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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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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4:02 |只看該作者
第430章 為難

  話音微沉,聲線卻似乎帶著輕顫,像一根琴弦,被撩來撥去,搖搖晃晃。

  莎曼突然莫名地有些不敢正視他,似乎只要自己朝他看上一眼,便再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她略微遲疑了會,方才勉勉強強用淡然的語氣說道:「自然都是真的,福柔是個什麼性子的人,想必你心中也是有數的。」

  宋氏為人並不複雜,同她相熟的人,多半都知道她的性子如何。

  莎曼方才說的那些話,也的的確確都是再真不過。若不是真的,她也不會對他們二人相處的方式上了心。正因為她知道宋氏瞧著綿軟,骨子裡卻有著執拗的一份,這才覺得她談及汪仁時的語氣,過於熟稔自在。

  她看著汪仁,暗暗嘆氣。

  如果不是聽到他親口說的,莎曼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不是個完人。既如此,他同宋氏之間,當然也就沒了可能。好好的一樁事,就也只能這麼歇了心思。莎曼甚覺遺憾,說完話便沉默了下去。

  氣氛不由得微僵,汪仁也不開口。

  莎曼想著汪仁不能娶妻生子,便沒有再去多想他跟宋氏的事。

  汪仁也從未想過這件事,他一直以來想著的都是守在宋氏身旁,看顧著她,閒來能坐在一塊說說話,偶爾還能吃上一頓宋氏親手做的飯菜,這日子便足以叫他心滿意足。可他卻忘了,宋氏還很年輕,她今後沒準是要再嫁的。

  官宦娶妻鮮有,卻並不是沒有。

  得了勢的大太監,同尋常男人一樣置辦了宅子娶妻納妾,並非罕見之事。只宦妻,卻不是好當的。好人家的女子,哪個會願意嫁於宦官為妻?之所以嫁了的,不外乎兩種。家中落魄,寒門小戶之女,又或是被家族所逼迫,不得不嫁。

  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家,嫁女稍稍低嫁一些,亦覺失了臉面,更不必說同個閹人做親。

  自打他掌了印,後又得了廠督之職,想要往他跟前塞女人的倒也是一直都絡繹不絕。姿容絕色的,身段嬌嬈的,眉眼如畫的……各色各樣,眼花繚亂。但他最厭這些,明知自己成不了事,何苦禍害旁人又噁心了自己?

  他發了一頓火,收拾了個要送美人給他的侍郎。

  這之後,那些個想要再往他床上塞人的,便大多都不敢了,只揀了他喜歡的奇石之類的玩物巴巴送過來。

  故而,他若想娶妻,怎會娶不了?

  莎曼於塞外長大,並不清楚西越一帶的宦官,究竟能掌多少權勢。

  她想得容易,既不能人道,那當然也就不能娶妻。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宦官亦能娶妻。

  可汪仁,從沒有往宋氏身上動過這等念頭。他甚至覺得,一旦自己對她動了這樣的念頭,便是侮辱了她。讓她做個宦妻?叫他於心何忍?故而他從未多想。誰知今日,他卻突然從莎曼嘴裡聽到了一番他先前連想也不敢多想的話。

  他喜歡她嗎?
  
  自然是喜歡的,聽見她的聲音一顆心便能酥了去,看到她的笑顏便能忘了一切。

  她那麼好,他怎麼能不喜歡她?

  但她喜歡自己?

  汪仁沒想過,也不敢想。

  且不提旁的,就單說他做過的那些事,他也就是個混賬,怎麼能奢求她喜歡。

  可莎曼說得真,她瞧著對誰都溫溫柔柔,卻並不是個輕易就能同人交心的。他想起宋氏什麼事都願意同自己商量,詢問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心神蕩漾。

  這可怎麼好?

  汪仁覺得自己糊塗了,慌張了,回回遇到宋氏的事他都要亂上一陣,這會更是如此,只差手足無措。

  他身板筆挺地坐在太師椅上,可內裡卻虛得很,虛得快要連坐也坐不穩,渾身都哆嗦了。

  如果莎曼此番入京,乃是為的宋氏的終身大事,那沒準再過些日子,宋氏就該成別人的媳婦了。

  他自認配不上宋氏,面對她時總免不得要自行慚穢,可別人,那還不如趁早要了他命!

  良久,他終於開了口:「宋夫人方才突然問起那些話,可是在憂心福柔的終身大事?」

  雖說如今謝姝寧也出閣了,但是宋氏也不過才三十出頭,平素瞧著更像是只二十餘,年紀輕輕,若有合適的人當然是不該獨守空閨。

  莎曼的確是這般想的,便也這般應了:「她年紀還輕。」

  「是啊…」汪仁低聲附和著,忽而一笑,「不知宋夫人心中,可有想法?」

  莎曼見他竟似要同自己閒聊起來,不禁狐疑起來,此時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她思量著,搖了搖頭,嘆口氣:「哪有什麼想法,我不過才入京,連人都還認不全呢。」

  「哦?這般說來,宋夫人也從不曾見過謝家人?」汪仁挑起一道眉,徐徐問道。他知道,當年宋氏帶著謝姝寧遠赴敦煌時,是宋氏第一次見到莎曼,在此之前,宋氏一行人不曾去過敦煌,莎曼也從沒有來過西越。仔細算一算,這一次也是莎曼得一回來京都,謝家人是何模樣,她自然應當沒有見著過。

  但他突然這麼問了一句,莎曼頗有些回不過神來,過得一會方才疑惑地說道:「並不曾見過,何況現如今已同謝家人沒有干係了,見與不見想必也沒有什麼不同。」

  汪仁微微一頷首,嘴角含笑,眼神卻冷冽,「當然沒什麼不同。在下只是突然想起,該提醒宋夫人一句。」

  莎曼不明所以,只覺一頭霧水,問道:「提醒什麼?」

  「吃一塹長一智,犯過的錯切莫再犯第二回。」汪仁一字一頓地從齒縫間將這句話擠了出來。

  莎曼頓時恍然大悟。

  昔年宋延昭救下了謝元茂,後又許了嫡親的妹妹給他。真要歸根溯源,這事從一開始便是宋延昭識人不清的錯。

  若沒有謝元茂,宋氏吃過的那些苦頭,自然也就不會存在。

  莎曼鄭重起來:「福柔也是我唯一的妹子,我定不會讓那些事再犯一次。」

  只是和離再嫁,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同宋氏差不多年歲的男人,若不是鰥夫要續弦的,焉會有不曾娶過親的?只怕多的是兒女滿堂,妾室成群的。否則,方才莎曼初見汪仁時,也不會覺得他是個千載難逢的好人選。

  「不過這事,到底是福柔她自己的事,不論我跟她哥哥怎麼想,最終都還得聽她來拿主意。」莎曼深吸了一口氣。

  汪仁默然,低頭吃茶,不再言語。

  少頃,叫莎曼支了出去的宋氏蹙著眉頭從外頭進來,一臉的狐疑看向莎曼:「嫂子,你真沒記錯?」她見了一圈的人,卻也沒想起自己忘了什麼要緊事不曾吩咐下去。

  莎曼毫不含糊,張嘴便道:「你真忘了?」

  宋氏見她語氣肯定,不由得愈發疑惑起來,可自己到底忘了什麼事?她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莎曼看著自己一臉苦惱的小姑子,突然覺得斜刺裡有道冷冰冰的視線正盯著自己,心神頓時一凜。

  她佯裝不經意地側目望了過去,便見汪仁正端著茶杯斜睨著自己,眼裡似藏著霜雪,看得人一冷,直要發抖。她還真戰慄了下,艱難移開視線,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汪仁的意思,對宋氏笑著道:「不過,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宋氏聞言,鬆了一口氣,笑嗔:「我還奇怪,自己的記性怎地差成了這般。」

  「興許是我記性差了……」莎曼苦笑。

  她竟叫個才見面沒一會的人,給唬著了。

  這汪仁,跟宋氏先前說與她聽的,分明是兩個人!

  她訕訕垂首又揀了兩塊雲片糕吃了。

  當著宋氏的面,不管是她還是汪仁,都不便再繼續接上先前的話頭,於是這事便就此掀過瞞住了宋氏。

  幾人又略說了一會話,便出了花廳。

  宋氏同往常一樣,留了汪仁用飯,惹得莎曼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

  待到午間用完了飯,莎曼便悄悄拽了宋氏往廂房去。

  汪仁正巧瞧見,心念一動便猜出莎曼要同宋氏說什麼,不覺有些悶悶不樂。

  他懶懶地坐在椅子上,曬著太陽打起了盹。

  可初秋的天,夜裡涼,白日還殘留著炎夏尚未徹底帶走的熱,陽光照在身上,沒一會竟是火燒一般的燙了起來。

  汪仁畏冷又畏熱,一會功夫便捱不住了,心煩意亂地坐直了身子,視線落到廊下站著說話的幾人身上,隨手指了其中一個,道:「來陪我消消食。」

  「您不嫌熱?」被點了名的燕淮探頭往廊外看了看,碧空上一抹紅,正烈烈似火。

  汪仁睨他一眼,「你怕熱?」

  「怕……」

  汪仁冷笑一聲,站起身來,盯著他問:「練劍還是練拳?挑一樣。」

  燕淮欲哭無淚,扭頭看看身後的謝姝寧,小聲嘀咕:「他這又鬧什麼呢,才吃了飯,練什麼劍。」

  「練劍?」汪仁卻耳尖得很,「那就練劍!」

  謝姝寧伸出一指,點在燕淮後腰上,推了推,輕聲道:「就陪著玩一會吧。」

  燕淮無奈地嘆口氣,抬腳走下台階。

  汪仁一面吩咐人去拿劍,一面還要催:「下個台階你磨磨蹭蹭的做什麼。」

  「您中午沒吃飽?」燕淮忍不住了。

  汪仁沉默,而後轉身就走。

  燕淮回頭遙遙看一眼自家躲在陰涼處搖著紈扇的媳婦,到底拔腳跟了上去。

  不多時,小六小七幾個就將劍送了上來。

  燕淮挑了一把掂了掂,勉強還算順手,便沒有要換的意思。汪仁倒是挑了又挑,看了又看,半天也沒挑定。大太陽曬著,他倒真有閒心。可熟知他的眾人,時至此時,哪裡還能看不出他這是不高興了。

  小孩子脾性,氣來得快,消得也快。

  一群人便只哄著他,隨他折騰,左右眼下也只倒楣了燕淮一個。

  好容易等到汪仁挑定了劍,他忽然衝燕淮道:「這兒太曬了,換個涼快的地方。」

  還真是想一齣是一齣!

  燕淮沒法子,只得又跟著他往外走去。彷彿只是一眨眼,人已從謝姝寧眼前消失不見。若換了他們未成親之前,她這會鐵定要飛快地跟上去瞧一瞧了,刀劍本無眼,又是這倆互看不順眼的,沒準什麼時候倆人就會在對方身上捅兩個血窟窿出來。可眼下,她倒不擔心這事了。

  她倚在欄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手裡的扇子。

  過得片刻,身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她轉過身,便見玉紫端著茶具過來了。

  「你怎麼瞧著又瘦了?」謝姝寧上下打量了她幾眼,蹙蹙眉憂心道。

  玉紫卻笑著搖了搖頭:「前些日子偶感風寒病了幾日,這才瞧著又瘦了。」

  她在謝姝寧身邊待過好些年,除圖蘭外,謝姝寧最相信最看重的便是她。玉紫今年也有雙十了,論理這個年歲的丫頭,早該放出去配人了才是,但玉紫說過無意嫁人。謝姝寧每年都會問她一遍,只要她有了嫁人的意思,什麼時候都不晚。

  但每一年,玉紫的口徑都始終如一。

  如今卓媽媽跟著謝姝寧去了東城,這府裡留著的人裡頭,便屬玉紫資歷最長,她漸漸的也成了一把手。

  謝姝寧很高興,到底是她身邊出來的人,而今能獨當一面了,也是她的體面。

  她接過了玉紫遞過來的茶,笑著問道:「娘親這些日子,睡得可好?」

  從惠州回來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娘夜裡都睡不好,稍有一些聲響便會驚醒,後來她的眼睛好了,這夢魘的毛病也跟著好了許多,但是夜裡卻總是淺眠,睡不香甜。

  「吃了鹿大夫開的藥,已好了許多。」玉紫一一作答。

  謝姝寧便點點頭,又說:「若瞧著好些了,便不必繼續服藥了。是藥三分毒,吃得多了總沒有好處。」

  玉紫記下,忽道:「前些日子,翊少爺在書房裡被太太訓了一頓。」

  「訓了一頓?」謝姝寧吃了一驚,這事竟然瞞過了她,「為何?」

  玉紫踟躕著:「奴婢也並不十分清楚,似乎是太太有意送翊少爺回書院讀書去,翊少爺卻不肯答應。」

  謝翊只比謝姝寧早出生半刻鐘,如今也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宋氏想要他回去好好念書,也是理所應當的。

  可經過這麼多事,現在謝姝寧又嫁了,再想要叫謝翊丟下宋氏一人在京裡,自己跑去江南的書院念書,他當然是不願意。

  謝姝寧一聽玉紫的話便想明白了裡頭的關竅,不由得暗嘆一口氣。

  她明白娘親的心思,也明白哥哥的心思。

  倆人誰也沒有錯,可這事也是誰也沒法說服誰。難怪他們都瞞著她,這事便是告訴了她又能怎樣,總有一人是需要妥協的。

  「可是吵起來了?」謝姝寧想著自家哥哥的脾氣,問了句。

  玉紫連忙搖頭:「這倒是不曾,似乎只是太太在訓少爺。」

  謝姝寧忍不住面露微笑,他倒是也長大了。

  「到了晚上,太太又親自給少爺做了吃的。」玉紫繼續道。

  謝姝寧頰邊的笑意就愈發明顯,笑著說:「娘親這是擔心自己罵得狠了,哥哥心裡不痛快。」

  玉紫頷首道是,接過她手裡空了的茶杯。

  廊下清風徐徐,謝姝寧不由沉思了下去,想著該如何解決這樁事。

  與此同時,被汪仁遠遠帶走的燕淮,正暗暗咬著牙在想,是不是應該故意輸給汪仁叫他高興高興?

