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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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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5:2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引 有風南來

  節南把臉埋進被子裡,滾笑出淚。

  小柒不知,她有兩個姐姐,姐夫卻不止兩個。逃了的,姐姐們不再稀罕去追回;不逃的,當真有了好好過日子的心,可惜卻是給桑家陪葬的悲命。

  第二日一早,柒小柒弄好早飯,「我想了整晚,都說大王嶺前地獄門,這三百里大山雖是南頌土地,成翔府卻幾乎無實治權,人和貨有去無回,老舍頭為何還組了隊去參加年會?不怕死麼?」

  節南早想過這事,「大王嶺珍林異木何其多,方圓數百里天生天長著南方罕見的藥材香料,不怕死想發財的人總歸有。再說那千把賊人各自劃分山頭,平時還算安守現狀,互不干擾。各寨拿著那麼大的地盤,也撒不了那麼大的網,運氣好就能安然來去。至於一群雜戲獻舞的藝倌兒,去時雙手空空,誰會圖他們的錢袋子?」

  「小錢那夥賊也看不上,不如讓他們來回方便,有空還能進城看個戲耍個樂,不然這麼個小城縣,真一點玩地兒也沒了。」柒小柒突然通覺。

  節南卻嘆,鳳來縣的百姓就不曾想過桑家的好處。

  當年她爹桑大天領兩兒子,養著縣兵上千,個個勇猛彪悍,山賊怕得要死,山路暢通,南北貨通,鄉村都富裕。但等桑家這個閻羅沒了,山賊那群小鬼囂張,鳳來也窮了,鳥都不願飛過。

  再看如今,富人開始吃老本,窮人尚不知災,成翔那邊三不管,山賊搶村搶鄉,進而搶城,再來大今蠢蠢欲動,這三百里肥地,將因戰禍貧瘠。

  不過,不曾想就不曾想吧,她來,只為盡女兒之責,查明全家人的真正死因,若有餘力,報報仇而已。

  送走了小柒,節南拎著包袱去工坊,日日生計日日做,自覺很是勤勞。

  伍師傅看過那幅美人圖,並不知她找人代筆,點頭還道不算差,就趕忙去雕畫了。

  節南也無心真拜師學匠,見伍師傅不派她用場,就到陳掌櫃那裡討活幹,結果被分到一塊抹布擦貨櫃。貨櫃有一半空著,南北雜貨不齊,看著有今日沒明日的那個意思。

  陳掌櫃一邊撥算盤一邊唉聲嘆氣,已經不管夥計聽去會如何,「再這麼下去,我只能給東家送信求關門了。這年送來二十車貨,竟被劫了十車。大王嶺是一年比一年搶得黑,為了保本,只好漲了物價,但漲了這麼些,誰還買得起?沒能保本,東家就不肯再發貨,眼看鋪子空了,客人也不來了。」

  節南按日算酬,不覺得如何,只道,「也不是咱們一家不好做,我一路過來瞧見都這樣,咱們鋪子裡的東西還最齊全些。」

  鳳來縣,街街吹西風,蕭條何止今日。

  陳掌櫃剛想繼續吐苦水,突然變出一張大笑臉,忙不迭跑向門口,「劉二公子,可有些日子不見您了,還以為您去了府城。」

  劉雲謙沒瞧出擦角落的夥計是誰,對陳掌櫃笑笑,但給後面的人讓身,「楚風兄請。這家鋪子是成翔府楊家的分鋪,後面開著雕版坊,您要的松香,若這家沒有上好的,別家就不必去了。」

  節南心想,難得到前頭來幫忙,一來就碰上晦氣東西。但她也不自找晦氣,悶聲不吭低頭擦她的貨架。那個叫楚風的人也沒說話,她只聽劉雲謙和陳掌櫃你一言我一語,將櫃上擺著的香全都說過了一遍。

  然後,一道溫煦的聲音吹出滿鋪春風,「可有南山松香?」

  楚風,南地之風,所以暖得沁人心脾?

  節南一回頭,烏青淤眼頓然發光,哦——哦——上好的桃花料啊。

  也許是她姐姐們搶親的名聲太響亮,除了劉家借與桑節南的娃娃親保住那哥倆,鳳來縣壓根沒有好看的男子,但凡和俊字沾邊,絕對跑得遠遠的,再不敢回鄉。雖然,已經過了五年,後遺症明顯嚴重,連柒小柒這麼沒要求的,都說此地無豔遇。

  但看這位南風般的男子,玉面明瞳,雅髻書巾,唇色若蓮鼻若山,微笑謙謙相,而那身織著錦雁戲冬水的潔白雪袍,還有腰上繫得那顆斗大明珠,與他頭上那根白玉簪相映,富貴逼人又脫了俗氣,且君子輕步,令簡室生輝,令別人發灰。

  因為瞧得順心舒服,當陳掌櫃說沒有南山松香時,節南很不「節南」地說,「有。」

  節南,本曰嵯峨終南山,那種比大王嶺更巍峨更氣派的擎天山頭。所以,小名小山,那也不是普通的小小山。

  南風般的美男子只對節南一笑而過。

  那在節南看來,恰到好處,恰如其分,是一位君子與窈窕淑女的初會,一點沒有太淺或浮誇的表現。

  但劉家二公子修養差得遠,咋咋呼呼道,「怎麼又是你?」

  節南回美男子也是淡淡淺笑,目光停到劉雲謙臉上,笑意就斂淨,也不理會他,只對陳掌櫃道,「工坊上回進了南山松香,前兩日我看到還有不少。」

  生意不好做,能做就要做,陳掌櫃來不及去想劉二公子和自家夥計有啥關係,忙讓節南端茶待客,自己跑到後面找松香去了。

  節南上完茶也不走,抱著茶盤,立在名喚楚風的男子身側,好整以暇——賞美。

  不知楚風沒留意,還是留意了也裝沒留意,端杯慢飲,又與劉雲謙說話,語氣十分自在,「大王嶺那麼多傳言,劉二公子生於斯長於斯,不知如何看?是否當真閻王殿地獄門,有來無回?」

  「……咳咳!」正瞪節南的劉雲謙清清嗓子,終於一心招待貴客,「大王嶺縱長橫深,幾夥貪財怕死的山賊其實就跟耗子差不多,不足為懼。只要楚風兄一句話,有我劉家護送,必可平安抵達府城。」

  楚風公子再飲小口,「那地獄門之名從何得來?」

  劉雲謙答得倒巧妙,「恃強淩弱,欺善怕惡,由此得來。然,我劉氏本家乃百年書香門第,又不通商經貨,從來只走仕途或為師為學,無暴富無巨財,山賊無可貪無可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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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5:3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一引 安陽王氏

  楚風公子點點頭,「不懷財,心坦蕩,則無懼死。如此說來,大王嶺上並無窮凶極惡之徒,不過為財而已。」

  「正是。原本也只道財去人平安,可後來以訛傳訛,才冒出閻王殿地獄門這一說法來,十分誇大其辭。但凡知道些局勢的,便可明白,如今哪裡還有好走的路,尤其鳳來縣地處邊境,不管是直走大王嶺下的官道,還是繞越崇山峻嶺,皆可能遭遇兇險,但至少官道便捷些。」

  楚風淡道一聲不錯,就放下茶杯,走到另一邊去看貨架上的東西。

  劉雲謙這才找到機會,壓低了聲,嗤笑目光不離楚風的節南,「別瞧了,瞧到眼珠子掉出來,哈拉子掉出來,你也沾不到他的衣角。」

  桑家倆大姐喜歡俏郎君,全縣皆知,敢情桑家老麼也一副德行。他越想,越替自家兄長不值,本來對她回來後遭遇的那些鬧劇還有一點點同情,經過昨夜今日,完全煙消雲散。

  節南定定看著美男,目光不帶拐劉雲謙一眼,「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高潔,那我等看你娶個醜婦回家。」眼睛長在她身上,她看誰,關他鳥事,不過——「我沒有雜念,你卻滿腦子雜念。說什麼你劉家無暴富無巨財,山賊無可貪無可搶?真是滿嘴噴糞。」

