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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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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希行]嬌娘醫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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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3 10:26: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可得

  日食的影響已經消散了,七月裡的京城生活一日既往。

  清晨,散朝後的陳紹騎馬經過玉帶橋的時候勒住馬,身旁的隨從們忙來詢問。

  “去看看程娘子在沒在?”陳紹遲疑一下說道。

  一個隨從應聲是忙跑過去了。

  陳紹站在這邊看著門很快被叫開了,一個小丫頭走出來,和隨從說了兩句話,隨從便回來了。

  “說程娘子不在這裡。”隨從說道。

  不在這裡?那就是還沒來?莫非那個推演日食的不是她?

  陳紹皺眉一刻,隨從們也不敢催促,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投來好奇的視線,陳紹這才催馬前行。

  陳紹的馬車進了家門,見一輛馬車正要出門。

  “父親。”陳十八娘等女子從車中下來紛紛施禮。

  “你們要出去?”陳紹問道。

  “博陽郡主邀請詩會。”陳十八娘說道。

  京中女兒家多有詩會為樂,這也是女子們遊玩的機會。

  陳十八娘一向很少參與詩會的,因為她不擅長作詩,不過這些小事陳紹也太理會,看著女兒們上車出去了。

  但對於別人來說,這就不是小事了,看著陳十八娘的到來,博陽郡主家的女子們都很驚訝。

  “十八娘,你該不會是聽說博陽郡主家的廚娘熬的好茶湯所以才來的吧?”

  一個女子笑道。

  這話引得周圍的人都笑起來。

  “是啊,我就是心念著郡主家的好茶湯,吃過一次後便再難忘。”陳十八娘笑道,一面看坐上的博陽郡主,“我饞嘴吃,郡主不會笑我吧?”

  博陽郡主笑著搖頭。

  “愛吃會吃懂吃,也是難得的。”她說道。

  本來的取笑倒讓她變成了恭維,笑是沒法笑了,周圍的人紛紛跟著恭維。

  陳十八娘端坐吃茶一笑。

  那邊的女子們氣惱又無奈。

  “待會兒作詩有她好看的。”一個女子低聲說道。

  很快寒暄過後詩會便開始了。

  “十八娘。”

  果然當大家開始低頭思索時。幾個女子站定在陳家女兒們的幾案前,其中一個帶著幾分得意喚道,一面看著陳十八娘面前空空幾案。

  “茶湯吃完,你這就無事可做了嗎?”

  “十八娘不通詩賦。所以只待給姐妹們幫忙。”陳十八娘說道。

  “幫忙?幫什麼忙?十八娘,今日是郡主為陛下壽辰所辦詩會,你難道就不能用心和一篇?”另一個女子哼聲說道。

  “用心即刻,不一定非要是詩賦。”陳十八娘說道。

  “那我們就等著看十八娘你的有心了。”女子們帶著嘲諷的笑說道。

  陳十八娘神情依舊坦然,點頭一笑。

  “陳十八娘如今變的古古怪怪的。”

  走開的女子們很是氣憤,這種一拳打出去連個悶響都沒聽到很是讓人鬱悶。

  “那就等著看,看她怎麼用心。”

  幾人站在一旁一面寫了自己的詩,一面看著陳家女兒們這邊,見陳十八娘一直閑坐一旁,直到一個姐妹招呼她。陳十八娘便走過去,提筆沾墨,在紙上寫起來。

  大家都愣了下,真的在寫嗎?卻見陳十八娘在這邊寫完,又走到另一張幾案。又開始提筆寫。

  “哦,她是在替她的姐妹們謄寫。”一個女子終於看明白了說道。

  此言一出大家也恍然了。

  “這就是用心?”

  “姐妹們作詩她抄寫?”

  “到時候說是她們姐妹一起所做的嗎?”

  議論很快傳開了,投向陳家姐妹這邊的視線越來越多,就連其上的博陽郡主都注意到了,侍女低聲告訴她是什麼事,博陽郡主聽了也有些微微皺眉。

  這樣做就有點小家子氣了,就算承認自己不會作詩就是來玩的又有什麼呢?

  博陽郡主搖搖頭沒有說話。但顯然有些失望。

  很快侍女們將寫完的詩都收了過去,博陽郡主還請了一些老儒翰林作為評裁,大家在廳中說笑等候。

  看著拿進來的詩作,飲酒正樂的老翰林們都帶著幾分不在意的笑。

  如今的女子們學有所成的到底是少之又少,他們受邀而來並不是為了看詩,一來是抹不開博陽郡主的面子。二來也是貪杯。

  博陽郡主家自釀的酒水在京中是有名的好酒。

  “來來,賭一賭,今日能有幾個對上平仄的。”一個翰林說道,舉著手裡的酒碗,“輸了的自罰三碗。”

  “這叫輸了?這叫贏了的吧?喝三碗。倒稱你這傢伙的心。”其他人笑道。

  雖然說笑,但吃人的酒還是要做事的,幾個人分別拿過詩作開始看。

  “嗯,這不不錯,這個墨研的不錯..”

  “…看,看,這個竟然沒有用錯典..”

  “….我已經發現一個對仗工整的…三碗酒估計就要屬於我了…”

  廳中的說笑嘲諷不斷,忽的有人啊了聲。

  “好,好!”他拍著幾案說道。

  大家都看向他,等待聽到暗諷。

  “..真是太好了!”那人神情激動的說道,一面放下又去拿起另一張紙,再次讚歎。

  真好?

  “念來聽聽。”大家說道。

  那人卻似乎沒聽到,看著手中的詩作,一面連聲說好,一面用手就在幾案上描繪起來。

  真有那麼好?看到他如此,大家都忍不住圍過來。

  “哎呀!這!這不是…”

  廳堂裡頓時響起更多的驚呼聲。

  前廳裡也很熱鬧,比以往都要熱鬧,圍坐在一起的女子們不時的發出笑,笑的時候還會看向陳家的姐妹,在這樣下去,陳家姐妹都要坐不下去了,除了陳十八娘,其他幾個面色已經很不好看了。

  到底是陳相公家的女兒,鬧得太難看自己這個組織者也難免沒面子。

  博陽郡主看向一旁的侍女。

  “還沒好嗎?”她低聲問道。

  怎麼今日這麼久?

  博陽郡主可不會認為這些翰林們真的會認真的看這些詩作。她自己也是很清楚這些女子們寫詩的水準,好的只有那麼寥寥幾個,大多數都是勉強算的了通順而已。

  反正她也不指望真的遴選出好詩獻給皇帝祝壽,不過是有這個活動表達一下自己的孝心。

  侍女起身忙去問了。不多時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老者。

  博陽郡主有些驚訝。

  以往這些自恃清高的翰林們可不會親自出來宣佈詩作結果的,她也知道如果不是自己邀請,他們根本就不會來。

  “楊大人..”她說道,“您怎麼..”

  她的話沒說完,那位老者已經有些激動的先開口了。

  “這,這四首詩是哪位娘子所作?”他問道,一面看著手裡的四張紙。

  這四張紙是被他小心的捧在手裡,而不是以往那樣隨意的捏著。

  能得到博陽郡主邀請的都是京城有頭臉的人家,為了不借家勢以及保證女子們的閨名不被人知。所有的詩作都掩去了名字,每個人的幾案上都編了號,以此為分。

  見老者這樣激動,在場的人都明白了,這便是今日詩會的頭籌。

  在座幾個一向文才好的女子們坐正了身子。準備接受眾人的恭賀。

  “一十二,一十三,一十四,一十五…”所幸老者並沒有讓大家久等,很快念出號碼。

  大廳裡的人有些怔怔,尤其是那幾個女子,似乎都沒有反應過來。

  老者只得在重複一遍。這一次所有的視線都看向一個方向,在那邊坐著陳家的幾個姐妹。

  “是陳家的小娘子啊。”博陽郡主問了侍女,有些驚訝的說道。

  陳家的女兒們作詩一向是中規中矩,能對仗工整,但令人叫好還從來沒有過,難不成這些日子在家名師教導突然進益了?

  “念一念聽聽。”有人忽的大聲說道。話音裡難掩幾分不服。

  老者哦了聲,隨口掃了眼念了一首。

  待聽他念完大廳裡頓時譁然。

  雖然大多數人作詩水準一般,但詩詞好壞還是知道的,這一首詩最多算上工整,要說頭籌絕對不可能。

  “你是不是看的不是詩啊?”

  在場的自有好些家世不凡人家的女兒。她們或許家教不許仗勢欺人,但被人欺負咽下口氣卻是不能的。

  便有好幾個站起來對那老翰林不客氣的說道。

  老者看著她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高興的點頭。

  “對,對對。”他說道,“你們也都知道啊。”

  對?知道?知道什麼啊!

  大家更加怔怔了。

  這老傢伙貪杯愛酒,不會喝多了耍酒瘋呢吧?

  博陽郡主忍不住輕咳一下。

  “楊大人,你是說這幾首詩做得好?”她問道。

  老者搖頭。

  “不是,不是。”他連連說道。

  不是?

  博陽郡主想要撫額,果然是吃醉了胡說呢。

  “這詩啊,我沒看,可是,這字!”老者接著說道,一面雙手捧著紙,神情激動,“這字!”

  字?

  在場的人再次愣住了。

  “這字秉筆圓正,氣力縱橫輕重,四方停勻,八邊具備,短長合度,粗細折中,疏密敬正,意先筆後,瀟灑流落,,翰逸神飛,可謂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性情,莊嚴現妙相,,筆底有金剛!”

  老者激動的聲音在大廳裡響起,這一串話只說的眾人雙耳嗡嗡,神情怔怔。

  “翰林就是翰林,說話文采飛揚舌燦蓮花…”有人喃喃說道。

  不過,這話說的到底是什麼啥?

  “這字,是哪位娘子所寫?”老者不理會眾人的怔怔,邁步上前激動的問道。

  “小女不才,多謝大人讚賞。”

  一個女聲說道。

  眾人怔怔的看過去,見陳十八娘緩步站出來,施禮微微一笑。

  “哎呀,小娘子,可不敢當。”老者忙還禮說道,“小娘子這可不是不才,單憑這一手好書。可以入翰林!”

  可以入翰林…

  在座的雖然是女子們,但對於以書入翰林這個典故都還是知道的,畢竟這是京中有名的韻事。

  當年太祖時,有陽州人鐘公權佛寺中留書。太祖見後思之不已,命人召之拜翰林侍書,後遷右拾閡、司封員外郎,可謂官途順遂,羨煞一干進士秀才。【注1】

  當然也因此招致了不少批駁。

  雖然後來皇帝再沒幹過這種荒唐事,以書入翰林的事雖然不會再有,但這種評價書好的標準卻留了下來。

  此時此刻,在博陽郡主的女子詩會上,有人竟然得到了這種評價,滿場皆驚。

  “果然如此好?”博陽郡主代表大家問出疑問。伸出手,“快給我看看。”

  老者並沒有將手中的紙遞給郡主,而是就手拿著展給她看。

  這足以表明他對這幾張字的不舍。

  博陽郡主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沒說什麼,認真看去。

  其他人則死死的盯住博陽郡主。包括陳家的幾個姐妹在內,神情都有些緊張。

  博陽郡主就是一個善書的人,曾入能品,這老者可能是喝多了說胡話,博陽郡主可是清醒的。

  真的有那麼好嗎?

  當然有,一定的。

  在安靜的廳堂裡,陳十八娘神情輕鬆自然。

  她練了兩年多。沒日沒夜,放棄了無數遊玩嬉樂,禿了無數筆,廢了無數的紙,染黑了家中的洗筆池,為了就是今日。

  今日在博陽郡主的詩會上。在特意為皇帝陛下慶壽辦的詩會上,一鳴驚人。

  博陽郡主似乎看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看了一眼,在大家的期盼中她終於抬起頭。

  “陳小娘子。”她看著陳十八娘歎口氣說道,“我真有些後悔請你來了。”

  後悔?

  “如果我將你的字進獻。陛下看到的話,肯定要說我不如你了,你必將蔽吾名。”博陽郡主說道,微微一笑。

  必將蔽吾名。

  這句話雖然不如楊翰林那句入翰林流傳的廣,但在座也有一多半是知道的。

  這話不是博陽郡主後悔了,而是如同那楊大人一樣在誇獎陳十八娘,而且比楊大人誇的還要厲害。

  因為這句話是當年衛夫人看到王羲之的書跡後,對太常王策流淚說的話。

  王羲之啊….

  “陳素多謝郡主讚譽。”陳十八娘屈身施禮,“陳素不敢當。”

  待她再起身,廳中投來的視線再沒了一絲嘲諷,取而代之的是豔羨。

  有了博陽郡主這一句話,陳十八娘就要名滿京城了,而且她的書還會被呈現到皇帝面前,可想而知會有怎麼樣的榮耀。

  真是沒想到,陳十八娘什麼時候寫這麼好的一手字了,從來沒聽過,簡直平地一聲雷。

  “陳娘子。”老者手裡依舊拿著那幾張紙,根本就不舍給博陽郡主,一面前行幾步,“娘子師從何人?不知與且停寺題壁五字以及太平局匾額有何淵源?”

  博陽郡主聞言也恍然,怪不得看的時候覺得熟悉呢。

  兩年多了,且停寺的字雖然已經不似最初那樣被人時常提起,但還是成為京中一個景點,外地來的學子以及喜好書法的人都會被介紹去看一看。

  博陽郡主雖然不會去看了,但書房裡也收藏著一副臨摹卷軸,雖然也試著模仿這種字體,但看起來很簡單的字寫起來卻並不容易,始終不得其方。

  再看此時楊翰林手裡拿著的字,果然與那五字有相似。

  “那大人覺得,我的字可得且亭寺五字的精妙?”陳十八娘沒有回答而是問道。

  楊翰林便又再去看手中的字,博陽郡主也坐不住了,伸手催楊翰林。

  “楊大人,給我一張看看。”她說道。

  楊翰林似乎有些不捨得。

  “楊大人你別忘了這是我家的詩會。”博陽郡主笑道。

  對啊,到時候要把這字帶走歸自己所有還得請這個主人說好話呢。

  楊翰林立刻笑著將一張紙遞過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張。

  看著這二人有些可笑的舉動,大廳裡的人沒有一個想笑的,反而越發的豔羨,很多人開始往陳十八娘這邊站過來。

  “十八娘,你竟然寫這麼好的字。”

  “十八娘,怎麼不早些讓我們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笑著說道,陳十八娘卻沒顧上和她們說笑,而是有些緊張看著楊大人和博陽郡主。

  兩個人低頭看了一刻。

  “我覺得比那五字好。”楊大人先說道。

  博陽郡主也點點頭。

  “更為精妙,更為老成。”她含笑說道。

  比那個好!

  比她的好!

  比她的好!

  陳十八娘臉上笑容綻開,垂在身側握緊的手也鬆開了。

  做到了,努力就可以,努力就可以的,並非是什麼天分所定。

  “這麼說,陳娘子與那五字有淵源了?”楊大人忙問道。

  陳十八娘微微垂目。

  “是。”她說道。

  “那不知其師何人?”這一次楊大人和博陽郡主齊聲問道。

  五字的主人終於要揭開了嗎?

