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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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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7:18 |只看該作者
第440章 吐露

  角落裡的火盆靜悄悄地散發出融融暖意,四周靜謐得只有雲詹先生的呼吸聲。

  燕淮的呼吸,卻在雲詹先生說出「萬家大小姐」幾個字時便已下意識地停住了。一口氣就這樣憋住,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像塊石頭沉甸甸地卡在那,偏生挪動不得,令人萬分痛苦。他低頭望著雲詹先生額上皺紋橫生的臉,突然間就失了神。

  王爺?

  雲詹先生口中的王爺是誰?

  他盯著雲詹先生,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收緊再收緊,幾乎就要控制不住,伸手去將沉睡中的雲詹先生重新推醒,追著仔仔細細盤問上一遍。可心念電轉之際,他仍知道,即便自己現下真的將雲詹先生喚醒,只怕也是問不出東西來的。

  雲詹先生心中藏有秘密,這才以至於他鬱鬱寡歡,難以舒心,病情也跟著難以好轉。若是能說得的,只怕他也是一早便提了。正是因為說不得,所以他才藏著憋著,不叫任何人知悉。方才自他口中吐露的那幾句話,還是因為他眼下處在迷濛之中,不知自己已失了口。如若他是清醒的,他的牙關必然還是繼續緊咬。

  燕淮心知肚明雲詹先生的秉性,想著想著,也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將握得緊緊骨節發白的拳,鬆開了去。

  眼神一凜,他霍然站起身來,大步往外頭去,只轉瞬便派了小七進來親自守著。小七乃是廠衛出身,最是知道如何從凌亂的囈語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來。這件事,交給誰都不如交給小七來得放心。

  他又讓人悄悄在雲歸鶴的茶水中略攙了些許安神的藥,且讓其睏倦睡去,不必時刻守在雲詹先生身旁。

  有小七守著,雲歸鶴不在邊上,更妥帖。

  吩咐完畢,燕淮卻愣在了廡廊下。頭頂上的天光還是亮的,雲淡風輕,帶著幾分秋日的舒朗之意。廊下栽著的幾盆秋菊,也漸次盛開了,蟹爪菊探出鵝黃色的花瓣,掩映在綠葉中,顯得愈發色彩鮮妍。

  他穿著一身湖藍,站在那,身體像是僵直的木頭,一動也不動。腰間懸著的那枚玉佩,亦悄無聲息地懸掛著,似要同那抹湖藍融為一體。

  那塊玉佩的背面,刻著一個靖字。

  當初在外祖母萬老夫人口中得知了往事時,他驚訝之中失手摔落了它,最後卻還是悄悄又將它給拾了回來。

  上頭刻著的究竟是什麼字,已不打緊,他只是,不習慣突然沒了它的日子。但關於那個從未露面的生父,他卻並沒有特地去尋過。既已近二十年不曾見過,而今再見不見又有什麼干係?左右母親也早已不在人世,養大他的男人,也不叫趙靖。

  何況,那多半也只是個化名。

  一個連真實姓名也不願意留下的男人,圖的不過是一響貪歡,有沒有他,想必對方也不會在意。若在意,他又怎會從不出現?

  燕淮知道,自己對那人,並沒有父子之情。

  所謂血濃於水不假,可若連名字也不知,連面也不曾見過,兩個陌生人之間,又如何會有親情可言?

  自然是沒有的。

  是以,他並不曾想過要找到那個化名為趙靖的男人。

  然而方才,雲詹先生迷糊間說的話,卻像一道驚雷落在他耳畔,叫他瞬間亂了心神。

  他神情落寞地在廊下孤站了片刻,終於動了動,緩步朝著上房而去。他進門時,謝姝寧正從北城回來,去了鞋子懶洋洋地坐在炕頭,指派著青翡找東西。天氣漸冷,她身上穿的便也多了些,披了水紅色緞面的夾襖,微微蹙著眉頭說著,「前些日子才瞧見過的,今兒怎麼就找不著了?」

  青翡翻箱倒櫃地找著,仍沒有找著,不由得抬起頭無奈地朝謝姝寧看了過去。

  一錯眼,正正瞧見了立在那沒出聲的燕淮,連忙將手裡的東西擱下,墩身行了一禮。

  謝姝寧便也轉身朝他望來,疑道:「我正準備去師父那尋你呢,怎地這會便過來了?」說話間,青翡已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謝姝寧自然地朝他招手:「傻站著做什麼?我這才進門,你就知道了,可是小七報的信?」

  燕淮點點頭,笑了笑。

  謝姝寧便發覺了不對勁,心頭一緊,問道:「怎麼了?」

  「我方才在師父那,聽到了一些話。」燕淮抬腳走近,動作遲緩。

  臨近炕沿,謝姝寧伸長手拽了他一把,略帶幾分擔心地道:「師父醒了?」

  其實瞧燕淮的模樣,她想到的,卻是師父已然去了。可轉念一想,師父若去了,這會府裡合該已亂了套,外頭不會靜成這副模樣,遂又鬆了口氣。

  燕淮順著她的手勢坐倒,將頭靠在了她肩上,像個孩子似的輕聲呢喃著:「你說我若得了他的消息,是不是該派人去查一查?」

  謝姝寧鮮少見著這樣的他,不覺有些疑惑,又聽他這般說,差點脫口便問他是誰,然而話至齒間,她突然明白了過來,急急道:「師父知道那事?」燕淮的事,他們並不曾同雲詹先生仔細提過,照理,他不該知道才是。

  「他方才說了些胡話。」燕淮嘆口氣,將雲詹先生的囈語說了一遍。終究是囈語,那兩句話,他亦不知真假。只是聽見了,便似乎忘不掉了。

  謝姝寧大吃了一驚,遲疑著揣測道:「難不成師父的心結,便同此事有關?」

  否則,他又怎會連迷濛中都記掛著這些,說出這樣的話來?

  二人身後的窗子,開了半扇,有風徐徐吹進來,帶著些微涼意。

  謝姝寧鎮定了些,這等時候,燕淮只會比她心亂,若連她也跟著亂,哪裡能行。

  她握住燕淮的手,握得緊緊的,輕聲卻堅定地問:「你心中可有話要問他?」

  燕淮看著她,抿了抿唇,一時沒有開口。

  「若有,便找。」

  燕淮一怔,眼神從疑惑變作明澈,他說:「沒有。」言罷,他忽而一笑,換做了謝姝寧平日熟悉的模樣,道:「但我的確想知道,昔年母親傾慕過的人,是何風采。」

  他原本羞於提她,怨她不夠自重,怨她識人不清,怨她一直瞞著自己……

  然而有了謝姝寧後,他再回首去想昔年那樁事,似乎看到的東西便不一樣了些。

  母親當年,也不過十五六,自小又是天真爛漫,敢愛敢恨的性子,也許,她只是遇見了一個想要託付終身的人。

  她有錯,可她到底也拚死留下了他,給了他一條命。

  若不然,世上沒有燕淮,他也不會遇見謝姝寧。

  於黑暗之中,得見光明……若無她,他不知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也許,胸腔裡的那顆心會一日日變冷,變作石頭,又變成灰燼。

  也許,找到了那個人,他就能夠釋懷,對母親釋懷,對自己釋懷。

  他坐直了身子,輕聲道:「我去見吉祥。」

  謝姝寧道好,為他仔細理了理微亂的下擺,送他出的門。

  若將雲詹先生跟當年那件事結合起來,許多原本想不通關竅,找不到線索的事,便都迎刃而解了。

  那一年,慶隆帝還在位,肅方帝也還只是端王爺,許多人,都還在京都未曾遠行。

  雲詹先生口中的王爺,只要一一排查下去,找到人只是時間問題。封了王的,攏共也不過那麼幾個。吉祥得了令,應聲而去。小七在雲詹先生守了一日,雲詹先生卻一直昏睡著,偶爾喃喃幾句,也只是含糊不清的話。

  直至雲歸鶴醒來,雲詹先生都未再說出類似那樣的話來。

  也許,這就是天意。

  這天夜裡,雲歸鶴重新陪侍在了雲詹先生身旁。

  屋子裡只點了一盞燈,燈火併不甚明亮。雲歸鶴手裡卻還捧了一冊書,胡亂翻著,倒也沒看進眼裡去。突然,雲詹先生咳嗽了兩聲,悠悠醒轉。雲歸鶴大喜,趕忙沏了一盞茶送到他嘴邊。

  半盞茶下去,雲詹先生有了些許精神,他艱難地吐著字,低低道:「去取紙筆來。」

  雲歸鶴詫異,比劃著不許。

  雲詹先生虛弱地擺擺手,「只管去。」

  固執的老頭子,說一不二。

  雲歸鶴沒了法子,只得拿了紙筆來。

  時已三更,萬籟俱寂。

  雲詹先生要他扶了自己起來,研墨寫信。雲歸鶴不解,說要自己代筆,先生卻抵死不從,一定要親筆書就。然而他手上無力,一支筆也重如千斤,一封並不長的信,竟是寫了許久,寫到最後,他驀地老淚縱橫,丟開了筆連道,「都是我自作聰明……」

  雲歸鶴聽不明白,默不作聲地又順著他的話扶了他回床躺下。雲詹先生就抓住了他的手,道:「瞞了眾人,悄悄地把信送出去。」

  病懨懨的老人,這一刻卻抓得極重。

  雲歸鶴忙點頭應下。

  雲詹先生再三叮嚀後,闔上了眼。

  翌日,他便沒有再醒過來。

  雲詹先生天色將明時,去了。最後的命令,就成了遺命,雲歸鶴悲戚之中,遵循他的意思,悄悄將信送了出去。

  這封信,是送給靖王的。

  而在靖王尚未收到信件之前,燕淮跟紀鋆已先後收到了各自的消息。

  吉祥反覆查探過,最終來稟,「全能對上的,只有一人,而且其麾下,曾有一幕僚名為遠詹,本姓雲。」

  「是誰?」燕淮按在桌沿上的手,微微收了收。

  吉祥道:「是十九年前,去了南邊的靖王。」

  「靖王的母妃,出身趙氏。」

  「其人愛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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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7:40 |只看該作者
第441章 對峙

  吉祥的聲音,分明是熟悉的,這一刻落在燕淮耳畔,卻顯得分外陌生。

  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楚聽得明白,可那些話卻彷彿離他極遠,遙遠得永不可及。知道了想知道的,得到的想得到的,可他心裡頭卻突然變得空蕩蕩的,比任何一個時刻,都更為空曠。

  風從窗欞縫隙拚命地往裡鑽,拂過他的心口,裡頭沒有半點回聲,除了空還是空,一片虛無。

  燕淮按在桌沿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終是徹底垂了下來,無力地垂在了身側。

  吉祥言罷,未再出聲,只靜候在一旁。氣氛一時冷寂,吉祥悄悄看他兩眼,似有意相勸,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到底只是張了張嘴,不曾說話。

  良久,燕淮終於開了口,淡淡地道:「知道了。」

  短短三個字,卻似乎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吉祥應了是,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書房裡驟然便只剩下了燕淮一人,一扇半開的窗,幾張攤在書案上的紙,上頭滿記關於靖王的事。踟躕著,燕淮修長的手指,仍搭在了其中一張紙上。可過得許久,他都沒有將其拿起。

  腦子裡灌滿了亂七八糟的念頭,紛紛雜雜,令他手足無措。

  他的視線,落在了窗外,秋日的天,已漸漸不如盛夏時節的明亮耀眼,隨著時日漸涼,隱現蕭瑟之意,連天空上的那抹藍,也似乎晦暗了些。他忽然想起了大漠上空的天,永遠藍得不像話,像塊琉璃瓦,乾淨得纖塵不染。

  七師兄不下一次同他說過,這日子唯一叫人開懷的,大抵也就只有這天光雲影了。

  思及此,燕淮的眉眼,情不自禁地彎了彎。

  然而下一刻,他的臉色再次沉了下來。他亦記得,曾有人笑言他同七師兄生得頗有幾分相像。彼時他們還因此高興不已,認定這是緣分。可當初說出那些話的人,有哪一個能想到,他們興許真的是血脈相連的手足至親?

  他們不知道,他亦不知。

  可靖王知不知,七師兄又是否知情?

  他驀地再不敢肯定。

  漏沙簌簌響在耳邊,燕淮孤身一人在書房裡枯坐了很久。

  與此同時,同在東城一隅的紀鋆手中,同樣拿到了些他想要知道的消息。那一日雲詹先生見到他時,一閃而過的古怪神色,逃不過燕淮的眼睛,自然也逃不過他的。

  故而離開後,他立即就派人暗中查起了雲詹先生。

  但真正叫他不得不查的,卻是因為雲詹先生的姓名。紀鋆同靖王身邊的幕僚陳庶交情頗深,早年的事也陸陸續續從陳庶口中探聽過些。雲詹其人,他分明沒有見過,知道名字後,卻莫名覺得很有幾分熟悉。思來想去,念著雲詹先生的年歲,他不由得便想起了陳庶來。

  若他曾聽說過這個名字,應當便是出自陳庶之口。於是他親自修書一封於陳庶一探究竟,同時另打發了在京裡探聽起了雲詹先生。順帶著,他還仔細調查了一番謝姝寧。

  雲詹先生素來低調不顯眼,在因病住入北城之前,亦一直都居於宋氏在平郊的田莊,並沒有什麼異樣。

  紀鋆在京裡得到的關於雲詹先生的消息,只知他是謝姝寧的西席。

  這麼點事,根本不中看更不中用。他只聽了須臾,便追問了句:「可還有旁的?」下屬垂首說無,他便撇去此事不再聽下去,只讓人細細回稟謝姝寧的事。

  從延陵宋家,到京都北城的謝家,再到現如今他們跟汪仁的交好,她跟燕淮的親事,一樁不落,他全仔細聽了一回。聽罷就笑,道:「果真是十一會傾心的人……」

  笑著說完,他擺擺手,讓人退了下去。

  因等著陳庶的回信,手頭的事,又還有更為重要的需要他去安置,所以很快,紀鋆便沒有再將心思耗費在這些事上。他依舊在京都暗中走動,原本還只有個雛形的蛛網,亦漸漸完備,成了一張巨大又縝密的網,將眾人網羅在其中,由他操縱。

  他十分樂在其中。

  宮裡頭卻也是風雲變幻。

  汪仁前腳送了莎曼跟舒硯母子倆入宮面見皇貴妃,後腳便叮嚀起了小潤子,固然面上端得一副漫不經心,可他說話時的語氣卻是沉沉的。小潤子跟著他長大,敬他若父,自然也聽得鄭重。

  秋風掃過殿前落花,四下寂靜無聲,只有汪仁的聲音,在風聲中一句比一句來得深沉。

  他遙遙指了太和殿的方向給小潤子看,神色漫然地道:「事已至此,剩下的那些,你便只在一旁看看便成,不必再插手。左右成與不成,都沒有自個兒的命重要。」說著,他嗤笑了聲,「費再多的心,也輪不到你我坐上那張椅子,何必自討苦吃。事成了,內廷依舊還是這個內廷;事敗了,內廷也依舊還在掌中。閒來無事,趟趟渾水,那是樂子,如今再往渾水裡栽,卻是傻子。」

  說到最後,他毫不留戀地將視線從遠方收了回來,笑了笑,溫聲說道:「且等著吧。」

  待到了時候,一切自見分曉。

  當他站在殿前,同小潤子說起這番話的時候,皇貴妃正在同莎曼見面。

  沒有人知道,這一天,她們都談了些什麼。就連舒硯跟惠和公主,也同樣被蒙在鼓中。

  然而兩天後的夜裡,明明身體已經瞧著大好了的肅方帝,卻突然再次病倒。

  消息一出,不止白家慌亂,紀鋆皺眉不展,就連汪仁也被唬了一跳。但眾人收到消息時,已是翌日天亮之後的事。饒是小潤子,這次的消息也送得慢了一步,更不消說別人。

  至於肅方帝的病,太醫院的說辭,當然仍是那一套,戰戰兢兢地開方子煎藥治病,可見效甚微,並不頂用。

  知道自己身在局中的人,當然都明白這其中的關竅。但汪仁想不通,皇貴妃幾日之前,還在隱忍,仍未徹底打消讓太子即位的念頭。她這會突然發難,豈不是自亂陣腳,不要命了?

  可同汪仁打過交道的皇貴妃卻也不是個愚蠢的人,明知道這般做只能亂一亂那些虎視眈眈的人,終究不能治本,反倒會誤了太子的性命,她怎會做出這般近乎胡鬧的事來?

  汪仁不禁想到了近日唯一同皇貴妃單獨會面過的莎曼。

  「難不成是她?」他狐疑著,動身直接便往北城去。

  莎曼見他問,一臉無辜:「我不知情。」

  汪仁焉會信她……

  莎曼便故意扯了宋氏出來,叫汪仁無法繼續追著她盤問。

  汪仁一貫的好耐心,也叫她給氣得差點要跳腳,冷了臉半響不曾開口。還是宋氏看出不對,拉了莎曼回房,蹙著眉問過,莎曼才說了句,「她大抵,是破釜沉舟了。」

  宋氏聽不明白,只好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了汪仁。他卻是一聽就懂了,準備離去,走出幾步,卻又忍不住轉過身來,叮嚀了宋氏幾句記得天日漸冷多多加衣,見她溫聲細語地應下了,這才安心遠去。

  可京都的局勢,卻已在這短短幾日間,出現了巨大的變故。

  肅方帝再次病倒,病情來勢洶洶,甚至遠勝於上一回,只怕等不到紀鋆準備逼宮的那一日。

  一山不容二虎,白家要在靖王府跟太子之間做出最明智的選擇,也必須確保太子不會成為後顧之憂。既要扶持紀鋆,這就勢必要拿皇貴妃跟太子做棄子。一來白家乃為表誠意;二來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來日不會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三來白家不動,難保將來紀鋆不會動手。

  畢竟皇貴妃是白家養大的女兒,什麼樣的手段品性,白家最是清楚。為了兒子,恐怕只要她還有一線生機,就不會輕易放棄。

  所以,不論如何,有些人,終歸是留不得。

  借了皇貴妃之手,先讓肅方帝好轉,又使他脾性變得更為暴躁。到那時,謠言散布,人心愈加慌亂之際,他們甚至不需動用過多兵力,不需大費周折打仗。只需紀鋆先得了梁思齊的支持,後領一支精兵夜入皇城,拔劍逼宮,誅太子諸人,對外宣稱此乃肅方帝所為,暴虐成性,殘殺至親骨肉便是。

  紀鋆一行夜入皇城,原是收到了皇貴妃的消息,為保太子,誰知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肅方帝亦在大開殺戒後自刎於龍椅之上。

  沒了太子,他又未立遺詔,且因他瘋癲暴虐一事,誰敢肯定,他的兒子不會繼承了此等瘋狂?

  天下民心所向,擁護靖王登基成帝,不過必然。

  然,這些計劃,到了此時,卻不得不出現變動。

  紀鋆背著手,在房中來回踱步,皺眉良久。

  這些事,其實還不足以叫他亂,真正叫他亂的,是他的父親靖王爺。時至今日,他爹仍不曾就這事給過他一個準話,究竟是支持還是反對,是讚賞他雄心大志,抑或還是毫不在意……

  但不曾反對,大抵便是贊同了。

  他何曾想過,已有一段日子不曾聯絡過自己的父親,此時已身在京都。

  收到雲詹先生的信時,靖王的人,就已臨近京都。

  看完信後,他略吩咐了幾句,撇下眾人,換做尋常打扮,孤身先行入京。

  進了京後,他徑直便朝著東城而去。

  至季宅門口,靖王揚手叩開了門,面對門內小廝,牽著馬微笑:「我找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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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7:58 |只看該作者
第442章 不願

  小廝聞言,納罕不已:「叫什麼名?」

  瞧眼前這人的模樣跟穿著打扮,也不像是會讓家中孩子與人為僕役的才是。小廝正疑惑著,便聽到他言笑晏晏地道:「哦,他是你家主子。」

  「……」小廝眉頭一皺,想也不想便擺了擺手,要將半開的門重新合上。

  靖王「噯」了聲,鬆了抓著韁繩的手,大步走上前去一腳卡在了門縫裡,狐疑道:「沒聽見?」

  東城宅子裡的小廝,也都是會拳腳的,這會瞧見靖王先是滿嘴莫名其妙的話,後又直接妄圖擠進門內,不由得變了臉色,另一個小廝亦立即趕了過來。

  靖王的神色卻照舊自若得很,輕鬆格擋了兩下,將其中一人背手按在了門扇上。

  這般一鬧,動靜不小,府裡隱在暗處的護衛,自然立時便將這一幕幕看在了眼中,提氣飛速趕去回稟。東城人物繁雜,興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街邊小販,也可能別有身份。是以,一名護衛前去稟報,另兩名就急忙攔下了靖王。

  靖王卻忽然不動了,只低頭去撫自己的袖口,嘆口氣道:「都皺了……」

  氣氛一時凝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靖王又嘆一聲,仔細撫著袖口的手忽然一動,往腰間而去。

  就在這時,吉祥冷著臉大步走來,見著門口的靖王,下意識一怔,怎麼瞧著似有幾分眼熟?他不由得微微斂目,放慢了腳步。看得越仔細,他越覺得這張臉,帶著兩分說不清的熟悉。

  究竟是在哪見過?