  鳳來劉家雖只是小小一個旁支,南方本家卻出官宦名臣,什麼時候都能靠本家罩著。當年,桑大天也不盡看中劉家長兄的皮相,重中之重就在於那隻罩子。

  劉雲謙急忙往楚風那邊看,見他沒在意這邊,鬆口氣,但輕斥節南,「你嘴巴才要放放乾淨。」

  桑六娘小時候是這樣子的麼?軟白軟白的麵團女娃娃,漂亮乖巧甜甜嘴,可以讓他不介意她那粗暴的老爹和兄長,和她一塊兒玩。

  「我嘴巴不乾淨,好歹沒想著把人往閻王殿裡帶。劉雲謙,你家該不會和大王嶺的山賊沆瀣一氣吧?大王嶺下麻雀沒幾隻,油水越來越難撈,怕山賊最終打你家銀庫的主意,你騙人送孝敬去。」大王嶺,沒有那麼恐怖,也絕沒有劉雲謙說得那麼輕鬆,情勢盤根錯節,十分複雜,否則她不會還在這裡晃蕩。

  劉雲謙啞口半天,又好氣又好笑,「你若知那位公子的來歷,就不敢說得如此輕易。行了,過大王嶺也罷,不過大王嶺也罷,跟你有何干係?你落葉歸了根的本縣人,大王嶺便是有上萬的山賊,也擔心不著。」

  落葉歸了根?節南挑眉,不知他從何得出此論,卻向那邊努努下巴,「那位是何來歷?讓你這般如忠犬,鞍前馬後?」

  「一門三相,安陽王氏……你!」這才對忠犬二字表現怒氣。

  節南微愕,「當今宰相崔珋所出的母系王氏?」

  劉雲謙把頭抬得高高的,彷彿王家是他親戚,「不錯。讓你看直了眼的那位,排行十二,是王平洲之嫡三子。你說,你是不是看也白看?」

  節南卻笑了,「天賜這雙眼,不就是用來白看的麼?你這麼清高,那就戳瞎自己好了。」不過,說歸說,她終究收回了目光,而且說收就收,並無真正眷戀。

  王氏公子,確實是天上的雲,夜空的星,但最亮的一顆已經隕落,這個姓氏自然再沒有璀璨的光芒,值得她久望。

  這時,十二公子走回來,兩手空空,顯然看不中別的貨品,卻招了守在外面的隨從,耳語幾句。

  那隨從去了一小會兒,站在鋪子外往裡問,「可有鳳來縣誌的版書?」

  劉雲謙哈哈笑道,「鳳來縣地疏人稀,平時無大事,衙裡只有三名小吏,哪有工夫記載縣——」

  「有的。」

  節南沙沙的音色很平,但劉雲謙想挖地洞。

  他無法相信,「何人所載?」

  節南從櫃檯下面取出一本薄薄的皮面書,謹奉到王楚風面前,「這是小山閒來整理的一些鳳來誌事,並附一幅大王嶺地經,若十二公子不嫌棄,就送與你罷。」

  王楚風略翻了翻,那雙有些淡漠的遠山眉聚成了川,只是也未多說,將那本縣誌交給隨從,再等陳掌櫃拿了松香出來,結帳出去了。

  劉雲謙仍然很不服氣地瞪著節南,「當誰稚子?隨便什麼人整理出來的東西就能叫縣誌?」

  「我不是隨便什麼人,而是鳳來縣現役衙前,每月之中有半個月立衙門聽命,多在文庫裡做事,按商師爺要求,編理出了這本縣誌,經師爺讀閱確認,書底亦蓋官印憑信。你不信,問陳掌櫃就是。」這小子以前也這般囉里囉唆麼?節南冷笑含譏。

  「衙前?」劉雲謙愕然,又看向一旁陳掌櫃。

  陳掌櫃雖不明白這位公子為何為了本縣誌就跟缺根骨頭咬的小狗似的,但點頭,「的確,小山在衙門前立役,而鳳來縣誌是商師爺命我們雕製成版的。就印了十來冊,除了鋪子裡的留樣,其餘都由縣衙保存在文庫。」隨即他又咧嘴樂,「我以為十來冊都算多印了,想不到還真有人討來看。劉二公子,您那位客人與常人不一般哪,就是那南山松香,也並非能從普通人嘴裡說得出來的上品。」

  劉雲謙抿直了嘴,卻非得意,幾乎甩袖而走。

  陳掌櫃這點眼力界還是有的,奇怪地問節南,「你與劉二公子有過節?」

  節南做了個懵懂無辜的表情,聳聳肩,接著擦櫃子去。

  陳掌櫃歪腦袋想,自然是想不明白,正好又有客人來,就一股腦兒拋後,再不好奇這茬了。

  這麼混完半日的活兒,節南領過工錢,一身樸素到煙灰的著裝,悠悠穿出南集。在一處很小的飯鋪子裡,數五文錢買了桶油菜飯,坐在角落抱著,也不用碗筷,直接拿木勺慢慢挖著吃。

  桑家六娘,總以紅色亮相,很冷,很傲,目中無人,跟桑大天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故而,這般混跡於貧人中的桑節南,再次成功的,被人無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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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5:4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二引 謊話廢話

  節南一邊吃,還一邊聽鋪裡鋪外的忙鬧,饒有興味。眼看一桶飯挖到底,她準備起身時,忽然察覺了飯鋪中的變化。

  鴉雀無聲。

  相較於日漸荒下去的南北佳貨,綢緞鋪子,珠寶鋪子這些奢侈買賣,就在這片方圓地討生活的人們,仍需平價量大的飯鋪子,因此生意很旺。腳伕們,管事們,夥計們,貨郎們,農人們,各色人等,有直接給錢的,也有以物易食的,雙方談妥即可。又因年關將近,多聊年貨年慶這些事,節南聽上去平乏,他們說得卻起勁。

  但這時,埋首飯桶的節南,耳裡確實再聽不到一點聲音。

  所以,她抬起了頭,看到一人站在鋪門內。潤玉一般,明珠一般,那身白,似雪,卻為簡陋的鋪子帶來一陣溫暖南風。

  王氏十二子,楚風公子?

  然而這一回,節南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低頭吃她最後幾口飯去了。

  對方雖是上好的桃花料,她亦是喜歡看俊郎的姑娘,卻絕不至於自以為這朵桃花該是她的桃花。儘管這飯鋪裡就她一個姑娘,誰也不能說王十二郎就是找她來的,沒準他找管事幫工呢,又沒準他欽慕那位煮飯超香的大嬸呢?

  「這位姑娘。」楚風公子的聲音卻近在節南頭頂。

  節南沒抬頭,還差兩口飯就刮乾淨了,抬頭又低頭,低頭又抬頭,脖子累得荒。再說誰又知道那位楚風公子是不是分不清女子的年齡,錯把大嬸喊成姑娘。

  「夥計姑娘。」

  節南兩口並作一口吞下飯,因為嘴裡塞太多,一下子嚥著了,抬頭時鼓起兩隻眼珠子,原本就淤青嚴重,蒼白得不像活人,這會兒凸爆著眼,雙手掐著喉嚨,樣子頓時化成了惡鬼。

  王楚風有點驚到,倒退一步才覺此舉不夠君子,勉為其難停住,卻看這鬼樣子的姑娘突然伸出左手,直指旁桌那吊大茶壺。

  他沒動。

  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沒有意願去動。

  節南只好自己動手,半踉蹌衝到旁桌,想撞開那裡正在用飯的人,一口氣居然上不來了,整個人跪到地上。

  所幸鄰桌不是那麼沒人性,拎起大茶壺湊到她嘴邊,接濟這口救命水,讓她好不容易緩了過來。

  她對好人說聲謝,然後眼睛惡狠狠地,反反復復地,刮過那位王家十二郎的臉皮,神情便冷了,從他身旁走過,頭也不回出了飯鋪子。

  誰知,沒一會兒,一輛馬車驅近節南身旁,車簾一掀,還是王楚風。

  「姑娘留步。」

  更加高高在上了啊!節南瞥去一眼,雙手收在羊皮筒裡捏拳頭,嘴角抽抽的模樣卻讓她看起來跟惡霸差不離,「十二公子說話這麼吞吞吐吐,大概噎死不少人了吧。請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不然那點君子風度十分膚淺,只在兩片嘴皮子上。」

  王楚風幾曾讓人這般對待過,瞬間薄紅了臉,慍惱之下,甩了窗簾,馬車立時飆出去兩丈,卻立時又停了,在原地期期艾艾等著節南走上來。

  連節南都好奇了,什麼事,讓名門子弟一而再再而三顧她?

