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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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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4 18:26:53 |只看該作者
第090章 病逝

  自大太太那日見完元娘後,元娘就「病」了。

  這事闔府都知道。

  大太太唉聲嘆氣,見人就忍不住抹淚,一派慈母模樣,說老太太病了,元娘也病了,偏生杭太醫又不在府裡,叫人憂心不已。

  每年春節,杭太醫都回鄉一趟,這一來一回便需要許久。通常都要快出正月,他才會回來。眼下元宵都未過,他哪裡趕得回來。

  大太太便成日裡都鬱鬱寡歡的,逢人來探望元娘,她就又要推拒一番,稱元娘的病生在面上,女兒家又面薄,不敢見人。宋氏幾個就都不曾見到過元娘的面。謝姝寧頭回是跟著她一道去的,只待了一會便知道大太太是在撒謊。

  細節決定成敗。

  大太太自稱日日陪在元娘身邊,可元娘若真是病了,豈會不吃藥?既要服藥,大太太身上又怎麼可能會連一絲藥味也不沾染?

  由此可見,大太太的話,根本就沒有一句是真的。

  謝姝寧同宋氏離開長房,路上她便對宋氏道:「娘親,大堂姐可是真的病了?」

  初一那日才寅時,宋氏夫婦就去了長房。依謝姝寧看,這兩人不該一點都不知情才是。可聽到她問,宋氏卻只是皺緊了眉頭,搖搖頭道:「瞧你大伯母那模樣,倒像是真的病了。」

  謝姝寧仔細盯著她面上的神色看,而後暗自嘆息,是真話。

  她了解自己的母親,宋氏的確是不清楚。

  緊接著,她卻又聽到宋氏悄聲道:「說來也怪,好端端的怎麼就都病了。」

  袖中籠著的小暖爐溫熱服帖地往掌心傳遞著源源不斷的熱氣,謝姝寧摸著爐壁上頭的花紋,一臉疑惑地問宋氏:「娘親,長房伯祖母究竟是生了什麼病?怎地這麼些日子了也毫無起色?」

  長房老太太的病沒有好轉,眾人也早都知道。

  「聽說是同你大伯父大伯母吵了一架,被氣著了。究竟是為了何事吵的,就不得而知了。」兩人說著話,走到了玉茗院正房的廡廊下,宋氏幫她理了理外頭罩著的鶴氅,輕聲道。

  謝姝寧靜靜聽著,不時點點頭。

  竟將消息瞞得這般嚴實,可見事情的嚴重。她知道,大堂姐的事怕是八九不離十了。

  果然,元宵節的花燈才掛起來,眾人還未來得及吃一粒元宵下肚,便得到了元娘死了的消息。

  謝姝寧呆愣愣地扶著碗沿,覺得嘴裡那半顆元宵又黏又甜,叫人膩味,咽不下去。

  前世她同元娘並沒有什麼交集,可這一世,元娘真的死了,她又莫名有些悵然。這還是自她重生後,身邊去世的第一個親人。她的大堂姐謝雲若,比她前世的年紀還要小上好幾歲,卻已經不能再活下去了。

  可是哪怕謝姝寧猜到了元娘為何必死無疑,卻也沒想到這一回,元娘是自縊的。

  大太太可不傻,正月裡就接二連三地出這麼一堆事,可斷不會是什麼好兆頭,說出去,也不吉利。

  所以她想著,至少也得拖到開了春再說。

  到那時,元娘就惡疾纏身許久,再死,也就說得過去,容易糊弄人。

  可誰知,元娘卻自個兒上吊了。

  大太太又哭又罵,殺千刀的臭丫頭,死也不叫人安生!

  這會子,距離元娘生病,才不過七八日。

  什麼病,這麼厲害?

  大太太就愈發覺得元娘是個災星。

  長房老太太得知後,硬生生吐了口血,一緩過來就叫了大太太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也不顧大兒媳婦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指著鼻子就訓斥起來,「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千萬將人給問出來,你瞧瞧你辦的事!」

  話說完,又咳了一帕的血沫子。

  大太太生怕她出事,哪裡敢頂嘴,忙叫大夫進來瞧她。

  鬧鬧哄哄的,直到元娘下葬,長房老太太的病也沒能好起來。

  杭太醫倒是該在回京的路上了,他最了解老太太的身子狀況,由他來診治再好不過。可誰知,一群人翹首以盼,等來的卻是杭太醫在回京的路上出了意外,翻了馬車,死了……

  這下可好,聽到消息,雪上加霜,長房老太太更是懨懨的。

  大太太連梅花塢的門也不敢進。

  元娘的事,她沒有辦好,老太太見了她就心煩意亂,恨不得將她打出去,哪裡願意瞧見她。大太太欲哭無淚,連用飯的胃口都倒了個乾淨。

  因元娘至死都未開口,沒有證據,這事又不好鬧大,最後竟是只能不了了之。老太太也就愈發記恨起了她。

  大太太也始終不曾想明白這究竟都是怎麼一回事。內宅以垂花門為界,府裡的小廝尋常是進不來的。便是個別時候進內院來,也多是由婆子們領著的方可,且大多不過是才總角的小子,能成什麼事。二門裡的小姐,又輕易不出門。她思來想去,根本就沒有機會才是!

  可事,到底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了。

  她越想越懊惱,哪怕元娘死了也沒覺得有鬆氣的感覺。

  然而這事不好宣揚,連四下找人來問話都不成。她憋不住了,便帶著身邊的幾個大丫鬟去垂花門邊上看了又看,看得幾個守門的婆子心驚肉跳。

  垂花門作為內院與外宅的分水嶺,向來看守甚嚴,可如今落在大太太眼裡,就跟沙子堆的一般,風一吹就能散個精光,一點不牢靠。她站在五層的青石台階上,望著垂花門兩側磨磚對縫精緻的磚牆,心裡頭火燒一般難受。

  沒有法子,她只能隨意尋了藉口將守門的婆子狠狠敲打了一番,遂扭頭走上了抄手遊廊。

  自這之後,府裡的僕婦倒是都乖覺了不少,平素連嚼舌根的人都少了許多。

  眾人皆道,大太太往日裡瞧著不喜大小姐,可到底是女兒,出了事哪裡有不難過的。因了她心情不佳,誰也不敢輕易去她跟前尋晦氣,生怕觸了楣頭,落得個凄涼下場。那幾個挨了板子的人更是將嘴巴閉得嚴嚴實實,連個縫都不敢叫人看到。

  大太太這一回雷厲風行的,倒真把人給唬著了。

  元娘的事,也就這麼壓制了下來。

  可謝姝寧卻覺得,這事沒這麼容易結束,元娘的死,至多也不過就是終結了一半而已。擋在眾人眼前的迷霧,仍舊是一重蓋過一重,叫人看不透。她有心叫人去看看立夏,可她身邊缺個得用的人。內院裡倒還好些,可二門外呢,簡直就是寸步難行。

  等開了春,江嬤嬤挑幾個人,也只能在內宅裡用用,外頭依舊是行不通。

  她思量著,就皺起了眉頭。

  困在內宅裡,終歸有些束手束腳。她想做的事還多著,萬不能就這麼碌碌度過剩下的日子。

  她想到了鹿孔。

  鹿孔眼下還在延陵,坐鎮宋家出資開辦的醫館。

  延陵距離京都路途遙遙,一旦有點什麼事需要用上鹿孔,只怕就要來不及。得了先機卻不用,她可就成傻子了。這一世,許多事都變了,也不知前世十幾歲才回京的燕淮,這一世會不會提前出現,又會不會再次將鹿孔收為己用。

  她揉揉眉心,轉身就去尋了謝元茂。

  十五一過,天又開始落雪。

  也不知今年會下到何時,去年開了春,竟還莫名下了好大一場暴雪。

  謝姝寧極怕冷,穿得又厚又多,手上還抱了暖爐。月白跟在她身側為她打著傘擋雪。

  她個子才齊月白的肩,可步子邁得大,走得也快,倒叫月白跟得不易。進了迴廊,月白便將傘側了過來,斜斜擋住自外頭刮進來的雪花,一邊叮囑謝姝寧:「小姐,走慢些。」

  「嗯。」謝姝寧應了聲,步子卻一點也慢不下來。她怕冷怕得厲害,但凡能在屋子裡多待一刻,就絕不會願意出門走動。這會是有事要提,若不然,她才不肯出來。慢吞吞地走,豈不是還得多挨會凍?她可不樂意!

  沒一會,到了內書房,她才發現哥哥也在。

  父親正在考察他的功課。

  她進去站定,也就先不開口,聽謝翊背書。

  磕磕絆絆,斷了好幾回,他才算是背完了。謝元茂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道:「通讀了幾遍?」

  「二十遍了……」謝翊垂眸,似有些慚愧。

  謝姝寧在一旁聽著也忍不住汗顏,通讀了二十遍才背成這樣,可當真有些說不過去。

  正想著,謝元茂忽然扭頭看她,握著書卷的手指指她,「阿蠻看一遍就會,你為何總也不會?」

  謝翊幼時倒還好些,讀書習字也都學得挺快,可功課日漸深了後,就慢慢顯出頹勢來。謝姝寧知道,他大抵是不愛念書。心思沒在這上頭,哪裡還能學得好?因了前世未能一起長大的遺憾,她今世只盼著哥哥平安就好,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課業有成,來日又是否能科舉入仕。

  只是謝元茂這個做父親的,自然不會這般想。

  望子成龍,他也不例外。

  謝姝寧就悄悄給謝翊使了個眼色。

  謝翊心領神會,遂沖著謝元茂低下頭,用苦惱又傷心的聲音道:「翊兒愚笨,叫父親失望了,興許翊兒生來便不會念書。」

  見他如此,謝元茂已經冒到嘴邊的話就沒法繼續說出口了。他向來吃軟不吃硬,聞言就換了話頭,鼓勵起兒子來:「休要胡說,你是我的兒子,焉能不會念書。」

  謝姝寧在邊上坐定,暗忖:哥哥不愛念書,說什麼也無用。

  過了會,謝元茂才轉過身來笑著問她:「阿蠻可是有事?」

  謝姝寧也跟著笑,道:「阿蠻想著長房伯祖母的身子一直未有好轉,心裡擔憂,便想起一人來。早先幫江嬤嬤治病的鹿大夫,若能來京一趟,想必定能治好伯祖母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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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6 19:56:08 |只看該作者
第091章 嚇唬

  鹿孔治好了江嬤嬤的事,謝元茂是知道的。

  他又滿心想著要做個孝順兒子,恰巧杭太醫又不在了,若能叫鹿孔來京,自然是再好不過。因而才聽完謝姝寧的話,他就連聲讚好,道:「阿蠻想得甚是周到,難為你小小年紀就總惦念著你伯祖母,你伯祖母知曉了,想必也覺得心中寬慰,這病也能好得快一些。」

  謝姝寧微微地笑:「父親若覺著好,那我們立時便給延陵那邊去信。」

  江嬤嬤養了幾隻信鴿,飛鴿傳書能快上不少。如今先讓外頭請來的大夫為長房老太太醫治著,只要能拖到鹿孔趕來,就不會有事。

  謝元茂略一想,就忙鋪了紙,自筆架上取下一支狼毫筆,開始寫起了信。

  信件要塞到捆縛在信鴿腿上的小圓筒中,故而只要小小的一塊地方能落筆,說不了太多,他便只簡短將事情給寫明白了,就吹乾墨字將字條遞給謝姝寧,道:「你回去讓江嬤嬤立時將信送出去,切莫延誤了。」

  謝姝寧頷首,悄悄看謝翊一眼,接了字條起身告退。

  「父親,那孩兒也先告退了。」謝翊見她離開,忙不迭也同謝元茂請示。

  可謝元茂不滿意他書念得不好,難得今日有空在家,豈會願意就這麼放他走,當下咳了兩聲,道:「阿蠻只是個女兒家,識字懂看幾頁書便是,可你不同,如今不咬著牙念書,難道要等白了少年頭才來空悲切?」

  他這麼一說,謝翊哪裡還敢走,只得眼巴巴看著謝姝寧出了門,暗暗嘟噥一聲自個兒為何是男兒身,遂又捧起了書。

  謝姝寧倒有心想要解救他於水火之中,可這會還有更要緊的事去做,她就捏著謝元茂親手寫的字條離開了書房,朝玉茗院走去。

  「小姐,雪更大了,您仔細著腳下。」月白候在門口,見她出來忙重新打了傘,扶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去。

