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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南國正清秋
剛好有張六人桌空了出來。眾人乾脆轉戰到那邊,方便聊天。龔曉先前一直在隔壁桌看熱鬧,這回被許朵拉著一塊兒過去了。
許多承認她卑鄙。因為她總覺得孫甜甜時不時往他們這方向投來一瞥,有點兒滲人的慌。她既害怕孫甜甜跑過來占據六人桌唯一的空位子繼續將她當樹洞,又擔心孫甜甜會去找龔曉抱怨,讓後者不痛快。
所以,她自私虛偽的,毫無同學愛跟朋友情誼的,拉著龔曉抱團了。
馮峰原本看到許寧跟陸秋時,還有些心神搖曳,想繼續上一部電影的設想,完全拍成小野狼夏星跟人類美少女的故事。結果陸秋這麼一噎他,馮導准備再好好考慮考慮。畢竟,這回他打算精工出細活,漫長的拍攝週期,身為導演被自家的女主角氣出內傷,實在犧牲太大了。
幾人邊吃邊聊,紛紛給馮峰出主意說拍什麼好。看看,《臥虎藏龍》紅的不要不要的,武俠電影有市場啊。張藝謀都拍《英雄》了,雖然班上組織看的時候,好幾個同學都睡著了。
馮導表示,作為一個有格調的導演,他不跟風不嘩眾取寵。當然,關鍵是,拍武俠片燒錢啊。他百寶耍盡,連家裡兩位太後都磨不過他,親自助陣,也不過從他爹手上磨到五百萬的預算,實在拍不起武俠片。
錢不是萬能的,沒錢是萬萬不能的。因為預算限制了思想的翅膀,馮導表示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在有限的條件下創造出無限的未來,才是真豪傑所為。
整張桌子,除了陸秋雙眼閃閃發亮,一個勁兒鼓掌贊美“好棒好棒”外,其餘人都笑得含蓄。
本著擇日不如撞日的原則,馮峰決定今晚就跟著許多去她家看兩本書。然後再決定到底是從中挑選一本呢,還是繼續擴展處女作狼少年跟人類美少女的故事。
許多滿頭黑線,要是後者,她豈不是自己給自己的文寫同人。可真夠羞恥的。
因為之前孫甜甜的事,大家進了餐廳後也是各自三三兩兩找位子坐下開吃。誰也沒有提學生會競選的事,也沒誰端著果酒四處打招呼,生怕一不小心踩到雷。
陶鑄一直陰沉著臉坐在角落裡,甄鐸等幾個男生勸了一陣沒效果。乾脆隨他去,自己開吃。都累了這麼多天,不管最終結果如何,總算放鬆了不是。不大吃一頓怎麼對的起自己。
許多偶爾抬頭瞄到孫甜甜,總覺得這姑娘實在是太軸了。
不管多無心,她今天的確闖了大禍,可以說徹底毀了整個團隊的努力成果。這時候,就該大氣點兒,端著杯子四下道歉,不管怎麼說,起碼表明了態度。光這麼神情淒楚的坐在那裡有個屁用。沒理由你做錯了事,讓別人蒙受損失;還得讓別人主動過來安慰你的道理吧。
退一萬步說,你個性內向,不好意思跟這麼多人說話。作為直接受害者的龔曉跟陶鑄,你總該有所表示吧。結果什麼招呼也不打,當壁花小姐有什麼用啊。
她搖搖頭,將注意力重新轉回到自己桌上。
孫甜甜需要長期的陪伴開解支持鼓勵跟勸慰,能夠擔任這個角色的,目前最合適的就是陶鑄。因為兩人是情侶關系。但天助自助者,孫甜甜要是一直這麼自怨自艾下去,勢必會惹人厭煩。旁的例子不說,單單《紅樓夢》裡的寶姐姐跟林妹妹,哪個人緣更好。你總是傳遞負面情緒,讓人心情不好,誰還願意一直待在你身邊啊。
陳曦注意到她不時看一眼孫甜甜,知道她擔心朋友,輕輕在桌子底下捏了下她的手。這事兒,他們沒立場開口,最終怎樣,關鍵在龔曉跟陶鑄的立場。
一頓自助餐完畢後,大家直接在餐廳分別。陶鑄想和甄鐸等人一起走,被他們硬是推到了孫甜甜身邊。不管怎麼樣,兩人現在還談著。哪有讓女朋友大晚上一個人回家的道理。
陶鑄冷著臉,也不看孫甜甜,只悶頭往前走。
孫甜甜的眼淚都快出來了,紅著眼眶,咬著下唇跟了上去。
陸秋一直好奇地探頭探腦,見狀很是憂愁:“唉,好好的兩個人,有什麼不能說開呢。”
龔曉跟許多面面相覷,現在的孩子,說話是這種風格?
