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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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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1 01:07:03 |只看該作者
第400章 隱瞞

  汪仁對此嗤之以鼻,伸手來搶燈,一面道:「話倒是說得輕巧。」

  世事難料,將來的事,眼下未曾經歷著誰又能下定論。不過燕淮能不假思索地當著他的面說出「生死不渝」四個字來,勉強叫汪仁看他順眼了兩分。最要緊的,依他之見,宋氏看燕淮還是相當順眼滿意的,他自然也就只能跟著滿意。

  月色下,倆人站在樹下,各自在心中揣摩著這樁八字終於有了一撇的親事。

  晚間這頓汪仁苦等許久的飯,中途雖叫謝翊鬧了個笑,但還是吃得賓主盡歡。酒足飯飽的眾人,心情都變得愉悅暢快起來。尤其是謝翊,多吃了兩杯酒,這會早昏沉沉睡熟了。

  倦意降臨於深夜,很快,萬籟俱寂。

  然而這天晚上,卻有人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夜色深濃,白日裡的灼熱隨著夜幕而散去,孤身躺在病榻上的雲詹先生卻覺燥熱之意一陣陣湧上心頭。他心裡,似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額上冒汗,渾身不自在。

  本以為已湮沒於歲月長河中的往事,就伴著這把悄悄燃起的火浮現了出來。

  雲詹先生以手握拳抵住自己的心口,覺得裡頭悶得慌,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時,慶隆帝在位時日尚不算長久,而今的肅方帝也還只是端王爺,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貴妃也還只是白家的女兒,不曾遠赴京都做她的端王側妃。

  物是人非,說的大抵便是這麼個滋味。

  雲詹先生尤記得,慶隆帝當年跟端王爺走得近,卻很不喜歡靖王。

  昔年靖王年歲還輕,加之自小性子頑劣,慶隆帝十分不耐煩他,可偏生靖王又不僅僅只是個紈絝,他文能武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若想要叫他領兵出征,也是立即換了戎裝就能翻身上馬,揚鞭而去的。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還是個溫文爾雅、討人喜歡的大好青年,未免叫人忍不住側目。

  何況,慶隆帝這一輩裡,已有了這樣一個人。

  端王爺同慶隆帝並不相像,同靖王倒頗有些相似。那時便連坊間也傳,端王爺像另一個更優秀的靖王,而靖王則是生得更好的端王爺。

  端王爺年長,年輕時性子也沉穩,手段也厲害,比起年輕些的靖王來,他更加引人矚目。

  然而只有跟隨在靖王身旁的他們知道,靖王其實遠勝於端王爺。

  即便如今端王爺成了肅方帝,在雲詹先生心中,他仍是比不得舊主的。即便,他已經離開多年,許久未曾再見過靖王爺的面。

  身為昔日靖王身邊最得他器重的心腹,雲詹先生自認對靖王的了解為第一,那就斷然沒有人敢稱第二。

  躺在病榻上輾轉反側的老人,頭一回懷念起了過去。

  曾幾何時,他也是風光過的。

  人生的轉折點,始於那一年的初夏時節。

  荼蘼花一叢叢開了又開,他甚至記得那幾叢荼蘼花,一共開了幾日。

  花開正好的時候,卻也是他們一行人不得不離開京都的時候。且不提靖王跟慶隆帝兄弟感情淡薄,只看京都已有了一個端王爺,靖王也該早日為自己做打算才是。

  江南是個好地方,魚米之鄉富庶閒適,最適合養老。

  不過二十出頭的靖王爺,在自己最好的年華裡,變成了一個年邁老者。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雲詹先生都還記得,當初靖王同自己說的那句話,他說,「那把破椅子誰愛坐誰坐。」

  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心底裡其實還是想坐的吧。

  若真的絲毫不曾在乎,自不會特地提及,他既說出了這樣的話,便證明他心中多少還有留戀。

  靖王是他們那一輩活著長大的皇子中,排行最末的一個。先帝爺在世時,很是寵他,慶隆帝一嫉妒便嫉妒了一輩子。不過慶隆帝是個性子軟弱的,他嫉妒著年輕的兄弟,卻並沒有動過要他命的念頭,甚至於在靖王故意透露了離京念頭後,他挑了富饒的江南於靖王,而不是哪些個貧瘠之地。

  權海沉浮的皇家裡,有沒有真正的兄弟之情?

  雲詹先生下不了定論,可偶爾想起當年的事來,還是會忍不住覺得大抵是有的吧。

  若坐在那張椅子上的人不是性子綿軟的慶隆帝,想必靖王當年也不會主動提出要遠離權利更迭的中心。

  但就在他收拾了行囊,準備隨靖王南下時,靖王悄悄喚了他去,吩咐了一件事。因為即將離京而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的靖王,在這樣要緊的當口,吩咐他去找一個人,一個姑娘。

  他出身高貴,生得又是一表人才,少年風流,本無可厚非。

  靖王身邊的姬妾,一向也不少。

  可這一次,雲詹先生卻聽得傻了眼。

  靖王要他找的人,是個上不了檯面的戲子。

  三教九流,這唱戲的可是下九流的貨色,同那勾欄裡靠著恩客過日子的人相較,名聲也委實好不了多少。這般出身的女子,便是留在靖王身邊做個貼身婢女,也著實不夠格,徒惹人笑話。

  雲詹先生便有心勸說靖王算了,可見靖王神色堅決,似早已想妥,又道他們馬上便要離京,多帶個唱戲南下,也並不是什麼大事,何必說了讓他不悅,於是便將話給咽了下去,不曾再提。

  他得了令,這件事不便讓下頭的人去辦,他便親自往靖王說的那家戲班子跑了一趟。

  伶人咿咿呀呀地吊著嗓子,梨園裡水袖翻飛。

  雲詹先生不愛聽戲,聽見這聲音便覺頭疼,腳下步子愈發匆匆,直奔後台而去。

  可他上上下下遍尋了一番,卻始終不見靖王所說的那個姑娘,不由起了疑心。

  他留了心眼,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叫他發現了一星蛛絲馬跡。

  戲班子裡,至始至終都沒有過靖王說的那個姑娘,是有人扯了戲子身份,誆了靖王。

  雲詹先生知曉這事後,很是抹了一把汗。

  靖王對外自稱江湖草莽,對方騙他是戲班子裡專扮世家小姐的旦角……真真是半斤八兩……

  雲詹先生一面為主子汗顏,一面又不免猜疑那姑娘是不是別有用心,於是並沒有立即回稟靖王,反而繼續順藤摸瓜,一路找了過去。對方留下的痕跡,越來越明顯,明顯到雲詹先生不由得惋惜,這樣的人若是心懷不軌只怕早死得連骨頭渣子也沒了。

  最終,在他們離京的前幾日,他找到了人,也再次傻了眼。

  那哪裡是什麼戲子?

  這分明是定國公萬家的嫡女!

  不是尋常小門小戶,也不是普通新貴官宦人家,是定國公萬家!

  這是個多大的烏龍?

  定國公萬家的嫡長女,焉能給靖王做小?

  靖王妃的身份家世,若要較真,那可還差著人家一頭呢!

  雲詹先生當場便嚇哆嗦了,匆匆拿了消息回去尋靖王,然而在遙遙看到靖王身影的那一刻,他遲疑了。不論如何,靖王一旦跟定國公府牽扯上,那江南他怕是就要去不成了……前一刻他才扯著嗓子喊要做個逍遙王爺,後一刻便同手握兵權的定國公府勾結到了一塊,叫慶隆帝如何想?

  他暫且還拿不準靖王的心思,若靖王得知此事後,仍有意於對方,該如何收場?

  他知道靖王不是個色慾熏心的糊塗鬼,可眼下這當口,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改變局勢的走向,即便只有不到一成的可能,他也仍不敢冒險。

  結果,身為靖王心腹的雲詹先生,生平第一次對主子說了謊。

  他塞了錢給班主,讓戲班子即日離京,隨即回頭告訴了靖王,戲班已早早離京,不見其人。

  靖王聞言,面上竟露出了兩分可惜跟悵然,看得雲詹先生心驚不已。

  好在他們也急著離京,多花時間人力離京去追個「唱戲的」,並不合適。

  這件事因為雲詹先生私下裡插了一手而不了了之,卻也就此成了他心裡一根拔不掉的刺。

  他得了靖王的信任,卻荒廢了它。

  有了心結的他,再無法用幕僚的身份留在靖王身邊。南下後,他並沒有待得太久。

  一別多年,有些事,他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忘了,不曾想卻還是記得這般清楚。

  在平郊的田莊上初見燕淮時,他便有些狐疑起來。

  第一眼望過去,恍惚間他還當自己是瞧見了少年時的靖王!

  當他得知燕淮的生母是萬家的長女後,他心裡的那點懷疑就像是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難道當年,靖王跟大萬氏已然……

  他無從得知其中細節,卻忍不住懷疑了又懷疑。

  但始終也只是懷疑著罷了……

  今兒個夜裡,他從雲歸鶴那突然得知謝姝寧跟燕淮的親事怕是要成,那些已深埋於心底的事便情不自禁地全冒了出來。

  若那孩子真是靖王的骨血,他當年,該是犯了何等大錯?!

  雲詹先生仰面躺在枕頭上,在暗夜裡長而沉地嘆了一聲。

  ******

  翌日,宋氏發了話,要見燕淮商議大事。

  因這樁婚事不同尋常,故而籌備起來,也不能同普通人家一概而論。

  汪仁藉口要湊這趟熱鬧,昨夜便賴在了這,歇在廂房裡。

  今晨一早,他便起了身,喝著茶等燕淮上門。

  然而行至半途的燕淮,卻在這時候收到了來自紀鋆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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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3 20:18:14 |只看該作者
第401章 身份

  燕淮跟紀鋆可算是在一塊長大的,同吃同住同睡,喝過同一碗酒,暗殺過同一個人。

  論理,乃是鐵打的交情。

  然而天機營裡發生的事,都不是他們願意回首去想去看的。人這一生裡,總有些事,是不堪回首的。於是,京都一別後,他們便再沒有見過對方的面。但為了以防萬一,臨別之際,二人仍準備了蔭蔽的法子用以聯絡。

  只這法子,多年來也不曾有人用過。

  即便是覺得最孤獨無依的時候,燕淮也未動過要用它的念頭。

  以他對七師兄的了解,若不是真到了非要聯絡他不可的時候,七師兄也一定不會輕易動用那個法子。

  盛夏時分,烈日灼灼,樹梢上的葉子被火紅的日頭曬得懨懨的,蜷縮著耷拉下來。知了藏在其中,發出一聲又一聲悲愴的嘶鳴。

  燕淮握著信,只覺上頭似乎猶自帶著江南朦朧的水汽。北地的大太陽直直照耀下來,將其照得乾燥而泛黃。薄薄的一張紙,在他掌心裡揉捏變形又舒展開來,那上頭的字跡,他認得,也絕不會認錯。

  提筆寫下這封信的人,的確是那已同他多年未見的七師兄。

  信的開頭,不過只是尋常問候。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些自己的事,當年平安回家後接過了父親手中的大半基業,後又娶了溫柔嫻淑的妻子,得了一個大胖小子。

  分明是七師兄的筆跡不假,可上頭說的這些事,燕淮委實沒有法子將它們擱到七師兄身上去想像。

  比起他來,七師兄的目光向來放得更加長遠,胸腔裡跳動著的那顆紅心也更為有力,他有很多想要的東西,很多……

  燕淮記憶中的那個人,絕不是個只圖繼承家業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男人。更何況,若他這一生只為了繼承家業而活,昔年又何必入天機營?除非,七師兄家的基業,十分與眾不同。

  視線一行行掠過紙上句子,燕淮的眸色漸漸變得深濃。

  七師兄既寫信於他,那勢必便是為了重逢,這般一來,憑他們二人對對方的了解程度,七師兄絕不會在信上同他扯謊。

  故而,燕淮相信,信上所言句句乃是真話。

  可這真話裡,又有多少粉飾太平的語氣?

  他從頭往下看,只覺具非本意。

  繼續往下看去,七師兄絮叨完他自個兒的事後,便問起了他來。

  多年前父親的喪事,繼母的手段,數年來可曾平安康健…

  關懷之意,似要從紙上滿溢而出。

  然而這些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用來遮掩他真實的目的的。燕淮索性一眼跳到了信末,視線筆直地落在了那一行「若得十一回執,為兄當不日入京一敘」上。

  七師兄要入京來?!

