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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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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12:3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引 救人太難

  看守們開始暈乎乎,大著舌頭說話卻不自知,料不到酒裡讓人加了料。這種料並非迷藥,只會混亂一時的記憶,令他們沒法專注眼前之外的東西,事後又不會起疑。

  節南冷冷掃去一眼,確定藥效起來了,連忙走到商師爺身旁,啪啪啪點了他幾處穴道。

  和失血過多回天乏術的馮三不同,呼兒納顯然還需要商師爺多活幾日,雖毫無人性削皮剝肉,但將流血的大傷口都包紮得妥妥噹噹。

  故而,在節南的急救下,商師爺兩眼的精神氣竟與正常人一般無二。

  他嘴唇蒼白,嗓子眼裡似乎沉痰,聲音渾濁,「我本來還替你慶倖,你怎麼又回來了?」

  節南面對商師爺,明眸望著,「怕師爺說話不算話。」

  看著那對亮晶晶的眸子,商師爺居然笑了笑,「是,我為著自己確實常常誆你。原本這回也是打算含混過去的,可大今兵衝破城門時,我突然明白這就是天報應,才趕緊燒文庫。可惜,悔悟得太遲……」

  聲音陡斷,商師爺五官揪作一團,雙眼發凸,十隻白骨指在鐐銬裡咯咯地動,沒有了小腿的腿突然抽搐。再如何分心,也不能治癒這具殘缺的身軀。

  彷彿眼前仍是那個安好的商師爺,節南紋絲不動,神情如常,只有眼底淡淡浮著不為人察覺的憫意。

  「對你用刑的人可叫呼兒納?」她必須加緊了。

  商師爺點點頭。

  「他要找什麼?」一旦確認呼兒納在此,節南全副心神都戒備起來。

  「北燎四王子……讓你爹密造武器,私囤糧草,意欲謀逆的書……函……」商師爺再露出痛苦淒厲的神情,「……小山……我當真不知道……你爹他怎麼會……」

  節南身形禁不住搖了搖,閉了好一會兒眼,再睜開,仍掩不住眼裡的震驚!

  她爹,那個土霸,從沒到過大王嶺以外的地方,和他打交道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成翔這麼些年來的知府。

  現在,呼兒納卻要找什麼?

  她爹和北燎王子勾結謀逆的書函?

  王子謀逆,就是要當皇帝!她爹參與,就是要當功臣!

  怎麼?她爹原來有當王侯將相的野心?

  這!這!這簡直——

  節南想大笑,但咧開嘴,卻又抿得緊緊。

  「師爺可還有什麼話要告訴小山麼?」轉頭瞧瞧那幾個看守開始東張西望,她得走了。

  商師爺臉上死灰一片,「求……小山你幫我……兩件事。」

  打心眼裡,他怕這姑娘,不僅因她是桑大天的女兒,還因她總帶一股子霸狠,令他常感覺她比桑大天還惡霸。

  而他這一年裡誆哄著她受了老百姓的刁蠻氣,連他自己都曾佩服過自己的膽大,如今想來,並非他膽大,是這姑娘能忍,不同他計較罷了。

  他若求她,縱然死乞白賴,以她不同常人的心性,也許會幫他一幫。

  「師爺只管說說看,做不做在小山,如何?」自從商師爺睜開眼,節南始終與之直視,一絲同情嫌棄厭惡畏懼的情緒也沒有。

  以至於商師爺突覺自己也可以無所畏懼。

  「我全家十餘口人,最小的孫子才週歲,小山你若顧得及……」他喘了喘,又像嘆息,似乎自知這個請求有些過份,轉而求道,「我這樣子已是人不人鬼不鬼……」

  只是這後半句,不是沒力氣說,而是猶豫說不出口。

  但凡有一線生機,誰情願求死?

  節南等著,總不能無緣無故由她奪了別人的生願。

  商師爺翻著眼皮,就瞧見自己血淋林的小腿,再想到呼兒納那張令人膽寒的臉,頓時咬住了牙關,「求小山你給我個痛快。」

  節南原本等著這話,但商師爺真說出來,她反而下不了手。

  鳳來是她的故鄉,商師爺是她的故鄉人。早年她尚未離家時,商師爺就跟她爹的師爺似的,跟前跟後,出入桑家大宅。她分不清好壞的幼年,還甜牙齒兒得叫商伯伯,津津有味吃他給她的糖麥芽。

  懂事後,知曉這些表面的友善不過是所謂的利益關係,她才冷淡了。即使待了一年,因著過去的利害關係,彼此也算互相利用,她並不覺得虧欠了商師爺什麼。

  然而,商師爺此時讓她殺他,她以為不過手起刀落,心頭卻忽然泛起早年喊商伯伯的回憶來。

  「師爺切莫說喪氣話。」她做不到,即使商師爺的模樣讓她不寒而慄,亦替他覺得生不如死,可是她這會兒真心希望商師爺能撐得下去。

  商師爺已然心灰意冷,正要再求一死,卻覺嘴裡多了一粒藥丸,嚼下去漸覺身體內湧出暖流。

  「想想您的小孫子。」節南餵了商師爺一顆補氣護心丸,握拳轉身,走出刑室。

  外頭的看守們笑哈哈,問她瞧仔細大將軍神乎其技的刀法了沒。

  節南含糊對付過去,腳步不再猶豫拖延。

  可她才走到牢廊那頭,就聽後面一聲大吼——

  「老頭尋死啦!」

  節南驚回頭,見那幾個守衛衝進刑室,沒一會兒傳出一片罵罵咧咧,道什麼這鬼德行還有力氣咬舌頭,又道什麼老頭運氣真不錯,死得挺痛快,早死早超生了。

  她立在門外,放目冷望著灰煙雲的天,長長吐息,直到感覺胸口再無一絲氣,連帶那簇怒不可遏的心火一道封湮,握緊了拳疾步而去。

  殺人容易,救人難。

  殺別人容易,救自己難。

  節南一到前衙門,就看到那兩個將軍模樣的人又回來了,急忙翻身上牆,卻也不走,伏在牆頭大膽探聽。

  倆將站在堂前,自有小兵傳令,很快,從後衙匆匆跑出幾個軍官。

  其中一將神色厲茬道,「大將軍有令,此地可以棄了,不相干人等,一律不留。」

  軍官們得令,捉上腰間刀柄,殺人去。

  這時牢裡看守慌不迭來報,「稟二位將軍,師爺咬舌自盡了。」

  倆將同時眉眼一凜,即刻往衙牢那邊走。

  節南輕悄落地,耳聞此起彼伏的慘呼驚叫,沒再回頭望一眼。

  寒風嘶淒,朝日將出,這方土地瀕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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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12:4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一引 神仙日子