  可他一走神,汪仁便瞧見了,一劍挑破他肩頭衣裳,還一面嫌棄道:「也不知買些料子好些的衣裳穿!」

  「……」燕淮趁他說話的間隙,劍尖一刺,將他胸前衣襟割開一個口子。

  汪仁低頭一看,「哐當」一下丟開了劍,「再練下去就該餓了,不練了。」

  燕淮也放下了劍,靠在樹上,束手看他:「是不是因為岳母的緣故?」

  汪仁身形一頓,旋即朝他冷冷看了過來。

  「您也別急著否認。」燕淮見狀,心頭一跳,面上卻還是一派淡然,「究竟是不是,我只是猜,您心裡頭卻清楚得很。」

  汪仁望著他的視線依舊冰冷,連帶著身上都似乎要冒出寒氣來,但卻並沒有否認,只低聲問:「你跟阿蠻提過了?」

  燕淮挑眉,嘆口氣:「您覺得這事能提?」

  「你要敢提,我寧願叫阿蠻做寡婦。」汪仁森然道。

  燕淮倒笑了起來:「您也甭嚇唬我,損人不利己的事,您怎麼會做。」

  殺了他,汪仁跟宋家的關係,也算是絕了,但凡還有點腦子在的,都不會這麼幹。

  汪仁也就是心裡頭難受,圖個嘴上痛快,他從燕淮身上收回目光,沉聲道:「你想做什麼?」

  燕淮姿勢閒適地靠在樹榦上,伸手朝最低的那叢枝椏上扯下一片翠綠的葉子,無奈地搖搖頭:「我只想問問您,左右已避開了人,可想聊一聊?」

  「不想!」汪仁斬釘截鐵地拋下兩字,拂袖就要離去。然而才走出兩步,他忽然又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看著燕淮道,「阿蠻若知道了,會厭惡我吧?」

  燕淮聞言便知,他到底還是想聊的。

  「不知。」燕淮搖搖頭,「阿蠻是個什麼性子,您也清楚,哪裡是隨便就能猜透的。」

  但這事關係重要,他雖不敢下定論,可謝姝寧會覺得震驚會不悅,卻是必然的。可他先察覺了卻瞞著她,等到事發,也斷斷討不了好果子吃。燕淮伸手摸摸鼻子,略有些訕訕。

  汪仁虎著臉,轉過身又走出一步,轉瞬卻又回過身來,大步流星地朝他走近:「那你怎麼看?」

  「我只知,您若是拋不下,就不能躲。」燕淮慢慢站直了身子,正色起來,「若想躲,就躲得徹底些,莫要再叫人察覺。」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個道理,汪仁怎麼會不明白?

  他的臉色,漸漸變了。

  汪仁僵著身子,心亂如麻之際,宋氏亦是如此。

  她被莎曼拽去了廂房,姑嫂倆人攤開了說話。

  莎曼捨了汪仁這條路,轉而便來問她,「年紀尚輕,可有再嫁之意?」

  她問得直白,宋氏也聽得分明。可宋氏此前並沒有想過這件事,她雖覺得一女不侍二夫之言,不過空談,那麼多孀居再嫁的難道都是不貞之人?可見此話必是出自哪個輕視女子的人之口。但她卻並沒有考慮過再嫁之事,她叫謝元茂傷得厲害,生了害怕之心,又覺男女情事不過如此,雖不至看破紅塵,卻到底也是看淡了。

  她語氣堅定地告訴莎曼,她無意再嫁。

  莎曼便將她跟宋延昭的意思,告訴了宋氏。

  宋氏聽了心中一暖,但仍搖搖頭,說:「眼下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的。」

  「你若覺得好,那便好。」莎曼拍拍她的肩,終究還是忍不住說起了汪仁來,「那位汪印公,若不是……倒極為合適。」

  宋氏愕然:「印公?」

  莎曼點頭:「你難道不覺得?不過始終是可惜了……」

  「印公……」宋氏喃喃。

  莎曼不曾察覺她的異樣,兀自說著:「年紀上合適,皮相也好,對你跟孩子也不錯,上哪找這麼合適的人?可他缺什麼不好……偏偏……」

  宋氏拽了她一下,無奈發笑:「嫂子你也是,怎麼好端端想到印公身上去了。」

  「罷了罷了,不提他了。」莎曼「唉」了聲,轉而問起了舒硯的事來。

  宋氏便也循著她的話說了下去,可卻漸漸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她一向視汪仁為恩人,為友人,莎曼所說的話,是她從未想到過的。但這會聽進了耳朵裡,有些念頭便總也止不住的冒上來,像一枝柳條,在春日裡漸漸抽芽,越來越長。

  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一定是糊塗了。

  可自這之後,她再見汪仁,便總覺得不如過去自在。

  汪仁來北城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明明知道他不來,自己應當自在些,可宋氏卻分外的心神不寧。

  到了夜裡,她又開始睡不安生了。

  這日醒來,她睜開眼躺在床上許久也沒有睡意,便也不喚人,只摸黑點了燈走至窗邊推開半扇想要透透氣。

  她探出頭,忽見窗下有團黑影,不由唬了一跳,舉燈一照,卻是汪仁……閉著眼,擰著眉頭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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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2
發表於 2017-4-24 08:14:28 |只看該作者
第431章 歡喜

  幽暗的燈光下,他的眉眼,淡如遠山。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不敢細瞧。時已入秋,白日裡日頭瞧著雖好,亦熱得人身上要冒汗,可一入了夜,暖意漸褪,卻似乎格外的冷。她披著外衫舉著燈站在屋子裡,尚且覺得身上似有寒氣縈繞。而汪仁,卻抱著胳膊坐在窗檯下,只著了身單薄的衣裳便睡了過去。

  宋氏記得,汪仁怕冷,比她認得的任何人,都要更為怕冷。

  往常這種時候,他一定早早便穿了厚實的衣裳,將自己裹得跟雪野裡的熊一樣,笨拙而溫暖。

  可如今,他卻就這麼枯坐在了初秋的夜裡。冷風一陣陣,逐漸帶了幾分隆冬將至的嚴寒。宋氏眼尖地瞥見汪仁皺著的那兩道眉似乎又皺得更緊了些,只怕是睡夢中也覺得冷了吧?

  這麼大個人了,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覺,卻守在了這,當真是胡鬧。

  可她望著他,胸腔裡一下下跳動著的那顆心就突然軟成了一灘水。

  窗下的人,睡得像個不安生的孩子。

  她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不知自己是該去喊他起來,莫要凍著了,還是應該當做自己不曾瞧見,悄悄地吹熄了燈將窗子關上回床上去躺著。前者,好歹不會叫他凍壞了身子,可汪仁的脾性宋氏多少也摸著了兩分,若此刻將他叫醒,沒準他會因為覺得丟了臉面悄悄地便躲遠了。可後者,就這麼放著他不管,由得他受凍?

  這般想著,宋氏的腳就像黏在了地上生了根,分毫也移不開了。

  她暗暗嘆了口氣,哪能就這麼回去躺著,即便躺在了被窩裡,她惦記著這事,又怎麼能睡得著?

  她踟躕著,將燈擱在了牆邊的長條矮几上,趿拉了鞋子放輕腳步往床邊去,好歹……好歹尋點東西為他遮一遮風……

  幸好被子總是不缺的。這會還是初秋,雖有了涼意,但再怎麼冷也不會比隆冬時節冷,所以她蓋著的還是先前並不厚實的那床被子。不過玉紫卻怕她夜裡會冷,一早就另取了一床厚實的被褥出來,想著她何時覺得冷,便何時攤開來蓋上。

  宋氏便將那床輕薄一些的抱了起來,寂靜的夜裡,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睡在外間守夜的玉紫似乎翻了個身。

  宋氏一驚,身子微僵,屏息候了片刻,耳邊卻並沒有再傳來旁的聲響,也不見玉紫開口說話,她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她小心翼翼抱著被子重新走至床邊,朝外探頭看了一眼,忍不住蹙了蹙眉。

  怎麼給他蓋上呢?

  若要繞出去,便勢必會將玉紫驚動。

  好在窗檯並不太高,踩在錦杌上,爬也就爬出去了。只是這模樣,就不會太好看了。宋氏輕輕呼了一口氣,還好是深更半夜,周圍黑漆漆一片,無人瞧見。

  她先將被子在一旁放好,又悄悄搬了錦杌來貼著牆根擺放妥當,探頭看一眼窗外,便踩在了錦杌上。

  手掌按在窗欞上時,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少時的事。

  因家中沒有父母長輩,哥哥又寵著她,她小時候頗有些胡鬧。這避開丫鬟婆子,翻窗溜出去玩的事,也是做過好幾回的。

  不曾想,如今一把年紀了,竟又開始翻起了窗。

  她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輕鬆的翻過了窗子,穿了八寶緞子平底睡鞋的腳掌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她先側身看一看汪仁,仍閉著眼睡著,呼吸聲平穩。宋氏心中稍定,轉而朝著窗子裡探出半個身子,去夠先前被自己放好的那床薄被。

  被子雖不夠厚,可聊勝於無,先與他蓋上,待到卯時左右天色將明時,她再起身悄悄收了去便是。

  宋氏抓到了被子,用力將其從屋子裡抱了出來,展開來。

  她站在汪仁身側,微微俯身,動作輕輕地將展開後的被子仔細蓋在了他身上。

  耳畔傳來的呼吸聲,依舊是平而穩,沒有絲毫紊亂的。

  宋氏掖著被角,髮絲自頰邊滑落,散在了汪仁肩頭。

  她微慌,急急忙忙將頭髮撩了起來,又看了眼他,這便匆匆忙忙地又翻窗溜進了屋子裡。裡頭燃著的燈,已積了一汪清油。宋氏舉燈朝外又看了看,吹了燈,輕手輕腳地回到床上躺下,拖過另一床被子攤開蓋上。

  她不知道,窗外一直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的那人,早在她關窗的那一刻,便睜開了眼。

  汪仁,一直在裝睡。

  宋氏動靜雖輕,可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間,汪仁就知道了。

  他只是陡然之間手足無措,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索性便抱著胳膊閉上眼睛裝作自己睡著了。

  呼吸聲放得平緩些,尋常人根本不會發現他其實並沒有睡著。宋氏亦不會武,當然無法察覺。他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裝了大半天。

  長夜漫漫,四周萬籟俱寂,夜空上高懸著的那輪冷月,也漸漸變得朦朧起來。

  汪仁睜著眼,眼神清明,裡頭沒有絲毫睡意,但他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沒有動彈半分。宋氏為他小心翼翼蓋上的被子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溫暖,那是……她身上的溫度……

  還有她方才滑落的那幾縷髮絲,似乎也依舊垂落在他肩頭。

  她身上輕淺的香氣,也在他的鼻尖流連不去,叫他恍若身在夢中,不敢輕易動作,生怕自己一動,這夢便醒了,醒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他始終維持著原先的姿勢,連半根手指頭也不敢隨便挪一下。

  夜色下,他坐在地上,蓋著條緞面的被子,勾起了唇角,笑得賊滿足。

  她竟然翻窗出來給他送了條被子!

  她發覺他在外頭,沒驅他離開,也沒質問他大半夜坐在人家窗外做什麼,只是偷偷地出來給他蓋上了被子。

  汪仁想著,眼角眉梢都掛滿了笑意,有心想要壓一壓,也是無用。

  那日見過莎曼後,他很是頹喪,有些事,改變不了,有些局縱有翻雲覆雨的能力,也是破不得。

  他只要一想到宋氏可能會再次另嫁他人,就忍不住氣得哆嗦。

  外頭那些人顯見得還不如他,焉能配得上她?

  可他又不能就這麼衝去宋氏跟前同她說,你別再嫁了……這話要是真說出了口,算是怎麼一回事?且不說他憑什麼,便是真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他又怎麼能讓人別嫁?

  她那麼好,也還那麼年輕。

  汪仁惆悵了許久,好容易鼓起了勇氣,卻見宋氏看自己的神情裡多了幾分古怪,不由得暗暗心慌。

  仔細一想,可不就是自從午後莎曼跟宋氏姑嫂二人在房中說過話後,變成這樣的?

  他忍不住揣測,是不是莎曼已將此事告知了宋氏?故而宋氏再見他時,便有些不自在?

  心頭惴惴難安,他往北城走動的次數,也就跟著少了下去。

  若她已不願見到自己,而今只是因為過去情分在不便明說強行撐著,可如何是好。所以他在宋氏跟前露面的時候,越來越少。

  然而憋了幾日不曾來見她,汪仁便有些憋不住了。

  他吃著飯,想著的是她親自下廚做過的菜;睡在床上,想著的全是她的一顰一笑;走著路,也能因為想著她的樣子差點自己被自己絆倒。

  他聽見小六私底下在那跟小潤子嘀咕,說他越來越像是具行屍走肉,沒半點生氣。

  小潤子跟著他長大,也從沒見過這幅模樣的他,不免有些擔心,便抽了個空隙從宮裡頭溜出來見他,問他近日可是有什麼煩心的事。

  汪仁瞞著,沒搭理他,但等到晚些時候小潤子回宮去了,他一個人坐在那,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待到掌燈時分,他心裡卻突然之間重歸了安寧。

  他得再去見她一面,見她一面便將這事擱下永不再想,往後只暗中看顧著她便是了。

  不曾想,明明一開始想得好好的,等到了北城瞧見了宋氏,他又遲疑了放不下了。

  什麼殺伐決斷,都成了空,全餵了狗。

  他就像個毛頭小子一般,失了分寸,不敢見她的面,也不敢叫她知道自己來過北城,只三更半夜地躲在她屋子外,吹著冷風胡思亂想。

  可方才,宋氏發現了他,卻做了件他從不敢想的事。

  他伸了伸腿,換了個坐姿,將腦袋埋進被子裡,嗅著上頭殘留的氣味,輕輕嘆了一聲。

  夜風徐徐,這聲輕嘆碎在了風中。

  他在想,若當年他留在延陵,不曾入京,那他如今是不是就不用如此掙扎?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他不會掙扎不會為難不會放不下,因為若是那樣,他只怕連同宋氏站在一處的機會也沒有。

  因為他入了京,成了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又兼了東緝事廠的廠督,他才能將受了傷的她從惠州帶回京來,才能站在這裡苦惱這些。

  他突然就釋然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風聲漸大,積雲將明月遮蔽,只餘些微冷輝,夜色顯得愈發得幽深黏稠。

  汪仁站起身來,自外將閉著的窗子打開來,抱著被子躍了進去。軟靴著地,卻行履無聲。屋子裡沒有燃燈,他就著自窗外照進來的稀薄月光,將被子擱在了一旁,而後走至床邊,將帳子撩起一角,朝裡頭望去,但見宋氏青絲逶迤散落在枕上,睡得安穩。

