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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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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8:22:32 |只看該作者
第070章 舅舅

  膝下磚石冷硬,謝姝寧跪著,聽到聲響驀然轉頭。

  桂媽媽更是直接踉蹌著腳步便衝出去大力打開了門,急聲問道:「舅老爺來了?可是真的?人在哪兒?」

  「二門上的婆子剛剛來報的,這會人想必已經被請去花廳了。」

  室內謝姝寧聽著兩人對話,心頭大震,連忙從地上爬起來,緊緊握住宋氏顫抖的手,道:「娘親,你可聽見了,舅舅來了!是舅舅來了!」六神無主之際,乍然聽到舅舅來了,她欣喜若狂,「我們去見舅舅,這便去……」

  可宋氏這模樣哪裡能隨意走動?

  震驚過後,她便清醒了過來,忙扭轉話頭讓桂媽媽去花廳請人,另杭太醫那邊也再使人去催一催。桂媽媽自然忙不迭便吩咐人去了,自己則親自趕往花廳。

  然而還未走至西跨院,迎面便來了一行人。

  燈籠的光漸近,她一眼便瞧出來打頭的那人是再熟悉不過的模樣。

  ——是江嬤嬤!

  明明說來的舅老爺,怎地卻是江嬤嬤?

  可是她已經來不及問細細去想,當下腳步不停地敢上前去,口中道:「嬤嬤,出事了!」

  江嬤嬤著一身竹青色,冷著臉站定,「慌慌張張,成何體統。有何事都等我見到了小姐再提。」

  一路自延陵趕來,她這會早已是疲乏至極。前段日子又生了那樣一場大病,身子大不如從前。但她不苟言笑慣了,此刻擺正了一張臉,竟叫人絲毫看不出端倪。

  領著她去玉茗院的丫鬟,是三老太太身邊四大丫鬟之一的秋喜。她素來心思縝密,又擅看人,三老太太才會吩咐她出來迎人領路,卻不叫春平幾個。如今看著江嬤嬤的樣子,耳中聽著說話聲,秋喜立時便知道,這位風塵僕僕自延陵趕來的江嬤嬤,是個極不好對付的人。

  她不禁暗暗盤算起來。

  而桂媽媽卻連領路的人是秋喜也不曾察覺,她抹著額上冷汗,對江嬤嬤直截了當地道:「太太不好了。」

  不好了?

  什麼叫不好了?

  秋喜登時歡喜起來,心思活絡著要趕回壽安堂去稟,又想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便準備跟著一道去玉茗院看一看。

  可江嬤嬤是何許人,她怎會任由秋喜動這些小心思。當下,她便帶著冷厲瞪了桂媽媽一眼。

  明擺著這裡還有旁人,怎地好將話肆意出口。一個不察,單憑一句話就能在內宅中置人於死地。

  她瞧著桂媽媽的樣子便知道這段日子,宋氏怕是孤立無援得厲害,不由心疼起來,便出聲截斷了桂媽媽又要提起的話頭,「不必說了,先領著我去見太太。」話畢,她又看向了秋喜,嘴角微微一勾,笑意卻仍發冷,「至於秋喜姑娘,便暫且先回去吧。」

  秋喜嘴角翕動,想開口,卻不知說什麼。

  桂媽媽已來了,自然也就不需她繼續領路。而不領路,她跟著去做什麼?

  她無法,只得眼睜睜看著江嬤嬤跟桂媽媽一道快步離去。

  而此刻地處西跨院的花廳內,謝姝寧的舅舅宋延昭正靜坐著,等待謝元茂歸來。

  花廳門口懸著斑竹簾,被夜風一吹,簌簌揚起又落下。

  透過竹簾,外頭的人只能瞧見坐在那的年輕男人年約二十七八,生得同宋氏有幾分相像,輪廓自是冷硬許多。四下無人,他面上似乎也是帶著笑的,乍看上去是個極易相處的人。

  謝元茂一直也都是這般認為的,他的大舅子宋延昭是個性子極好,極容易相處的人。脾氣雖暴躁些,可他做事向來有準則,又深諳這世道的規矩,鮮少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落人的臉面。但饒是如此,謝元茂卻還是擔心的。

  宋延昭待自己唯一的妹妹,太好。

  說是妹妹,可他向來都是將宋氏當做女兒般嬌養。

  故而,當謝元茂得知宋延昭來了謝家時,心中「咯噔」一下,便失了方寸。

  他戰戰兢兢地到了花廳門口,見裡頭燈火通明,坐在紅木椅上的男人身形隱現,不由深吸一口氣。

  遲疑著,他有些不敢掀簾入內。

  正當此時,裡頭的宋延昭驀地起身,大步走了過來。修長的手一揚,斑竹簾已被打起,簾內露出他慣有的笑容。他笑得親切,「忘之,好久不見。」

  謝元茂一怔,隨即暗自鬆了一口氣。

  然而進了裡頭,他還未站定,迎面便來了一隻拳頭,直直打在他的下頜上,霎時青紫一片。

  他驚詫不已,捂著下頜痛叫起來。

  而老神在在站在他對面的宋延昭卻只是笑著,撣了撣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道:「你下巴上沾了東西,為兄幫你擦掉。」

  他說著,又過來扶謝元茂,等到謝元茂站直了身子,他霍然往後一撞,手肘便撞在了謝元茂胸口,疼得謝元茂「啊」地大叫一聲,蹲下了身子。

  宋延昭卻瞇著狐狸般的眼睛笑,「手滑手滑,忘之莫怪。」

  謝元茂疼得喘不上氣,哪裡還敢責怪他,當即咬著牙搖了搖頭。

  「你瞧瞧你,大老爺們,真這般疼?」宋延昭卻似不滿意,拽著他的胳膊將他拉了起來,隨即又是一揚手,唬得謝元茂連疼都忘了忙去捂臉。

  宋延昭緩緩放下手扯了扯他亂了的衣領,嗤笑:「怕什麼,都說了方才是手滑,我像是喜歡動手的人?君子動口不動手,我是君子,自不會打你,你放心便是。」

  謝元茂哭喪著臉,不敢吭聲。

  「我許久不見福柔了,頗念她。」宋延昭始終笑著,「雖說如今夜漸深了,不大方便,可福柔聽說我來了,想必也記掛著,倒不如你現下便領著我去見她吧。」

  「理應如此,理應如此……」謝元茂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疊聲應和。

  兩人便往玉茗院去。

  謝元茂走在前頭,宋延昭跟在後面。

  路上,他忽然發問:「聽說早年你家中曾為你定下過親事?」

  謝元茂身形一僵,遲疑著反問:「可是福柔給大哥去的信?」

  「怎地?不可?」宋延昭語帶不悅。

  謝元茂忙捂著胸口搖頭,「非也非也,再可不過。只是福柔未曾同我說,我不知罷了。」

  宋延昭斂了笑意,聲音微冷:「她不同你說原是無謂,但你若有事瞞著她,便是天大的不該。」

  「是是,大哥說得是。」謝元茂苦笑,聞言再不敢開口。然而他心中卻漸漸有不快湧上來,信寫便寫了,他上回問起,宋氏卻說不曾寫過,這叫他如何不憋悶。

  兩人皆不再言語,加快了腳步往玉茗院趕。

  然而才到門口,便見個花白鬍子的老頭背著藥箱匆匆往正房走。

  謝元茂認出了人,想起宋氏病著的事,當下大驚,飛快跟了上去。一進門,便見院子裡一片混亂,人來人往。他皺著眉頭攔住了個丫鬟,問道:「出了何事?」

  丫鬟抬起頭來,正是去請杭太醫這才回來的百合,她見是謝元茂便哭了起來:「六爺不好了,太太、太太快不行了……」

  她哭得凄厲,口中的話也說得駭人。

  跟在謝元茂身後的宋延昭一聽,一把推開謝元茂,顧不得旁的便闖了進去。

  裡頭杭太醫方放下藥箱,正在為宋氏診脈。

  謝姝寧則緊緊候在一旁,不肯挪一步。

  宋延昭立住,輕聲喚道:「阿蠻。」

  神色緊張的女童惶惶回過頭來,一見他,便淚如雨下,飛撲過來,「舅舅——」

  她已經足足十幾年不曾見過他了呀!

  謝姝寧望著眼前這張已經近乎陌生的熟悉面孔,渾身顫慄,口中的話顯得支離破碎:「舅舅,救救娘親……娘親……舅舅……」

  宋延昭彎腰將她抱起,大步往前走。然而看到宋氏的那一刻,他手軟得幾乎要抱不住謝姝寧。這是他的妹妹?床上這人怎會是他捧在手心裡疼的妹妹?

  他面上笑意全消,一絲痕跡也不見,只餘下極冷的神色,「她怎麼病的?」

  屋子裡鴉雀無聲,沒有人接話。

  宋延昭登時大怒,抱著謝姝寧便轉身去尋謝元茂,「好你個謝元茂,你回了謝家,便將昔日我同你說過的話都忘了是不是?福柔為你生兒育女,隨你背井離鄉,你便是這般待她的?」他先前揍他,不過是因為覺得妹妹入了謝家受了委屈,如今見了人,當真是生吞了謝元茂的心都有!

  「大哥……」可謝元茂亦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不由語塞。

  另一邊杭太醫則撫著鬍子皺起了眉頭,道:「六太太這病症古怪,老夫瞧不出究竟是何病。」

  這話一出口。

  宋延昭跟謝姝寧都下意識用惱恨的目光朝他望去,幾乎要在他面上灼出兩個洞來。

  僵持間,正在為宋氏擦拭面頰的江嬤嬤冷冷抬起頭來,道:「小姐這模樣,似是中毒。」

  杭太醫斷然反駁:「不可能!」

  江嬤嬤不說話,目光冰冷。

  「嬤嬤是這方面的高手,你既覺得是中毒,那必定便是了。」宋延昭則皺眉,「不知毒物,嬤嬤可有把握解毒?」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的這句話給說懵了。

  尤是謝姝寧,聽到江嬤嬤是高手時,便已目瞪口呆。

  不過一個婆子,為何會懂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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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8:22:43 |只看該作者
第071章 毒物

  可這會,最要緊的是先保宋氏的命!

  她忙鎮定心神,將目光盡數聚焦在了江嬤嬤身上。

  江嬤嬤的臉冷得似要結冰,她仔細分辨著宋氏的症狀,又扯了桂媽媽出來細細詢問,而後才正色道:「可解七分。」

  一旁的杭太醫聞言,不禁吹鬍子瞪眼,「荒謬!太荒謬!六太太若是中毒,我怎會瞧不出?」

  江嬤嬤無意同他爭辯浪費時間,遂一一將需要的物件吩咐下去,讓人速速去準備。

  謝姝寧想著她說可解七分,若是知道了毒物,豈非可解十分?當下道:「娘親晚間用了飯食後,才成了這幅模樣,早先並無這般症狀,可會同飯食有關?我讓月白在小廚房守著剩菜,可要瞧瞧?」

  話音落,桂媽媽眼神慌亂起來,似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謝姝寧。

  謝姝寧卻不看她。

  清者自清,若她沒做過,她斷不是冤枉誰。若做了,也休怪她辣手無情。她如今,只不過是要求個心安,故而但凡有一絲可能,都不能輕易放過。

  江嬤嬤自然也是這般想,聽了她的話,便點頭:「小小姐說的並非沒有可能,且讓老奴先去瞧一瞧。」

  可看完回來,江嬤嬤卻只搖了搖頭。

  那桌飯菜,並沒有問題。

  無毒,也無相生相剋的食物。

  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宋氏會這樣,並不關這桌菜的事。

  謝姝寧失落的同時,卻不由長舒一口氣。她信任桂媽媽,猶如信任母親,所以驗證過了不關那桌菜的事,她懸著的那顆心便跟著落了下來。可既然不關菜的事,毒物究竟藏在何處?

  她想著連日來母親懨懨的精神,心裡湧上一個極駭人的念頭。

  莫非,母親自進玉茗院的那一日起,便已中毒?