  但更高高高在上的是,這回王楚風壓根不露面。

  「請教小山姑娘,這本縣誌記載皆屬實否?」

  節南原本已踏過去的腳步,輕輕收了回來,就停在車窗外。

  窗簾是厚棉布,全然看不見裡面,只有一線縫隙,將那道聲音壓沉了,也壓下了對方的貴公子傲氣,多了些不羈和散漫。

  「屬實。」對於乾脆的問法,節南的回應也乾脆。

  車裡的聲音笑得好不直接,「謊話。」

  節南也笑,哼笑,「廢話。」

  裡頭傳出的笑聲忽冷,「姑娘說的是,某還真說得是廢話,以為此地民風淳樸,人心誠厚。」

  「哈哈,公子若真如此以為,請恕小山冒犯了這等品性高潔。」節南腳步不前不進,若非帶了咳啞音,語氣會更加刁鑽,「那麼小山也得給公子一句誠厚大實話。鳳來縣誌五分真五分假,你想相信的,就是真,你不想相信的,就是假。」

  車裡半晌無聲,似讓這般刁鑽氣煞,但隨後那道聲音不緊不慢從簾縫中傳出,「照姑娘的意思,某不願相信二十頁縣誌中十二頁的大王嶺故事,那些事就是假的?」

  節南垂眼盯著羊皮筒子,「這些是故事還是故實,到底有何要緊?小山只知,大王嶺久遭匪患,近年更是鳥飛絕獸無蹤,連鳳來新任知縣都被……」舌尖及時打轉,「……攔在大王嶺那頭。」

  「不過也並非絕路,官道仍有來去的客,大王嶺已安定數月,否則劉府大公子去不了府城,勾欄舍院的人也不敢組隊獻藝。」車中人再道。

  節南不抬頭,「大王嶺的小鬼們雖窮凶極惡,倒是不笨也不蠢,知道誰人該搶誰人該放,故而逍遙自在至今,成為這方圓數百里的實在統管者。小山但問公子一句,禽獸何時捕食最兇猛?」

  「……」那聲音終於顯出頹意,「饑不擇食。」

  節南雙眉一挑,但保持語調沉穩,不洩半分心思,「正是,而且快過年了。小山將心比心,餓得頭昏眼花,突然有塊大肥肉落到嘴裡,是一定要吞的。」

  笑聲少了冷氣,多了打趣,「是,姑娘面青顏醜,眉心晦氣不淺,確實要多吃些肉補些潤色才是。某領會得。這裡二兩銀子,謝姑娘指點迷津,也就當給姑娘過年添道菜了。」

  呃?節南立時抬起眼來,看到一隻手從車窗裡伸出來,掌心托一錠銀子。她性子向來謹慎,對於突如其來的好處,先抱懷疑態度,因此沒動。更何況——

  「小山姑娘,不要麼?」

  越來越動人心弦的聲音,為何越來越討她得厭呢?

  節南輕笑,雙手蜷在羊皮筒子裡,紋絲不露,音色沙沙,「公子真是,這銀子要讓小山拿了,豈非承認自己是醜女了麼?我心雖貪,卻偏偏自認一身皮相美也,故而伸不了這手。小山看來,公子要安然過大王嶺,只要閉緊一張臭嘴,定保大家無憂。不然,得罪大鬼小鬼,還連累同行之人。切記!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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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三引 百年無憂

  節南說完,走過馬車,逕自轉入巷中去了。

  車仍停著,車裡人在笑,也不管節南還聽不聽得到,「但願有朝一日,某有幸得見姑娘康健之後的容貌,瞧瞧皮相美至何如。」

  那般狂氣,哪裡還有半分南風之溫。

  節南突然停步,悠悠轉身看了看。

  巷靜無人。

  她彎腰拂了拂鞋面,順便撿起一顆石子,直起身來,彷彿讓穿堂的冷風凍到了,往後甩甩左手。

  馬發出一聲受驚得嘶鳴,嘚嘚嘚,帶著王氏高貴公子所坐的馬車,剎那向前狂奔,隨車伕怎麼拽喊。

  節南聽著那串亂了套的馬蹄聲,單眉挑高,嘴邊噙住一絲可笑,眼神剛要得意,卻是一陣猛咳,咳得撕心裂肺,好一會兒才平息。

  但她挺高興。

  吃飽喝足,還有飯後消食的隨興和餘興,從未想能過這般愜意的日子,哪怕轉瞬即逝,聊勝於無了。

  過了兩日,商師爺傳節南進衙,將運稅的計劃同她說了,一邊觀察著她的神色,一邊又道,「小山,你上回說煩了縣裡這些事,想跑一趟遠差。雖說府城不遠,聊勝於無嘛,又比咱們縣熱鬧得多,你就當散散心。」

  這本就是節南預設的繩套,又早知道商師爺已鑽了進來,她卻完全不動聲色,面露猶豫。

  「商師爺,小山是說想跑遠差,可是——過大王嶺?你莫開玩笑,小山回縣時就遭遇過山匪,好在身無分文,藏也容易,可是押送幾車的稅金,還和那麼多人一起過山,如何藏得過去?」

  商師爺忙道,「如此秘密行事,誰能知曉這支窮得叮噹響的隊伍裡混著錢箱?張鏢頭和他的鏢師們喬裝混在其中,而你只需到府城繳納。此計天衣無縫,絕對出不了事。」

  節南不以為然,「師爺可不是頭一回誆小山,這件差事責任太大,萬一讓那群山匪把錢搶了,知府大人豈非問小山死罪?小山不敢,除非——」

  「除非什麼?」商師爺讓節南操縱而不自知。

  「請商師爺滿足小山先前所求,毀去桑家戶籍文本和所有記載。小山已不求官府重理桑家血案,只求讓桑氏沉眠地底,任何他人問及,不過一方尋常地主罷了。」她總想活得簡單些,只是夜路走多之後,要很費心才能活到高夀。

  「這……」商師爺一開始沒答應,如今仍有同樣的顧慮,「小山,如此做法,有何意義呢?縣裡這麼多知情人,一問就知你家情形了。」

  節南淡淡一笑,「這倒無須商師爺操心,山匪如此猖獗,說不準……」

  商師爺沒明白過來,「說不準如何?」

  節南搖頭,不語。有些事,她可以瞎猜,卻不可以亂說。而她,更是沒好心去多管閒事,尤其明知管了也沒用,還反過來惹一身腥。

  「商師爺,且容小山說句實話,此去大王嶺,小山說不準就回不來了,如此你都不能答應麼?」她出生鳳來,但親人亡故,再無半縷鄉念。

  商師爺愕然,卻也並非沒有最壞的打算。

  他不斷拈著鯰魚鬚,心裡有了衡量,「也罷,我都應了你,文庫年久失修,少些文錄籍本也非難事。不過,你走之前,要能將縣衙地契交予我保管……」

  節南才笑,「小山代桑家所有先亡人,多謝商師爺相幫。至於地契,別說縣衙的,小山願悉數交給官府保管。」

  商師爺樂得眼睛都沒了,拍胸脯就允諾,「放心,三日後待你一出發,我立刻辦。小山,我早知你是孝順孩子,如此可保百年之後桑氏無惡名。」

  百年之後?饒了她吧,想這輩子的活法就累得半死了。

  節南面上卻神情不動,「商師爺近來與知府大人通信,可曾聽他論起戰事?」

  幫商師爺記載往來公文,也是節南的差事之一,不過最近沒來上方公函,閒得無趣。

  「不知怎麼,十月裡知府大人催我繳稅那封公函之後,再無隻字片語。不過,聽北燎商客提到咱南頌派了使臣前往同州,要與大今北燎兩國議和,故而邊境稍安,還特為年節開通了關閉已久的榷市。我想,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那位新任的知府大人每回來函均無好事,動輒責我辦事不力。他怎麼沒想想,他自己亦是無能,不然何至於大王嶺山匪猖獗,就連知縣都過不來一位。七品的不來主事,我九品的,如何擔待得起?鳳來縣雖不大,管轄的村村落落卻不少,離邊關金鎮只有百里之遙,說軍事要地並不誇張,偏那知府大人屁也不懂,哪天金鎮失守……」