  陳十八娘抬起頭。

  “便是這五字為師。”她說道,“我臨摹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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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取材自唐柳公權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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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多慮

  伴著博陽郡主詩會的結束,陳家十八娘好書的消息頓時傳開了。

  反而陳家的人倒是聽別人來說才知道的。

  陳紹看著遞來的紙上的字,身為嚴父的他也忍不住讚歎。

  “原來這兩年你精於勤練的是這個。”他說道。

  面前跪坐的姐妹們都嘻嘻的笑起來。

  “是啊是啊,以前我們還笑十八娘在屋子裡參禪呢。”

  “父親你不知道,那些人以前總是嘲笑十八娘,笑她的詩做的不好,我們早就憋著一口氣呢…”

  “對啊,詩做的不好又怎麼樣?她們詩做的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哪像十八娘能得入翰林的評價…”

  “是啊父親你沒看到當時她們的神情驚訝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陳紹面色沉下來。

  “你這樣做沽名釣譽,失了君子之道。”他說道。

  沽名釣譽!這話真重。

  屋子裡嬉笑的姐妹們頓時安靜下來,神情不安。

  陳十八娘低頭施禮應聲是。

  “父親,不是十八娘故意這樣的,別的時候就是去寫也沒意思啊,只有博陽郡主書有成嘛,所以我們才商量好要一起去的。”

  “對啊父親,我們可沒想什麼沽名釣譽,不過是想給大家一個驚喜。”

  姐妹們忍不住說道。

  陳紹嗯了聲,皺眉。

  “不可花言巧語。”他說道,“做的不妥就是不妥。”

  姐妹們應聲是不敢再說了。

  陳紹低頭看著手裡的字,想到適才詢問陳十八娘婢女說的那些話,寫禿了的筆,無數的紙,染黑的洗筆池,再想到十八娘這兩年幾乎從不出門遊玩,就連逢年過節也沒有懈怠,夜裡的燈總是最晚才熄滅。比家裡的兒郎們讀書還要用功,他的面色漸漸緩和。

  少年人,憋著一口氣一鳴驚人,到底是難以抵擋的誘惑。如果沒有這些誘惑,那些艱苦的反復的枯燥的練習大約也難以堅持下來。

  有利有弊吧。

  “你習字是為了讓別人震驚的嗎?”陳紹說道。

  陳十八娘搖搖頭。

  “當然不是,我習字是因為愛好。”她說道,“因為愛好所以想要做好,並非是為了他人,只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本心。”

  陳紹點點頭神情再次緩了緩。

  “日後不可懈怠。”他說道。

  父親不再生氣了,屋內的氣氛緩和下來。

  “還有,博陽郡主要把你的字在陛下生辰時獻上去,你要重新再寫一幅字。不用寫詩,抄寫經文便可。”陳紹又說道,

  此言一出其他姐妹們又都笑了。

  “父親,你這是嫌棄我們做的詩不好了?”

  “這還用我嫌棄,你們自己不知道?”

  “父親。你太偏心了!”

  “我們也該要後悔了,原先我們才是家裡學問好的,如今要被十八娘蔽名了!”

  聽著這裡的說笑,從外走進來的陳夫人也不由笑起來。

  很少見丈夫和女兒們如此輕鬆相處。

  陳夫人進來,看了陳十八娘的字少不得一通讚歎,女兒們便起身告退。

  “你上次說程娘子可能進京了?怎麼不見她來拜見?要不找個人去看看?”

  退出門外的陳十八娘站住腳,有些驚訝的回頭看。

  “沒有。我前幾日從那邊過問了,說沒在。”陳紹說道。

  “沒來啊,這一年多也沒個音信,時間久了,都要忘了她什麼樣子了。”陳夫人感歎道。

  “十八娘。”

  有姐妹喚道。

  陳十八娘回過神忙應聲是,含笑跟上來。屋子裡父母的談話便再聽不到了。

  “她也沒有送書信來嗎?”陳紹又問道。

  陳夫人搖頭。

  “出什麼事了?”她問道。

  “你還記得當初那幾個在她店裡抓到的逃兵嗎?”陳紹說道。

  陳夫人點點頭。

  當然記得,雖然是幾個毫不起眼的逃兵,但最終卻關係了西北軍政人事任免,而且還打亂了丈夫的安排,讓陳紹鬱悶了好長時間。

  “他們中五個戰死了。”陳紹說道。

  陳夫人大吃一驚。

  “那。那程娘子她一定不好受吧。”她感歎說道。

  想當初為了救這五人那娘子可是煞費苦心,可見必然是很在意的。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古來征戰幾人回,可憐無定河邊骨,又是春閨夢裡人,送他們上戰場的那一刻,大家心裡都是明白的。

  但旋即陳夫人就察覺到不對了。

  西北戰事頻繁,死傷更是無數,雖然很是令人悲傷,但對於朝廷來說真的是小事而已,最多知道個傷亡數字罷了,不是高級將官連名字都沒人知道,怎麼這幾個小兵的事會報給陳紹聽。

  “好像他們死後有些糾紛。”陳紹說道,“因為功賞的問題。”

  將官爭功推責的事並不稀奇,但兵丁死後爭功的事還真是頭一次。

  “那她會來找你說說這件事嗎?”陳夫人問道。

  “我不知道。”陳紹搖頭說道。

  本來這件事他都不該知道的,這種小事根本就不會有人上報的,不過周鳳翔大約是因為記得他提過這幾個逃兵,所以將這件事給他以私信的途徑說了下。

  但為這幾個死了的小兵去爭功,他這個參政還真是做不出來,真要他來說的話,那就不是單單幾個小兵的功賞問題了。

  更況且,這是一場大勝仗,是皇帝也是自己渴望許久的也很高興看到的大勝仗。

  這時候跳出來說一些可能將這件高興的事變成不高興事,真不是頭腦一熱就能做的事,干係太大。

  如果程娘子真的來找他,只怕自己的回答又不能讓她滿意了。

  想來也有些奇怪,自從救了自己的父親,給了她付了報酬之後,其他的事他們似乎總是處於對立。

  “老爺,你多慮了吧。”陳夫人柔聲說道,看著丈夫皺起的眉頭。“這種事是沒辦法的事,平心而論戰死的人都是有功的,但怎麼可能人人都封賞,傷心都傷心。難過也是難過,但我想程娘子不會這樣不明事理的。”

  陳紹搖搖頭。

  “誰知道,這個程娘子讓人總有些心驚膽顫。”他說道。

  陳夫人笑了。

  “就說是你多慮了,她到底是一個女子,能做出什麼事。”她說道。

  看陳紹要說話,她便忙又接著說。

  “我知道,你又要說逃兵的事,逃兵的事也不過是湊巧了,為了救人四處求人,也是理所應當。只是誰想到張江州會把事情鬧大。”

  何止逃兵的事,殺人放火的事她可也沒少幹…

  陳紹搖頭,不管怎麼說,他的心裡還是多少有些忐忑。

  這一次,那娘子真的不會鬧出什麼事嗎?

  而與此同時。周老爺也正在審問周六郎。

  “她到底跟你說要怎麼做了沒?”他急切的問道,“怎麼人又走了?”

  “沒有。”周六郎悶悶說道。

  “怎麼能沒有呢?”周老爺來回踱步神情幾分憂急,“這要是什麼都不做,你在西北為她做的那些事不是白做了?”

  “父親,我做的那些事是我的事,與別人無關,也不是為了誰。”周六郎瞪眼說道。

  “不管是為了你還是為了她。反正你是得罪人了。”周老爺亦是瞪眼說道,“既然得罪了人,就要斬草除根,不是別人除了你的根,就是你要除了別人的根,哪能什麼都不做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斬草除根麼?

  周六郎吐口氣。

  對那個女人來說當然是要除了別人的根。

  “她到底讓你幫忙做什麼?”周老爺又回到最初的問題追問道。

  “什麼都沒有。我都沒見她…自從那天之後就沒見她。”周六郎也悶悶的繼續答道。

  “你妹妹讓秦家的那小子幫忙買墓地,怎麼你反而什麼事都沒有?”周老爺瞪眼問道。

  這問題我也想知道!

  周六郎再忍不住跳起來。

  “還有你妹妹到底去哪裡了?”周老爺又問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周六郎沒好氣的說道,甩手走開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個外人,秦家那小瘸子是她親哥哥呢。”

  周老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讓周六郎腳步更加加快。

  這個討厭的臭女人!

  他才不管她做什麼呢!也不管她去了哪裡!更不會去找秦十三問!

  雨是清晨開始下的,到午時的時候已經轉急,在青石板路上澆出一片水花,位於京城十裡的一個小鎮裡街上只有一人急急而行,停在一處有些簡陋的店鋪前。

  “老闆老闆打酒。”那人邁進店內,一面摘下斗笠一面大聲喊道。

  從後邊走出一個乾瘦的男人沖他擺手。

  “沒了沒了,到別處去吧。”他說道。

  來人很是驚訝。

  “路老四,你這個酒坊開不下去要轉手了嗎?還沒找到下家,就不釀酒了嗎?”他問道。

  路老四呸了聲。

  “好好的咒我作甚,我們家的酒賣的好著呢。”他說道,“不是沒有釀酒,是已經賣完了。”

  賣完了?

  “你這酒坊的酒還能賣完?”來人更是驚訝。

  此處臨近京城,京城之中好酒眾多,像路老四這樣的小酒坊,品質上不能跟那些正店的好酒相比,價格上也比官家的酒坊便宜不了多少,畢竟買撲錢也不少,因此生意並不是很好,都是賣給附近的窮鄉親們,很多時候都是半賣半送,從去年就已經說要關門了。

  “不止現有的賣完了,接下來十天的也都賣。”路老四哼了聲說道。

  來人看著他如同看瘋子,想發財想瘋了吧。

  “早說過了我家的酒不摻水,味道純正,你們這些傢伙不識貨,如今想要吃,也吃不到了。”路老四看著走出去的人忍不住接著得意說道。

  來人很快走入雨中不知聽到還是沒聽到,另有人從一旁走進來,這是兩個披著油布雨衣,帶著斗笠的男人。

  “老闆,酒準備好了吧?”他們問道。

  見到這兩人路老四臉上的笑如同綻開的菊花。

  “好了好了。”他說道,一面點頭哈腰,側耳聽外邊,除了刷刷的雨聲,還有馬車的聲音停在門邊,他立刻上前,“娘子,您請。”

  他低著頭只看到一個女子的裙角從眼前緩步而過,待其他人也擁簇而去,路老四才敢抬起頭,看著手中撐起一把油布傘走向後院的女子搖曳背影。

  這是誰家的小娘子如此嗜酒,竟然要包下這個酒坊以及所有的酒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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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趁機

  “你是說中書盧檢正問了上一次西北戰事?”

  官廳裡,高淩波放下手裡的茶碗問道。

  面前垂手弓腰的青袍官員點點頭。

  “是他問,還是陳紹問?”高淩波哼了聲說道。

  “聽說周鳳翔一直跟陳大參有私信往來。”青袍官員低聲說道。

  已經兩年了,西北經略使的位置還是沒有落定,隨著高淩波的地位越來越高,在朝中的分量越來越大,相信用不了多久,姜文元就能拿到這個位置名正言順了。

  落定了經略使,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監察使周鳳祥就可以滾回來了,所以陳紹這是急了吧,兩年了也沒抓住個有點分量的把柄。

  “所以他們想在這次戰事上做手腳?”高淩波說道,帶著幾分不屑,“沒這麼傻吧?這不是打皇帝的臉嘛。”

  “陳大參和周監察私信說什麼下官還不知道。”青袍官員說道,“但盧檢正問事下官知道。”

  “他問的什麼?”高淩波說道。

  “他好似問上一次戰事有沒有冒名領功賞罰不明。”青袍官員說道。

  ……………………………………….

  盧檢正走進宮殿的時候悄悄的抬頭看了眼,見禦床上的皇帝面色沉沉,再看四周的官員有面帶笑意的也有面無表情的,便知道肯定沒什麼好事。

  “…聽聞西北軍中對朕此次賞罰頗有怨懟?”皇帝的聲音輕飄飄的落下來。

  盧檢正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抬頭看陳紹。

  陳紹面無表情。

  “姜文元等人拒收了封賞,說龍穀之捷,在於精兵悍將,他們不過是從軍之將,並無尺寸之功,所以不敢受封賞,唯恐他人不服。”皇帝接著說道,視線冷冷的看著下面躬身而立的盧檢正。“盧思安,你覺得,誰人不服?”

  盧檢正臉上的汗水冒出來,他很不想回答。但又不能不回答。

  “陛下,沒人不服,大軍得勝,將官指揮得當,當得起封賞。”他說道。

  “那就是你不服了?”皇帝淡淡問道。

  盧檢正立刻躬身。

  “臣不敢,臣沒有。”他慌忙說道。

  “陛下。”陳紹忽的開口說話了,“姜文元無視皇命,行徑輕佻,沽名釣譽當罰。”

  如果是普通臣子做出這種打朝廷臉面的事,自然少不得被皇帝訓斥。讓他們求仁得仁。

  但這一次是姜文元等人,是皇帝剛剛為了勝利大賀過的,昭告天下的一戰,擊潰西賊王師,功勞實在是太喜人了。

  皇帝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尤其是說話的是陳紹。誰不知道盧檢正是他陳紹舉薦的,這件事說是盧檢正私下查問,其實大家心裡都猜測是陳紹授意的,只不過沒證據罷了。

  不過這種場合,陳紹出來說話無疑是自辯,但不出來說話,也少不得時候被扣上一個薄情寡義明哲保身的帽子。

  總之這一次夠他在皇帝心裡跌幾個位次了。

  高淩波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欣賞過陳紹這種剛直不阿的態度。

  “陛下 ,朝廷豈有有功不賞的道理。”看到陳紹還要說話,盧檢正咬牙搶先說道,“臣行有不當,願親自往西北去為姜大人等人送賞。”

  這是自請外放了!

  皇帝的嘴邊一絲冷笑。

  看到沒,這種才是沽名釣譽。他要求名,就給他這個名,就讓他求仁得仁,當真以為朝廷會捨不得他麼?

  “朕還真是沒聽到有人不服,那你就代朕去聽聽。到底是誰在不服,有多少人不服。”皇帝淡淡說道。

  看著朝臣們退了出去,皇帝有些疲憊的靠在禦床上。

  站在下邊的大皇子立刻上前。

  “父皇,還是回宮歇息吧。”他關切說道。

  皇帝沒有起身,而是伸手按了按額頭。

  “今日的事你怎麼看?”他問道。

  “怨望。”大皇子立刻答道,“他們有怨望,這種官員不可用,姜大人功勞可見,而這些坐與京中的官員卻視而不見其勞,只見其得,生而怨望當罰,如果不罰,日後外軍之中做事必將受困。”

  皇帝點點頭,大皇子忍不住帶著幾分得意,卻見皇帝又看向另一邊。

  “瑋郎,你說呢?”他問道。

  晉安郡王躬身施禮。

  “臣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他說道,“盧思安查的蹊蹺,姜文元拒收封賞拒的蹊蹺,而陳相公話說的也蹊蹺。”

  “所以這件事根本不在怨望。”皇帝說道,一面伸手按著額頭,搖頭無奈一笑,“看到沒,不管什麼事,好事壞事,高興的事敗興的事,朕的這些參政大臣們總能找到機會互相攻擊,芝麻大的事也能勾心鬥角,永遠是異論相攪,難得清靜。”

  “陛下寬心,制衡之道難免,只要他們有功于國,倒也可以不問其心。”晉安郡王說道。

  皇帝點點頭看著他笑了,一面起身。

  “好了,都累了,回宮吧。”他說道。

  晉安郡王施禮應聲是。

  看著皇帝儀仗離開,大皇子抬起身面上幾分憤憤。

  “殿下,你要去太后哪裡嗎?”晉安郡王問道,“不如一起。”

  大皇子冷哼一聲,理都沒理會他轉身就走了。

  晉安郡王不以為怪,微微一笑慢慢的邁步而行。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他慢慢說道。

  大皇子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

  而在另一邊,盧檢正正對著陳紹施禮。

  “大人,都是下官累害大人了。”他聲音有些哽咽,“下人愧對大人的舉薦,不僅沒幫到忙,反而害的大人被人陷害…”

  “思安,你說你也是,你,你怎麼去問這個了?”旁邊的人忍不住怨道,“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這不是打皇帝的臉嗎?”