  一路上,大雪紛飛,滿目霜白。

  謝姝寧心裡卻像是有一團火在燒。

  本以為是夢,卻不想一眨眼便又過了幾年。

  算一算日子,她倒是該近而立了。

  想到這,她不禁有些難過。若箴兒活著,也該同她如今這般大模樣了才是。一想到從此以後世上再無箴兒,她心裡就空落落的,沒有底。說不清究竟是悵然還是慶幸。她生了箴兒,卻沒有讓他康健快活地長大,原是她這個做娘的對不住他。

  她實在,做不好母親。

  月白卻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當她是小孩,一路走一路不忘細細叮囑她小心腳下。謝姝寧一一應了,望著落雪的目光漸漸溫和濕潤起來。她慶幸自己這一回仍有月白陪伴在身側。

  只是人無完人,月白的好,也是她的弱處。

  所以當江嬤嬤提出等雪停就尋牙婆子再買幾個人時,她想也沒想便應了。

  外院暫且不提,內宅裡的人手,她自然是再多都不會嫌多的。何況她如今,身邊真的敢放心大膽去用的人,也不過就只有月白一個。

  綠濃的事算不上棘手,卻也不是什麼容易解決的。

  有了桂媽媽這一層關係在,她就不能直接尋個由頭將綠濃趕出自己的院子去。她到底還是不忍心傷了桂媽媽的心。這般一來,就更需要多幾個人手,以備不時之需。

  兩人很快回了玉茗院,謝姝寧進門,脫了外罩的鶴氅,大步走進內室,吩咐月白去請江嬤嬤來。

  月白一走,她便將謝元茂親筆寫的字條往火盆裡一丟,自己搬了文房四寶出來,研起墨來。

  等到月白同江嬤嬤一前一後回來時,她也就重新寫了張字條。

  「八小姐尋奴婢有何事?」江嬤嬤進來,恭敬地行了禮,又寒暄了幾句,才問起正事。

  謝姝寧坐著,將字條捲起來遞給她,道:「長房伯祖母的病一直不大好,我便想起了前幾年為您治過病的鹿大夫。左右我們長居京都,身邊能有個大夫,總是好的。我就想著倒不如直接將他接到京都來。」

  江嬤嬤接過字條,握在掌心裡,看她一眼,靜了會方道:「這話倒是對,正巧這幾年太太的身子也有些弱,請他來開幾服藥調理調理也好。」

  「正是如此。」謝姝寧眉眼彎彎,收回手,身子往後一倒,帶著幾分懶洋洋地道:「也算是娘親盡了孝心。」

  她扭頭往窗子的方向望去,窗欞緊閉,看不見外頭的景象,可是大雪帶來的寒意仍舊不停歇地湧進來。

  屋子裡燒了地龍,又點上了火盆,她卻依舊覺得有些冷。

  這是端王爺登基後的第一個年頭。大雪不停歇地自去歲臘月一直下到如今。已是二月,天氣卻似乎分毫沒有要回暖的跡象。厚厚的積雪掩蓋下的植被依舊是枯萎的,光禿禿的樹丫上也連零星的綠芽也不見。

  今年這個冬日,似乎還要拖上好久。

  她想著,輕輕地嘆了口氣。

  江嬤嬤正欲告退,聽見她嘆息,不由多看了幾眼。

  謝姝寧年紀尚小,未及豆蔻,眉眼身段巨未長開,卻已經能瞧出來同宋氏極像。

  雖是雙生子,可她越大越像宋氏,謝翊卻已經漸漸有了謝元茂的輪廓。江嬤嬤望著這會的謝姝寧,便只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當年小小的宋氏,想著一晃就過了這麼多年,心裡百感交集,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大雪一停,由江嬤嬤悉心飼養的信鴿就撲棱著翅膀飛出了京都。

  此時已是三日後。

  天難得放了晴,謝姝寧就想著出去吸口新鮮空氣,也好祛一祛這來日來的憋悶。

  誰知到了園子裡,卻發現陳氏跟謝姝敏也在。

  陳氏立在高大的樹下,靜靜望著南面,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謝姝敏吃著自己的手,另一手巴著她的褲管,身上髒兮兮的。兩人身邊只跟了已經盤頭的雪梨。

  謝姝寧就沿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隔著老遠,只能瞧見一角碧色的琉璃瓦。

  那是玉茗院。

  她就笑了起來,揚聲喊她:「陳姨娘!」

  陳氏循聲回過頭來,見是她不由怔了一怔,扯了扯巴在自己腿上不鬆的謝姝敏,道:「敏敏,快喊姐姐。」

  個子矮矮的謝姝敏扭頭望過來,下意識往陳氏身後縮了縮,不敢吭聲。

  謝姝寧就明白,這丫頭是在怕自己。

  上回她咬了自己一口,隨即就被宋氏罰著去跪了祖宗。年紀小無礙,多墊幾個蒲團,多穿幾件衣裳總不會凍著傷著。可祠堂裡一點人聲也無,到了夜裡就連蟲子爬過都能發出「嗤嗤」的響亮聲音,謝姝敏怎麼會不害怕。

  陳氏怕她被嚇得更傻,忙去尋了謝元茂求情。

  可那日宋氏明明白白發了話,謝元茂也不敢插手。陳氏因此愈發將謝姝敏的傻怪罪在了宋氏頭上。

  而謝姝敏也因為那事,開始害怕起謝姝寧這個長姐來。

  她雖然不聰明,卻也知道自己上一回是因為咬了自己這個姐姐才被關起來的,這會見了人便只想躲開。

  「八小姐您瞧,敏敏自上回從祠堂回來便成了這樣,這可怎麼好……」陳氏的手按在謝姝敏的肩頭上,語氣擔憂。

  謝姝寧往前走了兩步,墨玉似的眸子越過她,盯著她身後的玉蘭樹看,面上忽然露出個天真又純澈的笑容:「陳姨娘,你是不是不喜歡敏敏?」

  誰也沒料到她會驀地說出這樣的話來,陳氏愣在了原地,隨後回過神來便堅決否認:「八小姐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想生兒子嗎?」謝姝寧笑著,走得更近了些,望向了帶著幾分痴傻的謝姝敏,「生個不像敏敏這樣痴痴傻傻的兒子,你難道不想嗎?沒有兒子,你心裡肯定極不甘心吧?」

  她才剛剛九歲,模樣仍是十分的稚氣。可這會口中說的話,卻叫人覺得彆扭又異樣。

  陳氏詫異極了。

  「可惜了……」謝姝寧俯身,不顧陳氏瞪大了的眼睛,伸手捏了捏謝姝敏的肉嘟嘟的臉頰,「你知道嗎?你這一輩子都再也生不出兒子了。你只能養著這個愚笨的丫頭,一直到死為止。」

  「什麼?」陳氏猛地將謝姝敏往身後一推,連連後退,靠到了樹幹上,恍若見鬼。

  謝姝寧直起腰,不說話,只笑吟吟地看著她。

  陳氏悚然,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八小姐這是在詛咒我?」

  謝姝寧斂了笑,搖搖頭道:「陳姨娘不要想太多。」

  她才沒有想要詛咒她,她說的不過是事實,斷斷沒有絲毫嚇唬人的意思。

  說完,謝姝寧頭也不回地便帶著月白離開,只留下陳氏母女幾人瞠目結舌地盯著她的背影看。

  陳氏惱極了,握著謝姝敏的手不由狠狠一攥。

  「哇哇哇——」

  謝姝敏吃痛,掙扎著大哭不止。

  已經走遠的謝姝寧隱隱約約聽見了,想著陳氏方才的模樣,心裡頭鬱氣消散了不少,想著無事的確該多出來走動走動才是。

  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從來都不是叫她死,而是叫她活得生不如死。

  這樣的謝姝敏,就是陳氏的報應。

  她冷冷地一笑,大步離去,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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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6 19:56:20 |只看該作者
第092章 入宮

  大雪停了幾日,便不下了,倒是雨水卻漸漸多了起來。

  月白念叨著這是要入春了。

  入春後雨水便會變得密集,而後萬物復甦,四處生機勃勃,的確是這個道理。春日漸近,眾人的心情也就都跟著好了些,謝姝寧閒來無事便督促江嬤嬤早日買人。

  第二日,江嬤嬤就尋了個牙婆子來,領了十數個小丫頭進來。最大的十四歲,最小的不過八歲。

  宋氏就笑吟吟吩咐下去,將人帶到玉茗院來,讓謝姝寧親自挑選。江嬤嬤跟卓媽媽陪在邊上,幫著一塊選擇。

  謝姝寧纏著宋氏撒了會嬌,去了前庭。

  到了地方一看,齊刷刷十幾個小丫頭,神色拘謹的有,滿面期待的也有。單看容貌,個比個出眾。按理,挑選丫鬟不該挑容貌太出眾的,萬一蓋過了小姐去,就不好了。便是來日及笄出閣,那擇的陪嫁丫鬟,雖是往貌美了的挑,但也都不過是中上之姿,不能挑絕色的。

  況且通常太過美貌的婢女,性子也不安分些。
 
  可謝姝寧年紀雖小,卻已能瞧出來日的明艷,倒不怕這些。

  她挑人,自然也不單看樣貌。

  看了一圈,謝姝寧就挑了兩個人出來。

  一個高瘦,膚白,大眼高鼻,十足的美人坯子;另一個矮胖些,圓臉盤,杏眼嘴唇,瞧著倒也不醜。

  謝姝寧發了話,牙婆就點了這兩人出來,站在了最前頭,讓兩人仔細介紹了自己一遍。

  兩人俱是口齒清晰,聲音響亮。高瘦的那個,說話較之另一個快些,但說得也內容也更明確簡介些。矮胖的那個說話時則不緊不慢,語速叫人聽著便舒服。江嬤嬤跟卓媽媽聽了就也都覺得滿意。

  方才那一排人中,謝姝寧冷眼望過去,只有這兩個神色鎮定如常,似隨遇而安又似心中早有定奪。再細細打量一遍模樣,謝姝寧就想著應是不錯的。如今聽了兩人說話,更覺得合適,遂定了下來。

  隨後江嬤嬤跟卓媽媽又都各自挑了兩三個適齡的小丫頭,便讓牙婆子下去領錢。

  人也挑好了,宋氏便想著索性將她的院子也給單獨理出來。快十歲的年紀,也是時候該學著自己打理院裡的事,再同母親住在一塊,不叫個事。江嬤嬤幾人也是這般想的,就親自問過謝姝寧的意思要住哪,隨後就速速吩咐了下去,將院子給整理一番,好早日搬了東西過去。

  幸虧三房閒置的屋子也不少,謝姝寧就挑了個叫瀟湘館的院子。

  沒用多久,東西就都被漸次搬了過去。

  新添置的幾個丫頭也都被重新取了名字。

  謝姝寧親自留下的那兩個,沿著月白綠濃的名字取,貌美的叫了玉紫,矮胖的則取名柳黃,由江嬤嬤跟卓媽媽親自教導規矩。

  玉紫機敏,性子更爽利些,學東西也快。柳黃則敦厚不少,平日裡話不多,但做事周到。謝姝寧就給兩人安排了活計,玉紫管著她的箱籠衣物,柳黃隨侍在旁,伺候她的起居,錢箱鑰匙則照舊由月白管著。

  眼見著事事都上了正軌,綠濃就有些不甘願起來。

  雖然礙著桂媽媽的面子,四個大丫鬟裡頭也有了綠濃一個位置,她平日裡領的也都是大丫鬟的月錢,可是瀟湘館裡的人誰不知道,她堪用。小丫鬟們巴著月白幾個,卻是從來都不會巴結她的。

  綠濃就去尋了桂媽媽哭訴,桂媽媽是知道她懶散的,沒搭理,反倒斥了她幾句。她更加不高興,扭頭回去背地裡就又咒謝姝寧是白眼狼,吃了她娘的奶,如今便都拋之腦後了。

  她姐姐綠珠無意中聽見,駭得半死,到底年紀大些,就訓她,「小姐是小姐,你是你,小姐肯吃娘的奶水,那是娘的福氣。你這話若傳了出去,往後咱們還怎麼在府裡待著?太太知道了能高興,還是小姐聽了能高興?咱們是簽了契的奴才,怎麼好說主子的不是?」