  心念電轉之際,吉祥的身形驀地一頓。

  他想起來了,眼前這人,很有幾分像紀鋆……若說得再仔細些,也有那麼兩分像燕淮,尤其是鼻子跟下巴,幾乎如出一轍!念頭閃過,他頓時恍然大悟,神色便也跟著急急變幻。

  「靖王爺……」吉祥低聲喊了一聲,在距離靖王兩步開外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風聲將這三個字筆直地送入了靖王耳中,他霍然朝著吉祥望了過來,神色中有著方才沒有的冷峻。然而一瞬過後,寒意盡褪,他笑著垂下手,道:「原來有人認得我,如此也好,我也就不必繼續找名帖了。」

  吉祥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句話,面色情不自禁地變得愈加古怪。

  遇上這種事,護衛只先來稟了他,尚未叫主子們知曉,燕淮此時應當還不知靖王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面皮僵硬,他沒有遲疑,轉身低聲吩咐下去:「立即去回稟主子。」言罷,他才重新看向靖王,問道:「不知王爺今日到訪,所為何事?」

  靖王瞅一眼先前說過話的小廝,輕笑了聲,拍拍褲管上沾著的塵土,又回頭看看自己那匹打著響鼻,一身疲憊的馬說:「遠客到訪,你家主子便是這般待客的?讓風塵僕僕的客人,站在門口說話?」

  「您不是一般的客人。」吉祥也終於笑了下,語氣鄭重。但說完這句話,他仍給靖王讓了個地方,請他入內了。

  靖王入京,原是大事,若被肅方帝知曉,當然是吃不了兜著走。可如今肅方帝不過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焉有閒工夫跟精力來管靖王入京了不曾。靖王此行,乃肆無忌憚之舉。

  「聽說你家主子娶妻了?」靖王走了兩步,忽然問道。

  吉祥神色凝重,並不作答。

  靖王倒也不以為忤,只笑哈哈地問:「有孩子了不曾?」

  雲詹先生的信上,還有許多不曾提及的事。算著燕淮的年歲,若成親得早,興許已當爹了也說不準。

  然而吉祥還是不答,只是道:「不知世子爺,可知您入京之事?」

  這話問得有些僭越了。

  「看來,你很得他器重。」靖王眉眼微沉,嘴角仍掛著笑意,卻淡了些,漫然說道。

  話畢,倆人都未再言語。

  不多時,長廊上迎面來了個人,說是主子有請。

  靖王聽了,卻皺了下眉頭,面上反而沒了笑意。吉祥在旁瞥見,只覺十分不解。

  直至靖王踏入花廳,他面上仍不見笑容,眉頭則越皺越緊。簾子打起,他走進了裡頭,一眼便瞧見背身站在那的一個人,靖王瞇了瞇眼睛。背對著他站著的燕淮,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神色淡然,不見悲喜。

  從他得知靖王的事,已過了幾日。

  這幾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倒也足夠叫他用來理清自己心中紛亂的思緒。

  故而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相見的這一瞬間,燕淮的心是平靜的。

  靖王打量著他昳麗的面容,終於明白過來,為何雲詹先生會在信裡說,初見他的那一刻便起了疑心。明明眉眼生得不如紀鋆像他,可給人的感覺,卻更像。

  「你沒想過要認我。」靖王哂笑著,率先開口說道。

  自他上門,燕淮便知靖王已然洞悉,他只是不曾想過靖王竟會問得這般直截了當。於是,他的回答也顯得同樣的直接:「的確沒有想過。」

  靖王默然。

  從方才在廊下聽說燕淮要見他的那一剎那,他就明白過來了。

  若燕淮想要同他相認,知道他突然上門的這一刻,便不會如此心平氣和地發話願意見他。因為只視他為靖王爺,無關其他,這才能堂堂地同他站在一處——

  靖王自顧自地坐倒,也不知自己是失望還是不失望。

  說失望,似乎也談不上,只是個從來也不曾見過的兒子,他又不是沒有兒子……一二三四,湊湊也能打桌馬吊,哪裡就缺了這麼一個。可說不失望,他嘴裡卻又似乎有些澀然,叫他不想再說話。

  漫長的歲月裡,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外頭還有個孩子。

  可奇怪的是,生下燕淮的那個人,那雙眼,他還記得。

  眼前的年輕人,生就了一雙同亡母幾乎一模一樣的雙眼。

  靖王看著,微微有些失了神。

  他年輕的時候,有過很多女人。逢場作戲的有,討他歡心的也有,林林色色,早已記不全。遇見大萬氏的時候,也只當做是露水情緣罷了。於男女之情上,他素來薄情,甚至寡義。起了興,漫天胡扯,說些膩歪的情話,發誓賭咒,亦不過是信手拈來之事。

  可是,大萬氏或許有些不同。

  不同在哪?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只記得,自己竟在即將離京之前,特地吩咐了雲詹去找她,有意帶她一同走。

  自然,人並沒能被雲詹帶到他身邊來。

  這件事,原本也就該這麼結束了才是。可南下的次年,他第二次派人四處去尋她。這一回,同樣沒有任何消息。

  他羞於說自己竟也長情了一回。後來,就真的再不曾尋過。

  誰能想到,多年後的一天,他竟會收到那樣一封信。

  過得片刻,靖王問:「先生人呢?」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他也依舊習慣於尊雲詹一聲先生。就是因為太過於信任他,當年才會毫不懷疑他的說辭,悉數當真。然而靖王明白,雲詹先生當年的做法,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

  即便時至今日,真見到了燕淮,他也依舊覺得世事弄人,那個聲音清脆,謊稱是戲班一員的姑娘……竟會是定國公萬家的小姐。

  他看著燕淮,越看越覺世上怎會有這般糊塗的事,也不由得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雲先生不在了。」

  靖王吃驚:「先生去了?」

  燕淮道:「王爺若有意,可前去雲先生靈前上炷香。」

  靖王聞言,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拔腳就要往外去。

  檀香煙氣縷縷,靖王上了香,扭頭問燕淮:「你有什麼想問我的,便在這問吧。」當著雲詹先生,將往事迷霧一一掃去。

  燕淮卻只道:「王爺還是早些回去吧。」知道是靖王後,他便再沒有話可問了。

  「我不走。」靖王轉過頭去,斷然說道。

  燕淮眉頭一蹙。

  「我大老遠來一趟,累了。」靖王背對著他,說完這話,身子突然搖晃了兩下,側過半張臉,打著哈欠道,「我一把老骨頭了,就算是陌路人,你就這麼趕我走,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吧?」

  話音落,他已拖著步子,蹣跚走至燕淮身旁,扶著他的胳膊大口喘氣:「老二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病了很久?」

  「不曾。」燕淮黑著臉,裝病裝得這般浮誇不像樣,他就算想信,也沒法信。

  靖王卻像是渾然不覺自己裝得有多差,半吊在他身上,「老二也是個混賬東西……我命苦啊…」

  「還請王爺自重!」燕淮咬牙,將他的手指一一掰開,把人往地上一甩,「吉祥,送客!」

  靖王竟也不避,就這麼往地上摔。

  「嘭」的一聲響,摔得並不輕。聽見響聲,已邁過門檻的燕淮腳步微滯,遲疑了下才重新邁開,換了吉祥自外進來,道:「王爺請。」

  「廂房在哪?本王睏了。」靖王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抬頭問道。

  吉祥:「……王爺的馬已餵過食。」

  靖王越過他,抬腳往外頭去,「這天有些涼了,讓人多備一床被子。也不必喊本王用飯,本王每日都要睡上六個時辰,這幾日睡得少,眼下已是睏極。」自顧自說完,他忽然停下,轉身皺眉看向吉祥:「廂房究竟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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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
發表於 2017-4-24 08:18:18 |只看該作者
第443章 喜事

  靖王身上的這股子賴皮勁,委實叫人大開眼界。吉祥被折騰得傻了眼,忍耐著打發人去回稟了燕淮,到底靖王不是尋常人,動手趕人,多少也得思量一番。誰知他派人去問過燕淮,得到的卻只有兩個字,送客。

  這便是下了死令了。

  吉祥便不再猶豫,不論靖王嘴上說的是什麼話,腳下步子是往何處邁的,只橫劍一擋,道:「王爺一路好走。」劍還在鞘中,並未拔出,可這般舉動已是出格。依靖王先前露給他們看的性子,只怕接下去便要動火了。然而吉祥如是想著,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卻不防靖王爺突然袖了手,念叨著「罷了罷了,焉有這樣的待客之禮」,一面轉個身,即往前庭而去。

  方才好說歹說,靖王卻只當不曾聽見,擺出一味要留下小住的模樣,而今卻是徑直就走出了大門,翻身上馬,揚鞭便走。

  馬蹄下塵土蕩漾,只一會便消失在了拐角處。吉祥微微鬆了口氣,旋即卻又將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靖王此人,頗有些叫人摸不著頭腦。他目送著靖王離去,又派人悄悄跟了上去,過了兩條街,才撤回來。

  知道靖王並非欲擒故縱,而是真的走了,吉祥這才親自去見了燕淮,稟明後事。

  燕淮問了句,「可是沿著那個方向走的?」

  「瞧著應當是往世子那邊去的。」吉祥頷首應道,稍稍一頓,再道,「不過依屬下之見,靖王爺不一定就會立即去見世子。」

  燕淮笑了下,沒做聲,只擺擺手示意吉祥退下,自己站在窗邊,遠眺著東城一隅,一看就是許久。他沒料到,靖王竟就這麼大大咧咧地自己找上門來了。那老頭,難道便絲毫不知道講究臉面?

  這等事,休說名門世家,便是寒門小戶,也得先覺羞愧,哪就能同他一般直接衝到門口說著要找兒子。

  他姓燕,不姓紀。將來也不會姓紀。

  窗外起了風,吹得四野颯颯一片輕響。

  他虛虛搭在窗台上的手指有些冷得發木,輕顫了兩下,被他收了回來,垂著手隱在袖中。

  謝姝寧推門進來的那一剎那,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幕。他背對著自己站在窗邊,有風從洞開的窗子裡吹進來,吹得他的衣袖獵獵作響。她的腳步不由得頓住了,輕輕喚了聲:「默石。」

  燕淮聽見聲音轉過身來,嘴角帶著輕淺的笑意,長長吁了一口氣,問:「不是難受著嗎?怎麼出來了?鹿孔怎麼說的?」

  晨起的時候,謝姝寧的面色便有些難看,覺得身上不自在,等到青翡領著人送了晨食進來一一擺好,遞了筷子與她時,她更是突然起身衝至外間,吐了幾口酸水。還未進食的胃裡一陣陣翻湧,翻江倒海般難受,可乾嘔著,卻也吐不出旁的東西來,一來二去便愈發難受得厲害。好半天,才算是舒坦了些,命人取了溫水來漱口。

  可這晨食,卻是再也用不下去了。

  她身子前些年一貫不大好,悉心調理了很久才日益康健起來,因而但凡身上有些不得勁,身邊的人上上下下都得擔心一回。燕淮更是,見她突然之間吐成這樣,面色發白,一顆心早早便提到了嗓子眼,立即就讓人去請了鹿孔來號脈。

  誰知不等鹿孔到,靖王先上了門。

  他瞧著謝姝寧吐過後,歇了一會面色已恢復了幾分紅潤,精神也尚可,便叮嚀她不必出來只管歇著等鹿孔來,自己出來見了靖王。然而雖則他一早便做好了準備,想好了若是有朝一日同靖王攤牌,該說些什麼,該如何應對,真見到了人,心裡頭卻仍是波動了些。

  強行趕走了靖王,他心中卻也並不平靜。

  莫名的情愫,令人有些手足無措,十分不自在。他怕自己會在謝姝寧跟前表露出來,平白叫她也跟著自己再心煩意亂,就索性先躲在了書房裡,且過一會再去尋她。沒想到,謝姝寧先過來了。

  他一口氣問出三個問題,隨後反手將窗子關上。

  外頭的風有些略大了起來,直直吹進屋子裡,吹得人頭疼,身上發冷。

  關好了窗子,他這才朝她大步走了過來,扶了她的手往椅子旁走,一面追著又問:「要不要緊?」

  「你坐下。」謝姝寧卻沒順著他的意思落座,反倒要他坐下。

  燕淮微愣,不解地道:「怎麼了這是?」但疑惑著,他還是坐了下去。

  謝姝寧便站在他跟前,居高臨下地仔細看了他兩眼,忽而眉眼彎彎,低頭在他唇上親了口,呢喃著道:「默石,你要當爹了……」

  「……」燕淮怔怔的,「我沒聽清……」

  謝姝寧失笑,「鹿孔聽過脈了,月份還太小,生怕是錯了,換著手多號了幾遍,這才敢明確。」

  燕淮的眼睛隨著她的話,一點點瞪大,最終裡頭盛滿了笑意。他想抱她,又怕手下沒個輕重不小心傷著她,只好輕手輕腳地拉著她的手往懷裡帶,感慨著:「得虧先坐下了。」若不然,這麼驚人的消息,他非得摔了不可。

  他盯著謝姝寧如今還十分平坦的小腹,小心翼翼用手試探著擱了上去,小聲說道:「回頭讓鹿孔當著我的面,再號一回脈吧……」

  沒聽見恭喜二字,他委實虧大了。

  謝姝寧聞言笑得不行。

  「當著孩子的面,別笑話我。」燕淮擱著衣裳在她小腹上輕輕摸了摸,底下如今還什麼也感覺不出來,不免有些遺憾。

  謝姝寧看著突然孩子氣起來的他,心中一片安然。

  她也沒想到,這孩子竟會來得這般快。算算日子,竟是在他們婚後沒幾日便有了的。她的小日子,一向都還算是準,但這回也還只遲了幾天,按理早幾日晚幾日,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誰知道,原來是肚子裡多了個小傢伙。

  不過今天早上突然胃裡翻湧,吐了一回,她隱約間還是想到了這上頭。只是想著不該這般快,沒有深想下去罷了。不曾想,鹿孔過來後,為她仔細把過脈,蹙了蹙眉又讓她換了隻手更為仔細地聽了一回脈,這才面露喜色,非得讓她再換一回手,再號一次脈。

  她先時不明白,被他唬了一跳,還當是自己得了什麼難症,心裡頭惴惴不安起來。

  好在鹿孔後頭笑了,眼角眉梢都舒展開去,帶著笑意。

  她才有些醒悟過來,心中頓時滋味百般,難以言喻。

  良久,鹿孔終於道:「恭喜夫人,是喜脈!」

  孩子月份尚小,脈象不顯,須得仔細號過之後,才能肯定。

  鹿孔號脈下定論,從不說些他沒有把握的事。他如今既同她道喜,便一定是真的了。話音一落,在場的丫鬟婆子亦都高興地連聲說起了賀喜的話,卓媽媽更是立刻就扭頭吩咐了下去,屋子裡該添置的東西要立刻添置起來,該收拾的也都馬上收拾了。再加上天氣漸冷,雖離入冬還有一段日子,卓媽媽仍是馬上就要讓人準備著將地龍燒起來。

  謝姝寧哭笑不得,趕忙勸阻,這才沒叫卓媽媽把屋子翻了個新。

  卓媽媽緩過神來,還是高興得不能自抑,連聲說謝姝寧跟燕淮是有大福的人。

  青翡在旁問,要不要趕緊打發個人回北城報喜去。卓媽媽這才收了話,仔細盤算起這事來,按理未滿三個月,應當先瞞著才是。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畢竟頭三個月胎尚不穩,若出了意外,沒能留住,也是有的。等到那時,難免惹了眾人都跟著一道傷心。再者,都說剛來的孩子膽子小,說得多了保不齊要躲,圖個忌諱便該先瞞著。

  但這是府裡的第一件大喜事,北城那邊合該也報個喜才對。

  更何況,方才鹿孔也說了,胎象很好,只要調養得當,斷不會有事。

  謝姝寧卻是不在意這些忌諱的,卓媽媽尚在猶疑,她已拿了主意,讓小七親自回北城報信去。至於燕淮那邊,她就沒有派人去喚他,只等到靖王離府,她親自去書房找他。

  這個消息,她只想親口告訴他。

  尤其是在眼下這樣的時候。

  她猜了想了很久,卻從來也沒想到過給大萬氏留下那塊玉佩的人,竟會是靖王。靖王離京太久,久到若是無事,京都裡已不大有人會提及他的名號。饒是燕淮,也從未聯想到幾位王爺身上去。

  明明說的是個江湖草莽……

  不過今日燕淮親自見過靖王,卻信了那句「江湖草莽」。

  那樣的人,換身打扮,裝個混跡江湖的浪子,分明就是本色出演。

  燕淮將頭低了下去,貼在她的小腹上,嘟囔著:「什麼時候才能聽見動靜?」

  謝姝寧笑著搖搖頭:「還得好幾個月,別急。」

  眼下還不足兩個月,何來的胎動。

  然而不止燕淮急……

  小七快馬趕往的北城,進門時跟汪仁碰了個正著,急急喊了聲「印公」。汪仁站定,皺眉問:「出了何事,這般急?」

  小七就咧嘴笑道:「大喜事!」

  「哦?」汪仁抬頭看看天色,「陰沉沉的,瞧著要下雨,有什麼喜事?」

  小七但笑不語,又要往裡頭去:「得先回了太太。」

  汪仁聞言眉頭愈發緊鎖,擺擺手趕他去,自己也立即跟了過去。結果一進門就聽到小七在那同宋氏說,「今晨鹿大夫把的脈,的確是喜脈,不能有錯。」

  他一愣,旋即就看到宋氏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急匆匆往外走。

  汪仁揚手一攔,「踩了裙子了,別摔著!」

  「阿蠻有喜了!」宋氏看清楚了他,高興地說道。

  汪仁也笑,「大好事,我那還有好些有趣的東西,趕明兒都給他們送去。」

  宋氏聞言,搖頭道:「這東西都是有忌諱的,不能胡亂送。」

  言罷,她提了裙子照舊要往外頭衝,道:「我得去東城看看。」

  「都有什麼講究?不如你同我一塊去挑了再去東城?」汪仁匆匆拔腳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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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18:33 |只看該作者
第444章 探望

  宋氏笑他胡來,眼下這時候哪需他送什麼有趣的東西過去,真要送就等來日瓜熟蒂落,再仔仔細細挑揀了送過去給小外孫才是。汪仁聽了她的話,摸摸鼻子,心頭微癢,但想著如今巴巴送過去也無人能揀了來玩,白擱著積灰罷了,沒得將來還得多費工夫使人清洗一番,索性還是應了宋氏的話歇了這門心思,只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跟著她一同往東城去。

  馬車只得一輛,汪仁自顧自就擠了上去,將原要跟著宋氏一起出發的玉紫給撇下了不准她上來。

  自然,他先上了馬車,玉紫又哪有膽子再往上頭竄,只好站在馬車旁,輕聲喚了聲「太太」,面帶猶疑。話音落,不等宋氏發話,汪仁先撩了簾子一角露出半張臉,斜睨她一眼,道:「不必跟著了。」

  玉紫一噎,哪有這樣的人……

  「小五駕車,這便走吧。」汪仁言罷,又去看拿著馬鞭的小五,淡然吩咐下去,「眼瞧著烏雲壓頂不多時就要落雨,你且挑了捷徑走,路上別耽擱。」

  小五忙不迭應是,等著馬車裡的人坐穩,一揚馬鞭,趕著拉車的駿馬便朝東城燕淮的宅子而去。

  馬車裡,宋氏卻皺著眉頭看向了汪仁。

  汪仁被她直勾勾地看得有些發怔,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臉,疑惑地問道:「上頭沾了東西?」