  燕淮的眼神微微一變,將信收好,轉身往謝姝寧那去。

  照理,他今日決計不用翻牆了,只讓如意叩門,往正門走進去便是了。但到了門外,他只撇下如意去叩門,自己則繞去了後頭尋謝姝寧。

  他來時走得急,這會時候尚早,故而一時半會宋氏一行人也不會生疑,謝姝寧這會也應該還在自己的小院子裡待著,不曾往前頭去。燕淮三步並作兩步,鬼魅一般,在青天白日下悄無聲息地溜進了謝姝寧的院子裡。

  小七正在外頭兜著圈,叫他嚇了一跳。

  因見燕淮行色匆匆,不由得壓低了聲音問道:「您這會怎麼上這兒來了?」

  「小姐可在裡頭?」燕淮輕輕搖了搖頭,亦放低了聲音問。

  小七聞言,頷首道是,又說:「小的這就去回稟小姐您來了。」

  從七師兄手裡寄出的信件躺在他懷中燙得像塊烙鐵,燕淮眉宇間籠著一層陰翳,他擺了擺手制止了轉身要進裡頭去回稟的小七,道:「不必了。」

  小七一愣,等到回過神來,燕淮的身影已至簾後。

  鏤著蘭草紋樣的竹簾被掀起了一側,輕輕落下,悠悠地晃蕩起來。

  小七這才察覺,半開的窗子後閃過一個青碧色的身影,原是方才謝姝寧已瞧見了他們,難怪不需他再另行通傳。見狀,小七便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片刻後,青翡也抱著兩身料子從裡頭走了出來。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小七跟青翡幾個,卻都已然拿燕淮當姑爺瞧,因而幾個親近的都沒有二話,只小心謹慎地避開了他們。

  屋子裡,氣氛卻同他們猜測的並不一樣。

  謝姝寧只看了他一眼便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心事」二字,自從他們倆人互相交了心後,這人便連在她跟前瞞一瞞自己心思的意思也無,不論何種情緒,悉數自然而然地流露在了她眼前。

  不過這樣的燕淮,倒也並不多見。

  她迎上前去,蹙了蹙眉問道:「出了何事?」

  若沒要緊事,今兒個他應當不會在這會便來見她才是。

  「你可還記得當年在那片胡楊林裡,跟我一塊的人?」燕淮抿了抿嘴,徑直往桌邊走去,給自己沏了一盞茶喝了,隨即正色詢問起她。

  謝姝寧便也走到桌邊,在他身側坐下,屈指在桌沿輕輕叩響,沉吟著:「你喚他七哥。」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但他們一行人收留了燕淮二人與駝隊同行,直至到達下一座城鎮時才分別,其中歷經的時日說長不長,說短卻也委實不短。她記性又不差,平素一件小事過了數年,也都記得清楚。當年在離開敦煌的那條古道上發生過的事,她自然更加不會輕易遺忘。

  何況那人跟燕淮假裝成了遭遇風暴落難的兄弟,她便是不想記得,也不容易。

  她看向燕淮,道:「你倒是一直不曾提及過關於他的事。」

  相識這麼多年來,她仔細回憶了一番,他們在京都用不同的身份重逢後至今,他從來也沒有提起過他那個七哥來。

  燕淮苦笑了下:「九死一生回到京都後,我們二人便分了手,至今不曾再見過面。」

  「這般說來,他必定不在京都。」謝姝寧肯定地道。

  「師兄弟裡頭,他行七,我行十一,所以當初便胡亂謅了他是我七哥的話來。」燕淮頷首,而後徐徐將那封信從懷中掏了出來遞給她,道:「我們已經很久不見,但時隔多年,今晨這封信卻送到了我手中。」

  謝姝寧微微一挑眉,伸手接了信卻並不立即拆開來看,只用三指按在信上,將信擱在桌上,定定望向燕淮說:「不要緊?」

  燕淮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她在問什麼,不由得失笑,點頭道:「這件事合該讓你知情,給你看信自是不要緊。」言畢,他默默補充了一句,「何況那日你我便說定了,今後不論何事,我斷不會再瞞著你。」

  謝姝寧聞言輕笑出聲,素白纖指取了信攤開來看。

  她看得快,心思動得也快,眉頭遂漸漸皺緊。

  須臾,她抬起頭來,用狐疑之色看向燕淮,道:「這位七師兄,看來並不簡單呀……」

  燕淮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問道:「怎麼說?」

  「你瞧這張紙。」謝姝寧將寫滿了墨字的信紙捋平,從中對摺,而後將其高高舉起。陽光直射下,縫隙間驀地閃過一絲金光。

  燕淮「咦」了一聲,湊近去看。

  「這紙是特製的,一刀便可換一座宅子。」謝姝寧鬆了手,感慨起來,「而且不是有銀子便能使得上的。」

  宋家不缺銀子,卻缺權勢,許多時候空有銀子卻辦不成自己想辦的事,好比這紙,便不是尋常百姓能用的。

  燕淮聽了這話,眉頭微皺,「可是極為稀罕?」

  他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

  謝姝寧卻搖了搖頭,回道:「若要說稀罕,也勉強可說,北地幾乎見不著它,只在江南一帶流傳。這紙的材質有異,北地天氣乾燥,若在這久留便會乾裂破碎。」

  說著話,二人皆朝那張紙看去。

  明媚的日光下,那紙已愈發的泛起黃來,變得薄而脆。

  「七師兄是個頗為謹慎的人,只怕他揀了這紙來寫信,是故意為之。」燕淮嘆口氣。

  謝姝寧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擱到了一旁的陰涼處,接著話道:「既如此,便是他想要讓你提前心中有個數,不至於在知悉他的真實身份後,嚇上一跳。」說完,謝姝寧卻低低「呀」了聲,扭頭看他,「江南多世族,難不成是哪家的未來家主?」

  可惜她雖生於江南,卻攏共也沒有在那住上過幾年,略熟悉些的也只有個延陵白家。

  她也跟著嘆了口氣,「可要派人仔細查一查?」

  燕淮沉思著,忽然一笑,看著她搖頭說:「不必,左右不日便會見面,見了便都一清二楚了。」

  他霍地長身而起,抬腳要往外去,口中道:「而且眼下有一件頂要緊的事需要我先去辦了。」

  七師兄的事再重要,他也得先把她給娶進門來再說。

  多事之秋,局勢瞬息萬變,他才不敢耽擱下去。

  走出兩步,他慢慢定住,轉過身來望著她窘迫地道:「可一道去?」

  謝姝寧見狀,捂著肚子笑了半響。

  最終,還是倆人一前一後地出了門。

  誰知好端端的走至半途,汪仁驀地從斜刺裡冒了出來,指了謝姝寧就道:「回去回去,你沒事繡嫁衣,養養身子便是了,旁的都不用你操心,少出房門,沒得曬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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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3 20:18:30 |只看該作者
第402章 宅子

  日頭大,又正值盛夏,雪似的皮也得曬黑了不成。

  汪仁言畢,別過頭去輕咳了兩聲,隨後指了燕淮道:「雖說這事本就瞧著沒什麼規矩可言,也都不是講究規矩的人,可你這沒事就往她跟前跑,像什麼話?」

  按理,這男女雙方成親之前,可是連面也不大好多見的。

  汪仁朝著謝姝寧擺擺手,口中說著:「快回去。」

  謝姝寧抬頭看看外頭的天,蔚藍清澈似琉璃一般,白雲薄細如絲綿,懸掛在高處的那枚大太陽紅彤彤好似燃燒中的烈火,這天的確是熱得厲害。但是……

  她收回視線,轉頭看向汪仁,語氣真摯地道:「印公,咱們這會可站在廊下呢,如何能曬得著?」

  「再走片刻離了這處可不就能曬著了?」汪仁被她的話一噎,慢條斯理地辯駁了一句後忽道,「哪家的姑娘好事將近時,是由自個兒商量的?」

  這話倒委實不假……

  不論是姑娘還是兒郎,這婚姻大事左右都是由父母長輩商議著定下的,其中細則也用不著他們這幾個小的跟著一塊商量。

  汪仁又說:「你娘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在上頭,你若將這事全權交由她去處理,她反倒是高興。你若陪著一道準備打點,她自然也不會惱,但難免少了幾分為娘的給女兒操持婚事的感覺。」

  他想事,總是一如既往地從宋氏身上出發。這回也沒有例外。

  方才說什麼恐她曬黑了不好看趕她回去的話,不過只是個隨口揀了來說的由頭而已。

  這樁婚事非比尋常,怎麼著也不能同京都普通人家嫁女娶媳一般簡單容易。但只在宋氏這一點上,汪仁想要讓她同全天下的普通母親一樣全心全意地操辦女兒的婚事。

  至於謝姝寧,當然只需在房中為自己的嫁衣好好動動腦筋便是了。

  他已直言,謝姝寧跟燕淮聽完,也都立時明白了過來他真正的用意。

  二人相視一眼,燕淮輕輕一頷首。

  謝姝寧便笑著說道:「也好,那阿蠻便先行告退。」

  事情真定下了。她手裡也有一堆需要收拾的。自然,嫁衣也是頂要緊的。

  汪仁便也笑了笑。連帶著看向燕淮的眼神也溫和了許多。

  宋氏身邊沒有長輩親人,謝姝寧的婚事她也不便跟謝翊幾個小輩商討,故而汪仁這次在裡頭也算是充當了謝姝寧的娘家親戚,加上眾人皆知。宋氏很拿汪仁的話當回事,汪仁當初又救過她的命,所以家中小輩們都十分敬重汪仁。

  燕淮便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印公先請。」

  汪仁果真很滿意,抬腳先行。

  長廊幽深,很快他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處。

  謝姝寧目送倆人離去,這才轉身一步步往回走。

  她的婚事,一直也沒能有個定論,加上先前因為同謝家決裂的事。一群人歷經波折,她小時宋氏為她準備的那些東西大部分都已作罷。好在他們誰也不缺謝家公中的那份嫁妝,嫁衣的料子。她當初卻是一併從謝家帶出來了。

  那料子本就是她娘在她小時便使人天南地北找來的,她焉會留給謝家。

  只一匹堪堪夠給她做身衣裳的,丟了未免可惜。

  早前一直是玉紫收拾著的,玉紫奉命去了宋氏身邊伺候後,這些箱籠物件也就都交給了後提拔上來的青翡身上。

  謝姝寧回了房,說起料子的事。卓媽媽便取了鑰匙,領著青翡一道下去取了來。

  料子輕軟似雲。摸上去滑而不膩。

  青翡雖管著箱籠,卻也是頭一回見到這匹料子,摸了下後忍不住驚呼:「這是什麼料子?」

  不止手感絕佳,顏色也好,紅得奪目卻不刺眼,鮮艷卻不艷俗,也不知是拿什麼染出來的。

  這料子雖不是眼下時興的,卻奢貴至極。

  卓媽媽笑著嗔道:「你個沒見識的丫頭!」

  青翡也憨憨地笑了笑,搖頭晃腦道:「這不是真沒見識過嘛。」

  卓媽媽聞言笑得更厲害,悄悄背過身去,其實她也沒見過呀。

  明晃晃的日光透過窗上糊著的輕薄窗紗照進來,正正落在了擱在炕上的那匹料子上。上頭便有暗暗的紋路,似活了一般在上頭輕輕搖曳。

  產自異國的衣料,稀世罕見。

  謝姝寧瞧著,不由得眉眼彎彎。

  這匹料子還是他們當年從敦煌回來時,千辛萬苦一併帶回來的。是她的舅母莎曼親自挑揀,費了好大力氣才得到手的好東西,想著只她一個外甥女,不論如何也得用最好的,硬是弄到了這麼一匹布。

  用它裁製的衣裳,若穿在身上,炎夏日子裡渾身沁涼,萬分服帖舒適,一滴汗也不出;隆冬時節裡穿了,則是渾身暖意融融。

  裁了做嫁衣,只能穿一回,倒真是奢侈。

  謝姝寧仔細打量著,想著倒不如留下另做了小衣穿,還能多做兩身而且也當穿,可她轉念又一想,正紅的料子做了小衣穿,似乎又太過了些……她一向也只喜歡那些瞧著素淨的。

  何況這料子是舅舅舅母的心意,一開始便是要用來給她做嫁衣的,另作他用也不合適。

  於是她便同卓媽媽道:「尋人將料子裁了吧,襟口那塊的紋樣我自己來,至於旁的且等我畫了花樣子,便讓青翡幾個手藝好些的幫著一併繡了。」

  卓媽媽應是,因這料子十分稀罕,不敢掉以輕心,遂領著人打起了精神小心謹慎地做了活計。

  青翡便陪著謝姝寧畫花樣子。

  提著筆畫了兩幅。謝姝寧卻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也不知母親那邊都談了些什麼?