  節南自然知道,「不相干人等一律不留」是何意。

  呼兒納輕忽人命,天豹軍亦沙場囂狠,所到之處必然血流成河。若如商師爺所言,呼兒納來此只為找一些書信文函,那麼鳳來百姓不過是供他驅使的牛馬,一旦用不著了,眼都不眨就可以殺掉。別說一個小小鳳來,即便有著上萬人口的成翔府,對呼兒納來說不過上萬隻螻蟻罷了。

  她沒有回頭,並非畏懼天豹軍的狠,只是當年跟著師父爭門主,戰同門,委曲求全,又眼睜睜看師父為保她和小柒的命而瀟灑自絕,她從此心如鐵,血如冰,知道什麼叫做明哲保身,什麼叫做死得其所。

  這裡雖然是修羅場,閻王殿,九層地獄,卻非她該死的地方,她需要明哲保身。

  節南穿過巷子,過家門而不入,直接繞到側面,走進巷底一間用木頭簡易拼搭起來的屋子。

  屋裡無人,只有一張木板床,一些破被爛絮,一張不高不矮的碗櫥靠牆放。整間屋子,充斥嗆鼻的臭味。

  節南目不斜視,走到對面牆下,推開那張碗櫥,用肩膀一頂,牆面就裂開了縫。

  竟是一道半人高的磚門。

  她撥開枯野的爬山虎藤,閃身鑽過。

  這裡原是桑家側廊花園,讓後來佔居的人們剷平當了曬衣場,只是無論怎麼都清理不掉爬山虎,每到春夏日就瘋滿一牆,所以也沒人瞧出這道磚門。而外頭的人當這破屋子是流浪漢的,被氣味熏得不願靠近,卻不知是節南防患於未然的佈置。

  曬衣場上也沒人,或者該說,沒有活人。地上到處坑坑窪窪,紅一塊褐一塊的,顯然被掘了一遍。大概沒找到呼兒納要找的東西,又不再需要勞力,殺了之後堆在不遠處的角落。

  節南迅速瞥過那堆死人,因為沒看清,還能儘量把它當成一個土堆,腳下不停,來到她住了一年的院子外面。

  無聲撐上牆頭,又竄到老榕樹主幹窩杈,蹲坐著往下望。

  這裡果真是重搜地,不單單掘磚就了事,也不單單拆了她棲息的屋子,她桑家人的每根遺骨都叫呼兒納給翻出了土。院裡已經沒有人影,骨頭慘白慘白曝著,就等日頭出來好曬乾。

  節南咬牙,呼兒納那廝,既然喜歡把屍體整齊堆起,就該把骨頭重新埋下去才是,這麼馬虎了事,她沒瞧見也還罷了——

  死氣沉沉的一道太陽光曬進院子,姓桑的姑娘行孝完畢,家人的骨頭,也許還有別人的骨頭,也不分了,統統埋回土下,還慢條斯理從廢墟中翻找出三根香來,奉上。

  桑大天生前罵了這個女兒多少遍不孝,恐怕怎麼也料不到,這個女兒在他死後五年再回來,幾乎執拗地,奉孝守孝,為他,為桑家,決定要一一做全了,不讓家人變成孤鬼。

  咯咯咯——咯咯——

  節南挑起眉,走到矮牆,往鄰家無人的小院裡一瞧——

  嘿,安姑家最肥的一隻母雞,咯咯咯從籬笆洞裡鑽進來,雞毛發油光!

  轉轉眼珠子,趕了一晚上的路,挖了一早上的土,自己應該餓了吧?節南眯起眼,張開十指,雙腳一蹬,空中翻騰一圈,朝肥雞撲去。

  師父啊,爹啊,別怪她窮凶極惡,這破身子骨,熬不住餓啊!

  話說,她該烤雞呢?還是燉雞湯呢?

  吃完再睡一覺,神仙日子!

  哪怕,神仙日子只能過到日上三竿。

  -------------------------------------

  晌午。

  西暮崖下。

  崔衍知三眼兩眼把手裡這卷帛紙看完了,立即瞪向柒小柒,「你一早找到的,這時才說出來?」

  柒小柒正給宋子安和玉梅清煎藥,一鍋補血,一鍋養胎,雖然眼前這位姓崔的文官兒也該吃些藥,但瞧他精力過剩,可以先等它發散。

  柒小柒看看宋子安。

  宋子安知道那眼神是什麼意思,將帛紙從崔衍知手裡抽出來,還給柒小柒,又對崔衍知道,「衍知,我怎麼覺著這才是大今攻占鳳來的真正用意呢?十年前的書信,北燎四王子讓桑大天私購糧草兵器,只明列一回交易的數目,表明——」

  崔衍知可不笨,「表明四王子私自囤養了一支軍隊。繼位北燎王呼聲最高的這位殿下,一旦不能上位,就極可能篡位。」

  宋子安點頭,「正是如此。然而,我聽聞四王子禮賢下士,聰穎不凡,雖非燎王后親生,卻受王室重臣以及燎民擁戴,他何須冒險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崔衍知冷笑,「因他勢在必得,不容半點差錯。不過比起野心勃勃的四王子,我更驚訝桑大天能同意為之效勞。別看桑大天行事霸橫野蠻,其實就是一守舊的,只想桑家子子孫孫如何的土地主,已經家財萬貫,一般好處根本遣不動他做這種大膽的事。」