  「……披風還在玉紫手裡呢。」宋氏無奈地嘆口,微微搖了搖頭。方才玉紫在馬車外喚她,她正要答應,卻先被汪仁給擋住了身形。搶先將玉紫打發了下去。這可好,她才讓玉紫特意去取來的披風,就這麼落下了。

  汪仁聞言,不由得暗道了一聲糟糕。

  剛剛他就是故意擠上這輛馬車非得跟宋氏同行不可的,當然不樂意讓玉紫同行攪局,那麼大個人就這麼杵在他們倆中間,不必看只管設想一下也覺礙眼。他便故意攔著沒讓宋氏開口,率先把玉紫給譴了回去。

  誰曾想,這裡頭原還有件披風的事。

  秋風蕭瑟,外頭又似要下雨。天氣正涼著。既出了門的確該加身披風才是。他仔細看了兩眼宋氏身上穿著的衣裳,立即便揚聲喊起了「小五」,「調頭回青燈巷。」說完,他又扭頭望著宋氏問,「穿得單薄了些,索性回頭換一身厚實的吧?」

  「我不冷!」宋氏耳聽著馬蹄聲似換了個方向,連忙阻攔。「原就是讓玉紫備著給你的披風,不是我的……」

  馬車趕得快,又抄了小道,眼下已將將就要出北城,若回頭再多走一趟可就真的要被大雨給兜頭淋了個正著了。

  汪仁聽到她說那是給自己備的披風。頓時喜上眉梢,又屈指重重敲擊了兩下車壁。吩咐小五不必轉頭,接著往東城去就是。小五趕著馬車,被折騰得暈頭轉向。連帶著那匹馬也被弄糊塗了,一會朝這走一會往那去。小五苦著臉,欲哭無淚。拉著車疾行的馬突然打了個響鼻,似在幸災樂禍,不等小五手裡的鞭子落下,它又重歸了鎮定,擺出矯健身姿,跑得比誰都認真。

  小五趕車的手藝,也是一絕,這般鬧了兩回,馬車卻還是趕得極穩。

  坐在馬車裡的倆人,自不知道小五在外頭跟匹馬置氣。

  汪仁即便知道了也沒閒心去搭理,打從知道落下的那件披風原是宋氏準備著給自己後,他就高興糊塗了。他一貫畏冷畏得厲害,如今還未至隆冬,他就已經開始不大歡喜外出了,但為著宋氏,凍得哆嗦他也渾不在意。偏生想著自己一早就裹得跟熊一樣,顯得模樣蠢笨,難看得很,就也不願意早早尋了大氅出來穿用,每日裡只揀了樣式新鮮的單衣穿。

  然而他雖是習武之人,可怕冷怕了這麼多年,一時間就算他有些想要裝出風流倜儻的模樣來,也還是忍不住。

  沒想到,宋氏全看在了眼裡。

  他暗暗猜測著,那該是件什麼樣的披風,紅的綠的藍的還是什麼色的?又是什麼料子的?上頭繡了什麼圖案,是誰繡的,是不是她親手繡的?只一瞬間,他腦海裡就全被披風的事給填滿了。

  眼裡也只看得到宋氏,笑咪咪地道:「回頭再把披風給我。」

  「方才不攔我,眼下已穿上身了。」宋氏沒好氣地道。

  汪仁略有些訕訕,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道:「敦煌那邊還沒有消息?」

  說到敦煌,宋氏就被帶著偏了過去,沉吟著:「恐怕還得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有回信。」最重要的,就連她也說不好兄長究竟會是何反應。這般想著,她的眸光不禁黯淡了兩分。汪仁看了個清楚,心中又道糟糕,遂將話頭扯到了謝姝寧肚子裡的小東西身上。

  宋氏就笑了起來,坐在那開始思量著,若是個姑娘,眼睛像爹爹鼻子像娘只怕更好看,如果是個小子,像爹多些也更好。

  汪仁在旁認認真真聽著,不時頷首「嗯」兩聲。可其實,他的心思早就已經飛到了另一件事上。

  因皇貴妃的突然之舉,原本僵持著的局勢陡然間變得動蕩而無措。這其中,利弊皆有,但不論是利還是弊,棋手們落子的速度卻是各自都開始加快了。他暗自思量著,一直以來京都的局面都由紀鋆掌控著,靖王爺卻始終不曾露面,這裡頭是否還另有隱情?

  馬車載著他們行駛了一路,他便也揣測了快一路。

  等到了東城,他才收了心陪著宋氏一同去探望謝姝寧。

  謝姝寧跟燕淮,卻叫他們倆嚇了一跳,原只是想著既有了喜訊便譴了人先去報個信通傳一聲,誰知這前腳才派了人過去,後腳他們便自己親自趕來了。宋氏先問過卓媽媽跟青翡,後便拉了謝姝寧進了內室。說起了悄悄話。

  被剩在外頭的兩個大老爺們便不好再巴巴跟過去聽,只得相攜進了書房。

  汪仁對燕淮再過不久就要當爹一事,可謂是艷羨不已。沒有人知道,他一向都很喜歡小孩子,吃得白胖的小娃娃,圓滾滾一隻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頭上扎兩根朝天辮。簡直叫人見了就忍不住心生歡喜,想要抱進懷裡揉兩把。但他卻一直都不大有孩子緣,一來自己是斷不可能有骨肉的,二來大抵是因為他看著便不像個好人。故而小娃娃們都害怕親近他?

  回憶回憶宮裡頭那些小皇子小公主。見了他多半也都是避著的。

  八成是那些后妃背地裡叮囑過的……

  他仔細從自己懷裡掏出塊雪白的帕子來,將燕淮書房裡的椅子一一擦拭過一遍,這才施施然落了座。

  燕淮見狀,嘴角一抽,委實不知該說他什麼好,只得提了茶壺扭頭問:「既如此,這茶怕是不用沏了?」

  「沏。為何不沏?你連盞茶也捨不得叫我喝?」汪仁頭也不抬說著話,忽然又從懷裡掏出另一塊帕子來,依舊是雪白的,乾淨得令人不敢觸碰。他一把拋給燕淮,「喏。壺嘴跟杯子都仔細擦上兩遍。」

  燕淮權當沒聽見,隨手接了帕子往桌上一擱。兀自沏了盞茶遞過去,「就這麼喝吧。」

  汪仁森然看他一眼,徐徐道:「本座自己擦。」話畢。他霍然起身大步朝著桌邊而去,不知怎地又掏出了一塊帕子來,挑了隻茶杯仔仔細細擦拭起來。他帶了一疊的帕子,就是這般用的。

  燕淮卻覺得眼前這一幕著實叫人看不下去,無奈地閉了閉眼,低聲道:「靖王入京了。」

  「哦?」汪仁正重重擦拭著茶壺嘴,「是哪得來的消息?」

  燕淮摩挲著筆架上的一支紫檀羊毫,掩眸低語:「幾個時辰前,他才剛剛來過一趟。」

  汪仁一怔,停下了手中動作,正色說道:「靖王,先前就在府裡?」

  「是。」燕淮抬眼看了看他,索性也不瞞著,將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通。汪仁聽完,卻是頭一次露出了詫異的神情,隨即冷笑了兩聲,「他倒是夠不要臉的。」罵了句,他才側目看向燕淮,語氣沉沉,「這般看來,紀鋆只怕還不知真相。」

  若他已知,靖王便不可能以這樣的方式尋上門來。

  何況靖王老謀深算與否暫且不論,他必不會是個傻子,他的舉動,多半是用來試探燕淮的。

  有些事,不必明說,你知我知大家皆知。

  「用不了幾日,自然也就知曉了。」燕淮淡淡道,他熟知紀鋆的手段,自然知道秘辛既已不是秘辛,就瞞不了多久。

  汪仁嘴角揚起一抹略帶玩味的笑意,給自己沏了一盞茶輕呷了口潤過嗓子,這才道:「你可是早就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棋?」

  燕淮挑眉輕笑:「非也。」

  「那便是往後三步之內,你都想妥了。」汪仁亦挑起了一道眉。

  燕淮笑而不語,慢吞吞站直了身子,從暗格中取出一物來擲給汪仁。

  汪仁接了低頭一看,是隻小小的青瓷小瓶,輕輕一晃,便發出陣玉珠滾動的清脆聲響。一粒兩粒三粒,攏共只有三粒。

  「裡頭裝著的是何物?」

  「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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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6
發表於 2017-4-24 08:18:48 |只看該作者
第445章 清算

  入秋後,這天便一日比一日冷了下去。眼瞧著隆冬就已近在咫尺,卻到底還剩下些光景在。肅方帝病倒後,便沒有再起來過,那口氣卻吊著,死死地吊著,也不知能吊到何時。然而京都的這天,便如肅方帝的呼吸聲一般,日益沉重短促。

  當燕淮手中的那三枚解藥,只剩下最後一粒時,肅方帝殘喘的這一口氣,也終於幾要消亡。

  這已是靖王入京後的第三日。

  三天前,他孤身提前入京,先來見過燕淮,後才去見了紀鋆。他來前並不曾給紀鋆遞過半分口信,紀鋆見著了人,不由得微怔,半響不知該如何應對。父子二人會面之後,只稍稍提了幾句靖王何時入京,便先讓靖王下去歇著了。他素來喜睡,見了床便不大肯起來,結果這一躺下,就足足躺了近兩日,睡了個天昏地暗。

  紀鋆私下裡琢磨著,是不是京裡的局面,終於叫他看不下去了,這才親自北上來找自己,又或是這裡頭還有什麼自己不清楚不知道的事在?紀鋆在靖王的幾個兒子裡,最得他器重,也最有本事,靖王府的一應事宜,早前便也都分派到了他手中,全由他自己打理著。他野心勃勃,卻並不十分莽撞,不論大小事務,均處理得十分得宜。

  故而這麼長久以來,靖王對他都是滿意的。

  這一點,紀鋆自己心中更是明白。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娶了白家的姑娘。但他一直都不能肯定。父王心底裡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即便自他回府已有數年,這些年裡,他待在父王身邊的日子。委實不算短暫,但是父王的心思,他這做兒子的卻是永遠也猜不透。

  靖王並非喜怒無常之輩,可他心思詭譎多變,不能以常人之舉拿來肆意揣測。暗中猜了幾回,回回都錯得一塌糊塗後,紀鋆索性連猜也不大猜了。畢竟就連跟了靖王大半輩子的幕僚陳庶。也從不敢胡亂猜測靖王的心思。

  ——父王是個怪人。

  這一點,紀鋆許多年前便已經知曉。

  然而這一次,事已至此。他突然入京又是為的什麼?難不成是不放心自己?

  紀鋆站在廂房門口,一站就是大半個時辰。天地間靜得只有風聲,獵獵迴響在耳畔,似風中有旗。罡風吹拂。戰鼓將起。他闔上了眼,背靠在廊柱上,思量片刻,驀地站直了身子袖手便往廡廊外去。

  頭頂上的天那樣得藍,紅日白雲,像一幅畫。歲月靜好,不過如是。但畫中的人,早就該變上一變了。

  靖王猶自埋頭睡在錦被中。紀鋆已暗中見過白老爺子,下了一盤棋。論白家的輩分。紀鋆還得管白老爺子稱上一聲祖父。然他們之間卻絕沒有這般稱呼的道理,白老爺子對紀鋆,向來青眼有加。他們都認定,這天下終有一日會是他的。至於白家,則會成為歷史上最有名望的世族。

  一日慾壑難填,永生便都難填……

  棋下至半途,紀鋆停了手,看向白老爺子,正色道:「就明日吧。」

  白老爺子「啪嗒」落下一子,撫須頷首,應了一聲好。身為執棋的手,到了要落子的時候,他從不猶豫。漫漫一生,便如棋局,必挑了於自己最有利的路走,方才能走到最後,方才能大勝一回。

  白老爺子捏著棋子的那隻手,富態且保養得宜。

  他看著也只像是個生活富貴的尋常老翁,鬚髮花白,面色紅潤,嘴角生得便微微上揚,天生含笑。但他骨子裡潛藏著的東西,卻同他表露給世人看的這一面截然不同。

  若他一開始便不知紀鋆的心思,便也就罷了。偏生他知道了,這一知道,自然就省不得要仔細盤算一番。東宮裡住著的太子殿下,是他的外孫,身上也流著白家的血,他的血。可不管他怎麼算,兩條路擺在跟前,都應該走更為容易的那一條。

  一旦他做出了選擇,站在太子身側,那就勢必站在了紀鋆的對立面。

  一個是年幼的太子,需藉助白家來站穩腳跟;一個是正值青壯年,野心勃勃的靖王世子……

  白老爺子望著棋局,暗自長吁了一口氣。

  將女兒跟外孫當成棄子,直接捨棄,他可曾猶豫?

  自然是沒有。

  他雖是白家的人,有時候卻更像是個商人,唯利是圖的商賈。

  捨了艱險的道路,選了更為容易快捷的路,實乃人之常情,怨不得他。他深知,自己只是選了一條最聰明的路走。

  這一點,皇貴妃卻隔了太久才看明白。她一直拿他當自己敬重仰望的父親看待,卻沒注意到他骨子裡卻是個比誰都更為利益至上的人。偌大的白家,如若沒有他的這份唯利是圖,又怎能變成今日這般昌盛?

  可惜了,她看到的太晚,覺悟得太遲,錯過的太多。

  肅方帝一病不起,太子害怕,悄悄來見她,輕聲喚她「母妃」,問及肅方帝的病情,問他是否還會好轉。皇貴妃看著兒子的眼睛,裡頭清澈見底,還未被世俗險惡所污,乾淨得叫她自行慚穢。

  但這一瞬間,她望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心裡頭想著的卻是惋惜。

  她太後悔,後悔自己一直憐他年幼,未能狠下心來磨礪他一番,叫他時至今日還帶著兩分天真純澈。她低聲反問太子,「依你的心願,可希望父皇好轉?」

  太子很怕肅方帝,皇貴妃知道。

  她想要從太子口中聽到自己想聽的話,可太子開了口,說的卻是:「兒臣希望父皇趕快好起來。」

  說這話時,他眼裡沒有一絲猶豫跟踟躕。

  這就是他的真心。真得不能再真……

  皇貴妃戴著甲套的手指,隔著衣衫刺入了太子手臂上的肌膚。

  太子驚惶呼痛:「母妃!」

  皇貴妃卻恍若未聞,並不鬆手。只咬著牙一聲聲道:「傻孩子,母妃能護你一日,卻不能護你一世啊!」

  「母妃,您怎麼了?」太子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皇貴妃,登時慌得失了神,只知一疊聲問著她。可皇貴妃卻突然間淚流滿面,抱著他哭了起來。哭得面上脂粉都糊了,她也全然不顧。

  太子再不敢掙扎,只任由她抱著自己。垂下手去,緊緊抿著嘴角。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鳥雀四散,撲棱著翅膀在天空下胡亂飛遠。皇貴妃終於止住了哭聲。慢慢地鬆開了太子。用帕子抹去面上淚痕,一面恢復了淡然的語氣,對太子叮嚀道:「回去吧,過會天該黑了。」

  太子嘴角翕動,站在原地不動,良久小心翼翼地問道:「母妃,您沒事嗎?」

  皇貴妃輕笑,拍拍他的肩頭。「母妃很好,真的。」

  她素來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這一次,也是如此。

  這天夜裡,她遣了人,孤身往肅方帝寢殿中去。四角燃著的燈,明亮中帶著幾分幽香,有凝神靜心之用,但皇貴妃嗅著這股子香氣,胸腔里的那顆心休說安寧平靜,反而跳得更快更亂,更無序了。

  沉沉的暗夜裡,肅方帝的呼吸聲顯得艱難而遲緩。

  他喘不上氣來,喉嚨裡呵呵作響,似有濃痰卡在其中。

  但他閉著眼睛的面上,神色卻意外的平靜。許是因為昏睡著,便不用再去執迷於那些俗事,反倒叫他內心安穩。

  皇貴妃緩步走近,在床沿坐下,低頭俯身看他。

  視線從額頭到下巴,又從下巴落回到額上。這張臉,她看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然而過了今夜,她便不會再看到他了。在這之前,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由自己前來了結了他。

  他過去也是那般意氣風發之人,怎地便變成了今日這般?

  也許,身處權力漩渦,再好的人在裡頭打過滾,便也就扭曲了。

  正如她自己,豈非也是如此?

  為了利益,不管像他們這樣的人,做出什麼樣的事來,都算不得奇怪……人常說虎毒不食子,然而要她說,那只是不曾毒到那個份上,真到了時候,休說虎,便是人也能食子。

  她看著肅方帝的病容,卻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昔年將擔子擱在她身上,而今又視而不見,捨棄了她的那個人。

  她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纖細白皙的手,已擱在了長條矮几上。

  那上頭擺著一隻紅木小托盤,托盤上只有一口碗。瓷的,白的,盛著黑稠的藥汁。

  她探出手,一手將其端了起來,另一手握住調羹。

  肅方帝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下顯現出某種病入膏肓的昏沉頹靡,她定定看著,舀起一勺藥汁,送到了他嘴邊。

  突然,寂靜空曠的寢殿裡多了個人,來得飛快,一把便將她手中的藥碗跟調羹都奪去。

  來人行動之間悄無聲息,皇貴妃只覺耳畔一陣風過,手裡便空了。

  她倉皇轉頭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捧著藥碗,站在兩步開外的汪仁。

  他穿著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衣飾,把玩著碗中的調羹,無聲地笑了下,道:「娘娘好沒意思,明面上說著要同我等結盟,暗地裡卻儘是自作主張呀……」

  話音落,暗處竟又走出來個人。

  皇貴妃定睛一看,唬了一跳,失聲道:「怎地是你?」

  燕淮側目看看汪仁,攤個手:「您瞧,嚇著娘娘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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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7
發表於 2017-4-24 08:19:06 |只看該作者
第446章 將薨

  汪仁頷首,低頭湊近藥碗嗅了嗅,挑起道眉笑言道:「娘娘今兒個,倒是下了重手。」

  若非肅方帝眼下昏睡在病榻上,神志不清,眼也不睜,他是決計吃不下這碗藥的。然而太醫院的御醫日夜忙碌,最終也只是道,皇上的病只怕是回天乏術。至於這些話裡頭,有幾分真幾分假,便無從辨識了。但他們十分清楚,只要皇貴妃的心思一定不改,肅方帝這一次就一日沒有希望好起來。

  只是皇貴妃的動靜,這般放肆,倒頗有些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她並非莽撞之人,按道理絕不該連知會也不知會他們一聲,便自己拿定主意。如此看來,她就像是絲毫不打算給自己留後路一般,成便是成,如若敗了,也斷不後退半步。

  決絕之意,盡在這一碗藥中。

  汪仁隨手將藥碗擱在一旁,袖手斜睨著床榻上的肅方帝。他依舊雙目緊閉,沒有丁點將要醒轉的模樣。他反反覆覆病了有段日子,如果這會突然醒來,大抵也不會被人當做好轉之兆,只以為是迴光返照了。

  坐在他邊上的皇貴妃空著的那隻手,依舊維持著方才端著藥碗的姿勢,輕顫了兩下,方才遲緩地垂了下來。

  「看來這天下,還有許許多多叫人捉摸不透的事。」她打量著活生生,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的燕淮,嘆息了一聲,面上震驚之色漸漸消去。她亦對汪仁跟燕淮突然之間出現在肅方帝寢殿裡的舉動,有半分疑惑。

  遠在肅方帝還是端王,她還不曾住進這重重深宮的時候,汪仁就已經在宮闈裡不知打轉過幾回。

  內廷裡都是他的人,根盤蒂結,輕易無法動遙只要他願意,在皇宮裡避開了耳目,肆意出入,絕非難事。

  故而此時此刻,他們站在了她眼前,她有片刻的失神,卻並沒有疑慮。她只是雙手擱在腿上,輕輕交握,旋即側目望向汪仁,用盡量平緩的語氣道:「白家不會等,靖王府也不會等,我自然也是等不起。」

  「等不起?」汪仁失笑,「娘娘可還記得,咱家上回同您說過的話?」

  皇貴妃微微點了點頭,頭上華勝珠翠卻紋絲不動,她輕道:「一旦詔書宣了,太子即位,這樁事便同爾等再無瓜葛。」

  太子一天沒有即位,那他就只是太子,是皇貴妃的兒子,是他們私下約定中願保性命的孩子。可只要他成了新帝,繼承了皇位,那他便是一國之君。這之後,世事如何,都已失了掌控。

  他們想要再護太子,便會難上加難。

  事情不見得不能成,可等到那時想要救下太子性命,再將其隱於俗世安然地活下去,得折騰上多少年?