  “這也怪我,不該跟他私下提起周監察的事。”陳紹說道。

  盧檢正神情更難過了。

  “大人,是小的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害的大人如此。”他哽咽說道。

  “行事還是不夠小心謹慎啊。這官廳裡不知道安插了高淩波多少眼線。”有人感歎道。

  陳紹點點頭。

  “事已至此,不要多想了。”他說道,“出去避避也好。”

  是啊也只能如此了,盧檢正躬身施禮神情沮喪。

  事情竟然變成了這樣,高淩波竟然搶先燒了一把火,燒的皇帝震怒,他陳紹等人簡直是遭了無妄之災,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被罵的罵貶的貶。

  這件事可怎麼好?如果那個娘子此時再來找自己,自己只怕連稍微推託的話都不能說了,只能直接的勸阻了。

  就如同上一次逃兵事件那樣。

  陳紹苦笑一下。

  或許那娘子根本就不會過來找自己。

  不管怎樣。最好的就是能如夫人所說的那樣,是自己多慮了,那娘子並不會真的上京來,也不會為了這幾個兵丁的事爭功。

  畢竟,不管有沒有高淩波的出手。這件事說起來都是太可笑了。

  如果那幾個兵丁還活著,倒也值得論一論,死了還爭什麼,又有什麼用,更何況又是這麼難的事,人生在世要做的可做的事多得很,沒有必要做沒有意義的事。

  “不過我定然會查出是誰在背後算計了你我。”他慢慢說道。“不過是一局而已,棋盤尚在,輸贏未定。”

  ………………………………….

  “雖然如此,結果如何也到底未定,娘子不用多慮。”

  幾日後,秦十三郎也說出這句話。手中端著一碗茶,坐在一間簡陋的屋子裡,鼻息間還有腐敗的臭味盤旋,但這並沒有影響到他神情淡然。

  “你說皇帝說沒聽到有人不服,所以要人去聽聽。到底是誰在不服,有多少人不服,”程嬌娘問道。

  “是啊,真是可惜了,我原本想著讓我父親找機會說說此事,沒想到到底被他們提早一步,鬧成這樣,暫時這件事不能提了。”秦十三郎說道,“娘子莫急,咱們再想辦法。”

  程嬌娘搖頭一笑。

  “我本來就不急。”她說道。

  秦十三郎放下手裡的茶碗,看著眼前的小娘子。

  以這小娘子的習性,向來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胸有成竹。

  他抬起頭看著四周,這個破舊的散發著腐臭味的城外小酒坊,難道是真的心血來潮搬來這裡住的嗎?

  聽婢女半芹說的時候他還以自己聽錯了呢。

  “對,朝堂的事與你我無關,放在一邊。”他又看向程嬌娘,“娘子,那麼你的事你到底有何盤算?可能與我說?”

  程嬌娘聞言笑了。

  “我要做的事從來無不可對人言。”她說道,“就是迎我哥哥們英靈歸來得以安葬。”

  “那墓地已經選好,不知道娘子可準備好了?”秦十三郎追問道。

  “就要準備好了。”程嬌娘慢慢說道。

  秦十三郎盯了她一刻,搖頭笑了。

  “好,那我就等著看你準備的什麼。”他說道。

  他等著看。

  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彌耳俯伏。【注1】

  他等著看看。

  兩年了在這個她曾經留下痕跡卻又幾乎消失的京城,在這個她曾經聲名大作卻又不為人知的京城,看看這小娘子到底又將掀起什麼風浪,到底又讓多少人驚訝說談,又到底讓多少人命運瞬變,又會讓多少人咬牙暗念一聲江州傻兒。

  *****************************

  注1:《太公六韜.發啟》戰國末期道家兵書,作者不詳,託名周文王師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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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耳聞

  “高淩波好狠!”

  雖然已經過去半個月了,盧思安依舊恨恨不已,尤其是到了七月末八月初他出京赴任的日子。

  怪不得他要如此憤恨,因為原以為自認罰去西北已經算是夠可以了,沒想到高淩波幾番進言,最後竟然讓他去南州路了。

  說的還理所當然,姜文元是南州路起家,在那邊剿滅過南人蠻夷,為了讓盧思安好好的瞭解一個將官如何辛苦得功,所以要他從其最初察起。

  話說得好聽,但誰都明白這是擺明瞭要盧思安的命,南州那種地方,瘴癘遍地,去了十個九個喪命,還有一個病疾纏身苟延餘生。

  這是殺雞給猴看,好讓別人都看看,跟他高淩波作對是什麼下場!

  京官外放都不情不願,在京中能拖久一點就久一點,盧思安也是這般,更況且他要去的地方可謂必死之地,家人都已經恨不得要提前給他辦喪事了,但吏部卻催促他出京赴任,幾乎是立逼著。

  “這是送赴任?這是押解!”盧思安將手中的酒碗放下,又是憤恨又是悲哀說道。

  此時坐在德勝樓上好的包房裡,陪酒送行的人心裡都是如此心情。

  悶酒喝的人易醉,在座的好些人都帶著了醉意。

  “…什麼不察之過,污蔑將官之罪,一個武將有什麼不能說的…”一個人放下酒杯,醉醺醺的說道,“有功,有功怎麼了?當年王文成有大功,不也是說殺就殺了,連個敷衍的理由都懶的想…什麼時候盧大人這般的文官,連武將說都不能說了?真是顛倒了乾坤陰陽!”

  “那又怎麼樣?這件事跟那些武將無關,是因為高淩波!”另有人憤憤說道。

  這句話讓在場的氣氛再次變得沉悶。

  是啊,都是因為高淩波,而且高淩波也做到了。這真是讓人灰心喪氣的事。

  “今日是給思安兄送行,別再提那厭物了!”有人打起精神說道。

  “對,這是我給盧兄你的好東西。”有人說道,一面拿出一個小瓷罐。

  在座的都有些好奇紛紛問是什麼。

  “這是我從童內翰家好容易才得來的丸藥。”那人有些得意的說道。

  此言一出滿座的人皆驚喜。

  自從三年前童內翰死而復生之後就成了奇聞。尤其是他白髮變黑,面容光澤,猶如返老還童,這絕不是他一直服用金石的緣故,而是從那位神醫那裡得到的一味藥。

  神醫自此後悄無聲息,但卻有一個藥鋪曾有這位神醫坐鎮過,據說童家的還有另外彭家都曾從藥鋪裡買到過這種藥。

  只是這種藥太稀少了,其他人誰都沒搶到,尤其是這兩年藥也斷了,藏在童家和彭家的這種藥就成了千金不換的珍品。

  沒想到這人竟然搞到一瓶。雖然只是一小瓶,那也夠眾人驚喜不已。

  “童內翰當初服用金石,就是因為年輕時在南州傷了身子,如今金石不用吃了,吃著這藥丸健步如飛。新生的女兒比孫女還要小幾歲….”那人說道,一面將瓷瓶遞過來去,“盧兄,你帶著這個,到了南州定然能護身養氣。”

  這個倒真是不錯。

  雖然鬼神之說不可信,但這世間的確有些秘技神奇。

  盧思安終於露出一絲笑,伸手接過道謝。

  “說道驅瘴癘寒氣。我本來在神仙居定了過路神仙,只是沒想到今日神仙居竟然歇業。”另有一人想到什麼說道,帶著滿滿的遺憾,“過路神仙,離了京城可就吃不到了。”

  “也容易自己做嘛。”有人笑道。

  “那就不是過路神仙,那是樂得自在。”先前的人忙搖頭整容說道。

  “神仙居為什麼歇業?連過年他們都不歇業呢?”有人好奇的問道。

  “好像夥計說要接他們東家。”那人說道。“接東家也犯不著歇業啊,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

  眼瞅話題轉到酒樓上去了,有人忙咳了聲。

  “他人的事莫要操心,我們今日是給盧兄送行。”他說道。

  “對,對。事已至此,我們要向前看,相信陳大人一定會有辦法保你的,說不定不等走到南州,調令就重新頒發了。”有人也忙符合轉回話題笑道。

  盧思安露出牽強的笑,和大家一一飲酒。

  是啊,還能怎麼樣?只能寄希望與陳紹儘快占上風把他撈回來,可是俗話說人走茶涼,京中這麼多人,到時候還有人記得他不….

  盧思安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一口菜送入口中,卻散不去滿口的苦澀。

  席間正勸酒熱鬧,忽地聽的大街上一片騷動,伴著人聲喧嘩,大家不由對視一眼,便有一個窗邊最近的人起身推開了窗戶。

  喧鬧聲頓時更響亮的湧進來。

  “街上好多人。”那人說道。

  “街上本來都很多人。”在座的人笑道。

  “不,不,好像有什麼事,有人分開了路,還擺放什麼…”那人接著說道。

  京中人的好奇心從來不分地位尊卑老幼,在座的好些人也都忍不住走過來向外看去,果然見下邊街上站滿了人,並且人越來越多,旁邊的窗戶也接二連三有人探出頭看熱鬧,走廊裡也響起腳步聲。

  “擺得是酒罈還有碗。”有人說道,看著街道上。

  “為什麼在街上擺酒罈子?是哪家酒樓要招攬生意做出的噱頭嗎?”也有見多識廣的人猜測道。

  “你們看,不止擺了一個,整條街上隔不遠就有一個。”有人伸手指著下邊說道。

  眾人抬眼看去,果然見整條街上每隔一段便有一堆人濟濟。

  在座的人基本上都站起來去窗邊看熱鬧了,獨有盧思安依舊坐著慢慢飲酒。

  這就是京城,富麗繁華,新鮮事層出不窮,只可惜自己就要有一段看不到這個了,也許一輩子也看不到了,在這一片熱鬧繁華中,盧思安心內淒涼如寒冬。

  他飲完酒站起身來。看著還聚在窗邊對著下邊指指點點的同伴們,沒有打招呼拉開門走出去了。

  走廊裡也不安靜,不少人蹬蹬的來回跑。

  “到底是什麼事?”

  “你們問清了嗎?”

  都是各家的伴當小廝被打發去問熱鬧的。

  在這裡裡外外的熱鬧裡盧思安邁步而行。

  街上發出詢問的人越來越多。

  “是酒,是酒。”被纏問的無奈的擺放酒罈的男人答道。

  這回答立刻引來更多的詢問。

  “是什麼酒?”

  “是要賣的嗎?”

  “不是賣的。是送的。”男人答道。

  竟然有便宜沾!這種好事立刻讓四周更加熱鬧起來,同樣的問答在別的地方也在發生這,暫態讓整條街都沸騰起來。

  “不要擠,不要擠!不是現在送,等人家東家來了才要送的。”

  東家?到底是什麼樣的東家?

  人群裡要穿行而過的盧思安不由停下腳,忽地冒出適才聽同伴說的一句話。

  “神仙居為什麼歇業?連過年他們都不歇業呢?” “好像夥計說要接他們東家。”

  莫非這男人說的就是神仙居的東家?

  果然是賣酒做噱頭的。

  盧思安搖頭抬腳邁步,還沒走兩步,聽的身後喧嘩更甚。

  “…..東家是死了的?”

  死了的東家?

  盧思安站住腳,回頭看去,見那站在路邊被人群圍著的男人點點頭。

  “是啊。人家東家不在了,這是要接他們靈柩安葬。”他說道,“我們就是被雇傭來的散酒的。”

  安葬!

  這是要送靈?

  “是送靈,從正西門入城,一直到正東門出。擺了一路呢。”男人接著說道。

  那可是穿過了整個京城!

  盧思安不由踮腳看去,單單這一條街上類似這樣的男人就有十個,從西門到東門至少要穿過十幾個這樣的街道,那得雇傭了多少人,擺了多少酒啊!

  “你們這酒是什麼酒?便宜的吧?”

  什麼東家怎麼死的,這並不是大家關心的問題,便有人問最關心的問題。

  不過免費送的。能是什麼好酒。

  “這是人家自己釀制的,獨一無二,不外賣,據說是世上最烈的酒。”男人答道。

  這話引的眾人再次熱鬧,紛紛指責這男人說的不對。

  “最烈的酒明明是德勝樓的雲裳..”

  “…什麼呀,是秋水台的棗紅釀…”

  男人面對爭論一臉無辜。

  “那我就不知道了。人家是這樣說的,待會兒大家嘗嘗不就知道了。”他說道。

  這話攪的現場更加熱鬧,更多的人湧過來。

  這酒價值幾何盧思安不在意,單單看雇傭的這些人就可以知道價值不菲了。

  這些看起來普通卻明顯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能說會道的男人們,哪一個的工錢也不會少。

  如今京中有些人家行事越來越鋪張。不僅婚事大辦,連喪事也要大辦。

  可是這就是京城,這樣的繁華富麗堂皇。

  再也跟他無關了。

  盧思安轉過頭輕輕歎口氣。

  不知道自己將來死的的時候會是怎麼樣的淒涼。

  “這東家到底是什麼人啊?”身後傳來越來越多的詢問。

  什麼人?有官身的人肯定不敢這樣,只有那些什麼都沒有只有錢的人!

  “說是西北當兵的,戰死的。”

  “五個人呢,一起都死了,很壯烈。”

  當兵的!戰死的!

  哪個有錢人會去當兵?哪個有錢人還會去送死?

  怎麼可能!

  西北,五個,戰死,家在京城…

  怎麼聽起來有些熟悉…

  盧思安猛地站住腳回過頭,神情驚愕。

  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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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目睹

  一大早的時候位於城外的太平居前就已經站了不少人,雖然有人提前定位置的時候得知了今日歇業,但也還有很多人是臨時隨興過來的,因此當聽到歇業時難免掃興。

  “你們人都閑著,有什麼事不開門啊!”

  這樣的質問不時的響起。

  “我們有事。”門前站著的店夥計說道,神情有些哀戚,“我們東家過世了,今日是他們靈柩回鄉的時候,我們都要相接。”

  他的話才說完,從後院裡走出不少人,雖然沒有披麻戴孝,但手裡都舉著的喪牌靈旗白幡。

  看到他們出來,這店夥計也不再和眾人說話,跑過去站到隊伍裡。

  果然是有喪事啊。

  眾人們無奈只得要散去了。

  “諸位對不住了。”掌櫃的躬身說道,連連歉意,一面指著路邊正擺上的幾個酒罈子,並一摞碗,“待會兒要散酒與大家吃,如果無事的話可以吃一碗。”

  來這裡吃飯的人大多數都不在乎這一碗免費的酒,更況且散的酒又能有什麼好的。

  便有人笑著搖頭離開了,但也不是都走了,有些閒人無事的,也有些真的貪杯的留下了,站在路邊好奇的看著這些人。

  “你們東家不是陳相公嗎?”

  “你們東家怎麼過世了?”

  “你適才說他們,難道你們有好幾個東家?還一起過世了?”

  大家紛紛詢問。

  “我們東家為西北軍中敢勇,五月時一場攻守戰中與城同存同亡,五個東家戰死。”掌櫃的說道。

  五月那場戰事京城民眾還是知道的,畢竟那是一場大戰,報喜訊的兵丁喊遍了全城,城中鐘鼓樓廟宇等處還唱了三天的大戲。

  原來是在那次戰中亡故的。

  真沒想到太平居的東家竟然還會去西北陣前,還竟然陣亡了,這可真是除了用一腔熱血報國好男兒外沒有別的解釋。

  大家紛紛感歎,有了這個由頭,站在路邊等候的人就越來越多了,畢竟這是個談資。

  大家一面低聲議論著一面好奇的向大路上張望。

  ………………………………..