  她想著,不禁怕極。她怎地這般蠢,母親都成了這幅模樣,她才驚覺!若今日舅舅跟江嬤嬤未來,她又該如何是好?難道便眼睜睜看著母親離開自己?她恨不能甩自己兩巴掌方能發洩心中苦悶。

  宋延昭發覺了她的不對勁,卻只當她是害怕擔心,便將她樓得緊些,輕聲安慰道:「阿蠻莫怕,娘親定然不會有事的。」

  然口中說著安慰的話,今夜這事,眾人心中卻都並無底。謝元茂更甚,幾乎嚇得站立不穩。下頜胸口皆在痛,可他卻似察覺不到,只呆愣愣地重複著方才江嬤嬤說過的話,遲疑著掰開揉碎在唇齒間反覆咀嚼,「福柔中毒了?竟中毒了?」

  先是一雙兒女幾乎命喪錦鯉池,接著宋氏又不知中了何毒,這府暗藏的殺機,竟已到這般步步緊逼的地步?他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信。事實擺在眼前,他怎能不信!

  須臾片刻,江嬤嬤要的東西已經備齊。

  宋延昭便發話,讓眾人連同他自己跟謝姝寧亦出去候著。

  「六爺,怎能任由他們胡鬧?」杭太醫說了幾句,可謝元茂震驚之下哪裡還能搭他的話。他見無人理會,頓時怒不可遏,「罷了!且讓你們胡亂折騰去吧,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在太醫院待了多年,又因為醫術高明才被長房請來,好生奉養著。

  可誰知,如今竟是連個服侍人的婆子也敢輕易救治人,這可不是未將他放在眼中?

  他忿然甩袖而去,卻忘了,毒醫雖有相通之處,卻到底各自領域不同,不能混為一談。他分辨不出的中毒症狀,精通其道的江嬤嬤卻可以。

  毒物入體,其毒性日漸累積,逐漸地便能使得身子內部出現病變。毒素積累越多,危害自然也就越大,直到某一日,便能殞命。而毒,能自口入,也能通過氣味、碰觸而中。這般一來,要排查的範圍就更廣了。

  直至亥時,江嬤嬤才擦拭著額上細密的汗珠子走出來。

  她身子不佳,宋延昭是知道的,急忙讓人扶著她落座,這才追問;「福柔可無事了?」

  江嬤嬤抬眼看他一眼,點點頭,神態恭敬:「無大礙了,只是餘毒未清,還需些日子。」

  宋延昭嘆息。

  另一邊的謝元茂卻是長舒一口氣,忙希卻被宋延昭打橫攔住:「福柔需要靜養,你先不必進去。」

  謝元茂愣住,隨即眉宇間浮現出惱火之色:「大哥這話好沒有道理,我只見一見,難道便能擾了福柔靜養?且她是我的妻室,正該由我來照料才是!」

  宋延昭聞言冷笑:「我的話沒有道理?你差點讓福柔做了妾室便有道理了?她見了如何能不氣,不恨,這般一來還如何靜養!」他說完,猶自不解恨,又罵,「你且快些給我住嘴,若不然,我便揍得你不能開口為止!」

  「你……」謝元茂這會也喚不出大哥二字來了。宋延昭生得並非雄壯,可本不是什麼弱質書生,又在關外廝混了數年,方才打他的那一拳,便足已證明他的力道。聽他出言威脅,謝元茂自是不敢繼續說下去。

  那廂謝姝寧卻已經牽著宋延昭的手開口道:「舅舅,娘親中了什麼毒?是誰給娘親下的毒?若叫阿蠻尋出來了,阿蠻定要那人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她說得極慢,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童音軟糯,聽上去卻帶著森然寒意。

  謝元茂低頭去看她,卻發現自家女兒的一雙眼裡全無暖意,瞧著他的模樣,竟不像是在看父親。

  他不由後退一步。

  可再定睛去看,謝姝寧卻已然轉過頭去,又同桂媽媽道:「乳娘,百合姐姐去了何處?」

  眾人皆怔,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百合來。

  桂媽媽便道:「小姐尋她做什麼?」

  「從這去長房伯祖母那,便是我跟哥哥走,也用不了百合姐姐花費的時間。」謝姝寧細細說著,越覺齒冷,「百合姐姐去請杭太醫,為何過了這般久才回來?這會工夫,便是走個來回想必也夠了。」

  她口齒清晰,桂媽媽聽明白了便解釋:「天太黑,百合去時又急,路上跌了一跤,將腳給扭傷了,因而這才延誤了。」

  話音落,正輕啜著茶水的江嬤嬤跟牽著謝姝寧的宋延昭皆朝她望了過去,眉頭緊鎖。

  桂媽媽不解,滿頭冒汗,「有何不對?」

  不對,太不對了!

  江嬤嬤驀地一氣將杯中茶水喝盡,而後深吸一口氣,吩咐桂媽媽道:「去將那個叫百合的丫頭鎖起來。」

  桂媽媽大驚,差點將「為何」兩字脫口而出,好在她還未笨到不可救藥,方才自個兒又才被懷疑過一次,當下明白了這話中的意思。她仍不敢信,卻不得不照著江嬤嬤的話去做。

  在延陵來的眾人心中,江嬤嬤皆是個極嚴苛的人,除了宋延昭兄妹,誰都怕她。

  桂媽媽便匆匆出去事情辦了。

  這一回她總算學聰明了,並不直接將事情吩咐下去,而是先將百合哄騙進了屋子,隨後悄悄將門「噠」一鎖,百合就如籠中之鳥被困死了。

  聽到聲響,百合驚慌失措,在裡頭將門砸得「怦怦」作響,大喊:「桂媽媽——桂媽媽——作何鎖我?」

  可外頭根本無人應她。

  江嬤嬤倒想著立刻便去尋她問話,可是她身子吃不消,才從椅上站起身,便差點摔了回去。

  謝姝寧也是直到這時才知道,神醫鹿孔就是神醫鹿孔,如今才弱冠之齡,照舊醫術驚人。當日請到鹿孔來看診時,江嬤嬤據說只剩了一口氣,但鹿孔妙手回春,仍將江嬤嬤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如今,鹿孔已經離了他師父,宋家則出資為他開辦了名為回春堂的藥堂,讓他懸壺濟世。

  這件事,謝姝寧並不曾在信中提及,但宋家仍這順利將鹿孔收為己用。由此可見,江嬤嬤從來都是個有眼力見的能人。

  她想到前世那般桀驁,只為成國公燕淮一人做事的神醫鹿孔如今卻幾乎成了宋家的私人大夫,不由發笑。

  果真是世事無常。

  但如今不是欣喜這事的時候。

  江嬤嬤身子不爽利,她想強撐著,但宋延昭不允。如今宋氏已經暫無危險,但還需江嬤嬤幫著清理餘毒,她萬不能就此倒下。所以宋延昭便讓桂媽媽收拾了屋子服侍江嬤嬤先歇下,好好看著百合,明日一早便叫來問話。

  他自己則好生勸慰了一會謝姝寧後,冷笑著拉謝元茂出了門,去了何處並沒有提及。

  只是次日一早再見時,謝元茂眼角一團青影,面對宋延昭時,神色極不自然。

  不過好在眼下,誰也沒心思看他的傷。眾人的心可都掛在了江嬤嬤身上。江嬤嬤審問百合時,照舊屏退了眾人,等到再捋著袖子出來,話便已經問清楚了。

  扭傷是真,卻是她自己故意為之。

  其目的不言而喻,為了拖延時間,好讓宋氏早些喪命。

  可杭太醫她卻又不能不請,若不請,宋氏又還有氣,她這細作的身份便再瞞不住了。

  還未亮透的天光下,江嬤嬤面色如霜:「老奴昔日便說過,不能叫小姐下嫁此人。這府裡的骯髒手段,終有一日會害了小姐。」話畢,不等旁人開口,她便厲聲吩咐起桂媽媽來:「將小姐釵環首飾、胭脂水粉盡數拿到這來!」

  正當此時,有人來稟,說是壽安堂來人了。

  來的是春平,見著人,便神色凝重地道:「老太太聽說昨兒個六太太病得厲害,急得一夜不曾睡下,天沒亮便打發了奴婢來,不知太太可無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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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8:22:56 |只看該作者
第072章 冷心

  她問得真切,可玉茗院中的眾人卻都未曾搭理。

  靜了會,謝元茂才背著臉輕咳一聲,道:「回去同老太太說,六太太安好,且讓她放寬了心好好休息。」

  話音落,正等著人從裡頭將東西搬出來的宋延昭便冷笑了聲。

  聽到聲響,謝元茂眉宇間便飛快地閃過一絲緊張之色,隨即擺擺手,示意春平快些回去,莫留在這了。春平則眼觀鼻、鼻觀心,平靜地應了,面向眾人躬身退了下去。

  然而出了玉茗院的門,她的步子便急促了起來。

  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壽安堂,也顧不得稟不稟,看也不看守門的兩個丫鬟一眼,打起簾子便一頭闖了進去。

  三老太太一瞧,便緊緊皺起了眉頭。

  春平是四個大丫鬟中性子最沉穩,最能控制住場面的人,故而但凡這類要事,她都是吩咐春平全這一回,春平顯然失了往日的鎮靜自若。一張鵝蛋臉發白不提,額上更是遍布汗珠子。

  「說。」三老太太望著她,沉下了臉。

  春平神色緊張,匆匆道:「消息並沒錯,杭太醫並沒有察覺症結所在,但奴婢去時,六爺卻說六太太無事了。」

  「無事了?」三老太太驀地自椅子上站起身來,來回踱步,似不敢置信,「既杭太醫無法探知病因,她又怎會無事?」至多,也不過就是尚且活著罷了,怎會是無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道:「你可瞧清楚了,莫不是老六那小子起了旁的心思,故意說來誆人的?」

  春平忙搖頭:「奴婢瞧著不像,六爺到底是喜歡那人的,若真出了事,他定然焦急,不可能一絲痕跡不露。但方才同奴婢說話時,模樣輕鬆,斷不會是扯謊。」頓了頓,她斟酌著又道,「只是依奴婢看,六爺怕是挨了那位舅爺的拳腳。」

  三老太太聞言一怔:「挨了拳腳?」

  「是,六爺面上還帶著傷。」春平點點頭。

  三老太太嗤笑,復又在那張黃花梨劍脊棱雕花靠背椅上坐倒,道:「粗人。」

  春平回憶著方才匆忙間掠見的那張臉,心中不敢苟同這話,卻也不敢辯駁,只低下頭不吭聲。

  兩人一站一立,相對無言。

  過了須臾,三老太太驟然驚聲問道:「不對不對,你去時,玉茗院裡的那夥子人正在做什麼?」

  春平被問得愣住。

  「奴婢不知,倒是都聚在了一塊,似在商量事情。」

  三老太太冷眼看她,接著問:「可有瞧見宋氏身邊那個叫百合的丫頭?」

  有些話已經呼之欲出,春平怎還會聽不明白,後背上登時汗濕一片,她低聲回答:「奴婢不曾瞧見她。」

  三老太太沉默了下來。

  ……

  玉茗院內,桂媽媽則已經領著幾個丫鬟,將宋氏的那些物件都取了出來。

  一盒盒脂粉、畫眉石、眉筆盡數被搬到了江嬤嬤幾人面前。琳琅配飾,衣衫環佩,亦一一取出。

  謝姝寧寸步不離地跟著江嬤嬤,想題究竟出在何處,以至於她連絲毫蛛絲馬跡都不曾發現。好在這一回,江嬤嬤並不曾將他們逐出去,也任由她跟在腳邊。

  宋氏自小生活在驕奢中,對富貴二字習以為常,又喜妝扮自己,可她身邊日常用的東西卻並不多。

  謝姝寧跟著江嬤嬤亦步亦趨,仔細觀察著桌上眾物。

  一件件,俱是精緻華貴。

  江嬤嬤手上纏了乾淨的白布,輕手握起一支鏤滿花鳥的碧色象牙細筒,旋開,裡頭顏色嬌嫩如同春日鮮花,帶著芳冽的香氣。上等的口脂,脂膏柔滑,香氣靡靡。

  謝姝寧連眼也不敢眨,卻依舊覺得自己沒有瞧清她的動作。明明每一個步驟都是不緊不慢的,可落在她眼中,卻十分難以叫人看明白。邊上的人看著,亦是如此。謝姝寧這才真的明白過來,宋延昭昨夜說江嬤嬤是高手的話代表著什麼。

  於是,她放棄了。

  便是將眼睛貼到江嬤嬤掌心,她也看不懂這些看似簡單,卻暗藏玄機的動作。倒不如,去一旁候著為好。

  她遂後退。

  身後立著的是宋延昭跟謝元茂,她毫不猶豫地便朝著宋延昭而去。

  而江嬤嬤則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她的驗毒之法。

  又一盒畫眉石被打開,裡頭是整整齊齊的一摞青雀頭黛。謝姝寧發現,江嬤嬤的眉頭已經開始漸漸緊鎖,她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隨即又開一盒,裡頭卻是少見的波斯螺子黛。

  謝姝寧記得,其一顆便價值十金,色作青灰,鮮妍醒目,是畫眉絕品。

  可此刻擺在她眼前的,竟足足裝了數個箱奩。

  她不由震驚。宋家,絕對比她所知的更為富裕!

