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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千層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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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11點要睡覺覺】工科生表白指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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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22:06:54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0111 0000
   
    「情人眼裡出西施,每每對卿每銷魂。」
    秦湛這句話說得也格外銷魂。
    蓉城是個濕潤多雨的城市,一年四季裡下著的小雨是街頭巷尾最美麗的風景。而這兩日降水線南移,暖鋒過境,蓉城又恢復了一派晴朗,就連暮色四合時分,也是燦爛明媚的。
    可顧辛夷覺得她的心裡在下雨。
    或者說全身都在下雨。
    下著一場愈來愈大的雨,細浪積疊,讓她渾身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秦湛一手握著她的腰,一手在她身上游移。起初顧辛夷還能反抗,但後來就漸漸軟了下去。
    這一次他的情潮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猛烈,甚至在不經意間就把腳邊的行李箱踢倒在實木地板上。
    身下是大理石雕刻的玄關,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與秦湛手上的溫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冰炭不能同爐,顧辛夷受著煎熬。
    可秦湛卻沒有善罷甘休,他解開了她領口的扣子,唇一點點從她唇上滑下。顧辛夷閉上了眼睛。
    她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睫毛在不斷地顫抖,掃著她眼瞼附近的皮膚,帶來一點點癢。
    但更癢的地方來自於秦湛的親吻。
    他吻得很認真,甚至喟歎出了聲,顧辛夷心裡有點害怕。
    蓉城地大物博,但對她來說,是一片從未涉足的土地,她認識的人,僅限於身前的秦湛和還沒有出現的陸教授。
    在這樣的環境裡,秦湛顯出了更多的侵略性。
    像是一頭猛獸,要一點點拆分吃掉他的獵物。
    顧辛夷就是他的獵物。
    秦湛在她的胸前咬了一小口,留下了一點隱秘的齒痕,突然輕笑著放開了她,認真地幫她把內衣和襯衫重新穿好。
    「不繼續了嗎?」顧辛夷很忐忑,心像是要逃離胸腔一般。
    秦湛搖搖頭。
    顧辛夷坐在玄關上,身高差被縮小了一些,她端詳著他低垂的眼眸,看出他沒有繼續的意思之後,大著膽子瞟了一眼他的腿間:「那可真是一場煎熬啊!」
    她聽豆豆說,忍住噴薄的情谷欠,堪比刑法。
    特別是一隻小處男。
    秦湛聞言又重新把她襯衫的扣子解開了,摸了摸她的小肚子,飛機上顧辛夷一直在睡覺,沒有進食,更顯得腰肢纖細。
    他在她腰上掐了一把,顧辛夷癢的縮起來。
    「如果做到一半,你餓了要去吃東西,那才是一場煎熬。」秦湛哼聲。
    顧辛夷:「……」
    秦湛繼續給她收拾衣服:「以後還會不會兩天不讓我親?」
    他話裡明顯有威脅,顧辛夷使勁搖頭,跟撥浪鼓似的:「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發誓。」她舉起了三根手指頭。
    秦湛跟摸丁丁似的,摸了摸她的頭表示認同。
    秦湛把她從玄關上抱下來,又順手將翻倒的行李箱扶起,放到了衣櫃處。
    行李箱倒下時候發出的聲音顧辛夷是聽見了的,但她分身乏術,沒能將箱子扶起來,這時候才看到案發現場的慘烈——秦湛的背包也落在地上,連同他的外套,玄關上的裝飾也落下來,材質大概比較堅固,沒有摔碎。
    顧辛夷一邊把裝飾擺回原地,一邊小聲嘀咕:「素了兩天的小處男真可怕。」
    秦湛應該是沒有聽見,又去洗手間整理了一下,便帶著她去二樓用餐。
   
    酒店位於近郊,周圍是一大片度假村,明日婚禮就在這裡舉行。
    已經是晚上七點,餐廳裡用餐的客人還未離去,陸教授也在。
    角落處種了細竹,葉片舒展,有春筍探出頭來,因為沒有人食用,少許筍子上生發新葉,表皮一點點褪去。
    陸教授就坐在一旁的青竹椅上,面前擺了一罈酒,他用著小口的白瓷杯細細品味。
    與他對酌的人面孔被竹葉擋住,只是大大的海碗格外引入矚目。
    那人倒酒很爽快,一倒便是一整碗,水聲淅淅瀝瀝。
    白瓷酒杯和海碗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像是環珮響鳴。
    顧辛夷坐在附近不免多看了幾眼。
    秦湛點了菜和她解釋:「那是衛航。」
    衛航是明日婚宴的主角,由這些喝酒的小細節來看,他是一個豪爽的人。
    顧辛夷認識的衛航卻不是這個樣子的,雖然他們相處不多,但記憶裡,他做事小心謹慎,文質瘦弱,卻意外地很有勇氣。
    世界上重名的人可真多。顧辛夷心想。
    上菜還要一會,顧辛夷問了問這個衛航的情況。
    能和秦湛做朋友的人實在是不多的,顧辛夷充滿了好奇。
    秦湛望著那片小竹林,組織了一下語言,道:「衛航是老陸帶過的一個博士生,我們是在一次交流會上認識的。各自相交,不論輩分。」
    「那他的物理也很厲害嗎?」顧辛夷眼睛裡冒著小星星。
    秦湛否決地很快:「不,我給他做了意見指導。事實證明,我比他厲害很多。」
    顧辛夷:「……」
    服務員端著餐盤上菜,都是顧辛夷喜歡吃的,又用了蓉城本地的做法,麻辣辛香,火紅的色澤誘發人的食慾。
    顧辛夷夾了一筷子麻婆豆腐,就著白米飯吃起來。
    川菜不愧於以「味」聞名,顧辛夷吃得滿足地不行。
    陸教授和衛航走了過來同秦湛打招呼。
    顧辛夷連忙放下碗筷。
    她這時候看清了衛航的真容,留了厚重的絡腮鬍子,穿著黑色的皮夾克,褲子也是黑色的,頭髮被修剪地很服帖,大概是為了婚禮特意整理的,他臉上最出彩的是一雙眼睛,閃爍明亮,帶著睿智,又有著寂然的蕭條。
    顧辛夷看著衛航有些出神。
    衛航也看著她出了神。
    秦湛用茶壺添了一杯茶水,主動和衛航介紹:「這是我女朋友,顧辛夷。」
    他的聲音清澈,咬字也清晰,很快讓顧辛夷從記憶裡清醒過來,連忙對著衛航問好。
    衛航還是定定地看著她。
    顧辛夷以為是秦湛親吻她的時候留下了什麼痕跡,害羞地往秦湛的身後藏了藏,還掐了秦湛的腰。但秦湛健身很勤快,腰上都是硬梆梆的一片。
    她只顧著和秦湛撒氣了,沒注意到衛航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對上了秦湛的,秦湛沖衛航搖頭。
    「本來還想請你去喝點酒,現在看來是請不動了。」衛航笑著說。
    秦湛也笑了笑,以茶代酒和衛航對著喝了一杯,道:「明天再喝也不遲。」
    婚宴上是少不了敬酒這一環節的,衛航聽了很舒坦,他爽快地幹完了一碗酒,道:「份子錢可不能少啊!秦總!」
    顧辛夷還是第一次聽到秦湛被稱作是「秦總」,覺得很是新奇,抬頭瞄了秦湛好幾眼。
    秦總也很土豪,擺擺手說:「會的。」
    衛航和陸教授又回了小竹林後邊了。
    顧辛夷看了一會,發現衛航的腿腳似乎不是很便利,走路一腳深一腳淺,膝蓋僵硬。
    這是人家的隱私,顧辛夷不會去問,側頭卻又發現陸教授嘿嘿地對著她笑。
    陸教授的眼神裡掩藏不住的都是熊熊燃燒的八卦火焰,用口型反覆喊著「一間房,一間房」。
    顧辛夷羞得無地自容。
    桌上的飯菜還熱乎,秦湛又給她盛了一碗湯喝,告訴她:「吃飽點,晚上不要再說餓了。」
    湯是百合甲魚湯,百合圓潤,湯色乳白,味道醇厚,秦湛自己也喝了一碗。
    這湯是壯陽補腎的,顧辛夷不免想到。
    她有些坐立不安,但秦湛似乎沒有多想,一個勁叫她多吃點。
    顧辛夷沒有動湯。
    餐廳一面上掛了特色菜餚介紹,秦湛結賬的功夫,顧辛夷看了幾眼。
    百合甲魚湯也是酒店的招牌,上書其功效是「養心安神,潤肺止咳,緩解疲勞」。
    顧辛夷突然很後悔沒有喝甲魚湯了,都怪豆豆,給她科普太多,叫她總是想歪了。
   
    回房間的路上,顧辛夷又問起明天婚禮她要注意些什麼,秦湛沉思一陣,道:「你不要笑。」
    這話讓顧辛夷不認可。
    對於自己的長相,顧辛夷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不笑的時候很冷,有距離感,讓人親近不起來,她問秦湛為什麼。
    「你笑的時候顯得人小,我怕大家說我老牛吃嫩草。」秦湛如是解釋。
    顧辛夷:「……」
    顧辛夷反問他:「這會嫌我小,那你怎麼不找老草呢?」
    她問得凶,嘴巴都翹的老高,秦湛決定安撫她,道:「老草不好吃,塞牙,嫩草多汁,還大。」
    顧辛夷:「……」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一個「大」字就讓顧辛夷想到了許多,更別提一個「多汁」了,她又羞又惱,推開秦湛,從他口袋裡拿了房卡,飛快地回了房間。
    秦湛跟在後頭,單手插著口袋,不疾不徐地邊走邊看著她的背影笑。
    顧辛夷回了房間想把他縮在門外不讓他進來,但轉念又想到秦湛有一百種辦法可以弄開門鎖,便還是給他留了門。
    這時候月亮已經掛上了雲端,層疊起伏的山巒在夜色裡沉寂,遙遙望去,城市裡綵燈交織成錦緞,美不勝收。
    度假村很安靜,還能聽見歸巢的鳥雀的叫聲以及不知名蟲兒的鳴叫。
    初到蓉城,顧辛夷對一切都感覺很新奇,在窗邊看了一會風景。
    「很好看嗎?」秦湛推門進來,環住她的腰。
    「好看。」顧辛夷點頭,「我已經很久沒有出來旅遊了。」
    這話說的不假。
    上大學後假期不長,科大又是出了名的放假摳門,唯一的十一國慶,顧辛夷學了自行車,還把腿給摔了。
    秦湛看了看她不滿的小表情,提議道:「五一你有時間嗎?我帶你出去玩。」
    「就我們兩個人嗎?」顧辛夷抬頭看他。
    秦湛點頭:「嗯。」
    顧辛夷眼睛亮了,踟躇了一會又小聲問:「一間房?」
    這問題叫秦湛不敢輕易回答,但最後還是誠實地道:「我希望是這樣的。」
    他的眼神乾淨,透出渴望,顧辛夷巴巴道:「那,那好吧。」
    秦湛得了她的答案之後就很高興,帶著她辨認天上的星座,下弦月不是很亮,加上度假村周圍空氣清新,星子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
    顧辛夷曾經下過一款app,叫「gooleskymap(谷歌星空)」,只要開啟gps定位,便能夠準確地在手機上看到正頭頂天空的星座分佈。
    但秦湛不用,他很順暢地就把天上的星星一個個念出來給她聽,從左邊到右邊,一顆都沒有落下。
    關於星星的傳說,秦湛也瞭解地清楚。
    他像是一部移動的百科全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顧辛夷越來越崇拜他。
    秦湛在給她講春季大三角,包括獅子座五帝座一,牧夫座大角星,室女座角宿一,再加上一顆獵犬座常陳一,大三角又變成了春季大鑽石。
    他握著顧辛夷的手將星星連起來,果然是他說的模樣。
    「那射手座呢?射手座在哪裡?」顧辛夷拉著他的胳膊問。
    秦湛出生於十二月十二日,正好是射手座。
    秦湛知道她的心思,但也只能告訴她說看不到,顧辛夷歎氣。
    在窗邊站了許久,秦湛看了時間,叫顧辛夷準備睡覺了。
    顧辛夷乖乖聽話。
    秦湛先行洗漱,顧辛夷把行李箱的衣服整理出來,放進衣櫃裡掛著。
    她又把秦湛的衣服也整理好。
    秦湛就帶了一套衣服,但內褲倒是帶了幾條,顧辛夷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男生的內褲。
    浴室裡水聲嘩啦啦,門也掩得嚴實。
    顧辛夷悄悄看了看他內褲的尺碼,順勢記下了。
    等秦湛洗漱完,顧辛夷也不敢看他,羞答答地抱著衣服和洗漱用品跑進浴室裡。
    浴室裡水霧還沒有完全消散,空氣裡攜帶著香味,是秦湛用過的沐浴露的氣息。
    顧辛夷臉紅心跳。
    這一次洗澡,顧辛夷洗的很仔細,也不知道為何要這麼仔細。
    她胸口被秦湛咬過的痕跡還沒有褪去,齒痕清晰。
    好在她帶來的是保守的睡衣,能夠完全遮住。
    秦湛坐在床邊有些難耐,換了好幾個姿勢才稍稍鎮定一點。
    他把手疊在腦後,暗暗嚥了口口水。
    顧辛夷自己吹乾了頭髮才從浴室蹦達出來,她穿了一件小兔子睡衣,帽子上帶了兩個耳朵,渾身上下遮的嚴嚴實實,見秦湛審視地看著她,便用手遮住了臉。
    秦湛就笑了,顧辛夷哼了一聲。
    「很好看。」秦湛中肯地評價,雖然這模樣距離他心中的性感睡衣相差甚遠,但她紅撲撲的臉蛋嬌嫩,脖頸纖細,像是一朵水芙蓉。
    顧辛夷說了句謝謝。
    她走到床邊,秦湛給她留了一大塊地方。
    顧辛夷忐忑地躺了上去。
    身邊秦湛的呼吸一下便重了,他啞聲問她:「那我關燈了?」
    顧辛夷沒有吱聲。
    和上一次睡在他身邊不同,她那時候心情不好,想著他陪伴,秦湛也很老實,背對著她睡。
    這一次秦湛強勢地將她抱進了懷裡。
    「素了兩天的小處男可怕嗎?」他低低問。
    這句話很耳熟,她吃飯前才嘟囔過。
    顧辛夷一下便瞪圓了眼睛。
    她陡然一下明白了什麼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黑夜裡星星還在閃爍,卻不比他的眼神灼人。
    顧辛夷急急忙忙推開他道:「我還不想睡。」
    秦湛好脾氣地說:「那你想幹什麼?」
    顧辛夷絞盡腦汁也想著,最後回答說:「我想看視頻。」
    她拿出了ipad,急急忙忙點開。
    揚聲孔裡傳出趙忠祥的聲音,他說:「春天到了,動物們交配的季節又來臨了。」
    她這段時間一直在看《動物世界》,手機平板以及筆記本裡全是這些記錄,點開播放器便自動放映了。
    無關趙老師的人品,至少他的聲音真的好聽在,這時候周圍一片黑,揚聲孔裡這段聲音叫兩人心裡都泛起了漣漪。
    鏡頭拉長,說著動物的繁衍,顧辛夷猛地一下便按了關機鍵,將ipad放進床頭櫃裡去。
    櫃子裡有一盒避孕套。
    酒店很貼心,還拆了一些散裝的放在上頭。
    顧辛夷手都是抖的。
    秦湛也是,因為他看顧著顧辛夷,藉著依稀的月光和星光,他也看見了避孕套。
    這種東西莫名為寂靜的夜添上了曖昧的氣氛。
    秦湛滿腦子都是綺思,顧辛夷這邊卻漸漸沉寂下去,像是睡著了一樣。
    但秦湛知道她沒有睡,他一湊近她,她的呼吸便停滯一小會。
    他乾脆一把撈過她,翻身起來壓在她上頭。
    顧辛夷偏過頭不讓他親,秦湛轉而把她的睡衣撩起來,在她胸口上殘留的齒痕處來回舔舐。
    浪潮一點點襲來,顧辛夷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對於未知的性愛世界,顧辛夷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抗拒,她還沒有準備好。
    秦湛也沒有強迫她到底的意思,卻提出了另外一個請求——
    他要貨真價實地蹭一蹭。
    「用……用手嗎?」顧辛夷聲音顫抖。
    秦湛的唇在她脖頸附近徘徊,噴出來的熱氣讓她愈發乏力。
    「我不是射手座嗎?」他這樣說。
    射手座……
    射手……
    夜色一下又顯得暗了。
    【表白日記】:
    (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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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22:07:17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0111 0001
   