許寧看了她一眼,突然問:“上禮拜佈置給你的單詞,背的怎麼樣了?”
陸秋這下子真憂傷了。她縮著腦袋,期期艾艾:“那個,那個,這個禮拜不是一直忙麼。”
許寧語氣平靜:“忙不是忽略學習的理由。你問問你龔曉姐姐跟多多姐姐,他們這個禮拜做了多少題目,背了多少原文跟單詞。”
陸秋哭喪著臉,小聲嘀咕:“我哪兒能跟姐姐們比啊。我想都不敢想。”
許寧抬了抬眼皮,聲音聽不出情緒:“不敢想沒關系,好好做就行。”
龔曉臉上始終掛著迷之微笑,她偷偷捅了捅許多,朝這兩個孩子的方向努嘴。
許多攤手,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兩人的相處模式就這樣,誰也攔不住。
好在陸爸爸及時出現,他就是去前面超市買了包煙。回頭,就趕上他閨女又被小老師逮到現行了。陸爸爸趕緊奔過來,跟許寧打岔,聊今天的天氣哈哈哈。
陸秋一見爸爸就眼睛一亮,偷偷摸摸地往自家爹的身後蹭。許寧看到了也不說她,不過淡淡地一瞥。可憐的陸秋立刻嚇得不敢動彈,然後接著偷偷摸摸挪回原地。
要不是當場笑出來實在不厚道,許多簡直要笑哭了。秋秋的樣子實在太好玩了。
龔曉也拼命扭頭,一直拿拳頭堵住自己的嘴巴。
陸爸爸早就到了,他原本還想進去跟閨女共進晚餐來著。結果閨女大了,不願意跟爸爸玩了,直接表示要和朋友一起吃。憂傷陸爸爸獨自吃了碗皮肚面,覺得心裡頭還是空空落落的。
他心情復雜地看著許寧,有點兒心塞。
許寧正在給陸秋佈置這個禮拜的功課。至於上禮拜未完成的,自己想辦法抽時間去做。所有的沒時間都不足以成為理由。如果你一直不做你該做的事,那麼你會花更多的時間原地踏步。
陸秋正心虛呢,哪兒有勇氣抗議這個禮拜功課超標。她小雞啄米般猛點頭,偷偷看許寧的臉色。許寧點點頭,然後跟陸爸爸禮貌地打招呼,道晚安。
看著閨女蹦蹦跳跳地朝自己奔過來,陸爸爸的心口簡直堵得慌了。閨女這麼將小老師的話奉為圭臬,爸爸表示,心情五味陳雜啊。
陸秋一見她爹手裡的煙,立刻控訴:“爸爸,不許抽煙。婧婧姐姐都說了,吸煙是所有疾病的誘因。”
陸爸爸立刻將煙塞回口袋,心情更加鬱卒。閨女,考慮一下爹媽的感受,整天在他們面前“婧婧姐姐說,多多姐姐說,許寧說”,爹媽真的好沒有存在感啊。
陸秋可不知道她爸爸的傷感,歡歡快快地跟他吹噓今天的學生會競選是多麼有趣了。父女倆漸漸走遠,龔曉也跟許多等人打了招呼,與甄鐸結伴回家。兩人住在同一個小區。
馮峰跟著許多等人回家,要求立刻看到成書。許多有點兒無語,她都表示可以直接電子版到馮導的郵箱了。結果馮峰堅持閱讀的質感,要求紙書的手感。
許多好想呵呵啊,好像之前發給他那麼多次劇本修改稿不是電子版一樣。
馮峰翻白眼:“我那都是打出來看的好不好?!”