  她正想著,卻透過半開的窗子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如意正匆匆地趕來。

  今日燕淮上門。特地帶了管事的如意,她是知道的,但如意這會來找她卻是為了什麼?

  片刻後,小七領了如意來見她。

  她問:「可是前頭談的不妥?」

  如意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都談得挺好的,是說起了宅子的事。主子特地打發了小的來問一問您,覺得安置在何處好?」

  「嫻姐兒不還住在泗水?」謝姝寧微怔。「那邊的宅子雖不大,但也盡夠住的了。」

  如意又搖頭:「主子說,泗水到底離這有半日的路程在,離宋太太也遠。不方便,該在城內置辦一處。」

  謝姝寧聞言心中一暖,燕淮能時時記掛著她娘,她很高興。

  明白了燕淮的心意,她當然不會拒絕。

  但南城是必然住不得的,且不說那是皇城邊上,萬家燕家都在那,便是都不在,也沒有閒置的宅子能叫他們買到手。西城亂些。也不便住。東城雖人來人往,但卻是藏身的最好地方,而且來往的闊綽商賈不勝枚舉。即便他們花再大手筆買下大片宅子,也不會引人注意,只可惜鬧騰了些。北城倒是最好,住的多是官宦人家,只有邊上的一些門戶,住的是像他們這樣沒有官身的普通民眾。

  他們若能住在北城。離宋氏便是再近不過了。

  只要離謝家所在的石井衚衕遠一些,便樂得輕鬆自在。

  而且只他們並燕嫻三人住。身邊也只有吉祥夫婦跟如意幾個心腹一道,地方便不用太大,這樣的宅子也容易找到。

  但是——

  謝姝寧忽然想起了先前在燕淮那看到的那封信,那位七師兄,不日便要入京來同燕淮一敘。

  她前世同燕淮鮮有交集,卻也知道燕淮身邊幾乎沒有友人。

  然而看今世燕淮的模樣,她卻不無驚訝地發覺,燕淮同這位七師兄似乎情同手足,關係極好。

  這般一來,前世他二人若不是後來決裂了,那便是這位七師兄一直隱在幕後,身份特殊。

  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像好事。

  心念一轉,她已看著如意細語道:「那便定在東城吧。」

  小隱於野,大隱於市。

  東城更便於行事,也更不容易引人矚目。

  住在東城,燕淮的假身份也就能就此落定,只說是外地來的富賈便是了。東城來往的商賈多如牛毛,誰也不會在意。

  她說完,又叮嚀如意:「要大宅子,若難尋,那便尋那些個相連的宅子。」

  如意不解,疑道:「豈不是要空置許多?」

  「我另有打算。」謝姝寧搖了搖頭,「你先這麼辦著,剩下的我得了機會再同默石細說。」

  如意狐疑不解地應了,得了話告退。

  走出門去,他站在天光底下,慢悠悠地忍不住琢磨起來,怎地謝小姐喚他家主子的字喚得這般順口?這兩人,倒不像是立馬要成親的人,反倒是像足了老夫老妻。

  他想著不禁笑了起來,這也好,他家主子能娶個知根知底的,今後也不必特地認新主子,而且也能有個能降得住吉祥那暴脾氣媳婦的……

  他笑咪咪地走遠,屋內的謝姝寧卻蹙著眉頭在想,不知燕淮手下的鐵血盟共計多少人,若要集結在一塊,又需多大的宅子。

  至於養兵的銀子,委實還不夠叫她放在心上多想的。

  她娘宋氏,則更是個不拿銀子當錢的主。

  談起該男方出的聘禮,汪仁正盯著燕淮瞧呢,她便輕輕柔柔地開了嗓道:「揀了阿蠻喜歡的物件買了送她便是,至於聘禮,搬來運去光費心力了,麻煩。」

  因不便請了媒人幫著說合這些事,宋氏便索性都同燕淮提了。

  「若圖這些,這世上娶得起阿蠻的人,還沒影呢。」

  何況,等阿蠻嫁過去,眼前這小子連人帶東西都是她閨女的,聘禮值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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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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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3章 正軌

  宋家什麼都缺,獨獨就是不缺銀子。

  然而諸人雖則皆知宋家富裕,但宋氏平素瞧著也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這會當著他們的面便說出了這般財大氣粗的話來,不由引得汪仁側目。他悄悄看了宋氏兩眼,心裡忍不住暗自嘀咕起來,再如何這聘禮總是少不得的。

  燕淮也是這麼個意思,聞言急忙搖頭,道:「該有的章程總不好省了。」

  這樁婚事原就不能大肆操辦,不比尋常人家結親,這會若是連聘禮也給略過不提,對謝姝寧而言,未免太過虧待。

  他不忍這般,言畢緊接著又解釋起來:「家妹有言在先,這些事她要親自操持。」

  宋氏跟汪仁聽得這話,具是一愣。

  宋氏驚訝地道:「燕家還有位姑娘?」

  且不論燕淮的身世,眾人知道的,燕家一直以來攏共就只有兩位公子,分別由萬氏姐妹所出的燕淮跟燕霖兄弟二人而已。他們從來也不曾聽說過,燕家竟還有位姑娘。

  汪仁亦面露詫異,定定看向了燕淮。

  燕淮神色泰然,同他們說起了嫻姐兒的事來,語氣裡不乏溫暖。

  在場的兩位長者,都是經歷過風霜的,一聽他開口便知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勢必不錯。宋氏也就跟著多花了些心思在上頭,猜測道:「先前阿蠻總領著鹿大夫出門,莫不就是去見嫻姐兒的?」

  因心裡頭已認定了這門親事,宋氏雖還不曾見過燕嫻,但說起她時的語氣裡並無生疏。

  燕淮輕輕頷首,前兒個他衝動之下來向宋氏提親時,說了一籮筐的事,卻忘了提起嫻姐兒的事來,這會便仔細地都說了。

  宋氏一面聽一面輕嘆,燕嫻的病,到底是老天爺不公,可惜得緊。

  同宋氏並排而坐的汪仁,則眉頭微蹙,終於隱約猜出了燕淮當日身在何處。至少,該是在燕嫻的附近。

  可惜了當日他未能及時得到線索,反倒是叫謝姝寧給搶了先失了在那丫頭跟前得意的機會。

  他默不作聲地聽著,端起手旁矮几上的鬥彩茶杯,置於唇畔呷了一口。

  他一直未曾開口,直到宋氏忽然改了口風收回了不要聘禮那句話,他才忍不住將茶杯往黑漆矮几上輕輕一頓,說:「派去尋阿蠻問話的人怎麼還未回來?」

  口中說著這樣的話,他的心思卻全掛在了宋氏身上。

  這可還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任這小子說上幾句話,她就改了口隨了他的意思……

  阿蠻還沒嫁出門呢!

  眉心皺成一個川字,他有些後悔起了昨夜同燕淮交好的行為。

  眼下這般境況,於他,還有什麼樂趣?

  他抿著嘴,桃花眼斂起,目光如炬地朝門口的珠簾看了去。

  正巧,如意從謝姝寧那趕回來稟報,叫他唬了一跳,差點沒順手將猶自抓在手中的珠簾給扯斷了。

  宋氏瞧見,失笑:「如意進來說話。」

  汪仁便立即也笑了起來,招呼如意進來。

  如意被他一笑,心中發毛,只當是自己回來遲了,連聲告罪,後才將謝姝寧的意思說給了他們聽。

  東城,大宅子,地方得夠寬敞。

  宋氏聽了心生疑惑,不知女兒為何這般說,汪仁跟燕淮卻同時心中一動,對視了一眼。

  比起宋氏來,他二人對謝姝寧的了解,反倒更細緻更深刻。宋氏看她,用的只是母親的眼光,他們看待謝姝寧卻絕沒有宋氏看到的這般簡單。因而如意一說完,燕淮也好汪仁也罷,就都想到了「大事」上去。

  她這是,想要將燕淮手下的人聚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了。

  未雨綢繆,走一步要看三步,如此做法甚妥。

  汪仁微微點一點頭,轉頭同宋氏道:「東城好。」

  聽他說好,宋氏立即便變得深信不疑,道,「就照著阿蠻的意思來置辦吧。」

  在他們家,這拿主意的倒多像是謝姝寧,饒是今次也沒有太大例外。

  該籌辦的事都被一一定下,婚事漸漸上了正軌。

  照理,納采、納成、親迎缺一不可,不管缺了哪樣都不合乎規矩,但這事打從一開始便跟規矩兩字不沾邊了,眾人也就愈發放開了手腳,渾不在意起來。

  宋氏倒是想多留女兒一段時日,但到了眼下這個地步,等到她挑揀起了黃道吉日時,索性便擇了最近的那個日子。

  下個月的廿十七,正是宜嫁娶的好時日。

  八月末,也快入秋了,不比現如今天熱,蠻好。

  何況今天也不過才初五,還有近兩個月的日子,緊夠用的了。

  但一群人仍抓緊時間忙活了起來。如意跟冬至找了中人在東城四處探聽起了合適的大宅子,因出手闊綽連價也不還,很快就找到了數間不錯的。幾人私下裡一商量,便讓圖蘭去請了謝姝寧悄悄地親自去過一過眼,讓她這將來的女主人親自挑。

  東城富戶多如牛毛,但多是外地來的商旅,久居的不過如昔年小淑妃的娘家容家一般的皇商之流。

  故而,東城的宅子換起主子來,便恍若更衣,快得很。

  空置的宅子圖紙先擺到了謝姝寧跟前,她仔細看過,又分析來往交通便利,距離南城北城的路程,隨即便挑了其中三座去看。

  走至第二座宅子觀看時,一直跟在她身旁唧唧喳喳幫著選宅子的圖蘭突然噤了聲,停下了步子。

  謝姝寧狐疑地轉身去看,卻見圖蘭白著一張臉,額上冒汗。

  她頓時慌了神,上前去扶住圖蘭的胳膊,急聲詢問:「怎麼了這是?」

  「腹痛……」圖蘭咬了咬牙,伸手捂住了肚子。

  說著話,她疼得連腰都彎了下去。

  謝姝寧大驚失色,急忙讓小七打橫抱了圖蘭,匆匆忙忙折返。

  圖蘭在她身邊待了幾年,休說尋常病痛,便是她偶爾受了刀劍之傷,也鮮少吐露一個痛字,端的鐵血漢子一般絲毫不怕疼。這會她卻疼得臉色慘白,腰都直不起,該有多疼?

  謝姝寧不敢想,什麼也顧不上了,只立即將圖蘭送了回去,又讓人飛快去請了鹿孔來。

  這一鬧騰,闔府上下都被驚動了。

  吉祥那邊自然少不得也要先遞個消息過去,眾人便都先將手裡的活擱了一擱。

  然而消息送到吉祥手裡,他揚鞭策馬急匆匆敢來時,已是近兩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可見泗水距離京都,還是遠了些。

  吉祥未到門口,已翻身下馬,飛奔而至,直往裡頭衝。

  可疾奔了片刻,他忽然後知後覺地發現,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對勁……他接到的消息明明是圖蘭陪著謝姝寧看宅子,突然疼得厲害被送回了府來,這分明是樁壞事無誤,怎地他沿途所遇之人見到他時,都面帶笑意?