  「哦?聽衍知的語氣,倒似桑家熟識一般。」宋子安只是說笑。

  崔衍知的臉色變得極難看,「我不識得,桑大天惡名遠播罷了。」

  柒小柒瞧在眼裡,暗忖這文官兒,肯定,肯定,肯定,和桑家有過節。嘻嘻,遲早會搞清楚是啥過節的,不知為何,就覺得好玩好玩。

  宋子安就算聽出什麼也不多問。

  崔衍知正色,「對大今而言,燎四王子繼位可不是好事。北燎比我們輸得還慘,如今退守西原,喪失三分之二國土,但國仍在王仍在,就怕出現一位明君。」

  「的確。」宋子安完全同意,所以才覺事態嚴重,急忙找崔衍知來商量,「大今只要拿到這些信函,就能挑撥北燎王室內鬥。四王子一旦背負謀逆大罪,別說他的性命難保,北燎將無明主,即便不亡,也不過成為大今的屬地。」

  原本在一旁挺安靜的玉梅清,突然開口,「大今北燎合氣,對我們豈不是很不利?」

  宋子安對妻子笑笑,「所以大今很在意誰繼燎王之位。」

  崔衍知卻另有打算,「還請宋夫人和柒姑娘暫時迴避,我與宋大人說些要緊話。」

  玉梅清很不願意,卻讓柒小柒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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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13:0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二引 陰謀詭計

  玉梅清嘟嘴道,「柒姑娘你不懂,這些當官的,一說要我們女子迴避,必定是見不得光的陰謀詭計,我夫君為人向來堂堂正正,我可不想他被人帶壞了。」

  柒小柒抓了把炒米吃,這種境況下,她也沒地兒買好吃的去,有東西吃就不錯了,「我瞧你夫君沒那麼容易讓人帶壞。」

  玉梅清卻一臉緊張兮兮的模樣,耳朵一個勁地往洞門伸,偏偏聽不見。

  洞室裡,崔衍知如此道,「大今不想讓四王子繼任燎王,我覺得對我南頌亦是利大於弊。子安可明白我的意思麼?」

  宋子安怎能不明白,但微微一笑,「那位四王子也是雄心壯志之輩,即便此時能同我朝同仇敵愾,或能結盟共同抗擊大今兇猛之勢,說不準一回轉身,我們又引狼入室,反受它的侵噬。」

  崔衍知道聲正是,「如今朝廷與大今同洲議和,我們大可利用此函,當作談判籌碼,爭取長久休戰,南土不失,與大今公平共處的機會。」他要犧牲北燎。

  宋子安沉吟不語。

  崔衍知又道,「要說大今是猛虎,難道當年的北燎就是善類?他們一直壓著我們北方邊境,時不時侵擾,我軍死了多少將士,就為將他們趕出關去。」

  「並非我優柔寡斷,不瞞衍知,我此時不擔心旁的遠的那些事,只擔心鳳來和府城兩地的無辜性命。」宋子安如此說道,「我以為,與其救遠火,不如撲近火,應該拿此函去換鳳來縣百姓的平安。即便大今不肯撤出鳳來,至少也能拖延一時,堅持到孟大將軍來支援。」

  換作崔衍知沉吟半晌,「不是我不想救鳳來百姓,只怕天豹軍嗜殺,拖到今日再救為時已晚。」離他決意攻打鳳來又過去了整整一日。

  戰場之上,一刻工夫都可能改變整個大局,所以他也變。

  「不過,子安你說得也對。」崔衍知並非一意孤行者,「這樣,我們先派人到鳳來送信,看看對方是否願意談。」

  宋子安也算鬆口氣,崔門一姓從來圖大局謀大事,崔相力排主戰派文武大員的不滿,開啟和談,被人罵不惜南頌子民的血肉,他還真怕自己說不服這一位。

  崔衍知的話卻未說完,「只是我有一個條件,要宋大人允諾——」

  洞室外,玉梅清怎麼伸長耳朵都聽不見,柒小柒卻聽得自在,直到崔衍知突然提到有一個條件,才聽不清。她大眼眯小,有點後悔把東西給宋子安看,可後悔也沒用,姓崔的文官兒心眼多,那就得防著。

  柒小柒發現盒子裡裝的是這些文書信函時,之所以沒有馬上找宋子安和崔衍知商量,是因為這些東西涉及到了她的師妹。

  這裡要是北燎,二話不說,柒小柒根本不可能拿出來。桑家參與謀逆,這麼大的罪,恐怕不會因桑家滅門而告終。但這裡是南頌,桑家頂多算走私,不是株連九族的罪。

  柒小柒不知節南這時在鳳來的處境,可她很清楚節南和她不能直接出面做事,必須利用這兩個當官的,而手上這東西顯然能吊起他們的積極性。

  至於可能引起的不良後果,柒小柒不管。到了時候,自有臭小山負責收拾。

  鳳來縣人人知曉桑家有個六娘,卻無人知曉桑六娘有個了不起的大名桑節南。神弓門人人知曉原掌門長老柒珍的得意弟子叫桑節南,卻無人知曉桑節南老家在鳳來,桑節南老爹是土霸。所以,只要鳳來縣有關桑家的文書和戶本載冊全部處置掉,就算桑老爹犯了南頌的謀逆罪,桑節南也能照樣逍遙,二者無牽扯關聯。

  沒一會兒,宋子安喊玉梅清進去吃藥,又和崔衍知商量著如何寫信。

  一封寫給鳳來縣大今軍將,一封寫給天豹軍孟大將軍。其中給大今軍的那一封,如同談和,不但措辭要謹而又慎,送信之人也等同使者,必須有膽有謀,還有從容赴死的決心。

  崔衍知就道,「我去鳳來。」

  柒小柒本討厭崔衍知高官腔調太重,這會兒聽見他的話,又覺看不太懂了。想棄小局圖大局的是他,可能有去無回,卻要求擔信使的也是他,很難說這人功利熏心。

  柒小柒不知的是,崔衍知雖非急功近利之人,對自己卻極有自信。他自小從名師習武,弱冠之年考取功名,二十歲不到考上提刑推官,文武雙全也不誇大。而且他既然同意宋子安的提議,暫時別無他想,衡量之下,認為自己是擔當信使的最佳人選,理所當然主動提出。