許多隻差給他跪了。大哥!低碳環保,無紙化辦公,您老人家走在時代前沿的新新人類,居然還每一份都列印出來看。你殘害了多少棵大樹啊。
幾人步行到家,意外碰到了許婧。許婧今天下大夜班,在醫院給她們安排的實習宿捨實在睡不踏實,索性回來睡覺。這會兒剛睡醒,一聽門口有動靜,就從房間裡頭出來了。
馮峰只覺得眼前一亮。短短數月不見,小美女越發明媚動人了。剛睡醒的小臉蛋紅撲撲,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波光瀲灩。馮導破天荒的文化人了一把,竟然想起了宋人的詞句\“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
許多跟許寧一看他亮的跟鬼火一樣的眼睛,立刻默契地擋到了大姐的跟前。哼哼,這傢伙,到底想幹嘛?
馮峰企圖踮起腳尖,居高臨下。陳曦笑容滿面地站到了他的跟前,愣是沒話找話地跟他聊起了電影藝術的表現手法。
許多則趁機將她姐再推回房間去睡覺。下大夜班不把生物鍾調整好,後面會非常痛苦的。出來時,她順便把兩本小說都帶上了,防止這個節操掉滿地的馮導會借著看書的機會,硬往她房間裡湊。
馮峰萬分惋惜地縮回了伸得老長的脖子。唉,這個清麗脫俗的小美人,真是賞心悅目。
許多皮笑肉不笑地將兩本書塞到他鼻子底下,聲音輕柔的讓馮峰直覺背後發涼。
“導演,請您自己審閱吧。”
馮峰翻開了第一本書《庭有枇杷》,沒看完一頁就默默地放下了,表示主角年齡太小了,而且他不喜歡第一人稱。
許多遞上第二本書,《南國正清秋》。
“一九六九年,十八歲的程安東與他的同學一起,將畫板和筆打進背包,在兩長一短的鳴笛聲中走向南國的鄉村。……”
馮峰這回倒是看下去了。這是個下鄉知青愛上小村花,而後知青回城參軍。兩人約定通信,卻因為客觀環境失去聯系的故事。
“十年一覺揚州夢,塵歸塵,土歸土。她把所有收到的信件都拿出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翻出那本《第二次握手》摸了摸封面。藍色軟皮的筆記本依舊幾乎是空白的,只在扉頁印著鋼筆字跡:閒夢遠,南國正清秋。現在她知道那是詞,而不是詩了。只是這些,對於小秋,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
小說不算長,還不到二十萬字。馮峰愣是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還沒出息地心頭沉重了一回。就這個故事了,這才符合馮導心目中關於厚重的定義。在歷史大背景下,個人情感的無力與悲傷。
作為一個有格調的導演,他這麼可以輕易向浮誇的世界妥協。他要拍出有歷史厚重感的作品。
別的不說,輕浮的電影作品,他也不好意思邀請許婧這個清水芙蓉的小美人來出演啊。嗯,第一次拒絕,肯定是因為夏月不是《看海的星星》中女主角的緣故。
馮導已經毫無節操可言的忘記了,當時許婧一看到鏡頭就發慌的事實。
馮峰伸了個懶腰,抬頭看了眼壁鍾。驚呼一聲:“呀,都這麼晚了。”作為一名對自己的容貌要求非常高的有格調導演,馮導表示,他每天都得睡足美容覺的。
陳曦陪在邊上,心中暗自籲了口氣。他們回來時已經八點多鍾,現在更是快十二點了。可在馮峰看書的過程中,他卻一點兒不敢打擾他。
正文如下:
馮峰是多多的伯樂,也是她編劇事業上的重要合作夥伴。文字影視化後,影響力勢必比文字本身更大。所以這人,他必須哄著捧著。
他笑容滿面,主動提出送馮峰回去。
許多趕緊沖澡睡覺。她能說等待的過程中,她一直蠢蠢欲動,想趕馮峰回去看書麼。她晚上看書也不超過十一點鍾啊,這樣影響她睡眠,真的好躁狂。
奈何,為了掙錢,她捏著鼻子忍了。
貼一部分給大家看一下吧。
南國正清秋
一九六九年,十八歲的程安東與他的同學一起,將畫板和筆打進背包,在兩長一短的鳴笛聲中走向南國的鄉村。他和夥伴們把右手放在左胸前,聲嘶力竭地歌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沒有兒女淚沾襟的離愁別緒,高考已經取消,但祖國最廣袤的天地正等待著無數渴望投身最偉大革命事業的知識青年,所有人都夢想著像高爾基一樣在人間讀完大學。
程安東下放的村子喚作長幹村,得名於繞村的一條叫長幹溝的河流,至於這河流是如何起名的,就不得而知了。一行六人應屆生胸前綁著大紅花,被敲鑼打鼓地迎進了村裡頭。安排了民房做知青點,發了口糧跟柴火,安頓下來的知青們對著清鍋冷灶面面相覷。六個人一鍋飯,程安東負責點火燒鍋,分到的火柴劃掉了大半盒,愣是沒能把灶火燃起來。同伴們圍著他出謀劃策,可惜在家時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書生,連煤爐都沒點過,如何對付得了黴爛的稻草跟樹枝。
隔壁家的女兒好奇地在門口探了一下頭,被眼尖的女同學逮著了,忙不迭喚出聲:“那個……”話語嘎然而止。女同學一時間不知道該叫這個小農家女什麼稱呼好。程安東也看到了細竹竿般瘦小的女孩子,急中生智,他想起了電影裡頭的台詞,立刻移花接木:“小老鄉,你能幫我們燒個鍋嗎?”