  綠濃聽了卻不以為然,撇撇嘴就跑了,回去就故意搶了玉紫的活,說要幫謝姝寧把春季的衣裳收拾出來。

  沒翻幾下,玉紫瞧見惱了,兩人爭執了起來。

  幾個丫鬟裡,月白年紀最大,又是江嬤嬤親自教出來的,在瀟湘館裡除卓媽媽外,她說話最響亮。她聽說了原委,就冷笑,去看了遍謝姝寧的衣箱,見裡頭一片混亂,就道:「你是桂媽媽的女兒,是八小姐的乳姐,可你先是這瀟湘館裡的丫鬟。不該你動的東西你便不能動,桂媽媽難道往日沒教過你?今次我便不告訴小姐,若再有下回,就算桂媽媽保你,也得將你趕出這瀟湘館去。」

  綠濃聽了,就在心裡對月白記恨不已。

  等過幾日,宮裡忽然下了旨,說是惠和公主宣謝八小姐入宮。

  這自然是不能推拒的。

  宋氏就給謝姝寧收拾了一番,親自送她出門上了馬車。

  恰巧謝姝敏瞧見了她打扮得光鮮亮麗地出門,就鬧騰起來,嚷著她也要坐馬車。陳氏也不哄,任由她哭著。宋氏權當沒聽見,送謝姝寧走了才扭頭衝陳氏道:「陳姨娘該不是不會教女兒?若真不會,大可以讓我這做母親的教,左右也不差什麼。」

  陳氏當然不願意,她沒有兒子本就苦惱,好在謝元茂對女兒也不錯,她平日還能用謝姝敏為藉口尋謝元茂,若女兒也沒了,她上哪兒尋藉口去。

  這般一想,陳氏便飛快地捂了謝姝敏「哇哇」大哭的嘴,硬生生將人給拖了下去。

  回玉茗院的路上,桂媽媽就小聲問宋氏:「太太,為何不將九小姐要過來?也好叫她沒了法子。」

  宋氏腳步不停,神色淡然,輕聲道:「過了這麼幾年,青桂你還是一點也沒長進呀。我若要同她鬥,只消同六爺服個軟,再幫六爺抬幾房美妾,她就什麼都不是了。」頓了頓,她接著道,「她年紀比我還大些,用不了多久便要人老珠黃,拿什麼同那些個妖妖嬈嬈,花一樣的小姑娘比?我只是不屑同她鬥,同她鬥,失了我的身份。」

  她永遠沒有法子生出兒子,她也就翻不起浪。

  這一點,宋氏再清楚不過,她根本已不將陳氏放在眼裡。

  三老太太倒是想幫忙,可怎麼幫?

  陳氏肚皮不爭氣,有何用處?

  她連個庶子也生不出,三老太太也對陳氏失了希望。

  「可她這樣,似乎還是不肯安分守己。」桂媽媽嘀咕了句。

  宋氏笑著搖搖頭:「至多也不過就是林姨娘那個下場罷了。」

  聽到林姨娘三個字,桂媽媽遂沒了話。

  ……

  石井衚衕外,載著謝姝寧的那輛馬車已經上了大道,直直往南邊的皇城而去。

  馬車外雨絲斜斜地打下來,謝姝寧撩開小窗上的簾子往外看了又看。

  她甚少出門,至多也不過在謝家所在的北城這塊走動過幾次,南城倒是真的還是頭一回去。

  長平侯府也在南城。

  前一世她在那住了多年,這一世卻還是第一次去南城。路還是熟悉的路,心境卻已截然不同。馬車穩穩地上了朱雀大道,謝姝寧正色起來。她天生對皇城懷揣恐懼。不論是厚重的宮門也好,高大巍峨的宮牆也罷,皆叫她覺得壓抑惶恐。

  這就是皇家的天威。

  在無形中,滲透進了你身體的角角落落。

  她不由想,成了惠和公主的紀桐櫻這會會是什麼模樣。

  以她對紀桐櫻的了解,這丫頭絕不像是個適合做公主的人。「公主」二字,代表的可不僅僅只是個身份,其間還有更沉重更叫人不敢饒意義。身為公主,就勢必要擔當起身為公主的責任。

  而這份責任,古往今來,已不知犧牲了多少位正值如花歲月的少女。

  她害怕,紀桐櫻遲早也會成為這其中的一位。

  誰都知道,肅方帝的這身龍袍來得不正。這隱性的禍端,叫誰也不能肯定將來會發生什麼事。

  她背對著月白,悄悄嘆了聲。

  進了皇城,馬車自然不好繼續往裡走了。她下來,面上就帶上了得體又適度的微笑。

  知道她要來,宮裡頭早早便有人在候著,見了人就迎了上來,笑著道:「謝八小姐,公主殿下候著您呢。」

  來迎人的是個小太監,聲音尖細,身段纖弱,至多不過十三歲。

  謝姝寧便看了月白一眼。

  月白遂取了個素面的荷包遞了過去。

  這是當著萬人的面也好直收。小太監便恭恭敬敬地收了,面上笑意愈加明朗,「八小姐這邊請。」

  紀桐櫻住在永安宮,距離有些偏,謝姝寧就上了軟轎,一路被抬了過去。

  進了永安門,便見前接抱廈三間,黃琉璃瓦歇山式頂,檐角安走獸,各處繪彩。謝姝寧被人領著進了西面的配殿,才站定,身著華服的紀桐櫻就撲了上來要牽她的手。

  謝姝寧慌忙縮了回來。

  紀桐櫻瞪眼:「幾個月不見,你還同我生分了?」

  「公主殿下,尊卑有別……」謝姝寧無奈,「儀態……」

  紀桐櫻蹙著眉頭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冷笑起來:「快說,你是何方妖魔,竟敢冒充謝家八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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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偶遇

  謝姝寧後退一步,低眉順眼地道:「公主殿下,您不是要帶我四處轉轉嗎?」

  「你可還真是越大便越叫人瞧不順眼了。」紀桐櫻嘟噥著,卻毫不猶豫地上前牽住她的手,就往裡頭走。

  一路行,便一路瞧見檐下紋飾旋子彩畫,謝姝寧看著,心裡暗暗感慨,那上頭的金色紋樣部分聽說可都是用真的金粉繪上去的。西越的皇宮,自古便極盡奢華。

  紀桐櫻領著她,腳步不停,飛快地往大殿深處而去。

  「這身衣裳又厚又不痛快,趕明兒我便讓父皇撤了尚衣局的宮人!」走了會,紀桐櫻又兀自嘟囔起來,一臉的不高興。

  謝姝寧不說話,安靜地跟在她身側。

  從郡主晉為公主的紀桐櫻,顯然過得並不十分開心。

  但聽她的話,只是因為衣裳做得不合心,便能叫肅方帝撤了尚衣局的宮人,可見至少在肅方帝心中,她這個女兒,仍是同過去一樣受寵的。早先在端王府,誰都知道,府裡的幾位小主子裡,最得主子喜歡的,便是紀桐櫻。

  她自出生,就是被捧在手心裡養大的。

  如今成了公主,肅方帝後宮空虛,子嗣不多,公主也不過只有寥寥幾位,紀桐櫻的生母白氏又是如今執掌六宮的人,理應無人敢惹她才是。

  謝姝寧思量著,兩人已是手牽著手進了裡頭。

  還未瞧清楚身處的環境,紀桐櫻就拉著她在一張雕花軟墊的榻上坐了下來,又擺擺手,朗聲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話音落,一直跟著他們的幾個宮女就應諾著躬身退了出去。

  門口簾子一晃,就沒了聲息。

  但謝姝寧知道,這些人沒有走遠,就在門外守著。

  紀桐櫻卻像是渾然不覺,忽然一把埋頭在她肩上,大哭起來:「只是見你一面,也有這般多的人跟著看著,直叫人心裡頭難受……」

  「公主……」謝姝寧沒料到她會來這麼一齣,且前一刻都還好好的呢,這怎麼一轉眼就大哭了起來,她不由語塞,不知如何勸慰才好,「宮裡頭規矩森嚴,合該如此。」

  她是重規矩的人。

  可紀桐櫻不是,聽了她的話,便道:「母妃過去日日陪著我,如今我只是想同她一道用些膳食也難,我寧願回端王府去!」

  「公主別胡說!」謝姝寧嚇了一跳,生怕叫旁人給聽了去。

  紀桐櫻遂不說話了,只嗚咽著哭了一會,才自己掏了帕子將淚水抹了,又盯著謝姝寧道:「我見了你喜極而泣,都已哭成了這幅模樣,怎地你卻像是一丁點也不在意?」

  大殿幽深,厚厚的牆壁阻斷了外頭嘩嘩的落雨聲。

  謝姝寧不大習慣這種怪異的寂靜,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她:「公主不知道,公主數月不曾來過謝家,阿蠻悄悄躲在被窩裡哭了許多次。」

  她胡謅著,紀桐櫻卻信了,丟開帕子笑了起來。

  笑了會,她便下了美人榻,扶著邊上花梨木的柱子,踢了踢下頭的小龜足,示意謝姝寧起身:「見天下雨,你難得來一回宮裡,便陪著我去逛逛御花園吧。雨天裡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她是主子,要做什麼當然是她說了算,謝姝寧就收回心神笑吟吟地應了。

  紀桐櫻就帶著她往外頭走,見了宮女就悠然自得地吩咐她們去備茶點。

  旋即便有宮人提著個畫琺琅纏枝蓮八寶紋的攢盒出來,又有人打了製作精美的傘來護送兩人出門。

  還未入春,天氣又一直不好,謝姝寧本以為御花園裡定然也還是光禿禿的一片,可誰知進去了才知道,不止綠芽已生,有些樹上連粉嫩的新蕾都已經有了綻放的跡象。大雨傾盆之下,果真如同紀桐櫻說的一般,有種叫人難以言表的別樣滋味。

  兩人尋了個就近的亭子走了進去。

  宮人收了傘擱在亭子入口處,又取出準備好的柔軟墊子鋪在冷硬的石凳上,方扶著兩人入了座。隨後,攢盒被宮人打開,自裡頭取出十數個鏨花銀小方盤,上頭依次擺著果脯、糕點。

  紅泥小暖爐也穩穩地立在了桌上。

  紀桐櫻就笑著站起身,道:「她們煮的茶都不像樣子,今日我親自烹茶,且叫你得意一回。」

  謝姝寧倒習慣了她如此,坐在那微笑著望著她的動作,並不覺得突兀。

  可隨侍在邊上的幾個宮女心裡卻都掀起了驚濤駭浪。

  肅方帝登基的時日尚短,紀桐櫻這個公主在宮裡頭住的日子就更短暫了。可只這些個日子,這群人便已能夠清楚地知道,這位甚得肅方帝喜愛的惠和公主,不是個好相與的。

  可這會,卻要親自動手幫謝家八小姐烹茶。

  她們老老實實地低著頭,似乎根本便沒有在注意紀桐櫻跟謝姝寧的一舉一動,可事實上,兩人的每一個動作,口中說的每一個字,都被她們悉數入了耳目。

  一眾人也就因此不得不承認,這位謝八小姐,同惠和公主的私交甚篤。

  茶餅在火上熏烤著,漸漸溢出香氣來。

  謝姝寧的思緒卻晃晃悠悠地飄遠了。

  在她七叔父得罪燕淮之前,她同林遠致的關係還未有後來那麼僵。

  她精通女紅,棋道,於茶道卻涉獵稀少。而林遠致卻精於此道。落雨或是落雪的日子裡,林遠致就會吩咐下人在園子裡烹茶。她不好這個,彼時新婚,倒願意陪著他哄著他,後頭卻漸漸忙於瑣事,不大同行了。

  也正是那時,她冒險收留了溫雪蘿,而溫雪蘿於無意中撞見了林遠致。

  兩人皆喜茶道,相談甚歡。

  思及此,她眉頭下意識一蹙。

  端王爺成了新帝,那溫家是不是還會同前世一樣遭受滅頂之災?

  若不會,豈不是難解她心頭之恨?