  分明瞧不清眉目,可他依舊捨不得將視線移開。

  汪仁攥著帳子,忍不住小聲腹誹,暗罵自己渾似登徒子。

  可登徒子便登徒子吧,他是委實挪不開眼。

  瞧了一會,他才依依不捨地放下了帳子,又將被自己攥得發皺的那一角仔細撫平,然後才走至窗邊縱身翻了過去。

  翌日清晨,宋氏醒來睜開眼,卻見屋子裡已是一片大亮。

  她睡眼惺忪地想了一會,驀地掀了被子起身就往窗邊跑,一雙手已急急先行從袖子裡伸了出去要推窗。

  「咿呀」一聲,窗子大開,窗檯下靜悄悄的,並沒有人影。

  她愣了愣,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喚道:「太太。」

  宋氏茫然地回過頭去,見是玉紫,微微回過了點神。

  玉紫捧著溫水進來,走了幾步,忽見一床胡亂堆在一塊的被子,不由得「咦」了聲。

  聽見聲音,宋氏跟著看了過去,一看便徹底清醒了過來,打著哈哈道:「昨兒個夜裡有些冷了,便換了另一床用,這堆在床上又佔地方,便胡亂擱在那了,你過會再理吧。」

  「是。」玉紫聞言不疑有他,上前來伺候宋氏洗漱更衣。

  宋氏卻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她睡過了頭,也不知汪仁是何時醒的,又是何時將這床被子送回了屋子裡。

  少頃,有婆子送了吃食上來,她用了兩口便讓人將東西撤了下去,起身往外頭去。

  誰知還沒走出兩步,便聽玉紫道,印公來了。

  她一驚,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下了台階。

  眼前飛快掠過來一個人影,牢牢將她扶住,急聲問:「崴著了不曾?」

  宋氏連忙搖頭,磕磕絆絆地說:「沒……沒有……」

  「小五哪去了?」汪仁不虞,「玉紫動作慢,這等時候根本沒有半點用處。」

  玉紫垂眸不語,罷了,左右這家裡除了太太外,還有誰沒被印公嫌棄過的?也不多她這一個。

  「我讓小五拘著翊哥兒讀書去了。」宋氏站定,輕聲解釋。

  汪仁微微一怔。

  宋氏道:「我左右不出門,日日待在家中,用不著小五時時跟著。翊哥兒身邊的人,早前散的散,留在謝家的便留在那了,一直也沒個得用的人。我原說要找了人牙子來挑幾個,這不先讓小五頂個缺用幾日。」

  「也不必挑了,我回頭選兩個給你送過來就是。」汪仁明白過來,遂道,「找兩個讀書識字的,若翊哥兒不喜歡,便讓他自己跟著我去另挑也成。」

  宋氏聽著下意識想要婉拒,怎能連這點小事也麻煩他。

  可一看汪仁的眼色,這婉拒的話就又被她給咽了下去,沒的說出來又惹他不痛快。

  她只好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汪仁便笑,興緻勃勃地問她,除了讀書識字外,可還有什麼要挑的?

  宋氏見他絕口不提昨夜的事,便也權當自己沒瞧見過那個睡在窗下的人,只接著他的話說下去。

  氣氛卻在無形間似乎比過去變得更為熟稔了。

  這日臨行之際,汪仁又去見了謝翊。

  謝翊同他也熟,因他在汪仁心目中是最像宋氏,也最純粹,平素汪仁便多待見他幾分。汪仁留他在書房裡說話,問及宋氏想要讓他回書院繼續念書的事。謝翊便苦著臉說:「您幫著勸勸她,我留在她身邊陪著她不好嗎?非得讓我回書院去做什麼。」

  言罷,他又嘀咕:「再者說了,若我走得遠遠的,萬一燕默石欺負阿蠻,阿蠻豈不是連個能幫著打架的娘家哥哥也找不著?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可不敢走。」

  汪仁聽得忍不住伏案大笑,道:「他要真欺負阿蠻,你難不成打得過他?」

  「打不打得過且不提,他若欺負了阿蠻,打不過也得打上一架才像話呀!」謝翊鄭重其事地道。

  汪仁笑意不減,搖頭說:「可惜以你的年紀,學武也是晚了些。」

  謝翊嘆口氣,「您記得勸勸我娘。」

  「勸什麼?」汪仁微微斂了笑,定定看著他,「你武既不成了,難道也要落個文不成?」

  謝翊:「……」

  汪仁語重心長地道:「你瞧瞧你,打架是斷然打不過旁人的了,可至少把嘴皮子練練利索。多念幾本書,閒來無事拿出來酸酸旁人也是好的。人的舌頭,也是兵器,用得好了,照樣殺人不見血。」

  謝翊繼續:「……」

  「所以這回,我站在你母親那邊。」汪仁下了定論。

  謝翊哭喪著臉:「連您都這麼說了,還有誰能勸得了她。」

  「不過急倒是不必急,眼下局勢未明,此事過些日子再談也可。」汪仁安撫著。

  「既如此,您教我練武吧!」謝翊忽然說道,「不論如何,學些拳腳防身也好,您說是不是?」

  汪仁仔細打量了兩眼他的手腳,微微頷首:「三腳貓的功夫,應當多少能學一些,但這事得先問過你母親的意思。」

  謝翊得令,面露喜色,又謝了幾句便先告退,一溜煙小跑著去尋了宋氏。

  汪仁則慢悠悠站起身,看著他遠去的方向笑了笑,而後出了北城往謝姝寧那去。

  他孤身而去,也不見謝姝寧,只悄悄見了燕淮,道:「放不下,就這麼著吧。」

  燕淮一愣,過了會才慢慢回過神來,明白了他在說什麼。

  倆人面對面坐著,桌上擺著一壺酒,可誰也沒喝。

  燕淮低聲說:「您想好了?」

  汪仁瞥他一眼,抿抿嘴未曾言語。

  想好?

  怎麼想得好。

  「問也不問上一句,我死不了心。」良久,汪仁突然伸手提起酒壺,另一手抓起一隻倒扣著的酒杯,給自己沏了一盞仰頭飲下。

  燕淮是過來人,聞聽此話感慨良多,可宋氏畢竟是長輩,他也不便多言,只得悶聲不吭地喝起了酒。

  汪仁呢喃著:「喝完這壺酒,我就去問她。」

  「壯膽?」燕淮下意識脫口接了句。

  汪仁嗤笑:「我又不是你,壯什麼膽。」

  可酒壯人膽,是真的。

  又一杯酒入喉,「反正再怎麼壯,這心裡還是怕。」汪仁側過臉,盯著酒樓下方嘈雜的人流看,聲音裡透著幾分無奈,可這無奈裡又似乎含著兩分堅決,「可只要她願意,即便要同天下人為敵我也絕不會放手。」

  燕淮默然無聲。

  很久以後,他依然清楚記得這一刻汪仁說話時的語氣。

  也是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坐在自己對面飲酒的大太監,骨子裡卻是個比許多人都更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一壺酒飲盡,汪仁也果真施施然起身而去。

  他酒量極好,出了酒樓,依舊不見半分醉意。出得東城,他沒有絲毫遲疑便回了北城。這一回,他沒讓人通傳,徑直便尋到了宋氏面前。宋氏正拿了把小剪子彎腰修著一盆花,微風徐徐,吹得她袖口微曳,綺麗生姿。

  汪仁瞧著,酒未醉,這會卻醺然了。

  他站在了幾步開外,淡然喊她:「福柔。」

  宋氏聽見是他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轉過身來,揚臉微笑:「怎麼回來了,可是忘了什麼東西?」

  「我忘了一件極重要的事要同你說。」汪仁點點頭道。

  宋氏疑惑:「何事?莫不是翊哥兒的事?他先前已來同我……」

  「不是翊哥兒的事。」汪仁佯裝泰然地打斷了她的話,眸中有著稍縱即逝的慌亂,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清潤跟平緩,「我還記得初見你時的那個冬日,延陵宋宅裡的那株臘梅開得極好,開得極動人……可那天真冷,冷得人直打哆嗦。南邊冬日也不大下雪,那一年的雪,卻下得頗大,地上都是雪,厚厚的積在那,一躺下去就陷進去半個身子,冷得渾身發木。」

  「我躺下,就起不來了,脖子似乎也僵住了,只能睜著眼朝天上看。那枝臘梅正巧便橫在我頭頂上,一朵又一朵,紅得像血。我就想,就這麼死了吧,死了也就好了,不會冷不會疼也不會難過。可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死……」

  「彌留之際,我看到了你。」

  「那時的你才這麼高。」汪仁抬手比劃了下,「鞋子上還綴著南珠,線鬆了落在雪裡,被我偷偷撿了起來。可惜後來入宮,沒能保住。」

  他一臉的可惜。宋氏卻終於想起來了——

  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她領著人偷偷溜出府,結果回府便發現,掉了她才讓人嵌在鞋上的粉色南珠……

  原來是那一日!

  正想著,她忽然聽到汪仁道:「我想娶你。」

  宋氏傻了。

  風靜靜地吹,花木輕輕搖曳著,倆人面對面站著,誰也沒有出聲。

  良久,汪仁無聲地透了口氣,轉過身去。

  「我很歡喜。」

  他一震,飛快回身。

  宋氏立在花前,眼神溫柔,彷彿帶著清晨初升的淡淡霧靄。

  她說:「真的,我很歡喜。」

  汪仁瞪大了眼睛,傻傻地問:「我……是不是醉了……」

  「你沒醉。」宋氏輕笑。

  他驀地飛奔過去,一把將她摟住,「我就知道,我才吃了一壺酒當然沒醉!」

  宋氏的臉卻刷的一下白了。

  她聲音發顫:「剪……剪子……」

  「什麼剪子?」汪仁滿腦子都是她那句歡喜,旁的什麼也不知了。

  宋氏眼眶發紅,不敢推他,又擔心傷情,幾要哭出聲來:「剪子扎到你了。」

  他來時,她正在修剪枝葉,手上拿著剪子未鬆,誰知他突然就撲了過去,竟是扎了個正著。

  「快看看傷哪了啊!」見汪仁仍是不動,她終於忍不住哭喊了句。

  汪仁這才鬆開她,低頭朝身上看了看,血染衣衫,他倒先哄起了她:「你別哭,這麼點傷死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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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2章 受傷

  可話雖如此,這血卻還在流。

  宋氏伸著手顫巍巍地覆過去,眼淚撲簌而下,慌得失了神,不知如何是好。汪仁倒淡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說著「當真無事」,另一隻手便在同時握住了那把剪子,想也不想便拔了出來,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剪子尖尖的頭上沾著殷紅的血,陡然被拔出,上頭的血還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了幾滴。

  宋氏大驚失色,慌道:「我讓人去請大夫來!」

  鹿孔夫婦跟著謝姝寧走,又為了能就近照料燕嫻,早就在燕淮二人成親時便一道搬去了東城。這會若去找鹿孔來,北城跟東城可還隔著好長一段路程,等到人來,這血也不知流了多少了。宋氏自是不再考慮派人去東城找鹿孔,只轉身就要跑下去打發人出門就近去請個大夫來。

  好在這傷雖則想著嚇人,可到底是皮肉傷,不是什麼疑難雜症,尋常大夫也可治得。

  宋氏仔細回憶著離此地最近的大夫身在何處,一邊提了一角裙子匆匆就要走。不曾想她腳下的步子才剛剛邁開,大半個腳掌還未曾來得及落地,她的手腕便被隻微涼的手給扣住了。

  腳掌落地,她頭也不回,說著:「還在流血呢,你別動。」一邊一臉焦急地要走,可她偏生又擔心著汪仁的傷口,不敢用力掙扎,見身後的人並不鬆手,只得轉過身去。急切地道:「怎麼不鬆開?」

  汪仁卻在笑,笑得一雙桃花眼都彎了起來,揚著嘴角說:「你別走。」

  「胡鬧!」宋氏見他根本不當回事。不由得急得愈發厲害,都被剪子戳了一個洞還笑成這幅模樣,難道便不知疼?她忍不住輕斥,「快些鬆開,我去去便回。」

  汪仁卻還是不肯撒手,反倒拉著她的手將她往回拖了些。

  宋氏則擔心他動作間會碰及傷口,也不敢違逆。只得順著他的動作將步子給收了回來。

  「府裡應該備了金創藥的,讓人打了水來。我自己瞧一瞧就是了,不必請大夫。」汪仁笑著搖搖頭。

  倆人站在花架子前,近旁無人,宋氏若要下去使人請大夫就勢必要走出他的視線。然而眼下這會。他哪裡捨得瞧不見她,便只是一會也不成。他就是不肯鬆開她的手,宋氏也被弄得沒了脾氣,偏偏心裡頭又擔心得要命,眉頭便皺得極緊。

  眼瞧著同往常不同,似是上回她知道舒硯跟惠和公主的事要發火的模樣,汪仁急忙努力將面上笑意收斂了些許,依依不捨地將手指一根根慢吞吞地鬆開,而後才小聲說:「真的沒有大礙……」

  宋氏用來修剪花木的剪子。雖然鋒利,可卻只是小巧玲瓏的一把,扎也扎不了多深。傷口淺著,並不是大傷。

  這疼,於汪仁而言,當然也根本算不得什麼。

  但宋氏瞧著卻覺肉疼,又想著這剪子是拿在自己手上戳著了他的,可不就是自己傷著了他。免不了心中愧疚,聞言遂放軟了聲音。道:「你先下去歇著,我讓人取藥來。」

  語氣溫柔,似春風拂面。

  明明站在初秋的天光底下,汪仁眼前卻彷彿春意滿庭,暖意融融。

  他飛快點了個頭,應道:「好。」然而話音未落,他又急急補了句,「你快些來。」

  倆人還有許多話不曾說開,全叫這把破剪子給耽擱了。如是想著,他不悅地垂眸看一眼被自己擲在花架下的剪子,蹙了蹙眉。轉瞬,他又將臉面向了宋氏,抬眼微笑。

  宋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著他可算是應了,便催了他一句趕緊去歇著,便扶著他往外頭走。將將就要走至廊下時,汪仁突然悄悄地將胳膊從她手裡抽了出來。事情還未定,叫府裡的人瞧見了,總對她不好。他便側身對宋氏溫聲道:「你去吧。」