  節南心中微沉,嘴上卻打著哈哈,打斷商師爺的碎念,「商師爺所言極是。小山孤身一人,金鎮失守,大不了就跑,不似師爺兒孫三代,一家子都在縣裡。」點到即止,也算她仁至義盡。

  商師爺本是信口開河,聽節南接茬,不由認真思慮起來,且越想越怕,「小山,咱隨便聊聊,你覺著金鎮能失守嗎?十萬天馬軍壓著,又由我朝第一大將夏長河統領,大今曾派過天豹將軍呼兒納來攻,結果吃足了苦頭,想來如今應是不敢盤算的。」

  節南淡笑,「小山雖不知天馬軍究竟多厲害,只知若非趙大將軍陣亡,第一大將輪不到夏長河,而趙大將軍一敗,我南頌拱手讓出半壁江山,北燎更早被拔牙卸爪。然,你我不妨想想當初,大今不過關外一支小小牧族,有誰料得到今日他們能氣吞山河,足以一併天下之強勢?」

  商師爺開始點頭,暗道不錯。

  「商師爺今年過六十了吧?平常人若到您這歲數,已在家養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節南又似不經意,「我要是您,才不受新任知府的氣,賦稅交齊也算功勞一件,趁勢告老南下,找一處遠離戰亂的平安地,從此安居。」

  商師爺真是上了心,一反往常細瑣,任節南早退也不知,兀自沉浸兩難,亦沒對一個女子這般瞭解時勢而生任何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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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四引 買定離手

  早退的節南出了衙門,走進順北賭場,站在柒小柒旁邊,看她玩骰子。

  小柒拋出一個四六,莊家拋出二三,她買自己小,立馬輸了幾枚錢。她直罵晦氣,不玩了,將為數不多的幾個銅板收回兜裡,咬起一根糖娃娃來。

  「你倒是老實,輸了這麼多還不出歪招。」節南反身往裡面走。

  小柒跟著節南,「你不懂了吧?賭局好玩的地方就在於有輸有贏拼運氣,明知自己會贏還賭,多沒意思。再說,我便是贏了這點錢,大師妹你也瞧不上,對也不對?」

  節南挑挑眉,正要回小柒,卻聽一人喚她六姑娘。

  她回頭就對那人笑笑,「李掌櫃在就好,我前頭沒瞧見你,還以為自己白跑了一趟。」

  李掌櫃,大名李羊,四十出頭,長相身材五大三粗,是鳳來縣出了名的混棒子,無人知其來歷,也無人敢問其來歷。不過,能開出賭場來的人,多屬三教九流,否則怎麼混。

  但這位黑白皆敢通殺的混棒子,在節南面前卻跟綿羊似的,恭謹順從,「這幾日瞧見七姑娘一直在,我就估摸著六姑娘也快來了,不敢擅離職守。」

  「……」柒小柒嘴裡吃著東西,因此咕噥不清,但鼓著眼珠子,不詫異李羊怎麼認識自己,而在於那聲七姑娘。

  節南對李羊淡然頷首,「剛從衙門那兒來,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就這幾日要出發,所以過來跟李掌櫃說一聲,順便再最後瞧一瞧,我才心安。」

  李羊忙道都妥當著呢,遂帶節南走過賭場的後院,進了一間柴房。他拉開灶門,竟露出一人大小的洞口。

  節南不驚,順著土梯下去。

  下面有一間很大的地室,火把照得通明,立起二十來人,紛喊六姑娘。

  節南點頭回應過,走了一圈,仔細拉過捆物的繩索,又查看擔貨木架是否結實,才對李羊笑道,「做得好。」

  李羊見到節南滿意的表情,不由也高興,「六姑娘吩咐的事,咱可不敢不做好。」

  柒小柒坐在土梯上,不知從哪兒變出來一大把酥糖塊,讓大夥來領。她不管節南做什麼事,只管自己要做什麼事。土梯一佔,沒節南的話,上去下來,都要踩過她的大胖塊頭。

  節南並不囉嗦,和李羊說完事,又把尾賬結清,就要走。

  倒是平時很爽快的李羊有些期期艾艾,將節南喊住,「六姑娘這回一走,可是不回來了?」

  節南微愕,但也不瞞他,「李掌櫃不愧當家之名。」

  「這是天爺給六姑娘備下的產業,我擔不起。六姑娘不肯拿回去,我心裡就明白了,鳳來這麼個小地方,是留不住六姑娘的。六姑娘這回準備了大半年才動身,這一去必有長遠打算。李羊跟隨天爺雖然不久,但牢記天爺一句話,桑家唯六姑娘存高志。」

  原來,順北賭坊是桑大天一份暗業,而李羊夠義氣,桑節南一回來,就想將賭坊交還給她。

  節南雖然不要,卻見李羊可信任,派了他一份用場。

  節南聞言但笑,「我只記得小時候爹爹罵我不像女娃,將來嫁不出去,何來高志之說?」

  李羊不笑,目光炯炯,「李羊願跟隨六姑娘,請六姑娘允我將順北結業,一同南下。」

  節南有些意外。她以為李羊在鳳來根基不淺,自身有膽有謀,沒有了主僕這層約束,應當很能逍遙自在。至於他幫她的這件事,不過是還她爹的恩義。而且,不像她找到的一大疊老地契,順北賭場,因她爹之死,已經和桑家脫離乾淨。

  「李掌櫃……」之前沒當李羊是家僕,之後也對李羊無打算,「順北賭場已歸你所有,將來我絕不會以任何藉口討回。此言不虛,我可發誓。」

  李羊苦笑,「六姑娘誤會了,李羊絕無懷疑之意,只是真心想追隨姑娘。六姑娘此去都城,客鄉異土,必然需要可信之人打點事務,而咱自認還有些混混本事,可為六姑娘解憂。天爺待李羊恩重如山,李羊曾發誓追隨他一輩子,哪知……」他神情倏地黯淡,又倏地明朗,「慶倖六姑娘仍安然,還能讓李羊有機會報答。」

  節南很欣賞這份義氣,若擱在一兩年前,她二話不說,定然收歸己用,只是,如今卻大不同了。

  「李掌櫃,你才是真誤會了。六娘此去都安,並不存任何高志遠志,但痛失父兄依靠,不得不投靠一位遠親長輩,將就過日子罷了。而以李掌櫃的本事,到哪兒不能混得自在,實在不必屈居他人之下。」她婉拒了他,將胸口那陣咳氣死死壓住。

  李羊濃眉一緊又一鬆,好不痛快的豪爽脾氣,「六姑娘的話,李羊聽懂了,不打緊,先把姑娘吩咐的差事做好。」

  柒小柒見節南走過來,李羊卻召了其他人聚在一角密議,她便起身讓出臺階,「賭完了?」

  節南重新將手攏進羊皮筒子裡,輕笑,「買定離手。」

  兩人走上地面,再從後門靜巷中穿出。

  風吹碎了兩旁屋頂上的山雪,猶如銀塵粉金,灑在節南身畔,微微映亮了那身灰舊風袍。

  叮鈴,叮鈴,不遠處,巷口那棵大槐樹掛滿冰棱,隨風搖擺,奏出冬日最美的妙音來。

  巷外有座小橋,橋下有個小集市,此時過了午,鋪子攤子都冷清,路人三三兩兩。

  柒小柒手一撩,給節南扣上蓋耳低沿帽,掩好這位的真容,免得引起群情激憤,連累到自己,又終究管不住一張嘴,「瞧瞧,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對方沒頭沒尾,節南卻答得分明,「若不是你胖得惹人注目,誰能認得出我來?」

  柒小柒撇嘴,一臉你笨的表情,「我可不是說幫你戴帽子的事。」

  節南哦了一聲,聳肩耷腦,上橋。

  柒小柒跟緊,壓低聲音,「說什麼知府大人出兵,新仇舊恨一起算,把大王嶺的山賊都滅乾淨?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幹大義凜然的好事。」

  哼!哼!哼!