  正就此時,江嬤嬤忽然讓人拿了精巧的小鎚子來,將一把玉石梳子砸得粉碎,而後用指尖沾一點,輕嗅。

  隨即,她面色大變,但仍未放鬆,繼續一樣樣仔細翻檢下去。

  到全部看過一遍,已是近午時。

  江嬤嬤解開手上白布讓人丟進火盆燒了,而後驀地用陰毒的目光望向謝元茂,直看得他後退數步,面色訕然才移開視線,咬牙切齒地道:「好歹毒的人家!」

  那些東西看似皆正常,又本身便是含著香氣的物件,輕易不會被人察覺問題。

  且下毒之人,心機深沉,並沒有一氣呵成,而是小心翼翼地在數樣常用之物上分別動了手腳,這些東西日日用,一道使用,便成了刁鑽的毒。又因為毒性發作得慢,並不起眼,等到真的察覺到時,恐怕便是喪命之時。

  謝姝寧聽完,駭得腿軟。

  誰會想得到?

  誰會想到!

  便是百合,她也覺得痛心不已,措手不及。

  從延陵帶來的人中,除薔薇之外,她皆是再放心不過……又因為先前痛失了白芍,眾人皆傷心不已,哪裡會去想這群人中是不是有細作!然而百合又是何時開始的?

  正想著,她忽然聽到謝元茂啞著嗓子問道:「是百合下的毒?」

  江嬤嬤見他便不悅,聽到他這般問更是恨鐵不成鋼,氣得摔了桌邊上一管口脂,怒道:「這府裡誰恨小姐?你難道不知?竟問得出這話!百合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過是被人唆使!你可知,百合被人許了何?許了讓她做你的妾!」

  上趕著要給人做妾,這種人江嬤嬤覺得自己說著都污了舌。

  彼時在延陵,謝元茂同宋氏感情甚佳,又是在宋家,他身邊無妾無通房,也無人敢插足兩人。宋氏身邊的幾個丫鬟,也都是等到了年紀便放出去成親嫁人的,這般多年,也從來不曾有人動過旁的心思,可如今百合這丫頭卻是實實在在打了他們的臉。

  江嬤嬤怒氣難消。

  只為了做妾,竟就敢謀害善待自己多年的主子,這種人死不足惜!

  她轉身便要讓人將百合拖下去打死了事,險險被宋延昭給攔住了,「嬤嬤先別急,如今可是在京都。」

  江嬤嬤遲疑著,終是沒有繼續執拗。

  然而當天夜裡,百合便被人發現在房中「自縊」而亡。

  宋氏也終於開始痊癒。

  見了宋延昭跟江嬤嬤又哭又笑,憶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更是愧疚傷心。江嬤嬤在一旁聽了些,惱得不行,又罵她:「小姐你也是二十好幾,做了母親的人,怎地卻一日笨似一日?我當日如何說的?不讓你上京,您偏不聽,不聽也就罷了,左不過老奴捨了命陪著您一道來,您卻又拋下老奴自個兒帶著小少爺跟小小姐走了,您是想要生生急死老奴呀!」

  宋氏抱住她嚎啕大哭,「嬤嬤,阿柔知道錯了……」

  聽到她哭,江嬤嬤又心疼不已,可她不會說軟話,只能陪著她一道唉聲嘆氣。

  謝姝寧在邊上瞧著,亦跟著紅了眼眶。

  見了舅舅跟江嬤嬤,母親才終於徹底卸下了心鎖,似重活了一遍。

  宋延昭則有些受不住,生怕自個兒大老爺們也跟著落淚,忙喚了跟著一道哭的謝翊出去,哄他去了。

  正出門,卻發現謝元茂腳步躊躇地立在門口打轉。

  宋延昭便笑,「喲,謝六爺的事可是辦妥了?」

  誰都知道,這府裡恨宋氏的人不外乎三老太太跟陳氏,且也只有她們才能允百合那樣的條件。然而到底沒有證據,哪怕百合還活著,一個賤婢的話,也斷沒有辦法作為證據,因而他們並不能在明面上做任何事。

  可是這口氣誰咽得下?

  宋延昭便逼謝元茂同宋氏和離。

  謝元茂自然不答應,揚言便是宋延昭打死他也不成,事情鬧得極僵。

  宋延昭惱了,恨不能直接帶著宋氏母子三人離京,卻到底不能這麼做。

  「大哥,你容我見一見福柔吧。」謝元茂低聲下氣,悄悄看一眼跟在宋延昭邊上的謝翊。

  謝翊抹著眼淚,拉拉宋延昭的手,又是苦惱又是無奈地道:「舅舅,為何不讓爹爹見娘親?」

  他年紀太小,還不知事。

  宋延昭不禁語塞。

  謝元茂便乘機又道:「大哥,發生這些事,我也不想,我已知錯了……」

  「不準!」宋延昭斷然否決。

  就在這時,江嬤嬤從裡頭出來,皺著眉看看謝元茂,鄙夷地道:「小姐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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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3章 決裂

  謝元茂聞言,欣喜若狂。

  宋延昭則滿臉不高興,還待要阻,卻看到江嬤嬤做了個不要阻攔的手勢,只得忍下了。

  等到人進去,江嬤嬤卻帶著謝姝寧走了出來,一邊俯首對她道:「小小姐暫且先自個兒玩會,晚些再來看小姐。」她是宋氏的乳娘,自小看著宋氏長大,如今便是眾人皆改了口叫宋氏太太,她也依舊只肯用小姐稱呼。

  謝姝寧聽著,心下感慨,江嬤嬤來得太及時。

  可這會,宋氏發話要見謝元茂,她哪裡放心得下,便想躲在裡頭旁觀,但宋氏不允,江嬤嬤也不答應。她只能先行出來。一旁的謝翊見了她,倒是吸吸鼻子,將面上淚痕抹去,上前來牽她的手,小聲道:「爹爹可是同舅舅吵架了?」

  說話間,他幾乎貼在了謝姝寧耳畔,可話卻仍舊被宋延昭給聽見了。

  宋延昭便笑,讓月白跟丁香先帶著倆人下去。

  謝姝寧低著頭,無奈至極,跟著兩個大丫鬟走了。

  而宋延昭則同江嬤嬤在無人處交談了起來。宋氏發了話,要單獨見謝元茂,江嬤嬤便是想留下,也無法。宋氏骨子裡的執拗,便是她這個親近的乳娘也沒有法子更改一絲。若不然,當初宋氏也就不會自己帶著孩子進京。

  她想著昔日往事,重重嘆口氣,看著宋延昭這幾日一直不大好看的面色,道:「大少爺,您差不多該動身了。」

  「我放心不下福柔跟兩個小的,再多留幾日吧。」宋延昭正色聽著她的話,搖了搖頭,「既然已經來了,也就不在乎這幾日。」

  江嬤嬤面上冷厲漸消,換了副愁苦的模樣,勸他:「本就是冒險,如今能走還是早些走為好。」

  宋延昭卻不贊同:「已過了三代,當初又改頭換面得徹底,如今只要我們小心些,麻煩也不會自己尋到跟前來。」

  可話音落,江嬤嬤卻激動了起來,急急道:「萬不可掉以輕心!若非當年局勢兇險,昔日老太爺也斷不會背井離鄉,讓後代盡數改作他姓。如今雖過去了多年,但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禍端遲早還得再起。」

  宋延昭沉默。

  過了良久,他才道:「若眼下便能帶著他們一道走,便好了。」

  江嬤嬤苦笑:「只怕小姐並沒有要走的心思。」

  「什麼?」宋延昭大吃一驚,「她難道還想留著被人害了性命不成?」

  「小姐不是孩子了,有些事,她心中有數。」江嬤嬤雖一見宋氏便罵了她一通笨,可心裡卻明白宋氏。

  宋延昭卻想不明白,眉頭緊皺,道:「嬤嬤,依我看,有些事還是告訴她為好。待在京裡,終歸是不像話,我亦不能時常來看她,如何能放心?」

  江嬤嬤聽了,卻不直接回答,反倒說起了旁的,「自榆關入京,遠近於延陵,可您卻為何寧願繞路先赴延陵,也沒打算直接入京?」

  話畢,她便不再說下去了。

  然而宋延昭已經聽明白。

  因為他們自一開始,便將他赴京一事,當做是隨時都有可能喪命的事。即便他口中說著那樣的話,似蠻不在乎,可他清楚得很,京中盤踞多年的那些世家一旦察覺,隨即引發的腥風血雨潑天而來,他定然難逃一劫。所以他必須先回延陵,將事情處理安置妥當才敢悄悄入京。多少年了,宋家人連京都附近都不敢靠近,如今這一代唯二的兩個人,卻都已身處風暴中央。

  也莫怪江嬤嬤會怕,會擔憂。

  有些事,甚至從一開始除了家主外,便只有江嬤嬤幾個家生子知情。

  宋氏這個遲早要出嫁的閨女,沒有知悉的資格。

  而這,也恰恰正是釀成眼下這一切禍端的源頭。

  可事已至此,又該如何跟她說?按江嬤嬤看,已是不能提了!

  謝家雖是京中新貴,根基淺薄,但同諸多世家都脫不開干係。宋氏入了謝家的門,便不易脫身。這一點,他們很清楚。可宋延昭不甘心,他亦懊惱,若當初不救謝元茂便好了。

  可如今,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他連連嘆氣,沏了盞茶一口喝盡。

  兩人一時無話。

  內室中,宋氏同謝元茂,亦相對無言。

  宋氏披著深綠色緞面襖,面色蒼白,垂首靠在炕頭,一頭青絲散落在肩上。

  自謝元茂的角度望去,他只能瞧見宋氏一側尖尖的下頜。他看著,有些出神。宋氏雖是身形嬌小纖細的江南女子,可從來都沒有瘦成這副模樣過。下巴上的圓潤弧線似乎徹底消失不見,只餘下叫他莫說的銳利鋒芒,顯得極冷。

  她在等著謝元茂開口。

  謝元茂卻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許久,見宋氏絲毫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的意思,他終於還是忍不住了,輕聲喚她:「福柔……你身子可好些了?」

  宋氏手中握著一支髮簪,聞言頭也不抬,將手中髮簪遙遙遞給他,道:「這東西,你且收回去。」

  謝元茂一看便愣住了,遲遲不肯伸手去接。

  這簪子原是當年宋氏誕下龍鳳胎後,他特地尋了延陵最好的金匠,耗費多日訂製出來的,天上地下,唯有一支。簪子的尾端,刻了行極細緻的篆書。上書五字——此生不負柔。

  然而此刻再看,於宋氏,這五個字是笑話。

  於他,卻是委屈。

  謝元茂滿心不是滋味,覺得自個兒委屈得要命。

  他並不曾將她拋在延陵,再不相見,亦不曾對兩個孩子冷言惡語,甚至也從未覺得自己變了心。他一直都是歡喜她,竭盡全力想要將她留在身邊的呀。他究竟,在何時何地,負了她?

  這次中毒之事,是他錯,他明白,可這又不是他讓人下了的毒?

  他只一次未護好她,難道便要被直接打入地獄,再無翻身的機會?

  他當然不肯接下這枚髮簪!

  可他不接,宋氏便一直保持著遞出簪子的動作。

  僵持了會,謝元茂終是捱不住,聲音苦澀地道:「你將這簪子還我,可是當真要同我和離?」

  宋氏抬起頭,一雙眼明亮清澈,只帶了薄薄血色的唇微微開合,聲音喑啞:「若是,如何?」

  「我早便說過,我不允!除非我死,否則斷不行!」謝元茂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一來他心中本不願意,二來眾人都逼他就範,他自然愈加不肯答應。若答應了,他還有什麼骨氣可言?