  “范爺。”

  一個男人上前施禮。

  “都好了。”

  范江林看向前方,五輛車,五具棺木整齊擺放其上,拉車的馬也帶上了白布。

  他又轉過頭,看著妻子也換了孝衣,而懷裡的嬰童雖然年紀小,卻是一套重孝,只不過孩童不知悲喜,此時紅撲撲的臉上滿是笑意。

  范江林伸手抱過孩童。

  孩童咿呀呀的伸手摸他的臉。

  這些日子嬰童跟他們同吃同睡,已經熟絡了,在嬰童的心裡,這就是他的父母,而他真正的父母就算長大了有人告訴他,他也永遠不會有半點印象了,唯一能記著的就是一個名字而已。

  范江林紅著眼貼近孩子的臉。

  胡渣輕輕蹭在孩子的臉上,對孩子來說這是一種逗弄,他咯咯的笑了。

  棺木,白幡,麻衣孝布,孩童的笑,這場景帶著詭異的美感。

  范江林深吸一口氣,將孩子抱好,一手接過靈幡。

  “弟兄們,我們回家嘍。”他揚起聲音拉長聲調喊道。

  伴著他這一聲喊,跟隨在四周的隨從們將籃子裡的紙錢楊起來,飄飄灑灑飛揚如雪。

  ……………………………

  “來了,來了。”

  太平居前的人並沒有等太久,就聽見有人喊道。

  而同時有一匹馬兒奔來。

  “英靈歸來,英靈歸來。”馬上的人高聲喊道疾馳報過。

  伴著這聲喊,其後的車馬緩緩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裡。

  “東家。”

  掌櫃的一聲哀嚎俯身跪地嗚咽。

  身後的夥計跟著跪下齊聲俯身在地嗚咽,另有一眾人開始揚散紙錢。

  “東家,一路走好。”

  他們齊聲拉長聲調高喊。

  原本喧鬧的人群都安靜下來,在這漫天飛揚的紙錢中神情變得肅穆,尤其是送葬的隊伍走近了,看到其前被男人抱在懷裡的孩童,雖然沒人介紹,大家看裝束也知道這是那車上五個死者中一個的遺孤。

  范江林對路邊拜祭的人視而不見,只是騎在馬上抱著孩童目視前方,肩上扛著靈幡迎風飄揚,懷裡的孩童張著手對著靈幡咿呀呀的喊叫。

  “真是太可憐了。”圍觀的路人忍不住感歎道,那些婦人們則忍不住拭淚。

  “這麼有錢有業的,去當什麼兵啊。”

  “是兵嗎?不是將官嗎?”

  “什麼將官啊,是兵,戰死了都白死了,聽說連封賞都沒有。”

  “天啊,天啊,這也太過分了吧?”

  “怎麼戰死的?快說說。”

  圍觀的人群開始議論紛紛,看著行進的隊伍指指點點。

  而行走在隊伍裡的幾個兵丁也難掩驚訝。

  他們早知道這茂源山的七人是京城一個店鋪的東家,逢年過節送禮品堆滿了營房,更別提每半年一次的紅利,據有人親眼見一次就有幾萬貫。

  幾萬貫啊,對於西北來說,多少將官的身家都沒有達到如此。

  但很多人還是將信將疑,畢竟有了這些身家,誰還會在陣前拼命,放著金銀富貴翁不做,去做著不知什麼時候丟命的生計。

  或許他們只是湊巧在京城發了什麼橫財吧。

  此時此刻看到這些迎接的人,以及那嘶聲裂肺的東家的哀嚎,幾個兵丁才算是徹底的信了。

  那個食肆就是吧。

  看起來很不錯呢,果然是有產業的。

  幾個兵丁心裡五味陳雜,又是可惜又是難過又是說不上來的羨慕。

  這短短的一段路很快就過去了,那些跪在路邊哭喪的人群站起來,自動的排序跟在車後,白幡又增加了很多,飛揚的紙錢也稠密了更多。

  送葬的隊伍離開了,路邊的人也要散去。

  “來,來,諸位,請收下謝禮酒。”太平居留下的五個人說道,一面開始給諸人發碗。

  有人接了有人遲疑沒接。

  “這是人家大東家自釀的酒,並不對外售賣,世間獨一無二,據說是第一烈酒。”有人說道,一面抱起酒罈,說到這裡停了下,“所以酒量不好的還是淺嘗一下就可以了。”

  這話讓四周要散開的人頓時又聚攏過來。

  “瞎說什麼呢?”

  “我們可沒瞎說,人家說的,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被雇傭來散酒的。”那人笑道,一面伸手推開酒罈蓋子。

  “好香!”

  “聞起來不錯,給我嘗嘗!”

  “只有這兩壇,飲完就沒了,這是不外售的,是大東家特意為死難的東家們釀制的。”

  酒水嘩嘩的被逐一倒入大碗中,很多手伸過來端走。

  大多數人都一仰頭大口喝了。

  頓時響起一片嗷叫。

  “好烈!”

  伴著嚎叫,有人噗通栽倒在地上。

  “有人醉倒了!”

  “天啊不會吧,一碗酒就倒了!是不是不會喝酒啊!”

  ………………………………….

  “來了,來了”

  城門口聚集的民眾忽的有人大聲喊道,這聲音讓等候多時的人群騷動起來。

  守城的兵丁們也頓時緊張起來。

  “哎,大人,這事沒問題吧?”一個兵丁低聲說道,一面看著城門前擁擠的人群,擺著的幾案,以及幾案後舉著白幡的十幾人,其間豎著一個旗杆,其上怡春堂三字迎風飄揚。

  怡春堂京城的人沒有不熟悉的,就是那間曾有神醫娘子坐鎮的藥鋪,雖然後來神醫娘子消聲覓跡,但他家的生意一直不錯,藥好,大夫也好,畢竟曾有神仙光臨過的地方怎麼也沾點仙氣。

  這死者到底是什麼來路,竟然跟怡春堂還有關係。

  “沒問題,不就是有錢人願意吧喪禮搞得陣仗大些擺場些嘛。”監門官滿不在乎的說道,一面伸手摸了摸袖子裡重重的錢袋。

  這些有錢人就愛這個虛面子,不是還有人為了體面雇人在喪事上哭喪嘛,這在街上擺個拜祭,用些免費的酒水籠絡一群看熱鬧的人捧場,跟那請人哭喪性質一樣。

  “天子腳下,京城之中,能有什麼事。”

  “英靈歸來,英靈歸來。”

  舉著白幡的一騎先疾馳而來,不做片刻停留徑直穿過城門向內而去。

  伴著他的過去,原本佇立的怡春堂的諸人便齊刷刷的撩衣跪地了。

  “幾位東家走好!”怡春堂掌櫃的率先喊道,俯身嗚咽。

  身後的夥計俯身嗚咽迎合,早已經拎著籃子等候的隨從抓起一把把的紙錢揚起。

  紙錢飛飛揚揚,與漸漸走近的送葬隊伍裡的紙錢混在一起。

  “竟然死了這麼多…”

  “真是太可憐了…”

  “孩子還小呢,真可憐…”

  “怎麼死的來著?”

  圍觀的人群響起低低的議論聲,看著面前的車馬人經過,從這邊過去,又有更多的白幡送葬人加入其中,站在城門上看去很是震撼。

  “果然排場夠大。”監門官點點頭說道。

  送葬隊伍很快就過去了,監門官點點頭,示意可以去驅散城門口的聚眾了,卻見還未撤去的幾案前的幾人抱起了酒罈子。

  “諸位,這是我們東家的謝禮酒,請吃一碗吧。”

  對了,這些人宣稱要請路人免費吃酒。

  “只有兩罎子,是大東家家自釀的,不外賣,獨一無二,世間第一烈酒,大家要少吃一口。”

  監門官聽了失笑。

  “行啊,送葬還不忘做買賣,咱們真是小瞧這些生意人了。”他說道,一面招呼大家,“走,走,下去嘗嘗這第一烈酒去。”

  ………………………

  “東家,東家…”

  街道上人群裡男人的嚎哭更外的引人注目。

  兩個夥計攙扶著一個哭的不能起身走路的男人攔在路中間。

  其後跟隨著十幾人舉著白幡,一旁寫有神仙居三字的大旗飛揚。

  “東家,東家,你們怎麼就這樣走了?你們怎麼就這樣走了?”

  男人捶胸頓足幾乎暈厥,兩個夥計都攙扶不住,只得任憑他跪倒在地上。

  “這人是誰啊?”

  “你們不認得,那是神仙居的左手大廚李大勺啊。”

  “左手大廚?就是那個做的一手好魚生的神仙居大廚?”

  “就說那個斷了右手又用左手練了好刀工的廚子啊。”

  “是啊是啊就是他,多少人去神仙居點名要他做的魚生呢,好刀工。”

  “這幾個人竟然是神仙居的東家?”

  這話立刻引來反駁。

  “何止神仙居,還是太平居,還有怡春堂的東家呢。”

  京中有名的三間店都與之有關?開什麼玩笑啊,那得多大身家啊!這樣身家的人還會死?死也許會死,但絕對不會死在陣前。

  誰這麼有錢還會去玩命啊,傻子嗎?

  “騙你們做什麼,我是一路跟著看熱鬧來的,這幾家都設這祭案,都有人跟隨呢。”

  “這三家店竟然是一個東家!”

  這個消息頓時在街上散開,引得人群哄亂。

  這可是個大消息,一直以來三間有名的店背後東家神秘,一直讓人揣測卻不得,沒想到一場喪禮就要揭開謎底了。

  “快去看,他們說的大東家到底是誰。”

  街上人潮湧湧就要跟隨已經過去的送葬隊伍,但卻被人喊住了。

  “諸位,這是我們東家的謝禮酒,請吃一碗吧。”

  “只有兩罎子,是大東家家自釀的,不外賣,獨一無二,世間第一烈酒,大家要少吃一口。”

  “真是說的大話,這酒有什麼可吃的?”

  但這一次質疑的聲音才起,就被人打斷了。

  “給我吃,給我吃!”

  亂亂的聲音引得這邊的人都看去,見從那邊跑來好多人,一個個面色通紅眼睛發亮,有些還腳步蹣跚,但卻不妨礙他們速度極快的沖過來,對著酒碗就是撲搶。

  “這是好酒,好酒啊,世間第一烈酒啊。”

  “真這麼好?”

  “當然,你們去看看,一路已經醉倒無數人了!一碗啊,一碗就醉了!”

  “快追啊,那邊還有呢,快追過去啊。”

  身在其中的人倒不覺如何,只是覺得越發的擁擠,但此時街上兩邊樓上的人此時此刻都神情驚愕,一臉不可置信。

  從他們這個角度看去,整條街上人潮洶湧,就好似上元燈節時那般熱鬧。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多人了?

  怎麼一個送喪的隊伍過去就過去了,為什麼人群不但沒有散去,反而追隨其後奔走?、

  他們不由向來時的方向看去,那邊更有人群湧湧而來,就好似大河決堤洪流滾滾,竟讓人忍不住幾分心悸窒息。

  這到底是出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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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你聽
  
  這到底出什麼事了?

  此時此刻走在送喪隊伍裡的跟隨范江林來的幾個西北兵丁也不停的在心裡問道。

  在城外的時候看到那些送葬的人他們已經很驚訝了,沒想到這才是開始。

  好多人啊!

  好多人啊!

  我的天啊,怎麼這麼多人啊!好像整個京城的人都出來迎接了!

  我的天啊,這真的只是一個小店的東家嗎?

  兵丁們木木的站在送葬的隊伍裡,放眼望過去,視線裡黑壓壓的全是人,前後左右,甚至路兩旁的樓上,屋頂上,大樹上也都站著人。

  擠不進來的人大聲的叫駡著,拼了命的嚮往裡面擠,到處是人潮湧湧,原本送葬隊伍中走出不少人手牽著手奮力的擋住人流,免得被堵住了路,一個個用盡了全力勸著喊著臉漲得通紅。

  兵丁們揚起頭,看著鋪天蓋地的紙錢,將整個天地都變成一片白茫茫,似乎整個天地都在同悲。

  滿城帶喪迎英魂。

  大字不識一個的兵丁們心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文縐縐的話。

  這句話不是他們說的,而是以前聽別人說的。

  那是幾年以前在西北一場大戰後,一個城堡的官兵民眾與城共存亡,以全城之力與西賊對抗了三天,最後幾乎全亡,然後整個西北線為那些喪眾蓋了英靈廟,全體披麻戴孝送葬,那時候他們還小,印象裡是震天的嗩吶鑼鼓聲,以及就是這樣鋪天蓋地的紙錢,七鎮八堡前來送葬的民眾。

  當時便有文人雅士寫了文章詩詞來描述記載這件事,別的華麗辭藻他們也記不住,就記住了這麼一句淺顯直白易懂的話。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會在京城也看到這一幕,而且送葬的是五個與他們一般的兵丁。

  這幾個人到底是什麼人啊?

  “你們弟兄幾個好好的護送他們進京,我們可保你們一個富貴前程。”

  臨行前徐四根的話在耳邊響起。

  當時聽了他們幾個嘴上沒說什麼,心裡都是嗤笑。

  茂源山兄弟自己的富貴前程還沒有呢。倒是把命都丟了,還說給他們?這話誰人聽了不可笑。

  此時此刻看來,這話還真不可笑。

  能讓全城都轟動湧湧來送葬的能力還能保不得他們幾個小兵丁的富貴前程嗎?

  兵丁們暫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急速整齊的馬蹄鐵聲在喧鬧中湧來,伴著齊聲的吆喝。

  “讓開。讓開!”

  得到消息的五成兵馬司的巡城兵們待親眼看到街上的人潮時,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怪不得城門官那邊飛報要出民亂了,看著街上這黑壓壓的人群,他們這十幾眾縱然鐵甲長槍在手也覺得幾分膽寒。

  “幹什麼的?你們幹什麼?”為首的巡甲喊道。

  “我們不幹什麼,看人家送葬呢。”

  “順便討碗酒吃。”

  人群裡亂哄哄的喊道。

  看人送葬?討碗酒吃?呸,當他是傻子嗎?

  不知道死了什麼人,這是要煽動民眾鬧事嗎?

  “送葬出城,為何進城?”巡甲喊道,擺手。

  身後的兵丁立刻湧上,手上都拿著弓弩對準了這一行送葬的人。嚴陣以待。

  “立刻散去,否則論罪緝拿。”

  范江林騎在馬上,懷裡抱著嬰童,神情木然的看著擋住路的兵丁們。

  在他身後送葬的人也都肅然而立,白幡如林隨風唰唰。幾乎被紙錢覆蓋的五具棺槨一字排在街上,和四周的喧鬧形成詭異的對比。

  看著這場面巡甲不由咽了口口水。

  這到底是什麼人?

  “某西北營軍下敢勇范江林,送五戰死的兄弟歸京安葬。”范江林慢慢說道,一面從懷中拿出一封告書。

  巡甲接過告書,果然死者身份無誤。

  “原來是西北營軍的敢勇。”他說道,神情稍緩。

  不過他們怎麼能鬧的這麼多圍觀?

  這種場面只有在朝廷獲大勝進京獻俘的時候才能見到吧,那時候倒也有棺材隨行。但那也是只有戰死的五品以上的武官才能享受的待遇。

  什麼時候幾個兵丁也能如此了?

  “既然是安葬,就在城外,怎麼進城來了?”他皺眉問道,“還是速速轉出城去。”

  “大人。”

  巡甲愣了下,看著面前的男人,有些愣神。怎麼男人說話突然變成女聲了?

