心煩得緊。舌上滿是苦澀,一路苦到了喉嚨裡,再苦到心尖上,讓人幾要喘不上氣來。

  太醫說他的身子正在好轉,皇貴妃也這般說,但肅方帝卻覺得自己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他因身上乏力,先時還只自己生自己的氣,悶悶不熱地躺著,該吃藥吃藥該睡覺睡覺,旁的倒不去理會。可一等到他能開口了,他的脾氣便也跟著冒了頭。

  這一日,宮人送了藥上來。

  他睜著眼望著皇貴妃一雙纖纖玉手貼在了藥碗上,將黑乎乎冒著熱氣的藥汁從托盤上端了起來。調羹在裡頭攪拌著,帶起一陣又一陣濃烈的藥味。他嗅著,心頭便情不自禁地湧上了一陣煩悶,霍然抬起頭來打在了皇貴妃的手上,嘴裡有氣無力地吐出兩個字來,「不吃……」

  伴隨著話音,藥汁潑灑,遍地狼藉,瓷碗竟是沒碎,只在地上歪歪斜斜地打了兩個轉便安靜了下來。

  白的瓷,濃稠到發黑的褐色藥汁,在鏡面地磚上糾纏成了一團。

  他冷眼瞥了瞥,別開臉去,一言不發。

  皇貴妃亦沒開口,也不叫人進來收拾,只兀自彎下腰去將藥碗撿了起來擱回托盤中,一面輕聲道:「皇上,這藥再吃上兩帖也就妥了,到時便不必再服。」

  素白的手指上沾染了藥汁,微微發熱。

  她掏出帕子來輕輕拭去,動作間,眼神卻是不偏不倚地落在肅方帝身上的。

  就像是尋常人家的婦人,望著丈夫的眼神,溫柔含情……

  肅方帝同她對視上,不由得愣了愣。 這樣的眼神,竟叫他覺得分外的陌生,似乎已經有許久許久都不曾瞧見過。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當年他們還住在端王府裡時,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也不記得,皇貴妃過去是何樣,自己又曾是哪般樣子。

  時光飛逝,物是人非。

  他忽然一哽,心肺間似堵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的令人捱不住。

  他看到皇貴妃站起身,朝著外頭去,隔著帷幕輕聲吩咐了兩句,少頃便有宮人重新端了藥送進來,仍是由皇貴妃親手接過,親手持了調羹來餵他。肅方帝心中微動,可那股鬱燥之氣也依舊盤旋不去,似有個討人厭的小人一直附在他耳畔嘀嘀咕咕說個沒完沒了。

  即便閉上眼,堵住耳朵,埋首於被褥裡,也絲毫沒有用處。

  肅方帝勉勉強強將心中想要施暴的念頭壓了回去,靠在柔軟的大枕頭上,就著皇貴妃的手將這碗新端上來的藥給吃盡了。

  不一會,藥性上來,他便昏沉沉睡了過去。

  皇貴妃盯著他睡著後的臉仔細看了兩眼,這才沉下了臉來,囑人入內將地上狼藉收拾乾淨。

  她坐在肅方帝床前的錦杌上,垂著眸暗暗地想,這藥果然還是吃得不夠……若換了往常,方才肅方帝摔了藥碗後她一勸說,他就更該惱火了才是,可肅方帝這一次卻將怒氣忍了下去,乖覺地將藥吃盡了。

  皇貴妃在那一瞬間不禁有些恍神,她迷迷糊糊地想,肅方帝會不會就此變回原來的樣子,變回原先那個偉岸睿智的男人?