    窗外是瀰散霧氣,黑夜低垂,星子漫天。
    顧辛夷盯著遠山的輪廓出神,秦湛在她身旁喘著氣。
    他墨黑的瞳孔比黑夜更深沉,像是一個億萬太陽質量單位的黑洞,連光線都逸散不出去。
    沒有了秋褲,也沒有了內褲,顧辛夷這次碰到了他的堅硬。
    她想尖叫,卻被他吻住,聲音都被打碎了,化成零零散散的呻吟。
    秦湛就這麼拉著她的手上下移動。
    她只用了一隻手,根本包裹不住,但秦湛也已經很滿意了。
    至少走出了第一步。
    這是一道門檻,意味著她並不抗拒他,只是還需要時間去適應。
    從女孩到女人的路途說來遙遠,又其實不遠,但他有這個耐心等待。
    她是一件珍寶,值得用心保護。
    她的手纖細柔軟,留了一點指甲,塗了米分色的指甲油。
    秦湛喜歡她的手也喜歡她的指甲,她動情的時候會在他的後背劃出一點痕跡,而現在,指甲在她偶爾的不小心中會劃過他的頂端,微微的刺痛感覺讓他心醉。
    所以,儘管她手法生疏,秦湛還是在她手裡一洩如注。
    顧辛夷不知道他用了多長時間,但她的手已經酸澀,上頭有滾燙的液體流淌。
    大概是晚上喝了百合甲魚湯,量特別多。
    秦湛起身開了燈,去浴室拿帕子。
    隨著他的動作,淡淡的腥味瀰散在空氣裡,愈見濃郁。
    射了她滿手。
    真的是貨真價實的射手。
    顧辛夷再也不想和秦湛探討星座的問題了。
    秦湛拿了帕子出來,坐在床邊幫她擦拭,他得到滿足之後整個人就變得很溫和,動作都小心翼翼的,他好心情地討好她,可她已經沒臉見人了,整張臉都埋進了枕頭裡。
    「你好了沒有啊?」她悶聲悶氣地問。
    「好了。」秦湛又用紙巾給她擦了一遍,把玩著她的手腕,又摸了摸她的指甲,末了還親了親她的手心。
    顧辛夷很嫌棄:「你也不覺得髒!」
    「那都是我的寶貝,有什麼髒的?」秦湛很坦然,「一滴精十滴血,我全貢獻給了你。」
    顧辛夷:「……」
    秦湛又看了她的手好一會,才轉而將帕子放回去。
    他再次關上燈躺在床上的時候,顧辛夷離他遠遠的,將被子捲起來縮成了一隻蠶寶寶,手也卷在裡頭,露出一個腦袋,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秦湛看了覺得很好笑。
    「還睡不著嗎?」秦湛問。
    顧辛夷點頭又搖頭,吶吶道:「我不想看《動物世界》了,我就是餓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因為秦湛晚飯才囑咐過她多吃點。
    秦湛聞言心想,她幸好沒有在他激動的時候說這話,不然他一定會有陰影的。
    他又翻身起來,拿起背包翻了翻,大大小小的零食就散落下來,顧辛夷眼巴巴地瞅著他。
    秦湛給她拿了一瓶酸奶,插上管子,遞給她。
    顧辛夷不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有點像你的那個。」
    都是黏糊糊的,白色的液體。
    秦湛想說點渾話逗逗她,可看她一臉警惕的小模樣,還是歇了這份心思。
    「那你挑一個。」他把零食攤開,顧辛夷選了個花餅。
    拆了封的酸奶最後還是進了秦湛自己的肚子,他吸著酸奶,顧辛夷就在他邊上小口小口地吃著花餅,這是雲南那邊的特產,各類花瓣均可醃製做餡。
    顧辛夷吃東西的模樣特別惹人憐愛,像是一隻小松鼠。秦湛心裡癢癢的,又不能真把她怎麼樣,於是把酸奶嗦地震天響,空氣在管道內碰撞。
    填飽肚子,秦湛又抱著顧辛夷去洗漱,洗漱台邊還有秦湛用來幫她擦過手的帕子,雖然已經洗淨,可顧辛夷就是覺得有味道。
    這般一頓折騰,到了後半夜,顧辛夷沾了床就睡著了,直到鬧鐘在床頭滴滴響,她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秦湛早已經醒來,拿著她的平板帶著耳機看視頻,顧辛夷仰著脖子瞅了一眼,才發現他看得竟然是昨晚未來得及放映的《動物世界》。
    陽光從山巒起伏處照射過來,穿過窗戶,掠過薄紗,散落的光芒像是流金浮動。
    秦湛安靜地看著視頻,睫毛半垂,頂端似乎也染上了一絲金色,顧辛夷忍不住在他下巴上親了一口:「早安。」
    秦湛把播放器暫停,取下耳機,也說了聲早安。
    這樣打招呼的方式是顧辛夷很嚮往的,像是老夫老妻,在清晨的鐘聲裡一同醒來。
    安寧中蘊藏溫馨,歲月彷彿都能在那一瞬間靜默無聲了。
    顧辛夷抱著他的腰憨憨笑,問他睡得好不好。
    「不好。」秦湛給了一個否定的答案,還著重強調了一番,「一點也不好。」
    顧辛夷驚訝,就聽到他解釋:「你晚上睡覺的時候抱著我不肯放開,總用大腿蹭我,還蹭小秦湛。」他頓了頓,道,「蹭了五次,我有點不舒服,所以睡不好。」
    秦湛很喜歡數字,他喜歡用這種精準的方式度量大大小小事物,他心裡像是有一把刻度尺,時時刻刻在計算。這是一個好習慣,也是一個壞習慣,視情況而定。
    比如現在,顧辛夷就很討厭他的這樣一個習慣,她開口反駁:「那我昨晚還用手摸了你呢,你怎麼不說不舒服呢?」話音落下,她就後悔了,臉上紅彤彤的,快要燒起來似的。
    秦湛這時候也臉紅了,耳根燙燙的,但他還是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你摸我的時候,快感是連續的,一直到頂,會很舒服,可你蹭我的時候,快感是間斷的,會很煎熬。」
    他渴望地望著她,小聲問:「你能讓我再舒服一次嗎?」
    顧辛夷很想甩他一個巴掌,或者是縫住他的嘴,但她哪一項都做不到,只能翻身起來,抱了衣服進浴室更換。
    秦湛歎了口氣,又拿起平板繼續看視頻。
    來蓉城是為了參加婚宴,顧辛夷提前看了天氣預報,帶了稍微正式一些的衣服。但臨到陣前,她又犯了選擇困難症,對著衣服糾結不已。
    顧辛夷決定去問問秦湛的意見:「短裙和連衣裙,哪個好看?」
    秦湛抬起頭,支著下巴認認真真看了小一會,道:「都可以。」這話裡面沒有敷衍,不偏不倚。
    「那你喜歡我穿什麼樣的呢?」顧辛夷拎著衣服晃了晃,在身前比劃。
    秦湛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又不捨得移開視線,啞聲道:「婚紗。」
    他希望能看到她為他披上婚紗。
    她生的好看,穿連衣裙優雅,穿短裙俏皮,各有各的美,但他想,她穿上婚紗的時候一定明艷不可方物。
    顧辛夷被秦湛這一句「婚紗」撩得臉紅,眉梢上的紅痣都要飛揚了起來。
    他用誠懇的話語描繪著一個未來,這是她聽過最動聽的情話。
    她把衣服放到一邊,跑到他身邊親了一口,又噠噠噠跑回了浴室裡。
    等她再出來的時候,秦湛已經換上了黑色西裝,白襯衫領口微微敞開,帶了寶藍色的袖口,顧辛夷穿了寶藍色的針織連衣裙。
    很顯然,他們在沒有約定好的情況下達成了共識。
    像是心有靈犀。
   
    婚宴就在度假村的草坪上舉行,藍天白雲,碧樹繁花,週遭山巒聳翠,小溪潺潺。
    顧辛夷挽著秦湛的手走過迎賓的花藝拱門,白色、粉色的輕紗飄揚,長長的紅毯上撒上了花瓣,兩邊是鐵藝長椅。
    陸教授遠遠地看到了他們,熱情地招著手,他坐在第二排,第一排是男女方家屬。
    陸教授今天也挑了不出錯的黑西裝,只是梳了個大油頭,白髮閃閃發光,有些江湖大佬的氣質。他身邊還圍坐了一些年輕的男女,見到秦湛過來,也和秦湛打招呼。
    顧辛夷猜想,這都是陸教授的學生。
    所謂桃李遍天下,不只是說說而已。
    陸教授從教多年,手上一層厚厚的握粉筆的繭子至今都沒有消退。
    秦湛也對著這些學生點頭,並向他們介紹了顧辛夷,用的是「未婚妻」這三個字。
    明明昨天見衛航的時候,他用的還是「女朋友」,不過一晚,身份就發生了改變。
    一個夜晚可以發生許多事情。
    顧辛夷想偏了一點,但她還是謹記秦湛的囑咐,矜持地和他們打招呼,淡淡地笑了笑。
    她覺得,秦湛「老牛吃嫩草」這回事還是不要暴露為好。
    婚禮的日子選的很巧,剛好是四月一號,公歷上是愚人節,但按照陰曆來算,今天宜嫁娶。
    新郎衛航在一邊坐著,伴郎是他的同學,賓客前來打招呼衛航也沒有站起來。
    秦湛給他遞了個大紅包,衛航撐著椅子邊緣起身。
    「你結婚的時候我是不是得翻倍?」衛航笑著問。
    人逢喜事精神爽,衛航作為新郎臉上氣色也好了許多,絡腮鬍子反而凸顯了他的男人味,眼睛裡帶了喜悅。
    「你說呢?」秦湛說,拍了拍衛航的胸膛。
    他們關係很好。
    顧辛夷原想著這場婚禮上會有秦湛許多朋友,但事實證明是她想多了,堪堪衛航一個而已。
    同樣是陸教授的學生,只有衛航能和秦湛平輩相處。
    顧辛夷有點好奇他們之間的故事。
    衛航偏頭看了看她,也對她笑了笑,笑容和煦。
    顧辛夷正想細看之時,衛航又對著秦湛道:「日子定下來了?」
    秦湛聞言蹙起眉頭,聳聳肩無奈道:「她還不肯帶我去見家長。」話裡哀怨味道十足。
    衛航大笑起來,絡腮鬍子都在抖動:「對對對,我都忘了,你女朋友還沒滿二十!」
    衛航很自豪,他總算是先人一步。
    後頭又來了賓客,秦湛領著她先落座。
    婚宴即將開始,顧辛夷卻有些出神。
    她沒有和旁人說起過年齡,衛航卻知道地清楚,她轉頭看向秦湛,秦湛看著長長的紅毯,眼裡有羨慕。
    大概是秦湛和衛航說的吧,他們是好朋友。
    音樂響起來的時候,新娘從拱門那頭緩緩走來,花童替她抱著裙擺。
    衛航的新娘是一名護士,面龐清秀溫柔。
    紅毯說長不長,新娘的父親把女兒的手交給了衛航,這樣一個簡單的儀式卻意味著交付一輩子。顧辛夷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老顧,她覺得老顧到時候一定會哭得稀里嘩啦的。
    交換戒指之後,陸續有親朋好友上台發言,陸教授也在邀請之列。
    他是新郎的老師,德高望重。
    陸教授在台上說著話,慢慢吞吞的,衛航眼裡有些眼淚。
    顧辛夷聽見週遭衛航的同學議論紛紛。
    他們說起了衛航的學生時代,說他曾經是陸教授最得意的門生,陸教授恨不得傾囊相授,衛航也爭氣,思維靈巧,又小心謹慎,是個做研究的好苗子。
    「這也都是命。」有男生歎息,「誰知道衛航會變成這個樣子。」
    「才過了三年啊,衛航都老成了快四十歲。明明才二十七八。」
    「那他還做物理嗎?」有人問道。
    「不做了,聽說是在做醫療器械方面的生意。」知情人回答,「他聰明,家裡也算有背景,做生意也算做得挺好的。」
    「……」
    議論聲漸漸多了,顧辛夷望向衛航,想像著他絡腮鬍子下影藏的是怎樣一張面孔。
    儀式結束後,賓客移步正廳參加酒席。
    顧辛夷趁著這功夫去了衛生間補妝。
    衛生間一直是八卦滋生的場所,婚禮也不例外。
    「你說玲玲她爸媽是怎麼想的,就把玲玲嫁給一個斷了腿的男人呢?還長得那麼老。」
    玲玲大概就是新娘的小名了吧。顧辛夷心想,可她覺得玲玲和衛航很相配,至少兩人的眼神裡都有對彼此的愛意。
    「聽說這個衛航是在爬山的時候遇上了事故,摔斷了一條腿,也算是幸運,撿了一條命回來。」年長的女人道,「你啊,管那麼多幹嘛,這又不是你家閨女和人家過日子,過得好過得壞都是人家的事,瞎操什麼心。」
    顧辛夷太陽穴突突的跳,耳朵後面的紋身火辣辣的,她顧不得禮貌,插話問:「什麼事故?衛航爬山遇上了什麼事故?」
    女人面上有些僵,或許是背後說人閒話被逮住,有些尷尬。
    但顧辛夷問得急切,女人歎了口氣,回答。
    【表白日記】:
    今天衛航很開心,我很嫉妒。
    有點等不及想給她一場夢中的婚禮,想給她帶上戒指,想和她生兒育女。
    最重要的是,婚禮之後,一切美好的事情都會變得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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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0111 0010
   