  “大人,之所以進城,是我的安排。”

  眾人忙都回過頭,巡甲也會回過神轉頭,見身後不知什麼時候走來一眾人。與四周看熱鬧的民眾不同,舉著白幡,很顯然也是喪眾。

  此時此刻一個帶著冪籬的女子緩步上前,女子身穿黑衣,腰中束著一條麻繩。

  “妹妹。”

  看到這女子,騎在馬上的范江林翻身下馬,不知道是騎馬久了還是悲傷過度,腳步踉蹌,差點跌倒,懷裡的孩子卻因為這踉蹌而咯咯笑起來。

  “妹妹。”范江林近前哽咽喚道,“我帶他們回來了。”

  這一句平淡的話用沙啞的聲音說出來,站在一旁的巡甲忍不住心頭一塞,視線落在那五具棺槨上。

  而那女子身旁的兩個婢女已經跪地大哭。

  一路行來,只有男子們隨行,除了路祭邊初次的嗚咽之後便沒有在哭,此時此刻終於有女子的哭聲響起,也讓這送葬的氣氛更加強烈起來。

  而在這同時,不知嬰童是終於被這麼多人嚇到了,還是被女子的哭聲嚇到了,哇的一聲也大哭起來。

  四周喧鬧的人群漸漸的安靜下來,大街上黑壓壓的一片人卻只有兩個女子以及孩童的哭聲回蕩,氣氛更為詭異和壓抑。

  “大人。”程嬌娘看著巡甲,“墓地選在城東。”

  巡甲看著她要說什麼,程嬌娘又先接著說了。

  “不過,在城東也可以從城外轉過去,不是非過城中不可。”她說道。

  心裡很清楚嘛,巡甲心道。

  “可是,我答應過哥哥們。在他們離京赴西北的時候。”程嬌娘說道,面上浮現微微一笑,只可惜冪籬下的微笑沒有人看得到,她的視線轉向那五輛車上的五具棺槨。“待他們為國盡忠,得勝凱旋回鄉之日,便擁街駿馬烈酒煙花相迎。”

  她說著話慢慢的越過巡甲,向棺材走去,一面伸出手,撫摸拉著車的馬兒。

  這是五匹毛色相同的駿馬,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乃是難得的良駒,不識貨的人也會贊一聲好馬。

  原來的視線都在熱鬧上,倒沒注意拉車的馬也是如此的好。

  “此時他們歸來了…”

  只可惜走的時候是活生生的人,歸來的卻是無具冰冷的棺槨。

  周圍的人隨之感歎。

  “他們也做到了為國盡忠得勝凱旋。那麼我答應的話便不能不作數。”

  程嬌娘說道,從馬上收回手。

  旁邊跟隨的吳掌櫃立刻親手將一酒罈子遞過來,程嬌娘伸手接過。

  “哥哥們,這是妹妹我親手為你們釀造的烈酒,天下獨一無二。”

  她說著話將酒罈傾倒。濃香頓時散開。

  看著白花花的酒水倒在地上,安靜的人群一陣騷動。

  “哎呀可惜了哎呀好酒啊..”

  “可別都倒了,留點兒留下些…”

  有亂哄哄的話在人群中響起,人群掀起一陣湧浪。

  程嬌娘倒完這罎子酒,又轉身看向巡甲。

  “大人,如今我的哥哥們歸來,同悲同喜。所以我請大家同飲。”她說道,“大人,你也請嘗一口,來品一品,我這酒可配上我的哥哥們的烈性忠肝義膽。”

  巡甲怔了下,吳掌櫃已經帶著人將酒水捧過來了。不止他,每個兵丁面前都送了。

  “此酒烈,大人淺嘗。”吳掌櫃囑咐道。

  烈?

  老子一個男人還怕酒烈?怕的是不烈!

  巡甲立刻伸手接過,似乎是為了嘲諷吳掌櫃的話,將酒一飲而盡。頓時眼睛瞪大,面色暫態赤紅。

  人群裡響起笑聲。

  “哈,哈,倒,倒,倒。”

  不知哪個還在喊。

  伴著這喊聲,只見那邊的兵丁果然有幾個搖搖擺擺一刻噗通倒在地上。

  人群裡頓時一陣哄笑喧鬧。

  “看,看,我說吧。”

  “哈哈哈這一路已經倒了無數人了!”

  好,好烈!

  巡甲只覺得渾身如同火滾過,整個人都要燒起來,雙耳嗡嗡,汗淋淋而出。

  好,好。

  他忽地想大聲吼叫,那些在家被人瞧不起,在外被上官同僚欺辱的憋屈一瞬間都發散而出,火燒之後,便是通體的順暢。

  他又想大笑。

  好,好,有什麼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老子就要過的痛快。

  “大人,這酒可配得上我戰死的哥哥們?”

  女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古來征戰幾人回,戰死沙場痛快淋漓,不白活一回。

  “配的上!”巡甲高聲喊道,一面伸手一抱拳,“狄四九送英雄們。”

  伴著他的話,擋路的兵丁呼啦啦的讓開了,但也有沒讓開的。

  有四五個兵丁醉倒地上沒動。

  巡甲呸了聲。

  “慫樣。”他喊道,瞪大眼張紅臉噴著酒氣,“抬一邊去。”

  那四五人很快被抬走了。

  “看,五成兵馬司的人讓開了!”

  其實不用他喊,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盧思安更是錯眼不眨。

  他們本來跟著人群,後來實在是被擁擠的站不住,便仗著身份來到這家酒樓的二樓,居高臨下的看大街上。

  “到底說了什麼?怎麼氣勢洶洶而來又俯首聽命的讓開了?”大家紛紛問道。

  這就是上樓的利弊,看得清但聽不清。

  樓下此時猛然爆發出一陣喧鬧,將幾個議論的人的視線都又拉過來。

  只見無數人在街上擠成一團,似乎在爭搶什麼。

  “酒!”這一次大家看清了,原來是又要散酒了。

  “這酒果然這麼好?”幾人紛紛不解說道。

  適才他們可沒有自降身份去吃人家散的酒。

  “我讓人去端幾碗,待會兒咱們嘗嘗。”一個人笑道,帶著幾分先見之明。

  不多時屋門被拉開了,幾個小廝湧進來,一個人小心的端著一碗酒。

  “大人。大人,拿來了。”他喊道。

  那人愣了下。

  “怎麼就一碗。”他說道,一面看了眼遞到跟前的酒,不。不是一碗,只有半碗而已。

  “大人,根本就搶不到,這一碗我差點拼了命…”小廝苦著臉說道,“逃出來還能留半碗已經算是大幸運了。”

  這麼搶手?

  幾人又轉頭看窗外大街上,但見喧鬧如巨浪狂潮,人流奔湧,只看得他們心驚肉跳,這要是在其中能搶到一碗可真是不容易。

  所幸那酒水不過兩壇,轉眼便空了。要不然說不定會有人被踩死踩傷呢。

  什麼好酒竟然讓人如此瘋狂?

  “都是因為那些前頭吃過的,或者是前頭沒吃到聽人說好的,湧來爭搶得多。”小廝說道。

  “真有這麼好?”在場的人說道。

  而盧思安則沒有再看酒,而是去看街上的人群,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並不是說人群都散去了,而是跟著那送葬的隊伍湧湧而去了,他抬眼看去,可以看著那邊的街道上比適才這邊還要熱鬧。

  而這人潮必將如水一般奔流中越匯越多。

  世人就是這樣,一物扔在路邊沒人在意,一旦有人搶,不管有沒有用好不好的。大家都忍不住要湧上去搶。

  “好手段….”他喃喃說道。

  “好酒!”屋中一聲高喊讓盧思安又將視線轉進來。

  看著自己的同伴之一正端著酒碗,滿面通紅。

  “好酒,好酒,世間竟然有如此烈酒。”他高聲喊道。

  其他人也好奇的圍過來,要嘗一口,但那同伴竟然不捨得。

  “這好酒應該有售賣吧?”他說道。“你們去買些。”

  “大人,沒有售賣,人家說了自釀的不售賣,只是為了祭奠這五個戰死的哥哥。”

  “真的假的?這麼好的酒不售賣?祭奠完了就沒了嗎?這怎麼可能?誰人肯放著錢不要?”

  “如果,不是為了掙錢呢?”盧思安忽地喃喃說道。

  說話的人都看向他。

  “不是為了掙錢?那是為了什麼?”他們問道。

  盧思安視線再次看向大街。想到在街上湧湧時聽到的話。

  “…那五個人是茂源山人士,都是好漢,戰死了…”

  “…戰死了也沒得功賞…”

  “…怎麼沒得功賞?”

  “…怎麼?肯定是蒙了冤屈唄,這世道…”

  “好酒。”盧思安喃喃說道。

  屋中的人都笑了,有人將餘下的酒遞過來。

  “思安兄,你嘗一嘗,出了這京城,這等好酒只怕難得。”他們說道。

  盧思安伸手接過酒,看了眼,一飲而盡。

  酒穿腸而過,帶起一片滾火,只燒的五臟六腑要炸了一般。

  盧思安將手中的酒碗狠狠的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屋中的人被嚇了一跳,看著面色通紅雙眼迷離叉腰大笑的盧思安。

  盧思安笑聲未盡人就撲向視窗,這動作讓屋中的人一聲亂喊,忙撲過去拉住。

  “思安兄不可。”

  “思安兄且慢。”

  他們喊道死死的抱住,只當這盧思安積郁憤恨難解,酒壯膽要自盡。

  盧思安被眾人拉住絲毫不察,一面放聲大笑一面揚起手對窗外揮點。

  “你要聽!你要聽!便讓你聽!便讓你聽!聽這滿城盡談茂源山!”

  伴著他嘶聲裂肺的大喊,就聽空中一聲巨響,如同炸雷,這聲響蓋過了眾人的聲音,大家愕然看去,但見東邊的天空上,一束煙花正綻開。

  白日裡沒有黑夜的背景,煙花沒有五顏六色的光芒,但見一片熾白。

  隨著他們看去,接二連三的煙花炸響,湛藍的空中白花如雲四散下墜,就好似雪片茫茫。

  從來沒見過白日煙花也能這般絢爛。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呆住了,腦子一片空白,唯有頭皮發麻,酥酸激癢暫態傳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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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休否

  “那是什麼?”

  此時京城之中四面八方都有人看向空中。

  “白日裡有人放煙花?”

  “可是這煙花飛的也太高了….”

  位於京城南的九重塔上,幾個遊人正費了半日的功夫登上最高處,俯視整個京城,心情激蕩才思泉湧,正要揮筆潑墨題壁的時候,平視中有白燦的煙花綻開,把這幾人看得頓時呆住了。

  “那是煙花?”

  “怎麼可能,上元燈節的滿城煙花也不過三層塔高,這煙花怎麼能飛這麼高?”

  說話間還有接二連三的煙花炸開,只讓這幾個遊人才思詩文紛紛被炸消,一心的爭論煙花能飛多高。

  在東門的城牆上,巡邏的兵丁們也有些好奇的看著那些煙花。

  “竟然大白天的有人放煙火。”他們紛紛說道,不過這也沒什麼可駐足的。

  巡城的隊伍繼續,直到為首的人停下。

  東城門的監門官再次抬頭看著天,臉色越來越肅穆。

  “你們看…”他說道。

  都看了啊?兵丁有些不解,再次抬頭看。

  空中的煙花還在繼續。

  “煙花竟然能飛的那麼高…”監門官說道,神情驚愕。

  離得遠看得熱鬧,而就在煙花下的人看得更是亂哄哄。

  城東一處闊場外擠滿了人,看著那邊空地上有人再次將一些竹筒擺在木架子上,大家這次便有了經驗伸手掩住耳朵。

  但見那邊的人將火在竹筒上引燃,然後疾步跑開了,伴著嗖的一聲,竹筒直飛向天。

  眾人的視線跟著抬起頭。

  轟的一聲,空中煙花炸裂。

  地下的民眾亦是轟轟。

  “…這煙花比李家鋪子的追星還要厲害啊…”

  “…李家鋪子的追星真是徒有虛名,應該叫流星...”

  “…對對,人家這個才應該叫追星,看這飛的高的…如果是晚上的話能追上星星了。”

  持續了一盞茶的時候。煙花終於放完了,鼻息間都是彌散的火藥味,被煙火炸裂聲掩蓋的哭聲也停了,那邊的棺木也入土了。墓碑立了起來。

  墓碑是無字的。

  這消息很快在看熱鬧的人中傳開了。

  “…說是待世人評斷….”

  “…也是本來有功卻不被認,怎麼甘心…”

  “…這幾個人是什麼事來著?”

  “…你白跟了這麼久了,竟然不知道?是不是只顧著吃酒了?”

  “…是啊是啊,街上散的酒太少了,你們看那邊擺著兩摞呢,一定能搶到喝個夠。”

  伴著眾人的說笑,前邊忽的響起尖叫聲,同時伴著重物碎裂的聲音。

  出什麼事了?

  四周的人潮頓時又是湧湧,待看清發生了什麼事,現場轟然。

  “我的酒啊!”

  很多人失聲喊道。

  “范石頭,吃個痛快!”

  范江林拎著兩罎子酒重重的摔在一個墓碑前喊道。

  “徐茂修,吃個痛快!”

  砰砰又是兩個酒罈摔碎。

  “徐臘月…”

  “范三醜…”

  “徐棒槌…”

  范江林站在墓前,仰起頭,扯著嗓子似乎用盡了一生的氣力喊著。

  一聲一聲。一聲一聲。

  不管怎麼喊,都是沒有人會應答了,再也不會了。

  以後連喊的機會都沒了,沒了。

  “……萬人一心兮…..子同仇…..”

  “……忠與義氣兮….沖鬥牛…..”

  “.....一個擬當千….視死亦如眠…”

  “…..報國救黔首.....殺賊覓封侯….”

  粗啞的難聽的嗓音,吼出的沒有聲調的歌,伴著不斷被摔碎的酒罈,酒水墓前橫流。酒香氣四散。

  這場面給圍觀的眾人再次帶來震撼,不管是為了酒還是為了看煙火,或者僅僅是為了聚攏而聚攏過來的人們都安靜下來。

  “..招募赴薊門.....軍動不可留....”

  “......千金買馬鞭......百金裝刀頭....

  不遠處的山坡上,秦十三郎慢慢的哼唱道,一面扭頭看身旁的周六郎。

  “我唱的怎麼樣?”

  周六郎手中端著一個酒碗,神情木然的看著那邊人群。秦十三郎的說話打斷了他心中跟隨范江林的哼唱。

  他哼了聲沒說話,端起碗要喝酒。

  “慢著,這酒太烈,你少喝。”秦十三郎說道。

  “你喝過了?”周六郎看著他問道。

  秦十三郎看著他搖搖頭。

  “沒有。”他說道,“你這個妹妹太講究規矩了。說用來祭奠她的哥哥們,說只能今日喝,就果然只能今日喝,我在今日之前,在你讓人搶來一碗酒之前,連味道都沒聞過。”

  周六郎咧嘴笑了。

  “那就好。”他說道,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他還是低估了酒的烈性,被嗆得連聲咳嗽起來,臉暫態通紅。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

  “你也是,難道沒看到那些人吃酒吃什麼樣,沒看到一路上醉倒了多少人,你還是不信她的話。”他說道。

  “那又怎麼樣?又有什麼用!”周六郎咳嗽著說道,伸手指著下邊,“那些人,又不管他們的事,純粹是看熱鬧的,他們連徐茂修他們的名字都記不住,難道還指望他們去給討公道?用他們來傳播徐茂修他們的功勞委屈?等不了三天,他們就會忘了這五個人,不,用不了三天,明天就能忘了。”

  秦十三郎搖搖頭,看著下邊的人群。

  “如果只是看這一個熱鬧,他們很快就會忘記,但現在,他們看到了不僅僅是熱鬧。”他說道,“京中人人好奇的太平居神仙居怡春堂的東家神秘身份揭開了的熱鬧,白日也能絢麗的煙火,當然,這兩個熱鬧最多也能讓眾人談論三五日。或者更多的一個月兩個月,但還有個熱鬧卻是這件事中最關鍵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

  “酒?”周六郎說道,他看著手裡的酒碗。話音才落酒碗滾落地上,人也噗通倒下去,幸好秦十三郎眼明手快將他攬住,才避免滾落下去。

  秦十三郎將周六郎甩躺在旁邊,揉了揉手臂。

  “這小子,兩年不見真是長得不少肉,重死了。”他嘀咕道,看著山坡上滿面通紅酒鼾聲聲不時咧嘴笑的小子,笑著搖了搖頭。

  伴著鼾聲視線重新投回山坡下,那邊的送葬的人已經要離開了。但圍觀的人還沒散去。

  “酒,這麼好的酒,世間獨一無二的烈酒,還是只此一回,世上再難見到的酒。嘗到的人怎麼會忘,不僅不會忘,還會在心裡越來越醞釀陳香,沒嘗到的人也不會忘,不僅不會忘,還會因為沒有吃到而後悔不已。”

  “這世上最不能忘的便是不得。”

  “並且會隨著時間越久越難忘。”

  “只要想起今日的酒,便會想到今日的事。便會記得這茂源山五兄弟。”

  “這個酒,不出所料的話,自今日起便會被叫做茂源山。”

  秦十三郎看著山下,站起身來,七月末的熱風穿過原野迴旋,卷起他的衣袍飛揚。

  她的確什麼都沒做。沒有找人,沒有求誰,沒有哭訴,沒有上告,正如她所說。她只是要安葬自己的哥哥們。

  可是誰會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安葬聲勢!