  可她心裡頭其實一直都是明白的,這樣的機會太過渺茫,渺茫到幾乎看不見。

  何況就憑藉他在惠和婚事上打的主意跟他對太子做下的事,就足以叫人再不願意站在他那邊。

  由奢入儉難,由儉入奢易,做人也是如此。

  一個好人要變壞,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然而一個壞人要洗心革面變成好人,需要的就絕不單單只是個契機而已。

  若說肅方帝身後是無間地獄,那他已進去了半個身子。

  皇貴妃很清楚這一點,她同樣也明白,自己也早已邁進去了一隻腳。

  為了自己的一雙兒女,她必須下定決心。

  她在心底裡反反覆覆地告誡自己,萬不可自亂陣腳,壞了大計。

  她已同父親商量妥當,只等父親親自入京來。等到肅方帝薨了,太子即位,她再為惠和另擇一門好婚事,此生便也算是圓滿了泰半。但她也煩躁著,宮裡頭的女人,平素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便能鬥個你死我活,瞧著似乎個個膽大包天。而今可好,人人都戰戰兢兢,日夜擔心著不知肅方帝說不好什麼時候便駕崩了。

  好在她也不嫌她們晦氣,便由得她們擔心去。

  肅方帝也是不負眾望,好好地活了下來,狀況一日賽一日的佳。

  事情不慌不忙,正一點點沿著皇貴妃跟白家老爺子商量妥當的進行著。

  不過這些都是擺在明面上的,背地裡的暗潮湧動,亦不容小覷。

  但這些事於汪仁而言,那都是破事。

  自打莎曼一行人從敦煌來了京都,他就只愁這麼一件事了。

  舒硯幾個回來的那日,燕淮跟謝姝寧一早便動身去了北城候著,他都知道。

  那天一早,還未至卯時,他便睡意全無從床上爬了起來,焚香沐浴,梳洗更衣,將自己捯飭得足足年輕了數歲,這才算是滿意了……

  可事到臨頭,他卻又遲疑了,在東廠大門口踟躕著踟躕著,腳步不由自主地就慢慢退了回去。

  宋氏就只有一位兄長,只這麼一個嫂子,如今人大老遠來了京都,乃是為的見一見多年未見的宋氏,看一看謝姝寧的新婚夫婿。

  他同宋氏母子三人相熟,北城更是沒少去,可他終究只是個外人,即便謝姝寧尊他一聲義父,他也不是她親爹。這種日子,按理他不該出面。他心神恍惚地躲回了屋子裡,揀了塊自己最鐘意的石頭,拿把刻刀雕石頭去了,到底忍住了沒往北城去。

  誰知第二日,小五來了東廠見他。

  當初他將宋氏從惠州帶回京都後,便把小五留在了宋氏身邊,但凡需要跑腿的,宋氏多半都是打發了小五的,小五也只聽她的。

  這會小五一大清早就來了東廠,必是宋氏打發他來的。

  汪仁刻了一整夜的石頭,在石頭上雕出一個人形來,粗粗看去分明便是宋氏。

  聽到小五求見,他手一抖,刻刀差點劃在了自己手上,好容易才穩住,匆匆擱下便往外頭去。

  小五態度恭敬:「印公。」

  「出了什麼事?」徹夜未眠,汪仁面色有些發白,聲音也有些啞了。

  小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並不曾出事,是太太吩咐小的來問問您,今日可得空,若是得空還請您前去北城一敘。」言罷,他又解釋了起來,「舅太太知道您救過太太的命,便說要當面同您道個謝。」

  汪仁:「……」

  小五問:「您今日可是得空?」

  「空,自然是空!」汪仁連忙擺擺手,「你且先行回去,我稍候便至。」

  小五得令,應聲退了下去。

  汪仁便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不成,這顏色不好。如是想著,他蹙了蹙眉,忽然揚聲喚人進來,吩咐道:「把前些個時候備好的禮都理出來,過會送到北城去。」話音未落,他的人已燕子般掠了出去。

  兩刻鐘後,他便領著人出發往北城去。

  進了青燈巷,他面上的那雙桃花眼忍不住瞇了又瞇,面色也愈發凝重起來。

  這莫名的緊張,沒來由的叫他慌了神,甚至於比當年第一次殺人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他慣常會裝,裝得慣了,這緊張也是無人能瞧出來的。眾人瞧見他,也不知他在慌張,只當他比平常看著嚴肅了些,話也似乎更少了。