  她眼中的神色冷得像是外頭冬末春初的雨水,涼意沁人,冷入脊髓。

  不過隨即,她的神色又緩和下來,嘴角也依舊掛著和煦的微笑。變幻極快,誰也沒有發覺方才那一剎那間從她身上蔓延出來的寒意。

  就在這時,遠遠地來了一行人。

  亭子裡的宮人皆慌忙拜倒,口稱:「參見皇上。」

  謝姝寧也隨之離開石凳,拜倒磕頭。

  已經成了肅方帝的端王爺神情憔悴地自大雨中步入亭子,擺擺手讓諸人平身。紀桐櫻便丟開了手中的茶勺,笑著請安,又道:「父皇,您莫不是知道惠和在這,所以才特地趕來的吧?」

  這般說話,頗有些沒大沒小。

  可肅方帝絲毫不以為忤,帶著些疲倦之色的面上露出個笑,「父皇聞見了你的茶香,循著香氣過來的。」

  紀桐櫻就「咯咯」笑了起來。

  肅方帝則四下一看,瞧見了謝姝寧,道:「這便是謝修撰的長女吧?」

  這麼多年來,謝姝寧倒還真是第一次見到他本人。

  「臣女正是。」她老老實實又跪下磕了個頭。

  肅方帝瞧著她的儀態,心中滿意。紀桐櫻性子素來頑劣了些,年紀漸長也無甚改變,身邊的玩伴自然不能再輕佻了去,要沉穩些才好。於是他就笑了起來,道:「惠和平日也寂寞,難得你進宮來陪她,倒不如就多待上幾日吧。」

  謝姝寧聞言一怔。

  她可是準備最遲日暮也要出皇城的。

  可肅方帝親自開了尊口,她又怎麼好駁回,只得恭敬地應了。

  紀桐櫻高興得很,立時沏了第一盞茶親自捧給肅方帝,道:「還是父皇疼愛惠和。」

  肅方帝開懷大笑,遂吩咐後頭隨侍的人:「汪仁,吩咐下去,讓人去謝家送朕口諭,便說要多留謝八小姐幾日。」

  何時回去,那就要看紀桐櫻何時肯放人了。

  謝姝寧聽著肅方帝三言兩語將事情給說了,不由頭皮一緊。在絕對的權力跟前,她這樣的人,不過就是隻螻蟻,甚至說是蜉蝣也絕不為過。螞蟻不能撼樹,她也絕沒有反抗的資格。

  她不禁起了要疏離紀桐櫻的心思。

  她只想平安順遂地活著,離皇權太近,絕不是什麼好事。

  正想著,她忽然聽到個清越溫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她下意識抬頭,陡然撞進一雙漆黑如墨,古井般深邃的眼眸裡。

  身穿暗紅色衣袍的人,約莫二十八九的模樣,身形頎長,面容白皙清俊又帶著女子般的柔和輪廓。謝姝寧看了一眼,猛地想起方才肅方帝口中提到的那個名字——汪仁!

  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汪仁!

  執掌東西兩廠的汪仁汪公公!

  她飛快地低頭垂眸,只覺得方才那一眼,自己已然被汪仁身上的暗紅色灼傷。

  那樣的顏色,似凝漬的血。

  前世,汪仁是死在燕淮手下的。

  汪仁在宮中經營數十載,東西兩廠更是在他手底下迅速發展,生機蓬勃。這樣一個人,集陰險、狠辣、兇狠、乖戾於一體,是極可怕的人。可遇上燕淮,他仍舊只有死路一條。

  謝姝寧不知道他最後究竟是怎麼死的,可是她知道,燕淮跟汪仁的手段,絕對不相上下。

  汪仁一直跟著慶隆帝,沒想到如今慶隆帝死了,肅方帝即位,他的位置依舊穩穩的,沒有絲毫改變。
  
  謝姝寧心內惶恐,不敢抬頭。

  而對面的汪仁,亦在方才那驚鴻一瞥間,被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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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面善

  前世今生,兩輩子加起來謝姝寧也還是頭一回見到汪仁。

  自然,汪仁也斷不會有可能見過她。

  這一世,謝姝寧今日是第一次入宮。汪仁敢肯定,自己絕不認識眼前這位小姑娘。可是莫名的,他就是覺得面前的人極面善。有些人的臉,就算再過多少年,他亦不會忘卻。眉眼鼻子,身形高矮胖瘦,乃至衣裳的款式顏色,頭上梳的髮式,他都還歷歷在目。

  亭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他站在角落裡,雨絲被風一吹,冷冷打到他臉上。他驟然清醒過來,怎麼可能呢,這麼多年過去了,若那人好好活著,這會也該二十六七了。

  然而明明心中清楚明白得很,但他的視線仍不受控制一般,悄然落在了站在不遠處的小姑娘身上。

  瞧上去似乎同惠和公主差不多年紀,個子倒比公主殿下還要略高三指。頭微微低著,不大瞧得清眉眼,這般望過去,只能瞧見一角白皙的下頜,弧度柔和。身上穿的用的,料子材質俱是上佳,價值不菲,可見家中不缺銀錢,生活富裕。

  他遂想起方才肅方帝問的那句話來,這丫頭是謝家的姑娘。

  謝家他可清楚得緊,不缺銀子過日子,卻也斷斷捨不得在一個姑娘家身上砸這麼多真金白銀。

  且照他所知,謝家這一輩的姑娘並不少,甚至可算是多的是。因而就算謝家人捨得花銀子,那也該是往幾個年長該說親的姑娘身上花才是,哪裡就會落到尚且年幼的她身上。

  這般一想,他看著謝姝寧的目光裡,就多了一絲玩味跟冷厲。

  他神情自若地立在那,落在謝姝寧身上的視線也恍若不經意一般。

  可偏生謝姝寧此刻敏銳得很,因了對他的惶恐跟不自在,對周遭的事物都充滿了緊迫之感。這會她更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汪仁在盯著自己看!哪怕汪仁裝作不經意,可她仍察覺到了。

  他在打量自己。

  可汪仁為何要打量自己?

  她隱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緊,心中惴惴不安起來。

  此刻的她不是長平侯夫人,亦不是入宮的外命婦,她不過只是個年紀尚且不滿十歲的小姑娘而已,九千歲汪仁好端端地怎麼會注意到自己?

  她百思不得其解。

  驀地,身上的壓迫感一下盡數消失不見。

  她暗暗長舒一口氣,卻仍舊不敢抬頭往汪仁的方向看一看。

  恰逢這時,肅方帝吃著紀桐櫻親手烹的茶,出聲問道:「汪仁,若朕不曾記差,你可也是江南人士?」

  汪仁躬身,恭敬地回答道:「皇上沒有記錯,奴才的確出身江南。」

  「皇貴妃這幾日胃口不佳,你可有什麼法子?」肅方帝咳嗽幾聲,又問起旁的來。

  紀桐櫻在一旁豎起了耳朵,眼巴巴地看向汪仁。

  汪仁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奴才久不居江南,許多事都記不清了。」

  肅方帝聞言擱下茶盞,嘆了聲,口中輕聲呢喃著:「看來,還得往御膳房裡尋個懂江南菜式的才是。」

  早先慶隆帝在位時,只喜北菜,連一口南邊的菜都不肯嘗,故而御膳房裡的那麼些個御廚,竟是從未做過南邊的菜。倒也有那麼一兩個會做,可久不做,做出來的菜,難以叫人歡喜。

  這些事,謝姝寧並不知情,只是她聽著肅方帝的話,倒覺得肅方帝對白氏頗有幾分真心。

  可身在帝王家,有了真心反倒是禍患。

  這一點,在她見到皇貴妃的時候,更是肯定了。

  她同紀桐櫻玩得好,對如今已身為皇貴妃的白氏也較之前世熟悉得多。只不過,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眼前這位皇貴妃可都是端莊大方,貌美高雅,神情和煦的。

  可此刻笑著同她說話的人,眉宇間依舊有著掩蓋不住的疲倦之色,就連面上的微笑,也是僵硬的。

  紀桐櫻沒心沒肺,一點未曾察覺,膩著皇貴妃好一頓撒嬌。

  謝姝寧卻一眼便看穿了。

  這些日子,皇貴妃過得並不痛快。

  至少,不如過去在端王府那般舒心自在了。若說這份疲憊只是因了執掌六宮帶來的,謝姝寧是絕不會相信的。一個人,在端王府時能混得如魚得水,在京都貴婦圈子裡成為標杆似的人物,怎麼會一入宮便成了這幅模樣?

  唯一的理由,恐怕就是那座空空無主的景泰宮了。

  旁人知不知,謝姝寧不敢肯定,但是她知道,皇貴妃白氏心裡定然是有數的。

  皇后那個位置,不會屬於她。

  遲早都會有另一個女人入宮來,成為肅方帝的妻,而她永遠都只能是個妃,是個妾……

  這樣想著,謝姝寧就有些笑不出了。

  皇貴妃瞧見了便問:「阿蠻可是不願意留宿宮中?」

  按理,這會被肅方帝派去送口諭的人,已經到謝家了才是。

  謝姝寧搖搖頭,「怎會,阿蠻高興還來不及呢。」

  一旁的紀桐櫻就上前來拉她的手臂,道:「就是就是,她怎會不願意呢!」

  謝姝寧忙跟著笑。

  殿內的氣氛漸漸又緩和了起來。

  她同紀桐櫻陪著皇貴妃說了好一些話,連晚膳都留下一道用了,才跟紀桐櫻一道回永安宮去。

  直至半夜,大雨才慢慢息了。謝姝寧側躺著,終於沉沉睡了過去。這黑沉沉的天,伴隨著高大厚重的宮牆,一點一點在她夢裡落下了帷幕。難得的,明明滿心惶恐不安,這一夜她卻好眠到了天明,這些年來頭一次不曾夢到箴兒。

  而同樣在這個似乎特別黑的夜裡,有個人卻一夜未寐。

  汪仁沒有入眠,卻在一室安神香內見到了往事。

  許多年以前,他便只能靠安神香入睡。

  一個人惡事做得多了,便不大敢安心於睡眠。

  然而今夜,他看到的卻不是那些血淋淋,尖叫著要尋他報仇的冤魂,而是他尚未入宮時的歲月……

  他牢牢記得,那是個冬日。

  南方的雪通常下得不大,連著飄了幾日細雪,地上也不過才積了薄薄的一層。他身上只穿了件單衣,蜷縮在街角。身後是一堵高大的牆,有棵臘梅樹的狹長枝椏從裡頭探了出來。

  他仰起頭,便見白茫茫的細雪間夾雜了許多深深淺淺的紅。

  寒風凜冽,艷紅的臘梅花瓣就仿若飄雪般,悠悠地落了下來,直直落在他嘴邊。

  他伸出快要凍僵的舌頭,悄悄舔了下,除了冷,再無旁的知覺。他覺得自己,很快便要如這些臘梅花瓣一般,腐爛在地上,眼淚就沿著髒污的眼角滾落下來。

  這時,耳畔忽然多了幾聲細碎的腳步聲。他吃力地轉動脖子去瞧,入目的是雙鞋頭鑲著明珠的女鞋,小小的。再往上看,被緊緊包裹在雪白的狐皮襖子的小姑娘正蹙著眉頭低頭看他。

  他慌張極了,連視線都忘了避開。

  隨即,他便看到她蹲了下來,掏出香噴噴的帕子細細幫他擦去了淚水,柔聲道:「你為什麼哭?」

  他的嗓子似乎也凍僵了,說不出話來。

  那一年,他十一歲。

  他活了下來,帶著那塊帕子跟五十兩銀子入了京。

  ……

  外頭的雨已經停了,有雨珠掛在檐上,慢慢集聚起來,「啪嗒」一聲重重落下。汪仁眼神一凜,坐起身來,揚聲喊人:「小潤子!」

  門被輕聲推開,外頭閃進來個眉目清秀的小太監,隔著紗制的寬大屏風,恭敬地道:「印公。」

  昏暗中,汪仁微微瞇起了眼,聲音溫潤地吩咐道:「派人去查一查,謝家八小姐的身世,仔仔細細的,一個字也不許遺漏。」

  「是。」名喚小潤子的太監應了聲,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裡重新寂靜了下來。

  檐下的水珠聲響依舊清晰可聞。

  汪仁有雙桃花眼,卻難得不顯輕浮,入宮後甚是得他師傅的喜歡。僅憑著這一雙眼,他開始奮力往上攀爬。從唯唯諾諾的小太監爬到了如今這樣的位置,他手裡沾的血,口中說過的謊,已經數不勝數。

  然而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這世上從無後悔藥可吃,要活下去,就只能日日都當做沒有來日。

  曾幾何時,謝姝寧也是這般想著的。

  才重生的日子裡,她每一日都惶恐著自己睡過去再睜開眼,一切就都會消失不見,恢復成原樣。

  她只好,每一日都當做自己沒有來日。

  好容易這一回在宮裡睡了個好覺,她精神顯得極好。但晨起時,外頭又下起了大暴雨,恍若夏日午後,叫人奇怪。因了天色陰沉沉,她難得明快起來的心情也跟著灰暗了下去。

  紀桐櫻早早來尋她,盯著她梳洗。

  一邊瞧著,一邊還嘟囔起來:「你昨日可瞧見那個跟在我父皇身邊的傢伙了?」

  謝姝寧微愣,旋即明白過來她是在說汪仁,便應了聲,問道:「他怎麼了?」

  紀桐櫻就咧開嘴笑,笑了笑又皺眉,「我聽說,他每日光洗手便要洗上數十遍,且所在之處不能有一丁點塵土,所以他身邊總跟著那麼兩個小太監,一刻不停地打掃。乾淨得不像個人。」頓了頓,她撇撇嘴,「我不喜歡他,可父皇不肯換了他,不知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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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5章 故人