  他腳下的步子愈發變得匆匆,似乎只是一轉眼的工夫,人影便到了圖蘭所在的廂房門口。

  房門半掩著,裡頭似乎聚了許多人。

  吉祥不由得一頭霧水,重重推門而入。

  一進門,他便看到卓媽媽跟青翡幾個丫鬟驚呼了一聲站起身來,見是他,卓媽媽便止不住地笑了起來,連聲道:「可算是來了!」

  這怎麼瞧著都不像是圖蘭出事了……

  他大步往裡走,口中急切地問道:「鹿大夫怎麼說?」

  話音未落,人已到了圖蘭床前。

  她蓋著薄毯正睡得香甜,面色紅潤,並不見病色。

  吉祥看著,長長舒了一口氣,也不顧眾人都在場,俯下身去,仔細地為她掖了掖被角。

  「小姐跟鹿大夫幾個都在耳房裡說話。」卓媽媽笑著,走上前來道,「你且過去瞧瞧吧,這裡有我看著。」

  吉祥遲疑著點了點頭,同卓媽媽道了謝,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轉身往鹿孔那去。甫一入內,裡頭正在說話的幾人便都朝他看了過來,個個笑容滿面地恭喜起來。

  他糊裡糊塗地往裡走,「何來的喜?」

  謝姝寧見狀不覺又氣又心疼,道:「你們夫妻二人倒可真好,這身子都近三個月了,卻沒一個察覺不對勁的!」

  圖蘭照樣上躥下跳,今兒個可差點出了大事。

  「往後可拘著她些。」言畢,她立即叮嚀了句。

  吉祥卻已經目瞪口呆地傻住了。

  半響,他才磕磕絆絆地問:「可……可是真的?」

  「假的!」謝姝寧沒好氣地接了一句。

  吉祥咧著嘴傻笑起來,手足無措地在原地踱步,旋即便抓著鹿孔詢問了起來,圖蘭眼下身子可還好,今後又都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就差連孩子該穿什麼都問了。

  謝姝寧瞧他那模樣,只怕是一時半會恢復不了常態,不禁失笑,搖了搖頭先行離開。

  這當口,圖蘭有了身孕,眾人都高興得很,只有圖蘭自己不高興。

  因了這回的事,謝姝寧讓吉祥拘著她,差點沒連床也不讓下,謝姝寧的婚事,她自然也是完全不得插手的機會。

  時間飛逝,等到她被允了自由走動時,這場婚事便已是迫在眉睫了。

  東城的宅子已派人收拾了一番,布置得差不多,燕淮那邊的人亦先從泗水搬了過去,對外便稱是尋常富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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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催妝

  大手筆買下的宅子,修葺一番後便瞧著很是不錯。燕嫻喜歡清淨,故她所要住的院子,必定就是這宅子裡最為僻靜之處。燕淮身邊都是粗漢子,其中最能拿來當丫鬟婆子使喚的人,也只有個如意而已。饒是燕嫻,她身邊也只有一個啞婆。

  偏生圖蘭有了身子,眾人都掛心著誰也不敢叫她操勞,只准她在屋子裡待著好生養胎,新房那邊的事,她也就無法插手幫忙。

  這當口,再尋了牙婆買人,是萬萬不妥的。所以到了最後,這布置新宅子的人手,就都成了謝姝寧派去的人。

  卓媽媽得了吩咐,領著幾個丫鬟婆子悄悄過去。一個兩個都是手腳麻利的,花了兩三日,匆匆收拾了一番,倒也差不離。燕嫻也微鬆了一口氣,她雖有心,但精力到底不濟,又不捨得叫別人來著手準備兄長的婚事,便在等宅子的事告一段落後,專心致志地打點起了聘禮。

  時間緊,結親的一應流程便也走得快。

  時間如同指間沙一般,在不知不覺間便盡數溜走。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燕淮那廂來催妝的日子。此時的規矩,男方催妝的日子,通常在迎親的前三日。男方的催妝禮到後,晚些時分,女方便要派人往男方送妝去了。

  故而北城這邊一大早便跟著忙活了起來,處處張燈結綵。

  廊下來來往往的僕婦臉上皆帶著笑意,角角落落裡都是一派喜氣洋洋。宋氏也高興,親自張羅著眾人在窗上貼雙喜,又在檐下一一掛起了大紅的燈籠。僕婦們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做著事,或拿了帕子高高爬上梯子仔細擦拭起了檐角,或抓著笤帚彎腰瞪眼掃去磚石縫隙間的漬垢,又有人趕往花廳,將裡頭一早安置好的桌椅仔仔細細都抹了一遍。

  用桂圓烹煮的茶已能用得,熱氣循著鍋沿裊裊升起,散發出一陣陣清甜的香氣。

  有婆子抓著小小的銅勺,一勺勺將待客用的桂圓茶往汝窯白瓷的小碗中。

  伴隨著陣陣甜香,遠處的天際上現出了幾抹橘色。

  冬至領著人在衚衕門口候著。這熱熱鬧鬧的氣氛,便一路從宅子裡蜿蜒著在整條衚衕裡瀰漫開來。

  依宋氏的意思,她始終是嫁女,總不能叫阿蠻悄無聲息地便出了門。何況他們先前便都已商量好了,這納成一事,照例而行。婚事不能大辦,卻不能不辦,該有的還是少不得。

  約莫半個時辰,衚衕外漸漸有了人聲。

  等到人影變得清晰,冬至便轉頭對候在那的幾個小廝使了個眼色。

  隨後,火花一閃,衚衕口響起了一陣「劈哩啪啦」的鞭炮聲,引得各家都忍不住悄悄打發了小廝丫鬟推門探頭來看熱鬧。

  薄煙瀰漫,大紅的紙屑隨風而起。

  震天響的鞭炮聲中,由東城而來的催妝隊伍,抬著大紅漆金的催妝盒子,朝著衚衕深處而去。

  汪仁也記著今日是催妝的日子,一早便帶著人到了宋氏跟前,幫著忙裡忙外,儼然一副主人家的模樣。眾人見得多了慣了,竟也無一人覺得怪異,只拿汪仁的出現當日常吃飯睡覺一般的事看待。

  這會,他便站在花廳門口,仔細打量著來催妝的人。

  打頭的兩個,一個是他熟悉的吉祥,另一個卻是是他不曾見過的,站在吉祥身後的那一個,亦是陌生面孔。

  汪仁瞇了瞇眼睛,佯作不經意地將視線落在了吉祥身上。

  吉祥便上前半步,先指了站在身後的年輕人方要開口,卻見汪仁忽然張了張嘴,道:「可是錦衣衛的人?」

  此言一出,下頭幾人都不由得微微一怔。

  「握慣了春刀的人,即便空了手,卻還是易露痕跡。」他漫不經心地解釋著。

  被看穿了身份的年輕人,便也不多加辯駁,只垂眸同他見禮:「秦南見過印公。」

  名喚秦南的年輕人,出自燕淮手下的鐵血盟,兩年前被他提拔著塞入了錦衣衛所,分管鐵血盟的情報。今日他來,一則當然是為了送催妝禮,二來卻也有更為重要的任務。

  汪仁並不知內裡詳情,可猜出他是錦衣衛的人後,神態便有些怪異起來,上下打量著秦南,卻並不言語。

  吉祥便又看向原本站在自己身側,穿了身真青油綠色懷素紗衣的青年為汪仁介紹起來,「這位是主子的師兄,昨日方至京都。」

  「見過印公。」話音一落,面貌俊美的青年便從善如流地問候了一聲。

  汪仁聞言,眼神微變,幾不可聞地呢喃了句「師兄」,而後溫和地笑了起來,對站在那的青年頷首示意,打著哈哈:「一路舟車勞頓,怕是累壞了吧,快請裡頭坐。」

  頂著大日頭說了幾句話,眾人也都熱了,聽了這話便朝著花廳裡頭魚貫而入。

  生得豐神俊朗的紀鋆,面有倦色。

  吉祥的話不曾作假,他的確昨日才至京都,也才終於在時隔數年後再次見到了十一。

  他也方才知道,十一馬上就要成親了。

  得知了這個消息後,他懷揣著的那些大計、野心,便都不便趕在這當口拿出來說了。

  多年未見,一切都還得慢慢地來。

  今日催妝,他既來了,自也要湊個熱鬧。

  他們師兄弟二人還未來得及細說這幾年的事,他也只知道十一要娶妻了,進了北城,又進了女方家所在的衚衕,他便當十一要娶的姑娘,只不過出身於普通人家,誰知才進門沒多久,他竟然便見到了汪仁。

  內廷裡的掌印大太監不止汪仁一個,可汪仁素來是個與眾不同的。

  然而汪仁是個宦官,這娶的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女兒。可什麼樣的人家,能叫汪仁來接待送催妝禮的人?

  紀鋆跟著人群,一步步往裡走,心裡卻漸漸有疑雲浮現。

  還有此次同行之人中的那個秦南,竟然是錦衣衛的人……

  十一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思忖間,一行人已進了花廳,漸次落座,有婢女上前來奉茶。

  他們送來的催妝禮,則已被悉數抬了下去,唯有鳳冠霞帔先被另行取了出來。

  至黃昏時分,謝姝寧的嫁妝也出了大門。

  送妝的隊伍先行,卓媽媽領著自家幾個得用的僕婦隨後而行,趕往東城「鋪房」。

  新人的新房裡,除了床外,剩餘木器皆由女家備辦,一向是規矩,這一點上宋氏很看重。

  帳幔鋪蓋必要成雙,宋氏便做主定下了八鋪八蓋。至於銅錫瓷器,古玩字畫,妝奩衣裳,更是悉數不盡。其中箱籠衣料、首飾珠寶,數不勝數,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若非宋氏心知此事需多些謹慎,這送妝的隊伍定叫她給安排成「十里紅妝」。

  因而古玩箱籠、金銀器皿之類顯眼的東西,她只備了些尋常分量,真正多的,是那些個田地房屋鋪子。

  她領著玉紫打了兩日算盤,將自己名下的產業一分為二,一份留給兒子,一份便趁著今次給了女兒。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只是對宋氏而言,這樁婚事裡還有太多遺憾,叫她忍不住覺得虧待了自己唯一的閨女。

  單說「鋪房」這一條,便該請了福壽雙全、家境富裕的「好命婆」來作那鋪房人才是,但這回,便只能由卓媽媽親自領了這活。雖說沒那麼多忌諱,可到底也沒圖吉利。

  因了謝家的事,再加上燕淮的事,這明明是大喜事,卻也不能廣而告之。

  連能給謝姝寧添箱的人,也沒有。

  宋氏便可著勁想要多在謝姝寧的嫁妝上,多加彌補。

  一抬抬嫁妝施施然上了路,鞭炮聲響了大半日。

  北城已許久不曾這般熱鬧過,青燈巷有人嫁女的事,像鳥兒口中銜著的草籽,隨著翅膀的撲棱聲,遍布了北城。

  就連石井衚衕裡的人家,也有不少聽到了這個消息的。

  起先只是幾個碎嘴的丫鬟婆子從外頭看了熱鬧回來,聚在一塊嘀嘀咕咕說著閑話,不曾想恰巧叫過路的大太太王氏給聽了個正著。大太太便差了人問,是哪家嫁女?

  幾個丫鬟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是一頭霧水,齊齊搖了搖頭。

  大太太見她們說的熱鬧,還當能揀了來聽個趣,誰知卻是一問三不知,不由得面露不悅。

  其中一個矮胖的婆子見狀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忙道:「是青燈巷裡的人家,奴婢聽說那嫁妝,怕是足足有一百二十抬之多呢!」

  大太太聞言微微一瞪眼,斥道:「胡說八道,一百二十抬,你當青燈巷裡住的都是哪些人家?」

  「太太若不信,且使人出去打聽打聽,大傢伙都明眼瞧見了的。」婆子訕訕然道。

  大太太聽了這話,面上不提,可心卻癢癢,轉個身就派了人出去探聽。

  結果回來的人說,多少抬怕是數不清,但卻似在裡頭瞧見了卓媽媽……

  大太太吃著茶,狐疑道:「哪個卓媽媽?」

  「就是原先在三房八小姐瀟湘館裡伺候的那一位。」

  「哐當——」

  大太太手裡的茶杯蓋摔了下去,她吃驚地問:「沒瞧錯?」
 
  丫鬟搖搖頭:「瞧得真真的,應當不會錯。」

  大太太驚呼:「那這嫁的,難不成是阿蠻那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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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艷羨

  邊上站著的丫鬟聞言,亦不由得面色微變,但到底不曾親眼目睹,因而聽見大太太王氏的話後,仍只站在一旁,只輕聲問:「原先不是聽說,八小姐跟著先前的六太太回延陵去了嗎?」

  「那也只是聽說而已,哪裡做得了准。」大太太搖頭,眉頭緊蹙。一張保養得宜的面孔變了色,她猛地將手中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頓,旋即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可走出幾步,她腳下的步子不由得又頓住,慢了下來。

  大太太站在廡廊下,抬頭望一望外頭的天,藍的白的,乾淨得纖塵不染,可她卻似乎從那純淨的藍與白之後,瞧出來了大片隱藏著的髒污,灰蒙蒙的見不得人,就好比老六家的那點子破事,沒一點能攤開叫人仔細去看的。

  她將手中的帕子揉來搓去,將掌心都揉得微微發紅。

  想起謝家六爺謝元茂來,她這心裡頭就忍不住有些犯嘀咕。老太太沒拿她當回事,這事半遮半掩,最終也沒盡數告知他們,謝元茂跟宋氏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宋氏又如何能將謝翊兄妹倆都給帶走,老六他又為何成了眼下這幅模樣。

  謎團一個個,堆積如山,叫人翻也翻不過去,想要揭開了外頭的那層紗巾往裡頭探明真相,卻又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她知道,這事肯定是說不得,若不然老太太焉能瞞得這般嚴實,丁點口風不露?