  小柒又眯眼,「原來耗命一年,皆是為了那間地屋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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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6:2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五引 枝節亂竄

  節南半張臉悶入袍領子裡,咳彎半身,深吸氣才能說話,「今日方知那位知府大人指望不上,但我這點私仇,既然查出了眉目,不報豈非不孝?至於讓李羊辦的事麼,順道而已。」

  如小柒所言,她耗命一年,不明不白告她的訴案靜靜全收,二十四孝般奉陪到底,要不多拿些好處,桑節南三個字倒過來寫。

  小柒半條眉毛聳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很快不以為然,和節南走過橋就想拐另一條路,買零嘴去。

  「早去早回,三日後就走。」節南輕送一句。

  小柒猛地轉過身來,圓眼珠子溜溜驚訝,氣罵道,「臭小山,我催你多少回,你當耳旁風,好不容易我決心在這破落縣過個安心年,你剛剛卻道什麼?」

  節南的眼笑彎了,「哪回不是揀師姐愛聽的說?敢情那隻小花吃到肚裡就拉……」

  小柒咬牙,「臭小山,模樣就算成了鬼,可也別忘了咱從小學到大的,可以不要命,不可以不要臉。」

  這個臉,指得是儀態氣質風韻,所有往外張顯,給人瞧的東西。

  節南呵呵亂笑,直搖身,「是,是,即便討飯,也絕對不能沒了它,還指望著幫咱翻身。」

  小柒又罵臭小山,揉揉鼻子,一摸口袋卻發現空了,頓覺腹中也空了,用一根手指將節南戳戳開,匆匆忙忙買吃食去。

  節南看看日頭,剛過晌午,回家也無事可做,不如去作坊裡瞧師傅製版。誰知她腳趾頭才踮進伍師傅的作屋,就被他塞進一個布包。

  「你來得正好,這是桃塢巷劉家夫人定製的觀音版畫,趕緊送去。」伍師傅說完,又喊秦江。

  秦江帶著學徒跑出來,捧著一大摞的木版模子往院中堆。

  節南心念一動,就道,「雖說雪霽出日,還冷著呢,不著急曬版吧。」

  「小山來得正好。」陳掌櫃走到後頭來,身後也跟著夥計抱著東西。

  節南笑得沒有心思的模樣,「連我自己都覺著來巧了,本來這會兒應該還在衙門裡打瞌睡呢。莫非這就是鬼使神差?」

  秦江哈哈一樂,「不知怎地,剛才我的心還沒著落,讓小山滑嘴一句,立刻就能睡安穩覺了。既有鬼使神差,想來會得老天爺庇佑。」

  「行了,都別貧了。」陳掌櫃本來掛心,這時卻也露出一絲笑臉,「今早收到東家的信,終於允我把鋪子和作坊收了,雖然信中說可等到開春,但我知老舍頭三日後要進府城獻藝,就同老舍頭商量好,湊一起趕他們這趟了。鋪子裡的貨不多,小東西只要能保本,該賣就賣。價值重些的,實在賣不掉,就裝箱運回去。版模子我不管,你們兩位師傅看著辦,上好的版子也可以帶走,那些冗沉的普通版子便送東城雜貨舖子吧。」

  節南到底還是詫異了一下。陳掌櫃說了大半年的關鋪子,想不到還真要關。關鋪子也罷了,居然也要湊勾欄舍院那一行?

  「掌櫃的何必如此倉促?待開了春,自能等到賣皮貨馬匹的北燎商隊。他們人強馬壯,動輒上百的隊伍,比老舍頭那群繡花架子勝過許多。」

  她一步步計算,眼看事情也照著計算一步步走,臨到出發,突然枝節橫生。劉家那根枝節,她還不知是否已經修剪掉,陳掌櫃又冒出來,直打她後腦勺。

  個個要過大王嶺?

  這一切是否表明,她那點本事,隨著師父的一敗塗地,再也恢復不到從前,不能再意氣風發,無往不利?

  陳掌櫃心意已決,「往年確實如此,但如今北燎讓大今逼退至西原,商隊能否入我南頌尚且難料,還是早作打算為好。好在咱這盤買賣也做得七七八八了,統共就這幾個人,除了原本跟著我來的,都願意到府城去。除了小山你。」

  節南頓覺所有的目光都看過來,有點彆扭。

  這麼看她作甚?

  她不過一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在這個小作坊小鋪子裡混日子的懶散夥計,為何對她會有期待?

  她嘻嘻笑,開口竟是大半實話,「我說鬼使神差吧,今早師爺派我一件差事,讓我去府城一趟。既然你們也要走,我乾脆就等上三日,同你們一道。」

  眾人的表情明顯皆大歡喜。

  一向坦率的秦江還道,「要我說,到了府城就別回來了,便是服役,作一年的衙前也滿了期。咱東家的瀚霖書局總缺製版學徒,更何況你還是伍師傅唯一的徒弟……」

  伍枰插言打斷,「自己的事,還得自己拿主意,他人莫要指手畫腳。」

  秦江眼珠子一鼓,正要反駁。

  伍枰卻催節南,「別愣著了,趕緊把東西送到就回來,離開之前還有一大堆的事要做,沒工夫讓你偷懶。」

  節南嘿應著出了作坊,嬉笑的神情驟淡。但她轉念又想,那些山賊若真為財不為命,只要到時拿足錢財,陳掌櫃伍師傅他們自會安然。

  最麻煩的,還是劉家。

  劉家過山不招賊,如果這個傳聞為真,她就白忙活一場,或者至少,半場。

  走進桃塢巷,節南望著高臺階高門檻的某府大門,搖頭自笑。

  真是糊塗,桃塢巷劉家,不是劉雲謙他家,還能是哪家?

  但她倒不至於躲這一家子,上前扣響門環,對著劉雲謙提及過的那位門房老僕說明來意,送上包袱就道告辭。

  老僕卻不肯放節南走,嘮哩著這東西重要,夫人交待,定要領人進去。

  若非聽說這老僕昏花眼,未必認得出她來,節南興許會想是劉夫人故意候著自己。她仍可以堅持要走,且篤定老僕無力擋得住,可略微一想,便順從跟入了。

  劉府不奢,但老屋陳瓦中的書香門第,只在悠遠而去的一年年裡,越發顯得沉雅。經過洗墨的池,曬紙的場,門窗敞開,隨見排排整齊的書卷,令人望之舒暢。

  她甚少踏進劉家門,每回都是父親硬拽了來,所以好不蒼白的童年記憶,全然想不起一絲往昔的好惡感,此刻但覺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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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六引 婆家一遊

  老僕換成婆子,將節南引至後院女宅。那婆子雖知節南為何來,卻不時打眼偷瞥她,瞧著瞧著,一雙精利眼就愕睜開來。

  「常媽媽不必驚,我當真是送觀音版畫來的。」

  常婆子這回連下巴都掉耷了,「桑……桑六姑娘好記性,還能道準老婆子的姓。」

  節南眉眼不動,「常媽媽數十年如一日忠守內宅門,容貌又不曾老,自然記得清楚。」

  常婆子聽得喜逐顏開,語氣陡然親近不少,「哎呀,六姑娘真會說話,婆子老多了,倒是瞧著六姑娘比小時候更漂亮些,特別是一雙眼睛啊——」

  節南咳了咳,似無意,實有心,打斷對方,「病了些時日,氣色說不上好。」

  常婆子欸欸順應,「今年特別冷,六姑娘要保重身體。只是您來得不巧,大公子要留在成翔府過年,不然見上一面多好。」

  節南想一笑而過,卻不料這婆子還有後話。

  「您可別告訴人是婆子多嘴的,其實劉家就要搬了,二公子先走,等天氣再和暖些,老爺夫人也會走。聽說啊,大公子讀書好極了,明年必能高中,安平本家就想讓他住過去。本家老爺是咱老爺的兄長,雖非一母同胞,看在大公子光耀門楣的份上,也要比從前親近得多,幾回來信催咱老爺回本家。正好,鳳來這兩年一直不大太平,還有大王嶺患山匪,老爺和夫人才最終決定順了本家的意思。」