  聽到紀桐櫻這般說,謝姝寧不由無話。

  她當然明白,肅方帝是絕不會捨得換掉汪仁這樣的人才的。西越的內廷裡,多少年才出了一個汪仁,往前沒有,後頭恐怕也難有來者。這樣一個人,但憑誰,恐怕都是又愛又恨,不願意輕易捨棄。

  尤其是在那樣的處境下登上帝位的肅方帝。

  可是這些話,怎麼好同紀桐櫻解釋?謝姝寧詞窮了。

  好在紀桐櫻也只是拉著她說說罷了,沒過一會便又轉了話頭,說起旁的來。自打見了謝姝寧,她的牢騷就未停過。

  謝姝寧也就老實聽著,偶爾附和幾句。等雨小些,便隨著她一道去見教養姑姑,跟著學一些宮裡頭的規矩。時間倒也過得飛快,只是謝姝寧的心卻一直都沉甸甸地墜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沉重起來,晨起時那片刻的鬆快就這樣消失不見。

  待到午時將近,外頭的天色驟然大黑。

  雨幕中的天像塊硯,泛著濃郁又密實的墨色,似乎下一刻就要重重落下。

  在這大片的昏暗中,厚實的宮牆也變得飄渺起來。雨水「嘩嘩」而下,激蕩起的水珠裡隱隱含著春日的泥土芬芳,微澀卻清香,間或又夾雜著綠芽般的清新。

  宮裡各處大殿內皆被點上了燈燭。

  肅方帝的御書房裡,四壁鑲嵌著碩大的夜明珠,發出瑩瑩的白光,照得裡頭猶如午後日頭正盛。那光卻又是柔柔的,並不刺目。

  寬大的書案後,肅方帝揉著眉心靠坐在椅上,另一手中拿著本摺子正在翻閱。

  「國庫空虛,四處缺銀,老東西可還真是給我留了個爛攤子呀……」他深吸一口氣,霍然將摺子擲回了書案上,發出重重一聲悶響。

  御書房外,汪仁候在門口,盯著落雨,少見的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忽然,他眼神一凝。

  大雨中有個小太監撐著傘,急匆匆地走近。

  一上了漢白玉的石階,小太監便恭敬地彎下腰去,道:「印公,事情有眉目了。」

  汪仁聞言,神色不變,只微微頷首示意自己已經知曉。

  他眼下青影重重,可見昨日個夜裡一直未眠。可這青黑,落在他白玉似的面上,卻顯得絲毫不違和。他身上,就彷彿合該有這樣一抹病態的死氣一般……

  很快,小太監又退了下去。

  待到午後,肅方帝小憩,汪仁便離了御書房。

  線香的香氣在帶著濕潤水汽的空氣裡緩慢散開,盤旋著縈繞不去。

  「印公,事情查清楚了。」小潤子雙膝併攏,跪在他跟前,低著頭道,「謝八小姐名姝寧,乳名阿蠻,其父謝元茂為翰林院修撰,乃是北城謝家長房所出,排行第六,幼年時過繼三房。其母乃是延陵人士,姓宋名福柔,無表字。五年前的仲冬,年僅四歲的謝八小姐同雙生兄長一道,隨母入京。因其母曾同皇貴妃為舊識,故其同惠和公主相熟。」

  汪仁聽著,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彎曲,輕輕叩著椅背。

  謝姝寧今年也不過才九歲,年紀小,經歷過的事也就少。寥寥幾句話,便將她的生平父母給說盡了。

  「宋氏可有兄弟姐妹?」汪仁道。

  「只得一兄長,再往下查,卻是查不到蹤跡了。」小潤子悄悄咽一口唾沫,仍伏著身子,不敢抬頭,「若要深挖,只怕要動用西廠的人手。」

  汪仁成了督主後,便重新整頓了兩廠。自此之後,西廠便專司情報,每一日都有無數的秘密被送到西廠的那間小黑屋裡,被一字字記載下,封印在鐵盒中,一層層安置妥當。所以,如果真要查,再隱秘的事,也照舊會被挖掘出來。

  可只為查一個家世清白的小丫頭,動用西廠的頂尖力量,似乎有些浪費。

  小潤子這樣想著,卻到底是不敢開口的。

  過了會,汪仁才發話道:「下去吧。」

  「是。」小潤子起身,躬身後退著出了門。

  屋子裡黑沉沉的,未點燈,便顯得更加寂靜了,靜得似乎能叫人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汪仁嘴角漾出一抹極淺的笑,轉瞬即逝。

  ——延陵宋氏。

  只這四個字,便足夠叫他心潮起伏。

  昔日臨行之際,他曾特地轉到那幢宅子的正前門去看到。

  那樣大的一個「宋」字,他焉能忘記?

  況且,他本就是記性極好的人。因而即便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他仍舊將那些往事記得牢牢的……塵封在心底,卻從來沒有一日真的遺忘過。

  他知道,這世上絕沒有無緣無故便相似的人,追根溯源,總能叫人尋到相連的部分。就好比,經由謝姝寧,他尋到了從未去刻意尋過的人。可是尋到了,又能如何?

  他不由低低嘆了聲。

  肅方帝精神不濟,批閱完摺子總要睡上好一會才會甦醒。算一算時辰,恐要到未時末。

  汪仁想著,便起身往外頭走去。

  宮裡的事,他全都清清楚楚。這個時辰,誰該在何處,又該在做什麼,他心中皆有數。他徑直而行,沿著長廊,走得飛快。

  到了褚禧殿門口,他的腳步才漸漸慢了下來。大殿的門洞開著,他走近了,便有人急忙行禮,帶著三分驚訝道:「印公!」

  汪仁掃過去淡淡看了一眼,道:「謝八小姐同公主殿下,可是在裡頭?」

  「是,公主殿下這會應才散了課。」

  散了課,人卻還留在裡頭,這便是說,人在後頭的正殿裡。

  褚禧殿是平日裡惠和公主上課的地方,是宮裡景觀數一數二的好地方。後頭有大片白色的臘梅花,並不常見。只這會,花都落盡了,恐怕也就只剩點光禿禿的枝椏,並沒有什麼值得看的東西。

  汪仁抬腳往裡走。

  沒走多遠,便瞧見了紀桐櫻纏著謝姝寧說話。

  「咦,汪公公怎麼來了?」紀桐櫻聽見腳步聲抬頭看過來,神情驚訝。

  汪仁是皇帝身邊的心腹太監,身居高位,雖是奴才,可也不是誰都能支使得動的。便是皇帝,平日裡也絕不會讓他這樣的人去做小太監該做的跑腿活計。因而紀桐櫻見了他,只當是見了鬼,奇怪得很。

  謝姝寧心裡卻陡然升起了一股不妙的感覺。

  在這種地方,她看誰都覺得危險,何況對方是汪仁。

  「皇上新近得了一稀罕之物,念著公主瞧見了定然歡喜,便讓奴才來請公主。」汪仁眼也不眨,謊話信手拈來。

  紀桐櫻聽了大喜,又想著既然能叫汪仁親自來請她,想必是真的稀罕物,就衝謝姝寧道:「阿蠻你且等等我,我去去便回。」

  雖然她也想著時時帶著謝姝寧,但畢竟宮裡規矩大,以謝姝寧的身份並不好四處隨意走動。紀桐櫻雖然不喜歡講究規矩,但人在宮中,就不得不遵循。謝姝寧當然也明白,又見她興沖沖的,笑著讓她快去。

  紀桐櫻便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汪仁卻沒有立即就跟著一起走。

  這個時辰,肅方帝還睡著,紀桐櫻去了,也見不到人。但她也絕不會想到是自己撒了謊支開了她,只會當是肅方帝才睡了過去。身為女兒,卻遠不如日日隨侍的內監來得清楚他的作息習慣。

  「謝八小姐。」汪仁長身玉立,喚了一聲。

  謝姝寧原本望著窗外,聞聲一愣,眉頭微微蹙起,旋即鬆開,不動聲色地看了過去,作疑惑狀。

  汪仁展顏一笑,一雙桃花眼艷麗無雙,眼底卻帶著細碎的泠泠清冷之意,「八小姐的母親,過得可好?」鬼使神差的,他莫名就問出了這樣一句連自己都詫異的話。

  許是心虛,他聲音放得極輕,以至於謝姝寧並沒有聽清楚,望著他的眼神裡多了絲真實的疑惑。

  就在這時,汪仁突然走近伸出手,修長白皙的手帶著微微的涼意落在了她的髮頂,輕輕一觸,口中呢喃著:「原沒有記錯,果真更高些……」

  「放肆!」謝姝寧被這一觸弄得如遭雷擊,連連後退,下意識地便將訓斥的話語脫口而出,聲色俱厲。

  汪仁的手落了空,靜止著,過了會才收回去。

  他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頗怪異。

  面前的女童方才那一剎那間,給人的感覺著實怪異。

  說出放肆兩字時,他分明從她眼裡看到了不該這個年紀孩子有的複雜神色。

  窗子外忽然響起一陣拍動翅膀的撲棱聲,檐下有隻棲息著的孤鳥被驚飛,在大雨中艱難地往外衝去。冬末春初,殿外臘梅樹上零星的花瓣玉屑似地紛紛被雨水打碎,墜落到泥地裡。

  半響,誰也沒有開口。

  謝姝寧呼吸漸穩,一顆心卻仍是「怦怦」跳動著,一聲重過一聲。

  她雖未曾親眼見過,卻也聽說過汪仁死時的慘狀。他被昔時的成國公燕淮一箭斃命,直透心口,倒在地上卻長達半個時辰也不斷氣,直到暗紅色的血蜿蜒流了一地,才漸漸沒了聲息。

  這一刻,謝姝寧從未覺得自己是膽小鬼的心,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她,她至始至終就是個膽小鬼。

  她被駭住了,只覺得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身子往後一退,她倚靠在了廊柱上,隱在袖中的手輕輕顫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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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6 19:57:06 |只看該作者
第096章 歸家

  她這世頭一回見到燕淮,也覺得怕。

  可這會的燕淮只不過比她年長些許,面容稚氣,根本瞧不出前世的一分狠戾。她雖心內惶恐,可這惶恐很快便也就消去了。但此刻,面對著比自己足足高出快兩個頭的汪仁,她心裡強壓著的那股惶恐只是越老越盛。

  明知道,她只是個小小修撰的女兒,謝家近些年來雖然前景甚佳,但充其量也就是京裡二等的人家。這樣的身份,怎麼可能值得汪仁在意?

  心念電轉之際,她只想到了成國公府。

  她身上最值得人做文章的地方,豈非只有同成國公的嫡次子燕霖的那門親事?

  這般想著,謝姝寧抿著嘴,勉強衝著汪仁笑了一笑,道:「公公莫怪,是姝寧失禮了。」

  說著話的時候,她面上流露出的神情倒又像是個做了壞事慚愧著、擔心著的小姑娘了。

  汪仁瞧著,心裡頭怪異更甚。

  他是什麼人,方才焉會看走眼?

  自然是不會的!

  因而他敢肯定,自己先前在謝姝寧眼裡瞧見的神色絕不是看錯,而只是短短一會,面前的人便似乎換了一副模樣。若是個大人也就罷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心機深沉之人。可眼前這個,不論怎麼看,都是個嬌滴滴的小丫頭。

  這樣一個人,能有多深的心思?

  若真是心機深沉之輩,那她方才為何又會喜怒於色?

  思來想去,汪仁覺得自己都糊塗了。

  不過剛剛謝姝寧說他放肆,倒真未曾說錯。他不過是個閹人,是個奴才,跪在主子跟前時,連抬下眼皮的資格都沒有,他怎好碰觸官家小姐。哪怕他如今位高權重,也不過就是個狗奴才。

  汪仁苦笑,收斂了紛亂的思緒,躬身行禮:「請八小姐恕罪,奴才方才只不過瞧見八小姐髮上沾了花瓣,故而一時失了分寸。」說著,他在謝姝寧眼前攤開了手掌。

  冠玉似的掌心裡紋路清晰,斜斜一條將手掌割裂成了兩半。

  他是個斷掌之人。

  而那條昭示著斷掌的手紋上覆著片潔白的花瓣。

  不知這片花瓣是何時落在他手中的,謝姝寧也不知道自己髮上是不是真的沾過這麼一片花瓣,她唯一能肯定的是,方才那事只要她不繼續深究,便能就此揭過。

  何樂而不為?