  「衍知你的腿傷……」宋子安自己站都站不動,可也擔心崔衍知的傷。

  「服藥之後已無大礙。」藥是瘦兔子給的,一向特別忌口的崔衍知到底服用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信那張可惡的兔子臉,「我會些武藝,即便大今小人,不講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亦足以自保。不過——」

  崔衍知看向柒小柒,伸手一攤掌心,「柒姑娘,請拿來。」

  柒小柒抬眉鼓眼,「拿來什麼?」

  「請將木匣子交給我。」崔衍知神色耐心。

  柒小柒忽然想起小山對此人的描述。

  小山說崔文官,看上去實在不像武人,不是王楚風那種如玉明琅的俊美公子,也不是宋子安那種斯斯文文的謙和君子,但有一股子倔強孺氣,行有風,立若松,長相明明雋秀,偏一雙劍眉顯得颯颯,令他與文官們大大不同,又非正經武官。

  小山還說,崔衍知這人說好聽些是別具一格,不好聽些,就是文武官兩邊都融不入,孤獨的一個執法官。

  正因為如此,和這種人打交道要存一萬個小心,太我行我素,不達目的不罷休。

  「不交。」柒小柒儘量將崔衍知那張臉虛化成白紙皮。

  不知為何,崔衍知已料到沒那麼容易,也不說話,只是淡淡看了宋子安一眼。

  柒小柒那般非要將木匣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堅持,宋子安其實早覺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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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13:1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三引 無敵之軍

  按理,這些書函信件,於柒小柒毫無用處。

  宋子安就道,「柒姑娘,沒有北燎四王子和桑大天定約書,口說無憑,我們就無法說服大今軍放過鳳來百姓,更遑論撤出鳳來。」

  柒小柒拿出適才給崔衍知讀過的那一捲紙,「那也不用整個匣子拿走,這份就足夠了。」

  宋子安接過去,稍稍又瀏覽了一遍,遞給崔衍知,對他微微點了點頭,「衍知,此函上面寫得確鑿分明。況且,我們也不能一下子讓人看到箱底,要防範他們拿了東西就翻臉不認人。」

  崔衍知將那捲紙握在手中,「孟大將軍那邊又當如何?還請柒姑娘再拿一份出來。」

  柒小柒嘻嘻一笑,「不用,我跑一趟不就行了?」

  崔衍知立刻和宋子安對換一眼,「你去?」

  柒小柒理所當然的笑模樣,「我本就是送人夫妻團聚來的,人送到,就沒我的事了。呀,對了,我表妹還在府城裡頭,突然找不著我,她自己就落了單,估計會急得哇哇大哭。」

  喝完藥的玉梅清開口道,「小山姑娘連死人都不怕,怎會因落單而哇哇哭呢?」

  柒小柒踩自己師妹是樂此不疲的興趣,「你們別瞧她一副病蔫蔫,怎麼都能豁出去的死樣子,其實沒了我啥都做不成。」

  宋子安和玉梅清皆笑,知柒小柒隨口說說。崔衍知卻皺了眉,沒法消受姐姐把妹妹說死的玩笑。

  「而且你們這裡有誰比我的腳力更快?我吃那麼多,可不是白白長肉,背著宋夫人,照樣跑得起來,呼呼生風。」如果眼前這倆官兒不可信,她必須要到府城找另一個人。

  結果,玉梅清力證柒小柒力氣大跑得快之後,崔衍知做出讓步,由一名司官隨同,柒小柒就可以帶著木匣子走。

  出了西暮崖,崔衍知和柒小柒走上官道,分道揚鑣。

  走了不出半個時辰,隨同柒小柒的司官就懊惱發現,任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跟不上那位胖姑娘的步子,而且她壓根就不理他的呼慢聲,自顧自走。

  再半個時辰之後,荒山野嶺就剩了他一個。

  他簡直欲哭無淚,只能暗暗祈求千萬別招來山賊。

  -------------------------------------------------

  夕陽荼沉。

  成翔府。

  城門外數里開外,一大片紮起的軍帳大營,猶如一座座覆雪的山丘,孟字天馬的大旗讓大風吹得啪啪直響。

  營外,士兵們正打掃戰場,儘管臉色疲憊,神色卻亮,再苦再難的戰鬥,打贏了,還倖存了,就好。

  忽有百騎,背上插天馬旗,出了大營,分成兩列,縱入城門。

  城下聚集著無數人,一見那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立刻歡呼了起來。

  起先,呼聲不齊,然後很快就凝成一個聲音——

  「安吾頌土!吾可死,不可敗!」

  「守吾頌民!吾可死,不可降!」

  「複吾頌都!吾可死,不可棄!」

  三句話,反反復復,流流轉轉,夾雜著「天馬無敵」,震耳欲聾。

  這是孟長河當年退守大王嶺,面臨二十萬大今軍,為了鼓舞將士們,慷慨陳詞中最激勵人心的三句呼喊,後來流傳開來,成為大王嶺一線所有軍鎮的軍號,也為附近城鎮縣鄉的百姓廣知。

  就憑著這股士氣,天馬軍成功抗擊了敵人,令大今勢如破竹的攻勢緩滯下來,直至今日,分嶺分水分南北而治,甚至可能完全結束這場持久經年的戰爭。

  孟長河飛身下馬,百位騎士皆下馬。

  他抱拳,面向人群,足足轉了三圈,嗓音洪亮,「這場仗是咱一塊兒打勝的,鄉親們,長河在此給大夥兒作揖了,多謝!」

  隨即,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他乾脆俐落作了四個長揖。

  他這麼一躬,百士皆躬身。

  孟長河朝著成千上萬的百姓們大喝,「謝謝大夥兒了!」

  誰見過當官的給老百姓作揖,誰見過當兵的給老百姓垂頭,人們難得一心,一齊長躬回禮。作完禮,一齊抬起頭來,軍民相視,忽然爆出更歡樂的笑聲,心情沸騰。

  就在昨日,傳聞城外殺來山賊,人人自危性命,還以為要被破城了,可是府衙大門緊閉,城門又不開,不知官府有何對策,也逃不出去。

  人心惶惶之時,出了更惶惶的事。

  眾里長臨時聚起兩千人的自民團,居然和兩千府兵們起了大衝突,城外還沒有動作,城內先打起仗來。

  城中謠言滿天,已經分不出真假,只有少嚇人和多嚇人之別。少嚇人的一則謠言是,打來的不是山賊,而是扮作山賊的大今軍,而府衙的官員們多已變節投誠,只等開門歡迎。多嚇人的一則謠言是,大今一進來就會屠城。