    衛生間裡人來人往,洗漱台上水流不絕,行人撩起的水花偶爾濺落在鏡子上,鏡面變得模糊。
    「好像是雪崩吧,聽說那次事故挺嚴重的。」年長的女人關上了面前的水龍頭,「小姑娘,你問這個做什麼?」
    女人的聲音帶著蓉城本地的鄉音,有些潑辣和爽利。
    顧辛夷怔住,半晌後,她才輕輕說:「他是在梅裡雪山受的傷,是嗎?」聲音低地像是蚊子叫,縹緲悠遠。
    在她的注目下,女人皺著眉頭點了點頭,拉著同伴急急忙忙地走了。
    在女人看來,面前這個長相冷艷的女孩大概是無理取鬧。
    顧辛夷的周圍瞬間變得空曠,而後又有女人填上來,繼續打開水龍頭,聊著天,洗著手。
    她定定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鏡子有些糊,上面的水珠像是鏡子裡的她流下的眼淚。
    她從包裡拿出紙巾,一點點擦乾淨。
    鏡子反射出燈光,也映射出她的臉龐。
    白得像是雪。
    她又想起衛航來,想像他藏在絡腮鬍子下面的真容。
    他應該是文質瘦弱的,皮膚白皙,手指修長,笑容靦腆——許多從事科研的男生都長著這般模樣,他們常年同儀器相處,空調房遮擋住了陽光。二胖也是這般模樣,只是胖了一些罷了。
    歲月是一把刀。
    衛航變得徹底,他性格從靦腆變得爽朗。
    顧辛夷仍然記得他們在登山之前吃的第一頓晚飯,是在村民家裡解決的。德欽的村民常年接待遊客,本身也很好客,把家中珍藏的佳釀拿出來同大家分享。
    登山隊人很多,每人分到的酒不過一小杯,但就是這一小杯,衛航也不肯喝,他靦腆的笑容在鎢絲燈的照射下帶著暖洋洋的溫和,推辭說:「我不會喝酒的,從來都沒喝過。」
    「那你總要參加聚會啊,你不喝酒讓人家多難看。」嚮導努努嘴。
    「所以我都喝旺仔牛奶。」衛航從包裡拿出來一瓶易拉罐裝的旺仔牛奶,上頭大大的標籤咧著嘴笑。
    大傢伙都笑起來,顧辛夷也笑,因為她當時是隊裡唯一一個在飯桌上喝奶的,衛航是第二個。
    衛航也不生氣,撓撓頭笑,走到顧辛夷邊上和她乾杯。
    「敬咱倆都喝旺仔。」衛航說。
    那時候他的腿腳依舊是好的,走路過來時候有著讀書人的儒雅氣質,眼神明亮。
    當晚之後,隊裡除了隊長,就數衛航最照顧她,就因為這一杯奶的情誼。
    登山隊裡,大家互相並不熟悉,但相處一段日子下來,對彼此也有所瞭解,只有衛航,大伙對他一無所知,這就格外顯出他的小心謹慎來。
    顧辛夷坐在迴廊邊畫畫的時候,衛航也總在看風景,他在看雲霧繚繞下掩映著的梅裡雪山。
    她問衛航:「你來德欽幹什麼呢?」
    「來看山。」他指了指不遠處,雲霧深深,白茫茫一片,「你呢,你來幹什麼?」
    顧辛夷給了同樣的回答:「我也來看山,要畫畫,要找靈感。」她把畫得差不多的畫給衛航看,要衛航評價。
    「我可不會看畫,我只會看圖,那種三維工程圖,或者機械圖紙,或者數據分析報表也可以。」他伸出手比劃了一下,大概是說到他擅長的領域,靦腆的性子不再束縛他,話語變多。
    顧辛夷誇他:「那你一定很厲害。」
    衛航陡然一下低落:「不,我不厲害,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說完這話,再次看了一眼雪山,向她告辭。
    長廊裡,他的背影第一次如此蕭條。
    顧辛夷當時還算年齡小,對衛航這樣的情緒瞭解地並不深刻,後來她回想起來,才知道,衛航大概是事業上失意。
    但能帶給他這樣失意的人,並不多。
    衛航來德欽,是真真正正來看山的,他要看的是梅裡雪山。
    傳說中若能等到雲霧退散,看到霞光掩映中的梅裡十三峰,會幸運一整年。
    衛航想要那樣的一份幸運。
    而等到最後,衛航也沒有等到雲霧散開。
    嚮導帶著他們登山,按照規定好的路線,這條路常年有人行走,安全性較高。
    誰也沒有預料到,災難會突然降臨,他們在雨崩神瀑附近被突然的大雪掩埋。
    那是顧辛夷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雪,一塊塊堆積下來,她生長在星城,氣候還算適宜,未等她思量清楚,眼前就已經一片漆黑了。
    老顧趕到雨崩村帶回了她,她那時候聽不見,卻看到老顧哭得很傷心,不斷地對著周圍人道謝。
    在這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衛航。
    一切都歸於沉寂。
    週遭高跟鞋的聲音噠噠噠,把她的記憶拉回現實。
    她重新補了妝,腮紅打得更重一些,擋住她蒼白的臉色。
    秦湛送她的口紅也被她放在包內,黑色小管上光華流轉。她想了想,最後還是把口紅也抹上了。
    回到婚宴大廳,侍者穿梭著送上佳餚,悠揚的鋼琴聲從舞台旁側流瀉出來。
    衛航帶著換了一身旗袍的新娘向來賓們敬酒,他拿了玻璃杯,裡頭是滿滿噹噹的白酒,他說了一些感謝的話,之後就在賓客的哄聲中一口悶下了一杯白酒。
    賓客們稱讚他的豪爽。衛航咧開嘴笑,絡腮鬍子隨之抖動。
    敬完一桌,衛航和新娘繼續去另一桌敬酒。他走得很慢,腿部僵直,但他的酒量似乎很好。
    從一個只會喝旺仔牛奶的文質學生變成喝白酒面不改色的老練青年,統共只花了三年。
    顧辛夷默然走回座位上。
    秦湛見她回來牽住了她的手。
    「好涼。」他說,言罷就把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了她的肩頭,又用雙手搓著她的手。
    顧辛夷抿抿唇,低下了頭。
    怎麼會不涼呢?
    她連心都涼透了啊。
    衛航最後來到這一桌,此前他已經來過一次,這時候是來敘舊的。他拎了一大瓶酒過來,落座在陸教授邊上,新娘沒有跟來。
    衛航沒有說話,先對著陸教授喝了一大杯,教授歎了口氣,也拿起酒杯喝酒。
    「以後好好的過日子吧。」陸教授淡淡道,卻怎麼也掩飾不住語氣裡的惋惜。
    雪山雪崩,她是遇難者,喪失右耳聽力,衛航比她更不幸。
    但日子總要過下去。
    衛航沉默了一會後轉過來再和秦湛喝酒,顧辛夷看著衛航的絡腮鬍子心中百感交集。
    秦湛沒有拒絕,他叫服務員拿了更大一些的玻璃杯過來,和衛航對飲。
    兩人一直都沒有說話,悶聲喝著酒,滿滿一瓶酒眼見著就要見底。
    「別喝了。」顧辛夷心疼秦湛。
    秦湛拍了拍她的肩膀,搖搖頭:「我喝醉了你要牽著我的手,帶我回去。」
    他心意已決,顧辛夷也就點頭答應了。
    婚宴裡推杯換盞是常事,沒有人會注意這樣的場景。鋼琴還在繼續彈奏,眾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這一桌上的學生已經悄悄退坐到另一桌上去了,只有陸教授還在一邊坐著沒有動,靜靜地不知道想著些什麼。
    顧辛夷稍稍用了點東西,墊了墊肚子後,問陸教授:「衛航和秦湛是因為您的關係成為好朋友的嗎?」她想知道這後面的故事。
    陸教授聞聲抬頭,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又低下頭。
    珵亮的白色瓷盤上反射出他模糊的輪廓。
    「不是。」陸教授看了看對面還在喝酒的兩人。
    「那他們怎麼認識的?」顧辛夷驚訝地說,她身上還披著秦湛的外套,不禁攏了攏。
    她看出陸教授在猶豫。
    隔了好一陣子,教授抿了一口酒道:「衛航要是留在學校深造,現在也大概能混到講師了,在過個十幾年,也許就是教授了。」他像是沒有聽到顧辛夷的問話,說著其他的事情,「年輕的時候,都太傲氣了,經受不住一點挫折。不過是輸了一場比賽,就要出去散心,一散就再也散不回來了。」
    這時候的陸教授有著往日沒有的深沉,他一直都樂呵呵的,說話雖然慢慢悠悠,但臉上表情總是鮮活生動的。如今他緩緩地說著話,平白多出些寂寥來。
    顧辛夷聯想前因,不禁設想,秦湛應該也參加了這場比賽,最後的贏家只有秦湛。
    爾後,衛航遠走德欽。
    她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想著,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麼一回事。
    可就是因此,兩人才成為朋友嗎?
    顧辛夷覺得不僅僅是如此。
    她又看向陸教授,陸教授對她笑了笑,道:「我先回去玩一把開心消消樂啊,你管好秦湛這小子。」
    言罷,陸教授施施然離席,附近學生都湊過來和他告別。
    這一頓婚宴直到下午三點半才結束。
    結束時,秦湛和衛航都已經醉的不省人事了。
    他們身前的桌子上,椅子邊都擺了酒瓶,啤的白的都有,衛航醉醺醺地躺倒在椅子上,時不時踢兩腳酒瓶,酒瓶就倒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秦湛只是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什麼動作,看起來甚是規矩。
    新娘同帶了幾個親戚過來,架著衛航離開,衛航嘴裡時不時冒出一句「喝,再來」。
    新娘有些不好意思,朝著顧辛夷歉意地笑了笑,又拿著紙巾給衛航擦了擦臉。他鬍子上都沾染了酒,新娘擦拭的時候撩開一些來——
    鬍子下的面孔同顧辛夷記憶裡的重合。
    衛航被帶走了。
    顧辛夷想著是不是也要喊人來架著秦湛走,秦湛很高,要是撒酒瘋,她實在是沒有辦法的。
    但看秦湛依舊是安靜坐著的份上,顧辛夷決定先問問他:「秦湛,你還能走嗎?」
    出乎意料的,秦湛看了她一會,認真地點頭:「能走的。」他點頭點的很用力,不小心就磕到了桌子上,惹得顧辛夷憋不住笑出聲音來。
    她笑了一會,把外套還給秦湛,秦湛老實地穿上了。
    秦湛神志迷糊,但好在沒有撒酒瘋,顧辛夷問他:「那我們回去好嗎?」
    「好。」秦湛回答,過了一會又說,「不好。」他低下頭,看著地板,「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顧辛夷終於知道為什麼秦湛開始要囑咐她「我喝醉了你要牽著我的手,帶我回去」,她牽起秦湛的手,道:「那我帶你回去。」
    秦湛就乖乖地被她牽著走了,走起來像個幾歲大的孩子,還念叨著:「路上有石頭,要小心點。」
    顧辛夷被他逗得肚子都笑痛了。
    回到酒店房間,顧辛夷叫秦湛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上,她去衛生間拿了洗臉帕給他擦臉。
    「你認識我嗎?」顧辛夷邊擦邊問他。秦湛的皮膚很好,細膩白皙,安靜的時候溫和的氣質不自覺就流露出來了。
    秦湛很認真地想了想,搖頭:「不認識。」
    「不認識你還和我走?不怕我把你賣了啊?」顧辛夷哭笑不得。
    秦湛咬咬唇,特別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吶吶道:「你長得好看,就像……」
    「像什麼?」
    秦湛絞盡腦汁,才說:「像我媳婦兒。」
    顧辛夷:「……」
    顧辛夷繼續問:「你媳婦兒好看嗎?」
    「好看的。」
    「多好看?」
    「像一朵花那樣好看。」秦湛努嘴。
    沒了智商的秦湛還是照樣能夠撩到她,顧辛夷一陣臉紅,指指臥室的大床,叫秦湛過去睡一覺。
    秦湛嗯了一聲,就回了房間,還記得把鞋子和外套都脫了,才上床。
    暮色漸漸襲來,霞光在雲層裡散開,遠處崇山峻嶺相疊。
    顧辛夷站在窗台邊,靜靜地看了許久。
    這樣的景色沒有梅裡雪山好看,她在離開德欽時候見到了雲霧散開後的太子十三峰,那時候也是霞光萬丈,皚皚白雪披上錦緞,像是一顆巨大的冰淇淋,牛奶味的那種。
    她等到了雲霧散開,由此,在半年後她又等到了幸運女神的降臨。
    她的右耳再次能夠聽見這個世界的聲音。
    但她不想讓秦湛知道這件事。
    這是她心裡不能被觸及的禁地。
    她沒有別的長處,但至少,她要是健康而且正常的,這樣才能勉強配得上秦湛。
    衛航的出現掀開了被時間塵土掩埋的一切。
    顧辛夷不知道,他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秦湛。
    她想問問秦湛,可秦湛喝醉了。
    她走進臥室,秦湛躺在床上,眼睛閉合,長長的睫毛襯得側臉弧線完美。
    他在這時候睜開眼睛,他一直在裝睡。
    秦湛咬著被角,道:「我想起來你是誰了?你是我媳婦兒。」
    顧辛夷無奈:「所以呢?」
    秦湛小聲說:「你陪我睡覺好不好?我睡不著。」
    顧辛夷:「……」
    【表白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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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0111 0011
   
    絢爛的晚霞鋪陳開來,雲朵形狀千變萬化。
    微醺的暮色染在秦湛臉上,細細的絨毛閃著金光,眼神含著水。
    儘管喝醉了,他還是記得要顧辛夷陪他睡覺,執拗得厲害。
    顧辛夷不樂意,他就用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眼淚要掉不掉的,咬著被角好生委屈。
    這樣的秦湛是顧辛夷沒有見過的,溫和稚嫩,還帶著一股傻氣。她覺得他喝醉的時候比平常可愛得多,像是一隻單純的小鹿,能任她蹂躪。
    她撩開一點被子,平躺在他邊上,秦湛立馬把被子分給她,又鑽到她身邊拱啊拱的,邊拱還邊嗅著氣味。
    「媳婦兒你好香。」他湊到她耳朵邊上輕聲說,說完臉就紅了,用被子把臉整個兒摀住。
    顧辛夷怕他在被子裡被悶壞了,趕緊把他扒拉出來,秦湛眼睛周圍都是一圈紅色,睫毛撲閃撲閃的。
    她揉了揉秦湛的頭髮,問道:「那你喜歡你媳婦兒嗎?」
    常言道:「酒後吐真言。」這時候半點做不了假,她想聽聽他的心底話。
    秦湛先是扭扭捏捏地翻過來覆過去,之後重重地點頭,他不看她,只露出一截脖頸,耳垂紅得滴血:「喜歡。」
    「有多喜歡?」顧辛夷追問。
    「有這麼喜歡。」秦湛回答,飛快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憨憨地笑著。
    他睡前脫掉了外套,白襯衫的領口在玩鬧中下滑,露出他精緻的鎖骨和鎖骨附近的一串紋身。他的皮膚白皙,紋身用了黑墨,對比鮮明。
    顧辛夷曾經看見過一回,但準備細究之時,秦湛又把領口拉上了。
    這串紋身應該對他有著莫名的意義。
    能夠被寫在胸口的,都是值得銘記的。
    顧辛夷伸手解開了秦湛襯衫的第二顆和第三顆扣子,秦湛全身都起了一層粉紅,他咬著唇,表情中混雜著不可置信和羞澀,最後變成了義無反顧的犧牲。
    「你要對我做壞事了嗎?」他忍不住問。
    顧辛夷很想拍醒他,但秦湛喝醉了,拍他也沒有用,於是她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你想嗎?」
    秦湛身子紅得更厲害了,眼睛都閉上了,但他還是回答:「想。」聲音中帶著一絲竊喜,爾後又補充道,「你輕一點,我還是第一次。」
    顧辛夷:「……」
    顧辛夷終於撩開了他的衣服,看到了完整的紋身圖案。
    整幅紋身用了她不認識的文字,但從筆跡上推測該是藏文或者梵文一類,一行大字延伸在鎖骨下方,其後又有小字,紋身周圍還有疤痕,紋身用的墨水完完全全浸入到肌理中。
    顧辛夷伸手撫摸這些印記。
    紋身表面略微有些凹凸不平,秦湛在她的摩挲中身子抖了抖,緩緩睜開了眼睛。
    「你不做壞事了嗎?」他不太滿意。
    顧辛夷不知道怎麼回答,她踟躇一會,繞開他的問題,問道:「這串紋身,是什麼意思?」
    「是經文的片段節選,祈福的意思。」秦湛揪著自己的衣服下擺。
    顧辛夷沒有料到是這樣的答案,她疑惑:「給誰祈福?」
    「給你啊。」秦湛理所當然地說著。
    紋身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表層的潤澤已經褪去,留下的是深刻的烙印。
    許多年前,她還不曾認識秦湛,她想醉酒的他大概是回答不出什麼來了。
    顧辛夷歎了口氣,又替他把襯衫的扣子扣上了,秦湛很不解,握住她的手腕,急急忙忙道:「我們不繼續了嗎?我還沒有和你親親。」
    他眼淚都要急出來了。
    顧辛夷哄騙他:「你還沒有長大,還不能做壞事,還要過一陣子,好不好?」她又在他臉上和唇上親了親,道,「你先乖乖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去給你拿醒酒湯。」她想著過一陣子他就該頭疼了,醒酒湯是必須要喝的。
    秦湛嘴巴翹的老高,哼了一聲背過身子去,和她賭氣。
    顧辛夷掀開被子,整理了衣服準備去餐廳。
    她的動作不急不緩,秦湛一直在哼聲。
    「我生氣了。」秦湛說。
    顧辛夷沒當回事。
    「我真的生氣了。」秦湛又說,這一次他加重了語氣,長腿還在床上死磕,碰碰地響。
    顧辛夷沒法子,只能蹲在他床前,「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
    秦湛沒想到她會蹲在他眼前,她穿著裙子,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一大片峰巒起伏。他立馬就說不出話來了,哼哧哼哧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胸大,你有理,我原諒你了。」
    顧辛夷:「……」
    「我也不白看你的。」秦湛撓撓頭,坐起來,對顧辛夷招手,「媳婦兒,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顧辛夷好奇心甚重,順著他的指示去做。
    「給你看我的大鳥。」他解開拉鏈。
    顧辛夷:「……秦湛你個大流氓!」她扔下這一句話,飛快地跑出了門。
   