  她當即屏住了呼吸,將氣息重新調整到最適宜的和緩模樣,笑著道了謝。

  然而道完謝,不等汪仁作何反應,她便立刻大步越過他,往外頭而去。

  才跨過門檻,她便聽到身後汪仁遙遙地道:「雨天地面濕滑,八小姐仔細些。」

  謝姝寧聽著,躊躇了下,邁出去的腳又悄悄放了下來,步子變得緩慢了些。

  外頭守著的兩個宮女,見她出來,忙上前打傘相迎,問道:「八小姐這會可是回永安宮?」

  原本該在這等紀桐櫻回來才是,可謝姝寧這會哪裡還等得下去,便道:「這便回去吧,我有些乏了,瞌睡呢。」故作笑吟吟地說完,她又吩咐起了其中年長些的那個宮女,「勞姐姐去稟公主一聲,過會也就不必費公主再多走一回。」

  這樣安排最妥當,幾人便分頭而行。

  謝姝寧由個小宮女打著傘,一路出了宮門,大雨也驟停了,只剩下點淅瀝瀝的雨絲。

  走入褚禧宮西面的長道,迎面便抬來了一頂軟轎。謝姝寧遠目望過去,只見軟轎後頭跟著兩列衣著華麗的宮女,穿得怪異,並不同這幾日她見慣了的模樣,甚至遠比皇貴妃身邊的幾個大宮女更為華貴。一路行來環佩叮噹,香粉霏霏。

  顯然轎子裡頭的人品級不低。

  謝姝寧便跟小宮女兩人退到了牆邊。

  隨即,轎子到了邊上,一股沁人的香氣帶著靡靡之意撲面而來。

  因了三老太太的緣故,謝姝寧並不歡喜香味,嗅著這股味道不禁皺了皺眉。

  就在這時,一陣風過,軟轎前垂著的紗幕悠悠揚起。

  裡頭露出身湖藍色綿綢滾邊的素色長裙,宮裝髮髻一現而隱。似是察覺到了外頭的人,她微微側目望了過來,髮間步搖下的長流蘇輕輕搖晃,映襯得一張芙蓉面愈發醉人。

  謝姝寧咬唇屏息,她知道這張臉。

  身旁打著傘的小宮女,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輕道:「是淑太妃。」

  謝姝寧微微一點頭。

  淑太妃,數個月之前,她還是宮裡頭最得寵的小淑妃。只過了短短幾個月,這宮裡頭便已經是天翻地覆,截然不同了。小淑妃到底也沒能再生下十五皇子……

  算起來,她如今也才不過二十出頭,正是花一樣的年紀。

  可她如今已是太妃了。

  謝姝寧想著昔日家宴,二房的四伯母容氏當著一眾人的面誇誇其談,揚言普濟寺的戒嗔大師算到小淑妃的命貴不可言。如今想來,卻不知這到底是算準了還是未算準。

  她鬆了咬住下唇的貝齒,嘴唇囁嚅著,用身旁小宮女聽得見的聲音輕輕感慨了句:「太妃娘娘好年輕呀。」

  小宮女抖抖傘面上集聚起的雨水,笑著解釋:「淑太妃今年才二十許,自然是年輕的。」後頭的話卻是不好說了,慶隆帝的妃子裡頭,其實年紀小的並不多。得寵的妃子裡頭也就一個小淑妃年紀輕些,剩下的婉貴妃也早就年過而立。

  「太妃娘娘的精神瞧著倒不錯。」謝姝寧也看著她笑,模樣天真可人。

  兩人緩步前行,小宮女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先帝爺的后妃中,也就淑太妃敢在外頭走動了。」

  謝姝寧聞言就瞇了瞇眼睛。

  這話聽著簡單,可若是深究一下,內裡的意思可就太多了。

  宮裡頭的人跟事,就沒有不複雜的。也正是因為如此,謝姝寧才這般不喜歡皇宮。她覺得,若非必要,自己這輩子都並不想踏進皇城一步。

  此後,她哄著勸著紀桐櫻,只肯留在永安宮裡,哪也不去了。

  她可不想再遇見汪仁一回。

  這般又待了三日,天氣終於放了晴,碧空如洗。她就收拾了行囊,帶著一堆皇貴妃賞賜的東西,領著月白回了謝家。

  誰知好好的,臨行前,卻又撞見了汪仁。

  她聽到動靜來不及掩飾情緒,一慌張腳步便趔趄起來,差點跌倒在地。

  汪仁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八小姐小心些。」

  謝姝寧強自鎮定,才沒有立刻將自己的手從他微涼的掌中一把抽出來。

  雖然尚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是她這會已經敢斷言,自己已經被汪仁給盯上了,她身上不管是什麼,肯定有汪仁想要的東西。

  這一回,她幾乎是匆匆逃離了皇城。

  直到馬車進了北城的石井衚衕,她一直提著的心才略微放了些下來。同行的月白見她一路神色凝重,不由疑惑,試探著問道:「小姐,可是乏了?」

  謝姝寧搖搖頭,「沒有。好些日子不曾見娘親了,也不知娘親想我了沒。」

  這話倒是說真的。

  月白知道她雖然日漸大了,但依舊喜歡黏著宋氏不放,就笑道:「小姐再過幾年便該出閣了,到時候難道也要這般想夫人?」

  謝姝寧聞言瞪她一眼,嗔道:「我還小,倒是你,該嫁人了。等進了門我便去尋江嬤嬤說,讓她給你尋個人配出去!」

  「好小姐,奴婢可不想嫁!」月白忙討饒。

  不過下了馬車,進了門,謝姝寧也沒在這事上鬆口。

  月白的親事,她不能不上心。

  前世月白就一直跟在她身邊將花樣年華盡數蹉跎了過去,這一回難道也要如此不成?就算月白自己願意,她還捨不得呢!若沒有合適的人家也就算了,若有,怎麼著也該讓她風風光光地從自己身邊出嫁。

  過了垂花門,謝姝寧一眼便瞧見謝姝敏在迴廊裡蹦來跳去,擺動著兩條短短的小肥腿,一刻也不停歇,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哼些什麼。

  她身邊的乳娘瞧見了謝姝寧,忙墩身行禮,又上前去抱住她,催她喊人:「九小姐,八小姐回來了。」

  謝姝敏手裡捏著顆青色的樹芽,衝乳娘翻個白眼往她身後躲去,嘟嘟囔囔地道:「我不認識她!」

  乳娘就急了,「九小姐莫要胡說!」說完,她又忙扭頭來衝謝姝寧賠笑,「八小姐莫怪,九小姐人小忘性大,幾日不見就記不清人了。」

  「怎麼帶著她在這鬧騰?」謝姝寧沒應她的話,盯著謝姝敏問道。

  乳娘訕訕然道:「九小姐喜歡在這玩。」

  春日的陽光落在謝姝敏小小矮矮的身子上,像是沐浴了一層金光,顯得她倒多了點聰慧模樣。謝姝寧就笑了起來,「把人帶回海棠院去。」聲音卻不帶一絲感情。

  乳娘聽得一怔,也不敢開口,急忙抱起掙扎不休的謝姝敏走了。

  謝姝敏趴在乳娘肩頭,用勁將手中的綠芽朝著謝姝寧丟擲,口中嚷著:「你是個壞人!壞人!」

  「九小姐乖些,莫說話!」乳娘急忙去捂她的嘴。

  謝姝寧聽著,仰起頭看了看外頭高懸的紅日,迎著春日微醺的風,斂起了面上的笑意,大步朝著玉茗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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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6 19:57:17 |只看該作者
第097章 來信

  頭頂上艷陽高懸,溫度似乎陡然間便升高了許多。

  謝姝寧走得急,額上不一會便沁出細密的汗珠子來。月白瞧見便慌忙拿帕子來為她擦拭,卻發現汗水越擦越多,不由詫異地道:「小姐,您這是怎麼了,怎地出了這麼多汗?」

  「熱了些。」謝姝寧揮開她的手,腳下步子越加匆忙起來。

  一進玉茗院的門,她就急巴巴地往正房衝去,也不等守門的丫鬟行禮,自個兒打開簾子便走了進去,一疊聲問道:「娘親娘親,舅舅的信在哪?」

  方才瞧著謝姝敏離開後,她便準備趕回玉茗院,卻不想半道上遇見了前來迎人的柳黃,說起舅老爺來信了。謝姝寧這才急了起來,一刻不停地就往正房趕。

  宋氏見她滿頭大汗,不由瞪大了眼睛,吃驚地道:「今兒外頭有這般熱?」

  謝姝寧見她答非所問,搶過月白手中的帕子自顧自往額上一抹,隨即湊上前去,又問:「舅舅的信呢?」

  「就你記掛著你舅舅!」宋氏嗔道,一邊讓人取了隻花梨木的匣子出來,開了鎖。

  匣子並不大,正好是能容納信封的大小,裡頭厚厚疊了一層已經拆封了的信。宋氏親手取了最上頭的那一封,遞給她,道:「喏,拿著瞧吧。」說完,則忙轉頭讓月白下去安置東西不必在這伺候,又讓柳黃去打盆溫水來。

  趁著柳黃去打水的工夫,謝姝寧急急從已經撕開的封口裡取出信來。

  卻不妨,裡頭那五六頁紙間還夾雜著另外一封小些的信。

  上頭蒼勁有力地寫著一行字——阿蠻親啟。

  謝姝寧不由愣住了。

  這些年來,宋延昭時常會寫信來,但是從未單獨另闢一封給她。

  她疑惑著,將那封小些的取了出來。

  一旁宋氏正使人去取夏日的團扇,見她忽然沒了聲音扭頭來看,瞧見了信封便道:「想必你舅舅有話要同你一人說。」這話說得帶了三分酸溜溜。謝姝寧就笑了起來,撲過去懶懶倒在她懷裡,仰頭看她,道:「娘親可是嫉妒阿蠻?」

  宋氏輕輕擰她一把腰間軟肉,「哼」了聲,「那可是我親哥哥,我用得著嫉妒你?」

  謝姝寧閃避著,「咯咯」直笑。

  逗了會,柳黃也端著水盆子回來了。

  宋氏便將人都給打發了下去,親自擰了帕子幫她拭汗凈面,一邊仔細問她:「身上衣裳可有汗濕?」話畢,不等謝姝寧開口,她就自言自語起來,「面上出了這般多的汗,身上哪裡能不濕。」呢喃著,又要揚聲喚外頭的人去瀟湘館裡取乾淨衣裳來。

  謝姝寧忙阻攔起來:「身上好好的,娘親莫要擔心!」

  嘴裡說著話,她手下動作卻未停,飛快地將大信封中的五六張信紙給掃視了一遍。

  上頭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話,左不過是報平安,又寫了些他那邊的事。倒是最後才提了提約莫夏時,會入京一趟。

  謝姝寧盯著上頭的那行墨字,喜不自禁地拽住了宋氏的手,道:「娘親,舅舅要入京了!」

  「可不是。」宋氏亦是眉開眼笑,極盡愉悅之色。

  自上回宋延昭入京,一轉眼便過去了好些年,宋氏自然也是極念他的。

  宋氏道:「等你舅舅入京,怕正是最熱的時候,今年府裡的冰備得並不多,他素來又是個最怕熱的,看來還得想法子再多儲備一些才是。」

  「舅舅那地方遠比咱們這更熱,且怕是冰也少,這麼些年他都過去了,來京裡住一回難道還能熱壞了不成?」謝姝寧說著話,已是將另一封單獨寫給她的信拆開了。

  裡頭只有薄薄兩張紙,可上頭的內容卻看得謝姝寧皺起了眉。

  宋氏不曾拆信,自然也就不知道裡頭寫了什麼,見她皺眉,不由好奇起來:「裡頭寫了什麼?」

  謝姝寧又將信紙塞回了信封裡,笑著搖搖頭:「說是這一回入京,會再帶上兩個人。」

  「兩個人?」宋氏咀嚼著這三個字,「莫不是你舅母跟表哥?」

  謝姝寧微笑,「信裡可沒提。」

  兩封信裡的確都沒有提及究竟另帶的那兩個人是誰,但是在寫給謝姝寧的那封信中,他明明白白地寫著,其中一人於她有大用處。幾年前,宋延昭離京之時,她曾失態地將心中秘密一口氣盡數吐露了出來。