  言罷,他自己用宋氏的帕子捂著傷口向前走去。

  宋氏朝著他的背影看了兩眼,才回過神來,匆匆招呼了玉紫來,吩咐道:「去把原先鹿大夫留在府裡備用的金創藥都取來,再讓人燒了水快些送過來。」

  玉紫先瞧見的汪仁,還疑惑了下他是何時來的,但汪仁一向神出鬼沒慣了,她也就沒做他想。

  「您傷著哪了?」但此刻聽到宋氏要人去取金創藥出來,玉紫不由得先吃了一驚,趕忙丟開了手裡的針線活就要上前查看。

  宋氏急忙擺擺手:「沒有沒有,你只管讓人速速去辦便是。」

  玉紫見狀雖心有疑慮,但仍快速地退了下去。

  因宋氏要得急,只過片刻,玉紫便領著人捧著熱水跟藥箱回來。

  宋氏在裡頭聽見腳步聲跟旁的響動,便扭頭問汪仁:「需不需要喚了小五來?」汪仁方才來時身邊並不曾帶上小六幾個,北城宅子裡懂這些的人也就只有個小五,若要幫著上藥,還是叫了小五來比較妥當。

  汪仁卻已撤了帕子,低頭看了幾眼上頭的血,道:「上藥這事也是我自己做慣的,不用他。」

  聽他這麼說,宋氏也沒了法子,只得依了他的話起身撩了簾子往外去,吩咐玉紫幾個將東西送進裡頭,又叫住了玉紫輕聲叮嚀:「再使個人往東城去,就同阿蠻跟姑爺說是印公傷著了,且讓鹿大夫過來瞧一瞧。」

  玉紫詫異,「印公傷著了?」

  「嗯,快些去,莫要耽擱。」宋氏催促了兩句,也不知怎麼同人解釋汪仁這傷的由來,便也不提這事,只讓玉紫快去。

  玉紫被她一催,還當是什麼大傷,當下哪裡還敢耽擱,提了裙子沿著廡廊一路小跑著出了二門。指了個平素跑腿最穩妥機敏的小廝便讓人牽了馬速速往東城去,立即將鹿孔給請回來療傷。

  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玉紫是太太跟前最得臉的大丫鬟,在出了閣的姑奶奶面前亦相當得用。她吩咐的事,又催得這般急,小廝當然也不敢耽擱,一得了話便飛也似地跑了出去,不多時就駕了馬車往東城趕去。

  一路上,馬車叫他趕得飛快。

  等到東城時,這馬跑得直喘氣。打著響鼻立在宅子門口,累著了。趕車的小廝則連手裡的馬鞭也忘了擱下便上前去叩門。

  守在門邊上的護衛見著他,瞇了瞇眼睛,將人認了出來,知是北城來的。其中一人便立即往裡頭去知會主子。

  消息一道傳得比一道急,偏生誰也沒說清楚汪仁到底傷成了什麼模樣,等謝姝寧跟燕淮聽到消息時,心裡頭可都認定汪仁出大事了。好端端的,他怎麼會突然受傷?燕淮尤其心驚,他沒多久之前才同汪仁一塊吃了酒,說過話。怎麼才一會工夫,就受傷了?

  謝姝寧卻不知這事,聽到汪仁受傷也是急。連忙讓人去叫鹿孔拎了藥箱往北城去,吩咐妥當,她又讓青翡給自己取件衣裳來。一面對燕淮道:「也不知傷得如何,又是在娘親那,我得過去看看。」

  「先別急,我陪你一道去。」燕淮心頭惴惴,想著既是在北城,便說明先前汪仁同他說過的話並不假。可他怎麼就受傷了呢?難道……是被岳母大人……可岳母性子溫和,怎麼也不大像是會動粗的人……

  他安慰著謝姝寧。「以印公的身手,應當也只是小傷而已。」

  謝姝寧雖也這般想,可乍然聽聞這般消息,心裡還是如有驚濤席捲而過,難以平靜。

  夫妻二人略收拾了下,便同鹿孔一起出發往北城而去。

  這一路,馬車又是疾行。

  謝姝寧被顛簸得有些頭暈,靠在燕淮肩頭上,輕聲喃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不知印公是怎麼受的傷。」

  燕淮小心翼翼用只手墊在她後腦勺,以防身子搖晃不慎撞到車壁上。

  他略一想,沉吟道:「我有件事要同你說。」

  「哦?」謝姝寧闔眼靠著不動,手摟在他腰上,「什麼事?」

  燕淮輕聲說:「印公的心思,你可曾察覺過?」

  謝姝寧微微睜了睜眼,狐疑地問:「什麼心思?」

  「他……」燕淮看著她,還是禁不住遲疑了下,可這事瞞著她,總也瞞不了一輩子,拖得越久便越是難以處理,「我記得你曾同我說起過,印公跟岳母原就是故識。」

  謝姝寧有些琢磨出味來,索性坐正了身子,「你是說……」

  「他似乎一直都念著岳母的好。」

  話說到這裡,已夠分明,不必說得再直白了。

  燕淮仔細注意著她的神色,卻見謝姝寧先是眉頭一皺,面上現出兩分驚訝來,轉瞬就鎮定了下來。

  她嘆口氣:「你瞧出來了?」

  燕淮不由訝然:「難不成你原就知道?」

  「你都瞧出來了,我自然也隱約猜到過些……」謝姝寧低聲呢喃著,想起在宮裡頭初見汪仁的時候,「我頭一回見到印公時,他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另一個人。我一開始只覺奇怪,可後來知道了那樁往事便明白了。」

  燕淮還是第一次聽她說起這些事,不覺微驚。

  謝姝寧就輕輕笑了起來:「你一定在想,這麼大的事,就算沒有憑證,我也不該當做什麼也沒察覺是不是?」

  燕淮頷首。

  「我娘她,這輩子被傷透了。」謝姝寧眼神漸露悵然,「她在惠州時,我無時無刻不在想,遇到了這樣的事她是不是還能平安康健地活下去,是不是還能覺得快活,覺得日子仍有盼頭。我一直很擔心,可當娘親從惠州回來時,我卻發現,她很好,比我想得好上千百倍。」

  「可這裡頭若沒有印公相助,只怕她也是撐不住,終究要變得形容枯槁……然而她回來時,瞧著卻鮮活又有生氣……」

  「多好,比起過去,我更樂意瞧見這樣的娘親。所以只要她覺得有印公在更為自在安心,我自然也就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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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照料

  因為經歷過母親離世,經歷過孤苦無助,委曲求全的日子,謝姝寧比誰都更希望母親過得好,過得開心快活。

  人生在世,說白了也不過只短短幾十年,而且誰又能知,自己是否能活到白頭的那一天。歲月荏苒,世事難料,無人能預測自己來日會是怎樣一番光景,是生抑或死。所以,能活得一日,便將這一日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吧。

  若非她一早想透了這些,當初她便不會去尋燕淮,不會嫁於他為妻,而今也不會同他坐在一處往娘家去。

  活著已屬不易,何苦再將光陰白費?

  她不在意旁的,如今的她只在乎母親心中如何想。

  這些話,她藏在心裡,未曾同母親袒露過,也從不曾告訴過燕淮又或是他人。但即便嘴上不提,有些事她是一早便在心中仔細思量過的。直至今日,在前往北城的馬車上,她終於將自己的心思一一告知了燕淮。

  燕淮驟然聽聞此事,難免驚訝,可旋即卻釋然了許多,長鬆了一口氣。

  他亦將汪仁同自己透露過的話,轉述給了謝姝寧知曉。謝姝寧聽完,似意料之中,可神色仍是稍稍變了一變。她雖然暗中揣測過,但真到了這一日,事情要攤開來說白了,她還是忍不住有些焦慮。

  身下的馬車一路疾行,她的心情便也隨之變動。

  待馬車進了青燈巷,速度漸緩,她才緊了緊攥著的手,側臉朝著燕淮說:「也不知他究竟同母親說了不曾,又都說了些什麼。」

  汪仁的心思,終究是不易猜。

  言罷,她又禁不住擔心汪仁的傷情,蹙了蹙眉:「也不知傷得如何。」

  「瞧見了沒,守在門口候著的人,並不是玉紫。」燕淮先行撩了簾子往車下去,又伸手來扶她,一面同她輕聲耳語道,「這便證明印公的傷,尚不打緊。」

  謝姝寧定睛一看,果真不是玉紫,心神微定。

  若事情極嚴重,這會必是玉紫親自候在門口等著鹿孔到來。

  一行人便都斂了心神腳步匆匆地往汪仁那去,鹿孔背著藥箱,急得一頭大汗。然而等到屋子門口時,玉紫正打從裡頭端著一盆血水出來,差點撞了上來,好容易站定後看清楚鹿孔的一腦門子汗,唬了一大跳,「鹿大夫你這是怎麼了?」

  鹿孔愣了下,抹著額上的汗:「一得了消息便急著趕了過來,衣裳又穿得厚了些便出汗了。」他吸口氣,問道:「印公人在何處?」

  玉紫卻已瞧見了燕淮跟謝姝寧,不由得吃了一驚,急急要墩身行禮。

  「起來吧,手上還端著東西呢。」謝姝寧忙阻,又問:「印公在裡頭?」

  燕淮則斂目往玉紫手上端著的那盆子水望去,先判斷起了汪仁的傷情,等到看過他便略略放下心來,這傷應當不算厲害。

  「是,鹿大夫早前在府裡備了藥,這回全取了出來送了進去,印公說不必請大夫自個兒便將藥給上了。」玉紫點點頭。

  謝姝寧聞言,知汪仁還能自己為自己上藥,原先提著的心便落了下來,這才打發了玉紫先下去,他們自撩了簾子往裡頭走。腳步聲漸次響起,裡頭的人立即察覺。

  宋氏出來,瞧見他們,亦忍不住詫異:「怎麼連你們也一道過來了?」

  「不是您打發來報信的人說印公受傷了嗎?既知道了消息,又哪有不來的道理。」謝姝寧上前,先悄悄打量了她兩眼,見她眼皮微紅帶腫,似哭過,心裡不禁一震。

  宋氏並未察覺,聽到這話只微微懊惱地道:「原是我沒讓人說清楚,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印公不願請大夫來看,我這才使人去東城讓鹿大夫來看看。」

  從母親嘴裡聽到了明確的話,謝姝寧跟燕淮互相對視了一眼,皆徹底放下心去。

  說話間,一行人並鹿孔一塊進了裡頭。

  汪仁坐在太師椅上,手裡握著只裝著藥粉的瓷瓶看著,身上並不見明顯傷處,面色看著也不算太難看,只衣衫上,破了個小口子,周圍被血染過乾涸後成了硬邦邦的一塊暗紅。眼下沒有他能換的衣裳,他洗凈了傷處敷完了藥,也只能繼續先將這身髒破了的衣服湊合穿著。

  鹿孔見狀,問明敷的是何種金創藥,便沒有重新要上藥的意思。

  畢竟習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曾受過傷,尋常小傷,的確不用大夫來。左右用的藥也是鹿孔早前備好的,這包紮的手法也不比大夫用的差,委實沒有再將繃帶拆去將傷口暴露出來重新敷藥的意義。

  眾人也就都放下心來。

  倒是宋氏,聽完鹿孔的話,最為安心,也最是掛心,隨即便詢問了起來:「飲食方面,可有忌諱?」

  「有傷在身,仔細些總是好的,太太問的正是。」鹿孔便跟著宋氏走至一旁,細細說明起來。

  同站在屋子裡的謝姝寧一字不落地聽著,又見母親聽得一臉專註用心,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

  燕淮則幫著收了茶几上散亂的藥瓶,一面壓低了聲音問汪仁:「您這傷,怎麼來的?」

  「不慎被把剪子扎了下。」汪仁輕描淡寫地道,一邊指使著,「把這瓶留下,不必收起來了。」

  燕淮依言留出了一瓶,口中狐疑地道:「剪子?」

  竟有人拿剪子做兵器不成?

  心念一動,燕淮倒吸了口涼氣。

  汪仁似看出了他在想什麼,當下笑了笑,搖頭道:「不是她傷的。」雖說剪子的確是抓在她手裡的,但卻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才戳中的,哪能算是她傷的。他挑眉盯著燕淮看了兩眼,忽然問道:「你同阿蠻提了?」

  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燕淮想著剪子的事,微微頷首:「她原就已在猜測。」

  「……」汪仁一怔,面上現出兩分窘迫來,可宋氏母女還有鹿孔站的地方離他二人並不十分遠,有些事這會他也不便追著燕淮問,便只得憋了回去。

  就在這時,宋氏在將鹿孔說的忌諱一一記下後,走了過來。

  她問汪仁:「傷處可疼?」語氣像在哄孩子,輕柔緩慢。

  汪仁想也不想就答:「疼。」

  先前只他們倆人在那,他又高興得快連話都不會說了,哪還知道什麼疼,而且當時她又急得厲害,他就算是真覺得疼也不能告訴她。可現在,她溫聲一問,他就忍不住了。

  哪怕還當著小輩們的面。

  「那……今兒個便先在廂房歇下吧,不然回去的路上馬車一顛,就更是疼了。」宋氏知道他身上的傷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般嚴重,可到底是硬生生用剪子在皮肉上扎了個口子,焉能不疼。

  她說完,轉身看向謝姝寧跟燕淮,道:「你們晚間便也留下用飯吧,用過了飯再回去。」

  母親留飯,謝姝寧跟燕淮當然也是滿口答應。

  汪仁更不必說,哪有拒絕的可能,他佯作泰然地應下後,突然伸手輕輕碰了碰自己裹了繃帶的傷口,眉頭一皺,呢喃道:「這藥敷上去後,怎麼似乎更疼了,火辣辣燒得慌。」

  鹿孔恰好聽見這話,當下目瞪口呆地看了過去,他這藥乃是特製的,再溫和不過,怎麼會有火辣刺痛之感?而且方才他也親眼瞧過了藥,絕沒有敷錯的道理!