  因為這些嚇煞人的謠言,自願加入民團的百姓猛增,很快頂替府兵控制了所有城門,不管城外怎麼叫駡要挾攻城,民團就是死守不開。攻城梯子都架上牆了,人們還在怒喊,開城也是死,不開也是死,不如戰死。

  那時,天馬軍突然殺到。

  孟長河也不著急開打,讓士兵們紮營,造爐,生火,吃飯,精神奕奕瞧著對面,瞧得大今軍撤掉梯子,縮回營地,看似平和地過了整晚。

  以為孟長河自大的前鋒將軍葛隆,其實很會審時度勢,暗暗突圍。哪知,管他往哪兒突,都會冒出來一支彪悍的天馬兵。等他終於搞明白天馬軍已將他們團團包圍,天也亮了。

  日頭升到三竿,孟長河發力全攻。

  已知四面楚歌的葛隆,早就陷入恐慌的大今軍,士氣上雖輸了一大籌,但大今武士彪悍著稱,更何況還是名震天下的戰神前鋒,明知大勢已去,亦不肯投降,拚命廝殺。

  直至葛隆全軍覆沒,自己戰死,天馬軍亦傷了元氣,傷亡不小,這場戰才算罷休。

  勝得並不輕鬆,甚至可謂不體面,以多勝少,但此時沒有人會再計較這些,包括原本痛惜亡了那麼多兵的孟長河。他看著百姓們劫後逢生的笑臉,看著老人婦人孩子們的笑臉,覺得至少沒有白白犧牲,救了一城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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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四引 柒玖拾貳

  岸上人頭攢動,歡呼如雷;河上船頭碰尾,水聲如雨。

  甲板上,王泮林坐在一張寬背的黃梨木椅子裡,姿勢絕對稱不上端正,但也不是懶到無骨,只讓人覺著這付德性就叫事不關己,全城才死裡逃生,他怎能半點狼狽得緊張感也沒有。

  至少,堇燊如此覺著。

  「你派個人去問問何時能開城門了。」

  王泮林冷眼望著岸上的情形,一絲笑寒。

  有何可高興呢?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人算不如天算。成翔不到淪落的時候,知府不到陞官的時候,百姓不到命絕的時候,僅此而已。悲歡喜憂,根本不隨己願,奮鬥也罷,努力也罷,心情隨著結果而起落,卻不過庸人自擾。

  「即便此刻就開城門,也要等十二公子上船。」自打這位九公子成功從他眼皮底下溜掉之後,堇燊決定改一改默默寡言的態度。

  「那你就派人去提醒一下王楚風,是時候避嫌了。」這話並非玩笑。

  王氏門閥,沒有官身的子弟若與官場要員交往叢密,即便只是應酬,別人卻會看到其身後的巨大父影,代表其父輩黨朋,一不小心就會把整個家族捲進朝務中去。

  「無需九哥提醒,十二自是明白的。」

  王楚風上得船來。

  從昨日晌午起,他就同劉老爺和眾里長等人在一起。橫豎都是沒有官身的一群人,劉老爺沒說透,別人就只當王楚風是個幫忙的文士,相處簡單。

  不過,比起只顧開發自身逃路的王泮林,王楚風並不特別在意王泮林在意的。他和王泮林不是親兄弟,而來抓人之前,他甚至從未見過這位堂兄弟。王氏大族大家,即便是本家嫡親,從沒見過面的堂兄弟也同陌生人無異。

  「九哥多年在外,十二以為應該心胸更加豁達,不會似家中長輩那般動輒拘束言行,豈知不然。大敵當前,性命交關,自己人之間還要顧忌猜度,怕誰給誰穿小鞋。」

  王泮林一笑可惡,「十二弟在家裡待得過於安逸,應該學我到處走走才是。」不經歷煉的豁達,才叫天真。

  王楚風聽得懂,可他風度絕佳,不喜與人爭是非曲直,一笑則過,「劉老爺答應我,會請孟大將軍儘快重開城門,只是最快也要明日。孟大將軍要審知府等人,雖捕有簪珠兒,又有劉老爺和里長們親證,只怕知府等人不輕易認罪,畢竟一認就是死罪了。」

  簪珠兒是一活證,眾里長一致決意暫留她性命,雖然吊上城頭,也是活吊。

  「他們敢拿萬條性命換自己前程,掉腦袋的覺悟總該有的。」王泮林這話又是殘酷。

  王楚風皺皺眉,正要張口再跟這位九哥論道,忽覺甲板顫動,回頭竟見那位胖福的柒姑娘走上來,立即換上和風溫煦的表情。

  「數日不見,柒姑娘可好?」

  哪知柒小柒彷彿沒瞧見他似的,就從他身邊捲著風過去了,還聽她老大不客氣對九哥喊聲姓王的。

  九哥和他,莫非前者更討姑娘的喜歡?

  王楚風暗暗搖頭,笑自己怎會有如此稚幼的想法,何必與誰比較這個呢?