  然而這一回,宋氏卻像是看穿了他,驀地冷笑了聲,「六爺別怕,妾身不會同你和離,便是哥哥一再要求,亦不會。」

  笑意是冷的,聲音亦是冷的。

  聽得謝元茂瞠目結舌,這樣的宋氏,他還是頭一回見。

  明明不久前,眼前的人還是個會撲進他懷中哭泣的柔弱婦人,雖時有強硬,卻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冷戾的一面。他張張嘴,卻不知說什麼,半響才擠出幾個字來:「這便好……這便好……」

  可是這話才出口,他便聽到宋氏笑了起來,「六爺放心,妾身會跟著你,至死方休!」

  最後四字被她咬得重重的,驟然沒了南邊自帶的軟糯悅耳,反倒是猛然間變得猶如利刃。

  在鬼門關打了個轉,活了下來,可宋氏卻覺得自己已然死過一次。

  彌留間,也讓她徹底覺悟。

  且不論謝元茂答應不答應和離的事,長房幾位也絕不會答應。

  他們因了她跟白氏的舊交,才一力讓她守住了自己的正室之位,安安穩穩地坐住。而今,他們已經嘗到了甜頭,看到了希望,怎麼會捨得放她走?

  ——困局。

  這是個實實在在的困局。

  因而她自醒來,便不曾想過和離之事。

  可既走不得,也就休怪她今後不賢良淑德了。

  不等謝元茂開口,她忽然將手中簪子往地上一擲,便又低下頭去:「六爺帶了這物,回去吧。」

  謝元茂被她的幾句話說得茫然不知所措,呆愣愣地彎腰撿起了髮簪,口中一片酸澀。

  與卿結髮,故以綰髮之簪明志。

  而今,這枚髮簪,卻冷冰冰地仰在他的手心裡,釵頭上的字,似在譏笑他。

  謝元茂嘴角翕翕,方要開口,卻被不知何時進來的江嬤嬤扯住胳膊拽了出去。

  「六爺請回,小姐該歇了。」

  謝元茂惱火地盯著江嬤嬤,握緊了簪子要再進去,卻被趕上來的宋延昭一把拖了出去,「你既無法照看阿柔,那留著做什麼?」

  謝元茂不滿,大聲喝道:「我怎不能照料?這是謝家!這玉茗院是我的院子,難道我能不能留還要大哥說了算?」他終於將心中憋著的不滿之話盡數說了出來,說得這般袒露,甚至忘了給自己留些臉面。

  宋延昭聽了,神色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扭頭便走。

  「大哥,我並不是這個意思……」謝元茂見他走,面上不由浮現懊惱之色,可人已走遠,他只得苦著臉大步離開。

  庭院一角,正坐著背書的謝翊瞧見了,忙出聲喊他:「爹爹——」

  可那抹背影仍舊越走越遠。

  謝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頹喪地丟開了手中書冊,「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謝姝寧撿起書,冷靜地拍拍他的背,搖頭道:「是我們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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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花宴

  入了夏,各色草木愈加蔥蘢,妍麗的花一一綻放,一日勝過一日,園子裡一片旖旎風光,萬紫千紅。

  暖風迎面吹來,夾雜著紛亂的香氣。

  日頭明晃晃地掛在天上,紅得似火。日光落下來,又似碎金,被蔥鬱的枝椏給打成了斑駁疏影。

  一大清早,謝家長房的門前,便漸次有馬車停下。停在最前頭的那一輛,珠翠華蓋,高頭大馬毛色水滑油亮,處處彰顯著馬車主人的身份。左邊車壁上,有個碩大的字——燕。

  可惜謝姝寧沒有瞧見,若不然,她定不會陪母親前去赴宴。

  距舅舅離開已經半個月,她念著母親一直不大開懷,便慫恿母親應了長房二夫人梁氏的邀約,參加今日的賞花會。

  長房兩位長者居的地方植滿了梅樹,除此之外,花木最多的地方應當便是獨屬二夫人的那個小園子了。花園並不大,但勝在裡頭的花木品相繁多,如今都開了,著實叫人目不暇接。今年入夏,二夫人早前讓人想法子種下的子午蓮更是開了花。

  聽說這池子午蓮同常見的不同,一池七朵,正是七色,極罕見。又因不適北地的環境,不易成活。如今被二夫人種了出來,自然是要想法子叫京都的貴婦們都瞧一瞧才好。

  春日裡,她因懷了身子,怕胎兒不穩,故鮮少出門。後頭長房老太太又病倒了,一群人更是不大出門走動了。

  好容易,長房老太太的身子又突然好了起來,除了瘦些精神不大如過去了,吃了些苦頭,倒也沒什麼。她的胎也穩,杭太醫說她身子不錯,所以一眾人的心境就又都開闊了起來。

  七太太提議開個賞花會,她也就笑著允了。

  懷孕後,她的脾氣倒莫名好了許多。

  眾人皆言,她這一胎肚子尖尖,又喜酸,定然是個兒子。

  她聽了自然歡喜。

  見了謝姝寧,她便笑著招招手,等人到跟前,她就問:「都說咱們家八姑娘聰慧,你倒是說說二伯母這肚子裡的是哥兒還是姐兒?」

  一旁宋氏聽著不由微微緊張,生怕謝姝寧說錯了話。

  可謝姝寧又不是真的孩子,哪裡會不知道這會二夫人想聽什麼,當即甜甜笑著道:「阿蠻知道,二伯母肚子裡的是個弟弟。」

  一行人便都附和著笑了起來。

  二夫人又問:「當真?若是個妹妹可如何是好?到時可要罰你?」

  謝姝寧佯作生氣,嘟起嘴惱道:「二伯母胡說,這裡頭的定然是個弟弟,怎會是妹妹?」

  「你這丫頭倒是知趣。」二夫人聽得高興,遂吩咐身後的丫鬟,「去,摘一朵開得最好的花為八小姐簪上。」

  能得二夫人這樣一句話,便是賞花會上最大的榮耀。

  謝姝寧自然跟著彎起眉眼笑了起來,可心裡卻依舊沉甸甸的,笑不出。

  舅舅只待了幾日便要離開,這是她沒有料到的事。兩地距離遙遙,來一回並不容易,且這之前他們便已經許久未見。她清楚,舅舅對他們的親情深厚,故她始終以為,他至少會在這待上月餘。

  可結果,不過寥寥數日。

  但舅舅離開之前,曾領著她悄悄說了會話。

  他們舅甥之間,感情一向極好。

  說話時,他語氣悵然,叫謝姝寧一聽便知,他這是不得不走。可為何?舅母跟表哥這一回雖未跟著一道來,但也不必就這般急著趕回去才是。可她此時合該是年幼無知的年紀,她又能怎麼問出心中疑惑?

  然半開玩笑地說出那句「舅舅惜命,只能先走,等日後阿蠻長大了,再來見舅舅,舅舅領你去沙漠裡騎駱駝」時,她心中的話便有些憋不住了。

  竟是關乎性命的大事?

  她呆滯地望著他,想問不敢問。

  宋延昭察覺,笑著捏了捏她已然瘦下來的臉頰,道:「怎麼了這是,可是有話同舅舅說?」

  剎那間,她心裡的話便湧到了嘴邊,看著他年輕俊朗的臉,那些話自唇齒縫隙間一一冒出。

  她說了不該說、不能說的話。

  她一不留神,近乎被蠱惑一般,說出了本該一生埋藏在心底裡的秘密,她說,「舅舅,你相信一個人能活兩世嗎?」

  話出口的那一瞬間,原本蹲著笑嘻嘻同她說話的宋延昭驀地跳了起來,面色倉惶,半響才咳嗽兩聲道:「阿蠻你近日可是又看話本子了?」

  她幼年極喜歡搜羅些市井話本來看,可是對今世的她而言,其實已足足有十幾年未曾閱過了。不知為何,想起這時,她忽然傷感起來,內心憂鬱幾乎噴薄而出,阻都阻不了。她哭喪著臉,不敢看他,喃喃自語:「只有話本子裡才有的事,為何我卻遇到了……」

  她說得輕,宋延昭卻仍聽見了。

  他身子僵住,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是阿蠻?」

  話音落,輪到謝姝寧僵住了,「我是。」

  宋延昭瞪她一眼:「臭丫頭,那你胡說些什麼,到底都看了什麼話本子,滿口胡謅。」

  謝姝寧癟著嘴,有些想哭,「不是話本子呀舅舅!是真的!若人不能活兩世,我如何又能見著你,見著娘親跟哥哥——」說著,她真的哭了出來。許久了,這些話她一個人憋著,已經許久了。

  然而宋延昭聽了她的話,方才的慌亂之色卻反倒是沒了,重新鎮定下來。

  「你是阿蠻,但你活了兩世?」他重新在她面前蹲下身來,扶著她窄窄的肩,面色凝重地問道。

  謝姝寧見他鎮定,驀地也鎮定了下來,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忙要改口,卻已經來不及了。她想裝瘋賣傻糊弄過去,卻聽到宋延昭道:「這世上的事,何其古怪,什麼都有可能。」

  她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應對。

  宋延昭忽然道:「阿蠻,舅舅同你玩個遊戲可好。你問舅舅一個問題,舅舅問你一個,誰也不得說假話,如何?」

  她聽得一愣一愣,應了。

  隨後,她被宋延昭一句又一句將話都套了出來。而她,也從宋延昭口中得知了驚人的事。

  五十年七前,西越的帝都,如今的京城,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發生過一樁極駭人聽聞的命案。而這個案子,至今未破。當年一共死了七個人,皆是京中一等一的勛貴人家。而今,有些人家已經沒落了,而有些則更為昌盛。失去了世子爺的那幾戶,更是滿京都寸土寸土地翻找兇手。可過了幾十年,依舊毫無線索。

  同時,在當年,還發生了另一件更為可怕的事。

  命案發生後,簪纓世族封家一夜間,被火焚盡。

  聽說大火燒了兩天兩夜才全滅,屍體都已經燒成了灰燼,一共死了多少人都分不清了。

  這兩樁事,謝姝寧都聽說過。

  可是她知道的不過都是傳聞,卻從來沒有哪一刻想過自己會同這件事有任何關聯。

  宋延昭告訴她,她的曾外祖父不姓宋,卻姓封。

  她被震得幾乎魂飛天外,半響回不過神來。

  當年那樁七人命案發生時,其實在場的一共有八人。死了七個,剩下那一個還活著的便是她的曾外祖父了。沒有人知道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麼。即便是身為這一任家主的宋延昭也不知情,老頭子至死依舊緘口不言,只留下訓誡——

  其後人終身不得入仕,不入京都,以免招惹殺身之禍。

  然而自謝姝寧的外祖父起,封家的後人便已經從了母姓。她的外祖父生下兒子後,又讓兒子從了母親的姓,宋。

  一換又一換。

  可即便如此,老頭子依舊留下了這樣的話,可見那樁秘辛的駭人。

  謝姝寧得知了這樣的往事,早就忘記自己也說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宋延昭聽完她的話,卻久久沉默不語。

  他理解她重活一世的惶恐,卻無法告訴她,一切都會改變。

  良久,他才告訴她,「不要再將這些話告訴旁人,也不能將我說的事,告訴旁人,即便是你母親,也不可。」

  謝姝寧自然明白。

  兩人做了約定,將這次談話永遠塵封在記憶中。

  可自從他離開後,謝姝寧便總是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些事。

  五十多年前的命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正想著,人群裡忽然喧鬧了起來。

  謝姝寧一眼便瞧見自人群中走出來的年輕婦人。貌美,纖弱,笑容婉約。

  在她身側,一左一右跟著兩個小童。

  左邊那個年紀小些,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四處張望著,而站在右邊的那個卻緊緊抿著嘴,眼睛直視前方,不偏不倚。

  有人喚她,「燕夫人。」

  謝姝寧聞聲,驀地瞪大了眼睛,朝著那個站在婦人右側,著一身寶藍色的男童望去。

  這孩子,是燕淮!

  是前世一手執掌西越朝政,權傾朝野的成國公燕淮!

  她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往後縮,可視線去黏在了那孩子身上,怎麼也移不開。這般年紀的成國公,她可從未見過呀!