  驚訝之下,他便想要上前看一看,卻忽覺身上一冷,抬起頭來便見汪仁正肅然看著自己,當下退縮了。

  汪仁滿意地收回視線,作虛弱無力狀,抬頭看著宋氏道:「也不知要養上幾日才能好全。」

  「只管養著便是了。」宋氏愧疚,聲音愈發輕柔,「我讓人去熬點粥,再備幾道爽口的小菜,晚上便用得清淡些吧,對傷口有好處。」

  汪仁依舊作虛弱狀,輕聲應好。

  宋氏就低頭認真想了想熬鍋什麼粥好,清粥太過寡淡,只怕他沒有胃口,還是得好好思量下。

  略想了一會,心中有了底,她便指派了燕淮送汪仁去躺著,自己喊了謝姝寧一道往廚房去。

  她若想通透了,拿起主意來從來都是極果決的。

  這會蹬兒出來,為的可不僅僅只是要個人陪著而已。

  去廚下仔細吩咐了晚上的菜單跟單獨給汪仁的粥品,宋氏便拉著謝姝寧回了房說話。

  謝姝寧想了大半天,心裡早也有了底,方才看到汪仁跟宋氏說話的模樣,她便知道汪仁一定已是同母親說白了,要不然,他哪敢又是裝傷口刺痛,又作虛弱狀的?明明前一刻還好好的,他那點名堂也就能瞞瞞她娘了……

  須臾進了東次間,宋氏拉了她並排在炕上坐下,取出一抹繡了圖的帕子來給謝姝寧看:「怎麼樣?」

  ——那是隻鶴。

  黑白長羽交織,紅頂顏色極美,孤高清冷,美麗而優雅。

  這樣的花樣子……

  謝姝寧突然悟了。

  她伸手摩挲著這隻鶴,笑著點頭:「很好。」

  宋氏也笑,說:「像不像印公?也不知怎的,前些日子閒著無事,竟就繡了這麼一隻鶴。」說著,她聲音漸微:「印公他……是個好人……」明明心中已有了決斷,可當著女兒的面,有些話還是一時說不出口。

  謝姝寧卻已聽明白了,世俗禮法不論,她只在意母親的那顆心。

  她輕輕握住了母親的手,正色道:「只要您覺得好,便不必問過我,哥哥那邊您若是不放心,我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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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5
發表於 2017-4-24 08:15:23 |只看該作者
第434章 哄走了

  宋氏笑著搖了搖頭:「我話還沒說完,你便知我要說什麼了?」

  「……女兒猜得到。」謝姝寧垂眸,嘴角噙著抹微笑。

  宋氏就反手握住她的手,低頭看看那雙當年五指短短白白胖胖,只會抓著自己衣擺鬧著撒嬌的手,而今同她的手已是一般大小,手指纖長分明,膚色白皙,指甲修剪圓潤。

  阿蠻長大了,她也快老了。

  宋氏想著自己已是這把年歲,也就沒什麼可值得羞怯不便告訴人的,便也直言道:「前些日子你舅母曾問過我,可有意再嫁。我原先並不曾想過這些事,已是一把年紀,何苦再鬧騰一回。」說著,她笑了笑,「可你舅母說,若印公是個尋常男人,倒是極好的人選,委實可惜。我吃了一驚,覺得你舅母可真真是胡鬧,這等事也好拿來瞎說。」

  「可等到回頭你娘我自己一個人待著,卻總又忍不住想起她說過的話來。」

  「印公他,的確是個好人。」

  「而且,我並不覺得可惜。」宋氏忽然微微昂起了下巴,露出線條優美的脖子弧度,帶著兩分連她自己也不曾察覺的驕傲,徐徐道,「他很好,比天下大部分男人都更好。若覺可惜,便是不曾真的瞧清楚過他。如果未曾經歷過那些事,他又豈會是今日這幅模樣?」

  漫漫人生路,荊棘遍布,他們走過的每一步,都是有緣由的。

  如若當年他們不曾一步步走來,後來又怎會再次相遇?

  那天夜裡,她點燃了燈。推開窗看見他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撇去他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跟東廠督主的身份,他終究只是那個時而孩子氣的汪仁罷了。不喜蔥薑蒜,挑剔,愛潔苛刻到幾乎成了怪癖,喜怒無常……他有那麼多毛病,分明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罷了……

  可是他又那麼好。

  宋氏終於想起來了那一年冬天。延陵宋家老宅外,自己同汪仁初見的日子。

  然而於她而言,那不過只是舉手之勞,日行一善罷了。可他卻一記就是這麼多年。想想他救她的次數。這筆恩情早就也該還清了,而今分明是她欠了他的。

  宋氏的眼神漸漸變得溫柔而又堅定。

  謝姝寧的手還被緊緊握在她的掌心裡,母親的手一如既往的溫暖。

  她忍不住抬眼去打量母親,這幾年因為離了謝家那些糟心事,母親的日子安穩且舒心,氣色跟身子也就都跟著大好起來,看著愈發得年輕鮮活。母親還年輕。如盛放中的花,開得正好。

  「舅母倒是頗有眼光。」謝姝寧笑著說道。

  宋氏也笑,而後斂去笑意,鄭重地道:「可這事,絕不單單只是我自個兒的事。」

  她有兒有女。即便不管兄嫂如何想,可兩個孩子的心思。總是要顧及的。畢竟,說白了,這件事也是夠驚世駭俗的。她能不在乎。只看汪仁一人,可旁人卻並不一定就能。

  「我先與你透個口風,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宋氏道,「你哥哥將來究竟是否下場,是否要走仕途,眼下都還未成定局,總歸是要多加考慮的。」

  謝姝寧聽著,卻已經暗自琢磨了起來。

  哥哥只怕是無意仕途的……

  可這話又不能就這麼同她娘說白了,當娘的總盼著兒子能走條大道,有些話讓長輩來說,多少好過她來說。

  於是她先將這話憋了回去,左右瞧汪仁身上的傷,許多事母親二人只怕都還不曾仔細商議過,且就這麼等著吧。

  「舅母那邊,您是不是也先透個口風?」謝姝寧忽然想到了莎曼,依母親方才的話來看,只怕舅母會覺得愕然。

  宋氏笑著頷首,「合該如此。」

  於她而言,最難開口的是兒子,其次則是女兒。而今先同女兒說明白了,又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理解,她的底氣一下子便足了起來。

  然而誰也沒料到,不等宋氏去找她,莎曼聽說了汪仁受傷的消息,自個兒先來尋了宋氏。一見面,她便大睜著雙碧眼盯著宋氏問:「聽說他受傷了?」

  宋氏見她問起汪仁的傷,忍不住微微紅了臉,索性便將汪仁是如何傷著的說了一遍。

  莎曼聽到汪仁同她說的話后,便已是目瞪口呆,斥了句「好大膽」。等到宋氏說是自己手上的剪子扎傷了汪仁後,莎曼更是一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唬了一大跳,連聲說著:「福柔你這脾氣……他雖然不對,可你也不能拿剪子扎他呀!」

  「……」宋氏無措,「我也是無意……」

  莎曼一臉的不相信,嘀咕著:「我先前那回同你說起他時,你就一臉的古怪跟不自在,我就知道你鐵定是不喜歡我那般說。所以這次他自己跑到你面前不要臉的胡說八道了,你就急了拿了剪子扎他,一定是這樣。」

  她兀自埋頭推理著,而後猛地抬起頭來,痛心疾首地道:「這可怎麼好?他是不是賴著養傷了?是不是賴著要你負責了?」

  言罷,不待宋氏說話,她驀地又作恍然大悟狀,用手指著門口的方向,忿然道:「我知道了,不是你故意扎他的,是他故意讓你扎著他的是不是?」她哭喪了臉,「上回說過他後,我回頭便特地去查了查這東廠是做什麼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可了不得。這點小手段,他還不是信手拈來?」

  宋氏聽得是瞠目結舌,半響才好不容易地插進話去:「打住,嫂子你別多想,真是不小心傷著的的!」

  她不提倒罷,一說莎曼那張臉就更是泫然欲泣了。

  「我就不該說那些事,一提他就上了心,來禍害你了。」莎曼一口西越語說得飛快,「你瞧瞧。這才多久,你便幫著他開脫起來了,再過幾日,豈不是就叫他給騙走了?怨我,好端端的提什麼不好,非得提你容易叫人哄了去……」

  眼瞧著莎曼這話是停不住嘴了,宋氏無可奈何。只得揚聲打斷了她的話,「我答應他了。」

  話音戛然而止。

  旋即,莎曼一把坐回了椅子上,捂臉喃喃道:「糟。竟是已叫他給哄去了……」

  「嫂子。」宋氏哭笑不得。「沒有的事,他能哄我什麼,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莎曼鬆開兩指,露出指縫間的一雙湛藍雙目,「還說沒有?」

  宋氏失笑:「得,那就有吧。」

  「不行,我得把他趕走。」莎曼聞言鬆開了手。起身就要往外頭走。

  宋氏一把按住她的肩頭,到底沒敢下大力氣,只虛虛按著不讓她走,擋在前面說:「嫂子你先聽我說。」

  莎曼依言不再動作,一臉期盼地問:「湯藥效退了。清醒了?」

  「哪有湯這種東西!」宋氏一臉無奈。

  「你哥哥說的有,我相信他。」

  宋氏怔了怔。這到底是誰被誰給哄了去?

  她斂了心神,正色道:「沒有湯,他也沒有哄我。全是我自個兒想明白拿的主意。」

  莎曼聽到她這般說,也暫且先熄了要去收拾汪仁的心思,只問:「可他是個宦官,你明明知道的,怎麼還……」

  「我不在乎。」宋氏搖了搖頭,「有他在身邊待著,我很安心,從來沒有過的安心。」

  她說得真摯,語氣雖是輕柔的,可裡頭蘊含著的堅決意味卻也顯露無疑。

  莎曼愣了下,突然洩了一口氣:「可他能娶妻嗎?」

  不論如何,總是要明媒正娶的才算行。

  宋氏說:「想娶總是能娶的,誰還能管了旁人家的事。」

  莎曼咬了咬唇瓣,遲疑著道:「我知道得太少,這事還是得先告訴你哥哥。」她仔細看了看宋氏的眼色,「你雖然早就是大人了,而今更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可在你哥哥心裡頭,你依舊是小時候那個纏著要他說了故事才肯睡覺的小丫頭。他總說當年他若是多留點心,你也不會吃那麼多苦頭。」

  宋氏知道兄長因為謝元茂的事,一直心懷愧疚,可當年也是她先識人不清、認人不淑,怎能怪哥哥。

  汪仁不是謝元茂,也絕不會變成第二個謝元茂,即便當著哥哥的面,她也敢斬釘截鐵地這般告訴他。

  她同莎曼又細說了幾句,準備回頭寫了信讓莎曼的人想法子快速送過去,可即便是快,也得費上好一段日子。莎曼亦暗暗在想,正好趁著這段日子叫他二人都想想明白,成與不成,到底還是看他們自個兒的。

  半個時辰後,莎曼突然提出要找個畫師來為汪仁畫幅小像。

  宋氏疑惑:「為何?」

  「得叫你哥哥看看樣貌,你哥哥前些日子迷上了看面相,頗有心得。」莎曼一臉驕傲地道。

  宋氏:「……」

  不過既不能見真人,看看畫像也好。

  正好謝姝寧的畫技雖生疏了些,卻也是頂好的,便被莎曼拖著拽到了汪仁跟前,說:「好好畫,畫仔細些,好看不好看不打緊,重要的是清晰。」

  謝姝寧點點頭,卻見汪仁面露怪異。

  過得片刻,莎曼跟著宋氏去了廚房嘗菜,屋子裡便只留謝姝寧鋪紙,燕淮研墨,汪仁捧著卷書心不在焉地坐在那看。

  墨成,謝姝寧提起筆蘸了下去。

  汪仁突然悶聲道:「畫好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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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6
發表於 2017-4-24 08:15:45 |只看該作者
第435章 作畫

  伴隨著突如其來的話音,謝姝寧手中原本穩穩的筆驀地一抖,朝鋪好的紙上「滴答」落下了一顆墨珠,污了上好的一張紙。她無奈,只得重新將筆擱在了筆架上,一手抓住鎮紙抬起,一邊招呼著燕淮重新鋪開一張。

  汪仁卻自書卷後露出半張臉來,皺皺眉:「磨磨蹭蹭。」

  「您再挑一句,我可就使勁往醜畫了啊。」謝姝寧丁點不懼他,聞言抬起頭來瞪著眼睛看了過去。

  汪仁往書後一縮,又將臉縮了回去。

  燕淮似笑非笑,三兩下將紙重新鋪就,用鎮紙撫平壓住,提了筆遞給謝姝寧。

  「您倒是把臉露出來……」謝姝寧笑著接了,又去看汪仁,見他一張臉被手裡的書遮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一角額,不由得失笑。

  「不看了,不看了!動作麻利些!」汪仁把書往手旁矮几上一丟,「畫吧!」

  誰知這一畫就是大半天,汪仁閒得發慌,又悄悄趁著他二人不注意探手去將矮几上的書給抓了回來,翻開來胡亂看了兩頁。是本遊記,寫得亂七八糟,倒也果真是沒什麼可看的。他看了幾眼便覺有些看不下去,越看越鬧心,索性將書一合,又不看了。

  這一番折騰,卻是不曾逃過謝姝寧跟燕淮的眼。

  汪仁便盯著二人,徐徐開口道:「左右閒著也是閒著,說說靖王府的動靜吧。」

  靖王府遠在南邊,消息一來一回也是相當耗費光陰,他們打發出去的人手,想要遞個消息回來也得過上好一段,故而汪仁這話裡問的,其實還是目前留在京都未曾離開的靖王世子,紀鋆。

  「想要派人悄悄跟在七師兄身邊不是易事。」燕淮坐在書案旁,隨手抓著支羊毫筆在把玩,「但京都到底是咱們的地頭,不是他的。」

  汪仁眼睛一亮,挑眉問:「哦?發現了什麼?」

  燕淮笑了笑,笑容裡有著種難以名狀的東西,「他暗中見了梁思齊。」

  當然,想派人跟著紀鋆便已是不容易,吉祥挑出來讓悄悄跟隨的人,也並不曾親眼瞧見紀鋆跟梁思齊坐在一處,但他們自有自己的辦法來明確消息。

  自從上回紀鋆同燕淮明著坦白他入京的用意,乃是為了扶持太子登基,助皇貴妃一臂之力後,燕淮即便不願意相信他心有鬼胎,對自己扯謊胡說,卻也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直覺。

  而且那天夜裡,謝姝寧做了個噩夢,驚魂不定、心神不寧、憂心忡忡……就算只是個噩夢,也容不得他不重視。他一來為了安謝姝寧的心,二來也是因為相信自己的直覺,為了多做一手準備,所以翌日便同汪仁暗中商議了一番。

  他跟汪仁各自派了一部分人出去,分別在暗中注意起了京都裡幾位手中有權,亦有心的人。

  梁思齊當仁不讓,成為名單之首。

  紀鋆同梁思齊的會面十分小心謹慎,但他們早有準備,倒不曾叫紀鋆瞞過去,稍加思量,便知是悄悄見過了。至於說了什麼,又交易了什麼,他們猜也猜得到。

  汪仁屈指輕輕敲打著身下軟榻,有一搭沒一搭地遠遠朝謝姝寧的畫看去,口中慢條斯理地道:「他既見了姓梁的,想必是勢在必得了。」

  「七師兄是個有野心的人。」燕淮並不反駁。在場諸人裡,唯有他曾跟紀鋆在一處生活過數年,同吃同住同行,視對方為手足,共經生死。他當然明白,紀鋆既悄悄入了京都,便不會只是為的扶持太子殿下。

  汪仁聞言,從那幅眼下還看不大清楚的畫上將視線收了回來,悠悠然落在他面上。

  他原以為燕淮既同紀鋆有過生死之交,恰恰又是個重情義的人,只怕此番會深陷其中,叫紀鋆牽著鼻子走,當局者迷,狠不下心看不清局勢。不曾想,這一次卻是他料錯了。

  燕淮對紀鋆,看得很明白。

  他很滿意這事,當著謝姝寧的面也不吝嗇誇他,便道:「你能想得這般明白,很好。」

  燕淮聽了倒笑,「世上再無天機營,可昔年幾位師父教過我們的東西,卻忘不掉了。七師兄自然也知道,我並不全信他。」

  可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是比尋常人走得更為親近的「兄弟」。

  「他想拉攏你,自然也是事實。」汪仁斷言,「梁思齊雖不大聰明,可也不蠢。靖王府的世子爺既親自約見了他,有意拉他入夥,他勢必已答應了下來。他手中尚掌著兵權,可這兵卻始終都是天家的兵,不是他梁家的。就算他有心想要自己坐上那個位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坐得穩。」

  更何況,經過肅方帝想要奪走兵權一事,梁思齊再愚笨也該明白,能守住眼下便已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選擇。

  若不然,一旦他拒絕了靖王府的邀約,等著他的便是幾面夾擊,何苦來哉?