  紀鋆那樣的人,必是一日不見屍首一日便不肯罷休。

  他還指望著攜了宋氏回延陵種花去,怎肯在這些事上大費周章,搭進去大把時光?

  汪仁將話說得很直很明白,皇貴妃當然也聽得直白分明。

  「也正是因此,本宮才不曾擾了你。」皇貴妃鬆了手,又握緊,面上雖則平靜如常,可她內心的焦慮還是難以自持地流露出了幾分。她不覺得他們能在深夜入宮出現在自己面前有何奇怪,可他們突然出現的理由,仍叫她有些心驚膽戰。

  因為她不知道,他們阻了她,究竟是為了什麼?

  尤其又多了個早就應當死了的燕淮……

  思忖間,她聽到燕淮說了句,「娘娘既已準備放惠和公主遠離這潭渾水,為何不索性也放了自己和太子殿下?」

  清越的聲音在寂寂深夜裡聽起來,似乎尤為的冷冽。

  她十指相扣,交握著的手,猛地緊鎖,水蔥似的指甲幾乎要嵌入自己的手背。

  為何?

  她也不知是為何……

  興許是因為還沒有走到最後一刻,她仍不想死心罷了。

  她終究是無法徹底信任汪仁,尤其在自己先前拒了這叢橄欖枝,時隔數日突然後悔方才重新去尋他了妄圖結盟。多少人,入了這深宮,用不了多久便會丟掉性命。每一個從底層爬到頂端來的人,手中都必然沾滿黏膩鮮血。

  同這樣的人打交道,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當她知悉宋氏的侄子宋舒硯,竟是敦煌的少主後……她就改了主意。

  敦煌易守難攻,西越鞭長莫及,這些年在敦煌城主的手下,愈發變得牢不可破。肅方帝是瘋了才會動了要攻打的念頭,但凡是個聰明的,都會在權衡利弊之下,擱置這等舉動。

  若換了往常,要將自己唯一的女兒遠嫁到關外,她一定不會答應。

  饒是如今這樣的局面,若宋家只是尋常百姓,她亦不會點頭應允。

  因為宋家能護住她唯一的女兒,她才能狠心咬牙,送惠和遠去。

  更何況,莎曼答應了她,只要她在最後一刻前拿定主意,太子可隨公主同行遠離,隱性瞞名,在西域三十六國兜轉,絕沒有人能找得到他。這樣的話,只有扼住了商道命脈的敦煌城主才敢說。

  莎曼此番入京,帶了宋延昭的叮嚀。

  皇貴妃很願意再拼一把。

  「只要還有一分機會,任由它錯失,都非明智。」她掩眸,答道。

  寢宮裡一靜,汪仁跟燕淮都沒有出聲。

  良久,皇貴妃道:「藥涼了。」

  有些心思跟念頭一旦動了,就很難再重新壓制下去。

  汪仁兀自坐下,低頭盯著地磚縫隙看去,也不知是想要從裡頭瞧出點什麼來。

  燕淮則端起那碗已經在秋夜裡變涼的藥,緩步靠近了皇貴妃:「娘娘可已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過。」皇貴妃伸手接過藥碗,突然一怔,看著燕淮袖口上繡著的一枝青竹蹙眉道,「這是……阿蠻的手藝……」

  謝姝寧的女紅學自大師,又自成一派,慣用手法素來少見,皇貴妃見過便記住了。她朝燕淮袖口仔細看過,心中已然肯定,這必然便是出自謝姝寧之手。可是……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面色終於變了變。

  「藥涼透了,娘娘。」燕淮卻像是不曾聽見般,只收了手,退開兩步。

  皇貴妃怔怔回過神來,捧著藥碗,一時間變得手足無措。她不明白,為何他們先攔了她,如今卻又放任她行動。然而這之後,誰也沒有再開口。過得須臾,她才定了定心神,俯身將藥餵進了肅方帝口中。

  這一天的夜,似乎特別的黑。

  即便啟明星高升,夜去晝至,可映在皇貴妃眼裡的天,卻依舊還是黑的。

  因為她在等,等肅方帝咽下最後一口氣,等這天下局動,等最後一刻的到來。

  自從夜入皇宮後,汪仁跟燕淮便也再不曾離開。這一待,就是一個漫長深夜又一個更為漫長的白日。燕淮惦記著謝姝寧,東城的宅子裡三層外三層地被緊緊包圍起來。宋氏便也留在了東城陪著謝姝寧。

  汪仁卻也不想留在宮裡頭……

  他一會嫌值房逼仄,一會嫌宮牆太高,一會又嫌這鏡磚地面不夠明亮,總有嫌不完的事。嫌到後頭,他便不再開口,只木著一張臉面無表情地看著燕淮。

  燕淮卻視而不見,根本不看他。

  他便皺著眉頭,冷笑不已。先前,他要留在東城跟宋氏一會默默商量著該給謝姝寧肚子裡的孩子準備些什麼東西才好,可卻被燕淮拉著入了宮。而且也不知這小子是上哪學的,在宋氏跟前裝了一通的可憐擔憂,逼得宋氏趕鴨似地把他趕出了門,非逼著同燕淮一道。

  「你留著吧,我這就回去。」他起身,拂袖就要走。

  燕淮蹙眉:「阿蠻害喜厲害,成日裡沒個精神,有岳母陪著便是了,您回去沒得又擾著她們。」

  若非為了這般,他也疲於拖了汪仁入宮。

  自從知道謝姝寧有喜後,汪仁便差人運了一大車的箱奩來,見天在裡頭扒拉東西,扒拉出一件便獻寶似地巴巴送到宋氏母女跟前,攔都攔不住,偏生誰又敢攔他。

  汪仁聞言,挑眉森然道:「嫌我鬧騰?」

  「哪能嫌您,等到這邊的事了結了,回頭我再陪著您一塊挑成不成?」燕淮順嘴哄他。

  汪仁不冷不淡,輕飄飄地哼了一聲,定住了腳步。

  ******

  然而白日裡,不管是宮裡頭的他們還是宮外的人,卻都並沒有閒著。

  待到夕陽西下,夜幕就飛快地降了下來。夜很快就深了,四下裡變得寂靜無聲,月色自窗欞縫隙透進來,帶著凜冽的寒意。

  亥末時分,肅方帝重重喘了兩聲後,沒了氣。

  各殿舉燭,寂寂深宮,頓時燈火喧囂。

  與此同時,宮門大開。

  然而兵戎相接的聲響,過了片刻方才響起。

  等動靜傳至眾人耳中時,燕淮回首看了看銅漏,眼神泰然鎮定。

  一切,都還在掌握之中。

  尚在幾重宮闕外的紀鋆,亦覺眼前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

  同行的白老爺子,伸出白胖粗短的手指向東宮的方向,淡淡道:「太子這會應已從東宮出來了。」

  肅方帝既薨,太子焉有繼續在床榻上酣睡的道理。

  紀鋆眉宇間滿是勢在必得,他在風中輕笑,嘴裡說的卻是不滿之言:「若不是您失態,以至於娘娘提前發難,眼下也不必趕得這般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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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8
發表於 2017-4-24 08:19:47 |只看該作者
第447章 洗盤

  不過好在急歸急,卻並非叫他們亂了陣腳。

  他苦心籌謀了這麼長久,焉會沒有將白家跟皇貴妃可能出現的變故算計在其中?紀鋆長在靖王妃膝下,然而卻終究不是靖王妃親子。靖王府裡那麼多孩子,皆是庶出,未曾誕下子嗣的靖王妃自然會在裡頭挑選一個最合她心意,瞧著將來最有出息的來教養。

  在那樣的狀況下,所謂的情分,到底都單薄如紙,根本不夠作為。

  他雖則早早便到了靖王妃跟前,可養上幾年若是個不中用的,靖王妃勢必會在剩下的人裡頭另尋一個。他想要站穩腳跟,就只能讓靖王妃明白,她手中即便只有他這一張牌,也絕對勝過旁人一手牌。

  這麼多年來,靖王妃待他也愈發視若親子,他也漸漸能安下心來。

  可經年的磨礪跟隱忍,早已將他變成了靖王妃想要的兒子,而不是他自己。

  他想站得高站得遠,就得狠下心腸。抬頭望著東宮的方向,他緊了緊手,他的目的地,到了這一刻已是近在咫尺。

  白老爺子的神經卻因為他的一句話而瞬間緊繃,參與逆謀之事,原本便是與虎謀皮,有捨有得,單看你做出的取捨,是愚蠢至極的還是聰明無雙。他自認選對了路,但對紀鋆,卻還是頗為忌憚。

  故而,紀鋆話畢,白老爺子清清楚楚聽進了耳中,卻並沒有辯駁,只收回手慢慢撫起了鬍鬚。

  紀鋆就也不再言語。

  一行人悄無聲息地往東宮前進,梁思齊走在最前頭,腰桿挺得筆直,面色冷凝,瞧著十分謹慎小心。紀鋆望見,輕笑一聲,道了聲「梁大人」,問道:「你這臉色瞧著,不大好呀。」

  梁思齊素來就是個冷臉黑面的人,可這會他連眼角眉梢都掛滿了寒氣,委實不算常見。

  聽到紀鋆的話,他照舊不笑,只輕輕一頷首,道:「到底是頭一回做這等事,臣心中自然不寧。」

  短短一句話,卻說出了紀鋆最願意聽到的字眼。紀鋆面上的笑意就不由得加深,壓低了聲音徐徐說:「梁大人倒是個急性子。」

  還未走至最後,梁思齊就已先在他面前自稱為臣,可見是個心思玲瓏的人物。上位者,不論如何,總是喜歡這樣的人。紀鋆亦不例外。

  行進中,喪鐘的聲響回蕩在殿宇上空,在重重宮闈之中來回漾開,一圈圈似要將這原本平靜的夜色攪起,露出下頭洶湧的波濤來。紀鋆的人,尚在半途,汪仁跟燕淮卻已擺出守株待兔的姿態,立於東宮,候著他們。

  肅方帝已死,眼下最為要緊的是年幼的太子殿下。

  若照先前汪仁的意思,早在肅方帝咽氣之前,他們就應當已帶著太子離宮,又或是照著皇貴妃暗中同莎曼敲定的話,將人交由莎曼,從此遠走天涯,再不回西越便是。然而這般做,無異於將帝位拱手相讓。

  汪仁也好,燕淮也罷,都未曾將皇位放在心上。

  那張龍椅上坐著的人是誰,有多重要?很重要。

  掌一家尚且不易,掌一國,談何容易?所以肅方帝的命,即便還長著,亦無人願意他活下去。一個日漸昏聵的帝王,能做的只有毀了這天下這大好河山而已!坐在那張椅子上的人,即便做不成英明神武的帝王,也斷斷不能是個昏庸之人。

  除卻這些,誰擁有這天下,誰坐上那張椅子,似乎又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如若不是因為一旦紀鋆站在東宮門前,太子便會殞命,斬草除根,斬盡殺絕,他們亦不會候在這。

  然而汪仁眸中的光芒是黯淡敷衍的。

  夜風冷而大,吹得幾株梧桐樹上枝葉碰觸,簌簌而響。汪仁就在這簌簌響聲中不鹹不淡地問燕淮:「阿蠻喜歡吃酸的還是吃辣的?」

  「……」燕淮一怔,答道,「喜歡甜的。」

  汪仁啞然,皺起眉頭別過臉去琢磨著,「喜歡甜的?人云酸兒辣女,喜歡甜的,能生出什麼寶貝疙瘩來?」

  燕淮在旁聽了幾句,委實聽不下去了,扶額道:「您可曾還記得眼下是何境況?」

  「最差不過捨了太子走人便是,擔心什麼……」汪仁聞言,淡淡道,「至於惠和公主,眼下應當已出了宮門,有舒硯接應,再如何這火也燒不到她身上去,事情已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要擔心也是你的事,輪不到我。」

  檐下的燈籠被風吹得忽明忽暗,照映在汪仁面上,愈發襯得他那張臉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他輕咳了聲,悠悠然說道:「左右這一局,輸贏已定。」

  言罷,不及燕淮應聲,他嘴上忽然話鋒一轉,又將話頭扯回了謝姝寧身上,說了兩句卻又說起延陵的宋家舊宅來,笑道:「你沒見過不知道,宋家的那座宅子模樣極怪,同別處迥異。」他一面說著一面比劃了起來,「那門,竟是悉數用生鐵包過的,尋常人根本動不了破門而入的念頭……」

  昔年離開延陵之前,他曾站在不遠處仔仔細細地瞧過,看得久了就有些害怕,連靠近也不敢。

  大門那般高,就連門扉上的獸頭銅環,似乎也顯得尤為得猙獰可怖。

  那時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站在這裡,同人笑著說起它來。

  這般想著,汪仁嘆了一口氣。

  阿蠻有了喜,他想領著宋氏回延陵的事,就又只能暫緩個一兩年了。

  「輸贏……似乎都不大值得叫人開懷……」

  思忖中,他聽見燕淮也在冰涼的夜風中悵然嘆了聲。

  汪仁微愣,看向昏黃燈光下站著的勁裝年輕人,他尚不及弱冠,年輕得像是一棵蒼翠的樹,筆直的,乾淨又漂亮。可搖曳不明的燈光下,他的眉眼似籠著一層看不見的薄霧,朦朧不清。汪仁怔怔地想,自己像他這般年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呢?

  那時,他入宮也已有八九個年頭。

  一生之中,最好的年華,似乎都耗在了這高牆內。

  他記得自己爬得很快,前行的道路上遍布荊棘,可他手腳並用,心黑膽大,在這權力漩渦中如魚得水,樂在其中。可一旦站得高了,龐大的空虛跟無力也就立時鋪天蓋地朝他傾了下來,不偏不倚將他覆了個正著。

  直至重逢宋氏,他才漸漸在這條遍布腥風血雨的道路上,找到了方向。

  汪仁掩眸,沉聲平緩地道:「這就是活著。」

  活著,就得掙扎。

  每一次做出的選擇,都是千萬次掙扎過後方才做出的決定。

  一如他當年決絕入宮,一如燕淮決絕拋卻身份,一如紀鋆苦心籌謀皇位——

  沒有人,活得容易。

  這個道理,燕淮從第一次殺人的那一天,就明白了。

  他低頭就著燈光細細看過自己修長白淨,骨節分明的手,上頭有繭子,厚的薄的,新的舊的,不斷在增長。他甚至還記得這雙手,第一次沾上血的模樣。

  燕淮的衣袂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夜色中像隻沙漠上空的孤隼,振翅疾飛。

  他斂目,握拳。

  決不能再叫他的孩子,也嘗這樣的滋味。

  忽然,有內官提著燈疾步而來,到了近旁,一躬身急急便道:「印公,來了。」

  「哦?」汪仁挑眉,「白老爺子,可在隨行之列?」

  「回印公,白老爺子並不在其中。白家的人,另帶了一行人往娘娘那去了。」

  汪仁點點頭,擺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則眺望著遠處,眼見著光亮漸勝,不由失笑,看向燕淮:「你該去了。」

  燕淮便斂了心緒,動身邁開了步子。走出兩步,他忽然回頭對汪仁道:「多謝您了,義父。」言畢,再不回頭,不過轉瞬身形便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消失於黑暗之中。

  廡廊下,汪仁愣愣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回過神來,拂了拂自己的袖擺,看著前庭裡影影綽綽的花木,喃喃道:「阿蠻的孩子,往後若是像他,倒也不錯……」

  頭頂上,夜色越濃,深得不見半分月色。

  燕淮出了東宮,轉個彎過了一條窄巷。兩側高牆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個人,皆著的錦衣衛服侍,打頭的自牆頭一躍而下,落在燕淮跟前屈膝跪下,喚了聲「主子」,正是一早被安插進錦衣衛所的秦南。

  「起來吧。」燕淮看了一圈來人,頷首示意眾人起身。

  秦南道:「派去那邊的人,也都已悉數入宮。」

  燕淮站定,沉吟道:「好,往東宮去吧。」

  「是!」他身後的一群人,齊聲應是,隨後便歸於一列,快速往東宮方向而去。只是這一回,他們要去見的人,卻不是汪仁。燕淮帶著人到地方時,紀鋆也才剛剛跟梁思齊走到匯合之處。

  夜風打在人身上,像是冰刀子,吹得人臉面生疼。

  梁思齊沉默的控著馬,看著燕淮走近,看著紀鋆上前招呼,喊他「十一」,嘴角微沉,緊緊抿成了一條線。

  靖王入京不過幾日,花在睡覺上的工夫便佔了絕大多數,他入京後第一個見的人是燕淮,紀鋆眼下還並不知情。他依舊照著自己一開始打的算盤,燕淮見到他,卻是百感交集。有些事,大抵是冥冥中早有定數,譬如他跟紀鋆的相遇,誰說那不是命?

  駿馬打著響鼻,站在青石地面上,踢踏著蹄鐵,發出清脆而響亮的聲音,在暗夜裡迴旋不散。

  策馬入宮,乃是大不敬。

  然而如今,肅方帝薨了,誰又還能來問他們的罪?

  禁軍統領,出身梁思齊麾下,原就是他的人。至於宮裡頭的內官們,紀鋆不曾見過汪仁,卻知燕淮跟汪仁交情匪淺,故而有燕淮在側,若能免去兵戎相見總是大善。更何況,這天下要換人來掌,這宮裡頭的人,當然也該從上到下清掃一番。於紀鋆而言,汪仁是頭一個,留不得的人。

  紀鋆早在還未見過汪仁之前,便已做好了除去他的準備。

  區區一個宦官,原不必他費心勞力大動干戈,可汪仁非比尋常,根基深厚,不能不除。

  紀鋆從沒打算在事後留他。

  也正因如此,他在知悉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後,便無法再同燕淮清楚明白地透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思。燕淮可娶了汪仁的義女……此等交情,斷斷不同於往。不論如何,眼下還不是叫十一洞悉他真正念頭的良機。

  紀鋆迎了上去,一手按住燕淮肩頭,一手朝他身後的昏暗處看去,待看到那些人的時候,他微微鬆了一口氣。

  喪鐘的餘音似乎還縈繞在眾人耳畔,清晰可聞。

  紀鋆道:「十一,你可還記得昔年戲言?」

  ——若得天下,我當予你一半。

  燕淮記得,可當年,他根本不知紀鋆的身份,紀鋆亦不知他的身份,那句話至始至終都只是兩個孩子坐在沙丘上眺望著遠方的落日閒談間說起的笑言罷了。即便是前些日子,他知道了自己叫了多年的七師兄其實是靖王府的世子爺,看穿了他的勃勃野心,可他們卻依舊還被蒙在鼓裡,蒙在一個又一個謊言之中。

  「已過得太久,我不記得了。」燕淮勾唇微笑,搖了搖頭,「咱們私下裡說過的戲言,數不勝數,哪裡都能牢牢記得。」

  紀鋆亦笑,道:「我也記模糊了,可有一句,我卻一直都記得。」他按著燕淮肩頭的手漸漸用了力,語氣卻依舊是從容而平靜的,「我家中兄弟眾多,可唯有你,十一,唯有你在我心中方才是手足!」

  這句話裡,至少有五分真心。

  至於剩下那五分,只怕連他自己也弄不分明。

  燕淮一字字聽得清楚,心頭卻是異常得冷。

  他們不是兄弟的時候,勝似兄弟。而今真成了兄弟,卻反而要做不成兄弟了。

  世事弄人,大抵便是如此。

  他唇角的笑意漸凝,嘆了口氣,未再言語。紀鋆卻知他素來就對這些看得淡,也知自己這般說不過是刻意強調一番心意,想叫燕淮明白,即便他這會瞞了他,騙了他,內心深處卻依舊拿他當手足至親,非旁人可比。哪怕最後他除去汪仁,也僅僅只是針對汪仁其人,絕對同他們之間的兄弟之情沒有分毫干係。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嘴上也說得利索,紀鋆卻依舊有些莫名的心煩意亂。

  梁思齊在一旁眼瞅著,卻比他更為心焦難耐。

  候了須臾,梁思齊就忍不住出聲催促了一句:「事不宜遲。」

  再這般折騰下去,沒準等到黎明時分還不能見分曉。別人等不等得了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繼續等下去了。光陰寸金難買,白白耗費在這些事上,他等不及!