  節南卻不詫異,反說,「如今朝廷南遷,定都安為帝都,安陽和安平又與新都相鄰,名族望族多遷入,往南走確實大勢所趨。」

  常婆子覺得這姑娘是缺心眼還怎麼,居然煞有其事論遷都和大勢所趨的,不由苦笑,「哎喲,我的好姑娘欸,這一家子遷走了,你該找誰完婚去啊?」

  節南彷彿才醒悟,輕蹙眉黛,淡然一聲是啊。

  似自問,又似問人。

  常婆子嘆道,「婆子看六姑娘不似外頭傳得那般惡,對我這等卑賤僕婦還能如此禮待,故而不忍瞧你孤苦。等會兒到了夫人那兒,無論扮可憐也好,苦求人也好,一定要拿緊當年的訂親之約,請夫人帶你一塊兒走。夫人心慈,老爺又重禮徳,即便這親事定得不甘願,那也是早約下的。」

  節南病青的面容微微一笑,「謝常媽媽點醒,但道姻緣自有天定,六娘信命。」

  常婆子只覺不解此話含意,可等她想問,主院的丫頭已經打開門,將桑六娘迎了進去。她守了多年仍是個看門的,自沒有討巧主子的本事,怏怏嘆口氣,掉頭走了。

  丫頭不識節南,只對她那身鴉黑滲蒼絲的袍子略嫌棄,也以為是作坊裡來送貨的夥計,沒那麼些好奇,就讓她在大屋門外候著,自己掀簾去報。

  簾子抬高的那一片刻,節南聽到笑聲。

  「姨母可要為季兒做主……」

  「才道儷娘渾說,轉頭卻要我娘做主,季姐姐到底樂意還是不樂意,做儷娘的大嫂嘛?」

  不同的聲音,相同的嬌氣,在簾子落下後,仍隱約顯揚。

  劉府是人口比較簡單的大戶,劉老爺只娶一妻,劉夫人生養兩兒一女,一家和睦。而ㄠ女劉儷娘,年方十五,性情天真爛漫,深得父母和兩位兄長的寵愛。這會兒,劉儷娘問那位季兒姑娘樂意不樂意當大嫂——

  節南垂眸,嘴角微翹,真當她死人了不成?

  不一會兒,小丫頭和一個穿戴更體面些的大丫頭走出來,小丫頭去了,大丫頭打量著節南。

  「東西呢?」大丫頭問。

  節南奉上佈包。

  「咦,你是姑娘家?」大丫頭的聲音挑高,顯然詫異。第一眼就瞧見烏七抹黑,方才注意長衣下露三寸裙邊。

  節南抬頭,讓對方看清自己,才應是。

  「如此倒也不用避嫌,你且稍待。」大丫頭打起簾,抬聲往裡通傳,「稟夫人,陳掌櫃遣來一位姑娘送貨,可要奴婢請進來?」

  「陳掌櫃倒是通曉世故,快把那位姑娘請進來吧。」劉夫人聲音含笑,似仍為適才的歡樂而樂。

  大丫頭穩穩走進門裡,對節南挑眉抬頸,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嬌禮,同時壓聲吩咐,「我家小姐和表小姐也在,你切記不可說粗言鄙語。至於夫人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不必多嘴饒舌,想多得幾個賞錢。」

  節南身姿不低頭不屈,一言不發走進屋去,立時見到紅木榻上坐著的三個女子。

  劉夫人隨年月愈發端莊,劉儷娘再不是那個愛哭鼻子的小丫頭。另有一位年輕姑娘,齊眉海,流雲髻,面如月盤,膚凝脂,一對笑眼兒,櫻唇俏鼻。不說美得如何如何,也是秀外慧中的俏佳人。想必就是叫做季兒的那一位了。

  節南也不自報家門,靜然奉上觀音雕版,在一旁待劉夫人細細端詳。

  劉夫人瞧了又瞧,漸漸顯出愛不釋手的表情,嘖嘖稱讚,「伍師傅的製版手藝真是絕了,便是府城,我也找不出比他更好功夫的版匠來。」

  儷娘卻噘噘漂亮的小嘴,「那位版匠的手藝要是那麼好,何至於到鳳來縣做活兒。要我說,是娘心慈,幾曾說過一句別人的不是?即便對桑家那樣的——」

  節南心道,鳳來縣得多無趣,讓眾口一致,只會提桑家這樣那樣的。

  「儷娘。」劉夫人心慈,但也不寵女兒上天,極注重教養,「難得說笑一回也還罷了,卻不可背後論他人是非。」

  儷娘嘴一癟,有些不快。

  那位表小姐眼尖,偏幫委屈的表妹,「姨母說得是,不過儷妹並不存壞心,只是就事論事罷了。桑家之惡,更不僅僅是道聽途說,姨母家還深受其害,令大表兄的婚事耽擱至今。」

  劉夫人雖能嚴厲管教女兒,對這位侄女卻多一分待客之道,但笑了笑,沒有說教的打算,轉眼望向節南。

  起先,她瞅得漫不經心。然後,就坐正了,神情中詫異和尷尬交織,甚至忘了應該讓兩位年輕的姑娘迴避,怔怔然脫口而出——

  「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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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七引 催婚逼婚

  節南對儷娘和季姑娘震驚的目光全不在意,微微福身,對長輩作禮,「經年未見,夫人可安好?」

  劉夫人無意識點著頭,「好……安好。」

  「你!你怎生變成了這副模樣?」儷娘是見過節南的,最後一回要往前數五年,雖然很久不見,但可以肯定那位桑六娘絕不是這副病怏怏的瘦醜樣子。

  節南無意與不識人間煙火的小嬌娘多說,仍只同劉夫人說話,「夫人若對這幅觀音雕版滿意,就請結了賬。我家掌櫃還讓我轉告,鋪子和作坊這幾日內就要收了,謝您這幾年的照拂。」

  劉夫人這時哪裡還顧得上誰家鋪子開關的閒事,只是愕然盯瞧了節南半晌,在榻上伸展雙臂,「可憐的兒,怎病得如此削瘦,竟也不來找我們?」

  節南一步不前,輕飄飄回道,「謝夫人掛懷,日子其實過得還能將就,就沒來勞煩。」

  慈母心,就是好人心了麼?她不信這位夫人不知道她回鄉,但這會兒瞧見了自己,這麼熱忱卻又是為了哪般?

  她不言人性本惡,只是不輕信所謂的良善,別人待她客氣,她不可仗著不客氣,如此而已。

  劉夫人的笑容有些發乾,訕訕收起雙臂,「適才我們說起你家……」

  節南反笑得輕鬆,「夫人並非不知,我與父親向來說不了幾句平順話,更對家中事無半點關心,稍稍懂事的年紀就自拜了師父離開鳳來。桑家惡名在外,乃是人盡皆知之事,我不以此喜怒於人。」

  「話雖如此……」劉夫人不知雙手該怎麼放,忽然看到身旁的倆姑娘,「儷娘,季兒,你二人下去吧,讓我同六娘好好說會兒話。」

  儷娘卻想,這不正好?乾脆直接把話說開,幫大哥解決這門羞辱的娃娃親,同時又能安穩表姐的心,促成一樁美滿姻緣。

  「桑六娘,既然你在,又深明大義,就請恕我無禮,為我長兄退了這門不妥當的親事。」

  劉夫人神色大驚,「荒唐!此事怎能由你一個小輩多言,還不快快與六娘賠罪?」

  節南不看別人,但看那位季兒姑娘垂了頭,乖巧無比得坐著不動,心裡樂哼,真是個聰明的,坐山觀虎鬥。

  她的目光睨過儷娘,就對劉夫人道,「夫人,無妨。儷娘今日不提,我過兩日也打算再登門拜訪的。既然這會兒就說起了此事,那就擇日不如撞日。這門親雖訂得早,當年也是正正經經換了禮的,全縣人皆知。如今父親亡故,桑家沒剩一個能作主之人,好在我是女兒,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