  二房那庶出的謝四爺當年沒走運,娶了跟淑太妃出身一家的容氏,容家遭殃時,躲也躲不及,硬生生給牽扯了進去,而今仕途難行,夫妻不睦,左不過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混日子罷了。

  同長房也幾乎徹底斷了走動,平素裡大門一閉,哪個又認得哪個?

  大太太想著,往廊下矮矮的欄杆上一坐,扯著手中的帕子暗暗地想,眼下這謝家,三房已廢,二房形同陌路,比來算去,臨到最後還是長房撐著場面。

  然而長房而今也有些撐不起來這門庭了。

  謝二爺進棺材的時候,大太太記得自己心底裡還偷偷樂過,她不喜二夫人梁氏,這眼瞧著二爺一家頹了,可不是高興多過擔憂。

  至少,沒了謝二爺,那也還有謝三爺撐著臉面。

  誰知去歲上,闔府大亂,謝三爺叫賊人傷了腿,又不得神醫望診,落下了頑疾。

  這般一來,他只得告病歸家,暫別了朝堂。

  大太太沒好氣地暗自嘟噥著,「偏生家中還有個蠢婦!」

  三夫人蔣氏,最是叫人瞧不上眼,要不是仗著是大老太太的娘家人,就憑她,能成什麼事,莫說有了老太太這也沒能成事。

  府裡這處境,本就亂糟糟的百廢待興,這蔣氏還巴巴地去求了老太太,將六姑娘謝芷若從庵堂裡接了回來養病。這還不算,她順帶著把老六家那魔怔了的庶女姝敏也一道給接上了馬車,帶回了府來。

  這都叫個什麼事啊!

  她不由得面露鄙夷,嗤笑一聲,起身回了房,隨後打發了心腹丫鬟下去,讓其將青燈巷有人嫁女的事,在府裡大肆散布,定要傳到老太太跟三夫人蔣氏耳朵裡。

  若這出閣的真是謝姝寧,可不能只叫她一個人心悶氣短不痛快。

  宋氏走時,可連一個銅板也沒落下!

  那叫人眼花繚亂的嫁妝,吃穿用度,她可還都記在心裡久久難以忘懷。若不是老太太幾個胡鬧,眼下這些個東西,還不都得是謝家的?

  她覺得氣悶,和衣在榻上倒,讓人給自己打著扇子,漸漸睡了過去。

  天色漸漸晦暗了下來,消息也已巴巴地傳進了蔣氏耳朵裡。

  蔣氏一得了消息便打發了人去青燈巷查探,不多時,被派出去的人就趕了回來,搖頭道:「夫人,近不得那宅子,但奴才悄悄問了問住在邊上的人家,那戶人家搬進宅子的日子,倒同八小姐他們離府時,差不離。」

  這便十有八九不會錯了!

  蔣氏皺著眉頭冷笑,捏碎了指尖的新鮮果子。

  人人都道宋氏去歲上便離京了,不曾想卻一直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待著。

  她待在那做什麼?

  看著日漸沒落的謝家,她可是笑得合不攏嘴?

  蔣氏陰暗地胡亂揣測著,僵著一張臉,問來人:「可知嫁的是何許人家?」

  「聽說是東城的外地富商。」

  「外地富商?」蔣氏聞言,目瞪口呆。

  「旁的不知,但送妝鋪房的人,的確都是往東城去的。」

  蔣氏吃驚極了,囁嚅著,「這便假不了了,但凡有個官身的,哪個願意往東城去住。」

  東城多的,就是各地聚集而來的富賈,一股子銅臭味。

  出手再闊綽,那也只是商戶。

  她驀地笑了起來,笑意直達眼底,衝著底下回話的奴才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知道是嫁去東城的,她心情大好,轉身往後罩房裡去。

  謝三爺厭惡女兒,可人已被接了回來,總得有個安身之處,便將六姑娘謝芷若送去了後頭住。平素裡,也只有蔣氏每日會去見她一面。再不好,也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她讓人提著燈,須臾便走至了謝芷若門前。

  謝芷若的病開春時便已大好,眼下照舊生龍活虎。

  她也從碎嘴的婢女口中聽說了青燈巷的事,一顆心正像是被貓爪撓著似的,難耐得緊,這會見母親來了,趕忙急匆匆迎了上去,張嘴便問:「青燈巷裡的那戶人家,可是阿蠻那小蹄子?」

  蔣氏瞪她一眼,將屋子裡的人都打發了出去,這才同她道:「八成就是了。」

  話音未落,謝芷若已是「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抹著眼角說:「她都嫁了……聽說嫁妝有足足一百二十抬呢!」

  語氣裡滿是嫉恨跟不滿。

  「瞎哭什麼!」蔣氏斥了一句,「若不是你自個兒不知事,如今哪等的著她比你先出閣!」

  白白叫肅方帝給破了身,又毀了同長平侯府的婚事,她這輩子,幾乎可算是完了。

  叫母親這般說了一句,謝芷若更是淚流滿面,哭著撲進她懷裡。

  蔣氏見狀又於心不忍起來,輕拍著她的背道:「好了好了,她是嫁去東城,有什麼好值得攀比的。」

  「東城?」謝芷若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

  蔣氏嗤笑:「聽聞嫁的是個外地來的富商。」

  謝芷若聞言,頓時破涕為笑,急聲驗證:「當真?」

  「假不了。」蔣氏頷首。

  謝芷若便抹去了淚,高興起來,用嫌棄的語氣道:「依她那模樣出身,充其量也就只有嫁入商戶的份。」

  蔣氏應和著:「宋氏自以為了不起,可離了謝家,他們算什麼東西。京都裡的人都知道老六的事,知道她同咱們府裡有罅隙,哪個願意娶她的女兒。」

  謝家再不如從前,那也還是謝家,斷不會有人捧著宋氏而得罪謝家。

  母女倆皆如是想著,心頭陰霾一掃而光,等到三日後,到了謝姝寧出閣的日子,蔣氏更是一早便打發了人出去,想著尋些笑話回來看也好。

  然而不曾想,她聽到的不是笑話,而是晴天霹靂。

  這日天才蒙蒙亮,謝姝寧便被卓媽媽幾個從被窩裡挖了出來,忙著洗漱更衣、梳妝打扮。

  等到宋氏過來看她時,她已換上了正紅色的嫁衣,端坐在臨窗的大炕上。

  青翡正揀了紅彤彤的如意果,用絲絹擦拭過後小心翼翼塞進她手中。

  謝姝寧握著果子,心不在焉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來。

  前世她出閣的時候,從北城往南城去的花轎晃晃悠悠走了很久,她又餓又渴,緊張不已,低頭看看手中捧著的討采頭用的如意果,恨不能咬上一口,可那時的她焉敢下口。

  進了林家的門後,也沒人管她是餓還是累。

  桂媽媽忙著跟林家的人打交道,這事不容易,因而桂媽媽拉了月白去,倒把綠濃給留下了。

  她就坐在那,僵直著身子,聽著外頭的熱鬧,一顆心似浸在冰水中,往下一點點墜去。

  時過境遷,她此刻想起來,仍覺那滋味十分不好受。

  她捧著果子抬起頭,想著這一回花轎上若餓了,她鐵定就地把這果子給解決了才是。

  正想著,視線撞上了母親的。

  她看著徐徐走近的母親,愈發覺得前世便如夢一場。

  睜開眼,夢便醒了。

  她望著母親,笑靨如花。

  宋氏則忍不住熱淚盈眶,笑著贊道:「你舅母選的好,這身顏色委實襯你。」

  卓媽媽幾個聞言,便也紛紛讚歎起來。

  眾人說著話,外頭已有了動靜,嗩吶齊聲響,鞭炮聲震天。

  迎親的隊伍,抬著花轎,已進了衚衕。

  打頭的新郎倌,年紀不大,身材頎長,肩寬腰窄,端得一副好樣子。

  然而一轉過頭來,哎喲我的娘,那一臉麻子,跟在芝麻堆裡滾過一圈似的,叫人不忍心細看,鼻子眼睛嘴巴生得何樣,同這張臉一比,就都不重要了。
 
  蔣氏派出來打聽的人,看傻了眼,心裡頭卻高興,這要是跟夫人說了,沒準還能得一大封賞。

  他正興沖沖地要往回趕,誰知卻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今日這嫁的,是東廠督主汪仁的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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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7
發表於 2017-4-23 20:19:25 |只看該作者
第406章 出閣

  休說這平素就不起眼的青燈巷,便是放眼北城,尋常也沒人能請得動他。

  可這回,眾人卻聽聞,汪印公特地領著人從南城來,親自出面給新娘子添了嫁妝不提,等到新娘子出門時,必還得親送。知悉這消息的人皆忍不住暗自咂舌,議論紛紛,對即將出門的新娘子百般好奇。

  身為蔣氏身邊最得用的下人,卻自然知道今日出閣的人是怎的一副模樣。

  三房的八小姐,他們也都是曾經見著過面的。

  可誰也沒想到,她竟成了汪仁的義女。

  被蔣氏一早便打發出來打探情況的小廝,緊緊皺起了眉頭,忍不住懷疑起來這裡頭是不是出了什麼紕漏,叫自家夫人弄錯了人。

  嗩吶聲鞭炮聲不絕於耳,人群熙攘喧鬧。

  他深吸了一口氣,暫且繼續靜候著,只等新娘子出了門上了花轎,再回石井衚衕稟報去。若不然,這會回去,沒準還得被責罵一番。而且汪仁一事,此刻也還只是聽說而已,未得眼見,便不能作數。

  正想著,耳邊聽得有人驚呼:「好生闊綽!」

  謝家的小廝探出大半個身子,踮著腳循聲望去,只見漫天的銀錁子,落雪一般,夾雜著紅紙散落在眾人腳下。湛藍的天,隱隱泛著橘色,叫這白紛紛的「細雪」給映襯得恍若仙境。

  衚衕裡湊著熱鬧的人,多是各家的僕婦小童,平日裡何嘗見過這般場面,登時一個個都興高采烈地歡聲高喊起來,擁上前去搶起了銀子,哪個還顧得上去瞧新郎倌好不好看。

  與此同時,迎親的隊伍同彎腰撿著賞銀的人群擦肩而過,倏忽間便已到了新人門前。

  青燈巷尾的宅子,佔地不多,宅子也就修建得並不太大,但瞧著像是修葺過的,窗門磚牆,都透著極乾淨的新意。

  正門檐下懸掛著大紅的燈籠,午後的風一吹,便晃悠起來,喜氣隨之瀰漫,遍上眾人心頭。

  幾個男儐相漸次上前,擁堵在了緊閉的宅門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後,「嘭嘭」將門敲響。

  門後早有人候著,就等著他們「羊入虎口」,見聲起門晃,一把去了門栓,卻不將門大開,只小小開了道縫,倚在門後透過那細溜兒一道門縫道:「新姑爺的封紅不知備了多少個呀?」

  外頭的人伏低做小,笑著掏出大把封紅朝門縫塞進去,賠著笑臉。

  少頃,便有小丫鬟匆匆往謝姝寧院子裡去,滿面含笑地嚷著報信:「花轎進門了!」

  屋子裡的眾人聞言,便都急了起來,仔細查驗著可還有什麼未準備妥當的。

  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謝姝寧瞧著,卻是最淡然的那一個。

  宋氏眼角含著淚,笑著親自為她將鳳冠上的絲穗輕輕放下。

  正紅的穗子半遮了她的面孔,莫名帶出兩分悵然來。

  宋氏拍一拍她的肩頭,低聲道:「娘的女兒,長大了。」說著,她的話音不由得一哽,眼淚撲簌簌而下,竟是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嫁女嫁女,原是這般滋味。