  「柒姑娘回來了。」王泮林記得大王嶺下要同他一道坐的醉姑娘,也記得她和那位小山姑娘姐妹相稱,更記得堇燊說過她已經出城了。既然是聰明小山的姐姐,又一身跳得過城牆的好功夫,當然就有她的過人之處。

  柒小柒沒那麼細心,對王泮林那句話全不多想,只打眼瞧瞧四周,「咱到艙裡說。」

  說罷,她就進客艙去了。

  王泮林跟入,堇燊也跟入。

  王楚風沒動,只是轉過身背了手,望向岸堤。他看見孟長河重新上了馬,劉老爺和里長們的轎子緊隨,一長列隊伍往府衙行進。

  就近軍鎮可在緊急之下接管府城,但必須理由充分,不容半點馬虎差池。知府帶頭叛節雖然顯而易見,等到朝廷派下監察官,若知府他們拒不承認,也是很麻煩的。此時的功臣,明日便可能被反咬一口。

  王楚風想到這兒,又不由想到王泮林身上去了。

  這個堂兄看似閒雲野鶴,做起事來卻顧得極全,出逃也罷,審簪珠兒也罷,好像只為著他自己,卻用了全域之計。給軍鎮報信,民團替下府兵,控制府衙官員,樁樁佈置到位。這座城能守住,別人毫無所察,他則明白王泮林當居首功。而他以為的,這麼一個討厭回家的人,似不經心得走出一步步,居然還很小心不讓家裡捲入。

  王楚風有些明白了,家裡非要把王泮林抓回去,不是考不考功名入不入仕這般簡單的,而是有更大更高的期待。

  就像當年,寄望於希孟那樣。

  王氏一族,嫡系固然高貴,不過輪到家主更替,就是重新劃分嫡庶的時候。目前由王楚風和王泮林的祖父當家主,但祖父兄弟眾多,若族中長老最後決定下任家主不由祖父這一支的子孫繼承,他們這些嫡孫就統統變成旁支了。

  在旁人看來,都是一家親,可王楚風很清楚裡頭的勾心鬥角。

  父輩中原來最有能力的大伯,喪子之後已心灰意冷,跟皇上討了個二品的閒差,與世無爭。眼看他們這支再無能人,想不到遷都之後,泮林之父王沙川突然官運發達,升到正一品,但他拒絕接任家主,祖父也拿他沒辦法。

  孫輩之中,要麼當了官卻作為平平,要麼就是還沒入仕,尚無作為,像他和九哥這樣的。反觀祖父兄弟們,野心勃勃者大有人在,而且小家一鼓作氣奮鬥,比他們這些所謂的嫡孫強勝得多。

  這等情勢下,喪妻多年的二伯父王沙川突然提及他其實有個兒子,只不過因為算命的說孩子命格太硬,十二歲之前不能放在身邊,故而一直養在了外頭。

  本已無望的祖父,連那孩子的生母是誰都不管了,只是急盼著見上一面。而且,因二伯說那孩子脾氣強,怎麼都接不回,祖父才親自請了文心閣堇大先生,押也得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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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13:5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五引 一片好心

  王楚風突然回頭,往船艙那邊望了一眼。

  窗子開著,隱隱看得清裡面三人。

  王楚風想起自己第一眼見到九哥時,差點以為七哥復生。兩人相貌長得太像,若撇開九哥的孤冷怪氣,說是孿生子恐怕也有人信。不過大伯和二伯本就頗相似,畢竟一母同胞,再待他和九哥相處幾日後,又覺還好只是相像。

  九哥,無論如何,也不能是七哥,不可能是七哥。

  這世上,再無一人,驚世神才卻不傲,品行高潔卻不浮,為人光明又溫和謙謙。

  有人說,他王楚風謙和溫潤的脾性與七哥也像,卻不知他虛有其表,根本不可與真正君子的七哥相比。七哥死後,沒了榜樣,他就更學得敷衍,有時候連自己都搞不清到底臉上是否還端著親切。

  「柒姑娘有事請講。」

  王楚風從船頭回望王泮林,王泮林也望了那位十二弟半晌,才收回目光,對柒小柒道。

  「我雖然不知道你和小山怎麼認識的,更不知道你哪裡值得她信任,讓我有難處就找你……」

  王泮林淡淡打斷柒小柒,「某聽不進奉承話,而依小山姑娘的性子,不可能說出信任我的話來。」

  有難處找他?呵呵。

  柒小柒不耐地揮揮手,「這位公子,是你認識小山久,還是我認識她久啊?她什麼性子,我比你知道得多。來來,我告訴你啊,小山是一個吃什麼都不吃虧的人,別人欠她,她統統都會討回來,除非那人是她爹,是她師父。」

  堇燊聽了,聳起濃眉,只知那姑娘是個嘴巴不輸,看著挺隨意的主。

  王泮林要笑不笑,「這樣麼?」

  柒小柒點頭,「沒錯。她確實沒說可以信任你,不過說了我能找你幫忙。你既然隨便使喚她做事,她絕不可能白幹。所以,我來幫她討人情了。」

  王泮林哦了一聲,也不多爭,「不如柒姑娘先說說何事。」

  「你讓孟長河趕緊發兵鳳來,救小山去。」柒小柒道。

  堇燊的眉毛又跳了跳,暗想說得倒容易,孟長河擅自發兵府城,一個弄不好,將軍帽都保不住。再說剛打完一場仗,人疲馬乏,怎麼可能立刻再打鳳來?

  「小山姑娘應該已經離開成翔府地界。」堇燊就道。

  柒小柒眼睛忽然一亮,走到桌前,指指一盤片糕,瞧著王泮林。

  王泮林大方,「柒姑娘自便。只是王某不明白,你想救小山姑娘,卻為何找我?」

  柒小柒一巴掌下去,抬起來時盤子就空了,一邊開吃一邊道,「當誰不知道沒有虎符就不能任意發兵,便是求救,也得看誰出面求。你們王姓不是很了不起麼?比一般人說話頂用。」

  王泮林覺得這姑娘比她妹妹爽直,意味著——

  好打發。

  「柒姑娘能找上我,還知道我找小山姑娘去報信,就該知道天馬軍和孟長河是誰求來的。」

  「憑知府一封投誠信?」因為「爽直」,被人打發也不知道,柒小柒從身後拿出布包,拎出匣子,完全不像西暮崖下護犢子的小心,表情嫌棄得將東西推推遠,「我也有憑證,但我不是病得要死的臭小山,我怕死。」

  王泮林讓柒小柒說笑了,「怕死是樁好事。」

  「而且我還笨。」柒小柒見王泮林站在窗邊不動,就拾起匣子給他送過去。

  堇燊瞧著,感覺王九公子又哄人當隨從。他和他帶來的那些武衛,個個給王九端過臉盆遞過漱口水,還心甘情願的。那張臉就好像天生一副哄人樣,只要王九想哄。

  堇燊又瞧著,柒小柒打開匣蓋,王泮林才伸出手,手指在匣子裡撥了撥,最後挑起一卷紮好的帛書,他的好奇心就完全被勾了起來。

  是什麼呢?