  梁思齊眼裡露出兩分不耐來,驀地翻身下了馬,將韁繩往邊上侍衛的手裡一塞,轉身就要往裡頭走。

  紀鋆蹙眉。

  沉重的宮門卻突然在他們面前被徐徐推開去,露出背後空蕩蕩的黑暗。

  眾人皆訝,立時肅然。

  裡頭卻漸次燃起了光,如同星火燎原,頃刻間便已將眼前場景悉數照亮。

  燈光下,面帶驚惶的太子殿下神情侷促地被簇擁在正中,坐於輦上,雙手緊緊交握置於腿上。而他身側,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

  ——是汪仁!

  紀鋆蹙著的眉頭皺得愈發得緊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電轉之際,他陡然側目望向燕淮,眼神急變,一時間竟是掩飾不得。汪仁雖則名義上還掌著司禮監,但宮內管事的多半還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小潤子,他已鮮少出沒,更不必說留守東宮。哪怕他在,也合該留在肅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這麼出現在了他們面前,護著太子,隨行在側,從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們並不曾一同走進皇城,燕淮是否先會過汪仁?

  短短一瞬間,紀鋆心頭已掠過千百種可能。

  梁思齊的腳步,亦停住了。

  紀鋆只看著燕淮,過了片刻,才輕笑出聲,問:「是什麼時候察覺的,十一?」夜中風冷,紀鋆攏了攏自己的衣襟,眉眼微沉,「是我說漏了?還是你從頭至尾都不曾信過我?又或是,昔日分別便為訣別?」

  原本,就是再不該相見的嗎?

  興許是的。

  何苦來哉,一個兩個,都往渾水中淌,沾染一身污黑,今後想洗卻是再也洗不凈了。

  燕淮安安靜靜地站在他面前,不過一步開外的距離,卻彷彿隔著漫漫沙海,一眼望不到邊際,遙不可及。紀鋆在看他,他也在看紀鋆。紀鋆想要皇位想要至尊霸權,都乃人之常情,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志向有野心總要拼一把才肯甘心。但錯就錯在紀鋆想要的東西裡,有他們要守的。

  矛盾就明明白白擺在他們眼前,沒有人能視而不見。

  他始終坦然,沒有避開紀鋆的視線,道:「從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開始,我便起了疑心。」

  「是嗎?」紀鋆有些笑不出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一揚手,道,「弓箭手!」

  身後黑壓壓的一片人,齊刷刷拉開了弓,指向太子一行人。

  箭頭在燈火照映下,泛著泠泠冷光。

  太子膽怯,一把將自己的衣裳下擺攥進掌心,用力攥緊。

  站在他邊上的汪仁卻只溫聲勸慰道:「殿下莫怕,不過是幾支箭罷了。」

  聽著他可以放得輕柔和緩的聲音,太子攥著衣裳的手這才鬆開了一些。但他仍舊惴惴得厲害,喪鐘敲響的時候,他還在溫書,正看得入神,耳邊便傳來一陣陣沉而悶的鐘聲……這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叫人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

  他知道,這是父皇去了。

  他靠在榻上,手捧著書卷,突然之間便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有一股令他陌生又惶恐的喜悅自心底裡緩緩地湧上來,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悲愴跟無措。父皇去了,他竟覺得高興……他竟會覺得高興?陡然間,他便覺得自己悲哀得可怕。

  眼下,他坐在輦上,被人用箭指著,心裡五味雜陳,舌尖卻泛著苦。

  他不認得對面站著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堂兄紀鋆,靖王府的世子爺。

  父皇才去,靖王府的世子就領著黑壓壓的人站在了東宮的地界上,這是想來要他的命了!

  太子只覺得自己渾身冰冷僵硬,動彈不得。

  站在遠處的紀鋆,亦覺涼意上湧。但他既憂慮著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又怎會全不部署?他拉攏梁思齊可不是為了當擺設的。大軍在手,他方才能夠安然。

  紀鋆側過半個身子,朝著梁思齊看去,喊了一聲「梁大人」。

  燈光通明之下,梁思齊眉宇間的沉沉鬱色頓時凸顯無疑。

  與此同時,燕淮面向他往後退開了一步,口中泰然說道:「眼下收手,一切都還來得及。」

  伴隨著他的話音,箭矢流星一般破空而來,將紀鋆安置的那一排弓箭手盡數射殺,轉瞬間人已黑沉沉倒下了一片,發出「怦怦」幾聲悶響。

  在場眾人大驚,紀鋆臉色鐵青,但卻並沒有顯露出過多的震駭之色。

  他二人自幼長在一處,深知對方的手段跟本事,絕不會輕易小覷。

  他有部署,燕淮自然也有。

  有血在青磚地面上蜿蜒,滴答答的響。

  四周靜謐得駭人,紀鋆聽著,仔仔細細聽著,突然皺緊了眉頭。一定有什麼,被他給忽略和遺漏了——

  然而究竟是什麼?

  時不待人,局面緊繃,他已沒有多餘時間可來思量。

  宮內隊列在汪仁一聲令下,已穩步朝著外頭而來,竟是已準備朝著肅方帝那廂去了。如此胸有成竹,沒有半分遲疑的舉動,愈發令紀鋆眉頭緊鎖,面沉如水。

  他驀地長嘆了一口氣,長而重,像將這輩子的氣都給一股腦嘆光了。

  「十一,你我本情同手足……」

  「……是啊,情同手足。」燕淮身形微頓,他該如何說,他們非但情同手足,他們本就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當著紀鋆的面,他說不出口。

  紀鋆渾然不知,嘆著氣眼中卻幾欲噴出火來,兀地一眼掃過去,說道:「你也不必勸我收手,你向來知道我的為人,事到如今,我焉會收手?倒是你,十一你眼下停手,一切就都還不晚。你我就算不論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那也還有同門之誼,只要你回頭,咱們還是兄弟!」他口中的話沒有絲毫停頓,「還沒有非到魚死網破不可的時候,你且住手,不要逼我……」

  ——親手殺了你!

  他強忍著,到底沒有說出最後幾個字來。

  可他不必說,在場的人也全都聽得明白。

  燕淮卻在笑,笑著搖了搖頭,而後長嘆一氣,道:「這局棋上,沒有回頭路。」

  他白勸紀鋆,紀鋆也不過白白勸他。

  兵戎相見,是必然之事。

  「你既不悔,我自然也不悔。」紀鋆站定,霍然揚手,「夜深了,太子殿下也該好好歇著了!」歇過永夜,再不醒轉。

  話音未落,突然有一人附到他身邊,低低回稟:「遍尋不見惠和公主的蹤跡!」

  紀鋆聞言,雙目一斂,「娘娘呢?」

  「暫還不知。」來人垂首低語。

  白老爺子領著的人徑直去見了皇貴妃,然而一去便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傳出,暗夜裡充滿詭譎,變幻莫測。

  紀鋆心頭微驚,疑惑更甚,他究竟算漏了什麼?

  「殺無赦!」他一把將手收回,喝道。

  燕淮亦開了口:「留靖王世子的命。」

  風聲大作,枝葉被吹得簌簌迴響,喧鬧嘈雜。紀鋆卻還是將燕淮的話聽了個清楚,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聽進了耳朵里。他登時大怒,一把拔出所佩長劍,直指燕淮,厲聲道:「十一!你怎麼敢?!」

  怎麼敢才在他下了「殺無赦」的令後,要人留他一命?

  他的命,焉要他燕淮來留?

  這局棋,他還有大片餘地,最終被殺得片甲不留的人,絕不會是他!

  燕淮說出的短短七個字,像一根針,刺入了他的心肺,盡根沒入,再也拔不出。

  紀鋆的聲音冷得猶如數九寒冬裡的冰水:「你怎麼敢?」

  他反覆質問著燕淮,卻不過是在問自己。他還欠著燕淮一條命,他怎能忘恩負義?可成大業者,莫不是踩著累累白骨而行的,他又怎能例外?然而燕淮的命令,卻將他襯得像個小人,卑鄙無恥,滑稽可笑!

  紀鋆惱羞成怒。

  燕淮卻依舊平靜以對:「師兄知道,我一直都敢。」

  他第一次殺人,就比師兄弟們更麻利果決,除了阿蠻,沒有什麼值得叫他猶豫。

  紀鋆見他這般自若,卻愈發氣得哆嗦,在夜風裡將長劍「錚」一聲擲於他足下,森然道:「罷了!」轉瞬又道,「梁大人還待何時?」

  兵戎相擊的金石之聲,便隨著話音在他身後響起。

  然而他沒有聽到梁思齊吭聲。

  紀鋆微驚。

  黑暗中卻有人悄無聲息地疾步而來,走至燕淮身側,並不壓低聲音,只回稟道:「寧壽門外二百人,已盡數誅滅。」

  不及紀鋆詫異,又來一人,同樣步至燕淮身旁,道:「長閒宮外,已清。」

  不過轉瞬之間,燕淮身邊已聚了一圈的人。

  每一個人都代表著一處地方,代表著紀鋆帶進來的人,已悉數被誅。

  燕淮手下有人,紀鋆知道,他甚至知道錦衣衛所裡的人,如今名義上不在燕淮麾下,卻依舊是他隨時可以調控的勢力。可僅僅只是這些,根本不足以同靖王府對抗,更不必說他手中還有梁思齊這張牌!

  燕淮是哪裡來的人?

  燈光火光,刀光劍影,血光瀰漫。

  太子驚叫了一聲,僵直地坐在輦上。

  他不想看,汪仁卻一定要他看。太子的性子,不像肅方帝,倒有些像是早前的慶隆帝,綿軟多過於強硬,聰慧有餘,卻缺乏身為帝王需要的殺伐果斷。汪仁制止了他想要別過頭去的動作,冷靜地道:「殿下應當仔細看著才是,這樣的場面,只怕下一回見就得是殿下賓天的時候了。」

  太子聽到「賓天」二字,悚然一驚,轉頭直直看向汪仁。

  哪有內侍,敢當著儲君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汪仁非但說了,說得還這般若無其事,雲淡風輕。

  太子傻了眼,一瞬間連害怕都忘了。

  怔仲間,距離他並不遠的廝殺場景,愈發激烈。

  紀鋆的臉色已難看至極,身邊圍著一行護衛,卻並無人上前取他性命。因為燕淮有令在前,留他一命。

  正當紀鋆心念紛雜,面冷如冰之際,他忽然瞧見黑暗中又來一人,只這人卻並沒有朝著燕淮而來,反倒筆直地朝著梁思齊去了。那是梁思齊的副將,穿著戎裝,渾身浴血。

  他在燈火喧囂中,對梁思齊道:「大人,除了前往皇上寢殿的白家一行外,其餘人等,已盡數掌控。」

  「轟——」一聲,千重宮闕,似在紀鋆面前轟然倒塌。

  他只覺眼前發黑,喉間腥甜。

  梁思齊,事到臨頭竟然反戈了!

  紀鋆冷冷望著梁思齊,道:「梁大人。」

  「世子爺,臣也是無奈。」梁思齊面色愈黑,依舊稱臣。這會聽上去,卻像是譏諷。紀鋆驀地煩躁起來,雙唇翕動,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怎麼會漏算梁思齊?不論如何權衡利弊,梁思齊都不該倒戈相向才是!

  手中劍柄上刻著的花紋深深印進掌心,他冷笑,大笑,苦笑……而後問燕淮:「你做了什麼?」

  燕淮自懷中掏出一隻小小青瓷瓶,輕輕一晃,裡頭發出清脆的幾聲叮噹聲響,似有玉珠滾動。

  他去了塞子,將裡頭裝著的東西倒在了自己掌心裡。

  只一枚小丸,果真似玉一般。

  紀鋆心驚,驀地想起來一事,扭頭看向梁思齊,搖頭譏笑:「梁大人竟是中毒了不成?」

  梁思齊沒應,卻也不曾辯駁。

  紀鋆的心就沉了下去。

  「十一你,竟連這些手段也用上了?」紀鋆低聲說道。

  燕淮伸出手去,看著梁思齊笑了下,道:「兵不厭詐。」

  他自小服食毒藥,體質特殊,不懼旁人用毒。這件事,若非親近之人,卻是不知。梁思齊同他本不相熟,自然絲毫不明。他約見梁思齊,梁思齊見一個分明已經死了的人卻約了自己,哪有不赴會的道理。

  人的好奇心一旦起了,就難以就此消彌。

  而梁思齊這樣的人,又向來自視甚高,焉會怕他。

  故而他一下帖子,梁思齊便應了。席間飲酒,他一杯接一杯,梁思齊卻是一滴未沾。然而有戒心的人,有些時候卻更容易中招。他親手遞了一張字條給梁思齊。

  梁思齊不會假手於人,親自展開來看。

  字條上只有兩個字。

  有毒。

  梁思齊當即變了臉色,可已然中招,幡然醒悟也是來不及了。

  燕淮每次派人為他送去半顆解藥,延緩毒發。真正清毒,需等到局定之後。梁思齊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不得不屈從。再嚴謹的人,亦有掉以輕心的時候。

  梁思齊中了招,為了活命,只能反戈。

  他並不看紀鋆,只大步上前,去接燕淮手中的解藥。完整的一顆,服下便能解毒。他已看遍大夫,此乃西域奇毒,無法解去,只得等著燕淮的解藥。他抬手去拿藥,斜刺裡卻驀地飛出一支箭,徑直洞穿了他的心口。

  梁思齊僵住了,殷紅的鮮血霎時便浸透他的衣衫。

  紀鋆在風聲中冷冷地笑:「不忠之輩,怎能久留。」

  梁思齊的副將震怒,拔劍要衝。

  「虎符在我手中,爾等怎敢?!」紀鋆笑得更冷。

  諸人皆訝。

  然而他探入懷中的手,卻突然頓住了。

  這時,燕淮卻不緊不慢地從身上取出半塊青銅伏虎形令牌來。

  這是在肅方帝手裡的那半塊。

  紀鋆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眼睜睜看著他又從身上取出另外半塊來,當著自己的面合二為一。

  好一隻虎!

  紀鋆的手空著從懷中收了回來。

  梁思齊的那半塊,不知何時,也到了燕淮的手裡。

  「援兵將至。」他看著那半塊自己錯失了的虎符,咬著牙吐出四個字來。他爹靖王,還在宮外,那是最後一步棋。不到最後一刻,一切都還未見分曉。

  然而燕淮卻道:「眾將士聽令。」

  兵戎之聲驟然停頓。

  燕淮舉著虎符,微笑:「護太子有功者,天亮之後皆重重封賞;執迷不悟者,黎明之前皆當殺無赦。」

  他說得平靜,聽到這話的人群卻是沸騰了。

  局勢已是一面倒,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道理誰都懂。

  只是眨眼工夫,廝殺中的人群已是黑壓壓跪了一地,齊聲應下。

  紀鋆沉默著,突然發問:「你料定我會殺了梁思齊,才當著我的面給了解藥是不是?」

  燕淮看著掌心裡的那枚小丸,驀地往地上一丟,一腳碾碎,而後走近紀鋆,輕描淡寫道:「不,我沒料到,我給的解藥本就是假的。」言罷,他沉聲吩咐下去,「擒了靖王世子!」

  紀鋆束手被擒,卻當著眾人的面,長吁了一口氣。

  他生怕燕淮將自己猜得透透的,而自己卻不曾看透他。

  因而燕淮說交給梁思齊的解藥是假的,他突然之間便安心了。

  路過燕淮身側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問道:「十一,你也想要那張椅子了吧?」在權力中心長大的他們,焉有不動心的?

  燕淮定定看著他,頷首道:「是,我很享受大權在握的感覺。」

  可享受,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坐上那張椅子。

  紀鋆卻並沒有聽出他的話外音,只得了自己想聽的話,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片刻後,有人來報,靖王已領著人進了宮門。

  燕淮面無表情地沉吟道:「派人去指一指路。」

  人到齊了,好戲也就開鑼了。

  太子一行人到達時,白老爺子正跟一身華服大妝的皇貴妃對峙著。

  肅方帝賓天了,皇貴妃卻著了華裳,環佩叮噹,大妝加身。

  白老爺子迷糊了,連外頭的人,都已被悄無聲息地除去,換成了皇貴妃的人也絲毫不知。直至太子到達,聽見內官尖細的嗓音,他才驚覺,事情不對勁!然而早在他踏入這裡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再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他驀地放軟了身姿,白胖圓臉上露出一個慈和的笑來,道:「囡囡,不要這樣,有事咱們可以好好商量。」

  皇貴妃在高座上摔下一隻瓷杯來,哐當碎了一地。

  她放聲大笑:「父親,您這會卻又想起本宮是你的女兒了?」她霍然拂袖起身,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您這回,走錯了路了。」

  白老爺子撲通跪倒,「娘娘,微臣知錯了。」

  看著這樣的父親,皇貴妃卻愈發心如刀絞。為自己痛,也為他痛。

  「母妃!」

  皇貴妃聞聲,立即抬頭望去,只見太子腳步匆匆地衝自己跑了過來。

  她厲聲斷喝:「站住!」

  太子一怔,踟躕著站住了腳步,「母妃?」

  汪仁跟燕淮亦漸次魚貫入內。

  不多時,靖王也到了,獨獨不見紀鋆。

  白老爺子跪在那回頭一看,驀地心冷如灰,愈發求起皇貴妃來。

  太子是認得自己的外祖父的,見狀略有些吃驚,猶豫著朝皇貴妃道:「母妃,這……」

  皇貴妃聽他開口,突然淚如雨下,低聲喃喃:「傻孩子,你怎麼心軟成這幅模樣……」她慢慢下了台階,走至太子身前,道:「你且記住,永生不可再重用白家人!永生不許!」

  「母妃,可白家……」太子大驚失色。

  然而話未說完,已被皇貴妃打斷。

  她說:「你記住了嗎?」

  太子猶豫著。

  皇貴妃拔高了音量:「記住了嗎?」
  
  太子倉皇點頭,又見母親面上滿是淚痕,頓時悲從心來,紅了眼眶,「母妃您怎麼了?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母妃只想著,該好好給你上一堂課了。」皇貴妃伸手撫了撫他的髮頂,眼角閃著淚光輕笑起來。

  太子錯愕:「上課?」

  皇貴妃頷首,看向汪仁跟燕淮,嘆了一聲,並不言語。

  她墩身福了一福,而後驀地鬆開了太子,一把衝邊上的白玉石柱撞去。

  太子尖叫著撲過去,卻已來不及了。

  皇貴妃倒在年幼的兒子懷裡,呢喃著:「母妃活著能教你的……總、總不及這堂課……你且記得,是白、白家人逼死了母妃……」

  太子放聲大哭,悲愴無助。

  他要當帝君了,卻偏是個心軟的,連區區一個白家都還要再三遲疑,怎能成大事。

  她能護他一時,卻不能護一世。有母親在側,他便有羽翼可躲,終不能飛速成長。

  皇貴妃蒼白的面上綻開一個笑:「切記,即便是最親近的人,也不可盡信……」

  太子連連點頭,淚水撲簌簌落在她面上。

  白老爺子依稀聽到了這些話,心亂如麻,膝行至外孫跟前,囁嚅著道:「殿下,娘娘太過悲傷,神志不清,您萬不可胡亂聽從啊。」

  「白家人,永不得入仕!」太子哭喊著,伏下身去。

  白老爺子渾身一震,嘔出一口血來。

  汪仁跟燕淮對視了一眼,饒是他們,也沒料到皇貴妃會突然做出這般決絕的事來。

  經此一事,太子今後,只怕會性情大變。

  *****

  這一天夜裡,太子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母親。

  黎明時分,惠和公主重新入宮,望著東宮外凝結的斑斑血痕,望著奮力洗刷的宮人們,驀地淚如雨下。

  太子枯坐在皇貴妃的屍首旁,一動也不動。

  紀桐櫻輕手輕腳地靠近,喚了他一聲。太子沒抬頭,啞著嗓子問:「皇姐,我會是個好皇帝嗎?」

  「會,一定會!」紀桐櫻止不住眼淚。

  太子手腳並用地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抹去眼角淚痕,「該小殮了。」

  *****

  國不可一日無君,尚不足十一歲的太子殿下很快就繼承了皇位,稱泰帝,改元昌平。

  帝幼無助,故由靖王爺攝政。

  紀鋆困於天牢,得知消息,良久回不過神來。

  他們煞費苦心阻了他,最後卻叫他爹攝政?