  震驚間,對方似是察覺了她的視線,猛地側目看了過來,瞧清楚了謝姝寧,眉頭一皺,不悅地別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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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5章 萬氏

  謝姝寧一驚,忙趁著這個空檔避開,遠遠躲到宋氏身後,不敢再露面。

  她前世的死,雖是因了林遠致跟溫雪蘿,可真論起來,倒也算是同燕淮有些干係。若沒有他,事情也不至於到那等地步。她苦笑,心中滋味難明,恨不能立時拉了宋氏回去。可這會,哪裡走得了。且她早先還收到了端王府的小郡主紀桐櫻使人寫來的信,說是今日來謝家赴宴,要同她一道玩耍。這會人還沒來,她哪裡敢走。

  躊躇間,二夫人的大丫鬟已經用個精巧的白瓷碟子捧著新綻的花,走了過來。

  花開得極艷,極好。

  她年紀雖小,髮卻生得密,又黑又亮,像匹緞子。著蔥綠夏衫的丫鬟便揀起了花,笑著誇讚她,一邊將手中花朵細細簪在了她髮間。

  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瞧見了,便讚歎:「謝六爺家的八小姐,生得真真是好,那眉眼,便說是畫出來的也不為過。」

  宋氏自然笑著說了番謙辭。

  因了早先在端王府的那場春宴,宋氏的名號已經在京都貴婦圈子裡流傳開去。所以今日,一個個甚至不必身邊的丫鬟婆子悄聲提醒,也都牢牢記得,宋氏跟謝姝寧的身份。

  再加上謝元茂如今又在皇帝面前露了臉,得了天子青眼,來日前途不可限量。

  眾人便有心巴結宋氏。

  見宋氏謙虛,她們反倒更是一疊聲,毫不吝惜地將讚美之詞,往年幼的謝姝寧身上丟。順帶著,將今日未曾出席的謝翊也好生誇了一番。

  這般陣勢,並不常見。

  謝姝寧有心想避開燕家的人,可卻因為邊上這些人,脫不得身。

  一扭頭,便見燕夫人朝她們望了過來。

  謝姝寧抿著嘴,裝作不知。她記得,燕夫人小萬氏乃是燕淮的生母大萬氏嫡親的妹妹,一母同胞。定國公萬家,身為開國元勛,武將出身,是真正的老牌世家,簪纓世族。這樣的人家,卻讓嫡出的女兒去做了姐夫的填房。

  說不通,也似乎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若單純為了照顧大萬氏留下的骨血,擇個庶女嫁過去反倒容易些,可他們卻挑了小萬氏。

  小萬氏只比大萬氏小兩歲,嫁入燕家做繼室時才不過十五。

  彼時,大萬氏亦不過二九之齡。她十六歲夏末嫁給成國公燕景,次年仲春,便早產誕下了世子燕淮。生產時,大萬氏難產,血崩。此後纏綿病榻一月,終是駕鶴西歸。緊接著,熱孝裡,小萬氏便進了門。

  燕家跟萬家,皆不是什麼普通的人家,可在這件事上所做出的決斷,處處讓人覺得兩家古怪得很。

  謝姝寧回憶著,想起小萬氏的下場,一顆心不禁顫了顫。

  可此刻,仍是個孩子的燕淮,正牢牢牽著小萬氏的手。乍一眼看過去,同另一邊小萬氏親生的燕霖並沒有什麼區別。

  兼之小萬氏是他嫡親的姨母,容貌肖似生母的燕淮,同她亦有幾分相似。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見了,定以為他們是親母子。

  小萬氏收回了看熱鬧的視線,吩咐人領著燕霖下去吃果子,自個兒卻親自在眾目睽睽下俯身,細緻地幫燕淮整理起了衣襟。手指白皙纖細,神情從容自如,口中輕聲叮囑著。而筆直立著的燕淮,面向她的時候,孩童的面上,猶自帶著天真又和煦的笑顏。

  謝姝寧瞧見,卻莫名覺得毛骨悚然。

  眼下這兩人看上去一派安然,哪裡瞧得出今後,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深吸一口氣,背過身,仰頭輕聲同宋氏道:「娘親,你累不累?」

  宋氏的身子雖痊癒了,但她仍不大放心。但江嬤嬤親自幫調理著,宋氏的面色倒是一日好看過一日,只是面上的笑意總是淺些。

  「不累,你可是累了?」宋氏微笑。

  謝姝寧見狀便搖搖頭,陪著她去一旁遮陽的地方坐下,親自揀了橘子剝了皮,掰開遞給宋氏。母女倆絮絮說起了些閒話。

  少頃,謝家長房的七太太張氏牽著自家兒子的小手,笑著向小萬氏迎了過來。

  她是大小萬氏的表妹,這一回小萬氏會來,只怕也是看在了她的情面上。

  京裡的人都知道,小萬氏平素並不喜出門赴會。

  這一點,端王側妃白氏亦如是。

  可今日,兩位應了二夫人梁氏的邀約,趕了來。

  雖說因為二夫人身份不低,不便隨意推拒,但眾人心知肚明,兩人會來,一個是看在那單薄的親戚情分上,另一個卻是因為謝家三房的宋氏。

  其中的彎彎道道,不必明說,便都早已瞭然。

  沒一會,白側妃帶著小郡主紀桐櫻過來,紀桐櫻眼尖,一下便瞧見了謝姝寧跟宋氏所在,也不管身後的嬤嬤千呼萬喚,提著裙擺便跑了過來。她比早先的謝姝寧還要白胖些,跑了一路氣喘吁吁,腳下踉踉蹌蹌,差點一頭栽進了宋氏懷中。

  謝姝寧忙拽住她,道:「小心些!」

  紀桐櫻好容易站穩了,一把靠進宋氏懷中,嚷著道:「我偏要倒!」

  「郡主……」謝姝寧有些頭疼,想要去將她拽出來,卻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面這般做,何況白側妃還正在往這趕。

  宋氏倒極歡喜紀桐櫻,笑著將她放下,沖謝姝寧道:「阿蠻陪著郡主玩會吧。」

  謝姝寧無奈地暗自嘆口氣。

  偏要靠在宋氏懷中的女童卻反倒不樂意了起來,「誰要她陪著玩,我才不要!」

  話音落,白側妃帶著人匆匆趕了上來。伺候紀桐櫻的嬤嬤忙上前來抱她。

  白側妃則嗔她:「小祖宗,這可不是在你的屋子裡,瞎跑什麼呢。」

  紀桐櫻捂著眼笑,這才高高興興地出了宋氏的懷抱,復撲進白側妃懷中,悄悄透過指縫打量著謝姝寧。

  「郡主今日可還要玩翻花繩?」謝姝寧念著母親,若能得白側妃開導開導總是好的,便主動服軟,殷切地詢問起了紀桐櫻。

  紀桐櫻見她開口問自己,也就不鬧脾氣了,撤了蒙眼的手,道:「這是你家?那你領著我走走吧!」

  正當此時,二夫人發話,讓人擺了桌椅。

  賞花會不過是個名頭,只是些花罷了,看一遍也就叫賞過了,哪裡還能一看數個時辰的。婦人們藉著賞花、賞雪的由頭,開辦各色筵宴,為的不過就是聚一聚,說些閒話,為自己的夫婿套些能用的消息,又或是借用這些場合,互相結交罷了。

  故而,見人都來了,花也瞧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議玩葉子戲。

  這自然是妥的。

  二夫人順道又讓人取了馬吊牌出來。

  各家相熟不相熟的夫人,就都三三兩兩坐到了一塊。

  七太太則領著人收拾了塊地方,取了些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又擺上了各色瓜果糖糕。遂有人帶著各家的年幼的少爺、小姐移步去了那廂。有幾家帶上了未出閣的姑娘,便由謝姝寧的幾個堂姐領著四處閒逛起來。

  紀桐櫻待不住,眼瞧著別家幾位小姐都出去轉悠了,便纏著謝姝寧帶著她一道去:「你瞧瞧,你姐姐都帶著她們出去了,你為何不領我去?」

  「郡主,就在這同八小姐一道玩吧。」伺候她的嬤嬤哪裡敢,當下勸說起來。

  可紀桐櫻聽不進耳,只鬧個不休,索性趁人不備,一下子朝著外頭跑去。

  謝姝寧忙追過去。

  好在紀桐櫻雖然脾氣不好,但到底沒膽子一人四處亂走,只是跑去找了白側妃。

  白側妃正同宋氏一道坐著說話,見紀桐櫻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無奈地讓人取了帕子為她拭汗,一邊道:「你自玩你的便是,又來擾我做什麼?」

  紀桐櫻聞言大怒,「娘親是不是不喜歡女兒?」

  「哪裡的話!」白側妃瞪眼,「娘親最歡喜你了!你瞧,娘親將弟弟都留在了家中,只帶你出來玩是不是?」

  紀桐櫻仍是不滿,哼了聲昂著下巴不接話。

  白側妃便拍拍她的髮頂,道:「好了,乖乖去玩吧,娘親去打馬吊。」

  母女倆旁若無人地說著話,一旁的謝姝寧看得瞠目結舌。

  白側妃伸出一手來拉謝姝寧的胳膊,將她跟紀桐櫻靠在一塊,笑著道:「阿蠻也乖,快領著郡主去逛園子吧。」

  說完,也不等她們說話,白側妃便拉著宋氏尋了張無人的桌子坐下,讓人再去取一副馬吊牌來。

  可人還缺著。

  有幾個還未落座的便面面相覷起來,這般好的機會用來接近白側妃,可不能白費了呀。可是去了,這萬一若是贏了白側妃惹了她不快,可如何是好?

  左右為難間,謝家七太太已是拉著小萬氏落了座。

  這下可好,眾人哪裡還有心思玩牌,早早就都將目光聚焦在了這一桌。

  謝姝寧則見母親真的玩起了牌,心裡頭鬱悶全消,領著紀桐櫻便要答應她閒逛的要求。卻不防,紀桐櫻又換了心思要賴著看牌,扭捏著猛一推開她。謝姝寧站立不穩,被她推得轉個圈,「嘭」地撞上個人。

  她狼狽地摔倒在地。

  對面的人,亦被她撞得摔倒。

  四周漸次響起一片驚叫聲。

  她揉著額被人扶起來,瞇著眼睛不敢看對面同樣一身狼狽的燕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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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發表於 2017-4-14 18:23:52 |只看該作者
第076章 心思

  不過六七歲的孩子,跌了一跤站起來卻仍是笑著的。

  匆匆趕來的小萬氏想也不想便蹲下身去,也不理會自己華貴的衣裳整個下擺都拖在了地上,被污了。她急巴巴地伸手去揉燕淮的膝跟手肘,一疊聲問道:「可摔著何處了?」

  謝姝寧站在對面瞧著,不由微愣。

  小萬氏此刻緊張的模樣,竟不似作偽。

  雖然是故去長姐的兒子,但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且早先在春宴上,謝姝寧可還記得溫雪蘿的母親英國公夫人同長平侯夫人聊起的話。

  她說,小萬氏日日都想著要讓自己的兒子做世子,苛待她家淮兒。

  可眼下這幅模樣的小萬氏,哪裡像是日日苛待燕淮的模樣?

  然而有些事,終歸不能光看表面。所以即便小萬氏看似同燕淮「母子情深」,卻也有可能是假的。旁人不知,她卻清楚得很。若非深仇大恨,昔日燕淮何至於做下那些事?不惜背上暴戾兇狠的名號,亦不肯放過小萬氏母子。

  因而,謝姝寧瞧著眼前的兩人,便覺得心驚肉跳。

  小萬氏這幅模樣,若是裝的,此人的心機得有多深沉?

  她別過頭,靠到宋氏懷裡,抹著眼睛喚她:「娘親……」

  宋氏心疼不已,見她揉著額,忙輕輕覆了自己的手上去,問道:「還有哪疼?」

  「娘親給阿蠻揉揉便不疼了。」她搖搖頭,視線悄悄地朝紀桐櫻望去。小姑娘癟著嘴,面上少了分驕縱,多了些緊張。

  一旁白側妃便斥她:「瞧瞧你的性子,如此頑劣,將來可如何是好?」

  紀桐櫻不高興,撲過去抱她的腰,纏著問:「阿蠻摔了頭,會不會摔成傻子?」

  她問得重,聲音又脆,一出口,在場諸人便都聽見了,皆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紀桐櫻倒害羞起來,躲在白側妃身後,又問了遍:「阿蠻若是傻了,我們就帶她家去好不好?讓她天天陪著我玩。」

  她一派天真,說的話又好玩,謝姝寧也被氣笑了。

  見她笑,宋氏也放心下來。

  一道趕過來的七太太便打起了圓場:「論起來,我們家八姑娘也該喚淮兒一聲表哥呢。」

  七拐八拐的親戚關係,真要攀扯,的確也攀得上。七太太也不是個笨的。一邊是娘家表姐的兒子,一邊是夫家嫂子的女兒,偏袒哪邊都不好。加之惹禍的人又是端王府最得寵的小郡主,誰也得罪不起。她自然要好好當個和事佬。

  邊上的人原本都純屬看熱鬧,但這會聽七太太這般一說,也都立時附和起來。

  七太太便逗謝姝寧:「阿蠻若摔疼了,便叫你淮表哥賠禮。」

  這種時候,遠不是追究誰被誰撞倒了的時候,而是顯示誰氣量更大的時候。七太太這般說,心裡其實打著小九九。

  果然,她話剛說完,小萬氏便率先開口道:「淮兒給八小姐道個歉。」

  燕淮倒也聽話,小小的身子挺直,雙手作揖,竟真認認真真地給謝姝寧說了句對不住。

  宋氏笑著誇他。

  謝姝寧卻有些懵了。

  成國公燕淮,竟然在她面前彎下了腰,還說了對不住?