  「娘,阿蠻嫁了人也還是您的閨女啊。」謝姝寧也禁不住被她帶出兩分淚意來,因怕花了面上妝容過會還得重新梳洗打扮,咬著牙生生忍住了,只輕輕靠在了母親身上,柔聲勸慰,「您若想女兒了,使人給我遞個話便是。」

  宋氏聞言收了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嗔道:「盡會胡說,既嫁了人,哪裡還有日日往娘家跑的道理。」

  但她心底裡仍酸酸的,叫人不好受。

  母女倆拉著手,宋氏絮絮叮嚀了幾句。

  不多時,外頭動靜愈大,小七從人群裡擠出來,提醒眾人時辰差不多了。

  於是,宋氏先行一步往前頭去,緊接著卓媽媽幾個便也收拾了一番,扶著謝姝寧出了門去往正堂。

  沿途長廊,入目之處皆張燈結綵。

  正堂亦早早被仔細布置過,這會迎親的送親的人,都擠在了裡頭,但中間過道卻被徹底留了出來。

  謝姝寧的視線透過絲穗間隙望了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燕淮。

  然而定睛一看,她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擱在青翡手臂上的那隻手情不自禁地用了力,一張明艷照人的臉藏在垂落的絲穗後,眉眼俱彎。

  原先他們商議著迎親這日,他該如何將真面目掩了過去。

  吉祥跟鹿孔嘀咕著,易個容吧。

  可再一問,哪個會?卻是面面相覷,誰也不會。

  謝姝寧便道,那就索性點了滿臉麻子得了,保管能瞞過去。

  眾人一想,倒也有些道理,便先拖了如意來試驗,的確是人見人懵,看得久了還覺頭暈眼花,因而連看也不敢多看他兩眼。

  今日這「麻子」生到了燕淮面上,卻尤為惹人發笑。

  謝姝寧咬了咬唇,強行忍住了,一步步往裡走。

  汪仁正好抬頭看了過來,見她身子微顫,又看不清楚眉眼,不由得便以為她是哭了。他轉個頭,就能看到宋氏微紅的眼皮,顯而易見方才是掉過淚的,這會又見謝姝寧這般,他便想著是母女倆抱頭痛哭過一場了。

  他手足無措地坐在那,背脊挺得筆直,沉著臉,模樣極唬人。

  小五小七幾個擠在人群裡,見狀不禁竊竊私語。

  「印公是不是不待見這門親事?」

  「瞧著倒不像啊!」小五把頭搖成撥浪鼓,「前兒個你沒瞧見?印公得了太太的邀請,背過身便笑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小七點點頭,「這話倒不假。」

  謝姝寧成親,父親謝元茂卻是不能到場,何況也不會有人願意他出現。

  雲詹先生為師,便如父,但他重病在身,也吃不消這樣的場合。

  原本眾人便都以為等到謝姝寧臨行之前辭別父母時,能坐在正堂上,受她跪拜的人,只有為母的宋氏一人罷了。

  誰知,宋氏出面邀了汪仁。

  汪仁救過她的命,是為恩人,於宋氏看來,他待謝姝寧一向也好,今日與她一道坐在正堂上受謝姝寧三叩首,並不為過。

  然而這事出乎了汪仁的意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沒有半分準備,乍然聞言,驚慌失措,只知重重點頭。

  她能請他上座,便證明她全然不在意他的身份。

  司禮監掌印大太監也好,東廠督主也罷,人人怕他也罷,可真論起來,朝野之中有幾個沒在暗地裡鄙夷過他?

  去了勢的宦官,天生便似乎矮了人一等。

  他不信邪,旁人鄙夷他,他便要叫那些人連鄙夷他的資格也無!

  但每一回站在宋氏跟前,他卻便自己覺得自己矮了下去,禁不住自行慚穢。

  可眼下,宋氏卻請他和她並排而坐,一道送謝姝寧出門!

  汪仁先是怔愣,等到回過神來,那便是鋪天蓋地的歡喜,喜得他找不著北。

  今晨臨出門前,他特地仔仔細細沐浴了七八遍,換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好容易才穿戴妥當。

  小六幾個卻用異樣的眼神打量他,似在嫌他最後挑定的這身衣裳太過老氣古板,不像他平素慣常穿的。

  他一早發覺,但心情大好,便懶得罰他們,只當沒瞧見。

  何況,他們懂什麼?

  當爹的就該是這麼穿的!

  於是,此時此刻,年不過三十餘的汪印公穿著身樣式守舊呆板的衣裳,端坐在正堂上。

  他內心拘謹,面上卻不敢叫人看出破綻來,因而非但不顯,反倒還從眉眼間帶出幾分冷銳來。

  身著嫁衣的謝姝寧越走越近,他卻悄悄側目去看一旁的宋氏。

  側顏溫柔嫻靜,他看著,腦海裡「錚」地一聲,似崩斷了根弦。

  喜樂喧鬧,在他耳畔縈繞不散,恍恍惚惚間,他彷彿瞧見了身著嫁衣的宋氏……

  怔仲間,謝姝寧已至他二人跟前,跪下去磕了三個頭。

  她磕得實在,聲音脆而亮。

  一直仔細看著的燕淮心頭一跳,擔憂地望了過去,也不知磕紅了不曾。

  宋氏這當娘的也心疼,急忙伸手去扶她起來,哪管什麼規矩不規矩,先將她面前的絲穗撩開一角仔細看過了才嗔道:「石頭做的丫頭,不知疼了嗎這是!」

  輕聲嗔著,宋氏的眼眶卻再次泛起紅來,將女兒攬進懷中,落下淚來。

  明知離得不遠,可這不捨之情,卻仍強烈得無法自控。

  她再次落下淚來。

  汪仁瞧見,驀地徹底回過神來,想勸又不知該如何勸。

  良久,他才惴惴不安地看著母女倆,小聲道:「吉時要誤了……」

  宋氏聞聲忙鬆開了謝姝寧,幫她抹去眼角些微淚痕,收拾了一番。

  謝翊也忙從人群裡鑽出來,等謝姝寧蒙了蓋頭後,輕手輕腳地將她背起,在漫天劈哩啪啦作響的鞭炮聲中,送她上了花轎。

  充當轎夫的鐵血盟諸人,輕鬆地抬了轎子,穩穩噹噹地往東城去。

  謝姝寧身在轎中,不知時辰幾何。

  到了東城大宅,邊上已無陌生人,她捧著如意果,被人攙著下了轎子。

  蒙著蓋頭目不能視,腳下一個踉蹌,她身子一晃,下一刻便被燕淮親手給扶住了。

  站在邊上的紀鋆正好看見,不由得眼神微變。

  十一他,似乎很看重這位新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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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3 20:19:38 |只看該作者
第407章 花燭

  時已傍晚,日光漸漸變得昏黃溫暖,懶洋洋地落在眾人身上。

  紀鋆微抬眼皮,往宅子正門口上方懸掛著的門匾望去,季府二字,明明白白地映入他的眼簾。自打他到了京都見到十一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注意到了這塊門匾。

  他記性平平,但多少還記得,當年他們兄弟二人在外走動,隱瞞身份時對外人宣稱的便是季姓。

  而今,這塊門匾上寫著的也是碩大一個「季」字。

  那時,因他本姓紀,故而在思量假名時便不由自主地說了個季字。彼時尚且青稚的十一對這並不在意,不論用哪個姓都行,於是便聽從他的意思定下了「季」姓,兄弟二人,一為季七郎,一為季十一郎。

  紀鋆記得清楚,季是假姓,七郎跟十一郎不過是他們在天機營中的排行變化而來。

  這原本就該是個徹頭徹尾的假名字才是。可他見到了而今身量已拔得比他還略高寸餘的十一,卻發現,他仍是季十一郎,連宅子正門上方的門匾也是寫的季府。

  心念一動,狐疑漸起。

  他細細思量著,單看門匾上的「季」字,要麼是他當年信口胡謅一不留神竟給說中了,這原就是十一的真姓;要麼就是十一依舊用著虛假的名字,渾身上下滿是秘密。

  來回反覆想過一通,紀鋆覺得,定是後者跑不脫了。

  若只是季姓也就罷了。偏生還叫著十一郎,可不是假的?

  他們師兄弟之間的秘密,一直多得很。真要攤開來說,三天三夜也說不盡,所以重逢後他並沒有立即便同燕淮說起正事,但他知道,他們仍舊是當年在廣闊無垠的沙海上,互相扶持的好兄弟。

  十一同他幾乎可算是一道長大,既敢帶著他往家中領。便肯定早就清楚他會疑心上季十一郎這個名字。

  由此可見,十一身上的秘密對十一而言。並不怕他知道。

  至多,只是眼下時候未到,畢竟他正要迎娶美嬌娘。

  終身大事,自然重要。

  紀鋆看著身著嫁衣的一雙新人。突然憶起了家中小兒,想著那粉團似的孩子還只會哼哼唧唧,連聲爹也喊不來,不由得又是無奈又是笑。

  想起孩子,男人堅硬的心也不由得軟成了一灘水。

  他打量著出了轎子的新娘子,暗忖:若將來十一得了個閨女,兩家沒準還能結門親。

  有時候,用來制衡的條件越多,同盟之間的關係也就會越穩固。

  思忖間。新人已入了門。

  拜過天地,謝姝寧便被扶著進了新房。

  燕淮亦已淨面,換回了他原先的模樣。

  隨後壓襟、撒帳……

  挑了蓋頭後。有人遞了合巹酒上來,她跟燕淮一人手持一盞,先吃半盞,再交手互吃剩下那半盞。

  雖說他們這親成得省了許多規矩,但這新房裡該走的流程倒是一樣也沒少。

  酒席也是要吃的,但吃酒的人。都是燕淮手底下的人還有謝姝寧那廂來送親的人,至於親戚朋友。倒是幾乎不曾有。

  等到吃了子孫餑餑,燕淮先行離去,謝姝寧盤腿坐在炕上,去了鳳冠,揉著脖子垂眸暗想,前一世她出嫁,面上端得風光,光給她添箱的人那就數不清了,可那些人有幾個是真的因為她添的箱?那都是添給謝家做臉的。至於長平侯府,場面必然做足,瞧著熱熱鬧鬧的,親戚朋友往來不迭,令人目不暇接。

  可她從來也沒覺得歡喜過,不似今日,即便什麼都沒有,她也高興。

  出門前,她娘好好地坐在正堂裡受了她三個響頭,長大成人的哥哥一路背著她上得花轎,月白則牽著雀躍的豆豆站在鹿孔身邊觀禮,舅舅舅母遠在敦煌一時不能來但卻有表哥舒硯在。

  重要的人都在,要嫁的人也是自個兒心之所向,還有什麼能值得叫她不高興的?