  他想不明白。

  汪仁一開始也想不明白。

  擬定聖旨的那一日,汪仁便問過燕淮。燕淮卻答,紀鋆野心不死,唯需靖王壓制。他若想自己即位,就得先行弒父。他若真狠毒如斯,弒父奪位,那張椅子他也就坐不上了。

  至於靖王攝政,豈不是白白送了天下給他?

  自然不是的。

  虎符原該一半留於帝王之手,一半交予大帥。

  但而今,虎符皆在燕淮手中。兵權在握,加之先前一役,靖王府元氣大傷,根本無暇再戰。

  紀鋆被撈出天牢的那一日,靖王親自前往,只同紀鋆說了一句話,「你老子我還沒死呢。」

  紀鋆默然。

  回過頭,靖王見了燕淮。

  他坐在那,狐疑發問:「若你想要皇位,如今雖名不正言不順,卻是信手之事,為何不要?」

  燕淮看他兩眼,道:「我媳婦不喜歡管後宮。」

  「……」靖王微怔,而後嘟囔,「我還沒見過她……」

  燕淮皺眉:「不必見。」

  靖王懶洋洋往後一靠,問:「你真的不認祖歸宗?」

  「我爹,姓燕名景。」燕淮眉眼沉靜,語氣波瀾不驚,「我姓燕,名淮。縱我身上流著你的血,可我始終卻都是燕家人。」

  數日前,成國公府出了一場大禍。

  成國公燕霖那位由肅方帝指婚的夫人,因為口角之爭害死了婆母,後被燕霖揚鞭抽打,遍體鱗傷之際用燭台刺死了燕霖。

  一夕之間,巨變陡生。

  從此燕家絕嗣。

  燕景既養育了他一場,那他就繼續當燕景的兒子,為他燒香祭拜,延續燕家血脈。

  也不枉他幼時,燕景拿他當做親子,悉心教養。養恩大於生恩,他不能忘恩負義。

  靖王有些微失神,良久說不出話來。

  臨近暮色四合,燕淮回府,半道上遇見汪仁。

  汪仁手裡捧著兩塊模樣稀奇古怪的石頭,抓著他問:「像不像猴子?」

  「像狗……」燕淮仔細看過,肯定地道。

  汪仁「呸」了聲,斜睨他一眼,突然問道:「一直忘了問,那天夜裡你拿給梁思齊的解藥真是假的?」

  燕淮奪過一塊石頭,道:「仔細看看,倒也挺像您的。」

  汪仁素來不是個好脾性,聽到這樣的話哪裡還有不惱的道理,當即就冷笑起來,準備揀了兩句回損他,等到到家還得先跟宋氏告狀,再同阿蠻說道說道!然而話未出口,他忽然聽到燕淮長長吐了一口氣,低低道——

  「解藥是真的。」

  他的確,料定了紀鋆會動手。

  汪仁的火氣,一下子便莫名全都消了。

  他輕咳兩聲,又將石頭搶了回來,道:「這麼看長得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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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20:17 |只看該作者
第448章 尾聲

  燕淮失笑,面對汪仁到底還是沒奈何。

  他手裡的兩塊奇石,最後也落到了謝姝寧手裡,叫汪仁千叮嚀萬囑咐,仔仔細細用細軟的綢布裹住擱在紅木小匣子中,只等來日謝姝寧跟燕淮的孩子出世,再取出來於小童把玩。

  謝姝寧哭笑不得,卻還是吩咐青翡幾個將東西都一一收拾了。

  很快,秋去冬來,她原本平坦的小腹,也終於有了微微的隆起。至冬雪霏霏時,她的肚子便像是吹氣般大了起來,尋常衣衫早已不能穿著。可她的精神氣卻是愈發得好了起來,初時害喜嚴重,食難下咽,下巴尖得像是能扎人,而今卻變得圓潤起來,愈發得明艷動人。

  鹿孔每日來請一回脈,眾人也就都放下心來。

  臘梅開遍的時候,舒硯來見燕淮,準備啟程回敦煌。此時,距離年幼的泰帝登基,已近三個月。紀桐櫻跟舒硯的婚事,早在皇貴妃還未離世之前便已定下,現下更沒有更改的道理,自是按照最初的約定進行。

  泰帝送別紀桐櫻的那一日,鵝毛大雪已接連下了兩天一夜,偌大的皇城盡數被白雪覆蓋,放眼望去,入目之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穿著簇新九龍緙金袞袍的泰帝,生得瘦瘦小小,明明穿得已足夠厚實,可面色卻總是發白,唇色也淺淡。翻過年他便又長一歲,半大不小的孩子,這一刻的眼神卻是老成而堅決的。

  然而饒是如此,看到姐姐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眶還是情不自禁地紅了紅。

  但當著眾人的面,他不能也不願意落下淚來。皇貴妃觸柱而亡的那天夜裡,他的淚已經流得夠多了。人一旦悲傷到了極致,淚水便不會流淌在面上,胸腔里的那顆心,反倒會像是一團淚做的東西,輕輕一攥就嘩嘩流淚,止也止不住。

  他跟紀桐櫻對視著,唇角上揚,喚她:「皇姐。」

  ——「不要想我。」

  不要想……離這寂寥人生遠遠的,遠遠的……

  他還沒有習慣自稱為朕,但他想,終有一日他會習慣的。

  年少的新帝,仰頭望著陰沉沉的天,攤開手掌接住了一片薄薄的六角雪花。冰冷的雪甫一觸及掌心的溫熱,霎時便化為流水。手掌一斜,雪水順流而下,就像那些曾從他眼眶裡流出來的淚水。

  他還記得,當他問及皇姐自己是否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的時候,透過窗欞灑進來的日光,碎金一般,將他眼角的淚都照得發亮。

  送別了遠去敦煌的隊伍,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前往御書房,他還有堆積如山的奏章需看,他沒有難過不捨的時間,他一定……會做個明君……

  而白家,灰溜溜地撤出京都,偏居延陵,隸屬白家的書院轉眼間亦被剝離,再不許白家子弟入內求學。一來二去,白家的處境漸漸的便變得舉步維艱。白老爺子那日雖則安然離宮,但他離宮歸家後,沒過多久卻就大病了一場。

  這一病,他便再沒有起來過。

  舒硯一行人,啟程離京的第二天,白老爺子便病逝了。

  消息傳進宮裡頭時,泰帝正在同靖王商量著如何收拾先帝留下的爛攤子。雖說靖王攝政,但不管是誰的意思,泰帝如今也可算是親政了。

  內廷裡,亦被汪仁重新整頓了一番,隨後他便同泰帝告老離宮,將自己手裡的權力轉交給了小潤子。這些年,小潤子斷斷續續也從他肩上接過了不少的擔子,至如今也已是駕輕就熟。

  汪仁雖還遠沒有到告老出宮的年歲,但他提了,年少的泰帝自也不會強留,只轉頭賞了一大堆的物件下去,送他出宮了。

  出得皇城,駕車的小六問汪仁,去何處。

  汪仁裹著厚厚的大氅,自格窗探出去遙遙朝白雪皚皚下的皇城看了兩眼,嘆口氣道:「去東城。」

  泰帝即位後,靖王攝政,紀鋆便回了南邊。至於紀鋆是否死心,汪仁同燕淮私下裡也說過兩回,但他究竟死不死心,又有何干係?至少靖王活著一日,紀鋆就還只是靖王府的世子爺,靖王府真正的大權始終都還落在靖王手裡,只看他願不願意旁落於紀鋆之手。近幾年,紀鋆都不可能東山再起。

  然而幾年之後,泰帝也就長大了。

  到時候不管是要削弱南邊的勢力,還是如何,只要部署得當,都不會是難事。

  皇貴妃那天夜裡,那一撞,出乎他們的意料,卻委實有效。只要泰帝不長成第二個肅方帝,他身下的那張椅子,就不會動搖。那孩子,過往性子綿軟,卻並非愚鈍之人。

  他需要有人制衡靖王府,需要京都的局勢穩定,需要天下民心安泰,故而即便燕淮不提,他「復生」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成國公府重新修繕,燕淮親自出面料理了小萬氏幾人的後事,嫻姐兒的身份,也終於被昭告天下。

  燕家其實還有一個女兒。

  但沒有人知道她生得何樣,也沒有人見過她,眾人只知她身患難疾。

  賦閒在家的萬幾道聞聽此事,卻十分震驚。他已知道大萬氏跟燕景還有個女兒的事,卻不知道嫻姐兒生來便身患難症,無藥可治。他更想不明白,燕淮竟然又回到了成國公府……
 
  不僅如此,新帝待他,更視若尊長。

  京都裡的人,議論紛紛,卻也理不清個頭緒。坊間也只是說,昔年被發現的那具屍體,原不是燕淮的。至於這裡頭出了什麼變故,便沒有人能弄得明白了。

  畢竟,比這更重要的,是即將到來的清算。

  新帝登基,要收拾肅方帝留下的爛攤子,自然也要除奸逆,提忠良。風水輪流轉,當初在肅方帝跟前得臉的人,而今只怕都得倒大楣。是非黑白,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肅方帝後來做下的那些事,沒幾件是明智的,可底下的人,不敢勸諫的便也罷了,應和著鼓搗著慫恿的,卻都不能不收拾。

  一時間,京都裡人心惶惶,大家都夾緊了尾巴做人,不敢放肆。

  勢單力薄的人家,便動了心思聯姻結盟,想要共同站穩腳跟。

  當然,也少不得有人打起了燕淮的主意。

  多好,家世門第高,上頭沒有長輩,身邊已無兄弟妯娌,只有個小姑子卻也是個病弱無力,眼瞧著沒有多少日子可活的。他又是在新帝跟前得臉的,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暫且不提,便是如今,手裡還握著虎符呢!

  於是,家中還有女兒的都動了心思。

  結果誰知這心思還沒來得及在心裡頭打上幾個轉,便只得熄了。

  成國公燕淮不僅已經娶妻,這娶的還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敦煌離得遠,敦煌城主是何許人物,知道的人並不多,但這一回惠和公主遠嫁敦煌少主,天下皆知,京都裡的人對敦煌古城的關注便也是前所未有的高。

  故而眾人聽聞成國公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誰還願意再在這上頭打主意。

  但凡在乎點門風臉面的人家,就都不再去想此事,沒多久便只剩下幾家撇了臉面不顧的,一心一意想著要往燕淮身邊塞人。

  謝姝寧正懷著身子,據悉燕淮身邊也沒個旁的房裡人,眼下不往他身邊塞人更待何時?

  能攀上成國公府這棵樹,可不比旁的,情急之下,一群人連讓自家的姑娘與人做妾也不覺丟臉了,上趕著巴結。動靜一大,連靜心養胎中的謝姝寧都知曉了,笑得前俯後仰,捧著肚子樂了大半天。

  青翡著急,「都這樣了,夫人您怎麼還樂?」

  謝姝寧順手揀了顆蜜餞吃了,笑道:「笑他們胡鬧呢。」

  青翡無奈,面露憂慮,卻到底不敢當著她的面說什麼。謝姝寧看了她兩眼,卻就看明白了,笑著打發她去給自己沏一盞白水來,嘴裡甜得發膩。等到水來,她接過杯子小口喝下,而後才道:「我若對他連這點信心也無,焉會嫁他?」

  夫妻之間,連他是什麼樣的人也不敢肯定,連半點信心也沒有,還算什麼夫妻?

  若他真有別的心思,這些消息根本就不會傳進她耳裡。她如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他若不想叫她知道,底下的人又有哪個真敢說?便是小七幾個對她忠心耿耿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機會違逆他的意思。

  偏偏消息就傳了進來,說明他是怕她閒得發慌,使人說來給她當樂子聽的呢。

  謝姝寧喝過水,懶洋洋打個哈欠,遣了青翡下去,躺在熱炕上小憩了片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濛間她聽見屋子裡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後便有人掀了被子一角靠了過來。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過去,「咦,卓媽媽今日怎麼沒攔著你?」

  「好像又大了些……」燕淮伸手貼著她隆起的小腹訝然說了句,而後輕笑著在她額上落下一吻,閑適地道,「我又不做什麼壞事。」

  謝姝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沒個正經!」

  「得,我還不正經,還有比我更正經的人?」燕淮側著身,仔細為她掖了掖被角。

  天冷,屋子裡燒了地龍燒得暖和,但總叫人不放心她的身子。

  謝姝寧往他懷裡靠了靠,懶懶道:「都有誰想往你身邊塞人的?」

  「……」燕淮訕然,「記不清了……」

  謝姝寧笑了起來:「靖王妃設宴,給我下了帖子。」

  燕淮聞言不由挑眉,「她倒是請的勤。」

  靖王身邊來來往往的女人眾多,但穩坐正妃之位的卻一直都只有靖王妃一個人,即便她幾十年來沒有誕下過一兒半女。若以七出之條來論,休她多少回,只怕都不會叫人覺得奇怪。靖王妃的娘家,雖不至沒落但離昌隆二字早已極遠,靖王妃是不是她,於靖王而言都不算打緊。可靖王留著她,敬著她,也是叫眾人艷羨不解的一件事。

  所以燕淮的事,靖王自然也不瞞著靖王妃。

  靖王妃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明面上從來沒有過表露。

  她給謝姝寧下帖子,也只是因為謝姝寧是成國公夫人,理所應當該請。

  謝姝寧遂道:「一回不去,兩回不去,都說得過但三回四回,可怎麼說?就當走個過場,也得應一回。」畢竟就算她回回推拒,這帖子還是回回都得下的。更何況,她不赴靖王妃的宴,旁人的宴,將來是赴還是不赴?

  「你懷著身子呢,不去也無人敢胡亂說道。」燕淮道。

  謝姝寧摟著他的腰直笑,「那就不去。」

  可她如今胎象穩定,精神頭也足,成日裡閒著委實閒得發慌。

  燕淮想了想,又讓她應下了。

  到了靖王妃辦賞雪宴的那一日,他親自送謝姝寧過去。

  京裡的人雖然都已知道燕淮的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但具體姓甚名誰,生得是何模樣,眾人卻都還並不清楚。甚至於有人暗中揣測,怕是模樣不佳,這才避著人不見。燕淮娶她,只怕是為的同敦煌聯姻云云。

  流言蜚語,暗地裡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

  是以這一次謝姝寧應了靖王妃的帖子應邀而來,得知了此事的人俱都興緻勃勃地想要一探究竟。

  誰知馬車停了,先從裡頭出來的卻是燕淮。

  眾人愣了愣,旋即便看到馬車簾子後探出一隻手來,搭在了燕淮手上。

  十指纖纖,被袖口繡著的淡紅芍藥一襯,愈發顯得肌膚賽雪。

  周圍喧囂微頓。

  而後,裡頭出來一個人。

  長髮綰起,堆烏砌雲,然而上頭卻只插著伶仃的一支玉簪,清凌凌,帶著兩分寡淡。

  臨近的那輛馬車上正在下車的少婦看得最分明,心下暗中嗤笑一聲。

  可燕淮扶著她,像扶著珍寶,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小心翼翼。

  眾人微訝。

  就在這時,被燕淮扶著的人抬起頭來。

  眉峰淡掃,仿若春月下的悠遠山脈,帶著兩分慵懶閒逸。

  她只看著燕淮,勾唇微笑,親昵地說了句什麼,燕淮便也笑了起來。

  微風拂過,帶起她鬢邊碎髮。

  不遠處方才暗暗嗤笑的少婦,在這一瞬間看清楚了她的臉。

  呼吸一滯,雙腿一軟,她幾乎站立不穩,扶著身旁的婢女方才站住了腳。

  怎麼可能會是謝姝寧?

  怎麼可能?

  然而她看了又看,絕不會看錯,站在那的人就是謝姝寧。

  日光破開厚厚的雲層,照了下來,照在謝姝寧身上那件平金繡百蝶斗篷上,上頭的蝴蝶似是活了一般,在她眼前來回翻飛著,幾乎要晃花她的眼。

  自從她被送去庵堂裡後,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謝姝寧。

  明明上一回謝姝寧出閣的時候,母親派去打探的人傳回的消息說,她嫁給了一樣貌鄙陋的商賈……

  謝芷若手下用力,指甲陷入婢女的手背,惹得婢女一個不慎驚呼出聲,眾人頓時循聲望了過來。她慌慌張張鬆開了手,狠狠瞪了身邊的大丫鬟一眼。

  大丫鬟卻並不怕她,見她瞪眼看自己似要訓斥,還故意壓低了聲音道:「夫人且仔細著些,莫要失了臉面。」說到臉面二字時,話音陡然加重。

  謝芷若聽得清清楚楚,頓時氣得哆嗦。

  泰帝即位後,天下洗盤。

  謝家妄圖重新來過,重新站穩腳跟有朝一日再次光耀門楣,於是任何值得利用的都絕不捨棄。她因了先前的事,遲遲不曾婚配,留在家中亦是無用,且年歲一日大過一日,往後就更是不成了。

  正巧長平侯林遠致的夫人離世,這門原本早就棄了的親事,如今又被提了起來。

  謝芷若想到林遠致,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人人都道林遠致前頭的夫人是病逝的,可真相如何,外人焉能知曉。

  早前她跟林家退親的時候,因祖母的法子在明面上勉強扳回了一程,以至於林遠致的婚事波折重重,最後由林老夫人做主,娶了她的娘家侄女。結果入門許久,卻始終沒有身孕,林老夫人日日盼孫子,便抬了個大丫鬟給林遠致做妾,不曾想沒兩月便有了喜訊。

  然而不等妾的肚子大起來,便出了意外一屍兩命。

  這裡頭的彎彎道道,但凡是在大宅子裡長起來的姑娘都能猜出個一兩分。

  謝芷若想著成親之日,林遠致對自己說過的話,又是一哆嗦。

  他要她安分守己些。

  謝芷若心中忿然,抬眼望去,卻見被燕淮扶著的謝姝寧小腹隆起,已有四五月的身子,當下瞪大了眼睛。

  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成國公府的夫人……

  怎麼會是這樣?

  心頭憋著一口氣,憋得謝芷若只覺胸悶頭疼。

  明明她哪都不比謝八差,為何她就只能像是貨物一般,被父親拿來四處買賣?林遠致只不過是個落魄小侯,便是這樣的人家,如今也是謝家結盟的對象,可算是飢不擇食寒不擇衣。

  憑什麼,她就不能嫁給燕淮這樣的人物?

  她眼睜睜看著謝姝寧跟燕淮的身影遠去,越來越遠,驀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這場她盼了許久才收到帖子的冬宴,卻最終沒能參與其中。

  謝姝寧卻也只待了片刻,便被燕淮接走了。

  她走後,亭子裡三三兩兩坐在一處說話的貴婦們皆不由自主談論起了她來,無外乎說些成國公夫人生得有些眼熟之類的話。說著說著,有個人突然驚訝地道,「是不是像原先謝家三房的那位八小姐?」

  眾人一琢磨,還真的是,不禁都吃了一驚。

  而後便又有人想起謝姝寧的母親本姓宋,敦煌城主據聞也姓宋。

  這般一來,就都對上了!