    秦湛這一次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傍晚他乖乖睡了一陣之後就開始頭疼,顧辛夷餵他喝了醒酒湯,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衛航的新娘在晚上給她打了電話,問她這邊情況怎麼樣,顧辛夷如實回答:「不怎麼樣。」
    新娘叫玲玲,聲音同面貌一樣溫婉,但確實是一個爽朗樂觀的蓉城姑娘,她在電話那邊笑開了,道:「虧衛航還自稱千杯不醉,這洞房花燭夜都被他給喝沒了,今天我就讓他睡一晚上地板。」
    可不是洞房花燭夜嗎?就在愚人節,四月一號。
    顧辛夷瞅了兩眼在床上睡的舒坦的秦湛,道:「我倒也想讓他睡地板,可惜他太重了,我搬不動。」
    玲玲哈哈笑。
    女生之間的友誼建立地總是很快,不多時,兩人就已經聊開了,玲玲同她說起和衛航的舊事。
    衛航是三年前轉到蓉城本地醫院來進行康復治療的,玲玲當時大學在讀,大三暑假跟著舅母在醫院實習,衛航是她接手的病人之一。
    轉來醫院之時,衛航已經失去了一條腿,右小腿空蕩蕩的,醫院準備為他安裝義肢。
    雖然行動不便,衛航卻不喜歡坐輪椅,拄著枴杖也不讓人幫扶,獨自料理事物。
    注意到衛航是個很偶然的情況,他拿了一塊熱毛巾敷在手背上。
    玲玲走過去細看,上頭有一塊淤青。
    「皮下淤血,能幫我換一塊毛巾嗎?」衛航問她。
    大概是昨天打針的護士不小心扎錯了血管,導致毛細血管滲血,玲玲連忙和衛航道歉。
    醫患事故是這些年常有的事,許多患者會借題發揮,玲玲也遇到過,衛航卻很冷靜,反而選擇了息事寧人,毫不聲張。
    玲玲給他換了一個熱的鹽水袋來敷手背,效果好很多,衛航笑著對她說謝謝。
    玲玲第一次認真地看這個患者,他很年輕,皮膚白皙,五官文秀,笑起來有點靦腆,最特別的是他的一雙眼睛,內斂純粹,深處一派寂寥。
    後來相處的機會就漸漸多了,因為護士長把她分配過去照顧衛航,她是本地大學的醫學生,衛航知道後就請她幫忙從圖書館借書。
    他借的書種類很多,但大多數與物理有關,復健的空閒,他會在紙上寫寫畫畫,滿滿都是數學公式和運算過程。
    玲玲從細枝末節裡拼湊出他的過去——
    輝煌而燦爛。
    她喜歡上了衛航,蓉城姑娘的大膽性格促使她表白。
    衛航想了很久,在第二天的清晨問她說:「結婚的時候,我不能像別的男人一樣給你一個公主抱,你會介意嗎?」
    玲玲當時就哭了,淚如雨下,哭著哭著就笑了,擦著眼淚點頭。
    大學畢業後,她依舊留在醫院,由實習護士轉正,衛航痊癒出院,做起了生意。
    他的鬍子越長越長,性格也越變越開朗,只是再也不曾看那些深邃的原文書籍了。
    他在同過去告別。
    同衛航結婚的時候,玲玲家裡人不是沒有反對,他是一個殘疾人,就算再好,也掩蓋不了他斷了一條腿的事實。玲玲就不同了,她長相不錯,家世背景也不錯,完全可以選擇一個更好的對象。
    但玲玲最後還是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
    「你真的不介意衛航的殘缺嗎?」顧辛夷開口,語氣期期艾艾。
    「為什麼要介意呢?」電話那頭玲玲的聲音傳來,清脆好聽,「他只是稍微和別人有一點點不同而已。況且,他只是不能給我公主抱,又不是不能和我洞房花燭夜。」
    這樣的玩笑隱晦中帶了點露骨,顧辛夷撲哧一聲笑出來。
    她不免又想到了學委,也想到了自己。
    衛航比學委幸運,玲玲是個很好的女孩。
    電話裡有衛航的喊聲,大叫著「老婆,老婆」,他說的是醉酒的胡話,說了一陣又消停下去。
    「你就不去看看他?」顧辛夷道,「等他醒了,可是會吃醋的。」
    「他和秦湛是過命的交情了,不會在意這些的。」玲玲道,「要不是秦湛當年背著他下山,衛航說不定一條命都交代在山上了。」
    今夜月色幽冷,山巒裡升騰起的霧氣蓋住了天上繁星,秦湛昨晚給她說的春季大三角和春季大鑽石已經不見了蹤影,窗戶上凝結了一層白霜。
    顧辛夷的心也隨之染上了寒意。
    她還想繼續問玲玲話,玲玲卻因為衛航突然的甦醒抱歉地掛斷了。
    電話那頭忙音嘀嘀嘀地響。
    登山隊一共一十七人,一死九重傷,其中不可能有秦湛的蹤影。
    他們一行人在德欽的酒店和村民的家裡相處了十餘天,直到失事之後分道揚鑣。
    沒有秦湛。
    顧辛夷想來想去,沒有一個人和秦湛對得上號。
    記憶一點點復甦,化成猛獸向她撲來。
    旁人所知道的過去,和她瞭解的完全不同。
    顧辛夷縮在牆角,抱住自己的雙臂。
    酒店房間裡靜悄悄的,偶爾會有早春的蟲兒鳴叫。
    臥室裡有噠噠的腳步聲傳來,等她抬頭,秦湛已經站在她眼前。
    秦湛這時候已然清醒,頭髮還有些亂,但遮掩不住眼神的變化。
    「會著涼的。」他說著,彎下身子去抱牆邊坐著的顧辛夷,之後大步走向房間。
    「今天是愚人節。」顧辛夷趴在他懷裡突然道。
    秦湛嗯了一聲,等著她的下文。
    顧辛夷抿抿唇,用盡量平淡的語氣道:「愚人節並不是給愚人過的節,而是給說謊的人一個說真話的機會。」她直視秦湛的眼睛,像是要看進他的靈魂深處,「所以秦湛,你對我說過謊話嗎?」
    秦湛每一步都走得很穩當,他的臂膀很有力,帶給她安全感。
    他沉默了許久,把她放在床邊,摸著她的臉頰,緩緩道:「說過。」
    「是什麼?」
    「還記得我們在後山遇到的飛車黨嗎?」他道,「把他們綁在樹上的人是我。」
    飛車黨事故已經過去有些日子了,校園裡再沒人提起過,衛紫這學期又騎著單車在後山練習。
    她和秦湛還因為打了報警電話去過警察局。
    這時候秦湛承認下來,總算真相大白。
    「那還有呢?你還對我說過什麼謊?」顧辛夷決定再接再厲,把他的嘴巴撬開。
    秦湛又是一陣沉默。
    隔了一陣子,他撫額道:「真的要說嗎?」
    「要說。」顧辛夷深吸一口氣做好準備。
    「那好。」秦湛攤開手,「其實你昨晚揉的我不是特別舒服,我希望你能加強練習。」
    顧辛夷:「……」
    秦湛見她不說話,又湊近了一點,眼睛裡燒著一團火,道:「要不你現在就試試,我免費提供器材。」
    顧辛夷:「……」
   
    一夜好眠。
    上午時分,秦湛帶著她前往飛機場。
    衛航和玲玲特意來送行。
    他們買了兩大袋子蓉城特產,一袋送給陸教授,一袋給秦湛和她。
    陸教授彆扭了一會還是接下了,衛航臉上掛上了笑容。
    顧辛夷趁著秦湛和衛航說話的功夫,在便利店買了兩瓶罐裝的旺仔牛奶,標籤上大大的胖嘟嘟的娃娃咧著嘴笑。
    她把牛奶遞給了衛航。
    這動作讓衛航呆住,愣了好一會,他深深地看著顧辛夷。
    在德欽的第一頓晚飯,只有他和顧辛夷在飯桌上喝牛奶,喝的都是旺仔牛奶。
    甜甜的,味道很不錯。
    時過境遷。
    這樣的牛奶似乎已經很久不見了。
    衛航掙扎著,最後還是接下了,他踟躇片刻,開口道。
    【表白日記】:
    我喝醉了,雖然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但我褲子的拉鏈開了。
    她是不是……
    很想摸啊?
    如果是,那就直說好了,我一定會配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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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0111 0100
   
    四月的蓉城氣溫適宜,重山圍繞的平原地帶繁花似錦,春天的氣息達到鼎盛。是以這時候來蓉城旅遊的人有許多,機場人群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蓉城新年的第一波旅遊旺季到來,待到幾日後的清明,人流將達到峰值。
    衛航接過了顧辛夷送他的牛奶,眼神在眾人之間穿梭,秦湛看著顧辛夷的側顏出神。
    不知名的氣氛在這一片小天地內流淌。
    衛航不自覺摩挲著罐裝的牛奶,紅色的瓶身包裝同顧辛夷眉梢的痣一樣鮮紅。他說了句謝謝,是一句遲來的道謝。
    他當然是記得顧辛夷的,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三年近四年,但記憶總是不會輕易消退,偶爾在深長的夜裡,像放電影一般,那些情景會反覆在他腦海中放映。
    去往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看雪山的人不在少數,藏地的神山被賦予了無盡的傳說,皚皚白雪吸引著一批一批朝聖者前來參拜。
    在唱詩人口口相傳的故事裡,若能等到雲霧退散,看到霞光掩映中的梅裡十三峰,會幸運一整年。
    衛航想要這樣一份幸運。他覺得遇上秦湛之後,他的運氣就變得很差,天之驕子的光環迅速暗淡下去,他和秦湛之間橫亙著一道長溝。
    他是在一個國際交流會上認識秦湛的,當時去的都是各國物理界的精英,陸教授,也是他當時的博士生導師應約前去,並帶著他去見見世面。
    秦湛當時就坐在陸教授邊上,面容年輕俊朗,氣質疏離卓然,沒有人會忽視掉他的存在。
    秦湛當時才二十二歲,卻已經能和老一輩的學者相談甚歡了。
    私下議論時候,衛航聽到了這位青年的傳奇,大家稱讚他是二十一世紀的「小泡利」。
    也許是一生之中太過順利,又或許是鬼迷心竅,衛航起了爭鬥的心思。
    交流大會上,各國學者可以發表自己的報告,將心得體會分享。不同思維方式的碰撞演化出新的道路,不同實驗數據的對照整合出新的驗證規律。小一輩的當然也可以把想法說出來,大膽的巧思一向是創新的必要。
    衛航在會上陳述了關於《單基版全固態介觀太陽能電池》的設想,這是他準備的博士論文,耗時兩年有餘,其中凝聚了他目前為止,所有的智慧。
    發言結束後,代表們低低私語,也有人豎起大拇指,誇讚他。
    衛航並不滿意,他想知道秦湛的看法。
    秦湛也正坐在大廳裡,週遭燈光不及他耀眼,交織的光線彷彿給他帶了一頂虛無的王冠。
    他邀請秦湛做點評,十分地迫切。
    秦湛出於禮貌起身站立,這樣卻更顯出他的身量高大,黑色的瞳孔像是一塊上好的墨玉,沉靜而內斂。但他臉上有一塊刀疤,像是最近添上去的,還沒有好全,破壞了謙謙如玉的君子風度。
    這所有的教授裡,秦湛一頭黑髮最為醒目,這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向世人訴說他的年齡。
    在科研的世界裡,歲月是最殘忍的劊子手,愛因斯坦也折損其下。那些閃著金子光芒的思想,隨著大腦的死亡,消逝在風中。
    衛航的導師不止一次地感歎過「歲月不饒人」。
    秦湛擁有了歲月,就擁有了無盡的資本。
    衛航在主講台上靜靜地等著秦湛的點評。
    秦湛抬眼,看著液晶屏,幾秒之後,他給出了回應:「在不談物理學的時候,你的思路應該是清晰的。」
    這是泡利的一句戲言,被秦湛用在了這樣的場合上,是對衛航的徹底否定。
    秦湛之後指出了衛航報告裡的錯誤,精準而透徹。
    衛航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小丑,擺在表演席上,供人嘲弄。
    回國的路上,陸教授開導他,他說秦湛是一個真正的天才,將來必定要在物理學界有所建樹,叫他不要太過在意一次的失敗。
    「那秦湛曾經失敗過嗎?」衛航這樣問,飛機在雲層中穿行,窗外是棉花一樣的白雲。
    陸教授點頭:「失敗過。他的家庭,是他最大的不幸。」
    陸教授話中有話,衛航追問:「你怎麼知道?」
    「我們兩家有點淵源,按輩分來說我和他是平輩。很小的時候,他父母就離婚了,讓他一個人赴美留學。早些年,我還經常從他爺爺口中聽說他的情況,後來他爺爺去世,就再也沒了音訊。」陸教授道。
    這像是在說另一個人,和衛航看到的秦湛沒有一絲一毫的相像。
    生活似乎給秦湛開了一個玩笑。
    但這也絲毫沒有讓衛航的心情好轉,回國後不久,他的博士論文被退回要求修改,按照秦湛的說法,漏洞百出,衛航選擇了外出散心,地點定在了德欽。
    他報了一個戶外登山隊,說是登山隊,不如說是旅行團,大家來自五湖四海,想去看看不一樣的風景。
    在香格里拉,龐大的美麗雪山群橫亙在德欽西部,遼遠的蒼穹掛著燦爛的紅日,旗幟在天際線飄揚,一切都很美好,似乎不在人間。
    嚮導是地道的藏民,就生長在德欽,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年富力強。
    進入德欽的第一時間,嚮導給他們送上了雪白的哈達,同白雪一色。
    他就是在這時候注意到的顧辛夷。
    顧辛夷是隊伍裡年齡最小的,才十五歲,漂亮得不可思議。
    她五官極其出彩,眉梢一粒紅痣為她添了幾分瑰麗。
    衛航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樣好看的姑娘,無關乎其他,只是欣賞。
    嚮導用了許多美好的詞彙誇讚她,之後把哈達帶在她身上,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這樣的哈達太長,她磕磕絆絆地撩了好幾圈,才把長長的布料捲起。
    這樣的動作惹得人發笑,顧辛夷也不羞惱,反而甜甜地瞇起了眼睛,像是一彎月牙。
    登山隊裡,隊長與她相識,因此格外照顧她,交談中,隊長與有榮焉地告訴他們,顧辛夷是個小畫家,她的母親很有名,顧辛夷自己也小有名氣,甚至有自己百科詞條。她這一回來德欽,是來尋找畫畫的靈感,父母不放心,但女孩正是有點青春期的小叛逆,不得已才應下來。
    衛航總算明白顧辛夷身上脫俗的氣質從哪裡來了,感情是個搞藝術的。
    德欽地勢較高,是典型的高山高原氣候,落腳當晚,村民拿了酒來款待他們,去去高原反應。
    顧辛夷年齡小,不能喝酒,但她也喝不慣奶茶,自己從包裡拿了一瓶牛奶小口地看著大伙喝。
    衛航也不喝酒,這是他常年養成的習慣,他覺得喝酒會對神經造成一定的影響,從而波及他的思維靈敏度。
    喝多了,大家就喜歡開玩笑,有人打趣顧辛夷:「小顧長得這麼漂亮,等以後長大了,不知道哪個男人能得了這麼大個好處?」說話的是個杭州人,帶著妻子來旅行,都是四十歲的年紀。
    大伙藉著鎢絲燈的光線去看顧辛夷,她眉梢生長的紅痣在光裡彷彿染上了一層金邊。
    顧辛夷又喝了一口奶,砸吧砸吧嘴唇,歎氣道:「其實媳婦漂亮沒好處,真的。你看,許仙娶了漂亮的白素貞,結果自己當了道士;咒語娶了漂亮的小喬,結果自己卻英年早逝。相反,齊宣王娶了醜女無鹽女,成就了齊國霸業;諸葛亮娶了醜女黃月英,成為一代賢相,按照這個思路推演下去,誰娶了我,就該倒大霉了。」
    她手舞足蹈地說著,臉上表情生動活潑,把大傢伙逗得樂得直不起腰。
    衛航想,這個姑娘就是一個大大的開心果,他已經很久沒有笑了,聽了她的笑話,也不自覺笑起來。
    他主動去和顧辛夷乾杯,兩人拿了一樣的旺仔牛奶罐。
    顧辛夷還比對了生產日期,竟然一樣。
    也算是一種緣分了吧。
    之後的日子裡,他們先是在附近地域游賞。顧辛夷每天都會畫畫,衛航不懂藝術,但也知道她畫的不錯。
    可顧辛夷說,她的畫裡靈氣有餘,情感不足。
    「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個畫家,然後給我爸爸媽媽畫一幅婚紗照。」她這樣說著,眼睛裡都是光彩,比落霞掩映下的雪山更為璀璨。
    夢想這個詞很沉重,至少對衛航來說是這樣。它意味著無數個夜晚的不眠不休,意味著無數次數據的對比,也意味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顧辛夷卻很自信,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衛航佩服她。
    等到天氣晴朗,嚮導帶著他們爬山。高聳的雪峰直指藍天,碧水與峽谷相切,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江在這裡匯聚,恍有「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的奇絕險峻。
    梅裡群山中,卡瓦博格峰是其主峰,被譽為藏區八大神山之首,因其宗教特性和凶險,至今未有人類涉足頂峰。
    登山隊從卡瓦博格峰下的雨崩村出發,向上徒步行進。
    一路冰川莽莽,好似身披銀鱗魚甲的長龍,延伸著與雪盆、森林相交。
    行至南側,便到了從千米懸崖傾瀉而下的雨崩神瀑,他們去的時候是四月,春末夏初,高山上的雪水融化,從半山墜下,色純氣清,水霧蒸騰,將陽光折射成七色彩虹。
    災難他們繼續向上攀登的途中發生——
    天氣驟變,大雪突降,最後大片的冰川裂開縫隙,高山上的積雪隨之崩陷。
    他們遇上了雪崩。
    嚮導在隊伍的最前列,他首先發現情況有變,招呼隊員注意安全,自己卻沒來得及尋找遮蔽物,他的胸口被滾落的冰刺戳傷,在低溫的氣候下,迅速壞死,敗血症也相伴而來,發燒、低溫、失血以及食物的短缺要了他的性命。
    這個在一開始給他們送上雪白哈達的三十多歲的嚮導,就這麼獻祭給了他崇敬的太子雪山。
    衛航情況也不好,他的右腿被壓在了積雪下,時間長了,就沒了知覺,他的意識依舊清醒,卻沒有力氣了。
    顧辛夷是這一行十七人裡最先醒來的。她叫醒了附近暈倒的夥伴,幫他把腿挖掘出來,沒有工具,用的就是手指。
    衛航在她畫畫的時候仔細看過她的手,漂亮修長,像是水蔥,這時候因為寒冷,腫脹地像是蘿蔔。
    大雪一直在下,同伴也都找到,其中除了衛航,還有另外七人受了重傷,那對杭州來的夫婦肋骨折斷,呼吸困難。
    他們企圖向外界發送求救信息,但雪崩損壞了信號發射塔。
    求救無門。
    沒有食物,沒有熱量的補充,再加上高原氧氣稀薄,一行人精疲力盡。
    雪將路都掩埋,嚮導的離去讓他們行路愈加艱辛,衛航用天上的星星判斷方向,朝著認定的出路走去。
    走行一天多後,又是一場暴風雪來襲,他們終於倒在了雪地裡。
    等到醒來時候,衛航發現自己在雨崩村外的救助站,警笛聲音一直響著。
    秦湛和他在一個病房裡。
    在殘存的記憶裡,是這個真正的天才,把他背下了山。生與死的界限中,嫉妒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他不得不承認,秦湛是個人物。
    直升飛機帶走了顧辛夷,衛航這才知道,這個總是樂觀開朗的女孩家世□赫。
    秦湛穿了一件外套,站在門外,替直升機做了起飛引導,人手不夠的時候,每一個勞動力都是幫手。
    回到房間,秦湛難掩落寞。
    離開雨崩村的時候,警方和他們溝通交流,確認登山隊的人數。
    加上死去的嚮導一起,一共十七人,秦湛是後來在雪山裡遇見的,和他的夥伴一起,一共二十人整。
    「一死九重傷。」警官做了筆錄後這麼告訴他們。
    「只有八個重傷。」衛航篤定,秦湛和他的隊員沒有一個受傷。
    警官看了他們許久,歎了口氣道:「是九個,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聽不見了。」
    漂亮的小姑娘,這是一個指代性的名詞,但在這個時候,衛航知道,這個姑娘就是顧辛夷。
    秦湛在邊上沉默不語,衛航也陷入了沉默。
    房間裡暖爐的熱氣蒸騰,外界雪霽天晴。
    皚皚的白雪有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色彩,卻也有最殘酷的可怕。
    衛航還沒有來得及和顧辛夷說句謝謝,謝謝她把他從雪地裡喚醒,謝謝她幫他除去身上的積雪。
    當年的十一月,一部名為《轉山》的電影上映,電影裡的主角為了梅裡雪山幾經波折,甚至丟失了性命。
    衛航拄著枴杖去看了這場電影,票價52元,他記得清清楚楚。
    電影院裡燈光熄滅,畫面變換,最後定格出梅裡雪山褪去雲彩後的真容,像是一顆碩大的冰淇淋。
    衛航還記得那個傳說,若能等到雲霧退散,看到霞光掩映中的梅裡十三峰,會幸運一整年。
    他在德欽沒有等到的美景,在電影裡看到了。
    也不知道顧辛夷能不能看到。
    【表白日記】:
    好像被她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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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0111 0101
   