  “你要聽!你要聽!便讓你聽!便讓你聽!聽這滿城盡談茂源山!”他抬頭含笑說道,視線看向城門內。

  天家們,朝廷們,官員們。

  便讓你聽!便讓你聽!聽這滿城盡談茂源山!

  “一直隱藏其後的她,這次竟然一下子站到了京城人面前。”秦十三郎說道,一面伸出手,“太平居的豆腐、過路神仙、神醫娘子、逃兵們的妹妹,不,擺明瞭這四個身份,便也相當於擺明更多的事,聰明的人肯定會聯想到,比如劉校理、比如逃兵事件…”

  說到這裡他吐口氣,看著山坡下。

  “一下子拋出這麼多本事,可見是真怒了。”

  他說著又坐下來。

  “會做豆腐,會做美食,會治病,會天文曆法,這次又做出酒…”

  他說這話扳著手指一一數道。

  “每當對她一出手驚歎的時候,她旋即又會讓你更驚歎,真不知道,這娘子還有什麼神奇隱藏其後,真是讓人眼花繚亂看也看不透看也看不盡…..。”

  他說道這裡用腳踢了踢一旁酣睡的周六郎。

  “真是讓人怎麼捨得不去看不去想,真是讓人捨不得離開,你說,是不是?”

  酣睡的周六郎被他踢的哼哼兩聲作答。

  天空已經恢復平靜很久了,巡城兵甲也在城牆上轉了兩圈了,東城門的監門官還是站在原地望著天空一動不動。

  “煙花怎麼會飛的那麼高?”他喃喃說道。

  經過的兵丁們皺著眉一臉不解。

  自從方才看到了那白日的煙火後,監門官就一直這樣了,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發呆,偶爾還會冒出這一句重複的話。

  怎麼大人一下子變得跟女人或者文人似的感慨風花雪月了?

  “那又怎麼了?”有人忍不住接話問道。

  “從來沒有飛那麼高的煙花,因為火藥做不到。”監門官搖搖頭說道。

  兵丁們互相使個眼色,藏著幾分笑意。

  “李大人真是內行看門道。”有人似笑非笑說道。

  這話讓這監門官回過神,他皺眉頭看了那兵丁一眼,自己雖然大小是個官,但在這京城官員遍地狗的地方,作為最末等的武官其實什麼都不算。

  看看眼前這個小兵,雖然是兵,自己是官,但人家卻有個比自己官還要大的親戚。

  監門官收回視線沒有說話。

  “做什麼呢?”遠處走來一眾人說道。

  為首的將官威風凜凜,監門官忙上前迎接。

  “李大人看煙火呢。”有人笑道。

  這話引得一片笑聲。

  “李茂,既然花錢買了官身,就別總想著你家的生意了。”那將官皺眉帶著幾分不悅說道。

  監門官面色尷尬低頭。

  “是,大人,下官,沒有。”他說道。

  “沒有就好,好好的當差,將來混個班值做,到時候也讓人知道你李家也有個好男兒,並非只有煙火,提起你們李家不只有爆竹祖師。”將官說道。【注1】

  話雖然聽起來是鼓勵,但看著四周人或者掩藏或者赤裸的笑,就知道這還是一種羞辱。

  監門官,京城盛名的煙火鋪子李氏家的長房第三子,因為李家進貢煙火受到皇帝褒獎而得以獲得一個武官官身的李茂,攥緊了拳頭,躬身應聲是。

  眾人呼啦啦的走開了,他才慢慢的站起身,一面再次抬頭看天空。

  “你們有沒有想過,煙火直上能飛那麼高,如果平射呢?”他喃喃說道,眼睛閃閃發亮,“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能飛這麼高的火藥….”

  ******************************************************

  注1:《唐史》載:“李畋,江南西道袁州府上栗麻石人氏,生於唐武德四年(西元621年)四月十八日。”唐太宗李世民被山鬼迷纏,久治無效,遂詔書全國求醫。時年24歲布衣獵人李畋應詔揭榜,借打獵用土銃原理,採用竹筒裝入硝,爆驅逐山魈邪氣,使皇上龍體康復,遂封李畋為爆竹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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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止

  街道上的熱鬧原本只是街面上的熱鬧,傳不到深宅大院裡去,但這一次他們比以往都更快的知曉了這熱鬧。

  天空中的最後一朵煙花散去已經很久了,很多身大宅深院裡站的人才有些不舍的收回視線。

  “老爺,老爺,問清楚了,問清楚怎麼回事了。”

  然後很多人家的內宅都響起小廝這樣的喊聲。

  “是她…”

  陳紹聽完了小廝的話,從驚訝到驚駭又到苦笑,神情如同春夏秋冬四季一般的變幻,最終話反而只說了這一句便坐著不動了。

  陳夫人則自始至終只有一個情緒。

  “她果然來了,老爺,你看,程娘子她果然來了。”她有些激動的重複說道。

  “是啊,她果然來了。”陳紹說道。

  就知道她不會不來的。

  沒有事倒罷了,有了事,這娘子什麼時候後退過,連一絲猶豫都沒有過,一向是抬腳就踏過。

  “不過,老爺,您看,你果然是多慮了,能安排的這樣說明她很早就來了,但她並沒有找誰說這事,只是默默的忍著悲傷安葬了那幾個人。”陳夫人接著說道,一面歎口氣。

  陳紹轉頭看她,神情古怪。

  “默默?”他說道。

  這叫默默?

  這種默默可真是嚇死人!

  還真是要死人了!

  陳紹吐口氣,就知道這娘子一出手就要人命的。

  是的,她的確誰都沒來找,誰也沒求,反而此時此刻,有人還算是求了她,受了她的情。

  陳夫人還在絮絮叨叨的說準備些喪儀送去什麼的,陳紹則一句也聽不進去了,他抬頭看著門外。似乎能聽到街上傳來的喧鬧。

  這還只是今日,待明日,待後日,待這熱鬧散開去。相傳去,誇張發酵去…..

  “來人。”他抬頭喊道,打斷了陳夫人的話。

  門外小廝進門應聲。

  “去看看盧思安走了沒?”他說道。

  而在另一邊,陳老太爺伸手拍了拍還站在廊下癡癡望著天空的陳丹娘。

  “好了好了丹娘,小心脖子疼。”他笑道。

  陳丹娘依依不捨的收回視線。

  “爺爺,爺爺我們快去買,去買這種煙火。”她急急的喊道。

  陳老太爺哈哈笑了又搖頭。

  “這世上不是什麼東西都有賣的。”他說道。

  陳丹娘不解的看著他。

  “有些東西你可以要,但不一定能買。”陳老太爺笑道,一面拍了拍陳丹娘的頭,“等過一段。爺爺帶你去要。”

  陳丹娘雖然聽不懂前一句,但聽得懂後一句,頓時高興的點點頭。

  “我去告訴姐姐們。”她說道,高興的跑開了。

  陳老太爺含笑看著孫女跑開了,他抬頭再看了眼天空。又回頭看室內,立在當中的屏風上曾經淺淺的圈圈點點因為越來越多而變得很明顯了,讓這張蓬萊山水六疊屏風失了原本的精緻。

  “這一次,不知道又要添上幾個。”他說道,微微一笑。

  當夜京城下了一場大雨,雨後的京城更添幾分清爽。

  街道上的紙錢昨日就已經清掃了,再加上一夜大雨的沖刷。街道上已經恢復如初,似乎昨日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但這只是似乎。

  走在路上的人很快就發現不同之處。

  “那些人幹什麼呢?”路人好奇的問道,一面伸手指著一邊,“拜祭嗎?”

  這是一處墓地,看起來不小,但又顯得很簡陋。幾個新墳包幾個石碑,幾株新栽的樹,但奇怪的是這墓地周圍有很多人,甚至還有人乾脆躺在地上。

  “哦,他們不是拜祭。是在吃酒呢。”有人笑道。

  路人們更為驚訝,吃酒?用鼻子吃嗎?

  他們抬頭看四周上下。

  “哪裡有酒?”他們問道。

  有人伸手環指四周一圈。

  “這裡啊到處都是。”他說道。

  這一圈轉的路人們更暈了,京城的人都這麼瘋瘋癲癲嗎?

  “不知道吧?”

  更多的瘋瘋癲癲的人過來了。

  “昨日京城可是發生了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也有更多的路人圍過來好奇的問道。

  “你們知道這是什麼人的墓地嗎?”

  “..這跟酒有什麼關係?”

  “..快說酒…”

  “要說酒就得說這墓….”

  而此時在太平居神仙居甚至怡春堂裡都擠滿了要買酒的人。

  “且不說有沒有酒買,你們怎麼也不該跑到我們這藥鋪來買啊?”怡春堂的掌櫃哭笑不得。

  “那哪裡有賣?”

  “我昨天只吃了一碗啊,我只吃了一碗啊,這世間的酒我是再也吃不得了,都是寡淡無味的…”

  “你還吃了一碗,我就舔了幾滴….”

  同樣的對話自然在神仙居和太平居不斷的響起,鬧得亂哄哄的生意都快要做不下去。

  兩家各自的掌櫃不得不站出來安撫。

  “諸位,我再說一遍,這酒不是我們這裡釀制的,我們沒有。”

  “不是說是你們大東家釀制的嗎?”

  “是我們大東家釀制的,但我們不賣啊。”

  “為什麼不賣?”

  “這酒不是賣的啊,是我們大東家為我們幾個東家特意釀制的。”

  “那也跟賣也沒關係啊?”

  吳掌櫃含笑搖搖頭,看著亂哄哄急切詢問的人們,伸手示意。

  “諸位,諸位。”他含笑待場中的人安靜下來,才接著說道,“特意,獨一,無二,只為他們,如果售賣的話,又算什麼獨一無二?”

  滿場的人看著他神情呆呆。

  “就這樣?真的不賣?”

  周夫人問道。

  面前的丫頭婆子紛紛點頭。

  “是啊是啊,多少人圍著門問都這樣回答。”

  “還有好些食肆也都去了要訂購他們家的酒。可是都被拒絕了。”

  周夫人端著茶碗怔怔,又失笑。

  “那酒果然這麼好?”她問道。

  “好,好的很,那些人都要出價一貫了。”一個丫頭忙說道。

  “不是。你那個是昨日的價格,今日已經漲到二貫了。”另一個丫頭急急說道。

  周夫人的茶一口噴出來。

  二貫!

  “她可真敢要價!又當是賣命呢?”她說道。

  “夫人,不是她要的價,是人家搶著要給的價格。”丫頭們說道。

  還是跟賣命一樣,她沒要價格,別人哭著喊著要給她…

  二萬貫!

  二萬貫!

  周夫人的耳邊似乎又響起當初院子裡的喊聲。

  她伸手拍著胸口。

  真是瘋了,又想到丫頭們描述的那日的情境…不說街上散的酒,光在墓前砸碎的酒就少說有十幾壇…

  一壺二貫…

  周夫人閉了閉眼。

  怎麼到這女人這裡掙錢怎麼就這麼好掙呢?偏偏她還總不把錢當錢…

  不就是幾個人鄉野漢子,認什麼幹哥哥,認了也就認了。還讓他們當東家,當就當了,死就死了,還這麼大排場的安葬…

  這不是傻子是什麼啊?

  “那這次呢,她賣了嗎?”她吐口氣問道。

  要是賣了也算是不白擺排場。這個酒的名氣也是打出去了….

  丫頭們搖頭。

  “夫人,人家依舊說了,不管多少錢,千金不賣,說不賣就不賣。”一個堅定的說道。

  說不救就不救…

  周夫人哼了聲。

  “不過,雖然不賣,但也不是以後大家就永遠吃不到。”另一個丫頭想到什麼又忙說道。

  大家都看過來。

  “那掌櫃的說。說到他們那幾個東家周年祭的時候,還是會散酒的。”丫頭說道。

  …………………………………………..

  “….這麼說只能等那幾個人周年的時候才能吃到這酒?”

  一間茶館裡,一群人圍在一起說笑熱鬧。

  “是啊,是啊,只能等明年此時了。”

  “錯了錯了,不是到明年此時。那茂源山五壯士是五月遇難,雖然此時下葬,但周年卻應該是五月。”

  “你記得可真清楚。”

  “我當然要記清楚了,我回去就把這個日子刻在心上!”

  “這麼說還能少等三個月嘍真是太好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叔叔家的侄子的妻妹的舅公的孫子就在太平居當差….”

  “真是奇了怪了?怎麼有人放著錢不要?”

  “人家缺錢嗎?也不看看那是誰!太平居!怡春堂!神仙居!”

  “..還有神醫,一條人命萬貫…”

  “等等。說酒呢怎麼又說到什麼神醫?”

  “…這麼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真是孤陋寡聞,說到這神醫,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

  “…等等,說神醫呢,怎麼又說到茂源山?茂源山是啥?”

  “這茂源山是五個壯士啊,死在西北陣前….”

  “..太亂了,誰能說個清楚?今日的茶錢我包了!”

  “我來!我來!”