  頓時,一片嘩然。

  靖王妃卻只是笑笑,須臾便將話頭轉到了別處。

  她一次次給謝姝寧下帖子,哪怕對方回回婉拒,她仍鍥而不捨。因為她知道而今自家爺們雖稱著攝政王,可真正叫泰帝看重的,手中有實權的人,卻是燕淮。

  經此一回,京中想要給燕淮塞人的,也就都死了心。

  既然燕淮夫妻二人和睦恩愛,他們再不知好歹拚命往他跟前湊,沒準便惹惱了他,倒不如安安生生的換了法子討好。

  謝姝寧卻無暇顧及這些,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漸漸的大得有些駭人起來。

  嫻姐兒瞧過,驚訝不已,唬了一大跳,急巴巴讓人去找鹿孔來。鹿孔不知情,還當是嫻姐兒出了什麼事,背著藥箱撒腿就跑,結果到了地方氣喘吁吁一看卻見嫻姐兒在那衝他招手,吃驚地問:「嫂子的肚子怎地這般大?」

  鹿孔著的那根弦一鬆,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連連擺手:「我的好小姐,可沒您這麼嚇唬人的……」

  可不只嫻姐兒吃驚,但凡看過謝姝寧的人都詫異極了。

  汪仁都忍不住跟宋氏胡亂琢磨起來,會不會懷的是雙生子。

  謝姝寧歇了兩日,卻又緩過神來,只說腰酸,旁的倒沒什麼難受的。

  宋氏鬆了一口氣,卻還是隔幾日就來見她一回。

  她跟燕淮住在南城的成國公府,宋氏就搬去了東城的宅子去,北城自此便鮮少涉足。

  前段日子,謝姝寧肚子還沒這般大,便也偶爾出門走動走動,去趟東城見她。

  不曾想,她第一次回去,就發現母親住的宅子邊上翻新了。她訝然,這才知道原來汪仁搬到了隔壁。

  第二次去,兩座宅子相連的那堵牆已經被鑿出一個大洞,修了門。

  第三次去,她已只剩下無奈,汪仁不知不覺就在她娘的宅子裡整了個書房,日日過去蹭飯了……

  等到她舅舅宋延昭的信從敦煌寄來時,汪仁腳上穿的鞋子,都已出自她娘的手了……

  她猜,就算她舅舅嚴令母親不準胡來,只怕母親也會權當沒有聽見過。但這信還是頂重要的,攏共三封,一封給她跟燕淮的,一封給母親的,還有一封最厚,瞧著哪裡像是信,分明就是一本書……這是給汪仁的。

  他一個人拿了信,戰戰兢兢躲到角落裡仔細看過,看完一聲不吭就飛奔去找了鹿孔。

  這一去就是兩天。

  月白嚇白了臉,等了兩天不見鹿孔回來只得來找了謝姝寧。

  謝姝寧也傻了眼,急匆匆打發燕淮去找人。

  燕淮卻推三阻四,支支吾吾地不去。謝姝寧疑惑,抓了人盤問,燕淮這才附在她耳邊小聲地說了句:「舅舅在信中附了幾張方子。」

  「什麼方子?」謝姝寧狐疑問道。

  燕淮繼續支吾著:「特地尋來給印公用的。」

  謝姝寧柳眉微蹙,正要再問突然間醒悟過來,張了張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究竟功效如何,是否得用,就還得看鹿孔是否能治出藥來。」燕淮抹汗。他一直知道宋家舅舅不是尋常人,卻怎麼也沒料到他在汪仁倆人事上的反應是這樣的。贊同不贊同不提,只在收到信後便立即派人遍尋奇方,裡頭有海外傳進來的秘方,也有些西域才有的東西,林林總總,幾乎將他能想到的可能都想了個遍。

  謝姝寧紅了臉,到底沒好意思在背後議論這些事,訕訕然趕了燕淮去拿蜜餞來。

  汪仁跟鹿孔卻就著方子研究來研究去,還真叫他們給研究出來了東西。

  裡頭有一方子,極為罕見。

  小太監初入宮時,每逢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為的就是去的乾淨。

  然而宮闈之內,黑幕重重,遠不是事事都按照規矩辦的。

  只要得了主子高興,一聲「免了」,也就作罷了。

  然而饒是這般,到底打了折扣,不能以常人而論。內官多喜牛驢不典之物,圖以形補形之妙,意欲彌補缺憾。汪仁卻甚為厭惡這些,於男女之事上也是興緻寥寥,從未試過。連帶著那些人送到他跟前來的美人,不管好歹,他也是一個未曾收用過。

  是以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成,卻不曾想過,竟不是全無法子的。

  有了宋延昭送來的方子,更是叫人驚訝。

  只可惜了,生兒育女,卻除非逆天改命。

  汪仁拘著鹿孔研究了數日,這才終於放了他回家去。

  他自己,則巴巴地去找宋氏,到了門口卻又不敢進去,就裹得跟熊似的,圓滾滾一團,抄著手靠在廊柱上,踟躕萬分。細雪落在他臉上,他也不駒諛遣歡。

  守在門口的兩個丫鬟心裡頭發毛,試探著問:「奴婢去傳話?」

  汪仁掃過去一眼,不吭聲。

  丫鬟連忙噤了聲,低下頭去。

  雪漸漸大了,屋子裡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簾子一掀,宋氏自裡頭出來,瞧見汪仁站在廡廊下,怔了一怔隨後嗔道:「不是怕冷?怎麼傻站著?」

  「看到你就不冷了。」汪仁笑道。

  宋氏面上一熱,招呼他趕緊進來,雪粒子都被風吹進來了。

  汪仁卻搖了搖頭,一溜煙跑了,留下宋氏跟兩個丫鬟面面相覷。

  宋氏一頭霧水,用晚飯時,汪仁也未曾出現,奇怪得很。用過飯,她略想了想,準備親自去隔壁看看,誰知還沒走出多遠,便有丫鬟急急來回稟:「印公送了一車的料子來!」

  「料子?」宋氏吃了一驚,匆匆趕過去一看,只見滿屋子的箱籠料子,大片大片的紅。

  汪仁就坐在那一堆堆的料子中間,抱著一匹抬頭看她,笑著溫聲問道:「你喜歡哪一匹?」

  宋氏猶豫著問:「這些料子……是做什麼用?」

  「給你做嫁衣啊!」汪仁依舊笑得溫柔。

  宋氏看著,驀地淚如泉湧。

  汪仁大驚,「怎麼了?怎麼了?」一面站起身來趔趔趄趄地朝她走來。

  宋氏邊哭邊笑,像個小孩子,指了他懷裡的那一匹料子道:「就要這個!」

  *****

  來年開春後,二人成了親。

  圖蘭也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吉祥成日裡笑咪咪的,像變了一個人。

  冬雪消融,萬物復甦,端的好時節。

  京裡的人眼瞧著宋氏二嫁給了前任東廠提督,皆唬了一跳。

  尤是謝家的人,更是連眼珠子都恨不得戳瞎了才好,而今人人都知道宋氏當年同謝家六爺謝元茂和離的事,她二嫁卻嫁給了個內侍出身的人,可不是實實在在打了謝家人的臉?她這意思,豈不是在說謝六爺還不如一個內官?

  這些話,人人都這般想,可人人都不敢擺在明面上說。

  畢竟,且不提燕淮,便是汪仁自己,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誰敢自己上門找晦氣。但嫁給林遠致做了繼室的謝芷若,身為謝姝寧的堂姐,便被人追著問了起來,左不過是謝姝寧早前還在謝家時是何模樣,又或是謝六爺跟宋氏當年究竟為何和離之流。

  謝芷若應付了幾回,心頭積了一堆怨氣,又是在背地裡就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添油加醋說了一通宋氏母女的壞話,又說宋氏的兒子謝翊是個窩囊廢,認了太監做父等等。

  她說得暢快,當著她的面,旁人也附和得痛快。

  可轉個身,這些事就都被人給悉數說到了謝姝寧跟前。

  搖著紈扇,幾個婦人七嘴八舌地複述了謝芷若說過的話,言罷還要道,「我等原都以為林夫人只是性子耿直,卻不曾想,她竟是個愛在背後排揎人的。」

  言語間,竟是將她們自己都摘了個乾淨。

  可謝姝寧又不是頭一回同這些人打交道,焉會聽不出裡頭的門道,她一直但笑不語,這些人也就不大敢說下去,只覷著她的神色三五不時說上兩句。

  良久,謝姝寧推說乏了,要告辭,眾人便起身相送。

  走至門口,謝姝寧忽然頓住腳步,回頭斂了笑,一字字說:「謝六爺比印公如何暫不說,但諸位夫人家中的哪一位爺,只怕都是不如印公的。」

  說完,她由青翡扶著,揚長而去。

  被她留在身後的那群婦人,愣在原地半響不曾動彈。

  這話說得張狂,又將幾人的男人都罵了個遍,在場的人都臊得慌,故而誰也不敢將自己挨了謝姝寧譏諷的事透露出去。可是誰知道,瞞來瞞去,風聲還是走漏了。

  一時間,眾人都拿這事當做笑料來說,說到最後,重點都在於為何這幾位家中的爺不如汪仁了。

  汪仁的消息素來靈通,也是一早知悉,晚上就領了宋氏來成國公府蹭飯,飯後特地找了謝姝寧道,下回再有人擾了她說這些破事,就讓青翡一人一大耳刮子扇過去,忌憚她們作甚!不過這一回,她做的也不錯。

  謝姝寧聽了就樂。

  那些人都只以為她說那句話是為了譏諷他們,卻不知她是真心實意這般說的。

  他疼惜她娘,悉心教導她哥哥,待她視若己出,焉會不如那些男人?

  她笑盈盈對著汪仁道:「您甩那些個人一個京畿遠,他們想學您,那也是拍馬難及。」

  汪仁猝不及防被狠誇了一句,當下飄飄然起來,夜裡躺在床上,過一會就同宋氏說一遍:「阿蠻今兒個誇我了。」說了十幾遍,他才驚覺自己好像有點叨嘮,趕忙住了嘴,又懊惱自己何時成了這幅蠢樣。

  宋氏笑得打跌,問:「不說了?」

  「不說了……」汪仁窘然。

  但這事一直被他記了很久,直到謝姝寧生孩子時,還時常被他拿出來說。

  *****

  由春入夏,快得很。

  草木愈發繁茂,園子裡的花開得妍麗嬌艷的時候,敦煌跟西越的商道,也正式重新開闢了。途中建了驛站,又派了兵馬,嚴防盜匪出沒。

  謝姝寧的那座金礦,也終於不再遮遮掩掩。

  他們辦了更多的善堂,收留無家可歸的孤兒,四處修路造橋,將西城的窮街陋巷,一日日變得如同東城般富庶繁華。

  冬至專門負責這些。

  雲歸鶴自雲詹先生去世後,便離開了京都,四處雲遊去了。

  盛夏裡,他們收到了敦煌來的信,紀桐櫻有了身子,一切都好。

  謝姝寧看了信高興得不得了,揚聲喚青翡將這好消息送去東城給宋氏跟汪仁知曉。

  青翡笑著應了聲,正準備轉身出去,卻聽見謝姝寧低低哎喲了一聲,連忙湊近了問:「夫人您怎麼了?」

  「沒什麼……」謝姝寧吸口氣,重新坐定,催她快去。青翡遲疑著,剛邁開一步,便聽見謝姝寧又呼了一聲痛,她大驚失色,「夫人您是不是要生了?」

  她一貫性子沉穩,這會卻慌得手足無措。

  謝姝寧搖搖頭:「沒這麼快,你差個人去東城報信,再去請產婆來。」

  才剛剛發作,還得好一會,不急在這一時。

  青翡卻被她的鎮定弄傻了,踉踉蹌蹌衝出門去,張嘴便喊:「夫人要生了!」

  棲在檐下的鳥雀一驚,俱都撲棱著翅膀飛走,花枝震顫。

  闔府上下立時忙碌起來。

  不一會,一切準備就緒,燕淮便被關在了外頭不準入內。

  產房的門緊緊閉著,裡頭也沒什麼聲。

  他在門外急得團團轉,抓著卓媽媽不放,連連問:「怎麼沒動靜?」

  卓媽媽啼笑皆非,勸道:「您別著急,這還早著呢,至少也得到夜裡也能生下來。」

  「……」燕淮抬頭看看天,晴空紅日,眼下還只是午後。

  卓媽媽打發著小丫鬟往裡頭送東西。

  燕淮瞥見,吃驚地道:「送麵進去做什麼?」

  卓媽媽笑道:「夫人說餓了。」

  「……」

  等到汪仁跟宋氏趕來時,謝姝寧已吃了兩碗麵,洗過一回澡。

  燕淮也急過頭了,一臉疲憊地坐在外頭候著。

  汪仁還打趣,怎麼生孩子的倒像是他,累成這幅模樣。

  到了戌時,裡頭已是喧囂起來。

  燕淮又開始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來回踱步繞得汪仁眼暈,強行制止,讓他坐下,這才算是安生了一會。過得片刻,產房裡頭突然響起一陣嬰孩的啼哭聲,震天響,一副房頂都要掀翻的架勢。

  汪仁正在吃茶,聞聲手一抖,差點連杯子帶茶都摔了出去。

  他心有餘悸地聽著耳畔哭聲,一面小心地將杯子收回來。

  沒料到,坐在邊上的燕淮驀地一個箭步衝了出去,他一嚇,手裡的杯子甩出去半丈遠,碎了個徹底。

  宋氏一記眼刀射過來,他哭喪著臉佯作鎮定,「碎碎平安……」

  話音未落,燕淮卻又灰溜溜回來了。

  產房裡髒亂,謝姝寧抵死不讓他現下進去,不說規矩不規矩,就她眼下這模樣,也不想叫他瞧見。

  他只得又回耳房裡候著。

  產婆來稟,是位千金。

  雖則生的是位小姐,但產婆估摸著燕家的門第財力,這又是頭一個孩子,自己能拿到的喜錢應當也頗為可觀,故笑遂顏開。

  然而她話剛說完,燕淮已道,就照千金賞!

  產婆聽了一遍疑是自己聽差了,等到被人帶下去領錢的時候,看著眼前滿滿當當的大手筆,當即震驚得連話也說不利索。

  耳房裡,卓媽媽則已抱了洗乾淨的孩子來與他們瞧了。

  燕淮急巴巴湊近去,低頭仔細看去,皺巴巴的一張小紅臉,眼睛瞇瞇的只有一條縫,半天睜不開,不由吃驚地脫口道:「怎生得這般醜?」

  宋氏在旁看著,聞言笑得厲害,道:「剛落地的孩子都生得這幅模樣,等養養日後長開了便好。你瞧,這眼睛鼻子都生得像你,哪會醜。」

  燕淮盯著襁褓中的閨女,左看右看,到底不知道如何誇閨女生得好,想抱又怕自己沒個輕重,不敢抱。他訕訕然摸摸鼻子,扭捏道:「我還是先去看看阿蠻如何了。」說完忙不迭地跑了。

  「你瞧瞧,你爹眼裡只有你母親。」汪仁伸手戳戳嬰兒皺巴巴的臉,「還嫌你醜,他自個兒就長得醜,還有臉嫌你。」

  宋氏「啪嗒」一聲拍在他手上,嗔道:「怎好用手戳臉,嬌著呢!」

  汪仁辯駁:「方才哭得震天響,還能多嬌?」言罷,他突然咳嗽了兩聲,輕聲問宋氏,「這長開了真能好看些?」

  說來說去,原來他也覺得醜。

  *****

  五年後。

  當年出生時皺巴巴紅著一張臉的小丫頭,早已出落得粉雕玉琢。

  爹娘都生得好,她又聰明,專挑了父母最好的地方生,而今不過才五歲,便已漂亮得不像真人。

  但這孩子的性子……

  照燕淮的話說,那就是鬧騰。

  照謝姝寧的話說,這就是一實打實的小魔星,甭說了,沒治!

  照宋氏的話說,就是皮實了點,挺好,不嬌氣。

  可到了汪仁嘴裡,小姑娘就是聰明伶俐活潑有趣太討人喜歡了。

  小丫頭最黏汪仁,見天抱著腿姥爺姥爺地喊,誰拽都不走,汪仁也最疼她。燕淮的長子燕琮,比姐姐小兩歲,今年不過三歲,性子卻比她沉穩得多。平素見了汪仁,也只畢恭畢敬彎著小腰喊一聲「外祖父」,連走起路來腰桿都是筆直的。

  汪仁見了這孩子就搖頭,說是沒見過這麼古板性子的小娃娃,連不高興了哭也只是用小肉手擦著眼角,低著頭默默地哭,從來不鬧,哭過了還要一一問過父母,方才他胡鬧了沒,淘氣了沒……

  燕淮夫妻倆見了女兒頭疼,汪仁是見了小外孫琮哥兒頭疼不已。

  他跟小丫頭阿醜是臭味相投,小姑娘也最喜歡他,其次喜歡她姑姑嫻姐兒跟外祖母。

  最討厭她娘,每日凶她。

  至於她爹,領著她偷偷出門玩的時候,她就喜歡。拘著她要她習字的時候,她就討厭。

  每天要練那麼多大字,練成大書法家嗎?

  她能認識就夠了!

  至於書法家,可以讓琮哥兒當呀!

  她就每天跟著外祖父一起吃喝玩樂好了,看看石頭種種花,多好。

  懷抱著這樣的信念,乳名阿醜的小丫頭,愈發黏起了汪仁。

  祖孫倆總膩在一塊玩。汪仁壽辰,阿醜就跟著忙前忙後,翻箱倒櫃找著自己自小收集的各種石頭,揚言要找一塊最奇怪的送給汪仁當壽禮。結果石頭沒找到,她先察覺出了汪仁不高興。

  能收禮的日子,竟然還不高興?

  阿醜覺得外祖父別是病了,邁著兩條小短腿,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後,追著問:「您幹嘛不高興?」

  汪仁低頭看她一眼,悵然感慨:「老了怎麼高興得起來?」

  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啃著桃子,吃得一手都是汁水,聞言皺了皺眉。

  一老一小並排坐在石階上,她忽地眼睛一亮,將手中剩下的半顆桃子往汪仁嘴裡塞,然後用髒兮兮滿是黏膩汁水的小手拍著胸脯高聲說:「您別不高興!阿醜替您老就是了!」

  汪仁聽著,「撲哧」笑了出來,桃子滾落。

  他直誇,「比你爹娘有出息!」

  阿醜得了誇讚,將一雙好看的眼睛笑得只留一道縫,滿手汁水都擦在了汪仁的新衣裳上。

  但阿醜也有自己的煩心事。

  因為她叫阿醜……

  平素她自己倒未察覺,直至那一日,她娘帶著她出門赴個宴,各家的孩子便都聚在了一塊玩鬧。

  有人說起西城的那些樓,阿醜就驕傲地拍拍胸脯,我爹讓人造的!

  有人說起善堂,她又拍胸脯,我娘辦的!

  孩子堆裡就冒出來個人,是蘇家的少爺。

  蘇家是新貴,不管是蘇大人還是蘇夫人,卻都是為人極好的。

  青翡認得人,便也就沒有作聲。

  蘇家的小少爺,也不過五六歲的模樣,蹙著眉,背著手,問阿醜:「那你都幹什麼了?」

  阿醜傻了眼,半響摸摸自己的臉:「我姥爺說,我只管往好看了長就行。」

  「是挺好看的。」他湊近,仔細看了看。

  阿醜被人誇好看誇慣了,也不躲,直勾勾看回去,說:「你也挺好看的!」

  誰知到了問名字的時候,對方擺著小手驚訝不已:「竟然有人叫醜?」

  阿醜沒吭聲,青翡在旁聽著就知要糟。

  果不其然,到家她便哭,這誰給我取的名啊?

  印公見狀也頭大,忙躲,說問你母親去。

  阿醜就去找娘,謝姝寧也躲,說問你爹去。

  阿醜憤然,撒丫子跑去問燕淮:「姥爺說不知,娘也說不知,姥姥最疼我,肯定也不是她,那就只能是爹爹你了!」

  「你爹我就不疼你了?像話嗎?」燕淮佯作鎮定。

  阿醜聞言大哭,「你們都欺負我,我一定是卓媽媽從大門口撿回來的!」

  言罷,她邁著兩條白胖小腿就往正房的小廚房跑。

  到了門口,雙手叉腰往門口一站,衝著廚娘就邊哭邊喊:「劉媽媽,快給我來根麵條!」

  劉媽媽疑惑地迎了出來:「小姐您要吃麵?」

  阿醜把頭搖得像是撥浪鼓,連聲說:「不!你給我掛門框上,我弔死算了!」

  劉媽媽大驚失色,這都什麼跟什麼啊,這祖宗……連忙打發了小丫頭去請人來。

  阿醜見她不動,就自己往廚房裡衝,四處找麵粉,讓劉媽媽給她搓一根長的。劉媽媽無法,只得遵命,好容易搓了一半,終於將謝姝寧給盼來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好了你個笨丫頭,胡鬧什麼呢。」謝姝寧彎腰,一把將她摟進懷裡,鉗住了不讓動,哭笑不得地道。

  阿醜癟著嘴,「你們嫌我醜不說還說我笨,我不活了。」一面說著,一面把頭往她娘懷裡拱。

  謝姝寧又氣又笑,牽了她的手就要往回走,口中道:「再胡鬧晚上可就不準吃飯了。」

  阿醜聞言,急巴巴從她懷裡鑽出來,衝小廚房裡大喊:「把麵給我搓完了!」

  劉媽媽慌了神,這祖宗怎麼還沒完了?