  「梁思齊答應了,宮裡頭的禁衛只怕也已被紀鋆拿下了。」汪仁冷笑了兩聲,禁衛首領同梁思齊是莫逆之交,這原就都是一條藤上的螞蚱,得一便能得二,並不難。

  說著,他突然仰起脖子,探眼朝著書案上看去,道:「你手裡這筆都已停了有一會了,把畫拎起來與我瞧瞧。」

  這一心也委實夠二用的,說著正經事,心思卻還分在了畫像上,可見他對這幅要寄給宋延昭的畫像,萬分看重。

  好在謝姝寧對自己的畫技雖不至得意,卻也尚算滿意,見他鬧著要先過過目,便也依言將畫拿了起來,給他看了眼。

  汪仁坐正了身子,瞇著眼睛仔細看了又看,踟躕著道:「阿蠻,這眼睛是不是畫得小了些?」

  「……」謝姝寧比劃了下,「不曾畫小,原就是這般……」

  汪仁一臉不信,指了自己的眼睛給她看,又問燕淮:「你看看,是不是畫小了?」

  燕淮別過臉去,輕咳兩聲,「您別鬧,這已是畫得大了些的。不信過會您找岳母過來幫著看一看?」

  「擾她做什麼,那就這麼著吧,勉強也有兩分像我。」汪仁連忙阻止,對謝姝寧說,「不過回頭還是得好好練一練,畫得真的不大好。」

  他嫌了兩句,又要打發謝姝寧出去,說要留燕淮說話。

  謝姝寧也樂得如此,拋下燕淮陪他,自己笑吟吟出了門。

  這一去,便直到掌燈時分才重新出現,外頭已擺好了飯,只等著他們過去一道用。

  仍是男人們一桌,女人們一桌。

  汪仁身上有傷,不能沾酒,只捧著碗粥一勺勺舀著吃,被莎曼中途笑話了兩句,他也不敢吭聲。等到飯畢,莎曼叫住了宋氏跟汪仁重新入座,終於在燈下談起了正事。

  信已備得,畫像也已準備妥當,眼下只等明日一早讓人速速送去給宋延昭便是。至於宋延昭收到信後,是何反應,眾人便不得而知了。宋氏卻並不擔心,她知道哥哥終究會以她的選擇為重,莎曼心中其實也是這般想著,但汪仁就不一樣了。

  他不曾見過宋延昭,卻知道一個普通的西越商賈,最後卻奪得了敦煌城主的大權,把控住了商路命脈,絕不會只是個一般人。

  再加上宋延昭只有這麼一個妹子,誰也料不到他究竟會如何。

  可這信一去,來回少則也得數月,他也就只能擔憂上數月了。

  莎曼仔細問過話,見汪仁格外的老實,倒沒原先那般苦惱了,但心裡頭還是認定是汪仁將宋氏給哄去了,覺得他骨子裡是黑的。略談了幾句,宋氏讓外頭的人備些點心進來,莎曼便趁著她起身的那剎那,壓低了聲音同汪仁道:「是不是你故意讓她扎著你的?」

  汪仁正吃茶,聞言大驚,被茶水嗆得止不住地連聲咳嗽。

  宋氏聽見動靜,急急轉身走回來,見狀忙重新沏了一盞茶遞過去,焦急地問:「哪不舒服?」

  「嗆著了而已,咳一會便好了,你忙你的去。」莎曼在後頭悄悄扯了下她的袖子。

  宋氏扭頭看她,眼神清明。

  莎曼略有些心虛,慢吞吞鬆了手:「我就問了一句話而已……」

  「嫂子,他身上有傷呢,你有什麼想問的回頭問我便是了。」宋氏搖搖頭,無奈地道。

  莎曼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長嘆口氣:「你光護著他,也不護護我……」

  宋氏見她這般說,也不禁有些面熱。

  莎曼看到她這樣,又覺有趣,不忍心繼續折騰汪仁,便說暫且不提,且等著敦煌那邊回了話,再行商議。這原也是該的,哪怕汪仁這會便想娶了宋氏入門,也得先按捺住心思等一等,但他還是誰也沒說,先悄悄地籌備起了婚事。

  不過也好,眼下京都的局勢,只怕也就是月餘便能穩下來。待到那時,再來細細商議,總好過現下倉促而為。

  汪仁雖想賴在北城不走,可到底正事人手都在南城,他留了一日還是先行回去了。

  又過一日,小六帶了他的口信往東城來見燕淮,說皇貴妃反悔了,望能重新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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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醒悟

  這消息頗為反常。

  原先皇貴妃已明確婉拒了此事,甚至於還暗中派人來悄悄探聽汪仁的風向,看看自己拒了他,是否會遭致禍端,又是否需要暗下殺手。深宮禁院裡的女子,膽小怕事,踟躕不前的絕成不了大氣候,能穩居上位榮寵不衰的,必有果決手段跟玲瓏心思。

  於究竟該不該同汪仁結盟一事上,皇貴妃已遲疑過太久,她一旦得到了白家的消息,自然無法再繼續拖延下去,只能明明白白地拒了。

  白家有白家的手段跟主意,容不得太多外因干涉。她想要自己的兒子順利即位,能在那張龍椅上一坐便穩,臣民皆服,便不得不藉助娘家的勢力。至於來日,外戚是否會坐大,眼下便來考慮,委實早了些。就算要想讓太子殿下登基後親政,方也要等上數年,而今的太子還只是個半大孩子,足夠坐上那張椅子當他的皇帝,卻還無法親政。

  既如此,她晉為太后,便省不得要垂簾聽政一段時日。可後宮原不該干政,饒是不得已而為之,能服她服新帝的人,只怕也是寥寥無幾。長此以往,朝野必然震動,局必不穩,他們母子的處境,也就隨之變得艱難起來。

  所以,白家在帝位更迭的過程中,以及來日幫助太子穩固帝位,都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棋。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原就是如此。

  可她也是勢單力薄的那一個。離不了白家。故而她先拒了小潤子,後又讓肅方帝好了起來。

  肅方帝日漸好轉一事,亦是叫燕淮、汪仁幾人不解的地方。白家究竟布下了怎樣的棋,一時間竟有些猜不透。然而這事,也叫他們省去了送鹿孔入宮。

  只是誰也不曾料到,幾日過後,皇貴妃竟起了反悔之意。

  小六說,印公聽到消息後,很是不高興。

  皇貴妃如此做派。隱隱讓人覺得有些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意味,讓人心生不悅。哪怕是謝姝寧。也覺得皇貴妃這幅舉動反覆無常,令人不虞。可汪仁依舊派了小六來東城將消息告知他們,便知他雖不高興,但心中也還是有旁的思量。

  燕淮蹙眉略想了片刻。沉吟不語,好一會方道;「不管皇貴妃此番是緣何心生悔意,都證明了她已對白家生出了擔憂。時日越近,她便越是憂慮,漸漸的便有些沉不住氣了。」

  「從娘娘那邊來看,白家理應是站在她這邊,站在太子殿下身後的。」謝姝寧捧著一盞茶,眼神遊離:「但若從七師兄那廂來瞧。白家卻不一定就站在娘娘那邊。畢竟,靖王府裡也還有個出身於白家的世子妃,而且還是為靖王誕下了長孫的世子妃。」

  不知不覺間。白家對皇貴妃而言,便成了一把雙刃劍,利弊皆有,令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好生應對。

  她出了會神,才輕聲問燕淮:「依你之見。白家是否會捨太子而擁靖王?」

  「不必猜了,此事已是十之八九。」燕淮道。

  秋風已起。凜冬將至。

  白家既有野心,當然也會有更為聰明的抉擇。

  扶持太子即位,自是名正言順,可太子年幼,天下不穩卻也是在所難免,更何況肅方帝留下了一堆的爛攤子,要想一一收拾妥當光有雷霆手段也仍是不夠,需要白家出面勞心勞力的事太多。

  而擁立靖王,白家照舊有從龍之功,且白家早晚也能出位皇后娘娘,又不必費心去一面遏制亂局一面收拾爛攤子,何樂而不為?

  唯一不妙的,大抵就是靖王會否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了。但顯然,白家身為百年大族,除非滿門盡誅,不然這事都不能輕易收場。可若真的出了株連九族之事,天下必會一片嘩然,人人都知是靖王所為,民心盡失,且江南一帶沒了白家,留下的爛攤子可絕不會比肅方帝留下的容易收拾。

  省不得要元氣大傷一場,多年都無法復原,得不償失,真真的損人不利己。

  靖王府可不專出傻子,故而白家的地位在幾十年內,都不會有大變化。

  何況白家雖有野心,卻最是明白分寸,知道適可而止且擇優而擁。皇貴妃終究是成不了皇后,白家也終究未能出一個皇后娘娘。當然,等到太子登基,他的皇后也能從白家適齡的姑娘裡挑,但太子如今還太小,誰也不知道他長大後,是不是就會樂意如此。

  一旦太子不滿於此,於白家而言,形同滅頂之災,多年來的汲汲營營,一夜之間便都成了空。

  人,是會變的,尤其是孩子。

  因此,倒不如擇了靖王府,至少局勢明朗,只要白家足夠乖覺,榮華富貴,光耀門楣,不過咫尺。

  但靖王,名不正言不順。

  要想正名,那條榮登大寶的道路上,便不可以有太子的身影。

  燕淮凝望著謝姝寧,眉頭仍微微皺著,不見舒展之意。

  謝姝寧只覺心頭一跳,已是想透了其中關竅,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道:「那太子殿下豈不是.....」

  ——必然是活不成的了。

  休說太子,便是皇貴妃,只怕也是活不成的,唯獨惠和公主,若他們覺得尚且有用,興許還能撿回一條命來。

  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謝姝寧飛快思量著,皇貴妃先前必定未察,可如今卻是從何而察?

  窗外刮過一陣疾風,也不知吹翻了什麼,哐當亂響。燕淮低聲道:「只怕而今察覺,也已是晚了一步。」局得從一開始就布下,遲落了一子,有些局面就無法挽回了。他說:「但不論如何。性命總要保住。」

  若非如此,皇貴妃只怕也不會反身回來尋了小潤子說有意重新結盟。

  這於他們而言是過分之舉,於她自己而言。又何嘗不是。

  但凡還有法子,皇貴妃也不會捨了臉面低聲下氣來求內廷的人。

  可她,是因何察覺的?

  到底不是誰肚裡的蛔蟲,幾人左想右想,始終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翌日,小潤子出宮,燕淮亦避了耳目悄悄去了東廠。都是慣熟的路。吉祥駕著馬車,很快就進了東廠。

  小潤子見了他們。先打了個千兒,而後道:「皇上的身子,眼瞧著便是大好了。」

  「果真大好了?」燕淮從他話裡聽出了點別樣的意味。

  小潤子便也抿著嘴笑了笑,搖搖頭道:「內裡終究是虛了的。幾日工夫,焉能好全?」

  言下之意,不過形如迴光返照終究有要倒下的那一日

  汪仁聽著「哦」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此事,只側目問燕淮:「怎地不見阿蠻?」

  「舅母派人送了。信來,一早便去了北城。」燕淮落座,解釋起來。

  汪仁聞言心裡頭一驚,面上倒沒顯。只淡然道:「北城出了什麼事?」

  燕淮輕笑:「有支商隊入京,讓阿蠻陪著去了。」

  見不是因為宋氏的事抑或敦煌的事,汪仁鬆了一口氣。便也不再過問謝姝寧去北城做什麼,轉而談起正事。聽完燕淮的話後,他低頭呷了一口茶,有些漫然地道:「她倒是能屈能伸,知道什麼時候該拉下臉面。」

  除宋氏外,他待旁人。一貫有些尖刻,只分有多尖刻而已。

  他對皇貴妃此舉。甚不滿意。

  可對紀鋆,就更覺不痛快了。

  他說完,問小潤子:「她發現了什麼?」

  「眼下還不清楚。」小潤子搖了搖頭,略帶兩分猜測地道:「許是因為白家的信。」

  燕淮跟汪仁一齊挑眉,異口同聲地道:「什麼信?」

  他們一直都知道皇貴妃跟其父有書信往來,但信中種種,究竟為何便不得而知。皇貴妃一直都很小心,白家亦是如此,若不然,皇貴妃也不至於時至今日才幡然醒悟,覺察出不對勁來。

  當局者迷,有時自己尚且不知,卻早已深深陷了進去。

  小潤子遲疑著道:「這便不知了。」

  汪仁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一眼:「查明白了再來!」

  至於答應不答應皇貴妃,卻不必思量了。既然他們有想要保住的東西,那自然得答應。汪仁反而還有了興趣,覺得這事好好辦,也是難得的大樂子,惹得燕淮懶得接他的話。

  小潤子領了命令回了宮,自去當中間人同皇貴妃交談。

  汪仁清粥小菜,繼續養他的傷。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一天洗上五六遍澡,這傷口不慎沾了水,好得愈發慢了起來。

  宋氏問過鹿孔,覺得早該開始好了,見狀忍不住憂心起來。被她問過兩次後,汪仁便不敢再胡亂折騰了,小心翼翼地養起傷來。外敷內服,一樣也不敢少,忒苦的藥,也是咬著牙憋著氣一口乾。