  大廳裡頓時更熱鬧了。

  秦十三郎將幾個錢扔在桌子上起身,看著對面還端坐似乎聽得出神的周六郎,伸手拍他一下。

  “走了。”他說道。

  周六郎被打斷很不高興。

  “你走吧。”他說道。

  秦十三郎笑了。

  “聽到了吧,放心吧。”他說道。

  周六郎端起茶碗沒理他,秦十三郎抬腳邁步,走了幾步又退回來。

  “我知道,你聽別人說她,怎麼聽也聽不夠….”他低聲笑道。

  周六郎嗤了聲。

  “不過我要去見她了,你要不要一起去?”秦十三郎笑道。

  “夥計,添茶!”周六郎舉起茶碗喊道。

  正靠在櫃檯前廳那邊人說的熱鬧的店夥計被喊了兩聲才回過神,忙應聲拎著壺跑過來。

  秦十三郎笑著抬腳走了。

  門外街上人群熙熙,隔不遠總有駐足的人群,其間一個高談闊論,其他人聽得神情激動,雖然聽不清,但看那人伸手指著街道比劃的樣子也可以猜到畢竟說的又是茂源山。

  秦十三郎含笑伸手接過小廝遞來的馬韁繩。一面翻身上馬,要走之前又看了眼茶肆,透過直窗可以看到其內的周六郎坐在幾案前。

  少年郎專注認真的看著那邊站著指手畫腳說的熱鬧的一個茶客,如同其他人一般。不時的露出驚訝驚喜驚歎悲傷的神情,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那些事一般津津有味。

  秦十三郎笑了笑,正待催馬前行,另有一個小廝從遠處疾步奔來。

  “公子,公子。”那小廝近前,喘著氣俯身低聲說了幾句話。

  秦十三郎神情微微一怔但旋即釋然。

  “真快啊。”他感歎道,“怪不得她說她只需要做自己該做的事,至於別的事,總有人會搶著去做。”

  那一日的送葬之後掀起多大的熱鬧,對於程嬌娘來說似乎從來都不知道。幾個哥哥入土之後她就回到了玉帶橋的宅子,日子一如既往。

  天色濛濛亮的時候,孩童的哭聲在院子裡響起。

  “他是餓了嗎?”婢女好奇的問道。

  范江林的妻子黃氏一面哄著孩子一面搖頭。

  “不是,他就是沒睡夠就鬧大。”她說道。

  二人正在說這話,廊下傳來腳步聲。

  “娘子。”婢女扭過頭高興的喊了聲。

  黃氏也忙抬頭看去。見門口廊下站著一個素衣女子安靜的看過來,她頓時又低下頭,依舊沒敢看清她的樣子。

  “是不是,吵到…吵到娘子了…”她有些不安的說道,一面忙更快的搖晃哄撫孩童。

  這動作卻讓孩童的哭聲更大。

  黃氏的額頭冒出一層汗,她自己也想哭了。

  “孩子就是愛哭的,這有什麼吵的?”程嬌娘說道。邁步過去了。

  “大娘子,你別怕。”婢女又轉過頭,看著手忙腳亂的黃氏笑道,“我們娘子沒那麼多事,你放寬心,這裡就是你的家。”

  黃氏有些牽強的笑了。環視四周。

  她一個西北屯堡城長大的女子,跟著當帳房的父親認得幾個字,也算是有見識,但再有見識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在京城有個家有個小姑子…

  還是能引得全京城的人出門參加喪事的小姑子。

  黃氏伸手撫了撫心口,將懷裡的孩子拍了拍。

  嚇得她到現在連這小姑子長什麼樣都沒看清。

  “那時候我剛和大郎成親。七郎媳婦還和我猜測妹妹是什麼樣的人,我們想啊想啊,都想不出來,七郎說他的妹妹是神仙一樣的…”黃氏一面晃著懷裡的孩子一面說道,“那時候整日想什麼時候見見,還想到時候七個媳婦一起來,沒想到最後就來了我一個….”

  婢女眼裡閃著淚笑了,想到什麼起身。

  “大娘子,到家你也拘束,我帶你看看郎君們住的屋子,都是按著他們離開的時候樣子收拾的,擺設都沒變,衣服也都留著呢。”她說道。

  黃氏也跟著起身,一面晃著懷裡的孩子。

  “走嘍,去看看你爹爹的屋子。”她說道。

  後院裡,嗡的一聲,一支箭命中靶心,搖搖晃晃。

  程嬌娘舉起手裡的弓箭也對準了草靶子。

  “妹妹還是每日都練箭?”范江林放下手裡的弓箭問道。

  程嬌娘點點,手中的箭應聲而出。

  “好。”范江林拍手贊道。

  程嬌娘沖他晃了晃手裡的弓。

  范江林看著她有些不解。

  “一石。”程嬌娘說道,還微微笑了笑,帶著幾分炫耀。

  范江林看著她一刻,咧嘴笑了。

  “好,好。”他點頭說道。

  程嬌娘重新站定拉弓,一支箭接一支的飛出。

  范江林站在一旁安靜的看著。

  好,好,他的視線有時候會有些模糊,似乎看到徐茂修等人在身邊站著,也正笑著稱讚。

  “好。”他大聲說道,拍拍手,“只是還不夠穩。”

  程嬌娘轉頭看他,微微一笑點點頭。轉過頭繼續拉弓射箭。

  秦十三郎過來的時候程嬌娘正在習字。

  “還請公子稍等一刻,就要好了。”婢女笑道,一面側身讓開門做請。

  “你如今倒在家閑著了?大掌櫃也不忙了?”秦十三郎與她打趣道。

  “我家娘子讓我歇幾日。”婢女笑道。

  秦十三郎整了整衣衫。

  “既然大郎君在,我自然要去拜見的。”他整容說道。

  透過展開的門可以看到其內的范江林與秦十三郎對坐說話。看起來並不生疏,黃氏有些驚訝又有些好奇。

  “這位公子是什麼人啊?”她忍不住問道。

  “這是公主府秦家的小郎君。”小丫頭說道。

  公主府!

  黃氏差點窒息,伸手撫著胸口。

  她適才還看到那位小郎君與自己的丈夫持平禮的吧?我的天啊。

  正驚訝間,見那邊書房的門拉開,程嬌娘走了出來。

  “妹妹,我將在西北的事詳細的告訴秦郎君了。”范江林說道,帶著幾分坦然。

  程嬌娘點點頭坐下來。

  “我們的事沒有不可對人言。”她說道。

  “那娘子接下來只怕要和更多人的說一說郎君們的事了。”秦十三郎說道。

  程嬌娘和范江林都看向他,一個神情依舊,一個則有些不解。

  “昨夜有人上書彈劾姜文元。”秦十三郎說道。

  …………………………….

  高淩波被叫起的時候正在小妾屋子裡溫存,因此帶著幾分不悅。

  今日不是大朝會。他便懶得去參加常朝看主持朝會的陳紹等人的臉色,雖然陳紹這些日子的臉色讓他看了很愉悅,但山珍海味總吃也會煩,便告了假今日在家歇息。

  “被人彈劾就彈劾,有什麼大不了的。哪個沒有被彈劾十次八次的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侍制,把這種口水彈章當回事,你們是越活越回去了嗎?”

  高淩波沒好氣的敲著幾案說道。

  面前跪坐的兩個官員雙眉緊鎖,神情緊張。

  “大人,這次不一樣。”他們說道。

  “怎麼不一樣?是誰?又是陳紹那群人中的哪個?嚇得你們這樣?彈劾了什麼?叛國還是通賊?”高淩波喝道。

  “是盧思安。”兩人咬牙說道。

  盧思安?

  “這王八蛋還沒滾出京城呢?”高淩波愣了下問道。

  “原本是要走的…”一個官員說道,“我們已經命吏部催促他赴任…”

  “行了行了,要死的東西了。你們怕什麼?”高淩波打斷他說道,旋即又是一怔,“不對啊,他怎麼上彈劾奏摺?他如今不過是個外放官,是陳紹幹的?”

  不待二人說話,他就冷笑。一面抬手拂袖。

  “幹的好啊,逾矩私遞奏章,我正好送他們一起去南州做個伴。”他笑道。

  “大人,大人,不是陳紹遞的。盧思安走了驛站的漏子。”一個官員急忙說道,“充作邊境急報直接遞到了皇帝面前。”

  高淩波換了個姿勢坐,帶著幾分不解。

  “這王八蛋是活的不耐煩了,急著要死呢?”他說道,“是找到什麼新鮮事說了嗎?”

  “內裡傳來消息,奏章上寫的是姜文元輕外敵,欺瞞朝廷,輔佐陛下不以道,賞罰不明,至軍民怨道….”一個官員說道。

  “停停停。”高淩波打斷他,歪頭看著這兩人,“盧思安是不是瘋了?”

  兩個官員對視一眼搖搖頭。

  高淩波猛地一拍幾案,嚇得兩個官員打個愣怔。

  “他沒瘋,那你們是傻了?”他喝道,被打斷美人溫柔的火氣就這麼再也壓不住了,“因為打聽了下西北功賞的事,他就被陛下踹出京城了,如今還敢寫彈劾奏章又說西北功賞的事,這是好事,這是他自己尋死,你們嚇得要死幹什麼?”

  兩個官員歎口氣傾身向前。

  “大人,他這次不止上了彈劾的奏章,還上一副送葬圖。”他們說道,“傾城送英豪,萬民哭不平的送葬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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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看畫

  這一日的常朝會上,無一人缺席,就連很少露面的皇帝都來了。

  兩個內侍正緩緩的在殿中展開一張畫卷。

  “盧思安的祖父盧捷好畫,朕記得當年先皇甚是喜愛,命人掛在寢殿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淡淡的說道。

  “只不過其後子孫靈性不足,傳承其畫筆的沒有,又攻與學問讀畫自然靠後幾分,所以盧捷的畫作如今倒是越發珍貴。”

  朝堂上談論詩詞畫作是很少有的事,因為會被禦史彈劾為耽于嬉樂,但今日並沒有禦史跳出來說話,反而都認真的看著殿中展開的畫卷,一個個眼神爍爍,就好似看到了待宰的羔羊,算計著從哪裡咬一口合適。

  “盧思安雖然沒有學得其祖父的精華,但應該也不負出身,諸位愛卿,都來看一看吧,看看他畫的如何?”

  常朝會上的官員並不多,兩排站立著十幾位,此時聽了皇帝的話鴉雀無聲也沒有人邁腳。

  “陛下,盧思安越分言事當…”

  一個官員看到高淩波的眼神,只得站出來硬著頭皮說道。

  話沒說完就被皇帝打斷了。

  “盧思安越分言事朕知道,不勞你提醒,朕現在說的是畫。”皇帝淡淡說道,“朕現在讓你們說說這畫畫的怎麼樣!”

  沒有人敢再說話了。

  “臣遵命。”

  一個少年清朗聲音說道,打破了殿中凝滯的氣氛。

  看著晉安郡王邁步。一旁的大皇子便緊走了幾步,搶先站在了畫卷前。

  晉安郡王微微一笑,停下腳讓開。

  有皇子帶頭,陳紹便抬腳也站過來,餘下的人便按照官位高低依次過來。

  這是一卷長畫軸,從京城正西門為起,描繪的景致倒不敢說多好,運筆也一般,但勝在栩栩如生。

  一開始還沉默的殿內雖然大家腳步的移動。漸漸的低聲議論而起。

  那日的事這裡的官員們自然都沒有親眼去看,但多多少少都聽說了,此時此刻畫作展現在眼前,頗有幾分身臨其境的感覺。

  盧思安不愧是盧捷的子孫,勾勒描畫的細緻,連馬兒頭上戴著白花都沒有草草了事。

  舉著靈的。打著幡的,抬手拭淚的,神情木然的,垂首的,還有那被人抱在懷裡的孩童神態也是隨著行走不斷變化,或者抬手夠飛揚的白幡。或者揉眼睛,或者吃手指。憨態可掬。

  路旁的人男女老幼神態亦是不同,驚訝的探問的,還有搶酒人的醉態更是惟妙惟肖。

  晉安郡王看著不由抿嘴一笑。

  大皇子原本走的很快,眼角的余光看到晉安郡王走的很緩慢,便也放慢了腳步,看著晉安郡王一點點的在畫卷上看,似乎怕遺漏了什麼。他的眉頭微微皺了下。

  他討厭看畫!就好像輿圖一般!但凡是線條勾勒的這些東西在他眼裡都是厭惡!

  但是他如今已經不是小時候了,大皇子抬起頭。帶著幾分倨傲將視線認真的落在畫卷上。

  找到了!

  晉安郡王的腳步微微一停,視線落在畫卷上的一處,亂亂的小小的人群中,那娘子正伸手撫摸馬頭,雖然戴著冪籬,但他依舊一眼認出來了。

  盧思安畫的的確比不上其祖父的精妙,那娘子的風華就是冪籬也遮擋不住的,瞧瞧在他的筆下,竟然成了平平。

  這裡應該再高一些,這衣袖也要寬大一些,就算是冪籬也不至於塗的一抹黑,至少應該是隱隱可見其面容的…..

  “殿下。”

  身旁有人輕聲提醒道。

  晉安郡王站直身子,看了陳紹一眼點點頭示意,繼續走去。

  看得什麼?這麼出神?

  陳紹不由也湊上去瞧了瞧,沒見有什麼特別啊。

  畫軸很長至正東門結束,接下來就是墓前的熱鬧,以及空中綻放的煙花。

  “畫的怎麼樣?”皇帝的聲音在御座上飄下來。

  畫的不怎麼樣,但是畫的卻實在是太可恨了。

  高淩波幾乎咬碎了牙。

  圖畫歌舞永遠比詩詞描述更直觀,也更讓人震撼。

  如果這件事僅僅是用一張奏章描述,無非是冷冰冰因為閱讀人不同而感情不同的文字而已,但如果用圖畫呈現出來,就能給皇帝直觀的衝擊。

  浩大的送葬隊伍,密密麻麻的圍觀的人群,整個京城的喧鬧躍然紙上,這給每年只有一兩次可以出宮,且目的地是幾裡地外的御苑的皇帝來說,帶來的感覺是極其震撼的。

  他似乎跟著這幅畫將當日的場景走了一遍,也能體會到身在其中的感覺。

  “民情憂憤,十人觀九人哀,從西至北,湧湧不絕困堵道路,紙錢如雪,白幡如林,滿城盡談茂源山。”

  “…臣曾有所聞而私查此事,卻不想被姜文元之輩挾功要脅欺瞞陛下,終生民怨,下被欺壓不得訴,上不得聽,今離京之際,親見民自告天認英魂,罪臣不忍讓陛下蒙受不白之怨,為證姜文元欺君慢天之罪,不惜越分言事,如有所濟,甘願乞斬臣於宣德門外…”

  盧思安的奏章被內侍高聲的在殿中朗讀,讓看完畫卷的官員們再次沉默不語。

  “你們說說,盧思安畫的怎麼樣?”皇帝又問道。

  大皇子很想邁步出來說兩句什麼,但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候如果說畫的好賴,那純粹是敷衍之詞,畢竟皇帝問的本意不是這個,但如果要說別的,更不合適。

  前日師父已經講課教過他,話要少說,自己如果沒有把握的事。千萬不要說。

  猶豫間,晉安郡王已經邁步出列了。

  “陛下,盧思安畫的不怎麼樣。”他說道一面笑了。

  殿中所有的人視線或明或暗的都看向晉安郡王,多多少少有些難掩驚訝。

  親王上朝很多時候都是擺設而已,不像大皇子是作為儲君培養可以論證,這一點晉安郡王顯然也很明白,所以私下可以和皇帝論對,但在朝堂上從不當著朝官們的面這樣公開說自己的意見。

  今日這是第一次。

  皇帝看向他,神情看不出喜怒。

  “陛下還記得臣給陛下畫的三山五嶽行走圖嗎?”晉安郡王神情輕鬆。依舊帶著幾分笑意說道。

  什麼圖?在場的官員們都有些不解,皇帝的面色則是微動。

  “臣不太懂畫,但也知道盧思安畫的一般,比臣好不到哪裡去。”晉安郡王說道,視線看向還被內侍們展開的畫卷,“但是。臣看得出他用了心,就如同臣當初給陛下作的畫一樣,感同身受,以其眼著其筆勾勒而來。”

  用了心!

  這就是評價!這就是對畫也是對這件事的評價!這就是皇帝陛下要聽的評價!

  這一句話,撕開了這個畫卷,將畫卷背後的事擺在了大家面前。

  方瑋!

  你真是活的太自在了!竟然敢多管閒事!

  高淩波難掩神情驚愕的看著晉安郡王。心裡咆哮。

  他不是對這句話感到震驚,他震驚的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這句話一定會有人說,但應該是陳紹一黨的人來說,而不是這個毫不相干的郡王來說。

  如果是陳紹,按理說也必須是陳紹等人來說,因為盧思安是陳紹舉薦的,在皇帝眼裡那就是陳紹的人,如果他不說。說明他心裡有鬼,如果他上來就說盧思安的做法是正確的。那他就是親者相隱,總之不管陳紹說還是不說,都會達到一個效果,那就是讓皇帝更生懷疑。

  懷疑這件事是陳紹幕後操控所為。

  但現在因為晉安郡王這莫名的先說了這話,還說了什麼以前的畫,引起了皇帝自己的思索,這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陛下,臣也是如此認為。”陳紹站出來說道。

  聽到沒,這就成了他也這麼認為了,而不是他認為!一字之差卻能讓陳紹的話在皇帝心裡免去逆反和質疑!

  “陛下,盧思安的確用了心,但卻其心可誅!”高淩波也顧不得憤怒了,眼前的當務之急是爭辯,將事情的不利之處化為最小。

  “高大人真是看的奇怪,怎麼就看出其心可誅了?”