  王泮林打開帛書,垂眼讀著,神情一絲不變,然後將帛書捲好放回匣中,對柒小柒道,「柒姑娘的憑證果然了不得,某還奇怪大今戰神潛進來到底為了甚麼,如此倒也明瞭。」

  柒小柒驚目,「呼兒納?」

  很多人都怕大今戰神,王泮林見柒小柒如此表情也沒在意,「呼兒納就在鳳來。」

  當然,柒小柒不是怕,純粹驚訝而已。她又一想,小山這時一定已經遇到呼兒納了,鳳來雖小,對小山一人來說,藏身的地方不少,實在不行就跑唄。所以,她很快安下了心。

  「這不是更好麼?若孟長河能活捉呼兒納,等於折斷大今南下雙翼,你們……」柒小柒想起自己這會兒算頌人,「我們就不用怕大今打過來了。」

  王泮林坐了下來,不但坐,還把整個匣子拿過去,這回看得極仔細,一卷不漏。無論柒小柒怎麼催問,他置若罔聞一般,整整半個時辰不發一言。

  柒小柒一盤糕吃完,王泮林方才抬起眼,墨眸無底,「柒姑娘真想讓某幫忙?」

  柒小柒吹鼓大眼睛,皺鼻子皺眉,好一會兒,用力點點頭,「比起當官的,你要可信一些。」

  王泮林轉頭問堇燊,「煩請你將火盆端過來。」

  等堇燊搬好火盆,才發覺自己又讓王九差遣一回,但他還不及懊惱,就被王泮林接下來的動作驚得無以復加。

  王泮林袖子一掃桌,裝著那些帛書紙卷的木匣子就掉進了火盆,瞬時被火焰包覆。

  柒小柒怔住,本來想去撈匣子,手又突然停在火盆上方,神色陰沉,聲音狠冷,「說理由,不然我會非常生氣。」

  她一生氣,對方哪怕漂亮得像神仙,也得死。

  王泮林在大王嶺那夜聽過柒小柒煞氣森然的聲音,知道她並非說笑,可他一點不怕,「無論誰送這匣子給孟長河都沒用,因為鳳來縣已是死地了。孟長河得了這匣子,不會派兵,卻會知道勾結北燎王子的桑大天是誰。到時候,柒姑娘莫非以為小山姑娘能置身其外麼?」

  「留著它,救不了鳳來任何人,卻可能讓小山姑娘遭罪。我瞧你們姐妹感情不錯,你說燒還是不燒呢?」

  他完完全全出自一片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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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14:0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六引 天意難違

  桑大天原本只是一個土霸,身為女兒的某小山不過背個惡霸之女的臭名,但桑家差不多死乾淨了,無論桑大天作了什麼遭當地百姓怨恨的事,朝廷不可能關心,某小山今後能安安靜靜過日子。

  然而,桑大天若跟人謀逆,哪怕是幫別國王子,必引起南頌朝堂重視,人變成骨頭都得挖出祖宗十八代,更何況桑家還有遺孤。

  還是不明白?

  這些帛書文函是北燎四王子讓桑大天購買糧草和兵器的憑證,大今想要拿它對付北燎,南頌也會拿它換取對自身有利的條件,北燎四王子難道就會輕易認了這頂私自屯兵的謀逆大帽子?這事,大到國與國的交往。物證之外,肯定還要人證。桑家有一女倖存,又不是年幼孩童,已經成年的女兒怎可能半點不知父親所做之事?就算她不知道,別人也不會信。

  明白了麼?

  桑節南在鳳來以兩種身份行走。這種小伎倆,騙得過小老百姓,卻根本騙不過朝廷那些鬼祟心。而作為桑家唯一倖存者,南頌和大今威逼利誘她,北燎四王子則會想方設法讓她永遠開不了口。她想過太平日子,得下輩子。

  鳳來又為何是死縣?

  照大今這回偷襲的計策來走,呼兒納先奪鳳來找東西,同時說服了成翔官員們叛節,大膽藉機攻佔成翔。如果作戰皆成功,鳳來成翔一線,南頌就嵌入大今的獠牙,拔之不易,不拔長痛,依傍大王嶺可進可退。不過,呼兒納這人一向多謀,不可能只一條路到底,必給自己留著後路。

  好比,要是成翔打不下來,怎麼辦?

  很簡單,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如今,正是這種情形。

  成翔官員叛節之事洩露,孟長河及時趕到,滅掉呼兒納八千餘人,痛斬他座下一員前鋒將軍。

  王泮林知道,孟長河顯然也很明白這一點。

  孟長河冒險發兵成翔,事後麻煩一大堆,再打鳳來,又要另外一個萬不得已調兵的理由,所以他按兵不動,只是放跑了十來個大今兵,讓他們給呼兒納報信去。

  呼兒納打鳳來不需要太多兵力,而這八千兵的損失,足以令呼兒納撤出鳳來。

  鳳來西邊接燎土,呼兒納不可能不分青紅皂白往那兒撤,只能再從大王嶺翻回大本營。

  如此一來,鳳來的危機不攻自解,無需孟長河費一兵一卒。

  當然,如果呼兒納犯傻,非要在鳳來安窩,待孟長河的急報抵都,朝廷派下虎符,天馬君就能名正言順攻打鳳來,只不過等上一兩個月而已。

  至於鳳來縣裡的老百姓能不能等一兩個月?