  早已沒有了。

  暮色漸漸降了下來,新房裡點了燈,靜悄悄的,只有燈花偶爾劈啪炸開發出一陣輕響。

  外頭也並不十分喧鬧,她輕輕舒了口氣,只覺歲月靜好,不過如此。

  須臾,小腹微隆的圖蘭大步流星地閃身進來,身後跟著青翡,手裡端著碟點心。

  謝姝寧瞧見就笑,說:「就知你是個閒不住的,千叮嚀萬囑咐叫你不要四處走動,總也不聽。」

  圖蘭嘿嘿地笑了兩聲,倒將腳步放慢了些,又將手裡端著的瓷碟塞給青翡。青翡便捧著送到了謝姝寧跟前,道:「您這一整天也沒用幾口東西,暫且先吃些點心墊一墊吧。」

  謝姝寧倒也真有些餓了,想著左右也沒個長輩在,這心神都鬆懈開了去,遂揀了塊糕小口吃了。

  一宅子都是見慣的熟人,青翡幾個瞧著也都自在。

  過得片刻,青翡沏了一盞茶送過來,隨即仔細詢問:「小姐,今兒夜裡,留誰值夜?」

  照平時,該是青翡值夜,但謝姝寧還帶了幾個丫鬟過來,而且到了新地方,少不得要再盤算一番。

  謝姝寧低頭呷了一口茶水,旋即笑了起來,搖頭道:「不用人值夜。」言畢,她慢條斯理地補充了一句,「往後也不用,你們只管歇你們的便是。」

  青翡一愣。

  圖蘭卻彎著眉眼笑了起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眼裡滿是揶揄。

  謝姝寧忍不住瞪她一眼,這嫁了人有了身子,可還真是不一樣了她。

  她擱下茶盞,搖搖頭說:「府裡原也就沒讓人值夜的習慣。」

  燕淮身邊當真是連個丫鬟也無……

  她都不知是該高興好還是該覺得詫異才好。

  「這倒是真的。主子身邊平素也不喜歡有人近身伺候著。」圖蘭說起燕淮來,「那話怎麼說的?方圓百里生人勿近!」

  「你就胡謅吧!」謝姝寧聞言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方圓百里……」

  圖蘭眨眨眼。撫著肚子鄭重地問:「不然該是多少里?」

  「……」謝姝寧無力扶額。

  漸漸的,天色愈發得暗了。

  正值炎夏,到了晚間也不見涼意。謝姝寧慢慢地有些犯了睏,打發了圖蘭跟青翡出去,和衣躺下,取了海棠花樣的紈扇,有一搭沒一搭地給自己扇風。等著燕淮回來,誰知睡意漸漸上湧。竟是有些擋不住,半闔著眼,欲要睡去。

  半寐半醒間,她聽見有腳步聲走近。卻一時睜不開眼。

  紈扇脫了手,「啪嗒」一聲輕響掉落於地。

  她在朦朧間探手去抓,卻忽地握到了一隻手,心頭一跳,一下睜開了眼。

  燕淮正俯身拾扇,見她醒來,笑道:「怎地也不換了衣裳再睡?」

  謝姝寧有些窘然,撐著身下床榻坐起了起來,抬手揉了下猶自惺忪的眼角。正紅色的喜服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她喃喃道:「原想等著你。誰知竟睡了過去。」

  燕淮給她輕輕打著扇,「被七師兄拖著吃了兩杯酒,一時沒脫開身。」

  「怕是不止吃了兩杯。」謝姝寧笑道。

  他也笑:「約莫有小半壺。」

  說著話,謝姝寧漸漸睡意消散,遂起身喚了人進來梳洗。

  燕淮果真不慣旁人近身伺候,等到謝姝寧收拾妥當。便自進了耳房。

  待他出來時,謝姝寧正執了小銀燭剪。剪著燭芯。

  描金的大紅喜燭,是要燃整夜的,因而光亮較之尋常蠟燭更甚。

  謝姝寧站在案前,長髮鬆鬆挽著,露出中衣的那截手腕膩白似玉,姿態閒適慵懶。

  聽見動靜,她轉身來看他,嘴角微噙著笑意。

  溫暖而明晰的燭光,映在她臉上,愈發顯得明艷不可方物。

  他不由捨不得移開視線,眼瞧著謝姝寧又走近了拔步床,伸長了手去勾床柱上的銅鉤,想要將帳子先放下來。沐浴過後,她身上只著了輕薄的小衣,這會一抬手,便露出一截瑩白似玉的纖細腰肢來。

  細腰一抹,恰似弱柳扶風。

  燕淮只覺心中一熱,緊接著這股熱意便飛快朝身下湧去,先前吃的那幾杯酒,似乎也才後知後覺地上了頭,叫他心神恍惚。

  他呆站在原地,半響不曾動作。

  「怎麼了?」謝姝寧放下了半邊帳子,見他站在那盯著自己看,不由疑道。

  燕淮聞聲回過神來,笑著應了聲「無事」,大步朝她走近。

  帳子後,著百子千孫圖的薄被已然鋪開。

  倆人俱覺臉上一熱,強自鎮定著一前一後上了床。

  掀了被子一角,謝姝寧先鑽了進去,動作間牽扯衣裳,露出了一抹肩胛。她渾然不知,正巧轉過身來,雪丘隱現。

  燕淮瞧見,不由渾身燥熱。

  然而定睛看去後,卻眸光一黯。

  她心口處有一道疤,幾經結痂又脫落,用盡了上好的藥膏,卻終究不見消去,至今仍頑固地留在上頭。

  粉褐色的疤,細細一道,卻刺目異常。

  他忍不住輕輕拂上它,長長嘆了口氣:「該有多疼……」

  這道劍痕,至始至終都是他心裡頭的一根刺。

  謝姝寧不妨他突然觸碰,身子一顫,羞答答想躲,卻見他神色黯然,不由暗嘆一聲,有心安慰,索性湊近了與他咬耳朵:「你已拿你自個兒來還債了,疼也值了。」

  燕淮聽著,心頭一震,驀地將她摟進懷中,一把低頭吻了上去,呢喃著:「阿蠻,你怎麼能這麼招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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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3 20:19:49 |只看該作者
第408章 新婚

  於是,被翻紅浪,一夜無眠。

  案上兒臂粗的紅燭燃了徹夜,至天色微明時,銀制的燭台上已早早蓄了一汪燭淚,盈不能盛,滿溢而出,落在紅木案上,凝成了一塊。

  謝姝寧迷迷糊糊地聽見外頭似有蟬鳴,想著莫不是天已經亮了,但身上酸軟無力,眼皮沉甸甸的,卻是連半根手指頭也不願動。

  屋外日頭漸漸高升,有白光透過窗欞縫隙鑽了進來。

  夏日的天亮得早,這會還只是卯時過半,日頭卻已經有些明晃晃的。

  謝姝寧倦極,然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層汗,黏膩得叫人難受,烏黑的髮絲更是粘在了脖子上背上,有些發癢。她閉著眼睛,手指微顫,吃力地伸手去撩,然而還未碰到,便先有一隻手幫她將髮絲給撥開了。

  她無力地垂下手,依舊闔著眼,呢喃問:「青翡?」

  話音落,腦海裡突然閃現過一道白光,她驟然清醒過來,艱難睜開睡眼,側過身望了過去。

  「默石……」映入眼簾的人,不是燕淮又是誰,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復又將眼閉上,懶懶道,「我倒睡糊塗了……」

  方才睡意朦朧間,她還當自己身在北城舊宅之中,睡在自己平素睡慣了的床榻上,一時竟忘了,昨兒個她已上了花轎,出了門了。

  猶帶著睡意的聲音,嬌嬌軟軟,她背身躺著,埋首於枕中:「什麼時辰了?」

  「才過了兩個時辰。」躺在她身側的燕淮,望著她玉也似的雪白背脊,啞聲道,「睡吧,還早得很。」

  昨天夜裡他鬧了她大半宿,她倦極,可身上不舒坦,也沒能睡安生,時醒時寐。

  燕淮的手指拂過她肩頭的那一抹紅痕,眼裡不由露出後悔之意來,昨兒個夜裡不該這般放縱才是。

  正想著,他聽到謝姝寧喃喃說了聲,「熱……」

  眼下這天氣正是熱的時候,倆人交頸而眠,睡在一道,便愈發得熱了。

  她身上出了薄汗,他也是一身的汗。

  謝姝寧睏得睜不開眼,突然感覺到躺在自己身邊的人窸窸窣窣地起身下了床,輕聲叮嚀著「再睡一會」,腳步聲逐漸遠去。

  沒一會,腳步聲又由遠至近,停在了床畔。

  她將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喃喃問:「你怎地起來了?」

  燕淮聽她聲音軟糯,想起她昨兒夜裡軟成一灘水的模樣,不由得輕笑,俯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說:「出了一身的汗,睡著哪裡能舒服,洗個澡再睡。」

  左右家中無長輩,便不必他們去給長輩們敬茶請安,這般一來,饒是睡到日上三竿也無人拿他們說事,倒不如洗過澡換了衣裳再睡。

  他將她抱進懷裡,轉身就要往盥洗室去。

  謝姝寧渾身無力,只得軟軟地掛在他身上,任他抱著自己走動。

  浴桶裡的水只是溫熱,不燙不涼正合適。

  謝姝寧進了裡頭,被熱水一浸,卻是愈發的昏昏欲睡起來。

  正當此時,耳畔聽得幾聲水響,她忽覺地方寬敞的浴桶擁擠了起來,遂勉強睜開了眼,去見燕淮也脫光了一併進來了,怪不得覺得地方小了許多。

  然而二人本已親密無間,赤裸相見,加上她此刻仍是半寐半醒,眼也不大睜得開,哪裡顧得上害羞,索性由得他去。

  燕淮則更是泰然自若,摟了她背身坐在自己前頭,仔仔細細將她身上黏膩的薄汗逐一洗去。

  謝姝寧在恍恍惚惚間想著,哪能叫他伺候自己沐浴…

  可燕淮卻做得極順手,洗浴過後,他又抱了她邁出浴桶,取乾淨柔軟的巾帕將她身上的水珠擦乾,動作輕柔,叫謝姝寧不覺真睡了過去。

  等到她再次醒來睜開眼,身上已著了小衣躺在床上睡了好一會。

  她輕輕翻個身,忽然僵住,身下微涼帶著濕意,先前的灼痛,已然消失無蹤,只剩下些微不適。

  她疑惑地蹙了蹙眉頭,咬了咬唇瓣,探了一探究竟,旋即驀地紅透了臉。

  這是上過了藥了。

  必是燕淮在她方才熟睡時,給塗抹了藥膏。

  他親手給塗的藥便罷了,可這藥是從何處來的?

  謝姝寧思及此,無力扶額,將自己深深陷進了被子裡。

  這下可好,她今後還有什麼臉來見月白夫妻二人……

  懊惱間,耳邊忽聽得燕淮輕聲問:「醒了?」

  她從被子裡探出半個腦袋,頂著一頭亂髮紅著臉點了點頭。

  燕淮便伸手來拖她,疑道:「怎麼臉紅成了這樣?」

  謝姝寧聞言瞪他一眼,他倒還有臉問。

  眸光一閃,燕淮見狀不由得明白了過來,笑著壓住她半邊身子親了親她的粉臉,而後掀了被子起身,問:「要不要派個人回北城去?」

  「不用麻煩,立馬就是三朝回門的日子了。」謝姝寧知他好意,怕母親念著自己,但規矩亂歸亂,也不至於出嫁的第二日便要打發人去娘家傳話的。

  她也緊跟著起了身,胳膊腿兒都又酸又痛,忍不住小聲嘟噥了句,「這身子都不像自個兒的了。」

  燕淮耳朵尖,聽見了這話,一面心疼著一面卻又情不自禁地懷念起了那滋味,趕忙彎腰提了鞋子來給她。

  謝姝寧唬了一跳,急巴巴搖頭:「不成不成,我自己來。」

  不叫青翡幾個進來,也不用他親自給她穿鞋呀!

  可燕淮哪裡聽她的,輕輕扣住她的腳踝,轉眼便將兩隻鞋都給她穿上了。

  謝姝寧扶著他的肩,看向他昳麗的面孔,心頭酥軟,忍不住輕嘆一聲:「哪有你這麼慣人的……」

  「你是我媳婦,不慣你慣誰!」他鬆開了她的腳,站直了身子,伸手來扶她,端的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

  謝姝寧聞言,心頭很是一震。

  她扶著他的手臂亦站直了身子,沉思間想起一事來,失笑道:「你這話,倒叫我想起舅舅來。」

  燕淮聽她說過不少關於宋家娘舅宋延昭的事,知她素來對舅舅十分推崇敬仰,此刻見她拿自己同舅舅相較,不由笑了起來,道:「那我便當你是誇我了。」

  「可不就是誇你!」謝姝寧鬆了手,吸著氣邁開了兩步,覺得身上舒坦了些,笑著說道。

  他便笑著來牽她的手,領著她往屏風後去,一面道:「廚下熬了湯,我讓人送進來。」

  謝姝寧一怔,隨即笑著應好。

  事事都已吩咐妥當,看來他還真是要慣著她。

  好在府裡親近的人,也都幾乎是一路跟著他們走來的,見了此番景象,也無人覺得意外。

  倆人起的晚,收拾妥當後沒說幾句話,外頭的天色忽然暗了下來。

  悶雷陣陣,似要落雨。

  青翡幾個正關著門窗,天上便已「劈哩啪啦」落下了豆大的雨珠。

  風聲大作,雨水打在檐下那幾株花上,直要將花瓣都打碎了。抄手遊廊水洗過一般,這場雨來得又急又大,雷聲不絕於耳。

  謝姝寧跟燕淮一人捧著一捲圖紙,倚在臨窗的大炕上看著。

  雨打芭蕉的脆響就在耳邊,謝姝寧盯著手裡的圖紙看著看著,忽然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她悄悄打量一眼低頭看圖紙的燕淮,鬆垮垮套著身袍子,連襟口都肆意敞著些,襯著他那張臉,竟透出幾分閒散慵懶不食煙火的味道來……

  前一世,這人分明冷漠陰鷙得叫人不敢接近。

  她恍恍惚惚回憶著,漸漸將記憶中的那個身影跟眼前的人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前世未至而立,他已手握重權,權傾朝野。

  這一世,等他到那個年紀,又會是何等模樣?