  直到燕淮出來迎他,他的面色才變了一變,壓低了聲音問燕淮:「見過人了?」

  莎曼到時,燕淮便在場,自然是已經見過人了的。汪仁明明知道,卻偏偏還要再問上一回,為的就是看看燕淮的神色藉以推斷。誰知燕淮面上泰然自若,彷彿只是從他嘴裡聽到了今日天不錯這般的話一樣,回他道:「見過了。」

  「如何?」汪仁佯作無意地問。

  燕淮微笑:「甚好。」

  「是嗎?」汪仁輕聲咳兩聲,忽問,「我身上這衣裳如何?」

  燕淮怔了下,朝他身上穿的衣裳仔細看了眼:「不似您平日穿的……」

  太正經,太死板。

  汪仁聞言卻道:「那就行了。」

  燕淮無奈,同他一道往花廳裡去,一路上揀了莎曼的事同他說了兩句,臨近花廳方才噤聲。汪仁便難得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贊道:「阿蠻的眼光其實倒也沒我原先想得那般差。」不過即便是誇,他也絕不會挑明了誇,非得繞個彎才肯罷休。

  與此同時,花廳裡,莎曼正吃著點心同宋氏說話。

  她吃一塊喝口茶,碧藍色的明眸裡滿是好奇,問道:「那位恩公娶妻了沒?」

  宋氏正低頭喝茶,聞言差點嗆著自己,這才想起還未同莎曼仔細說過汪仁的身份,只得搖搖頭含糊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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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3:30 |只看該作者
第429章 撮合的心

  「沒有?」莎曼反問了句,隨即疑惑地問道,「以他的年紀,早該娶妻了吧?」

  宋氏喝著茶,躊躇著不知該從何解釋。

  正猶豫著,莎曼忽然將盛著點心的瓷碟一把端了起來,湊近宋氏,一面挑了塊糕遞個宋氏,一面語氣雀躍地道:「既如此,我可得仔細瞧一瞧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嫂子,他……他是個……」宋氏嘴裡被塞了點心,支吾著想要把汪仁的事說個清楚。

  可莎曼已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擺明了一副要自己親眼看一看。 宋氏心裡不由有些急了,若是過會見著汪仁,莎曼一不留神說錯了話可如何是好? 這樣一想,她心中遲疑便消了兩分,拽住莎曼的胳膊悄聲說道:「他是東廠的督主。」

  「東廠?」莎曼眨眨眼,「東廠是做什麼的?」

  宋氏一愣,糟,她家嫂子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涉足西越,根本不知東廠為何物。雖說她的西越語一貫說得流利,連規矩也多多少少知道那麼一些,可她大哥宋延昭就是個不講究規矩的人,又哪裡會教她嫂子?

  塞外長大的姑娘,單看看原先阿蠻身邊的那個圖蘭就知道,常常鬧笑話。

  她家嫂子雖不至於如此,可對東廠一類官署,卻是截然不知。

  她一時糊塗了,竟以為這般說了莎曼便該醒悟過來,誰知這話卻是越說越混,眼瞧著便要說不明白了。這連印公的身份都未能說清楚,就又被抓著解釋起了東廠來。然而便是宋氏自己,對東廠也是知之甚少。

  若說翰林院之流,她倒還知道得多些清楚些。

  可東廠、錦衣衛……她哪弄得明白,具體是做什麼的。

  沒有法子,宋氏只得道:「東廠的督主,向來由內侍擔任。」

  她以為自己已說得極明白,可莎曼卻只小口咬著雲片糕看著她,滿臉都是疑惑,「內侍又是什麼?」

  宋氏汗顏,聽著自家嫂子的十萬個為什麼,嘴角翕翕,不知還能怎麼說。這話再往直白了說,她也說不出口啊——

  就在這時,玉紫的聲音在外頭響了起來,「太太,印公到了。」

  宋氏如蒙大赫,急急站起身來,可隨後面上又不由自主地露出兩分踟躕來。事情還未能徹底說明白,誰也不知道莎曼過會見了汪仁會說什麼,她就算時時在旁看著聽著,那也管不住莎曼的嘴呀!