  她真不能講太多的話,一口抑氣直往喉頭沖,想要咳出來。

  但她強忍住,「劉府書香卻盛如既往,還請劉老爺劉夫人為大公子選個吉日,儘早幫他完婚吧。」眼角瞥見季兒姑娘猛抬起來的面容,可憐哦,嚇得煞白煞白。

  而儷娘瞠目,「桑六娘,你知不知廉恥,哪有自己為自己催婚的?」

  節南隨眼望著大丫環手中的茶壺,蓮步輕挪,不請自坐,翻開几上茶杯,纖白素指撥轉了那抹玉色,「夫人且容我討杯茶。」

  劉夫人眼若沉水,面貌卻未驚變,對身側丫環頷首示意倒茶,再命,「儷娘,季兒,你倆下去。」

  女兒總要恃寵些,「娘,你便要心軟,也得為大哥多多著想,他若與惡人之女成了親,非但有損仕途,又讓他那般潔身自好的君子如何自處。」

  「夠了!」劉夫人拍響了桌,「給我回屋自省去,想想平日裡你讀得那些聖賢書,誰教得你如此盛氣淩人,不通道理!」

  儷娘驚失顏色,眼底浮起兩泓屈水盈盈,衝出屋去的樣子,全無讀過聖賢書的氣質。

  倒是季兒姑娘,臉色差歸差,禮數不失,輕搖嬌美的細身段而退走,好不柔弱,但叫人瞧著即生堪憐。

  劉夫人就那般望著自家侄女,若有所思。

  節南低頭啜茶,及時掩住嘴角冷笑。

  「六娘,這麼些年你雖難得回來,但我劉家可曾虧待過你一回?」

  「眾所周知,這門親事是桑家強加於劉家,而我當時雖然年幼,卻記得夫人待我甚好。」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想跟她算桑家留下的舊賬,不知她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虛與委蛇已成本能,表裡不一亦成本色。

  「不,你不記得了。你若記得,又怎會將我們劉家玩弄於股掌?」心善的劉夫人沒有笑。

  節南慢慢放下茶杯,一雙眼一對眸,黑白清澈分明,「夫人言重了,我天性便是如此頑劣,別人越想讓我不要做的事,我偏要死撐著去做,即便心裡是極不情願做的。」

  劉夫人肅色,「因儷娘說了退婚,所以你反而催婚,是這道理麼?」

  「這會兒只有夫人與我,我自不敢狡辯。」節南不否認。

  「你這般的頑皮性子,我還以為只是對你爹一人而已。」剎那,劉夫人心中大石落下,神情舒緩不少,「我聽雲謙說了,你要我們退還訂親信物。」她差點以為,是桑六娘後了悔,想要劉家履行婚約。

  說到這份上,節南也無意再耍壞心眼,「正是。」

  她爹到底拿什麼給劉家當訂親信物,她太好奇了。若是值錢,又馬上能夠換成現錢的物什,那她回去就給爹上足一支香,也可對全家留給她的臭攤子少憤恨一些。

  劉夫人走進裡屋,不一會兒就捧了一隻小小的寶藍錦盒出來,送到節南手邊,「六娘,今日你若收回這盒子,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今後反悔亦不能了。」

  節南微蹙葉眉,心裡猜著盒裡能裝得下什麼值錢物什,應得便有些漫不經心,「夫人果真慈心大善,莫非我不收回這件東西,我與大公子的婚約還能作數不成?」

  劉夫人淡言,「那是自然。當年這樁婚約情不情願且不說,我家老爺一言九鼎,重諾甚於重命,你回來之時,他又堅持道絕無可能由劉家退婚。」

  原來,就苦苦候著她呢。

  節南指尖一挑,盒蓋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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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7:0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八引 魚塘密聽

  水仙玉瓣金蕊,任一縷綠帶點著水波,一圈圈輕漾。

  風不冷,冬陽捎著暖,積雪似遠,這日幾聞春近。

  節南在一座小小曲橋上立定,望著園中幽景。

  不知劉夫人是疏忽了,還是高興忘了,居然沒遣個婆子丫頭送送客,讓她如入無人之境,剛剛察覺自己走岔了路。

  可她不慌不忙,心想橫豎就是最後一趟來,當作遊園亦不錯。因此,不但不返回去找路,乾脆反客為主,到亭下抄出一包魚食,背靠一塊大岸石,安然餵起魚來。

  一邊餵,一邊還說話,「你們究竟是什麼魚,每瞧你們一回,都能比上回胖一圈。我身邊倒有個跟你們挺像的,不過她是人,你們是魚,養她胖一圈,累瘦我兩圈。」

  魚兒越聚越多,沸騰了她腳下的水。

  「不用搶,今日我也不做小氣之人,盡餵了你們就是。」她說得大方,投食姿態卻半點不大方,捉一把魚食,要倒回袋子好幾回,掂量來去的。

  「你們覺得我好,是麼?真是呢,我自覺還能討人喜歡,只要我花些心思。打從出了鳳來,不說人見人愛,那也是被喻過仙女的。唯有這裡,待得鬱悶極了,霸王烏龜惡之女,砸得我滿頭包。」一聲長又長的嘆息,忽聞動靜,見不過是一隻麻雀跳梅枝,便安心繼續,「你們說,這能怨我麼?娘胎不能選,出生就有說一不二,還自以為諸葛亮的爹,兩個唯老子命是從的笨蛋兄長,還有兩個不愛往腦袋裡裝稻草以外東西的騷包姐姐,是我的錯麼?」

  「對嘛,不是嘛。」她將魚兒的歡騰當作鼓舞,「所以,這麼個地方,我能常回來麼?不能回來,在外漂零,父母兄姐全不可靠,自己想要混些舒服日子過,又談何容易?一不小心,長成了如今這副口是心非的樣貌,改不了,去不掉,我又能跟誰哭一哭,訴一訴?」

  麻雀撲楞撲楞,飛走了。

  她只望腳下忠心的魚,兩耳不聞麻雀,「你們可知,今日最讓我心悶的,是何事?不,自然不是被退了親,而是當初那份訂親的禮啊——恨不能將我爹從墳裡拽出來,再大吵一架,方能解氣。」

  說著,把魚食袋子往石頭邊放,從袖子裡掏出一樣東西來,「他喜歡拿銀子砸人,怎不拿銀子砸劉家人?我當什麼值錢東西,厚著臉皮討回來,卻不過一塊木頭疙瘩。」

  拋上拋下,並不在意那件東西可能會讓她失手掉進水裡,「我爹居然還騙,說是我親手做給你們大公子的。可能麼?他擅作主張訂這門親時,我不過六歲,鎮日為了洗刷出生就帶的惡名,心力交瘁,自覺必然短命。等到好不容易騙,呃,不,贏得了眾人一丁點好感,卻叫我爹硬生生搞砸,讓師父揀現成便宜,被哄離了家,一走兩年,何來閒情做定親信物與人?」

  她是真心鬱悶,但她爹狡猾,一死百了。

  重新拿起食袋,「吃吧,吃完算數,我這回走了,就再不回來了,從此你們要同我一般,自生自滅,自取自足……」

  「儷娘莫急。」

  季兒姑娘的聲音。

  節南閉聲,餵魚的動作沒斷,耳朵悄豎起來。

  「怎能不急?我娘心腸可軟了,又事事聽從我爹,而我爹最講家聲。想桑家遭天火已五年,而桑六娘回縣亦近一年,你道我家為何還不退婚?」儷娘的聲音嘰喳如雀。

  「姨母雖然心慈,卻並非沒有主見,你想想看,她若要姨父改的主意,何曾改不成過?不過凡事講究時機,時機准了,便無往而不利。」

  節南眉一挑,這位姑娘倒更像劉夫人的親女兒,知心知面的。聽說劉夫人也出身書香,果然讀書多了就是不一般哪。

  「我還擔心那份訂親禮。」只是儷娘不像讀了很多書的,擔心得沒完沒了,「我爹是庶出,成婚後就被本家分了出來,因分到鳳來的田地才遷到這兒,不過略有薄產。而我爹又不善理財,家裡曾有拮據的時候,連兩位兄長的束修都湊不出。但我大哥同桑六娘訂親後,家中境況一下好轉,我思來想去,多半桑家與我們家很多好處,不然哪能突然衣食無憂,至今也不愁自家田薄。」

  岸岩那邊靜了半晌,季兒姑娘的聲音才幽幽來,「我的好妹妹欸,這話在自家說說也還罷了,等咱們到了安平,切記慎言,免得惹他人閒話,說姨父姨母欺人孤女,忘恩負義,諸如此類的。」

  「明明是桑家逞惡強逼,害我大哥不得不與惡女訂親,多年來鬱鬱寡歡,成了如今的沉悶性子……」

  節南有點按捺不住了。

  如此胡說八道,過份了啊。那個劉睿,是以悶葫蘆之形態,降生到世上的,還要產婆拍哭,好麼?