  不是這人世瘋了,便是她瘋了!

  她回過神,也忙回了句對不住回去。

  兩廂一派和煦,氣氛倒其樂融融起來。七太太覺得自個兒有功,笑著幫二夫人招呼眾人回去玩好吃好。須臾片刻,在場的便只剩下了宋氏、白側妃一桌人並幾個孩子。

  這下子,白側妃也不敢繼續放任紀桐櫻四處瞎逛了。只離眼一會,便鬧出了這樣的事,再隨她去,誰知會出什麼事。紀桐櫻倒高興,她方才就想留下來看她們打馬吊,終於如願以償,笑得眼睛彎彎。

  宋氏亦不放心謝姝寧,將她給拘在了身旁。

  燕淮則同弟弟燕霖,並七太太的兒子謝旻一道下去了。

  很快,開了局。

  原本興緻勃勃的紀桐櫻就皺起了眉頭,垮下了臉。她看不懂,自然就沒了興趣,不願意留著。可前一刻白側妃才發了話,她哪都去不了。身下的椅子便似乎生了釘子,叫她坐立難安。

  而謝姝寧,卻看得津津有味。

  她不但看得明白,而且精通此道。

  可眼下幾位大人玩著,她這個小丫頭遠沒有插手的機會,甚至連想要指點指點牌技極差的母親也不成。眼瞧著宋氏又輸了,她忍不住側目。真真是慘不忍睹。母親這牌技,來日還是歇了心思,莫要玩的好。

  她心癢癢,也有些待不住了,遂喚了月白來,同宋氏討饒:「娘親,我同月白去吃果子。」

  宋氏蹙眉,但見她可憐巴巴的,便點點頭答應了,只讓她切莫亂走。

  謝姝寧鬆了一口氣,飛快跟著月白離開。而紀桐櫻,則已經靠在嬤嬤的懷裡,哈欠連連,似乎下一刻便要睡過去,全然沒有發生同自己一樣倒楣的謝姝寧已經不在這了。等到她察覺,謝姝寧早已經跟月白一道站在了株葉子深綠的大樹下。

  「聽說你大堂姐,嫁不出去了?」

  「哪個同你嚼的舌根,胡說八道些什麼!」

  突然,遠遠的響起了一陣說話聲。

  謝姝寧一愣,旋即扯了月白避到大樹背後。

  只一會,便有幾個身著時興夏衫的豆蔻年華少女走了過來。

  謝姝寧藏的地方頗刁鑽,那群人走近了也未發現她,權當四下無人,七嘴八舌地交談起來。

  也不知是誰,帶著嘲笑意味道:「我有沒有胡說,謝四你自個兒心裡清楚。你大堂姐今年已經十六了,卻連親事都未定下,不是嫁不出又是怎麼?且她不說親,你們幾個做妹妹的,便也不好說人家,你心裡難道便不憂慮?」

  「溫雪鳶,今兒你是不是吃錯了東西,若不然你怎地嘴這般臭?」脆生生的少女聲音,語速又急又快,咬字略重。

  謝姝寧一聽便知,這是她的四堂姐謝芳若。二夫人梁氏嫡出的女兒,兩人脾氣酷似。

  那她們口中的那位大堂姐,說的便是長房嫡出的元娘謝雲若了。

  想到這位大堂姐,謝姝寧不由皺眉。

  她是大太太王氏嫡出的女兒,可卻甚至不如一個庶女在大太太面前有臉面。聽說大太太在懷她時,害喜極嚴重,日日吃不下飯食,瘦得只剩下個肚子是圓的。便連杭太醫都大著膽子說,一個不慎,可能一屍兩命。若趁早落了胎,倒還好些。可大太太想再要個兒子來幫自己鞏固地位,又滿心氣著新抬的兩房年方十六的貌美姨娘,哪裡肯答應,只咬牙苦撐著。

  杭太醫說這一胎,九成九是哥兒。

  她更是死撐。

  可誰知,生下來的卻是個瘦小伶仃的姑娘。

  為了生她,大太太元氣大傷,幾乎在床上躺了一年才好透。她總覺得元娘是個災星,將自己原本的兒子變作了女兒,又害得自己病了這般久,模樣生生老了十幾歲。

  她厭極了自己的長女,自然恨不得早日將她嫁出去。

  可是,自元娘談第一門親事,禍事便一直不斷。

  男方不是死便是大病,最終一門也沒成,如今也無人敢同她說親了。

  大太太氣得半死,只得將氣又都撒在了女兒身上。

  因而,謝姝寧一直覺得自己的幾位堂姐中,大堂姐最慘,最可憐。然而她性子又膽小怯弱,只有被欺負的份。

  正想著,她聽到那個被四堂姐稱為溫雪鳶的少女又道:「就你這張嘴,倒還有臉說我嘴臭,謝四你要不要臉。」

  說著話,兩人竟是互掐了起來。

  不過很快便被人給勸開了,說話聲伴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

  「好了好了,都是姐妹,有什麼可爭執的……這地方這般偏……快走……」

  謝姝寧這才跟月白從樹後出來,暗想,若有朝一日溫雪鳶知道自己會被謝四娘踩在腳下,永世沒有翻身的機會,不知道她如今還會不會這般聲色俱厲,後頭更是不惜為了鬥氣,煞費苦心搶走了四堂姐的親事。

  自然,她並不同情溫雪鳶。

  因為她,是溫雪蘿的姐姐。

  溫家敗落後,她頭一個遭了殃。四堂姐記恨她當初做下的事,狠狠落井下石了一番。

  這世上的事,從來都是有因才有果。

  正想著,不遠處突然又冒出來兩個人影。

  平日裡這地方鮮少有人出沒,怎地今日一會一撥。謝姝寧苦惱,準備直接迎了上去,身子卻陡然僵硬。那兩個拉拉扯扯的身影,竟是方才被人提起過的大堂姐謝雲若跟個小廝模樣的少年。

  光天化日,大堂姐這是在做什麼?

  她悚然一驚。

  就在這時,那個青衣小廝抬起頭來,對上了謝姝寧的目光。

  元娘亦瞧見了她,滿面驚慌,撒腿便跑,卻被少年給拉住了。

  看清楚了對方的臉,謝姝寧原本就已經僵住的身子愈加僵硬,似鐵塊。

  她認識他!

  原來容貌未毀之前的立夏生得這般好!

  立夏是謝二爺身邊的小廝,今年應當才不過十四。

  謝姝寧心中飛快地盤算起來,對面的立夏卻已經朝著她慢慢靠近。

  她知道的立夏可不是個善茬,心中一動,謝姝寧驀地揚聲大喊起來:「你們是誰家的下人,為何在這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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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8:24:06 |只看該作者
第077章 浮動

  話音落,對面的立夏腳步漸緩。

  謝姝寧佯作惱怒,拽著月白的手衝上前去,質問:「你們可是謝家的下人?」

  她年紀小,又甚少在長房走動,其實元娘跟立夏都不曾見過她。而且今日府裡來的客人極多,各家夫人又多帶上自家孩子一道來。一時間,元娘見她樣子跋扈,身上穿戴的又是頂貴重的料子,便是她那最受眾人疼愛的侄兒也尋常難用,心裡不由惶恐起來。

  「立夏……」她巴巴地揉著手絹,輕聲喚立夏。

  立夏卻不理她,只牢牢盯著謝姝寧看,似要從她小小的臉龐上瞧出什麼端倪一般。

  少年的目光極直接,雖謝姝寧尚且年幼,月白也惱了,一下擋在了謝姝寧跟前,厲聲道:「小姐問話,為何不答?」

  立夏這才往後稍退一步,露出個笑,「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

  一來一去,竟是誰也沒有回答誰的問題。

  月白皺眉,方要開口便被謝姝寧給扯住了袖擺。她疑惑地低頭,卻見謝姝寧不悅地道:「我不喜歡這地方,我們回去尋娘親家去。」

  「是。」月白聽了,只以為她這是被立夏給嚇著了,心中害怕所以才急著回去尋宋氏,忙應了牽著她要走。臨行前,她還忘瞪立夏一眼。

  立夏像是沒有瞧見,定定立在那,目送她們離去。

  他身後,因為害怕而顯得面色蒼白的元娘囁嚅著說:「立夏,她、她會不會說出去?」

  「她不認識我們。」立夏沒有回頭,背對著她,用略顯喑啞的聲音回答她。

  方才謝姝寧說了個家去,這便證明她家不在這。心弦緊繃間,立夏聽了便放鬆下來,只當她是今日隨著母親來謝家赴宴的。若出了事,勢必會鬧大。因而,動不得。

  可他一時忘了,還有個謝家三房。

  而謝姝寧,焦急間,更是慌不擇路。一等離開立夏兩人的視線,她便提著裙子跑了起來,惹得月白慌張不已,以為她被嚇壞了。

  然而事實上,她也的確被嚇壞了。

  立夏跟大堂姐?

  她只要一想起方才兩人拉拉扯扯的模樣,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那可是立夏呀!

  記憶中,立夏的性格極乖戾,心機深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謝姝寧甚至不敢想,大堂姐究竟著了立夏的什麼道,以後又是否會因為這一齣而永墮地獄。

  她如今自身難保,不過是泥菩薩過江,也無力幫她。這樣想著,她心頭就微微沉悶起來,飛快地閃身跑進了先前七太太安置給孩子們玩鬧的地方。裡頭聚集了好些人,丫鬟婆子更是守得嚴嚴實實。

  見到了大批的人,她心裡的驚詫惶恐消了些,大步往更深處走去。

  月白牢牢跟在她身後。

  轉悠了會,謝姝寧終於在滿屋孩子中難得尋到了個僻靜些的地方,坐下了下來開始發呆。

  驀地,有隻小手握著顆橘子伸到了她跟前。

  她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隨即神色如常地抬起頭來。

  站在她跟前,手握橘子的人,是燕霖。

  「你可喜歡吃這個?」比謝姝寧個子還要矮些的男童睜著溜圓的雙目,笑咪咪地看著她。

  謝姝寧啞然。

  半響才搖搖頭,道:「我不愛吃。」

  燕霖失落地收回手。

  然而手才垂下,被他抓在掌心的那顆橘子便倏忽落到了另一隻手中。謝姝寧眼尖地瞥見那隻孩子的手掌心裡竟然有薄薄的繭子,那是拉弓的痕跡。她認了出來,不由愣住。

  沒了橘子的燕霖則叫喚起來:「大哥!」

  燕淮笑睨他一眼,拋著橘子玩,「做什麼?」

  「還我……」燕霖的聲音輕了下去,悄悄打量了謝姝寧一眼。

  燕淮瞧見了,就笑得更加愉悅,道:「是我的了。」

  燕霖便要去搶。

  謝姝寧木呆呆地看著,只覺得今日她所聞所見,均顛覆了她的認知。大堂姐跟立夏的事,小萬氏對燕淮的悉心照料,燕淮同燕霖兄弟之間那種全然不似作偽的親情……這一切,都是真的,可為何她卻覺得這般假?