  她不由怔在了原地。

  仍坐在椅子上的莎曼正取了雪白的帕子輕輕擦拭著指尖糕餅殘渣,見她站在那不動,不禁催促起來:「怎麼愣著了?不是說人到了?還是我聽錯了?」

  「……」宋氏攥著帕子扭頭看她。

  莎曼道:「真是我聽錯了?」

  宋氏一噎,轉過頭去,說著「沒有,是真來了」,一邊朝著門口走了去。

  方才走出兩步,繡著五福的簾子便被撩了起來,自外頭走進來一個人。隨即簾子就重新落了下去,宋氏隱隱瞧見外頭廊下站著幾個人影,似乎正是燕淮、謝姝寧幾個小的。

  裡頭都是長輩,原也沒指了小輩們進來陪著說話吃茶,故而謝姝寧幾個今日本不必特地過來。

  但眾人心照不宣地,一齊聚到了一塊,也不知是擔心什麼。

  簾子隔開,人影不見,宋氏雖有些疑惑,但也沒有多言,只迎著汪仁笑了笑,道:「路上可冷?」時已入秋,氣溫驟降不少,汪仁素來畏冷,宋氏一眼便發覺他面色不大好看,似乎比往常少了些血色,看著憔悴了兩分,不禁有此一問。

  汪仁連忙搖搖頭,說:「眼下還不大冷。」

  倆人熟得很,站在門口便說起了話。

  猶自坐在那沒動過的莎曼歪歪腦袋,探出半個身子,忍不住來回打量起了二人。眼前這一幕,彷彿早已見慣。她微微蹙了蹙眉,恍恍惚惚地想著,自己究竟是在何時何地見過與之相似的場景。

  突然,她「啊」地低低驚呼了一聲。

  原來如此!

  怪不得她瞧著只覺汪仁跟宋氏說話的場景有著叫人說不出的熟悉,原來是因為這分明就是平素她跟宋延昭說話的模樣啊!

  她想著方才宋氏吞吞吐吐的模樣,不禁瞪大了眼睛,難道……

  就在這時,汪仁側身轉了過來,莎曼也終於得以看清楚他的容貌。

  她突然愣了愣,眼前這人同她先前自己胡亂想著的人,很是不同。眼前的男人,比她猜想得更為清俊溫潤,也更為特別。

  他身上隱隱帶著股逼人的氣勢,連帶著他面上的那雙桃花眼也絲毫不顯輕浮,只覺凜然。

  莎曼努力回憶著剛才宋氏說的話,眼前這人是東廠的督主。她雖弄不明白東廠是做什麼的,但聽起來這督主二字還是相當有分量的,許是大官?

  思忖間,宋氏已同汪仁並排走了過來。

  她慌忙正襟危坐,嘴角微揚,顯得端莊又可親。

  汪仁瞧見這幅模樣的莎曼,心底裡卻更是惴惴了。

  不是說宋氏這嫂子是塞外女子?塞外民風素來豪放不羈,眼前這異族美艷婦人卻怎地笑得跟廟裡的菩薩似的……

  宋氏心裡頭也正不安著,見嫂子坐得端正,笑得收斂,暗想著興許嫂子見了生人也不會說出什麼出格的話來,隱隱鬆了一口氣。

  她笑著請汪仁入座,讓人奉茶,又親自為二人互相介紹。

  倆人當著宋氏的面見了禮,汪仁寒暄了幾句,莎曼亦一一應聲。

  宋氏見他們二人相談,氣氛和睦,心裡原鬆了一半的那口氣就徹底地鬆了。誰知就在這個時候,莎曼忽然道:「福柔,你方才不是說有事忘了吩咐下頭的人?」

  「……」宋氏微怔,回憶著道,「是嗎?」

  莎曼目光定定,淡定地點點頭:「你方才才同我說的。」

  見她說得萬分肯定,宋氏猶疑了,難道她方才真的說過,這會自己卻忘了個一乾二淨?若真說過,她又是忘了何事不曾吩咐?