程安東覺得自己應該稱呼對了,因為小女孩抿嘴一笑,露出了糯白的牙齒。她輕巧巧地躍過了門檻,從程安東手中接過火柴,沒等眾人看明白怎麼回事,灶火已經熊熊地燃燒了起來。眾人長籲了一口氣,連忙向功臣道謝。有活潑好客的女同學乾脆拿出從家裡帶來的糖果塞到她手裡,她似乎嚇到了,連忙揮手往後退,直被逼到門邊才勉為其難地收下一顆,逃一般地奔出知青點;跑了幾步又猶猶豫豫地折回頭,對著程安東指了指自己的臉,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之前他臉上沾了黑灰。
晚飯的時候,知青們得到了鄰家的邀請,中午吃了一頓夾生米湯的青年都如釋重負。先前見過的女孩子帶著個同樣黑瘦的小男孩蹲在門口搓草繩,看見他們,她又抿嘴一笑,牽著弟弟站起身來迎客進門。隔壁一家姓趙,男主人三十多歲,容長臉,雙目炯炯,很是精神,他輩分極高,生產隊長得稱他趙大爹。趙大娘是個勤勞的女人,掙著隊上唯一一個女人的滿分工,但似乎不擅長家務。程安東注意到了,給他們端菜遞飯的是這個家中八歲的獨女,叫做小秋。她上頭原先還有兩個大的,分別起名大春跟小夏,都沒熬過三年饑荒,繈褓裡就沒了。小秋端完飯菜,程安東留她落座,她擺擺手,領著眼睛一直黏在桌中央那盤蒸雞蛋上的弟弟蹲到了灶門口。
飯菜並不豐盛,滿滿當當八個菜,除了那碗蒸雞蛋勉強算沾了葷腥的邊,剩下的全是梅乾菜、馬齒莧、馬蘭頭之類,然而程安東卻從尖椒炒地瓜葉中吃出了奇異的鮮鹹,粗糙的莖葉竟然可口起來。其他青年大約一樣餓極了,完全不挑剔飯食的簡陋,跟主人家說說笑笑很是熱鬧。程安東覺得口渴,自己起身去廚房倒水喝,聽到小秋正在教育弟弟:“人家是客人,還給了你糖吃,你怎麼還想著雞蛋。”
程安東覺得有點兒羞愧,他想他們應該給小姐弟留點兒菜的,然而就連地瓜葉湯都已經被他倒了拌飯吃。小秋見了他倒是落落大方,給他從鍋爐裡舀了水倒進碗裡,程安東連忙說謝謝。這個詞對於鄉下小姑娘似乎是新鮮的,她又笑了起來。程安東也笑了,廚灶間暖和和的,熏得他心裡也暖和和的,仿佛只是一瞬間,她成了他的小朋友。
長幹村種的是水田,生產稻穀。經過漫長的一個冬天的休養跟一個春季的教授,書生們除了寫大字報宣傳革命對月思鄉惆悵外,要真正下地掙工分了。女知青們受了照顧,被安排去拔秧苗;男知青們則跟在年輕年老的女性後面學插秧。程安東不會插秧,他像抓筆一樣捏著秧苗,剛插進泥土裡,秧苗就施施然地漂到了水面上。如此反復,趙大娘已經插完了三茬地,他才起了幾行頭。小秋休農忙假,跟著隊裡的食堂師傅劃著小船過來送午飯,農忙時分是不興回家吃飯的,否則一來一回,時間全耽擱幹淨了。程安東面紅耳赤,簡直沒有臉端起飯碗。碗是粗此藍邊碗,因為要幹力氣活,吃的是幹飯,裡面摻了數目可觀的紅薯跟胡蘿蔔。菜是辣椒炒南瓜絲跟只在起鍋時滴了兩滴油的幹煸茄子,另外有個木桶,裡頭裝著冬瓜湯。程安東埋頭吃飯,直到扒幹淨最後一個胡蘿蔔塊才抬起頭。小秋跳進了水田裡,飛快地插著秧苗,那些秧苗在她手裡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自動飛進水中落地生根了。
生產隊長在田埂上看了大喊:“喂……趙大爹家的囡,你不到年齡,是沒有工分的。”
趙大娘生了氣,辯駁起來:“幹了活就要算工分,那個,有志不在年高。”