  她有他親弟弟的親口證言,還有她的親身經歷。每回與他待不過一刻時,她就開始覺得鬱鬱寡歡了。

  誰知道,季兒姑娘先打斷,不過,不是不幫表妹,而是一致對外,「給公子見禮了。」

  然後儷娘驚出結巴,「姓王的……你……你……別嚇人啊,這般憑空冒出來……」

  一道沙笑,一個男聲,「今日暖陽,想是看書的好天氣,一不小心卻睡了過去,若非聽見二位姑娘的聲音,一時半會兒肯定醒不了。在下雖知這麼繞出來,興許會嚇到姑娘們,不過總比悄匿某處,聽了不該聽的,這般沒風度得好。」

  住在劉家,又是姓王的?

  王楚風?!

  節南眯起眼,手中不再投食餵魚。

  儷娘聲調陡高,「你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了?」

  「劉小姐似乎不明白,在下卻看薛姑娘已經明白了,不如你們姐妹回後宅去慢慢說?這裡離客居太近,時有管事小廝們出入,徒惹了不中聽的閒言碎語。」

  慵懶,溫吞,不覺犀利,卻似蔑冷,較之那日馬車前的對話,更涼薄一層。

  腳步聲悉悉索索,漸遠漸悄,然,節南眼眸冷斂,目光若雙柄寒劍出芒。

  一不小心睡了過去?

  嗯?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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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6 09:37:1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十九引 見者有份

  小園,如前,似靜。然而,一旦警覺的獵物,就會變得敏銳無比,節南這回清晰聽到了那人的呼吸。

  而她早該聽見的,只是一時受了心思干擾。

  他還在。

  那說明,他聽了很多不該聽的,不止適才一對表姐妹的話,還包括她的。

  但他不動,卻是為何?

  節南把魚食袋子倒空,丟進池子,無聲抹淨手掌,自岸石躍下,踏回花園的彩磚路,目光冷然一掃,很快找到了人。

  就在她餵魚的岸石旁,一棵樹後。

  一片衣角輕飄。一方雕紋鏤金的玉玦,讓蘭花絛帶之微蕩。

  她見過,這方紅玉金玦,就佩在楚風腰間。

  可是,不怪她起先不察。他因大樹背後好睡午,她又恰恰選了一塊巢石,各自藏得太好,連視線一塊兒擋了。

  樹與石,相鄰。

  如此近的距離,她即便只是自言自語,恐也逃不過「鄰居」的耳朵,除非那是聾子。

  節南眼裡壓著一絲火氣,懊惱自洩過多心底事,但輕笑出聲,彷彿不以為意,「十……」想說十二公子碰上真巧。

  「這位姑娘,你我既然素不相識,又無人引見,這般私下見面並不合禮數。」紅玉垂蕩,樹後之人沒有轉出來會面之意。

  呃?節南剎時想到,她以小山的身份與王楚風結識,非桑家六娘的身份,而知道桑小山就是桑六娘的人寥寥無幾。

  她立即背過身去,低眼訕笑,悄改了說話音色,「公子說的是,不過六娘方才餵魚時的胡言亂語,怕擾了公子小憩。」

  王楚風話音裡帶絲絲笑氣,無熱絡,也無嘲諷,只是儒雅到懶,「在下之前睡得極沉,直至讓劉家表姐妹說話鬧醒,方察覺有人在旁餵魚,因此不曾聽聞姑娘所言半字,姑娘大可安心。」

  「……」節南一怔,半晌回道,「那就好。」

  運氣這種事,雖說她遇得不多,倒也不是完全沒有。

  「公子繼續睡,六娘告辭了。」不過,今日這運氣,有點搖擺不定。

  她往來路上走出幾步,又陡然轉了身,目近凶光,狠狠盯著那棵大樹幹,好一會兒。

  那裡,那人,始終只給她,一片衣角一方玦。

  她還是狐疑得很,但又一想,若繼續問下去,倒成自己瞎糾纏,這才作罷,加快了腳步離去。

  不過節南沒瞧見,那人並未再睡,且在她踏出園子的同時,他就從樹後走了出來,滿目好笑,一抬手,竟拋玩起一塊琉璃。

  琉璃打造光滑,映著園中景色。

  「終南節節望登高,豈知大山是小山。」

  有人過來,聽得正好,笑嘖嘖,「我為如何過大王嶺頭疼,你居然還能跑得出詩興,登什麼終南山的?」

  他的語氣立刻頑劣起來,「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如你這般靈秀物,當撐天地四方,甘為擎柱,任我等不肖子弟逍遙自在。」

  對方沒好氣,道聲去,「我剛與劉老爺相談,若能合他家之力,再並我們所帶隨護,可有二百力壯。劉老爺因而悅允,原本讓雲謙先走,如今還是全家一道遷離。如此,三日之後便走得了大王嶺。」

  他卻皺了眉,「你也讀過那本縣誌,大王嶺兇險非常,即便有了地經,也難保沒有偏差,只要那些各自為寨的山匪聯合,別說二百力壯,一千力壯也難保全身而退。聽我一句勸,寧可出西關,再走水路過中原回江南。」

  「大王嶺山匪從未聯過手。」對方自然聽不進他所言,「若又出西關,豈非趁了你心意,你再能一跑了之?」

  他無聲笑著,「我既應你回家,自當守信。」

  「臨行前,我爹你爹一起叮嚀,你說的話,一個字也不可信。」

  他看對方頭也不回得進了客居,好像多跟他說一句,就會落入他的陷阱之中。他抬了抬眉,轉身,卻坐上節南餵魚的那塊山石。

  魚兒未散,一見他,聚得更緊。

  他的心情,因獵物已落入陷阱而好得很,有耐心學人同魚說話,「我可沒東西餵你們……」

  話音未落,目光停在石上某處。

  那是一架鳳尾琴,不過掌心大小,沒有任何花紋雕飾,甚至沒有上漆,弦鬆垮,琴身糙制。乍眼看去,只以為很普通的小玩意兒,連拿起的願望也不會有——如果這件小東西放在貨郎擔上的話。

  他拿起來,「作為定親之物,確實寒酸了些。」

  一手拉緊一根弦,另一手撥了一下。

  這個動作本來無意,卻讓他愣了愣。

  弦竟是真弦,出真音,且音色美極。

  「公子,劉二公子來了,想請您過去。」

  他抬眼看看立在柳樹幹上的灰衣人,可見這處巢石委實藏不得身,如此輕易讓人發現。但他手掌一翻,當著灰衣人的面,讓那件小東西落進袖中,從石後走出,往客居去。

  灰衣人自樹上躍下,略一猶豫,開口道,「那件東西並非公子之物。」

  他閒庭信步,飛起的柳目捎著賴皮笑意,將那身雲朗風清的光華拋墜了俗地,卻仍能令人嘆美,「棄之可惜,見者有份。」

  「……」灰衣人啞然。

  「先到先得。」他再補一四字箴言。

  「……」灰衣人不敢說自己沒那麼厚顏,把撿到的東西當成自己的。

  兩人走了不久,一個身影匆匆跑來,在同一塊巢石的上下左右兜來轉去。

  正是節南,去而復返。

  她怎麼也找不見那件定親信物,最後往池裡飄著的魚食袋子看了又看,就和魚兒們打起商量,「我當真把那塊木頭疙瘩扔池裡了,是麼?罷了,大冬日的,讓我下水撈它,自是不甘心。看在我餵了你們一頓飽餐,幫我將那疙瘩藏得永不見天日,上天就有好生之德,沒了主人,也會讓你們吃飽喝足的。」

  她雙手合十,似虔誠,但走時乾脆,一眼不回望。

  信物,為信約而存,如今信約已解,縱然價值連城,也沒了存在的意義。而劉家棄之,她若撿了,豈非同乞丐無異。

  那塊木頭疙瘩,掉得好,掉得妙,劉家要搬了,她也要走了,也回來找了它一遍,對得起她爹她全家,然後,桑劉再不相干,從此對面敢說認識她試試。

  魚兒繞啊繞啊,待至日頭偏西,風起冷,方沉入池中,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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