  因而,他是知道的,在她這具孩童的皮囊裡,困著的是個大人的靈魂。

  這一回,他特地另外寫了一封信專門只給她,這便說明他要帶的人,絕不普通。

  謝姝寧不禁隱隱期盼起來。

  正想著,宋氏又問了起來:「你這一回入宮,可見著了皇貴妃?」

  「見著了。」謝姝寧直到這會,才真的長舒一口氣。

  宋氏也不笑了,看著她正色道:「娘娘可好?」

  謝姝寧掩眸,嘴角揚著的那抹笑容漸漸僵住,似是無奈又似不知如何開口……過了會,她才張了張嘴,應道:「阿蠻說不好。」

  她是真的說不好。

  若說如果貴為皇貴妃的白氏過得不好,似乎並不大對。她是後宮第一人,怎能算是不好?可若說好,她面上的憔悴疲憊,謝姝寧可一點不落地全部看在了眼裡。

  「那……公主呢?」宋氏沉默了會,又問起紀桐櫻來。

  謝姝寧覺得鬆快了些,重新牽了牽嘴角,道:「公主殿下嫌宮裡無人可玩,鬧著不讓阿蠻家去。」

  「公主這是喜歡你,所以才想多留你幾日。」宋氏嘆了聲,「雖貴為公主,可真到了時候,怕是身旁連個能說話的人也無……」

  這是生在帝王家,難免的事。

  謝姝寧知道在宋氏心裡,自小看著長大的紀桐櫻,同自己是一樣的,心裡不由暗暗警惕。

  皇家的事,能不攙和最好便不攙和。早先,肅方帝只是端王爺,皇貴妃只是白側妃,如今的惠和公主也不過就是個小小的郡主。故而同他們結交,利大於弊。可現如今,卻是與虎謀皮。一個不慎,也許就是萬劫不復。

  何況,肅方帝的後宮空虛,遲早是要充盈起來的。

  選秀之日,只怕已是迫在眉睫。

  謝家長房可還有好幾位未出閣的適齡小姐,到時候,難保不會有人動心思。

  肅方帝的年紀對一個帝王來說,並不算大,若能安安穩穩地坐在他的龍椅上,只怕有得是時間坐上好些年。再者,肅方帝的長子,還是個垂髻小兒,又非皇后所出。所以,但凡有個人能再誕下皇子,太子之位,依舊難說。

  她只想好好地活下去,並不願意攙和進皇家的權力漩渦。

  「娘親莫要擔心。」她一時半會也說不出旁的話來,半響才硬是擠了這麼一句出來。

  宋氏又嘆了聲,伸手理了理她有些亂了的髮,道:「也罷,你才回來,好好去歇一歇,有話咱們晚些再說。」

  謝姝寧倒也真的有些倦了,就下了炕,先回了瀟湘館。

  月白早先回來,已是將屋子裡都給收拾妥當。謝姝寧回來,柳黃、玉紫幾個就都湧了上來,拿衣裳的拿衣裳,脫鞋的脫鞋,服侍著她睡下。因了外頭天氣晴朗,室內光線也明亮,柳黃便踮著腳尖又去將羅帷放下,阻斷了碎金般的日光。

  幾人這才相繼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玉紫遂好奇地問月白,「月白姐姐,皇宮裡可好?」

  「自然是好,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地上盡數鋪著上等的漢白玉,就連檐下繪著的畫都是用金粉塗上去的。」月白笑著道。

  聽到這話,就連平日裡不大說話的柳黃也忍不住輕聲插嘴道:「金子磨成的粉末?」

  月白點點頭,「只是宮裡規矩森嚴,我除了公主殿下的永安宮,旁的地方倒都沒去過。」

  柳黃便道:「這便是極好的了。」

  「是呀是呀,咱們這輩子也不知有沒有機會進宮去看一眼呢。」玉紫附和著,雖然艷羨著,卻也只是真的覺得月白運氣佳,能被帶著進宮去。

  可瀟湘館裡,有一人卻並非這般想的。

  自打那日謝姝寧帶著月白離開了謝家入宮時,綠濃心裡頭的怨氣就一日勝過一日。

  論親厚,她是謝姝寧的乳姐,兩人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難道不比月白這個半道上從長房過來的臭丫頭強?何況月白今年都十六七了,不老老實實嫁人,成日裡跟著小姐四處瞎跑,像什麼樣子!

  她氣得厲害,覺得不論怎麼算,謝姝寧都該帶著自己去,而不是帶著月白去。

  謝姝寧屋子裡一共四個大丫鬟,柳黃玉紫暫且不提,兩人資歷淺顯。剩下的月白,容貌顏色不出挑,人也並非頂聰明,可偏偏最得謝姝寧喜歡。

  綠濃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進門聽到月白三人的對話,登時冷笑了聲,道:「就你的身份,去了宮裡也白去,回來也不見得聰明了多少。」

  四個丫鬟裡頭,她年紀最小小,可仗著是桂媽媽的女兒,說話倒是尖酸刻薄得厲害。

  玉紫最忍不得,罵道:「就你也配說人!」

  綠濃惱了,上前撕扯起來。

  正鬧做一團,柳黃忽然驚叫了聲,「小姐!」

  幾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謝姝寧已經散著髮披衣站在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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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8章 鬧事

  玉紫幾個見她赤腳站在那,不由慌了神,哪裡還顧得上理會綠濃,自是一股腦上前要送她回去躺著。月白更是擔憂地道:「今兒雖暖和了許多,但到底連著大雨了數日,這才剛見太陽,地上還涼著,睡鞋也不著,過會凍著了可怎麼好。」

  「無事。」謝姝寧擺擺手,並不回去,「玉紫去將我的鞋子取來。」

  她方才半寐半醒間,忽然聽到外頭鬧起來的聲音,間或又聽到月白勸架的話音,心裡一燥,便赤著腳下了地。她年紀小,素日裡又不喜著了睡鞋入眠,這下子站了會,倒也的確覺得有股子寒意自腳底板下湧了上來。

  玉紫就急步往裡頭走。

  綠濃猶自在後頭衝著她的背影嚷:「呸,說不過便跑,什麼賤蹄子!」

  「綠濃!」謝姝寧一張小臉驀地沉了下來,眼神冰冷地盯住她,「乳娘平日難道便是這般教你說話的?」

  「小姐!是玉紫先衝我嚷的!」綠濃不服氣,也不怕她看,嘟著嘴不悅地道。

  左右卓媽媽有事出了門,一時半會也回不來,瀟湘館裡就謝姝寧一個能管事的,她可不怕。

  可誰知,這樣的念頭才剛在綠濃心裡打了個轉,她就聽到謝姝寧道,「玉紫說錯你了?」

  這話便像是一根針,狠狠一下扎進了綠濃心裡,她不由跳腳,尖聲叫了起來:「小姐,您這說得是什麼話?」

  就算這幾年,謝姝寧一直對她愛答不理的,可是在她心裡,謝姝寧始終都還是過去那個在延陵時,對她笑咪咪,言聽計從的小丫頭。這會聽到謝姝寧冷冰冰地拋出這樣一句話,她頓時不滿起來。

  「你這是在質問我?」謝姝寧緊皺的眉頭略微舒展開了些,「玉紫哪句話說錯了?你也配!」

  話音落,玉紫便捧著雙四季花嵌八寶緞子白綾平底繡花的睡鞋出來,也不去看綠濃一眼,徑直走到謝姝寧跟前,蹲下身服侍她穿鞋。

  綠濃一把擠上前去,要搶另一隻鞋子,才靠近便被謝姝寧重重踹了一腳。

  她「哎喲」一聲叫著,往後倒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謝姝寧的脾氣說不上頂好,可面對府裡的下人,大多時候都還是和顏悅色的。唯獨面對綠濃時,她似乎動不動便會發脾氣。可便是發脾氣,也多是嘴上訓斥幾句,罰個月錢之類的,鮮少會動手。

  然而這一回,她直接就動上腳了,可見心裡已是極不耐。

  謝姝寧坐在寬大的椅子上,飛快地將腳收了回來,由玉紫套上了鞋子。

  從綠濃的位置望過去,只能瞧見鞋尖尖一閃而過,倏忽隱在了裙下。

  睡鞋原是睡覺時穿的,底子又軟又薄,故而謝姝寧方才那一腳雖然踹得用力,卻並不十分疼。

  綠濃哎喲了幾聲,見無人理會,又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抹著眼淚道:「小姐,奴婢記得您小時候,非要奴婢幫著您穿鞋。奴婢那會也小,笨手笨腳的穿不好,您也不惱……」

  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兩人幼年時的事。

  謝姝寧卻是越聽越不悅。

  不提也就罷了,一提起來就叫人頭疼。她從小到大都像個傻子似的,被綠濃哄著騙著,直到年歲老大才算是看了個明白。今時不同往日,她非稚齡,難道還要任由綠濃胡說八道?

  「我如今也不惱你。」謝姝寧面上冷凝之色消失,嘴角一彎,甜甜笑了起來,「你是我乳姐,我歡喜你還來不及呢,我怎麼會惱你。」

  這話一出,眾人更是懵了。

  綠濃則高興起來,雀躍地道:「小姐,那往後讓我管箱籠可好?」一激動,她又忘了自稱奴婢。

  謝姝寧身子一歪,伸手鬆松握拳拄著下巴,搖搖頭:「我這般歡喜你,怎好只讓你做管理箱籠這樣的瑣事?」

  「難道讓我管鑰匙嗎?」綠濃聽了愈發興奮,幾乎要一蹦三尺高了。

  只是這興奮勁還沒到頂,就被謝姝寧一盆冰水「嘩啦」一聲給澆了個透心涼。

  「你這麼能幹,留在瀟湘館裡豈不是大材小用?我瞧著海棠院那邊就很好,敏敏年紀小,又不懂事,乳娘也管不住她,正巧你這麼厲害,索性去照看敏敏罷了。」

  如今誰不知道,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是以宋氏為尊的,海棠院算什麼東西。

  她待在瀟湘館裡,留在謝姝寧身邊,等到將來謝姝寧成親,她就能作為陪嫁丫頭跟去謝姝寧的夫家。這些事,不用人教,綠濃心裡也都清楚得很。可這會若是去跟了謝姝敏,那就大大不對了!

  謝姝敏今年才四歲呢!

  她若跟了謝姝敏,用不了幾年就會被發配出去,再加上又是庶出小姐身邊的,再好也就是配個府裡的小廝了。

  她才不要!

  心思來回一轉,綠濃就跪了下去,哭著道:「小姐您別敢奴婢走,娘讓奴婢好好照顧小姐,奴婢從來不敢忘……」

  她哭得倒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謝姝寧看著卻覺得噁心不已,就這點功力,也敢在她面前耍心眼。

  綠濃口口聲聲說著她沒有忘記桂媽媽的叮囑,其實話裡的意思不就是擺明了告誡她,別忘了還有桂媽媽。謝姝寧冷冷地撇了撇嘴,吩咐起來:「柳黃,你去玉茗院一趟,同桂媽媽把事情說明白了。」

  「是,奴婢這便去。」柳黃應了聲退了下去。

  綠濃見狀唬了一跳,連哭也忘了。

  她只當謝姝寧聽到桂媽媽就一定會說方才的只是玩笑話,可沒想到謝姝寧這一回卻是真的鐵了心。

  「小姐……」她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方才的伶俐口齒一掃不見。

  謝姝寧掩住嘴打了個哈欠,而後笑咪咪地看著她道:「敏敏想必會比我還要歡喜你的。」

  話畢,頭也不回地進了內室。

  玉紫也笑吟吟地衝綠濃道:「喲,恭喜綠濃姑娘了,這回可是交了好運了。」

  隨後也不理會綠濃,上前挽了月白的胳膊道:「眼瞧著便要入春了,小姐過去的春鞋都小了些,正巧前些日子太太那邊送了匹料子來,月白姐你說是做平底的好,還是做了高底的好?木底子響腳,倒不如用氈底子如何?」