  “…盧思安說姜文元之輩挾功要脅欺瞞陛下,臣認為倒是他煽動民眾要脅陛下…”

  “..煽動民眾?這萬民空巷的,高大人你可真是太看得起盧思安了…”

  原本平靜的大殿裡頓時掀起了疾風猛浪,奏對駁斥不絕於耳,如同狂風驟雨襲面。

  大皇子有些怔怔的站著,神情呆呆。

  他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怎麼突然之間原本還沉默的乖巧的如同瞎子聾子啞巴的朝官們開始你說我說,很快就面紅耳赤,幾乎要擼起袖子打起來了。

  又是這樣,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吵吵什麼,多沒意思啊。

  大皇子站在大殿裡,好似又回到了自己小時候替父皇臨朝的時候,但此時比那時更為難受,因為好歹那時候他是坐著的,而現在是站著的。

  也不知道這些人要吵鬧到什麼時候….

  作為點燃了引線炸響了煙花的晉安郡王低下頭斂去笑意,再抬頭神情輕鬆依舊,視線落在那畫卷上,耳邊眾人的吵鬧都成了背景擺設。

  “我很喜歡這幅畫。”他低聲跟大皇子說道。

  大皇子看也沒看他一眼。

  “你看,畫的多好啊,多逼真啊,我以前出去的時候,就是常常走西門和東門…這個橋我還認得出來,橋頭有三個獅子…”晉安郡王不以為意繼續低聲說道,一面看著畫。

  大皇子乾脆站開幾步離他遠一些。

  晉安郡王的視線落在畫末的煙花上,那日的煙花城外看原來是這般的絢爛啊。

  其實他也看到了,只不過只是星星點點幾個,那日煙花炸開的時候,他正帶著六哥兒坐在宮中那個荒廢的最高處,當時真被嚇了一跳呢。

  原來那日京中是這般的熱鬧啊。

  晉安郡王的視線再次盤旋在畫卷上一遍又一遍。

  她一定一定很生氣很生氣很悲傷很悲傷,她有的本就是那樣的少,如今也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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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3 10:29: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底氣

  外貶官盧思安離京之際作偽報將彈劾擺到天子的案頭,惹的天子震怒,不到半日就傳遍了皇城官廳,到處一片議論紛紛,人心惶惶,不知道這一次有多少人因此而倒楣,又是誰會因此而得利。

  這引起的喧囂不平,盧思安預料之中,但他卻看不到,當他的奏章被皇帝打開的時候,禦史台便將他從家裡抓進了禦史台的牢獄中。

  看著被帶進堂前問審的盧思安,高坐在堂上的禦史有些惱怒。

  大家都是朝官,日常抬頭不見低頭見,不過禦史並沒有多少不好意思,對他們來說這是很常見的事。

  只不過今日這個盧思安一副挺胸抬頭的樣子讓他很不舒服。

  且不說這裡是官員們聞之色變的禦史台,就說盧思安這個傢伙日常也沒這麼挺胸抬頭過。

  一向跟在陳紹等人身後言聽計從,唯唯諾諾,耍些小聰明,膽子小,軟骨頭一個,什麼時候一身正氣這四個字也能在他身上體現?

  “盧正,你可知罪!”禦史一拍驚堂木喝道。

  “盧正知越分言事之罪。”盧思安淡然說道。

  “避重就輕!”禦史冷笑一聲,“你構陷污蔑朝廷吏員的罪是不肯認了?”

  盧思安笑了。

  “我構陷污蔑?大人真是抬舉我,我自認還沒那個本事,只不過是查民情以上報而已。”他昂頭說道,“如果說察民情也是罪的話,盧正我自當認罪。”

  禦史心裡呸了聲,面上卻換了副神情。

  “盧正,你說你這又是何必呢?知道你被外放心中有怨氣…”他帶著幾分誘導說道。

  話沒說完被盧思安打斷了。

  “此言差矣,我心中沒有怨氣,我只是替民抒發怨氣。”他義正言辭說道。

  禦史看著他有些無語。

  “盧正,你這次是鐵了心要自尋死路了?”他問道。

  盧思安哈哈笑了。

  “這怎麼能死路呢?替天子查明民情,使權臣不能蒙蔽聖聰。這是臣子之命,這是臣子之道。”他高聲說道。

  禦史搖搖頭擺擺手示意人帶走吧,反正第一次問也問不出什麼,雖然禦史台不能對士大夫用刑。但別的手段也不是沒有,熬磨他幾日就能讓他清醒清醒了。

  盧思安沒有絲毫畏懼轉身抬頭挺胸大步,卻見門口站著禦史中丞,神情肅穆。

  “盧正。”要擦肩而過時,禦史中丞喚住他。

  盧思安坦然看著他。

  “你哪來的底氣認為這次陳紹能保住你?”禦史中丞低聲問道。

  盧思安看著他哈哈笑了。

  “我的底氣可不是某個人。”他說道,“而是天下人。”

  這小子瘋了嗎?大約是因為被貶去南州,覺得人生無望,所以癲狂了。

  禦史中丞皺眉想到,但理智告訴他事情絕不會僅僅是這樣簡單,盧思安的確是在捨命一搏。但那讓他捨命一搏而不在等候陳紹日後慢慢的挽救他的底氣卻是最關鍵的。

  天下人…

  這次真的鬧得那麼大嗎?

  “來人,你們去街上查一查問一問,盧正的那副圖到底有多少誇張又有多少真實。”他招過幾個小吏吩咐道。

  而此時京城府衙管幹右廂公事劉錦泉也正大發雷霆。

  “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讓刁民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你們竟然一點也不知曉!你們都是死的嗎?”他喝道,自從得到消息後。他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日的事他事後倒也聽人說了,但只說是有有錢人送葬,什麼大手筆的花錢啊什麼多有錢太平居神仙居什麼的,他也沒往心裡去,誰想到這件事竟然被盧思安給利用了!

  面前站立的下屬也好都神情惶急。

  誰也沒想到都已經是垂垂要死的盧思安竟然還敢來了這麼一招,其實上層的官員們誰彈劾誰對他們來說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圖。圖上的事是真實發生了,就發生在京城,而且還是從城西到城東,正好歸他們右廂都廂統管。

  如今這事被捅到天子面前,輕了府尹饒不了他,重了皇帝也饒不了他。總之是被盧思安害了!

  “大人,這次好像不是陳相公他們安排的。”有人說道。

  “不是他們安排的,那些人是怎麼冒出來的?怎麼跑出來這麼多人看什麼送葬?”劉公事喊道。

  “說是那送葬的人家給大家酒吃。”

  “對對,特別特別好的酒,天下第一的烈酒…”

  “我家小廝搶了一碗。醉了兩天才醒呢!”

  “真有那麼厲害?”

  眼瞅著屋子裡的談話變了味,劉公事從愕然中回過神,再次重重的一拍幾案。

  “酒!”他冷笑,“就是酒,不過是傾城搶酒吃,哪裡來的什麼傾城送英魂,盧思安真是狗屁扯淡!”

  眾人仔細回想一下,還真是。

  “都是這酒惹出來的麻煩!”大家紛紛點頭說道。

  “這也好辦。”劉公事點頭說道,“神仙居太平居可不是正店,通通給我抓起來,以私釀售酒論罪!”

  他恨恨的咬牙。

  這件事不過是無良商家搞出的賣酒的噱頭,什麼民情怨憤都是沒有的事!

  沒錯就這麼簡單,搶在再扯到別的事之前把事情定性按下去,看盧思安還鬧什麼鬧!

  劉公事撫著美須又帶著幾分得意,這次不用府尹大人以及高淩波大人費心,他就能把事情辦好,一定能得其讚揚。

  “還不快去,多帶些人查封了那幾家店!”

  ……………………………………

  距離徐茂修等人入土為安已經過去五日了,范江林邁出家門來到太平居。

  吳掌櫃親自陪同,將這裡的新掌櫃介紹給他。

  看著一路走來夥計們熱情恭敬的問好,再看范江林坦然的神情,他的妻子黃氏也漸漸的放鬆了心情。

  “東家你們的屋子一直留著呢。”吳掌櫃說道。

  黃氏有些擔心的看著范江林,這些日子回到家,處處都有他們弟兄的舊事,說一遍看一遍,都難免難過一次。而范江林神情卻沒有絲毫的難過,反而越來越高興,這實在是太反常了。

  “你不用擔心。”

  在屋子裡坐定,范江林含笑說道。

  “他們是我的兄弟們。我失去他們了,但我不害怕,我也沒必要刻意的去忘記他們。”

  夫妻二人說著話忽的聽得外邊一陣熱鬧。

  “東家,東家。”吳掌櫃急步過來喊道,“官府的人來了。”

  官府?

  黃氏不由有些緊張,范江林則神情輕鬆,反而還笑了笑。

  “果然來了,妹妹說的從來都不錯。”他說道,一面站起身來,“你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

  “東家,不如請他們進來吧。”吳掌櫃遲疑一下說道。

  范江林笑了搖頭。

  “我們沒什麼不能擺到人前說的。”他說道,抬腳邁步出去了。

  太平居裡坐滿了人,此時都停下了吃喝看著站在其內的幾個衙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幾位差爺。”

  范江林邁步從後出來施禮說道。

  “你就是這裡的東家?把店關了,跟我們走一趟吧。”衙役說道。

  周圍嘈雜的聲音一瞬間都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神情驚訝。

  “封店?”

  而在城中神仙居,婢女聽著眼前衙役的話有些失笑。

  “為什麼?”她問道。

  “因為你們私釀酒。”衙役說道。

  廳中竊竊私語的聲音一下大了起來,他們今日會聚到神仙居,基本都是因為前幾日的酒的緣故。

  雖然其中很多人都沒有喝到,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想像酒的美味。

  京中的酒水只有正店、官家的酒莊以及買撲的私人酒莊才有資格釀制售賣,否則論以重罪,這一點自然人人都知道。但其實這只是針對平民白身而言,那些高官豪權人家都能私自釀酒,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見罷了。

  以私釀酒論罪說白了就是個哄人的名頭罷了,其內必然有別的原因,或者沒給某個官員好處,或者被某個人在背後覬覦了。

  這麼美味的酒。一定會帶來大筆的生意,而這必然會引來覬覦,雖然這是很常見的事,但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

  婢女笑了。

  “差爺,你誤會了。我們沒有私釀酒更沒有售賣。”她說道,“我們這酒是從城外路老四的酒莊買來的,只不過略加改良,而且只是喪事上用了用,且不收錢,如今已經散完了,哪裡來的私自釀酒售賣?”

  這樣嗎?原來是在路老四酒莊裡買來的!

  在場的人都眼睛亮亮,更有心急的起身就要走,卻被同伴拉住。

  “你傻啊,人家明明說了是加以改良,你以為真是路老四釀制的酒就那麼好啊。”

  “不管是不是了,總之好歹有了出處,先去過過癮解解饞。”

  這邊客人的議論聲越來越大,衙役們臉色也不好看。

  “自然有人證。”為首的說道。

  “那不可能。”婢女搖頭,斷然說道,“我們絕沒有售賣,我們也有人證。”

  她說著看向大廳裡的人。

  “諸位可曾買到我們家的酒?”她問道。

  “沒有。”

  “誰要能買到我就從他手裡買來,高價都成。”

  大廳裡響起應答聲夾雜著笑聲。

  看著廳內的人聲沸沸,衙役們有些不安又有些惱怒。

  “行了,少廢話,關店門跟我們走。”他們大聲喝道。

  婢女看著他們冷冷一笑。

  “官爺,得給個理由吧?”她說道。

  “理由,理由,你們以酒為噱頭聚眾鬧事。”一個衙役靈機一動說道,“散佈謠言,煽動民眾!”

  婢女看著他一愣,旋即抬手掩嘴咯咯笑了,越笑越厲害,只笑的大廳裡安靜下來,笑的衙役們心裡發毛。

  “你笑什麼笑?”那衙役惱羞喝道。

  “我謝謝你。”婢女看著他忽的說道。

  謝謝?

  衙役一愣,還沒回過神。就見眼前的丫頭笑聲一收,神情一沉,邁上前一步。

  “我們散酒,民眾自來。怎麼就是我們聚眾鬧事了?”她喝道,伸手指著外邊,“那麼此時外邊這麼多人聚集,都是因為你們來我們這裡問事,那麼你們這也叫聚眾鬧事了嗎?”

  衙役們下意識的回頭,見不知什麼時候門前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人,還有更多的人正湧過來將街上擠得水泄不通。

  幾個人頓時色變,怎麼囉嗦的說了這麼久了?

  “有什麼話到衙門再說,跟我們走…”為首的衙役喊道,伸手就抖開鐵鍊子。

  他還沒上前。婢女再次邁上前一步站定在他的身前。

  “要抓我?要關我們的店?我們安葬東家散酒路祭,是聚眾鬧事?我們東家死了,是我們散佈謠言?我們東家死了,我們講個排場安葬,這叫煽動民眾?”她說道。“差爺,哪個是謠言?是我們東家沒死,還是我們東家不是戰死的?”

  小丫頭年紀小,說話又快又脆叭叭叭的只把幾個衙役說的頭暈,忍不住後退幾步,有些發懵。

  他們現在是在說什麼?

  “少廢話….”為首的提高聲音想要蓋住小丫頭的聲音。

  但婢女只給了他說出這三個字的機會,便立刻接過話頭。

  “廢話?我說的這是廢話?我們不求功賞。連東家怎麼死的都不能說了嗎?說了就是謠言嗎?”婢女尖聲喊道,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眼中淚光閃閃,“這到底是什麼道理?你們為什麼要來抓我們來封我們的店?我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求,怎麼?連正大光明的安葬都不能了嗎?我們東家是戰死的。是堂堂正正的,就因為我們沒有偷偷摸摸的做賊一樣安葬他們,我們就有罪了嗎?好,如果這是罪,那就抓吧!抓啊!”

  衙役們連連後退撞上門框停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人。

  怎麼回事?怎麼就說這些了?他們可什麼都沒說啊!

  他們扭過頭,看著門外的人群,人群已經停下了喧嘩,神情憤憤的看著他們,再看室內,大廳裡的人也都站起來。

  而在另一邊,范江林看著邁步上前的衙役伸手拿出一把弓箭。

  幾個衙役立刻見鬼一般後退幾步,將手中的腰刀舉起來。

  雖然過去很久了,雖然眼前不是七個男人而是一個男人,但當初在這太平居門前闖門的五個潑皮被當場射死的,太平居有金剛護法的事衙門裡還在流傳。

  “范江林,你想幹什麼?拒捕殺人嗎?”他們喊道。

  范江林看著他們笑了,將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

  “我現在殺不得人了,我現在拉不開弓,射不得箭,就是真要殺人,也只能用弩機。”他搖頭說道,一面伸手猛地撕開自己的衣袍,露出赤裸的上身。

  大廳裡的人猝不及防,婦人們尖叫一聲忙掩住臉。

  “我現在殺不得人,我也不會殺你們,我的兄弟戰死在西賊手裡,我僥倖留的一命,我還留著去殺西賊,我怎麼能把箭對準你們,對準我兄弟們死而相護的你們。”范江林慢慢說道,一面大笑起來,展開手臂,“來吧,抓吧,我聽你們的,你們說我有罪,我就有罪,抓吧。”

  衙役們呆呆,大廳裡的人也都呆呆,看著眼前赤裸上身的男人,看著那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觸目驚心,這麼多這麼可怕的傷口只有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才能有的,每一道每一塊傷疤都是真真實實,沒有半點虛假。

  “抓…”

  “抓你娘的頭!”猛地大廳裡有人爆聲喊道,同時一個盤子砸過來,“有你娘的罪!”

  這一聲喊如同油裡倒入的水,讓油鍋頓時炸響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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