  直到午後散了,眾人各自歸家,她依舊有些發愣。

  宋氏見了疑惑不已,詢問月白,月白卻也想不明白。她想說遇見了立夏那個怪人的事,可卻被謝姝寧狠狠瞪了一眼,錯開了話題,只得閉口不言。宋氏便權當謝姝寧累著了,帶著她回到玉茗院便讓桂媽媽燒水,讓她洗個澡歇息一會。

  江嬤嬤不悅,「小姐莫要太慣著小小姐。」

  「乳娘……」宋氏汗顏。

  謝姝寧聞言便巴巴跑過去纏住江嬤嬤,一疊聲喚她,又道:「嬤嬤幫阿蠻沐浴可好?」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宋氏忙要勸阻,誰料江嬤嬤卻應了。

  謝姝寧就笑。

  她早就看明白了,江嬤嬤面冷心熱,最不耐纏。

  等到桂媽媽調好了熱水,又備好了乾淨衣衫,江嬤嬤便將人都驅了出去,屋子裡只留她跟謝姝寧兩人。宋氏惴惴不安,要留下一道,卻被江嬤嬤罵了出去。

  「小小姐可是有話同奴婢說?」江嬤嬤幫她脫了衣裳,服侍她入水,一邊沉聲問道。

  謝姝寧身子一僵,旋即努力放鬆下來,道:「嬤嬤說什麼,阿蠻聽不明白。」

  江嬤嬤在她身後輕笑一聲,「大少爺離開之前,同老奴說,今後可不必將小小姐當做黃口小兒對待。這話中的意思,小小姐可能為老奴解惑?」

  「我哪裡會解惑……」謝姝寧從善如流,「還要嬤嬤幫阿蠻解惑才是。」

  江嬤嬤聞言,為她擦拭著背脊的手微微一頓,隨即道:「小小姐請說,老奴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這輩子,見過的怪事多了去。只是遇上個不這般像孩子的小主子而已,根本算不得怪事。她屏息,仔細聽著謝姝寧的話。

  「舅舅為何說嬤嬤是精通用毒之法的高手?」謝姝寧扭頭看她,趴在浴桶邊上,小小白胖的身子雖然瘦了些,但此刻脫乾淨了衣裳浸在水中,仍像顆白生生的芝麻湯圓。黑色的髮濕漉漉地披在她肩上,她用手撩開,正色望著江嬤嬤。

  水汽蒸騰間,江嬤嬤只覺得她的臉面模糊了起來,聽著她的話,隱約間竟似乎有種當初同樣年幼的宋延昭給人的感覺。

  果真,不像個孩子。

  江嬤嬤記得宋延昭臨行前吩咐下來的話,便也不瞞她,淡淡道:「老奴自幼便開始學這些東西。做奴才的,自然要比主子更謹慎、更小心。入口的吃食,素日裡接觸的物件,都要一一驗過才堪用。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精了。」

  話畢,謝姝寧笑了起來。

  女童的面上,笑容卻是成人的。

  在水煙朦朧間,像一朵夏花,悄然綻放,芳香四溢。

  她笑著說道:「那嬤嬤,阿蠻跟您學可好?」

  想也不想,江嬤嬤皺眉,截然反對:「這是做奴才該學的,不是小小姐該學的。」

  這是什麼迂腐的思想?

  謝姝寧又是詫異又是無奈,略一想,她忽然動了心思,復問:「既然如此,那讓我身邊的大丫鬟月白學了如何?」

  這些人中,她最信月白。

  江嬤嬤仍舊眉頭緊鎖,好半天才道:「水涼了。」

  謝姝寧無奈,知她是不願繼續說下去了,只得老老實實洗了澡先。等到換上乾淨舒適的衣裳,江嬤嬤取了帕巾來為她拭髮。動作輕柔又迅速,一下又一下,江嬤嬤驀地道:「老奴要先驗一驗她方可。」

  「這是自然!」謝姝寧莞爾。

  次日,月白便戰戰兢兢地被江嬤嬤單獨喊去問了話。

  出來後,月白汗濕衣衫,面色發白,幾乎三魂六魄去了一多半。

  但好在,江嬤嬤說,月白能學。

  謝姝寧高興,月白知道了也高興。高興的同時卻又擔心自個學不好,謝姝寧倒想安慰她,學不精,通個皮毛也是極好的。可被江嬤嬤知道了,便狠訓一頓,告誡月白,既學了便至少也得學個八分去,若不然,倒不如不學。

  月白連連點頭,再不敢提一個愁字。

  如此過了幾日,謝家迎來了一件喜事。

  謝元茂換了官服,面白無鬚,身形頎長挺拔,越發顯得玉樹臨風,清俊如同十八九的少年郎。

  二甲進士,被親點庶吉士,入翰林院,擔起草詔書之職。

  他已經荒廢課業多年,可如今再拾書本,只花短短時間,便照舊順利入仕。便連謝姝寧都不得不承認,自己父親是個極會讀書的人。而他,偏偏又得了皇上喜歡,今後的前途,只怕會同前世一般無二。

  前世,他沒有端王照拂,依舊平步青雲,更不必談如今。

  事情定下,謝家諸人自然都是歡欣鼓舞。

  謝二爺邀了他秉燭夜談,次日長房老太爺又尋了他去親自教授了一堆為官之道。

  眾人皆喜,唯獨玉茗院中,冷冷清清,似乎全不在意。

  謝元茂心中一時歡喜一時苦悶。

  陳氏發覺,沉靜數月的心,便又躁動了起來。

  貴妾,也是妾。

  她等著三老太太的動作,卻一次又一次失望。三老太太說,「不能叫她死得太快,死得太快,但凡是個人,便都會懷疑到你我頭上。」她覺得在理,所以她等,可等來的卻是宋氏的哥哥跟個成日裡冷面的老刁奴!

  她不甘心!

  得不到正室之位,好歹也先得了男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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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8:24:17 |只看該作者
第078章 脾氣

  但自從上一次謝元茂被林姨娘領著進了陳氏房中後,謝元茂便沒有再留下過夜。

  陳氏心裡焦躁,卻到底還謹記著三老太太說過的話,安安分分地住在她的海棠院中。但忍了又忍,等了又等,但凡是個人,只怕都忍不住。她發了頓脾氣,將荔枝幾個都罵了一通。

  幾個丫鬟明面上便愈加恭敬小心,可私下裡卻是日漸對陳氏不滿起來。

  原先,她們在玉茗院當差,是極有臉面的事。

  可如今,蝸居在海棠院中,仍在陳氏身邊伺候,身份卻是大不同了。都是丫鬟,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她們幾個過去算一等一,而今便只能是三等外。落到這般田地,哪個心中都不好受,偏生還要捱陳氏的氣。

  日復一日,便有人開始懷恨在心。

  很快,炎夏愈盛,天日已是熱得不便出門了。樹上的知了成日裡沒完沒了地嘰喳,吵得人頭疼。玉茗院裡正巧便有兩棵大樹,枝葉茂密,樹冠深綠猶如巨大的傘。裡頭便不知藏了多少知了,趁著屋子裡的人午休時,扯著嗓子鳴叫起來。

  江嬤嬤就讓人將樹上的知了一隻隻都黏走,這才清淨了些。

  可日頭高,天熱得很。這項活計又苦又累,沒一會,汗水便會浸透衣裳。偏樹高,又要仰著頭去看,鹹澀的汗珠子便撲簌沿著眼睫落進眼裡,又疼又辣。玉茗院出手大方,宋氏性子又和善,便還有人搶著做。

  但輪到海棠院,陳氏便惱了。

  宋氏自然不會派人去幫她捉知了,她受不住就只能自己讓荔枝幾個去捉。

  自打住到了海棠院,她身邊的人按照份例,裁了部分。這般一來,堪用的人少,荔枝幾個大丫鬟就連小丫鬟的活也跟著一道被使喚了。

  荔枝心中不滿,但仍同雪梨一道去黏知了。

  但陳氏猶自不痛快,又嫌棄她們動作慢,擾得她不能安睡,頭疼。

  等到荔枝幾個終於滿頭大汗,面色通紅地進了屋子想到喘口氣,她就冷笑著讓她們下去,去日頭底下做針線,不準留在屋子裡。

  雪梨詫異至極,外頭的太陽那般大,她們已被曬了這許久,腦袋暈沉得厲害,這還要繼續曬下去,可不是要她們的命?她遲疑著不肯出去,就被陳氏迎面砸了隻水紅面子的大靠枕,身子往後一倒,差點撞上了牆邊的架子。

  「你們可都是長膽子了,眼瞧著我如今做不得正頭太太,便一個個都不將我放在眼中了是不是?」陳氏譏笑。

  荔枝見狀不好,忙拉了雪梨躬身退了出去。

  兩人搬了小杌子出門,當真在門口的大日頭底下坐定了。

  雪梨額上汗珠子豆大一顆,一動就「啪嗒」落下來,面上的脂粉早早就都糊了。她委屈得要哭,卻又不敢出聲,生怕被裡頭的陳氏給聽見,只得咬著唇無聲地墜淚。荔枝瞧見了便道:「過會咬破了該疼,快鬆了,她聽不見。」

  雪梨搖搖頭,仍不敢。

  「她也是心裡不好受,拿我們撒氣呢。」荔枝壓低了聲音說道,又揀了針插跟一把彩色的絲線握在手中。

  雪梨伸手去接,哭著道:「她不好受,拿我們撒什麼氣,有本事尋玉茗院裡的人去!」

  尖尖的針在日光下泛出寒光,荔枝移開目光,苦笑:「說的輕巧,我聽說六爺這一回,全借了六太太的光呢。」

  雪梨驚訝得連哭也忘了,忙問:「六太太不是商賈之女,能借六爺什麼光?」

  「你不知道,六太太如今到處得臉,不像裡頭的……」話未說完,荔枝突然發現對面的雪梨面上煞白,神色驚慌地盯著她的身後。荔枝的身子跟舌頭便都一塊僵住了,炎炎夏日,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荔枝,你去玉茗院,要些冰來。」

  荔枝聽著身後陳氏的聲音,口舌發麻,重重咬了自個兒舌尖一下,才算是醒過神來,急忙應下了。

  「你素來是個能幹的,去多要些。」陳氏束手立著,臉背著光,顯得神色晦暗不明。

  荔枝知道,自己管不住嘴,闖禍了。

  自打江嬤嬤一行人從延陵來後,謝家三房的內宅便已經改頭換面了。宋氏是正經的當家太太,平素瞧著倒不像是個精通管家之道的。可誰知,她「病」一痊癒,便開始雷厲風行地收拾起了內宅。

  針線房、廚房、庫房的幾位管事媽媽,不問緣由盡數撤換。

  這些婆子都是府裡的老人,各路親戚分佈在府裡的角角落落,是最不該輕易得罪的下人。因而尋常無人會這般做,一個弄不好便失了下頭的人心,得不償失。可就在眾人怨聲載道時,宋氏又提拔了幾位媽媽家中的人上位,且月例銀子均加了不少。

  這般一來,誰還敢置喙。

  不過短短兩個來月,府裡僕婦的心思便都已翻來覆去,不知換了多少回。

  而今,誰不說,宋氏當家是大好事。

  月錢漲了,四季慣例的衣裳料子都好了許多,平日裡能拿到的打賞也翻了番。論起來,做奴才的,還有何不滿?宋氏不缺銀子,她樂意花自己的體己銀子,三老太太也無話可說。

  若宋氏用的是府裡的銀子,她還能指責宋氏不勤儉,可如今,由頭也想不出。

  荔枝清清楚楚地看著這一切改變,心裡明白得很,自己今日去,怕是要不到冰。

  往年入夏,三房本著節儉,也備不下多少冰。便是長房,聽說也是緊著二夫人梁氏跟老太爺夫婦用的。

  今年換了宋氏當家,冰多了些,卻是宋氏用自己的銀子另置的。

  荔枝都知道,陳氏怎麼會不知?