休息的社員們都哄然大笑,鄉下文娛活動少得用經年累月計算,任何熱鬧都能吸引人。小秋不扭捏,笑嘻嘻地插了小半壟秧,直到所有人吃罷休息完畢才跳出水田。她跟知青們都熟悉了,已經可以站在程安東面前大大方方地說話:“你看,一點兒也不難。”
程安東在他的小朋友面前燥紅了臉,他很想大聲宣佈,拔秧插秧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直接在田裡播撒稻種產量更好效率更高,早在幾千年前,漢代的老祖宗就已經對此有了定論。不過他不打算說出口,不僅僅是那些都是老古董舊思想,要清掃;還因為冒出這個想法就很孩子氣了,他一個成年人哪能跟一個九歲的小姑娘計較這些。小秋沒有看出他肚裡的文章,笑瞇瞇地看他。她願意跟知青呆在一起,他們身上似乎有著跟村裡人不一樣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吸引著小小的少女。
程安東
一九七六年底開始,世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變化同當初一樣迅疾而缺乏徵兆。只過了一個舊歷年,長幹村的知青點就斷斷續續或明或暗地得到各種消息,大同小異,宗旨就是在這座南國的鄉村呆了整整八年的知識青年要返城了。接下來的幾個月時光,所有人都在焦躁地奔波於公社與大隊之間,忙著寫一張又一張申請,蓋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公章;忙著給城裡的家庭打電話,請求最後的經濟支援好用於辦手續中間的公關;忙著打聽回城的火車班次,甚至迫不及待地轉抄不知道何時會發生更改的列車時刻表。焦灼讓大家的時間變得漫長得不可忍耐,恨不得能將懷表一氣不歇地撥到離開的時刻。
長幹溝裡的荷花露出粉紅時,夏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來了。照例是農忙插秧,知青們心不在焉,時時無故曠工,到了此刻,他們也不在意那些少得可憐的工分以及工分所對應的更加寒磣的毛票。程安東沒有消極怠工,他蹲在小秋身旁插秧,現在他的速度已經絲毫不遜色普通的莊稼漢了,只是這門他花了八年時間掌握的技藝大約以後也不會有用武之地了。
插完秧,小秋跳上了小船,她已經長到了程安東肩膀的位置,身量細細長長,程安東想到了一句詩:芙蓉如面柳如眉。長竹竿一點,小船便輕輕晃晃地蕩進了水中央,留下一道碧綠的水痕。碧綠的陰影是荷葉印上的痕跡,帶著濕漉漉的清香。程安東坐在船頭,殘陽已經在長幹溝的盡頭隱了半個身子,映日荷花別樣紅。小船蕩過長長的蓮莖,程安東伸手采了一朵荷花遞到小秋面前,低聲說:“我要走了。”
暖暖的夕光斜斜地打過來,小秋沒有再撐槳,小船靜靜地停在了水中央;她低著頭,夕光將她的臉龐籠得晦暗不清,程安東只看見了她的嘴巴似乎咧了一下:“那就走唄,回城是好事。”
她摘了個蓮蓬,掰了一半丟給他,兩個人默不作聲地低頭剝出蓮子丟進嘴裡。幾只野鴨撲稜稜地飛起,彩霞滿天。
“家裡給我安排了讀軍校,我回去以後就給你寫信,你要記得回信。”
“嗯。”
“你要不斷學習,多讀書,將來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嗯,還有什麼?”