  正想著,便聽到她緊接著說道,「別白費了工夫,我過會還能吃呢!」說完,又匆匆忙忙補了句,「再給琮哥兒也下一碗麵——」被謝姝寧一路拖著走,一路還不忘念叨,「我得改個名啊,哪能叫醜,娘您說是不是?一定是爹爹給我取的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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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4 08:20:3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長相思

  冬日裡的天,亮得總較往常更遲些。至卯時三刻,窗外還只是蒙蒙亮。汪仁翻了個身,半睜著惺忪的睡眼醒來,人還迷迷糊糊的便先朝邊上看了過去。

  錦被隆起,枕頭上卻不見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將被子掀開了一角,探頭朝裡看了看,這才瞧見了人。門窗緊閉,屋子裡的光線還有些昏暗,映入他眼簾的那一抹肩就顯得愈發白皙起來。汪仁登時睡意全消,湊過去攬住,呢喃喚著「福柔」,將人緊緊箍進了懷裡。

  過了這麼久,每一日睜開眼時,他都依舊覺得像是在夢裡,非得把人摟進了懷裡抱著,他才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頭就著她光潔的肩頭親了兩口,汪仁這才滿意地勾起了唇,饜足得像隻貓。

  可被他緊緊抱著的宋氏,卻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又睏得緊,只得費力地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輕聲嘟囔道:「別鬧……」

  她在京裡待了這麼多年,說話間還是帶著江南人特有的軟糯,平素說話便是一貫的和聲細語,這會聽著更是酥軟得不成樣子。

  汪仁不聽倒罷,一聽哪裡還忍得住,當下就連呼吸聲都粗重了起來。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著外頭就該大亮了,他要是這會折騰她,回頭非得被冷落上好幾天不可。沒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鬆開了,自己滾到一邊角落裡,將臉往枕頭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氣。

  過得片刻,見身旁一點動靜也沒有,他不由奇怪起來。悶悶喊道:「福柔?」

  話音落了,還是沒有動靜。

  汪仁忍不住抬起頭來,卻見她抱著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烏鴉鴉的一把頭髮,長而濃密,養得好了就像是匹緞子。汪仁看著就手癢,摸過去撫了兩把才將手收了回來。

  窗子外簌簌作響,他屏息聽了聽。聽出來是落雪了。便輕手輕腳地為她掖了掖被角。然後自己從床邊矮几上夠了件衣裳隨手披了,掀開被子起了身。

  成親幾載,他旁的不提。做飯的手藝卻真是長進了不少。

  卸去了東廠提督一職,又將手下的人手勢力近乎悉數交予小潤子後,他突然間就徹底閒了下來。原想著得了空,再不必算著日子掐著時辰過日子。誰知這甫一鬆懈後他反倒是不習慣了。

  狠閒了兩天,他便再閒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風寒胃口不佳。念著想吃家鄉菜,他便尋了個延陵籍的大廚回來,在邊上看了兩日就起了興要跟著學兩手,不曾想這一學還真叫他學出了癮來。

  刀劍換了鍋鏟。也沒什麼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著早膳該做些什麼,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著外頭走去。走到門口,打起簾子推開門。迎面吹來一陣寒風,裡頭還夾雜著越來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趕忙退了回去,鑽進裡頭翻箱倒櫃找起了大氅來。

  他原不愛叫人伺候著,宋氏又事事都順著他,結果此番來別院小住,他說索性不帶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趕車,玉紫帶著包裹箱籠一道隨行。

  入夜後,他就更不願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將人都打發得遠遠的,不近午時不準出現。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著箱籠一個個找過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叫他給找著了。他換上後又躡手躡腳走進內室看了兩眼宋氏的動靜,見她仍舊安睡著,微鬆了一口氣,復又出了門往廊下去。

  然而雖則已經將厚實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腳下穿的也是溫暖的毛靴,可站在廡廊下,這凜冬的風一陣陣往身上吹,還是凍得慌。

  好在這地方也不大,廚房就在幾步開外,一會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腳將鞋履上沾著的雪水抖落,一邊伸手將門推開了去。不大的廚房裡密密實實擺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裡的大缸裡還養了幾條魚。

  大冬天的,新鮮的瓜果蔬菜尋常難得,但手頭不缺銀子還怕吃不到鮮的?多的是法子。

  這次來別院,汪仁特地讓人備了一車的東西送來,全等著他大展身手。

  他做飯規矩大,不許旁人在邊上礙手礙腳,廚房裡除了個燒火的,其餘的一概不準入內。走到水缸邊上,汪仁探頭往裡掃了一眼,見魚雖然游得慢,但終歸還在動彈就也沒做聲,只扭頭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剛扒拉了兩棵蕹菜,外頭就響起了小五的聲音:「您怎麼起得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彎腰挑著菜,頭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頭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側灰濛濛一側才泛白尚未亮透,這分明才剛亮呢!

  但當著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辯,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廚房裡一頭扎進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將火先升起來。

  青煙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將菜選定了,直起腰來打量兩眼冰涼涼的水愣是沒能狠下心去洗,遂扭頭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這火還沒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台,「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來,將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聲腹誹著,明知人手不夠,卻偏偏不肯讓人進廚房,真是作孽啊…

  然則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凍得瑟瑟發抖,連腹誹都沒力氣了。

  天原就冷得厲害,住在東城那麼個人氣旺盛的地方還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卻領著宋氏偷偷來了泗水邊上小住。外頭的一江風月倒是瞧著美不勝收,雪景怡人了,這人可是要被凍傻了。

  小五苦哈哈鑽回廚房裡,這次不用汪仁吭聲直接就往灶前撲了過去,權當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將腦袋都埋進火灶裡去。

  汪仁提著把刀瞅見,就輕笑了兩聲,又打發小五去殺魚。

  小五聞言,臉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魚的……」何況您這不是從來也不吃魚的嗎?!但後半句小五沒敢說,硬生生給咽了下去。

  「太太愛吃。」汪仁言簡意賅地丟下四個字,轉身往水缸邊走去。背對著小五雲淡風輕地吩咐道。「就要那條最肥的。」

  小五心裡淚珠子啪嗒掉,用大義赴死的姿態捉了魚往外去,覺得自個兒比這魚還苦。

  太太那麼個溫柔和善的人。怎麼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轉念一想,印公對著太太的時候,卻又比對誰都和善,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眾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飴,伺候宋氏穿衣吃飯享樂。是他最高興的事。

  趁著宋氏睡覺的工夫做完了早飯,汪仁也並不喊她起來,只讓小五燒了水去耳房裡沐浴了一番重新換了衣裳,這才慢吞吞往內室裡走去。到了床畔將鞋子一脫翻身上去。隔著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來:「再不起來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麼?什麼?」宋氏睡得迷迷糊糊,聞言一把跳了起來。額頭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齊低下頭,呼起痛來。

  這一撞可撞得不輕。宋氏登時睡意全消,倒也顧不得揉自己的額,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惱道:「瞧我這沒輕沒重的,等會青了可怎麼好。」

  汪仁任她貼著自己的下巴看,嘴裡淡然道:「左右沒外人瞧見,不損英姿。」

  「……」宋氏笑了起來,伸手握拳輕捶了下他肩頭,「得了,也就你縱著我,過會小五跟玉紫看見了,還當我平日里對你非打即罵呢。」

  汪仁腆著臉道:「那也行,非打即罵我也樂意。」

  宋氏素來說不過他,見他這沒臉沒皮的樣是半點法子也無,只得推他起身去給自己取衣裳來。

  聽見衣裳兩字,汪仁心頭一熱,下意識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惱,催促起來:「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應著,一步三回頭地去取乾淨衣裳來。

  等到穿戴妥當洗漱過後,二人移步往外間去。玉紫早將飯菜擺好,連潤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滿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將人打發了出去,只自己舉筷給宋氏夾菜,一面佯裝漫不經心地問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劉大廚的手藝更好。」宋氏對他從不吝誇讚。

  汪仁就眉開眼笑地得意起來,他的手藝就是跟劉大廚學的,這說明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焉能不痛快。

  用過了飯,雪已漸止,只餘下些許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裡的梅樹下。

  臘梅開得正好,風一吹便是香風陣陣。

  胡榻邊上擺了隻紅泥小暖爐,熱氣暖融融地往上升騰著。玉紫抱著壺女兒紅過來,將酒熱了,不一會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時節,呷上幾口小酒,暖身暖心,就著香雪白梅,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汪仁將自己裹得嚴實,連帶著宋氏也不放鬆,將人裹得只見衣裳不見人。

  宋氏啼笑皆非,說大不了待在屋子裡就是了。

  汪仁卻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賞雪飲酒,乃是夢中一景。而今有了機會,他怎甘心待在屋子裡不動。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謝姝寧家的那丫頭鬧著要一塊來時,他也不會黑著臉斥了一頓胡鬧,不准她跟來。

  離開了兩日,也不知阿醜那丫頭,氣成什麼樣了。

  想著外孫女鼓著臉哇哇大哭的模樣,汪仁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氏見他笑,不由狐疑起來:「怎麼了?」

  「想起阿醜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揀了扇子給紅泥暖爐扇了扇風,「阿蠻家的小子琮哥兒跟翊兒家的小子都安安靜靜的尋常連話也不吭,偏出了個阿醜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隨了哪個。」他說著話,嘴邊的笑意卻沒淡下去過。

  宋氏豎耳聽著。突然汗顏起來,輕咳了兩聲,窘然道:「我小時便是阿醜那性子……」

  汪仁詫異地看向她。

  宋氏笑著搖了搖頭,說:「不說都忘了,阿蠻三四歲的時候,也淘得很。後來進了京,突然間便像是長大了。說話行事都老成了許多。再沒撒嬌胡鬧的時候。」

  當年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騰得改了性子,阿蠻小小年歲更是一夜長大。後來便越來越沉穩。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決計沒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蠻竟還有鬧騰的時候,可見阿醜是隨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輕聲說笑著。並不提早年發生過的事。難過的悵然的悲痛的,不論昔年曾用何種心緒面對過。那些往事終究都隨歲月一道湮沒了。

  汪仁望著坐在自己身側的人。

  拂雲鬢,芙蓉面,頰邊笑意溫柔動人。

  他只這般看著,便覺滿心歡喜。情難自禁。

  這時,溫好了的女兒紅發出「咕嘟」一聲輕響,廊下不遠處架子上的鸚哥被驚醒。瞪著渾圓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撲棱著翅膀飛開了去。卻又被腳踝上掛著的銀鏈子給拽了回來,只得無奈地蹲回原處,扯著嗓子鳴了兩聲。

  汪仁聽見就抬眼遙遙看了看,眼睛裡漫開一陣笑意。

  他摟著宋氏的腰,懶洋洋靠坐在那,輕聲喃喃道:「你往後可就在我邊上紮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隻鳥,那他就得是纏在她腳上的那根鏈子。

  從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她,他眼裡,就只剩下她了。

  浮雲一夢,也有成真的時候。

  宋氏彎腰看著那壺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紅了紅,柔聲應道:「好。」

  這一年,汪仁三十七歲。

  整整二十六年了……

  擱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修長乾淨,骨節分明。隔著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覺到上頭的溫柔。她輕輕顫了下,將身子向他懷裡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縮在他懷中。

  從此俗世冷暖,皆不抵這一靠。

  天地寂寂,卻連夾著雪粒子的風都似乎是暖的。

  此後每一年落雪時節,汪仁便會帶著宋氏來一趟泗水別院。

  不帶僕役,只倆人攜了包裹前來,像是世間最尋常最普通的夫妻,過著塵世裡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復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醜也長大了,成親了。

  汪仁送她出門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東西。眾人皆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到了夫家,阿醜命人打開一看,裡頭裝著的卻都是她幼年時玩過的小物件。

  有她爹親手做的木頭人,也有她娘親手做的布偶,還有汪仁給揀的奇石……

  林林總總,不知何時就放滿了一大箱子。

  阿醜一一翻看著,淚珠子就撲簌簌落了下來。

  入了秋,汪仁五十歲做大壽時,她領著新姑爺回來看他,非讓新姑爺給他磕頭。姑爺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汪仁高興得很,回頭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醜挑男人的眼光隨她,比阿蠻強。

  年歲漸長後,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愛發脾氣了,也沒過去那麼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歡喜得很,唯宋氏看著,卻有些愁眉不展起來。但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

  進了臘月,汪仁照舊吩咐人收拾東西,準備往泗水別院去。

  一年年下來,早成了習慣。府裡的人亦都駕輕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準備了起來。

  誰知臨到出門的那一日,天上卻落起了鵝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長街角落裡,皆鋪滿了白雪,很快便皚皚一片。道上都是積雪,一時半會根本出不了門。

  他們前往泗水別院的計劃只得暫緩。

  宋氏捧著手爐坐在熱炕上陪他畫畫,低頭翻著一卷書。

  謝翊少年時不喜讀書,後來卻不知怎地聽進去了汪仁的話,在書院裡苦心攻讀幾年,回來後一舉高中,進了翰林院。再後來。他便開始著書作文。又兼他只滿心埋頭做學問,朝堂爭鬥幾乎從不參與,愈發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著兒子著的書,卻覺看不明白。

  曾幾何時還被她扭著耳朵逼著去念書的兒子,突然間就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她合上書,揶揄道:「我倒生了個書呆子出來。」

  然而話音落後,身旁的人卻並沒有接話。

  心頭驀地一跳。她丟開了書便轉頭看去。卻見汪仁坐在那提著筆,突然倒了下去。

  ****

  這一年的冬天,他們沒能去成泗水別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厲害。

  鹿孔來號過脈後。皺緊了眉頭。謝姝寧便沒敢叫宋氏在旁聽著,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裡悄悄商議起來。汪仁的身子瞧著一向不錯,但底子卻是不好的,是以病來如山倒。一下子便將人擊垮了。

  他小時候吃過太多苦頭,數九寒天裡連件厚實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餓受凍,是常有的事。寒氣入骨,經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尋常人都更怕冷。他總似笑非笑地說是因為冬日的天看著太沉悶。色調昏暗、冷銳,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歡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內而外。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怕。

  身上冷,心裡更冷。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他小時候就已經嘗遍了。大了些,入宮摸爬滾打,更是見慣了陰險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裡灌下涼水還要冷上百倍。

  紅塵滾滾,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為溫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舊疾,好了癒合了,病痛卻終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為的人,從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幾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樣。他生無可戀,死亦不覺畏懼。藥是能不吃就絕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渾不在意。

  可他是傷過根本的,到了年歲,原本細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腦冒了出來。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搖了搖頭,說沒有法子了,只能調理著再看看情況。

  謝姝寧聽著,雙腿一軟,扶著燕淮方才站穩了,但淚水已從眼眶裡簌簌滾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見他時,人還好好的,能說能笑也能發脾氣,怎麼一轉眼就病成了這樣?

  她不願意相信,可在場的人哪個也不比她難過得少。

  母親若是知曉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瞞了宋氏鹿孔說的話,只說得靜養著。

  然則宋氏好瞞,汪仁卻不是個能輕易瞞得過的主。待到他醒來,見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過來。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著他微涼的手,輕聲問他可要用些什麼。

  昏過去後,他粒米未進,連滴水也曾喝過。

  汪仁神色疲憊地將臉貼在她掌心裡,低低道:「渴了……」

  宋氏紅著眼眶應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謝姝寧跟燕淮走近,只問了句:「是不是沒法子了?」

  「沒什麼大礙,您只管養著便是。」燕淮搖搖頭。

  汪仁便去看謝姝寧。

  謝姝寧微微別開臉去,道:「您別擔心。」

  汪仁嘆口氣,沒有再言語。

  吃了半個月的藥,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卻總是懨懨的,人更是飛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麼都只覺得味如嚼蠟,漸漸的便愈發沒了進食的念頭。

  當著宋氏的面,他卻逼著自己吃,笑著一點點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轉身,他便盡數吐了出來。

  鹿孔說他喉嚨裡長了東西,若想去掉非得切開了喉嚨不可,可這切開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沒有法子的事。

  阿醜得知了消息,匆匆趕來,進門一聲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門進去跪在他病床邊便哭,淚如雨下。

  她六歲那年,抓著糖葫蘆興沖沖去找姑姑嫻姐兒。

  天很熱,院子裡的大樹枝繁葉茂,蒼翠欲滴。夏蟬在裡頭尖利嘶鳴。

  她一邊走一邊仰頭朝著大樹頂上看,板著小臉腹誹,回頭便讓人都將它們黏了去,免得擾了姑姑清淨。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會覺得它們吵鬧了。

  她拐個彎,越過一棵樹,便看到姑姑背對自己坐在輪椅上看書。她高聲喚著「姑姑」跑了過去。卻沒有得到回應。她以為她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靠過去看了看。卻見姑姑閉著眼睛沒有動靜,原本蓋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著她手臂叫了兩聲。姑姑卻毫無反應……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說沒便能沒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連最喜歡的姥爺,也將要失去了。

  阿醜哭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哭花了臉也不顧,嘟囔著要去找鹿孔算賬。什麼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爺,他算什麼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卻笑了起來。

  他說:「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親要做娘的人了,哪有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該多好……」阿醜大睜著眼睛。淚水卻仍像斷了線的珠簾,落個不停。

  汪仁「噯」了聲。搖頭道:「人終有一死,不過早晚罷了,哭什麼。」

  阿醜難受得說不上話來。

  汪仁瞧著,語氣也漸漸哽咽,「我都一把年紀了,你可別把我整哭了……」

  說著,眼眶到底也是紅了。

  祖孫倆傷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側,聽他絮絮叨叨說著下頭的孩子,從謝翊兄妹倆說到孫輩們,一個個都記得細細的,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他記得比宋氏還清楚。

  宋氏握著他日漸乾瘦的手,聽他說一句便點個頭應一聲。

  夜色深濃,汪仁的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

  「可惜了,沒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別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樣的。」宋氏語氣輕柔地道。

  汪仁便翹起嘴角笑了笑,緊緊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將明的時候,他不再說旁的,只一遍遍喚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嗎?我紮根在你邊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這陪著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著你……」

  宋氏細語呢喃著,可躺在她身邊的人,卻再沒有應過聲。

  三聲「福柔」,恍若天長地久。

  天亮了,汪仁卻再沒能起來。

  宋氏終於泣不成聲。

  汪仁小殮後,移去了正堂,屋子裡便空曠了下來。

  宋氏一個人,坐在他們一起住過的屋子裡,坐在這張他們一起睡過的床上,摩挲著一塊他最喜歡的石頭。他脾氣硬,也像石頭,難怪旁的不喜歡,偏喜歡收集這個。

  她往前還笑他,而今卻恨不得日日陪著他九州四海到處搜羅奇石才好。

  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檀香氣味,她闔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著。

  眼角細紋道道,她也老了。

  但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萬分溫柔,竟是美不勝收。

  她這一生,遇見了他,已是萬幸。兒女孝順,各自成器,更是圓滿。只可惜了,她這輩子到底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

  一個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閉上眼,呼吸聲輕輕的,似睡了過去。

  她這一睡,就再沒有醒來過。

  兒女們將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處。

  出殯的那一天,晴空萬里,艷陽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塊碧藍的琉璃瓦……

  *****

  汪仁卻在隆冬大雪中睜開了眼。

  四周極冷,風刮在身上跟剮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單薄又破舊,蔽體不過爾爾,更不消說驅寒保暖。

  凜冽的寒風呼呼刮著,他突然間便糊塗了。

  他不是死了嗎?

  可為什麼這會他卻穿得破破爛爛坐在地上,渾身凍得僵直。他四顧茫然,只瞧見有棵臘梅樹的狹長枝椏從身旁高牆裡探了出來。

  白茫茫的細雪間夾雜了許多深深淺淺的紅,臘梅花瓣悠悠落下來,直直落在他嘴邊。

  汪仁仰頭看著,驀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記得這一幕,他記得!

  就在這時,窄巷外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他費力地睜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見有個裹在雪白狐皮襖子裡的小姑娘赤著腳,急切地朝巷子裡跑來。

  她身後跟著的嬤嬤追著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將鞋子穿上,凍壞了可怎麼好!」

  她卻恍若未聞,跑得像隻林子裡的小狐狸,靈動又飛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著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緊跟著追過來的嬤嬤亦看見了他,皺皺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處張望起來:「您怎麼了這是,睡醒連鞋也顧不得穿便往這跑,沒得回頭叫少爺知道將您訓一頓……」

  嬤嬤絮叨著要帶她回去。

  她卻執拗地蹲下身來,從懷中取出雪白乾凈的帕子輕輕按在他臉上,一點點將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長嘆了一口氣,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原來你少時長得是這副模樣……」

  眼中淚水盈盈,好像早春時節,山間的那一汪小溪,乾淨明亮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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