    從德欽回來後,衛航轉入蓉城醫院進行康復治療,在此期間,他向自己的博士生導師陸教授提交了退學申請,得到同意後,又向學校提交退學材料。
    被退回勒令修改的博士論文被塵封在抽屜裡,再不見天日。
    至此,衛航與自己的夢想徹底決裂。
    陸教授坐了飛機過來醫院看他,那時候蓉城正是氣溫上升,陸教授臉上掛了汗珠,頗有些風塵僕僕。
    他已經是個上了年歲的老人了,頭髮銀白,像是染著寒霜,衛航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在碩士及博士五年多的時光裡,陸教授傾盡所有教導他,上千個日日夜夜,他一點點成熟,陸教授則一天天老去。
    所謂英雄遲暮,莫過於此。璀璨的靈魂被拘束在衰老的軀殼裡。
    陸教授在他的病房裡坐了很久,也勸了他:「你還是可以繼續做研究的,你有著比常人出色許多的頭腦。」
    衛航知道他的意思,他只是腿部截肢,但腦子依舊裝載著思想,神經靈敏度沒有絲毫損傷。
    窗外有蟬鳴嚶嚶,這是寒冷的德欽沒有的聲音。衛航思忖垂下頭,聽了好一會,對陸教授說對不起。
    或許他就是一個懦夫,跨不過心裡的那道坎,他不想再去面對失敗給他帶來的苦楚。
    ——他已經失去一條腿了。
    若非他盛年失志,就不會選擇遠走德欽。
    若非他遠走德欽,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說到底,不過咎由自取。
    陸教授對著他空蕩蕩的右小腿凝眸,許久之後,歎息一聲,傷感離去。他的背影被夏初的陽光拉長,透出日暮西山的蒼涼。
    衛航很想去送送教授,可他手上還插著針管,枴杖不在身邊,他只能目送這位長者遠去。
    德欽的失事報告已經被整理出來,歸咎於劇變的天氣情況。
    氣象部門、地質部門以及相關單位聯合調查,結果由警方傳達給受害者。
    衛航在一個午後得到了通知。
    迪慶藏族自治州以景色優美著稱,雪崩前幾日,天上剛降下一場大雪,之後氣溫迅速回升,正是四月,天氣轉暖是常有的事,並未因其太多關注。直到登山隊登山當日,氣溫已經上升至10餘攝氏度。雪山積雪在這樣的情況下急速融化,但因為融水過多,未能及時排出,從而滲入雪層之中,驟然凝結成冰,致使結構疏鬆,一點坍塌即會引發連鎖反應。衛航一行人攀登之時,氣溫到達一日之中的最高值,融水流淌,雨崩神瀑的水流量驟增,景色壯麗非常,也就是在這時,不甚牢固的雪層發生坍陷。
    這是德欽幾十年來,第一次發生如此重災,雨崩村附近景點已全部關閉,遊覽旅客分批被緊急疏散。待確認再無危險後,才能再次開放。
    衛航把信件翻來覆去地看,字字斟酌,紙頁仿有千斤重。
    和信件一同郵寄過來的還有他的背包。背包在雪山遺失,如今物歸原主。
    裡頭有顧辛夷為他畫的一幅人物肖像,當真是惟妙惟肖,不只是他,顧辛夷給每一個登山隊隊員都畫了一幅,作為相識相交的禮物。
    油畫保存在密封袋裡,又噴了光油,不見損傷。衛航把畫取出,鋪展開來,上頭是他坐在炕邊,端著牛奶,溫和笑著的場景——也是顧辛夷對他的第一印象。
    男兒有淚不輕彈,衛航這時候卻很想哭。
    嚮導的遺體在搜尋過程中被找到,雪山罕有細菌,加之天氣嚴寒,他的身體被保存地很好,時間完完全全在他身上定格,靈魂皈依太子雪山。
    嚮導的妻子和兒子為他實行了土葬,德高望重的村長也前來參加葬禮,在此之後,棺槨被埋藏在卡格博瓦峰底部,嚮導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痕跡便是祠堂的一塊牌位,受香燭供奉。
    顧辛夷送給嚮導的畫上,嚮導雙手捧著哈達,背景是德欽南北走向橫亙萬里的雪峰,一輪紅日就掛在天際。
    之後的歲月裡,會有無數個遊客到達德欽,他們都會收到哈達,但嚮導再也不會醒來了。
    杭州來的夫婦因為肋骨斷裂刺傷肺葉,轉入重症病房看顧半月,妻子得益於丈夫的保護,傷勢較為輕,而丈夫卻始終昏迷不醒。他的身上有碗口大的青紫淤血,但這並不是最致命的。醫生診斷中的「因埋在積雪中時間過長缺氧造成的大腦皮層瀰漫性受損」,決定了丈夫或者醒不來,或者成為植物人。
    妻子含淚啜泣,將丈夫轉會杭州醫院,發誓此生再不踏進藏地半步。
    顧辛夷也為他們畫了肖像,在所有的畫作裡,送給這對夫婦的是最特別的,雙人肖像。
    這對夫妻感情很好,相攜相伴走過了二十餘年,兒女都已成年立業。這一次來德欽,是因為丈夫早些年來這裡看過雪山,深被打動,希望妻子也能看到。
    顧辛夷一共為登山隊除她之外的十六人畫了十五幅畫,先前她說自己的畫靈氣有餘而情感不足,但這些畫的情感卻很飽滿。
    她來德欽的目的達到了,但她不畫畫了。
    衛航回來之後查閱了顧辛夷的百科詞條,詞條上簡單介紹了這位油畫少女,不少大師都稱讚過她天賦過人,鍾靈毓秀。有關於她的最後一條消息定格在當年的五月,她的三幅系列畫作《救贖》在慈善宴會上拍賣,以五十萬美金的成交價被一名華裔買下,顧辛夷從此聲名鵲起,但她的母親卻告訴媒體,女兒再也不會畫畫了,這五十萬美金會用於救助聾啞兒童。
    衛航還記得顧辛夷說起夢想時候的樣子,那樣的自信,那樣的靈秀,霞光都不及她閃耀。
    可最後,顧辛夷也放棄了。
    夢想,真的是個無比沉重的名詞。
    至此,梅裡雪山雪崩,以當地政府擔負醫療費用,保險公司賠償遇難方家屬三十萬元人民幣告終。
    美麗的德欽留給他的是一個殘破的軀殼,和一個支離破碎的人生。
    而留給顧辛夷的,則是聽力受損,也許再無治癒可能。
    安裝義肢後,衛航積極參與復健,秦湛也來看他,同初見時候相比,秦湛似乎多了點人情味,臉上那道刀疤已經好全,光潔如玉,單手插著口袋,目光澄澈。
    「是不是很難?」秦湛問他,指著他的傷腿,換另一個人,衛航會把這當成一種憐憫,秦湛不是,他只是好奇。
    衛航用臂力支撐起身體重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是,不太習慣。」
    秦湛不再說話,就坐在邊上看著他,忽而又問:「那如果聽不見了,是不是會更不習慣?」
    衛航知道他問的是顧辛夷。
    雪崩之後,登山隊遇上了秦湛一行人,算得上是莫名的緣分吧,秦湛的夥伴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登山運動員,得益於他的帶領,全員才得以獲得救援。
    這期間,與顧辛夷相處最多的就是秦湛。
    隊員裡除了幾人重傷之外,其餘都有輕傷,顧辛夷是情況最好的一個,除了手部紅腫,其餘都相當完好,她和秦湛一起,在秦湛夥伴的指導下,負責為傷員實施初步簡單的治療。
    衛航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顧辛夷的不對勁,更沒有發現,她已經失聰。
    她還總是笑,在大雪天裡,她眉梢的紅痣就是最燦爛的風景。
    唯一能慰藉人心的風景。
    衛航聽了秦湛的詢問,怔了許久,汗珠從他的下巴滴下來,打在地上,他回答說:「不只是不習慣吧,還會很害怕。」他也很害怕,每一個夜裡,都會在腿部的劇痛中醒來。
    秦湛靜默,看向窗外,道:「其實她的情況比你知道的更糟糕,她當時其實已經看不見了。」
    「是雪盲嗎?」衛航問。
    「嗯,是雪盲。」
    雪盲是一眾由於眼睛視網膜受到強光刺激引起暫時性失明的一種症狀。雪地對日光的反射率極高,可達到將近95%,直視雪地正如同直視陽光。
    這只是暫時性使命,一般休息數天後,視力會自己恢復。
    但在雪地行走間,這是極為不便的。
    衛航心底一陣酸脹,連帶著眼睛也酸脹地厲害:「你怎麼知道的?」
    秦湛淡淡道:「猜的。」他補充道,「我用手在她眼前晃,她沒有一點反應。但她畫畫的基本功很好,對人體結構圖爛熟如心。」
    是以,顧辛夷才能為傷員做治療。
    他們聊了許久,大多數時候,秦湛都在安靜地聽衛航講述顧辛夷的故事,直到玲玲端著托盤進來,秦湛起身告辭:「你們結婚的時候,也給我發一份請貼吧。」
    秦湛將一個u盤送給了衛航,之後不疾不徐地離去。
    衛航又想起陸教授同他說過的秦湛的過去,恍然明白秦湛身上的疏離冰冷的氣質成因。
    秦湛留下的u盤是金屬質地,上頭淺淺地用激光刻了秦湛的名字,衛航借了玲玲的電腦翻閱其中資料。
    只有一篇文章,名為《單基版全固態介觀太陽能電池》——衛航的博士論文。
    秦湛以他的框架作為基礎,從而補全不足,完善思想,其中語言質樸平和,數據嚴謹,卻無一不閃現出秦湛的天才創新。
    文章用了秦湛和衛航聯合署名。
    衛航在前,秦湛在後。這是一種表現著作貢獻重要性的排名方式,可衛航自認,秦湛的貢獻更大。
    這一刻,衛航再不懷疑眾人對秦湛的評價——「他是個真正的天才,遲早會在物理學界有所建樹」。
    因為他的為人,也因為他的嚴謹。
    衛航與秦湛成了好友。
    兩人通過網絡交流,直到一年前,秦湛回國,在一所大學任教。
    在蓉城花開的四月,秦湛牽著顧辛夷的手,走到他的面前。
    衛航恍然明白秦湛的苦心。
    機場播報聲音不斷響起,一架架飛機隨之起飛落地,衛航飄飛的思緒被拉回現實。
    顧辛夷的睫毛一直在閃動,眼神驚疑不定,衛航再次看向秦湛,秦湛再次對他搖了搖頭。
    衛航和玲玲再次同他們告別。
    陸教授走在最前頭,率先檢票,秦湛緊拉著顧辛夷的手不放。
    顧辛夷的聽力已經恢復正常,但心裡的創傷卻未曾被撫平,衛航希望她能再次拾起畫筆,秦湛也這樣希望。
    那是她的夢想,注定要閃閃發光。
   
    飛機起飛後,顧辛夷沒能像來時候一般睡著。
    她一直看著秦湛,目不轉睛地看,看他的下巴的弧線,看他娟翹的睫毛,看他陰影裡的輪廓,似乎想把秦湛的過去未來都看透。
    玲玲說,當年雪崩,是秦湛把衛航背下山。
    不經意之間的話語,往往才是真相。
    顧辛夷看不破這樣的真相。
    她摸了摸耳朵後邊的紋身,這是她被老顧接回星城之後,醫生確診她右耳永久性失聰後紋上去的。
    她還記得紋身師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在手腕上紋了一朵花,聲音沙啞性感。
    「會有點疼,你能忍耐嗎?」紋身師問她。
    「能的。」顧辛夷哼聲,比這更疼的苦難她已經嘗過。
    顧辛夷用這樣的方式銘記德欽發生的事故,緬懷逝去的嚮導。而後來她的聽力有幸恢復,她也沒有將紋身擦除。
    窗外飛過的雲朵時而稀薄,時而厚重,成雲致雨就在對流層發生。
    秦湛偏過頭來,眼神乾淨澄澈:「在想什麼?」
    「在想你昨晚喝醉時候的樣子。」顧辛夷撒了個小謊。她也分辨不出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生物學上說,單細胞生物草履蟲能夠趨利避害,是一種本能的反應,而更高等級更複雜的人類則更能夠審時度勢,權衡輕重,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顧辛夷的目的是逃避。
    她想和秦湛談談過去,卻沒有足夠的勇氣。
    學委的失敗戀情給了她前車之鑒,加深了她內心的恐懼。
    而這些恐懼,不過是源於——
    她很喜歡秦湛。
    她不知道怎樣的喜歡算是愛,但每當秦湛同她說起兩人的未來時候,她總是欣喜萬分。
    美夢成真也莫過於此。
    她沒有秦湛聰明,不能在他的事業上提供幫助,但她希望世人都能夠給予他們祝福。
    秦湛眼神閃爍一下,靠近她道:「我喝醉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顧辛夷思量一陣,給了他一個形容詞:「可愛。」她補充道,「那時候的你最可愛了,比現在可愛一百倍。」
    「所以你對著可愛的我做了什麼?」秦湛低語,「是摸了我,還是看了我?」他指著褲子上的拉鏈。
    邊上有空乘推著餐車走過,顧辛夷惶惶摀住他的嘴,瞪了他一眼,卻遮掩不住滿臉紅雲。
    【表白日記】:
    她撒謊的時候,總是刻意瞪大眼睛。
    但既然她不想說,我也不勉強。
    總之,她高興就好。
    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控制我的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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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0111 0110
   