  這會到了時辰,又該吃藥了,他便不高興留燕淮,擺著手趕人。

  燕淮也不正眼看他,只揚聲吩咐人說印公怕苦,趕緊送碟蜜餞進來,這才一轉身走得沒影了。

  汪仁在後頭連連冷笑,可到底是等到蜜餞送進來後才把藥給喝了。

  他一碗藥喝盡,燕淮也出了東廠,準備往北城去,順道接了謝姝寧。

  誰知才走到馬旁,吉祥便道:「紀世子那邊來了消息,想請您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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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6:22 |只看該作者
第437章 心事

  燕淮聞言身形一頓,旋即淡然吩咐道:「那就直接回東城去吧。」

  吉祥應是,候著他上了馬車,而後駕車駛離徑直往東城去。

  仔細算來,紀鋆入京也有一段時日,他隱於東城,混作商旅,倒也無人覺得奇怪。京都東城,原就是人流如潮之地,每日裡南來北往的人,數不勝數,其間歌館酒樓鱗次櫛比,最是容易藏人,用於隱瞞身份。

  二人此番卻並沒有約在外頭,而是回了燕淮在東城的宅子,於書房面談。

  如意使人奉了茶,又仔細地將書房的門輕手輕腳閉上,這才端著紅木托盤退了下去。外書房裡,尋常時候連個小廝也無,來了客人也只得如意親自來侍奉。

  府裡分工明確,如意是慣常打理府裡事務的,燕淮跟謝姝寧婚後,他也就依舊管著府裡的大小事宜。至於多年來一直跟著謝姝寧的冬至,在外頭走動的時候更多些,於是他也照舊負責打理二人名下的那些產業。

  是以東城府裡的人手雖則瞧著並不多,但一直都是井井有條的。

  紀鋆進門後,便笑著讚了一句:「弟妹掌家有方。」

  燕淮也毫不客氣地應承了這句奉承話,請他進了書房入座用茶。外書房裡只堆了些散亂的書籍,許多還是未曾翻看過的。紀鋆朝著書架上略略掃了一眼,神色泰然地道:「你一貫也是個不愛看書的。」口氣親昵熟稔,帶著兩分陷於回憶般的悵然。

  他二人年少時長居一處。對雙方的喜好習慣就算沒有十分的了解,至少也有八分。

  紀鋆說出這樣的話來,燕淮也只能微笑著附和。說了些在天機營時的往事。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紀鋆才終於嘆了口氣,說起旁的話來。他望著書房牆壁上掛著的一把小劍,劍柄上紅色流蘇逶迤垂下,似水一般,不由得想起昔年大漠上空的落日孤煙來,有時候瞧得久了。那粗獷的風沙野漠,竟也能叫他瞧出幾星江南小橋流水的味道來。

  紀鋆生於京都,可他還未記事。便已隨父南下了。

  這一去便是近二十年,他只在圖鑑上見過京都的地貌,卻從來也沒有機會能親自踏上這片土地,看一看北地的天空跟南邊的究竟有何不同。同大漠又有什麼不同。

  他呷了一口茶。忽然笑道:「入京多日,你我兄弟二人,竟還不曾像今日這般坐在一處,說些閒話。」

  他們見面之時所說的,多是前些年發生的事,又或是眼下的局面……鮮少能像年少時一樣,盤腿坐在砂礫上,望著夜空上的漫天星子。勾肩搭背說些不著調的胡話。

  這人一旦長大了,有些東西便是註定要失去的。

  「七師兄已為人父。今時自然不同往日。」燕淮打趣著,笑了笑。

  紀鋆哈哈笑了兩聲,說起自家小子來,面上倒是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為人父的歡喜來:「剛落地的時候,就只有這麼大。」他將手茶盞往邊上一擱,伸手比劃了起來,「產婆高聲報喜,我仔細看了兩眼,卻覺得跟隻小猴子似的,小手小腳都只有這麼點,連眼也睜不開。」

  「可如今再看,已是個十足的大胖小子了,成日裡只知道吃跟睡,一抱就黏著人不肯撒手。」

  燕淮聽著,心裡倒不禁有些癢癢起來。

  若他跟阿蠻有了孩子,也不知像誰多一些。若是個小子,往後便能跟著他學騎射,若是個姑娘,那就什麼也不讓幹了,只管金珠玉粒地養著就是。他一時想得入了神,差讀連孩子的乳名,都想妥了。

  還是紀鋆說了句「若你將來得了個閨女,倒正好能同我家小子湊一塊」,這才叫他回過神來。

  眼下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紀鋆卻已透露了結親的意向,這可不是什麼好徵兆。

  若換了過去,紀鋆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自然是好。可現如今聽到這番話,卻叫燕淮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打著哈哈將話敷衍了過去:「我倒是想要個小子,皮實。」

  聽他這般說,紀鋆也就順著話接了下去,倆人又說了會紀鋆的兒子,一直也未談及太子的事。紀鋆今日來,竟真的只像是來同他閒聊的。

  由此可見,紀鋆只怕已是胸有成竹,萬分放心了。

  燕淮想著今日見著汪仁時,說起的那些話來,想著皇貴妃的反覆無常,心微涼。

  思忖間,外頭忽然有人輕輕叩響了門。

  燕淮看了看紀鋆,見紀鋆點頭示意,這便揚聲喚了人進來。進門的是小七,燕淮一怔。他原先算著,謝姝寧應當不會這麼快回來才是,沒想到這會便回來了。

  小七素日只跟著謝姝寧出門,這會他來,必定同謝姝寧有關。

  燕淮便歉然地看了看紀鋆,起身朝小七走近,問:「何事?」

  「雲先生幾人一道回來了。」小七壓低了聲音,斂神回稟。

  燕淮又是一愣,雲詹先生怎麼會來?

  早前雲詹先生因為突然病倒,平郊的莊子偏僻了些不便問醫調養,便被謝姝寧想法子接到北城重新安置了一番。後來鹿孔多方努力,終於將雲詹先生的病情控制住了。雲詹先生臥床靜養了一段日子,而今身子雖好了些,不必再每日臥床,胃口也好了許多,但他的病不能去根,身子還是虛的。他怎麼會突然和謝姝寧一起回了東城?

  燕淮不由疑惑,問小七:「眼下人在哪裡?」

  「天日漸涼,先生受不得風,夫人便讓人在暖閣裡點了火盆,讓先生歇在那了。」小七道,「雲先生此番來。說是想要見一見您。」

  燕淮聞言,愈發疑惑不解。

  他沉吟著吩咐下去:「你去回夫人,我片刻便至。」

  若非是因為雲詹先生要見他。想必謝姝寧也不會派了小七來外書房知會他。

  他轉身走進裡頭,還未開口,便先聽得紀鋆道:「可是家裡來了客?」

  燕淮如今樂著旁的身份住在東城,能上門來的人,當然也都是知道他身份的,這便說明來人不是一般人。這等關竅,不必多說也能想明白想透徹。更不必說瞞著紀鋆這樣的人,更何況也不必瞞。

  雲詹先生是謝姝寧的師長,多年來又一直都住在宋氏名下的莊子上。只要有心,打發出去幾個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得清清楚楚。

  紀鋆聽說來的是教授過謝姝寧的長輩,又是病弱老邁之軀。不由得道:「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知道了,我於情於理也都該過去拜見一番。」

  話已至此,的確是於情於理。

  燕淮眸光微閃,先行一步悄悄讓人遞了個消息過去給謝姝寧,後同紀鋆二人相攜去了雲詹先生所在的暖閣。

  而今還只是初秋,綠葉漸黃,白晝漸短,可天氣說冷也沒冷到已要點了火盆才能過日子的地步。但雲詹先生因為身子羸弱。頗為怕冷,雖然他一直說著不必麻煩。謝姝寧卻還是讓人將火盆點上了,又使青翡取了薄毯出來覆在了雲詹先生膝上,這才安心了些。

  方才在北城,她臨行前,一如往常去探望雲詹先生。

  雲詹先生卻忽然提出,想要見上燕淮一面,有些東西要親自交給他。

  照理,雲詹先生同燕淮並不十分熟悉,倆人還只是當年燕淮暫居平郊時,多見過幾面。

  他說想見上燕淮一面,謝姝寧聽了也奇怪,但雲詹先生說話做事,向來都有他的道理,他既想見燕淮,當然也有要見的緣由。謝姝寧雖然不解,但也沒有異議,只是覺得雲詹先生身體不好,不宜車馬勞頓,便道待到明日她再同燕淮一道過來見他便是。

  然而雲詹先生卻似乎有些莫名的急切,按捺不住。

  他搖頭否決,提議同謝姝寧一齊去東城。

  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

  論不愛走動,雲詹先生排第二,一定沒有人敢排第一。

  可這次他卻說要親自前往東城,甚至說出了太久不曾見過外頭的天,權當透透氣也好。他年歲漸大,身體也不好,沒多少日子可盼了。一日拖得一日,誰知他明日是否還能好好地睜開眼看一看這天這雲。

  他不提倒罷,一說起來便全往糟了說,聽得謝姝寧連忙打斷,答應了下來。

  於是略收拾了一番,雲詹先生便撇開了雲歸鶴,跟著謝姝寧回了東城。

  雲歸鶴不放心,要跟著一道,卻被雲詹先生一句「吃飯如廁都得瞧見你,今次就別跟著了」給硬生生堵了回去。

  好在謝姝寧想著鹿孔原就在東城,老頭子固執些,也沒有大礙,這便領著人回來了。

  一進門,他就問,「姑爺人呢?」

  謝姝寧無法,只得派了小七去書房知會燕淮。

  雲詹先生捧著熱茶坐在太師椅上,一張老臉因為大病一場,變得有些皺巴巴,像朵秋菊,眉頭也總擰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謝姝寧同他說話,他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視線一直落在門簾子上。

  須臾,外頭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門簾子輕晃。

  雲詹先生的眼睛亮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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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6:43 |只看該作者
第438章 相像

  謝姝寧回頭去看,簾櫳被挑起,自外走進來兩個人。

  燕淮先瞧見了她,衝她彎了彎唇角,眼神卻還是疑惑的,可見仍是未曾想明白雲詹先生怎地突然想要見他。緊接著,紀鋆亦緩步走了進來,先同謝姝寧見過禮,便收回了視線。

  人既已都到了暖閣,謝姝寧便也不便再繼續留下去,就同雲詹先生先行告退,避開了去,又讓青翡幾個送上了茶水,這便留了他們在裡頭說話。

  雲詹先生照舊捧著熱茶,腿上覆著薄毯,努力挺直了腰背坐在太師椅上。他先見著的燕淮,嘴角翕動,似要開口,卻突然瞥見走在後頭的那人,頓時身形一僵,連帶著皺巴巴的那張老臉也霎時被凍住,連眉角都不再動彈分毫。

  怎麼會這麼像?!

  暖閣裡被謝姝寧特地吩咐人點了火盆,此刻融融暖意不時從西北角漸次湧上心頭,匯入四肢百骸。他手裡端著的也是溫熱的茶水,透過瓷杯,暖意一點一點印在他的指腹上,連帶著骨頭縫隙間都似乎被溫暖的春意給填滿了。

  再加上他已喝了半盞,肚腹中亦是暖洋洋的一片。

  可當他看清楚同燕淮一同入內的那個年輕人時,這些叫人渾身舒坦的暖意便如潮水退去般,眨眼間便消去了,只留下一陣又一陣的冷,冷得叫人想要哆嗦想要顫抖。

  雲詹先生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隱在薄毯下的兩條腿在輕輕地發著抖,一下下。左膝撞擊右膝,哢噠輕響。

  可他怎麼也止不住這股子冷意,甚至於慢慢的。連他捧著茶杯的手,也開始顫了顫。若非裡頭只剩下半盞溫茶,只怕這會已是沿著杯口灑落出來,燙紅了他乾瘦的手背。

  「雲先生,可還好?」

  他聽到陌生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心神一震,沙啞的嗓音便從自己口中吐露了出來:「好好。都好……」

  說著話,他勉強鎮定了兩分,遂朝著燕淮望去。喑啞地問道:「不知這位是?」

  「是我師兄,今日恰巧在場,聽聞您來了,便想著該來拜見一番。」燕淮笑著解釋。上前接過雲詹先生手裡的茶杯。重新沏了一盞。

  雲詹先生迷迷糊糊地點著頭,一時想不出話來說。

  ——實在是太像了!

  眼前的年輕人,像極了年輕時的靖王!

  眉眼五官,都是像極,連說話時微微勾起的唇角弧度,都彷彿一模一樣。

  他的面色漸漸的白了。

  而且他早前還對燕淮的身份頗為猶疑,畢竟大萬氏早已亡故多年,許多事他也都只是猜測。並無憑據。可此時此刻,當眼前的兩個年輕人站在一處時。他心頭的那點疑慮,竟是在頃刻間盡數消失。

  燕淮口中的師兄,生得同年輕時的靖王如出一轍。而燕淮,站在他身旁,卻同他也生得很有幾分相似。

  但單看神態氣息,比起年長的師兄來說,燕淮反倒像當初的靖王更多一些。

  雲詹先生自己也是糊塗了,說不明白究竟為何會是這樣,可他只這般看著,同他們共處一室,便覺得自己沒有想錯。

  不論是哪一個,身上都帶著年輕靖王身上的影子。

  這大抵,便是血脈的力量……

  他忽然有些啞然,掌心冒汗。

  他垂下眸去,盯著茶杯裡的暗綠浮葉,還有因為自己輕顫著的手而一圈圈蕩漾開去的漣漪,在心裡飛快地掐算著來人若是靖王之子,該是哪一位。昔年他還未離開靖王時,靖王膝下的子嗣尚且單薄。

  瞞了大萬氏的事,跟著靖王離京遠赴外地,並沒有過多久,他就離了靖王。

  仔細算一算,那還是燕淮出生之前的事,彼時靖王膝下還只有二子。倆個孩子都是庶出的,但小的那個卻是一落地便被靖王妃抱到了身邊教養。後來的事,他雖不曾親歷,但稍加推算也就能看得清楚。只要王妃一日沒有自己的孩子,那個庶子就會被王妃視若己出。世子的頭銜,自然也會落在他的頭上。

  他看一眼紀鋆,觀他穿戴,觀他人貌,直覺告訴他,眼前這人便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思及此,雲詹先生不禁唬了一跳。

  燕淮怎地跟靖王府的世子爺攪合在了一處?