  「你說要去見一見管事的媽媽。」莎曼作回憶狀,隨後斬釘截鐵地道,「還說是要事。」

  要事?

  宋氏訝然,一下站起身來,微微皺著眉頭道:「許是我真的給忘了。」言罷,她看向汪仁,「還請印公稍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不等汪仁吭聲,莎曼便擺擺手,道:「快去快回。」

  須臾,宋氏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門口。

  汪仁面色漸凝,摩挲著掌中茶杯,輕聲發問:「不知宋夫人有何指教,需支開了人再說?」

  「她哥哥說,福柔自小就是這麼個性子,容易叫人哄了去。」莎曼搖搖頭,也不笑了,「如今做了娘,阿蠻都嫁人了,她也是這麼個性子,只怕今後也是改不掉的了。」

  汪仁焉會聽不出她話裡有話,他心頭莫名一慌,低頭猛喝了一口茶。

  莎曼還在說:「可她卻並不是個容易與人交心的人,但凡能被她怪在嘴邊上的,那都是她上了心的。」

  汪仁悄悄抬眼,瞥了她一眼。

  生著同舒硯一模一樣碧藍雙目的婦人,正一臉嚴肅地說著話。

  他暗暗深吸了口氣,說道:「宋夫人有什麼話,還請直言。」

  「你是不是喜歡她?」

  「……」汪仁先是一愣,然後便驚天動地地咳嗽了起來,咳得雙頰酡紅。

  「她是不是喜歡你?」

  此言一出,咳嗽聲戛然而止。

  汪仁抬起頭來,定定看她,眼神卻有些虛浮無力,他忽然笑了下,笑容溫柔又苦澀:「宋夫人難道不知,在下是個閹人?」

  莎曼原還等著他回話,誰知卻等來了這麼一句。

  她頓時明白過來了方才宋氏支支吾吾的那些話究竟說的是什麼……

  旁的詞她興許並不十分明白,可「閹人」二字,她懂。

  汪仁說得這般直白,分明就是想也不想便當著她的面將血淋淋的傷口又給撕開了,可見她方才說的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

  莎曼後悔不迭,「對不住,我並不知……」

  汪仁卻在說完那句話後的瞬間恢復了往常慣有的神情姿態,聞言只道:「原就是事實,也沒什麼不能說道的,宋夫人不必介懷。」

  「對不住……」莎曼心情沉重地搖了搖頭,想著剛才初見汪仁的那一眼,心道可惜,太可惜。她連說了幾句對不住,仍覺自己說錯了話,心中十分過不去,可她心底裡卻並不覺自己想錯了。

  汪仁看宋氏的眼神,分明非同一般。

  ——太可惜了!

  她這回來,一則是為了兒子,順道再見一見新姑爺,二來卻也是為的宋氏。

  西越是何風俗,她不管也不想知道,她跟宋延昭都只想著一件事,只要宋氏有意再嫁,他們就勢必支持。若宋氏今生無意再嫁,那她此番也得幫著為宋氏籌謀好今後的生活。

  故而聽了汪仁千里迢迢奔赴惠州救了宋氏的事,又知他沒有妻室,她就忍不住動了心思。

  方才見了人,想要撮合二人的念頭,也就更勝了。

  誰知,一瓢冷水澆下,初秋冷成了隆冬。

  可依她之見,這二人之間分明有些不一樣。

  沉思中,她聽到汪仁忽然用一種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問道:「不過,宋夫人先前所言關於福柔的那些話,可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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