    江城的小雨已經下了足足三天,長江水位上漲。
    臨近清明,雨水是季節的主角,天色灰濛濛的,大大小小的建築被籠在輕紗似的薄霧裡。
    下飛機後,顧辛夷第一時間去看了丁丁,出發前給丁丁買的零食太多,它還沒來得及吃完,見到顧辛夷回來,拖著肥嘟嘟的肚子,湊過去舔顧辛夷的手。
    丁丁很懂得討好人,它希望以後每天顧辛夷都能給它買好吃的。
    伍教授養了一窩阿拉斯加雪橇犬,都是毛絨絨的傻大個,見到人進來,也不亂叫,在秦湛和陸教授腳邊嗅了嗅,又跑到顧辛夷身邊嗅了嗅,昂首挺胸,神氣兮兮地甩甩尾巴,幾隻小狗互相玩著小球。
    伍教授的住所同秦湛家規格一致,但裝飾更帶著田園風格,溫馨婉約,茶几上罩了一層格子方布,上頭擺著個小瓷瓶,一株康乃馨還帶著水珠。格子布有些陳舊了,洗的次數多了就會褪色,小瓷瓶上也隱隱有著裂紋。
    這一切營造出了女主人精心打理的氛圍。
    今晚的晚飯由伍教授全權承包,秦湛告訴她,老伍的手藝特別好,不輸給酒店裡的大廚。
    顧辛夷一點也不懷疑,看伍教授圓圓臉圓圓身子就知道了。
    陸教授在沙發上躺著玩開心消消樂,秦湛被招呼去廚房打下手,隨著點火倒油,一股香味瀰散開來。
    顧辛夷聽了伍教授的囑咐,給每一隻阿拉斯加犬準備著狗糧。
    對一個獨身老人來說,這樣的一間房過於空曠,是這些小狗陪伴著他,為他的人生添了一絲絲的溫暖。伍教授給每一隻小狗準備的狗糧都不相同,用了十足的細心。
    丁丁雖然有一窩的零食,但它對於好吃的總是來者不拒,吐著舌頭,叼著碗,小心翼翼地收下了。收下之後,它還朝四處看看,確定沒有兄弟姐妹和它搶食物,丁丁又把小碗藏進了狗窩裡,舔著面前的牛奶,愜意地「嗚嗚」幾聲。
    伍家的沙發還是老舊的樣式,杉木挫平,上頭塗上紅漆,因為年代久遠,帶著釉色的質感,矮桌上擺著一副照片。
    顧辛夷落座時侯剛好瞧見,不禁看了許久。
    照片上是一對年輕夫婦,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年齡,男人圓圓眼睛有著儒雅的氣質,女人剪了學生頭,笑容中難掩羞澀。這是一張黑白照片,但二人的舉止神情為照片添了喜慶的熱鬧。
    「這是老伍的結婚照。」陸教授道,他不知道何時關閉了手機,同她一起看著照片。
    廚房刀具與砧板的碰撞聲嗒嗒嗒,偶爾有水聲嘩啦啦,伴隨著爆炒的聲響,叫廚房裡的人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我妹妹,是不是挺好看的?」陸教授指著照片裡的女人,臉上掛了笑容。
    顧辛夷端詳半晌,認真回答道:「嗯,好看。」是真的好看的,沒有色彩的照片裡,女人穿著旗袍,面貌秀致,齊耳短髮發尾向內側彎曲,身姿曼妙。陸教授和她的輪廓依稀相仿,血緣是一種神奇的東西。
    「我也覺的她挺好看的,讀書時候,不知道怎麼就看上了老伍這個傻小子。」陸教授呵呵笑,又摸了摸自己銀白的頭髮,「她是真好看啊,只有我們會變老。」
    一句話裡,多少酸楚在其中。
    照片定格了女人的生命,在最美麗的雙十年華,只有她的青春永不腐朽。
    已經過去好幾十年了,伍教授從風華正茂,變成了孤寡老人,陸教授也是一樣。
    歲月只優待逝者,不曾留戀生者。
    顧辛夷沉默著聽著陸教授敘述。每一個人身後,都不缺乏自己的故事。只是有的藏得深,有的藏得淺罷了。
    「他個臭小子當年還敢給我妹妹寫情書,都寫一些數學公式,傻不愣登的,不知道我妹妹看不懂啊?」陸教授緩緩道,「後來我妹妹找我給她翻譯,這才抓住了這個賊膽包天的小壞蛋。」
    顧辛夷想到數學課上,伍教授的必備大講堂——「浪漫的數學」,不禁點點頭:「那後來呢?」
    「後來的事情,就多了去了啊。」陸教授目光悠長,像是飄到了遠方,聲音也悠悠的,遙遠地仿若被風吹過來,「總之啊,兩個人相處,彼此之間,信任才是最重要的,好與不好,心裡都知道。」他不再談論過去的故事。
    顧辛夷抬頭,陸教授看著她溫和地笑了笑,站起身來,去了廚房端碗筷。
    夜色合攏,細雨濛濛。幾人圍坐在飯桌上。
    伍教授做了四菜一湯,葷素搭配,營養健康,他做的菜偏清淡,但賣相極佳,混合著芳香味,讓人食指大動。
    他給每人盛了一碗白米飯,又單獨用了一隻稍小一些的瓷碗,架著筷子,擺在一旁。這碗飯,是不會有人動用的,顧辛夷透過米飯蒸騰交織的霧氣看著伍教授圓圓的臉。
    這時候的他更嚴肅一些,沒了課程上的老小孩模樣,莊重肅穆,眼底有淡淡的柔光閃過。
    秦湛給她夾了一筷子牛肉,頗有些得意地道:「快嘗嘗,這可是我做的。」
    這是飯桌上唯一一個偏辣的菜,顧辛夷喜歡吃辣。
    秦湛對她好與不好,顧辛夷都知道。
   
    清明節如期而至,沿襲傳統,這是掃墓的日子。
    童如楠是江城本地人,假期一早,就收拾了行李,同父母一起返回鄉下老家。衛紫趁著假期,和自行車協會的朋友來了一次騎行,從學校開始,繞行江城一周,期間會跨過長江大橋,沿河觀光帶,領略江城三鎮風光。
    賈佳離家路途甚遠,加上天氣時而陰,時而晴,便就待在宿舍整理稿件。她又返回了新聞部,部長念在她上學期的辛苦以及勤勉,沒有在意她中途退出新聞部的插曲,但賈佳心裡過意不去,嘴上說不出,心裡就愈發焦急,對待工作也就愈發認真了起來。她把留長的頭髮剪短了一些,恢復初見時侯,齊劉海波波頭的模樣。
    顧辛夷把她的轉變看在眼裡,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賈佳再不同炮叔來往了,甚至連話都不說一句,上課時候坐的離炮叔遠遠的,凡班級活動,只要有炮叔在的場合,她都婉言謝絕,推脫說要事纏身。
    這樣的疏離,明眼人都能看出問題來,炮叔自然也看出來了。
    他堵著賈佳詢問過原因,未得結果後又來問顧辛夷,顧辛夷歎了口氣,敷衍過去。
    女孩的自尊心何其敏感,樊陽初不經意之間的話語給了賈佳致命一擊。
    像是破碎的鏡子,再也圓不回去。
    房間裡鍵盤敲擊聲音不絕,電腦屏幕明明暗暗,在賈佳臉上蒙上一層灰色的光。
    顧辛夷拉開椅子,坐在桌前。
    去蓉城參加衛航的婚禮耽誤了兩日半的課程,秦湛已經替她補上來了,但作業還沒有做完,她要趁著假期的功夫完成任務。
    作業本上慢慢填滿方塊字,她在寫《大學物理》的題目,現在教授的是力學問題。其中一道問題描述的是登山隊登山做功,從山腳到山頂的高度未知。
    顧辛夷想起了衛航。
    她停下筆來,翻開學校的論壇和官網。
    衛航是陸教授的學生,離校不久,網絡保存的信息能持續到很久以後。
    她翻到了衛航的一篇採訪稿,在瀏覽過許多網頁之後,上頭還附上了衛航的照片——
    同她印象中的一般無二。
    只是更加自信,更加英氣勃發。
    衛航是少年天才,早年跳級,上大學時是全校最小的學生,研究生及博士生都就讀於陸教授手下。
    筆者詢問他,他的夢想是什麼,衛航沒有思忖,脫口而出:「我要超越我的導師,成為一名科學家。」
    這樣的回答並沒有被人嘲笑,在科大校友的認知裡,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奇。
    採訪稿在這裡戛然而止,筆者奉上了溢美之詞,期待衛航有所成就的那一天。
    衛航最後沒有等到那一天。
    他的夢想葬送在了梅裡,葬送給了自己。
    顧辛夷關閉網頁,打開同期博士生名單公示,衛航赫然在列。
    他的名字和博士論文並列在一起,備註是退學。
    《單基版全固態介觀太陽能電池》,衛航被退回修改的文章。
    顧辛夷見過這篇報告,在秦湛的辦公室裡,上頭寫著秦湛的名字,她當時還看了許久。
    她複製了這篇文章的標題,在搜索器內查詢,未曾有人發表。
    顧辛夷愣住。
    她靜靜地看著屏幕許久,十幾分鐘後,電腦進入了睡眠模式,一片漆黑。
    賈佳拍醒了她。
    「月底去不去看電影?有新片上映哦。」賈佳搖了搖手機,上頭有圖片劃過。
    「你想去看哪一部?」顧辛夷收攏心神,轉身問她。
    賈佳鼓了股腮幫子,眉頭皺起來,糾結片刻後言道:「要不去看《左耳》吧,我初中的時候還看過原著小說呢,當時躲在被窩裡看,後來哭得不要不要的。好歹是原著粉,要支持一下。」她又道,「誒,對了,你看過這部小說嗎?」
    顧辛夷搖頭,又不再言語。
    賈佳見她似乎興致不大,便歇了心思,找尋別的夥伴去了。
    顧辛夷帶了一把傘出門,去往圖書館借了這本書來看,借書回來的路上,剛巧又下起了雨,她撐開傘,走過一個一個水坑。
    當天夜裡,顧辛夷看完了這本書,或許是感同身受,她和初中時候的賈佳一樣,哭的不要不要的。
    落地窗外的雨聲瀟瀟,蓋住了她淺淺的嗚咽聲。
   
    四月二十四日,《左耳》同名電影全國上映,收穫票房四億。
    每天的微博新聞都會更新有關電影的最新消息,顧辛夷在電影下線的前一天,網上預訂了兩張票,一張給她,一張給秦湛。
    傍晚,秦湛牽著丁丁和她一起散步。
    已經過了谷雨,天朗氣清。谷雨分為三侯:「第一侯萍始生;第二侯烏鳩拂其羽;第三侯戴勝降於桑」,這意味著寒潮天氣基本結束,氣溫回升加快,正是莊家生長的最佳時節,科大的梧桐樹也在這時候肆無忌憚地吸收著養分,生發枝椏。
    丁丁的發情期在零食的供養下結束,小肚子又肥了一圈。為它的健康考慮,顧辛夷有意識地剋扣它的口糧,這讓丁丁最近總不待見她。
    連日來的小雨天氣結束,地面乾燥,丁丁縮成一團,纏著秦湛給他買好吃的。
    秦湛看了看顧辛夷的眼色,摸了摸鼻子,沒有拿出錢包的意思。丁丁遂而攤在了草地上,不肯動彈。
    顧辛夷看著它裝死的模樣笑,秦湛握著她的手不理睬丁丁。
    天際有霞光,演化出斑斕景象。
    顧辛夷深吸一口氣,道:「能陪我去看電影嗎?就明晚,我票都買好了。」言罷,她望向天際線。
    她的心怦怦直跳,幾乎要跳出胸膛。
    她花費了許多勇氣,才將邀請說出。
    「什麼電影?」
    「《左耳》。」
    秦湛摩挲著她的手腕,隔了一陣後,應聲道:「好。」
    他回答地乾脆,顧辛夷卻起了遲疑:「你不是不看愛情片嗎?」秦湛曾說,看愛情片是花錢騙自己,看恐怖片是花錢嚇自己,都划不來。
    「你要知道,看電影和陪女朋友看電影,完全是兩碼事。」秦湛理所當然地回答。
    顧辛夷:「……」
    次日五點半,用過晚飯後,秦湛開車帶著她去電影院。
    一路上,顧辛夷的手出了許多汗,都是冷的。
    她努力不讓秦湛看出破綻來,笑著去取票,秦湛給她買了一個大桶的爆米花套餐。
    《左耳》講述的是左耳失聰女孩的青春故事,青春裡總是帶著笑和淚。
    顧辛夷咬了一顆爆米花,偏過頭看秦湛的臉。
    電影屏幕映射出來的光線明亮,秦湛看得很認真,長長的睫毛時不時上下閃動。顧辛夷看得呆住,直到爆米花在口中化開,她才回過神。
    影片是標準時長,顧辛夷一直等待著片尾滾動的工作人員名單放映完,才和秦湛走出了影院。
    走出影院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商業街燈火通明。
    在走過兩個路口後,顧辛夷停下腳步。
    週遭有噴泉隨著音樂舞動,繁華熱鬧。
    「我的耳朵其實也曾經聽不見過。」顧辛夷道,「是右耳,後來痊癒,但我不知道會不會復發。」她轉過身,背對他,「秦湛,你介意嗎?」
    音樂聲音在這一刻靜下去,世界彷彿只有她和秦湛,她等著秦湛的回答,像是在等待死神的宣判。
    「不介意。」秦湛從後面擁住她,「如果有那麼一天,我的甜言蜜語,只說給你的左耳聽。」
    他親吻上顧辛夷耳後的紋身,「要聽我的故事嗎?」
    【表白日記】:
    想要和她坦誠相待。
    或者是,坦陳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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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0111 0111
   