“等……軍校管得嚴,我放假就回來看你們……你要多吃,不要老把好吃的省給冬哥兒,你看,風一吹,你就要被刮跑了。”
小秋笑出了聲,點點頭答應了他。
程安東把沒用完的肥皂、毛巾、牙膏以及當初從城裡帶來的熱水瓶、精鋼鍋等等全部送給了趙大爹。留給小秋的是他親手抄完的《第二次握手》和一本藍色軟皮封面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李後主的詞句:閒夢遠,南國正清秋。而他本人,只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帶走了幾張畫像。家裡寄過來的錢,除了車費跟路上必不可少的花銷,他全部買了信封跟郵票塞給了小秋。
程安東開始出早操了,得天一擦亮就起床;小秋進了鎮上的高中,要走五裡路。程安東學會了射擊,趴在地上瞄靶心;小秋學了古詩,現在有大膽的老師也開始教古詩了,她在信中工工整整地抄寫:涉江采芙蓉,所思在遠道。慢慢的,整個青桐鎮的知青都陸陸續續地返城了。隨著知青支撐起的代課老師隊伍的減少,青桐鎮高中也走到了窮途末路。窮則思變,上面出臺了新政策,附近三個鎮子的高中合並到了一處,設在隔壁鎮上,距離長幹村足足二十裡地。小秋要繼續上學,就意味著必須起早貪黑完完全全地當一個書生了。她讀到高中,已經是女孩子中的文化人,就是放在鄉下男孩子當中,也屬於翹楚一流。何況高考雖然恢復了,但戰戰兢兢的,推薦的工農兵大學還占著鄉村的主要市場。至於考大學,那樣薄弱的鄉村教育積累的基礎,大學對於她而言,是不屬於同一個世界的。
小秋沒能讀完高中,趙大爹自從胃潰瘍以後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她十八歲了,可以在生產隊拿八分工。退學後一個禮拜,她趴在煤油燈底下給程安東寫信,寫了足足三張紙,旁邊語文課本上放著手抄本的《第二次握手》。她把信紙裝進了信封,將書本壓進了箱底。程安東沒有收到這封貼了兩張郵票的信,同樣在一個禮拜前,他在軍校收到了兩天後立即出發去抗越前線的通知。他只來得及匆匆寫了封短信投進郵箱,信件翻山越嶺,要抵達的地點已經變成了村辦工廠。沒有人有耐心再去尋找信件的收件人,蓋上“查無此人”的郵戳,信件也來不及再回到原主人手中。
小秋沒有收到程安東的回信,她感到悵然若失又覺得塵埃落定。是的,程大哥生氣是應該的,他在那麼辛苦緊張的情況下還看書學習考上了軍事院校;相比之下,自己是多麼的沒用,輕易地就放棄了讀書。村東頭的知青媳婦以死相逼,終於如願以償地拿到了離婚證回城裡去了。十年一覺揚州夢,塵歸塵,土歸土。她把所有收到的信件都拿出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翻出那本《第二次握手》摸了摸封面。藍色軟皮的筆記本依舊幾乎是空白的,只在扉頁印著鋼筆字跡:閒夢遠,南國正清秋。現在她知道那是詞,而不是詩了。只是這些,對於小秋,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
他們至此斷了聯系。
在那樣一個年代,杳無音訊是極其輕易的一件事。程安東上了戰場,槍林彈雨中他才恍然原來跟課堂上講的不是一樣的感覺。越南鬼子用當初我們援助的大米土豆堆築起防禦工事,那個時候我們國家正遭遇著空前的天災人禍,餓殍遍野。他們躲在當初我們幫助修築的軍用設施中掃射,使用著我們贈送的武器。程安東出離憤怒了,戰友在自己身邊一個個倒下,他恨不得能撕爛了這個醜惡的無賴。然而他要活著,他是家中獨子,他要負擔起家族的希望;他還沒有履行諾言,他要帶著小秋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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