  荔枝頂著艷陽,一路走一路想,自個兒等會回去該如何復命。依照陳氏如今的脾氣,只怕是生吞了她也可能。何況今次,本就是陳氏故意想要刁難她。她欲哭無淚,也不敢哭,只覺得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沉重,終是寸步難行。

  好容易到了玉茗院門口,她好聲好氣央守門的婆子道:「媽媽,勞您進去通傳一聲。」

  婆子是認得她的,遂譏笑:「這不是陳姨娘身邊的荔枝姑娘嗎?瞧你這滿頭大汗的,怎成了這幅模樣。」

  荔枝面上掛不住,訕訕笑了笑,索性狠狠心捋下自己腕上的銀鐲子塞給她,道:「媽媽別嫌棄。」

  「嗤,空心的?」婆子嘴角一撇,模樣不屑,卻迅速將鐲子收好,這才道,「你且等一等吧。」

  這一等,便等了近一刻鐘。

  荔枝將將要被曬暈,婆子才垮著臉出來:「進來吧。」

  荔枝長出一口氣,忙閃身往裡走。

  婆子在後頭啐她,「窮酸樣!」

  她也只當沒聽見,到了熟悉的正房,守門的小丫鬟才一掀簾,她便覺得有股子涼意撲面而來。

  進去一瞧,外頭熟悉,裡頭卻是徹底換了面貌,同之前大不一樣了。她不禁躊躇起來,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

  而裡頭,謝姝寧正午睡起身。月白服侍著她漱口,一邊道:「來的是陳姨娘身邊的荔枝。」

  謝姝寧輕笑,緩緩道:「怕是來要冰的。」

  月白平時跟著她,剩下的工夫就全耗在了江嬤嬤那,也不知都學了些什麼,但性子倒是變了許多,亦沉穩許多。她蹲下身子,為謝姝寧穿上鞋,有些不贊成地道:「小姐見她做什麼,左不過同我們沒有干係。」

  前幾日謝翊貪玩,出了一身的大汗又進來玩冰,冷熱交加,著了涼。好容易病好了,倒開始喜歡賴著宋氏不放。宋氏便日日去陪著他,今日恰巧也不在。謝姝寧倒三日裡必有兩日半是待在正房的,湊巧便趕上了。

  她收拾妥當,才讓人宣荔枝進來。

  一見人,荔枝傻了眼,半響才回過神來,墩身請安:「奴婢給八小姐請安。」

  謝姝寧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面上的汗珠子,道:「你可是奉命來要冰的?」

  荔枝點頭,心中一片茫然,只覺得天要亡她。

  「月白,將咱們才領的冰先給她。」謝姝寧掩住嘴打個哈欠,「瞧荔枝滿頭大汗的,怕是曬壞了,沏杯茶來。」

  話音落,屋子裡的人。月白不知她想做什麼,又想著江嬤嬤讓她萬事都聽小姐吩咐,便也不吭聲,自下去吩咐人。倒是荔枝,驚訝得連謝恩的話也不會說了。

  等到茶送上來,她才哆嗦著道:「謝八小姐恩典。」

  謝姝寧笑了起來,眼睛彎彎,似月牙,「咦,荔枝,你手上是怎麼了?」

  荔枝聞言忙縮回手,方才不慎露出袖子外的那截小臂上有道狹長駭人的紅痕。陳氏一個不順心,便要拿她們發火,手邊但凡有什麼都會往她們身上招呼。這些痕跡,已經不新鮮了。

  她訥訥地說不出話。

  一會工夫,月白回來,領著人將裝在筐子裡的冰塊給她。

  荔枝眼角紅紅,心中酸澀難忍,告退下去。臨行前,驀地聽到謝姝寧在身後同月白用疑惑地語調道:「月白,你瞧見了嗎?荔枝身上帶著傷呢,也不知是不是被人給打的。你瞧瞧,她身上的衣裳也舊了……也沒首……」

  她漸行漸遠,聲音也越來越輕。

  出了玉茗院的門,荔枝終於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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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8:24:30 |只看該作者
第079章 賣主

  青色的褲管輕輕打著顫,荔枝略顯單薄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謝姝寧歪在榻上,沉思起來。

  天氣炎熱,地上鋪著的青磚都似要被曬得裂開。大門洞開著,謝姝寧探眼望去,只見外頭熱氣蒸騰,火爐一般的天日。月白在一旁為她打扇,笑著問:「小姐要不要再去歇一會?」左右天熱不便出門,又沒有旁的事可做。

  謝姝寧卻搖搖頭,伸手扯她的衣角,「月白,覃娘子上回給我的花樣子,你擱哪了?」

  月白微怔,回憶一番,道:「奴婢收在了箱裡。」

  「你去取來。」謝姝寧縮回手,拍拍自己的臉,嘆口氣,從榻上坐了起來,「手藝到底還得多練練才好。」

  月白打扇的動作不停,聞言笑了起來,為她將鬢邊一縷碎髮繞在耳後,輕聲道:「小姐年紀還小,將來多得是日子可練呢。」

  何況,本是大家小姐,針線活會做便是了,根本不必強求精通不精通。長房會請覃娘子來,為的也不是真要謝家的幾位小姐繡一手好花,做一手好針線。之所以留下覃娘子,原就是為了說出去有個響亮的名聲。

  來日等到諸位小姐說親,提及針線時,便會說師承覃娘子,可不體面。

  思及此,月白又道:「磨粗了手,往後可怎麼好,等天日涼快了,奴婢再陪著小姐玩。」

  謝姝寧絞著前襟上的一粒盤扣,抬起頭看她,眉目如畫,「算了,等覃娘子開課,再說不遲。」說完,她又重新躺了下去,神色懶懶。

  她怕冷又怕熱,一入了伏,人便懨懨的。閒著無事,她便想起過去來。每年三伏天裡,覃娘子都是不開課的。覃娘子性子冷,為人也傲,只說該教的她都已教了,能學多少是旁人的事。所以,跟著覃娘子學習,最講究天份二字。

  若沒有天賦,勢必學不到精髓。

  而謝姝寧,極具天賦。

  可惜了,後來嫁入長平侯府,她日日瑣事纏身,哪裡還有工夫繡花做針線。便連箴兒,都沒穿過幾件她親手做的衣裳。想起來,就不由叫人覺得遺憾。

  她背過身,暗暗嘆口氣。

  一晃眼,外頭熱氣漸消,天邊一片昏黃,時已傍晚。謝姝寧便起來要去尋宋氏,一扭頭,卻見宋氏已經牽著謝翊回來了。

  江嬤嬤為了給宋氏調理身子,早早將每日幾餐的單子都一一列好。等到晚膳時分,便有人提著食盒送了飯菜上來,擺了桌子用飯。謝翊黏著謝姝寧,她吃什麼,他便也要什麼,逗得宋氏直發笑。

  用過了飯,日頭已經徹底落下了山,天光一寸一寸暗沉下來。

  檐下的燈已經被點上,被夏日的夜風一吹就搖搖晃晃地盪悠起來。謝翊嚷著要去外頭納涼,一行人就趁著夜色提著燈籠去了前庭。

  沒一會,夜色裡忽然多了個人影。

  江嬤嬤冷喝:「是誰?」

  「奴婢是荔枝。」昏黃的光線裡,漸漸浮現出清晰的面目來,果然是謝姝寧白日裡才見過的荔枝,「奴婢有話想稟給太太。」

  江嬤嬤沒見過她,一時也想不起這是不是玉茗院的丫鬟,不由微微遲疑。但宋氏是見過她的,皺著眉問道:「你是陳姨娘身邊的大丫鬟?」

  這話一出,江嬤嬤便沉下了臉。陳氏身邊的丫鬟,怎麼會知道她們在這?

  正想著,荔枝忽然重重跪下,磕頭道:「奴婢有要事同太太說。」

  在場的人聽了這話都愣了愣,她又不是玉茗院的丫鬟,同宋氏說哪門子的要事,有要事,自然該稟給陳氏去才是。更何況,這府裡誰不知道,陳氏同宋氏水火不容,陳氏吃了宋氏的心都有,誰知道這一回會不會是她的妖蛾子。

  江嬤嬤立時就要趕人。

  謝姝寧卻悠悠開了口:「你既要說,為何現在見著了人,還不說?」

  「事關重大,還請太太屏退眾人。」荔枝又磕了個頭,聲音急切。她是偷跑出來的,若回去晚了,只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謝姝寧聽了,垂眸暗笑。

  她記得,陳氏身邊的大丫鬟荔枝,她一直都記得。倒不能說荔枝不忠於陳氏,只是她夠聰明,懂得見風使舵為自己謀算。前一世,荔枝是陳氏身邊最得意的丫鬟,後來配了人又回了內宅,便跟在陳氏的女兒謝姝敏身邊。每一回,當她跟謝姝敏對上時,荔枝總是幫她說好話的。

  可荔枝越是幫著說話,刁蠻慣了的謝姝敏自然就更是惱怒,回回都要大鬧。

  謝姝寧扯扯宋氏的衣袖,道:「娘親,我們聽聽她要說什麼吧。」

  荔枝仍伏在地上,頭低低的,貼著地面。

  宋氏應了,讓丁香帶著謝翊先回去,又讓月白帶著謝姝寧走。謝姝寧自然是賴著不肯走,她白日裡才刺激了一番荔枝,估計激得她如此,這會眼見著飛快有了成效,她怎麼會願意走。

  僵持了會,宋氏奈何不得她,只得讓月白先退下,將她留下了。

  聽到聲響,伏在地上的荔枝悄悄抬起點頭,瞧見還有個江嬤嬤在,咽了口唾沫,略帶緊張地道:「陳姨娘的月事,已經兩個月未至。」

  話出口,宋氏眉頭一蹙,謝姝寧則瞪圓了眼睛。

  荔枝又道:「姨娘的月事一直都極準,每個月所差日子至多不超三日,可這一回,卻是已經有足足兩個月未至了。」

  她是陳姨娘身邊的貼身大丫鬟,這些事,她再清楚不過。也斷然不會拿這樣的話,來糊弄宋氏。

  宋氏眉頭緊鎖,聲音不由冷了下來,顯得愈發漠然,「你便要同我說這個?」

  「太太……」荔枝聞言驚訝,不明白宋氏為何似一點也不在意。

  宋氏擺擺手,道:「你回去吧。」

  荔枝啞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起來。

  江嬤嬤斷喝:「還不快走!」

  夜風驟冷,荔枝打個寒顫,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遠。

  庭院裡,江嬤嬤則扭頭對宋氏道:「太太,陳姨娘怕是有孕了。」

  他們都知道,那一日謝元茂同陳氏圓房的事。宋氏沉默下來,謝姝寧則心中百感交集。她本以為,錯開了前世陳氏懷上謝姝敏的時間,一切就都改變,可如今看來,卻似乎依舊難改。

  江嬤嬤當機立斷,「若是真的,便不能讓那個孩子生下來。」

  宋氏搖搖頭:「孩子何其無辜。」

  聽著這話,謝姝寧不由苦惱。

  同時,梅花塢裡,長房老太太正在同大太太王氏說話。

  「算了,現如今到底不比過去,京中的年輕子弟品相俱佳的難得,雲姐兒年紀不小了,該定還是早定下吧。」長房老太太慢吞吞地說著話,端起手邊的茶盞輕啜一口,「你也知道,我素日不管這些個事,但雲姐兒轉眼便要十七,再不定下難道將來要絞了頭髮去做姑子不成?」

  京裡的姑娘,尋常過了十三便開始說親,未及笄便大部分都定下了親事。

  謝雲若這般年紀,已漸老了。

  大太太低眉順眼地為長房老太太捶著腿,聞言有些不自在。話已說得這般直白,她怎麼還會聽不明白。老太太這分明是在說她這個做母親的對長女不上心,失了謝家的面子,遲早要叫人笑話。

  她低著頭,委屈地道:「母親,這些年,我也想方設法為雲姐兒說了好些親事,可你瞧,這孩子的命生來帶煞,我又能有什麼法子。」

  長房老太太皺眉,「胡說八道!便是她命裡帶煞,這偌大的京都莫非還尋不到一個能抗煞的男人?」

  謝雲若下面的幾個姑娘眼瞧著年紀便上來了,前頭擋著個長姐,怎麼說親?這年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凡一個出了差子,剩下的哪裡還能有好。

  大太太聞言愈覺不甘,申辯起來:「雲姐兒是謝家的嫡長孫女,身份擺在檯面上,豈是隨意便能定下的?可世家弟子哪個不金貴,敢沾她的煞氣?玉粒金好生供養著,也消不了她身上的煞,還能有何辦法。」其實若要她說,倒不如真去做了姑子算了,也免得被她瞧見,日日心煩。

  長房老太太的面色就有些難看起來。

  過了會,她才道:「老四媳婦娘家新近出了個武狀元,尚未娶妻。聽說人品相貌都過得去。年紀雖大些,可年長有年長的好處,會疼人。」

  四太太容氏的妹妹可是如今的小淑妃,容氏一族近幾年風水甚佳,雖只是皇商,可如今入仕的年輕後生越來越多,前途不可限量。趁如今,早些拉攏並非壞事,何況只是個難嫁的孫女。

  大太太在謝家待了幾十年,太了解老太太的為人秉性,便問:「那武狀元今年幾歲?」

  「近而立。」長房老太太瞥她一眼,淡淡道。

  謝家人皮相俱佳,幾位年長的姑娘或溫婉,或明艷,各秉秀色,都極可人,便是被大太太厭惡的謝雲若也不例外。

  擱在京中,亦是出挑的容貌。可是她名聲不佳,婚事難成,空有容貌又有何用。

  大太太聽了,倒對年紀不以為然起來,也不問對方為何這般年紀了還未成親,便道:「母親看中了必定是好的,兒媳全聽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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