  兩人兀自說起了做鞋的事,竟是似乎全然不當屋子裡的綠濃在場。

  綠濃眼眶紅紅,朝著兩人翻了個白眼,氣恨地摔了簾子出去。

  很快,卓媽媽先早柳黃回來。

  她進瀟湘館時正巧同綠濃撞了個正著,進門便問,「綠濃是怎麼回事?」

  玉紫拿著鞋扇,道:「沒什麼,小姐讓她去伺候九小姐,今日起便不必留在瀟湘館了。」

  卓媽媽大驚,「去伺候九小姐?」

  「小姐是這般說的。」玉紫飛快地將方才的事重複了一遍。

  卓媽媽聽完神色又從容了起來,道:「既然小姐決定了,那就這麼著吧。」隨即指點起了玉紫跟月白做鞋的技巧。

  過了會,柳黃回來,身後還跟著神色間難掩焦急無措的桂媽媽。

  幾人福了福禮,依舊做她們的鞋子。卓媽媽則同她寒暄了幾句,「方才我雖不在,可這事小姐若定下了,也不好駁了回去。」

  桂媽媽臉色訕訕地道:「合該如此,也是綠濃那丫頭不省心。」

  謝姝寧年紀日漸大了,當初搬進瀟湘館之時,宋氏也是發了話的,往後瀟湘館裡的事一應由謝姝寧自己做主,她不插手。所以如今,綠濃是瀟湘館的人,怎麼處置,自然是謝姝寧自己說了就算。

  「到底年紀還小著,磨礪一番,等大些便好了。」卓媽媽年紀比桂媽媽長些,終是忍不住安慰了句。

  桂媽媽聽了卻並不受用。

  她有心想要綠濃留在瀟湘館,便是不行最次也不過回玉茗院去,去海棠院跟謝姝敏,那是萬萬不妥的。

  可是卓媽媽推說謝姝寧才睡下,一時半會怕是醒不來,她到底也沒能見著謝姝寧一面。

  這事,當然也沒能說成。

  當天晚上,綠濃就去海棠院。

  陳氏可不比宋氏好脾氣,加上綠濃又是桂媽媽的女兒,落在海棠院,就沒得過好臉色。

  這麼一來,綠濃倒是也乖巧了許多。

  平日裡但凡有點空隙,就跑到玉茗院去,在宋氏面前裝傻賣乖,想要再從海棠院出來。可沒等宋氏鬆口去尋謝姝寧說項,陳氏先發覺了。冷笑了兩聲,陳氏便將她餓了一整天。隨後出一回門,便餓她一頓飯。

  幾次下來,綠濃就瘦了一圈,哪也不敢去了,只日日跟在謝姝敏身後跑。

  桂媽媽心疼不已,終於忍不住衝去見了謝姝寧,低聲下氣地道:「小姐,奴婢知道綠濃那丫頭不聽話,可……」

  沒等她將話說完,謝姝寧便擱下了給舅舅回信的筆,正色道:「乳娘,你還記得薔薇嗎?」

  桂媽媽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自己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乳娘別擔心,等綠濃學乖了,我們再叫她回來便是。」謝姝寧笑著。

  桂媽媽點點頭,面上仍遍布擔憂之色。

  謝姝寧低頭不語,復提起了筆。

  ……

  謝家三房的大門外,這時卻來了一行人。

  打頭的男人年約五十,立在那,手中打著把寫了首歪詩的紙扇。他身後跟著的小廝,見了謝家守門的就趾高氣揚地道:「這是你們家老太太嫡親的兄弟,還不快去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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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6 19:57:44 |只看該作者
第099章 蝗蟲

  陳家的人雖一直不間斷地從三老太太手裡要財帛,可是平日裡並不時常親自上門,偶爾來幾回,也多是女眷。所以謝家守門的小廝並不認得三老太太的兄弟,又見這天還沒真的開始熱呢,竟就有人打起了摺扇,心下不免譏笑,便不大願意相信,將對方上下掃視一圈,就道:「既如此,遞上名帖,我等自會去回稟。」

  「嘁,你這小子!」陳萬元身邊的小廝聞言瞪大了眼睛,一捋袖子便要衝上去揍人,險險被陳萬元給攔住了。

  陳萬元手中摺扇一合,嘴邊噙著一抹得意的笑,擺擺手道:「休要同這起子人一般見識,過會且看他還如何囂張。」

  口中說著囂張的話,他倒也老老實實讓人拿了名帖遞過去。

  謝家守門的小廝面色不虞地接了,隨後分派了一人進裡頭去稟事。

  陳萬元站在門口,右手握著的摺扇不時點著左手,一副無所事事的閒適模樣。他年紀不小,保養得卻不錯,除了眼角有幾絲紋路外,面皮竟也依舊還是緊繃繃的,乍一眼看過去最多不過不惑之年。可偏生他身上有股頹喪的氣,平白給加上了十歲。這麼一來,倒也真同他本身的年紀差不多。

  等了會,一陣風吹過,他驀地重重打了個噴嚏,忙從懷中掏出帕子來擤鼻。

  那帕子是綢制的,雪白的一塊,角落裡著盛開的紅花,香氣四溢,姿態極艷俗。

  這東西便是給女子用。怕也不會是什麼良家女子,更不必說是給陳萬元這麼一個老頭子用。可是帕子在他手裡。卻被他用得極其怡然自得。

  看得守門的小廝目瞪口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陳家在京裡早早沒落,算不上名門望族。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麼著沒有一身肉好歹還有兩斤吧?可眼下瞧著陳萬元的模樣,陳家別說「兩斤肉」了,只怕是要淪落到同東城的那群販夫走卒差不多了。

  今日上門,十足十要來打秋風的模樣。

  可陳萬元面上卻沒有一分尷尬之色。

  過了會,裡頭傳出了話,三老太太請他進去。

  一路走,陳萬元一路四處打量。

  原本他上門來,既是謝元茂的舅舅又是他的岳丈。身份大大不同。如今可好,舅舅倒還勉強是舅舅,那一聲岳丈卻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陳萬元想著也不禁有些懊惱。

  若不是女兒無用,何至於此。

  怪過了女兒,他當然又暗暗責怪起了自己的親妹妹。

  三房她身份最高,可竟然連個嗣子也拿捏不住,要她何用!

  這般一想,他腳下的步子就快了起來,匆匆忙忙走至花廳。他看也不看裡頭的人,自己揀了把椅子坐下,大腹便便地往後一倒,方開口道:「有沒有規矩。連個茶也不上?」

  恰逢三老太太由春平扶著走了進來,一見他就沉下了臉,冷聲吩咐道:「上茶。」

  陳萬元這才抬起頭來看她。咧著嘴笑了笑,露出兩排因吸大煙而顯得暗黃的牙。咳嗽聲道:「我的好妹妹,你可算是來了!」

  三老太太不吭聲。瞥他一眼,在椅上坐下。

  待到熱茶送上來,她便讓春平領著人全部退了下去。

  花廳裡登時便只剩了他們兄妹二人。

  陳萬元的膽子愈發大了起來,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道:「你瞧瞧你,自個兒穿金戴銀的,卻不想想家裡頭都快揭不開鍋了,可見你心裡從來沒有一分記掛著陳家。」說著,他停下了抖動的腳,慢吞吞地伸手擦了把眼角,這才繼續道,「你是謝家婦,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若不是沒辦法,也斷沒有臉面上前來見你。」

  「好了!」三老太太聽了幾句,只覺得耳邊一陣「嗡嗡作響」,哪裡還肯聽他繼續說下去,忙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陳萬元卻不大高興起來,嘟囔了句:「你倒還長本事了。」

  三老太太大怒,想著這些年來,娘家一夥人便將自己當那金山銀山一般,拚命地想要從她身上扒錢財,心裡頭就一陣火起。

  若她是頭豬肉,這會也早被搜刮得連層油花也沒了!偏生這群人,像是永不會饜足的畜生,沒完沒了地上來撕咬她的血肉。她氣得腦殼子生疼,好容易才將心裡頭的怒氣給壓制了下去,耐著性子問道:「說吧,這一回又想要多少?」

  她沒有子嗣,又不是真心想要做她的謝家婦,故而一開始倒是真的滿心想著提拔一番娘家。可這麼長久以來,但憑是誰都應瞧出來了,如今的陳氏一族那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再如何提拔都是無用的。

  然而她心裡明明清楚得很,真到了面對陳家人的時候,卻又忍不住軟了心,鬆了口。

  「也沒什麼,你也知道,前幾年你外甥出了那樁事後,一直就過得不大如意。媳婦也沒能說上,眼見著年紀就要一大把了,再這麼下去豈不是要給耽誤了?」陳萬元喝了盞茶,砸吧兩下嘴,「這茶是經年的茶葉了吧?一股子怪味!你怎麼給忘了,我只愛喝上等的大紅袍。」

  三老太太瞪他一眼,「既知道耽誤不得,那就給他說親去呀!」

  陳萬元擱下茶盞,哭喪著臉道:「哪裡是不願意給他說親,只是這臭小子自個兒看中了人,再不肯要旁的了。」

  這話說的三老太太半信半疑。

  自己那外甥的脾性,她也知道幾分,好女色又不老實,更不是踏實本分的人。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若他真瞧中了哪家姑娘,莫非是年紀大了長進了些知道好歹,浪子回頭了不成?

  三老太太遂放緩了聲音道:「他瞧中了哪家的姑娘?若合適,我去幫著說項也無妨。」

  陳萬元就笑了起來,抓著摺扇打開來扇幾下,壓低了聲音道:「是你們家的四娘子。」

  四娘謝芳若?

  三老太太先是一怔,隨即勃然,一把起身,手指顫巍巍地指著陳萬元的鼻子尖罵道:「這等渾話你倒有臉說!」

  旁的都暫且先不論,按照輩分來算,謝四娘那可是陳萬元的孫輩,那也就是陳萬元兒子的晚輩!不過這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謝四娘那可是謝二爺跟二夫人梁郡主的嫡女!

  這樣的身份,別說嫁給陳家的子弟做妻室,就是連說,陳家人也斷沒有資格說起!

  三老太太怒不可遏,摘下手上的佛珠就朝著陳萬元的臉面砸了過去,「你不用做人,我可還要在謝家過下去的,趁早歇了這心思吧!」

  「你這脾氣!」不同於她的大火,陳萬元倒是老神在在的,撿起一旁掉落的佛珠,道,「你且別急,我這話還未說完呢。你聰明,難道我便是個傻子?論起來,我還比你多吃了好些年的飯呢。這事自然是不成的,我也早早訓過他了。我同你嫂子倒給他看了門親事,門當戶對,樣樣合適。只是這成親,納彩、催妝,什麼不要銀子?咱們家呀,窮得娶不起媳婦了。」

  三老太太氣急反笑,「這些年,你從我這要了多少銀子去,你可要我同你細細算上一算?」

  陳萬元忙阻攔:「這就不必了。只是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平日裡問醫吃藥診金便花出去不少,哪裡還能攢得下銀子?」

  「好好,那你說,你今次準備要多少銀子?」三老太太見慣了他的無賴樣,也不同他繼續爭辯,重新坐下,壓抑住怒氣。

  陳萬元搖著扇子抿嘴笑,過了會方道:「一萬兩。」

  「你說多少?」三老太太聽清楚了,但猶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復又問了一遍。

  陳萬元神色不變,「過年時,便是賞賜下頭的人那也得一人五十兩,這一萬兩我已是精打細算過的了。」

  三老太太這下子連氣都氣不動了,伸出蔥白的手指重重按壓著眉心,「一萬兩,你只顧獅子大開口,怎地不想想我是否拿得出這般多銀子?」

  昔年她的陪嫁也不過千兩銀子,如今可好,竟一口氣便要同她要萬兩!

  可陳萬元是個臭不要臉的老痞子,他只管說,哪裡會幫著想。

  「唉,我也不知還有幾日可活了……」陳萬元不答她的話,反倒哭訴起來,「這也是最後一回了,等你外甥娶了媳婦,我也沒臉再同你開這個口。」

  大老爺們,哭得鼻涕眼淚一股腦地流,又拿著塊艷俗的帕子擦拭。

  三老太太瞧不下去了,冷著臉問:「當真是最後一回?」

  蝗蟲似的娘家人,她也著實累了,再懶得應付。

  陳萬元止了聲,隨後開扇半遮住臉,道:「你是我的親妹子,我難不成還你誆你?」

  三老太太沉默。

  即便他說的是真話,她也沒有辦法一口氣拿出萬兩銀子來。

  二月春風似剪刀,真真是要剪碎了她的愁腸……

  突然,靈機一動,一個完整的局就在她心裡成了形。三老太太冷笑,定定看向自家老哥哥,展眉道:「大哥且先回去吧,最遲半個月,我便將銀子給你送去。」

  陳萬元大喜,撫掌問道:「妹子可是想到了什麼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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