    秦湛親吻上她耳後的紋身:「要聽我的故事嗎?」
    四月底的風帶著溫和,恰如他的語調寧靜。廣場上噴泉湧出的水花濺落在地上,散落開來,打濕行人的鞋。有情侶在水幕前合影,各自比出半邊愛心,然後合成一個。
    顧辛夷微不可查地嗯了一聲,握住了秦湛環著她腰際的手。
    秦湛的手一直是熱的,而她的很涼,根據熱學定律,熱量通過接觸發生轉移。
    霓虹燈明明滅滅,構造出綺麗的圖案。
    顧辛夷突然一下就釋然了,胸口的大石頭恍然之間落地,一絲陰霾被秦湛手心的溫度蒸騰揮發,消失不見。
    「會是個很長的故事嗎?」顧辛夷問。
    附近有一家人從長椅上離開,秦湛拉著她順勢坐下:「你想聽長一點的,還是短一點的?」
    「那就長一點的吧,我想聽你說說話。」顧辛夷貼近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鼻尖縈繞著他乾淨的氣息。
    秦湛摸了摸她柔軟的長髮,組織話語。他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從頭和她說起。那些飄遠的記憶已經化成荒原,寸草不生的寂寥裡,甚至聽不見一聲跫音。
    確確實實,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秦湛出生在一個並不美好的家庭,這樣的不美好,來源於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
    他的父母由於利益結合,父親接手家族事業,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母親則是著名科學家的女兒。一個想拿到研發專利,一個想嫁入豪門,二者一拍即合。
    新婚之後,互相利用的兩人也確確實實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如此,才有了秦湛。但面子工程始終是容易破碎的,隨著秦湛母親的懷孕,愈來愈多的摩擦產生,最後婚姻走向墳墓。
    但他們是不可能離婚的。
    秦湛的父親是出於企業形象的考慮,而母親則放不下生活的優渥。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不過如此。
    他們保持著恩愛夫妻的形象,但人前有多少的風光,人後就有多少的苦澀。
    秦湛就是在這樣不被期待的情況下,降臨到世間。
    他出生時候,正好趕上爺爺的六十大壽,家裡的流水席擺了整整十天,來往的賓客用了最多的溢美之詞來稱讚他的福氣,一份份禮物上都寫著對他的祝福。
    出生後,他沒有嘗過一滴母乳,甫一出院,便被送往了爺爺身邊,美其名曰是害怕老爺子一人生活,難免孤獨。
    生活給予他唯一的溫暖,來自這個年過花甲的老人。
    秦湛說話很早,開口說的第一個名詞是爺爺,爺爺當時就笑,把他抱起來,在他臉上親,眼淚都掉了出來,又哄著秦湛喊爸爸媽媽,但他沒有喊出口,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
    在他懵懂的歲月裡,沒有這兩個人出現。
    在秦湛學會走路後,父母把他重新帶回身邊教養。
    血脈有時候真的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就流淌在身體裡,牽動著思維。秦湛喊了爸爸媽媽,在沒有人教導的情況下。
    他的父母很欣喜,把他抱在懷裡不肯撒手。秦湛環住了父親的脖子,他想,父親比爺爺要有力氣,能一直抱著他不放。
    大抵是新奇,又或許是愧疚,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在他面前扮演著設定好的形象,對他照顧有加,可日子久了,這戲也演不下去了。父親忙於工作,很少返家,母親忙於交際,早上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晚上在十二點鐘聲響起之後,迷迷糊糊地歸家。
    他的童年,就在高跟鞋滴滴答答的聲響中,悄然流逝。大大的空曠的別墅裡,母親晨間的香水味道和夜裡的酒精味道瀰散在空氣中,這讓他知道也銘記,還有一個人同他住在一起。
    父母在他五歲的時候爆發一場大爭吵,主題是出軌。
    母親很擔心她的地位被撼動,頗有些歇斯底里,父親則冷眼旁觀,最後承諾母親,他會保證她的權利:「我們之間,只是交易,不是愛情。我會按照合同履行義務。」
    秦湛穿著睡衣站在樓梯上,他們的吵鬧聲太大,把他吵醒,他想了很久,蹲在一邊的綠植旁,借由寬大的葉片作為掩體。
    這是他第一次聽聞「愛情」這個名詞,陌生地彷彿上頭結了一層冰霜。
    母親憤恨之餘打破了許多器具,連同秦湛的玩具一起,在與地面碰撞的剎那,發出清脆的響聲。
    秦湛暗暗回了房間。
    那天夜裡很熱鬧,是中秋,天上月亮大大圓圓,光華泠泠。別墅區裡許多人家辦起了派對,燈火透過窗戶和茂盛的樹木的遮擋,讓他瞧見。他就趴在陽台上看,看了許久,天邊還升起了孔明燈,明亮得像是另一個月亮。
    秦湛很羨慕。
    父母爭吵過後再也無心照拂他,他再次被送回爺爺身邊。
    這讓秦湛很高興,甚至覺得天氣都變得晴朗了。
    爺爺教導他唸書,教導他做人,教導他認識節氣變化,教導他領略山河風光。
    爺爺沒有過多的和他解釋,只是每年會帶著他旅行。
    在他十二歲之前的歲月裡,他就同這位老人一起,從南方走到北方,從春季走到冬季,看過許許多多的人,見過許許多多的事,也游賞過綺麗美景,壯麗河山。
    去的地方多了,秦湛也就知道的多了,他開始明白,不是每一對夫妻都會恩愛,也並不是每一對父母都會對自己的孩子傾注全部的愛。很幸運的是,他還有一個愛他的老人。
    十二歲那年的四月,爺爺帶他去雲南香格里拉,拜訪神秘的雪山,進而入藏,瞻仰布達拉宮。
    在麗江的酒店入住時,店主告訴他們:「若能等到雲霧退散,看到霞光掩映中的梅裡十三峰,會幸運一整年。」這是香格里拉的傳言,每一個藏民都很相信,秦湛的爺爺也很相信,於是他想帶秦湛去看山。
    酒店離荒涼貧困的山區很遠,站在突起的山坳上遠眺,梅裡雪山始終被雲霧遮擋,白茫茫一片。
    秦湛不想去看,他不相信這樣的傳聞,因為他從未被幸運女神眷顧。
    但爺爺很期待,皺紋密佈的臉上甚至泛起了紅潤,眼神裡閃著光芒。
    爺爺找了一名有經驗的導遊,帶著他們去看雪山。
    沿途經過214國道,這是滇藏公路的一條,建設過程中花費人力物力龐大。
    車子停在飛來寺,這裡距離德欽縣城約有8公里,正對著梅裡雪山主峰卡瓦博格峰。這是觀看梅裡雪山的絕佳位置,也是攝影愛好者拍攝日照金山的理想平台。
    這時候還是夜色朦朧,天際的啟明星懸於高空。
    導遊開著車燈,由於空氣清新,燈光照射不出一絲的灰塵。趁著等待日出的功夫,導遊和他們介紹起太子十三峰,從山峰名字到其中傳言,一項項娓娓道來。
    導遊講到1991年1月4日,17名中日聯合登山隊隊員在攀登梅裡雪山過程中不幸遇難的故事,海拔六千七百米四十米的主峰奪取了經驗豐富的登山運動員的性命,這為本就傳奇的雪山添上了一絲神秘的氣息。藏民們也就愈加信奉自己的神山,之後出台政策,出於宗教保護,梅裡雪山主峰禁止攀登。卡瓦博格峰成為了一座無人登頂的處女峰。
    導遊把登山隊員遇難的過程描繪地很是生動,講到危險之處,更是壓低了聲音。
    秦湛並沒有多大興趣,轉身打開車門,下車。
    這一年裡,他和爺爺很幸運地看到了雲霧退散,日出時分,金色的光芒遍灑雪峰,白雪又將光線反射回天際,交織成為一幅動人的景象。
    但神山並沒有按照傳說,賜予他該有的幸運。
    從布達拉宮返回京城,爺爺患病住院,他被父母送往美國求學。
    這是一家人極其罕見的意見統一。
    外公是一位科學家,早年間也曾留洋,自然希望秦湛能學有所成,將來回到祖國;爺爺則希望他能夠在自由的無壓迫的環境中成長。
    秦湛在醫院裡看過爺爺之後,隻身橫跨太平洋,去向彼岸。
    秦湛去看爺爺的時候,爺爺沒有甦醒,鼻腔中插著呼吸管,手指無意識地低垂。他頭上的白髮已經很多了,稀稀疏疏地散落在藍白條紋的枕頭上,臉上皺紋愈發深了,像是傷痕纍纍的樹皮。
    他就像是一棵樹,經歷過寒暑易節,歲月輪迴,終於要枯萎了。秦湛這樣想。
    去往美國求學並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對秦湛來說是這樣。
    週遭的每一張面孔都寫滿了陌生,就連食物也變得面目全非。
    但他很努力地在學習,因為每天晚上,他會和爺爺打上一個電話,告訴爺爺,他變得有多麼優秀。越洋電話像是一條線,一頭繫著他,一頭繫著他爺爺,似乎只是聽見彼此的呼吸,就會覺得慰藉。
    這時候他開始感謝父母,給了他一顆相當聰慧的大腦,他很快從一眾學生中脫穎而出,甚至在典禮上,代表全體學生發言。也就在中學時代,他開始研究物理,物理讓他知道,一切事物,都有跡可循。外殼在變,但核心不變。
    十五歲那年,秦湛又一次在春節返家,一家人會在這時候聚在一起。
    同往年一樣,他們會拍一張全家福,洗出來後,每人都有一份。
    爺爺在秦湛的照片背後寫上了「新年快樂」幾個字,並和他一起上街,買了一個相框。
    爺爺的精神狀態超乎尋常的好,嗓門都變得大聲了,但這不過是迴光返照。
    這一年冬天最冷的時候,爺爺離開人間。
    秦湛剛好十五歲,爺爺就剛好七十五歲,他們生於同一天,注定是要成為一家人的。
    秦湛在那一天,流了一晚上的眼淚。
    律師接受委託,宣佈遺囑,秦湛得到了全部,從名下房產到古董文物,以及總公司的股份。
    這個老人把他一生奮鬥所得的財富轉讓給了孫子。
    母親忽然對他噓寒問暖,父親開始勸說他回國讀書,之後接手他的事業。
    秦湛覺得很可笑。
    他在大年初十的夜晚再度離開。這是爺爺給他看好的日子,黃歷上說,初十宜遠行。
    這一次,他只帶走了一個相框,照片上是笑意融融的一家人。
    他在登機的時候也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還沒到滿月,但月色也是明媚的。秦湛卻覺得孤獨感恍然之間襲來,日後,就再也沒有人會陪伴他,和他打電話了,隔著廣袤無垠的太平洋,兩塊土地上,唯一相同的就是天上的月亮了。
    回到美國後,他辭去了家裡的管家,換了一套公寓,過上了一個人的生活。
    他變得更努力,用大部頭的書籍麻痺自己,圖書館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因為那裡不會有人說話。
    他的記憶從此變成了黑白,像是原野被冰川覆蓋,一夕之間,物種滅絕。
    有得必有失。
    得益於他心無旁騖的學習,十八歲那年,他參加全美科技大賽,獲得頭名,評委中不乏享有盛名的專家學者,其中一名更是功績赫赫,是當今物理學界的高山。
    秦湛寫了一封長信給這位評委,評委破格收他為研究生。這一下,省去了他四年大學的光陰蹉跎。
    眾人紛紛對他祝福,甚至連久未練習的父母都表示了自己的喜悅,當然,他們更多的覺得,有這樣一個兒子,又可以給他們帶來一筆面子上的財富。
    秦湛在晚上放了一盞孔明燈,在郊區放的,孔明燈飄飄搖搖地升上去,光圈慢慢變小,最後消失不見。
    他回去之後打了一個越洋電話,打給爺爺,對面顯示是空號,他就聽著嘟嘟的聲音入眠。
    十八歲之後他開始喝酒,玩起了賽車,風馳電掣的速度讓他能在一瞬間抽離現實。
    他把爺爺給他的財富封存,轉而自力更生。
    他的爺爺也是在這一年開始,白手起家,一點點積攢起身家。
    秦湛想像爺爺一樣。
    來錢的方法有許多,但秦湛最喜歡的是打黑拳。贏一場,可以得三十萬美金。
    遇上衛航的時候,他才從地下賭場出來,臉上落下的傷口還沒有好全。
    衛航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身上有和煦的陽光,和大多數中國小孩一樣,他生活的環境很溫暖,享盡父母寵愛。
    那時候秦湛已經從mit博士畢業,留校成為講師,但因為論文夠多夠精,也能夠在教授席位上博得一座。
    衛航請他來點評,秦湛自然是沒好氣的,一通貶低,算是內心的一點小陰暗吧。
    交流會結束,秦湛正好是悠閒的時候,正好是四月,距離上次看到梅裡雪山過了十年。
    秦湛想再走一遭香格里拉。
    這一去,他等來了十年前神山卡瓦博格峰沒有賜予他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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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0111 1000
   
    梅裡雪山位於雲南德欽縣東北部十公里處,是滇藏界山。它處於世界聞名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江並流」地區,北連西藏阿東格尼山,南與碧羅雪山相接,平均海拔在六千米以上的山有十三做,並稱為「太子十三峰」。
    遠眺雪山的時候,秦湛這麼和同伴介紹。
    已經過去十年,記憶都褪去了痕跡,可導遊當年在車上說過的介紹,秦湛一點也沒有忘卻。他還記得那天天光熹微,導遊開著車燈,爺爺認認真真地傾聽。偶爾吹來的風裡夾雜著晶瑩的雪片,簌簌地堆積在飛來寺的斗拱飛簷上。
    同伴有兩人,是他賽車時候認識的,聽聞雪山遇難傳說,便也興致勃勃同他一起上路,其中一人更是一名專業的登山運動員。按照十年前的路線,秦湛決定先至麗江再走雪山,最後入藏,行至布達拉宮返程。
    落腳麗江不久,他幾經輾轉,找尋到了當年的導遊。
    導遊已經不再帶人進入香格里拉游賞了,他的兒子開了一家民宿,導遊就幫兒子照看生意,他熟悉德欽路線,又頗善言談,每一個入住的旅客都會被他訴說的傳說不自覺吸引。
    民宿的外頭掛著大紅燈籠,都是紙糊的,一盞盞接連著垂在門楹旁,襯得木質小樓古樸雅致。
    跨過門檻,正對面的牆上掛著照片,都是導遊歷年間照下的,秦湛順著時間坐標往後找,導遊記錄下了十年前的日照金山勝景。
    正巧來了一批年輕的旅客辦理了入住手續,由出示的學生證可以看出,這是一眾大學生,嘰嘰喳喳地圍著導遊詢問,導遊也樂意和他們說話。
    多少時光過去,藏民口中代代相傳的故事依舊沒有改變,導遊又說道:「來參拜雪山的人相信,若能等到雲霧退散,看到霞光掩映中的梅裡十三峰,會幸運一整年……」
    秦湛就倚靠在門口靜靜地聽著。
    有學生疑惑,指著牆上大片排開的日照金山照片,問:「那大伯,您每一年都看到了雪山,豈不是每一年都超級幸運?」
    導遊聽聞就哈哈笑起來,身下的椅子都在動搖:「是啊,每一年都很幸運,第一年看到雪山,我妻子就懷孕了,後來我就專門帶人去看山,日子就越過越紅火了。」他沒有隱瞞自己的發家史,倒是格外誠實,「現在我不去看雪山了,年紀大了,也不好上去,不過我兒子每個月都會去德欽一次,去等日照雪山。你們要是願意等,過個一星期,我兒子就會開車過去,到時候你們可以搭他的順風車。」
    藏民們大多淳樸,導遊就算是開店做生意了,也還是記著送人家人情。
    學生們一行正好四人,面對這樣的一份驚喜,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下來,不過是等待一個星期,這時間可以游賞麗江風光。
    人群裡又有人問道:「那大伯,哪次看雪山讓你印象最深刻?」
    「印象最深刻?」導遊扶著椅子,思量起來,「應該是十年前吧,大概是四月的時候。也就是這時節。」
    秦湛陡然直起了身子,插在口袋裡的手不自覺收緊。
    導遊看著照片恍恍惚惚:「我當年陪著一對爺孫,去飛來寺觀景台,其實也不只是他們兩個人,還有一群保鏢,一個個跟拍香港大片似的,穿黑西裝,我的車坐不下那麼多客,還特意想去借別人的車,那個老爺子就說不用,保鏢自己解決。好傢伙,後來我就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麵包車,後頭跟了一行威風的黑轎車,別提多帶勁了。」
    說到這裡,學生們哄然大笑起來,導遊老臉也紅彤彤的,接著話茬說下去:「其實雲南四月多雨,滇藏邊際也都是水霧,憑借我多年的經驗,那時候是很難看見日照金山的,但我也不能明說,只是說有緣人才能等到。那對爺孫裡,爺爺很相信這話,小的就不相信了,不過那個小男孩長得好看,白白淨淨的,不喜歡笑,小大人一般。後來上了山,我們在車裡等著,日出就到了,那個小男孩下車剛好瞧見,不過他爺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因為那時候他正巧叫人給他孫子拿一件外套,就晃了神,一回頭的功夫,雲霧就合攏了,也就看不見雪山了。」導遊唏噓,「所以後來我就愈發相信我們神山有靈,只能叫該看見的人看見。」
    秦湛僵在了原地。
    有風吹來,拂動紅色的燈籠,木質的門被吹得吱呀吱呀地叫喚,卻喚不醒秦湛的神魂。
    原來當年只有他一個人等到了,爺爺沒有。
    他到了如今,才明白。
    「那後來呢,後來怎麼樣?」學生們聽故事聽得入迷。
    「後來啊,其實我很擔心,他們會不給我付工錢,因為畢竟那位老人沒有看見雪山,加上他們人多,我也不敢挑明,等我開車原路送他們下山,小男孩的爺爺把錢給了我,是我該得的十倍。」導遊左右手食指伸長,在空中比劃了一個「十」字,「他說,他這是最後一次帶他的孫子出來旅遊了,以後就不能陪他的乖孫了,所以只要他的孫子瞧見了,就是他也瞧見了。他說話的時候還咳嗽了,我猜,他的身體也不好了。我靠著這筆多來的錢,買了供奉送給梅裡十三峰,又加上我自己的積蓄,買了一輛更好一點的車,慢慢就過上了現在的日子,說來也很怪,從那以後,只要我帶人上山,每每都能看到日照金山,大概是神山真的接受了我的供奉吧。」
    故事說完了,天色也已經沉了。
    學生們熱熱鬧鬧地散開,只留下門口的秦湛和坐在椅子上看雲朵的導遊。
    「您好,是要住宿嗎?請問有沒有預約?」導遊迎上來問秦湛。
    秦湛垂著眼眸,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只是路過,偶然聽到了您說故事。」他退後一步,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我該告辭了。」
    從導遊口中,他機緣巧合地得到了一切的答案。
    十二歲那年,他無奈出國,其實是爺爺早已下定的決心。
    他走之前,導遊送了他一副自製的地圖,描繪著去往香格里拉的路線,並將沿線美景和注意事項全部標出。
    秦湛看了導遊好幾眼,導遊已經老了,臉上有斑點,高原的環境讓他的皮膚乾涸,他從一個中年,變成了一位短小精悍的老者了。
    沒有人能逃過歲月的鐮刀,他的爺爺不能,導遊也不能,只有去往梅裡的路線,數十年不曾有一絲一毫地改變。
    隔日,秦湛就和友人踏上了這條路。
    幾日裡,氣溫不斷攀升,常年路面附有冰霜的214國道都變得乾燥,週遭淺薄的冰層融化,雪水滲入地底,日頭高掛。
    有登山專長的朋友說,這不是一個好天氣,但如果運氣夠好,這就是最好的天氣。
    秦湛聽得迷迷糊糊,但無論運氣好與不好,他都是一定要上山的,十年前,爺爺因為身體原因,未曾踏足雪山範圍一步,這是他們祖孫二人共同的遺憾。
    行至飛來寺,遊人眾多,飛來寺不再僅僅是個寺廟,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集散小鎮,遊客絡繹不絕,秦湛被堵在路上近一個小時。
    這一次,他沒有看到雪山,雲霧像是一層面紗。
    大概是他對神山不夠敬畏吧,秦湛想。
    進入德欽是在夜裡,他們將車停在了飛來寺,徒步前往雨崩村下。
    雨崩村分為上下村,上村可以通往攀登卡瓦博格的中日聯合登山大本營,下村通往雨崩神瀑。這裡的村民維持了幾百年來農耕畜牧的傳統生活方式,木質結構的平房,用膳食搭建庭院的圍欄,悠然行走於土石路上的牛羊和騾馬,無不彰顯著世外桃源一般的祥和安寧。
    同秦湛一起來的兩人對這裡充滿了好奇,這是在高樓林立的城市裡罕見的景觀,中國原始的生產生活也讓外國人疑惑。
    但秦湛卻沒有過多的心思和他們解釋,他看向對面屹立的卡瓦博格峰,心中恍然有風起雲湧。
    雨崩村不適合露營,過低的氣溫甚至將人活生生凍死在夜裡,呼叫都沒來得及喊出口。
    因此,他們一行人在村民家中住下了。
    待到清晨濃霧四起,秦湛又背著行囊上路。
    雪崩來臨之前,他們已經走過了雨崩神瀑。
    高山上日朗雲清,為了避免眼睛受到刺激,秦湛聽從登山員朋友的告誡,戴上了防護眼鏡。
    融化的雪水一部分匯聚起來,流向懸崖,形成瀑布,一部分滲入雪下。
    秦湛不再向前行走。
    冰的密度與水不同,同樣的元素,同樣的化學式,但受力能力也截然不同。
    登山員朋友聽聞解釋後,也停下來,他想到的是更大的災難。
    憑借經驗,他們沿著山脊行走,並在附近挖出了洞穴,躲藏進去,並在每人身上都繫了一條紅色的布條。
    大片的積雪滾落下來之前,秦湛最後做了大聲警告「雪崩」,再多躲進了洞內。
    這個洞保全住了三人的性命,甚至除了略有狼狽之外,他們不曾有一絲的不適,山脊線的陡峭讓積雪無法堆積,但下山的路已經被封鎖,平坦的地帶都有可能是雪崩的陷阱,稍不留神就會塌陷。
    他們帶去的食物依舊充足,在經歷一天一夜的等待和補給後,選擇了下山。
    這一天一夜裡,陸陸續續有新的雪崩發生,直到後半夜才止住了趨勢,氣溫在急劇下降,下山是唯一的選擇。
    秦湛走在隊伍的最後面,他最為靈活,身手也最好,登山員朋友走在最前頭,他經驗豐富,適合帶路。
    雪地裡紅色是十分醒目的顏色,秦湛身上的登山服是,紅布帶是,血,也是。
    秦湛看到了遠遠走來的一行人,身上有或多或少的血跡,互相攙扶著走著。大災面前是沒有國界的,登山員朋友比他更熱心地主動上去支援,對方的隊長懂得英文,在交談過後,秦湛被分配去給傷員做簡單治療。
    他是打過黑拳的,身上會有大大小小的創傷,都說久病成醫,他也算是一個醫生了。
    那日裡風雪瀰漫,像是粉塵遮住前路,莽莽冰川開裂,張開血盆大口。
    他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第一次看見了顧辛夷。
    她是這支隊伍裡年齡最小的,還是個女孩,在災難肆意踐踏時候還能保持鎮定,很不容易。
    大抵是聽見了身邊的動靜,顧辛夷抬起頭來看他。
    源於本能的自我保護,秦湛在外從不過多自我介紹,這一次也一樣,他只是告訴顧辛夷,他也是登山的遊客,現在有義務來幫助她們。
    由於先前為了提醒旁人,大喊「雪崩」,秦湛的嗓子已經啞了,在風雪裡聽來失了真切,顧辛夷也沒有在意,將隊友的情況告知。
    秦湛替傷員做了處理,止住了傷口處的血流。
    顧辛夷抬起頭來對著他笑,秦湛這才發現,這個小女孩長得極其貌美,像是傳說中的雪女,皮膚晶瑩白皙,眉梢的一粒紅痣彷彿匯聚了晨曦的金光。
    他向顧辛夷詢問隊伍遇難過程,她看起來,大概是整支隊伍裡,最健全也是神志最清醒的人了。
    顧辛夷用了最少的語言告訴他最多的情況,談到嚮導逝世,她不免低落,但只是一小會,便又收斂神色。
    風雪愈發大,致使無法行路,一隊人找了穩固的山石作為掩體,秦湛和顧辛夷留下照顧傷者,登山員和另外一位友人以及隊長前去探尋路況。
    秦湛在傷者裡找到了衛航。
    失去意識迷迷糊糊的衛航,衛航倒能認得出他來,甚至還有力氣瞪他。
    衛航傷勢極重,右腿被滾落山雪壓住,幾小時後才得到救助,但神經以及血管在極度深寒情況下,已經開始壞死,在這樣的情況下,衛航還發了低燒。
    同交流會上做發言的意氣風發的青年模樣截然不同。
    顧辛夷用樹枝替衛航醉了臨時固定,減少患肢的活動,避免二次損傷。
    「他的腿好不了了。」秦湛這麼和顧辛夷說,「只能截肢保命。」
    顧辛夷異常安靜,不像個十五歲的姑娘,她點頭道:「我知道,但你可以先不要告訴他嗎?」
    「為什麼?」
    「因為他還要回去見爸爸媽媽。他不可以沒有希望。」顧辛夷說得很小聲,從呼嘯的山風裡傳來,像是在對自己說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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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0111 1001
   