  同她並膝而坐的人,閑適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漸漸將她記憶中的那個陰鷙男人蓋了過去。

  她微微彎了彎嘴角,今時不同往昔,等他到了前世她記憶中的年歲,他們的孩子應當也不小了才是,興許他會是個討孩子喜歡的好父親……

  她笑著,正巧被抬起頭來的燕淮看了個正著。

  他問:「怎麼了?」

  屋外雷聲轟鳴,雨水嘩嘩。

  謝姝寧笑吟吟道:「在想頭一次遇見你的時候。」

  那時的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同他在下著暴雨的夏日午後,並排而坐,笑著說話。

  燕淮卻不知她說的是前世,還以為她說的是他們小時候在謝家見面的事,想起她撞到自己摔了一跤的模樣,不由促狹地笑了起來。

  倆人便開了話頭,閒扯了幾句往事。

  少頃,二人說起了正事來。

  謝姝寧道:「聽說,皇上有意下旨為燕霖封爵?」

  她能提前知道的消息,燕淮自然也不會錯漏。

  他微微一頷首,有些漫不經心地道:「皇上是個急性子,眼下更是如此,恨不得什麼事都提前辦了才好,算算日子也該是到了。」他說著,面上淡然,「左右是要還他的,早些讓他得了爵位,也好過叫他們母子倆牽腸掛肚地盼著。」

  貓捉老鼠,也得先逗逗老鼠才得趣。

  小萬氏母子不該死,可長輩們的事暫且不論,那還有他們欠了嫻姐兒的,該討要的他一樣也不會省。

  他放下手中圖紙,看著謝姝寧笑道:「他那麼想要爵位,自然該讓他先嘗嘗滋味。所謂雲泥之別,沒上過雲端,又怎知掉入泥淖後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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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3 20:20:01 |只看該作者
第409章 私產

  話音未落,他忽然朝謝姝寧湊了過來,修長手指拂上她的衣裳,將領子往下拽了拽,蹙眉道:「青了。」

  情動之時,他也沒個輕重,一不小心在她身上留了忒多痕跡,清晨見時,還是嫣紅的,這會再看,斑斑駁駁卻都成了青紫色。

  他摟著她親了兩下,嘆口氣,鬆了手起身就要下去,口中道:「我去找點活血化瘀的藥膏來。」

  謝姝寧聽著窗外的陣陣雷雨聲,急忙伸手去扣住他的手腕,搖搖頭說:「哪這麼嬌貴,過兩日自個兒便消了。」言畢,她手下用力,將他往回拖,道:「外頭那般大的雨,你出去一趟還不得又濕了衣裳,晚些等雨停了再說不遲。」

  外頭雷鳴電閃,豆大雨珠將檐下的花都打碎了,她可捨不得叫他這麼出去。

  風大得像是要將房頂掀飛,這種天氣往屋外去,不管是打了傘還是穿了蓑衣,都照樣得叫雨水打濕了身子。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嗔他:「還不上來!」

  燕淮循著她的手望去,只見細白一截皓腕露出衣外,彷彿輕輕一折就會拗斷,端得是柔若無骨。

  他便不敢用力掙脫,索性就著她的力道重新上了炕床,在她身旁坐下。

  謝姝寧這才鬆了手笑,又撿了那方圖紙塞進他手裡,而後同他肩並肩頭碰頭靠在一塊,指了上頭的一角細細道:「這幾年,一來沒有需要用大筆銀子的時候,二來也沒有多餘的精力擱在上頭,金礦的事雖由雲師兄打理著,但真論起來也只能算是照看罷了,鮮少派了人去採礦。」

  她當初搶了先機找到金礦,提前佔為己有,卻並沒有萬全打算。

  彼時肅方帝還有意與此,仍等著淑太妃娘家那頭的動作。但謝姝寧先找著了,使了計牢牢瞞了,叫容家人遍尋不著。肅方帝那會已惱了淑太妃,又被容家這慢悠悠的動靜給折騰得耐心告罄,沒過多久便認定這金礦的事是容家胡亂編造出來的,乃是天大的笑話,一時怒上心頭,沒多久便將淑太妃跟容家先後給收拾了個利索。

  自容家之後,京都裡也便沒了繼續追尋金礦下落的人。

  畢竟打從一開始這金脈的事,便是從容家人嘴裡說出來的,誰也沒親眼見識過,容家的消息是從何處來的,也沒有人知曉,難保不會真的是個愚蠢又貪婪的笑話。

  所以肅方帝後來,便也熄了找到金礦的念頭。

  他開始日漸沉迷於女色後,便更是將這些事拋之腦後,連半點也不再記得。

  可謝姝寧仍不敢掉以輕心,畢竟一旦動作大了叫肅方帝察覺,這金礦將來是誰的便要兩說了。

  她對招惹無妄之災沒有半點興趣,也不願意同朝廷的人多打交道。

  於是數年來,金礦的事,一直無人知悉。

  燕淮亦不知情,婚前二人說的話不少,卻不曾提及過對方手中的產業。

  而今成了親,他們倆才得了空閒坐在一處仔細談論這些事。

  燕淮素來知道宋家富裕,謝姝寧她娘雖為外嫁女,但因為家中原就只有兄妹二人,她昔年上京時,曾帶了大筆財物,莊子鋪子田地琳琅滿目,數不勝數。但他從來沒有料到過,謝姝寧手裡竟然會有一座金礦!

  他眼中難掩震驚,望著謝姝寧白皙手指點著的那一處,喃喃問她:「宋家究竟有多少銀子?」

  謝姝寧低著頭看著圖紙,聞言漫不經心地回道:「即便日日吃喝玩樂,不事勞作,但養大曾孫子總是不成問題的。」

  言畢,她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燕淮這般問她怕是將金礦的來處弄混了,誤以為是宋家的產業,立即補充了句:「不過我眼下給你看的這些,倒都同宋家沒有干係。」

  手中圖紙被她一抖,簌簌作響。

  身旁坐著的人卻半響沒有動靜,她不禁疑惑,抬頭側目去看。

  燕淮正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臉,像是嚇了一大跳。

  謝姝寧瞧著,皺皺眉,抬手置於他眼前,喚一聲「默石」。

  他輕輕抓住她的手,隨後深吸了一口氣,抓起二人跟前的一本賬簿來,看了兩眼便放到謝姝寧邊上。然後又抓起一本,周而復始,不知不覺便在謝姝寧手便疊起了厚厚一沓。

  他指著那一沓,徐徐道:「胭脂鋪子綢緞鋪子米糧錢莊酒樓,能插手的行當,幾乎便沒有落空的。」說著話,他抓著她的手低頭輕輕咬了下她的手指,蹙起了眉頭,「竟連賭坊也沒放過……再加上各地田莊裡的產出……你得給賬房先生漲薪餉了。」

  謝姝寧聽他一樣樣派著自己的私產,眼神也不變一下,只眨眨眼道:「你漏算了商隊。」

  每年來往塞外的駝隊,運氣不差的,走上兩趟便能謀一筆暴利,可比什麼賣胭脂水粉的鋪子掙錢得多。

  「不過這樁生意,倒委實沾了舅舅的光,算不得是我自個兒的。」她微微搖了搖頭。

  燕淮聽著,則倒吸了一口涼氣,咬了咬牙道:「還有金礦……」

  謝姝寧頷首。

  他忍不住捂臉背過身去,喃喃自語道:「我這哪裡是娶了媳婦,分明是娶了座金山回來……」

  謝姝寧在旁聽得分明,不由笑得打跌,靠在他背上揶揄道:「你媳婦我還真有座金山。」

  他驀地一把轉過身來,將她往身下一壓,摟著她狠狠親了兩口,貼著唇含含糊糊喊她「小金山」。

  謝姝寧聽得直笑,手臂掛在他脖子上,道:「停停停,還有正經事沒說完呢!」

  再這麼鬧下去,過會可就收不了場了。

  燕淮這才不捨地揉了她兩把,翻個身躺在了她邊上,長出一口氣。

  他一直知道謝姝寧手裡很有些私產,可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會富足如斯,便是支軍隊,只怕她也輕輕鬆鬆就給養了。

  他支起半個身子,低頭看她,雙目熠熠生輝,說:「你手裡的產業,原先如何安置的,往後也照舊那般打理著便是。至於我手底下的那些,趕明兒讓如意去找冬至,看看該怎麼動。」

  「好。」謝姝寧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

  他們二人相識多年,對方的脾性也都摸了個差不離,說話間從來不需拐彎抹角。這樣的相處方式,不由得便叫謝姝寧陷了進去,心情愉悅。

  燕淮便笑著打趣:「小金山,往後咱家的銀子,可就都交給你了。」

  謝姝寧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不準胡叫!」

  燕淮笑著應好。

  結果,到了夜裡,他卻反悔了。

  夜深人靜,外頭大雨卻猶自不歇,只小了些變得淅瀝瀝作響。

  他將她摟在懷裡,親著揉著,咬著耳朵喚她「小金山」。

  謝姝寧哆哆嗦嗦的,軟成了一灘水。

  翌日起身,她懶懶蜷在被窩裡,忍不住沒好氣地喚他:「小燕子,遞身衣裳來……」

  燕淮一聽,樂不可支,長腿一伸擠進她兩腿間,壓著她又鬧了一回。

  圖個嘴上便宜倒換了他獸性大發,惹得謝姝寧再不敢這般叫他……

  這一日,倆人耳鬢廝磨著,不由又起得晚了。

  外頭天氣大好,雨後草綠花紅,空氣清新,蟬鳴鳥叫。

  卓媽媽正吩咐著人將廊下昨兒個被風雨吹進來的落葉掃去,見他二人起晚了也不多言,只讓廚下送了備好的養身滋補的湯上來。

  新婚燕爾,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

  眾人也都見怪不怪。

  須臾,二人用過了飯,便各自忙開。

  燕淮去前頭見吉祥幾個,謝姝寧便先去找了燕嫻。

  嫻姐兒住得地方偏,草木也茂盛,昨天大雨瓢潑,少不得要打落些枝葉,鬧個一地狼藉。

  她昨兒已派了人去看顧著,但心裡還有些掛念著,索性先不理旁的事且親自去看一看她再說。

  謝姝寧領著小七沿著抄手遊廊往前走,一面走著一面數著步子,這宅子倒比她先前看時覺得的還要大上些許。

  很快一行人到了燕嫻門前,啞婆正端了藥進屋要伺候燕嫻服用。

  謝姝寧便將人都打發了出去,捧了藥碗親自餵她,一邊閒聊起來。

  想起昨夜雨聲嘈雜,謝姝寧見她面色似乎不大好,便問道:「昨天夜裡,可是沒睡安生?眼下都青了。」

  她眼下只怕也有青影,但她顏色好,瞧著倒不顯。

  嫻姐兒精神氣本就不佳,這會更是懨懨的沒有力氣。

  謝姝寧說完,見一碗藥將將要見底,遂舀了最後一勺餵給她,一面道:「晚些我讓人去請鹿大夫來看一眼。」

  「不用請鹿大夫來。」燕嫻聞言卻連忙搖了搖頭,踟躕了片刻後說,「嫂子,我身子沒事,就是昨夜做了個噩夢,不曾睡好罷了。」

  謝姝寧一愣,將空了的藥碗擱到紅木茶几上,問道:「夢見了誰?」

  燕嫻乾瘦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擺,輕聲道:「夢見我死了。」

  「胡說!」謝姝寧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不過就是個夢罷了!」

  燕嫻搖頭:「人終有一死,我倒不怕這個。」她聲音愈輕,嘆口氣,「可嫂子跟哥哥放心不下我,我不願意見到你們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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