  莫非,他早已知悉了自己的真實身世?又或是,靖王知道了他當年隱瞞下的事,派了人入京來?

  可他若是知道了,又是何時得知?

  只是一瞬間,他腦海裡就被紛雜的思緒填得滿滿當當,又錯綜交雜,攪成了一團漿糊。

  那些原先已湧到他嗓子眼的話,陡然之間又悉數咽了下去。

  他憂心自己命不久矣,心結難消,不忍帶進棺木中去,這才在反覆思量過後決定告知燕淮,誰曾想見到了燕淮,卻也同時見到了另一個人。他有意避開靖王府,當年才會遠去塞外,後又慣於隱居。他愧對舊主,不敢見其面,聞其聲,今天卻在突然之間看到了一個同他記憶中的靖王如出一轍的人。

  雲詹先生再次猶豫了。

  好在紀鋆並不曾久留,他的確只是順道來拜見一番雲詹先生,問候了幾句,便先行離開了。

  燕淮送了幾步,回來後自進暖閣,陪著雲詹先生,這才問及雲詹先生此番來東城的用意。

  雲詹先生勉強笑了笑,指了一旁擱著的一物道:「知你擅箭術,想著我這原有一把早年在塞外時得到的好弓,留著也是無用,倒不如尋出來給你,便當是你同阿蠻成親的賀禮。」

  「您使人送來,又或是喊我去取都可,何必特地來一趟,累著自己。」燕淮循著他手指的方向走了過去,取出東西來一看,果真是把好弓,便鄭重道了謝。

  雲詹先生又說了幾句話,便推說犯睏,要去歇著。

  燕淮就讓人送了他下去躺著,將弓收了。

  不多時,謝姝寧得了消息來找他,問:「師父都說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提。」燕淮指了那把弓給她看,「只說是突然想起自己還有把好弓在,特地送來與我。」

  謝姝寧微微一愣,「只是如此?」

  她疑惑,燕淮也是疑惑。

  他搖了搖頭,道:「雲先生不是想一齣是一齣的人,若只是為了這把弓,他理應不會親自來這一趟才是。」

  「何況如果只是為了這個,命我回頭轉交給你也就是了,為何非得親自見上一面?」謝姝寧忍不住蹙了蹙眉頭,琢磨著,「師父顯然是有話想要同你說,這才想著要見你一面。」

  可究竟為了說什麼?

  倆人卻都是一頭霧水,誰也想不出個由頭來。

  燕淮垂眸思量了一會,眉目間看不出是何神色,只突然道:「見著七師兄之前,雲先生的確是有話想說的。你方才不在場,不曾瞧見,雲詹先生見到七師兄的那一瞬間,面色都變了。」

  「哦?」謝姝寧很驚訝。

  燕淮頷首,也不笑,正色說道:「瞧著,像是久別重逢,再見故人。」

  謝姝寧更為詫異:「這怎麼可能?」雲詹先生是當年和舅舅一起入的京,在此之前,一直都居於塞外。紀鋆雖然也在塞外住過數年,可彼時他鮮少跟燕淮分開而行,若雲詹先生認識紀鋆,自然也應當認識燕淮。更何況,雲詹先生入京已經很多年,就算曾經見過他們,見到的也應該是還未長開的孩童面貌,而今即便見著了,也不會立即認出來才是。

  「雲先生昔年定居塞外之前的事,想必無人知曉。」燕淮回憶著方才雲詹先生的異樣,思緒漸漸飄遠。

  有些事,時日久遠了,他們也就都未曾查過。

  而今想來,卻彷彿處處玄機,叫人如墜雲霧之中,辨不清方向。

  他們揣測著雲詹先生未說出口的話,紀鋆亦是如此。

  都是眼睛毒辣,觀察入微的人,雲詹先生的古怪,燕淮能察覺,紀鋆自然也察覺到了。

  然而紀鋆並不認得雲詹先生,他甚至想不出自己此生是否同那個病弱老者見過面。

  可疑心既然生了,少不得就要查上一查。

  雲詹先生,卻在服藥後,昏沉沉睡了過去。這一睡,便睡了漫長的一整天。至翌日天明時分,他才在曙色中緩緩睜開了惺忪的眼睛。昨日看著還算清明的一雙眼,今日卻呈現出了種晦暗的渾濁。

  他已在好轉的病症,突然又加重了。

  一大清早,鹿孔背著藥箱急匆匆地衝進了雲詹先生房中,把脈施針,忙活了大半日。

  待到午時將至,他才躡手躡足地從裡頭走了出來。

  謝姝寧憂心如焚,見到鹿孔後,便細細詢問起來。

  鹿孔卻說,雲詹先生的病情如此反覆無常,多半是因為他心中鬱結難消所致。長此以往,只怕當真時日無多。

  身上的病痛,可用藥治,至於旁的卻不是他一介大夫所能左右的。

  可雲詹先生清醒的時候,亦是緘口不言,誰也拿他沒有法子。

  燕淮派出去的人,則沿著蛛絲馬跡,順藤摸瓜,想要從往昔歲月裡找出雲詹先生的癥結所在。

  沒有人知道,是否找得到;也沒有人知道,雲詹先生會不會哪日就去了。

  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漸漸說起了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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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洞悉

  這胡話說得自然也都是眾人聽不明白的,饒是跟著他長大的雲歸鶴,也聽不出他在迷濛間說的都是些什麼話。

  這一日,燕淮替下了雲歸鶴,陪在昏睡的雲詹先生身旁,暫且看顧片刻。鹿孔中途進來過一回,在雲詹先生腕下墊了迎枕,仔細把過脈象。屋子裡靜謐安寧,只有雲詹先生的呼吸聲顯得稍重了些,也有些紊亂。

  即便是睡夢中,雲詹先生也是頗不踏實。

  燕淮輕聲問鹿孔,脈象如何。鹿孔卻只搖了搖頭,說道:「全看雲先生自個兒了。」若雲詹先生自己也無求生之意,大羅神仙來了只怕也是救不了他的,更何況鹿孔醫術再高明,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輕輕嘆了聲,鹿孔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燕淮摩挲著椅把上雕著的花紋,垂眸沉思著。

  他打發出去的人,暫且還未能有消息傳回。雲詹此名,多半只是化名,要想一層層剝開迷霧,遠沒有那麼容易。然而雲詹先生病重,他們手頭要做的事,卻還有太多。

  皇貴妃的突然反悔,令人措手不及,原定的計劃再次被推翻。汪仁親自進了一回宮,同她悄悄見上了一面。因在肅方帝病榻跟前侍疾多時,皇貴妃自己一張臉也是熬得瘦了下去,再加上這幾日心思過重,連帶著面色也難看了許多。

  見著汪仁後,她也並不隱瞞,直言自己驟然反悔,乃是因為無意中察覺了白家的不對勁。

  白家的確給她拿了個准信,可等到她要請幼弟入宮之時,父親卻說他病了。皇貴妃握著拳,甲套刺破掌心肌膚,血珠迸濺,她似渾若未覺,只是苦笑不止:「雖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可到底也是信不得。」

  她想請了幼弟入宮,自也是為了挾制父親。

  一母同胞的兄弟裡,唯有小弟最像父親,也最得父親歡心。加上他又是老來子,就更是受寵,白家上下,哪個不愛護他捧著他。皇貴妃一貫知道,自己的小兄弟,一直都是父親的心頭肉。

  她當然也是愛惜他的,小弟是母親的最後一個孩子,生產時母親的年紀已是不小,費盡周折去了半條命才算得了他,她心疼母親得子不易,自然也將他視作得來不易的珍寶。

  小弟乳名天賜,可見父母疼他愛他之心。

  她做姐姐的,往常雖離得遠,君臣有別見得甚少,可多年來小弟在白家的地位,她卻很清楚。

  所以,在同父親明確了眼下的局勢,來日的動作後,她笑著提議,想接了小弟入宮小住,陪陪太子。

  她不是不信白家,不信自己的父親,她只是在這吃人的地方待得太久了一些,已習慣了多條後路,多些手段。父親是知她的,小弟入宮,雖為籌碼,卻並不是真的質子,等到局勢穩定,一切照舊如常。論輩分,小弟雖未年長太子太多,卻是太子的長輩,該稱舅舅的。舅甥二人,待在一處,也未不可。更何況,太子不日便會榮登大統,讓小弟先與太子交好,於小弟於白家於太子,都是大有裨益的事。

  故而提出這件事的她一直在想,即便父親怨她心眼多,不信任白家,權衡之下,仍會送了小弟入宮才是。

  然而誰知,父親斷然否決,不肯答應。

  她還當是父親憂心過重,不捨小弟,便又派了人親自去接。

  自從她收到白家明確的消息後,父親一行人也是早已入了京都,小弟當然也是一道的。

  她明白地知道這些,這才悄悄派了一行人去了京都的白府。可饒是如此,仍未能接了小弟入宮。因先前得了令,派出去的人也都不敢放肆,便只能帶著她父親白老爺子的話,回來複她的命。

  ——且多留心皇上,休要胡作亂為。沒了白家,你終究什麼也不是。

  短短二十四個字,像一把利刃劈開了她的身體,震驚漫天襲來,叫她幾要窒息。

  她掙扎著屏退了眾人,大口喘著氣,伏在案上,抬頭朝著窗外漸漸衰敗的花木望去。

  那些花,經過了一個盛夏的花期,隨著天日漸冷,已凋零得差不多了。太子前幾日來尋她時,瞧見了還說,等往後得了機會便要盡數拔了去,換了四季常青的樹才好。

  她想著太子稚氣未減的面容,驀地醒過神來。

  她會的,懂的,擅長的,皆源自父親。她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求小弟入宮與太子作伴,父親早該料得到才是。可等到她真的提了,他卻斬釘截鐵地拒了,拒了不提,甚至於還給她送了這樣一句話。

  即便是生她養她的父親,也斷不該在這種時候,同她說出這樣僭越的話來。

  這說明了什麼?

  她不由得慌亂起來,這說明父親根本無意真的助太子即位!

  父親清楚地知道她下一步會怎麼走,她卻不知道他的。皇貴妃只知,小弟不得入宮,便證明這其中藏有貓膩。一來若太子不得即位,小弟留在宮中,便有性命之虞,處境堪憂;二來若白家有鬼,那小弟便成了真正的質子一枚,成為了她挾制父親的好棋,同樣免不了要有性命之虞。

  依著白家,扶持太子雖有不易,卻並非不行。

  如此看來,前者便是白家不曾儘力,後者則是白家一直在欺騙她。

  不論是哪一種,都說明她跟父親之間說過的那些話,拿過的那些主意,都有著隨時崩塌的可能。

  故而,她要重新拉攏汪仁,做好最壞的打算。

  畢竟父親已敢明目張同她說出那樣的話來,便證明他已胸有成竹,不懼她疑。

  她當著汪仁的面,心卻是虛的。汪仁已位極人臣,身為宦官,也沒有再高的位置能讓他坐了,再高可就是龍椅了。皇貴妃借他的力,卻沒有同等的東西用作交換。

  她自然知道舒硯跟紀桐櫻的事,可就是因為如此,她才覺得,不該這般做。

  若她答應了,豈非就形同用女兒換了一條路?

  所以她先前拒了,但如今局勢困頓,容不得她多想,她不得不這麼做,可話至最後,她還是同汪仁懇切地說,想見舒硯一趟。

  汪仁一直只聽不說,聽到這句才終於稍稍抬了抬眼,輕笑道:「娘娘可知,您想要的那張椅子,已是保不住了。」

  晚了。

  從白家另起心思的那一日開始,這盤棋,就已經分出了勝負。

  白家代表天下士子,文官一脈。

  梁思齊代表兵馬,武官一脈。

  靖王府,更是野心勃勃,勢在必得。

  刨除他們,剩下的那些不過都是散沙,聚攏而來,用倒也是能用,可抵得住幾分,便難說了。

  這個道理,皇貴妃不會不知。可知了,又能如何?她似在看著汪仁,又似在看他身後的窗欞,眼神飄忽不定,「不到最後一刻,什麼都說不好。」

  「哦?」汪仁笑意微斂,漫然道:「何苦來哉,不過一張椅子,守比奪更難啊…」

  宮裡頭的女人,圖的卻不就是這麼些東西嗎?

  汪仁看得多了,焉會不明白。

  他拂了拂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淡笑著道:「咱家無用,至多也只能幫您謀條生路,至於旁的,還請您自求多福。」

  憑藉他跟燕淮一行人,再加上舒硯身為敦煌少主能動用的人力,想要扶持太子登基,用法得當,並非不可行。甚至於,太子即位名正言順,並不難,難的是今後怎麼守?一年兩年,三年五載,能守住多久?紀鋆動了心思,白家也動了心思,誰還能讓太子活著?

  捨得,捨得,願捨方才有得。

  皇貴妃不願捨,他們也沒有法子逼著她捨。

  他還想好好活著,尋個春暖花開的好日子,帶著宋氏一道回延陵去,曬曬太陽種種花,閒來無事損幾句燕淮小倆口……麻煩事,沾便沾了,沾多少卻是他說了算。

  他回頭便使人給燕淮遞了消息,要讓舒硯入宮親見皇貴妃。

  誰知無意間被莎曼知悉,沉默了片刻,忽然抓了汪仁去角落裡竊竊了一番。

  等到汪仁從她的魔爪裡掙脫出來後,便應下了要送莎曼一同進宮。

  舒硯自是不許,莎曼卻道:「若不說那是宮裡頭的公主娘娘,換做尋常人家,我就是上門提親去的,怎地不該去?」

  「該去該去!」汪仁站在宋氏身後,遙遙附和。

  莎曼滿意地點點頭,問舒硯:「可曾聽見了?」

  汪仁又同舒硯使眼色,輕咳一聲:「同去也無妨,的確該見上一面。」

  舒硯這才應了。

  消息傳回東城,謝姝寧聽了哭笑不得,卻也知道舅母不是胡鬧的人,此番必是心中有了主意。但她心裡還是有些不安,索性去了北城見舅母細說。是以這會來探雲詹先生的人,只有燕淮。

  他坐在床沿,沉思著,忽然聽到雲詹先生夢囈一般說起話來。

  支離破碎的字句,叫人無法辨識。

  燕淮見雲詹先生眉頭緊皺,額上冒汗,似十分痛苦,便要揚聲喚人進來,誰知還未張嘴,先聽到雲詹先生閉著雙目說了一句完整的話,「怎麼會是萬家的大小姐……」

  燕淮立時屏息。

  「……王爺好生糊塗……」含糊地嘟噥著,雲詹先生長出了一口氣,呼吸漸穩,似又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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