    梅裡雪山數百里延綿的雪嶺雪峰,佔去德欽縣34.5%的面積,而主峰卡瓦博格峰更是以其巍峨壯麗,美麗莫測聞名於世。但這樣的美麗,輕而易舉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像是絕美面具下的死神,持著鐮刀,拖著鎖鏈,世界從此消亡無聲。
    衛航就處在死亡的邊緣。
    秦湛不希望看到衛航也離開,這會加重他的罪孽,畢竟衛航是因為他才來到德欽散心。
    登山隊裡都是普通遊客,徒步行走背不了多少物品,秦湛和朋友此時的物資成了救命稻草。
    秦湛給每一個隊員分了乾糧,都是壓縮品,不好吃,但勝在熱量足,最後才分到顧辛夷手上。將餅乾遞給顧辛夷時,顧辛夷手部顫抖,食物全撒在了地上,她摸索著,一塊塊撿起來吃掉了。
    地上的雪沾了一些血跡,有些髒,秦湛以為,像她這樣嬌生慣養的小女孩是會嫌棄的,但顧辛夷沒有,她視這些餅乾為珍寶,一點殘渣也沒有留下。
    秦湛看了她好幾眼,心裡有些疑慮。
    在衛航低燒不止的同時,隊裡另一位患者情況也非常不好。
    是一對夫妻,雙雙肋骨折斷,丈夫昏迷不醒,妻子呼吸困難。
    顧辛夷叫隊友用吸管插入妻子的喉嚨,女人喉頭有痰淤積,眾人嘴上不說,心裡是不願意的,顧辛夷把痰吸了出來。
    身邊有人輕聲告訴他,發生雪崩時候,顧辛夷是第一個清醒的,衛航是她救下的,還有這對夫妻也是,她還把逝去的嚮導身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將他埋在雪裡,立下了一塊簡易的墓碑,希望上山尋覓的人能夠將嚮導也一併帶回。她剪開了紅色毛衣,用毛線做標記,希望能夠不在雪地裡迷失。衛航能在腿部壞死情況下不掉隊,有一大半都來自於顧辛夷的堅持。
    「小姑娘心腸好,雪山都不捨得讓她受傷。」這位傷者傷到了手臂,語氣裡不知道是誇讚還是其他。
    秦湛又看向顧辛夷,她眉梢的紅痣在雪地裡慢慢擴散成了火苗。
    待到暴風雪漸小,秦湛的友人連同隊長一起返回,一行人重新上路。
    秦湛背著衛航,踩在雪地裡的每一步都覺得很沉重。
    杭州來的夫婦被他們放在簡易的木板車上,幾個人一起拖著木板車前進,顧辛夷也在拖車。
    其中一個隊員抱怨生活太艱難,好不容易來旅個游還碰上這樣的天災。
    慢慢有人開始附和,到了這份上,大家都開始想放棄。
    前頭還是白茫茫一片,後頭是交疊的腳印,深深淺淺,一條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盡頭,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等到救助。迷茫和無助在災難過後衝擊著人們的心靈,防線一推再推。
    人心本就是一座特洛伊城。
    一旦城內人心生歹念,聯邦就會破損,固若金湯的城池會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秦湛看向顧辛夷,她沒有開口抱怨,只是一直往前走著。
    她有著極其強烈的求生的慾望,這種慾望促使她沒有輕言放棄。
    鬼使神差地,秦湛把手放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沒有人察覺這樣的小動作,包括顧辛夷自己都沒有察覺,秦湛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她患上了雪盲,秦湛將自己的護目鏡給她,她抱歉地笑笑,沒有接受。這樣的笑容很燦爛,如果眼神能夠集中會更有光彩。
    兩日來的不眠讓顧辛夷的病來得比別人更快,她開始噁心乾嘔,困意佔據了她的精神。
    但她不能入眠,意識層面的昏睡會讓她再也醒不過來。
    「顧辛夷,我們聊聊天吧。」秦湛和她說。
    這時候暴風雪已經徹底停下,天上重新掛了太陽,天空像是被洗過一樣,藍得像是一顆值得傳世的寶石。
    顧辛夷被隊長攙扶著走,小聲地回應:「聊什麼呢?」
    秦湛盡可能多得讓她說話,從父母說到朋友,從過去說到未來,說到對愛情的憧憬,說到千篇一律的夢想。
    她已經開始混沌了,條理不清晰,秦湛還是很耐心地聽。
    「我想要一個愛護我的男朋友,希望他能用很浪漫的方式,每天都說一次我愛你。」「我有男朋友老顧一定會哭的。」「我相當一個畫家,給我爸媽畫一幅婚紗照。」
    冰雪從人體汲取溫度,體力和熱量都急速流失,不斷有人哭泣,不斷有人崩潰,但路必須得走下去。
    行至中日登山大本營處,他們等來了救援,直升機帶著他們跨過皚皚白雪覆蓋的高山。
    醫療人員將衛航從他的背上扶下來,給了他一張狹小的病床,秦湛得到了一張椅子。
    下了飛機,秦湛被送往急救中心救治,顧辛夷被護士推著在他面前晃過。
    她臉色蒼白如雪,臉頰消瘦,濃密的睫毛捲起,像是一直折翼的蝴蝶。
    次日凌晨,他已經復原,穿了救助站贈送的棉衣去病房看顧辛夷。護士沒有攔著他,並告訴他,由於患者求生意識非常強烈,情況好轉很快,但多日疲勞讓她一直昏睡。
    護士大概以為他是顧辛夷的親屬,便把她身上的物品交給他整理。
    這些物品不多,一個空了的藥箱,一幅畫,還有一塊白色的染上了血跡的哈達。
    照旁人描述來看,顧辛夷上山之前只帶了必備的水和零食,登山隊只想看看被各地藏民推崇的雨崩神瀑就返程,這些水和零食在路上已經被消耗掉。
    秦湛把畫展開來看,是一位中年男子,約莫三十歲,捧著哈達向人群走來。
    這應該就是遇難的嚮導了。
    秦湛又把哈達捧起來,上頭有血凝成的字跡——「雨崩神瀑南側,2011年4月26日,啟明星升至中空。」她記錄下來了嚮導去世的時間,並記錄了埋骨之地。
    救助中心有一架更大的直升飛機停駐,護士急急忙忙進來替顧辛夷收拾,將病床推了出去。
    秦湛也跟出去看。來人是一位風塵僕僕的男子,眼睛地下一片烏青,秦湛第一眼就認出,這是顧辛夷的父親——他們的眉毛長得很像,濃密烏黑,長在顧辛夷臉上,是凌然的冷艷,長在她父親臉上,是剛硬頑強。
    顧辛夷的父親將她帶走,甚至來不及和人道謝,秦湛想,她的父母一定很愛她。
    恰好是救助中心軍人都被派出去執行任務,秦湛主動幫這架直升飛機做起飛引導。
    災難過去後,梅裡雪山群歸於沉寂,雪霽天晴,熏得人暖融融的。
    秦湛看著這架飛機飛遠,跨越雨崩村上村的天空,在崇山峻嶺中消失不見。
    他回到病房,將顧辛夷留下的東西轉交給警方。
    梅裡雪山位於橫斷山脈中,氖焙奏響的橫斷山脈像一條大通道,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沿其峽谷通道可以滲入山中,病床運動由此加快,天氣變暖後,冰川海拔較低的部位開始迅速融化,失去老顧的支撐後,高出冰川長長大片大片地墜落下來,而更高處的冰即使沒有塌陷,實際上也在發生變化,會向下移動。冰川不斷地運動變化使冰層非常不穩定,就很容易發生雪崩。
    同他一起來香格里拉的友人身體已痊癒,興致勃勃地和他解釋雪崩成因,秦湛沒有心思去聽。
    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都已經發生了。
    衛航低燒消下去,只是那對杭州來的夫妻情況依舊很糟糕。
    在冰雪裡昏迷過長,丈夫成為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
    秦湛和友人在救助中心觀察三天後允許自行離開,離開前,他在病房裡和衛航一起接受當地警官的事故調查。
    「一死九重傷。」警官做了筆錄後這麼告訴他們。
    「只有八個重傷。」衛航篤定,他已經得知自己的情況,能平靜面對已經很不容易了。
    警官看了他們許久,歎了口氣道:「是九個,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聽不見了。」
    這句解釋像是劃破空氣一般襲來,利刃在秦湛心底切出傷疤。
    窗外瓊瓊雪華,遠處銀裝素裹的世界美不勝收,近處雨崩村牛羊依舊悠閒踱步,炊煙裊裊上升。
    秦湛沉默了很久,在警官走出房間後,他跟上去詢問:「那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自己知道嗎?」
    「知道。」警官回答,「她耳朵遭受氣流衝擊,很疼,所以才會在第一時間清醒過來。」
    秦湛這時候想起顧辛夷說過的話來——「因為他還要回去見爸爸媽媽。他不可以沒有希望。」
    他現在好像懂得了。
    兩日的行走,她要面對的不只是暫時的失明,更有永久性的失聰。
    他突然就落下淚來。
    一滴一滴地打在水泥地板上。
    他已經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
    從香格里拉出來後,他回到了麗江,再次去了導遊兒子開的民宿。
    民宿上的燈籠換了一茬,上頭畫了些符文,晴天裡格外明媚。
    大學生們紛紛收拾行囊和導遊告辭和道謝。
    按照計劃,他們本應該在一周之前進入德欽,去看太子雪山,但因為導遊提出邀請,說自己的兒子一周後會去到飛龍寺,能順便帶他們一程,於是,學生們延遲了計劃。
    但就因為這樣的延遲,救下了他們一行四人的性命——他們本該會遇上那場雪崩的。
    導遊自己也沒有想到一時的好心,能有如此的效力。
    「大概都是命吧。」導遊這麼說。
    大學生們又是一陣唏噓,對過去的災難心有餘悸,同時心存幸運。
    導遊的兒子從外歸來,手裡拿了相機和照片,用大頭釘釘在牆上。
    梅裡雪山封山,但導遊自己是德欽人,出入不限,他的兒子有幸又拍下了一幅日照金山圖。
    下側標注了時間,恰好是顧辛夷離開的那天。
    漫天的雲霧退散,雪崩之後的卡瓦博格峰顯出莊嚴肅穆,太陽像是就掛在主峰頂端,天雪一色渲染著霞光。
    ——高潔雄奇的勝景。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
    秦湛這樣想。
    他恍然間覺得,十年前神山卡瓦博格峰沒有賜予他的幸運,在這一年裡,降臨在了他的身上。
    用一種最特別的方式。
    命運有時候神奇到不可思議。
    秦湛把行囊裡從未放下的全家福拿出來看,爺爺的臉上笑容未曾改變。
    之後的行程沒有被擱置,秦湛去了西藏,和友人一起。
    藏地廣闊,蒼茫的山嶺起伏不斷。海岸吹來的風被阻隔,氣候乾燥。
    他在布達拉宮下聽了一天的經。布達拉宮屋頂爾後窗簷都用木質結構,飛簷外調,屋角翹起,比飛來寺更為恢弘,鎏金裝飾的牆面在檀香的煙霧中顯出迷離的光華。
    藏地有紋身師,秦湛去紋了一段經文,出自《藥師七佛本願功德經》,紋了第三大願。
    紋身師沒有給他消毒麻醉,講求的就是在苦難中砥礪自身,紋好後,傷口發炎感染,留下幾道除不去的疤痕。
    但秦湛不覺得不好看,他希望神山若是真有靈,那就接受他的虔誠心願。
    離藏之後,他與友人分道揚鑣。
    秦湛第一次去了星城,一所熱鬧的城市,有湘江水流過,人們喜歡吃辣,紅彤彤一片最好。
    他在星城和顧辛夷遇見。
    這時候的他,對顧辛夷來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她不曾給予一個回眸的陌生人。
    星城五月的氣候已經很炎熱,大街小巷穿行的路人都換上了短袖。
    從四月到五月,從雲南到湖南,像是走了一輩子那麼長,人生最精彩的戲份都在幾天之內上演。
    顧辛夷站在車門前,半垂著眼,頭髮被剪短,露出了耳朵後面的紋身。
    很特別的靜音紋身,紋在她的右耳後。
    她的父親從馬路對面走來,拿了兩個冰淇淋,一人一個。
    顧辛夷吃得很開心,眉梢的紅痣都飛舞起來,恍然間又幻化成了冰天雪地裡,秦湛眼裡最美的風景。
    秦湛後來也去買了一支同樣的冰激凌,是甜甜的味道。
    回到美國後,他參加了一場為殘疾人籌款舉辦的慈善宴會,宴會由一位名流發起,其中一幅名為《救贖》的系列畫作吸引了他的注意。
    《救贖》說來是三幅系列畫作,《耳朵》《眼睛》《嘴巴》,皆用黑色油墨勾勒,白色打底。
    畫作主人是顧辛夷,也是她的封筆之作。
    秦湛以五十萬美金的價格拿下了這份拍品,這些善款會捐助給聾啞兒童。
    也就是從這天起,他不再賽車,不再去往地下賭場,不再打黑拳,人生像是有了新的意義。
    像明媚的朝陽一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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