  呼兒納嗜殺,即便還沒殺,天馬軍圍攻,也會刺激得呼兒納開殺,最終仍是悲局。

  所謂死地,是那個縣裡的人命已經被老天爺捨棄了的意思。

  對王泮林而言,花片刻工夫就能想得明明白白的事,他卻沒有這般一一說得明明白白。他知道柒小柒大而化之的性子,說大道理就不如說大情理。柒小柒絕不會捨下桑小山,如同桑小山又跑回鳳來。恐怕一開始,桑小山就是為了找柒小柒才往回繞的,只不過橫生了枝節。

  果然,如王泮林所料,柒小柒一聽小山會因這匣子裡的東西遭罪,馬上就轉過腦子來了。

  柒小柒道,「燒得好。」隨即變臉,「呀,糟了,還有一封書函讓姓崔的文官兒拿到鳳來去了,要用它換老百姓的命。這可如何是好?」

  王泮林早聽說崔衍知和宋子安,適才又從柒小柒口中得知兩人帶著一些府兵逃進大王嶺,不過,他對陌生人更是一點關心意也沒有。

  「柒姑娘要是立刻趕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王泮林才說完,柒小柒就跑出去了。

  堇燊望出窗,看著那位胖乎乎的傻姑娘腳踩風火輪似的,但他轉回眼來再瞧王泮林在做的事,簡直太——太讓他覺著自己蠢了。

  王泮林拿著鐵鉗,居然將那隻匣子從火盆夾了出來。

  「……」堇燊想沉默,默了又默,到底默不住,「公子在做什麼?」

  「依你所見呢?」

  王泮林神情自得,雙手捏袖,挪開冒煙的匣蓋,倒出匣子裡的東西,對它們的完好無缺表示滿意。這種時候誰都不用代勞,他一個人就能不亦樂乎。

  「……」堇燊心頭的無力感又起來了,「公子這麼做豈不是騙了柒姑娘?」

  人道,安陽王氏,兒郎皆為君子蓮。遇到這位,他怎麼盡瞧見刁心壞眼,還君子蓮?

  「我沒騙她。匣子燒不起來,光生濃煙,難道我就活該受熏麼?」王泮林一一收拾起帛書,放進自己的箱子裡去,堂而皇之。

  堇燊眉毛跳,「帛紙好燒。」提醒那一位,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什麼。

  王泮林合上箱蓋,在旁邊銅盆裡洗了手,取潔白巾子擦乾,回過身,笑得愉悅,「這話就不對了。」

  怎麼不對?堇燊眉毛再跳,難道王泮林又要說出「見者有份,先到先得」這話,就跟當初收了小山姑娘的訂親信物那樣?

  「方才我有心燒,哪知匣子燒不著,這就叫天意。天意難違,我只好為難收著。」王泮林笑意更深,那雙眯刁的眼彷彿已知堇燊心中所想,「你說吉平這時候到哪兒了呢?。」

  這什麼人哪!

  堇燊瞧著那張放肆的笑臉,從後脖根速速爬上來一層寒氣,分明得告訴自己,此人可畏。他現在亦能猜到,大概這匣子做過某種阻燃處理,故而丟入火盆卻不會立刻燒著,而那姑娘則心思簡單,被算計了還不知道,輕易丟下如此重要的東西。

  堇燊最看不透的卻是,如同收了那件訂親信物,收了這些東西,不是官不在學的王泮林到底為甚麼?

  「吉平腳下利索,不會把人跟丟的,這時應該快到駒馬峰。」堇燊說罷,掉頭走出船艙,需要到外面透個氣。

  王泮林走回窗旁坐下,單手撐住下巴,望著窗外,臉上一絲笑也沒了,長長嘆出一聲,「怎麼偏偏不會泅水——不對,就算會,隆冬下水也是傻子才做的事——」

  這回,可能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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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七引 你我一心

  夕陽似火,大風吹。

  鳳來,城牆上。

  一個小兵擋眼遮眉,張手望著前方,發出咦一聲,然後大喊,「官道上來人了。」

  隊長讓大夥兒打起精神來,趕緊去通知上方。士兵們鬧哄哄的,誰也沒注意拐角站廊下有個兄弟出奇得安靜。

  那人,壓在棉帽耳朵下的雙眼眯得狹細。

  守將率眾來了。

  官道上的人也走到城門下。

  守將一揮手,弓箭手齊刷刷開弓朝下。

  守將這才喊話,「來者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城下之人抬起臉,塵土蒙了膚色,黃一塊黑一塊,雙目卻十分明澈,「我乃成翔府推官,特來求見你們首官大將,你們快去通報,讓他單槍匹馬出來見我!」

  拐角站廊下的士兵正是節南,本想趁人不注意下城牆去,哪知聽到崔衍知的聲音,一面覺著有些耳熟,一面又想成翔府有幾個推官。

  節南頓時往前湊,一見真是崔衍知,眼睛就瞪大了。這傢伙送死來得麼?

  守將倒也不含糊,急忙遣人通報大將軍。

  節南既好奇崔衍知的意圖,對方又是自己認識的人,就想稍稍停留一會兒,看之後的情形再決定。

  不一會兒,士兵回報,大將軍同意開城門,不過讓他出城不可能,他只保證不斬來者,來者要是有膽色,自管進來,而來得既然是推官大人,大家絕不可怠慢,必須禮待,否則軍法論處。

  崔衍知考慮半晌,居然同意了,還下馬。

  於是,守將開城門,半恭敬半警惕的將人請入,前後左右弄出二十個士兵的列陣,又和護送的小隊長喋喋叨叨好一陣工夫。

  崔衍知透過那些看管自己的腦袋瓜,瞧見到處都是空蕩蕩的,門板趴鋪子空,不像人們躲在家裡閉門不出,而是人去樓空的死氣沉沉,不由攏起眉山。可是,他並不打算現在發問,只冷眼記在了心裡。

  說是說禮遇,與囚犯無異,領隊的人吼聲出發,崔衍知不走都不行。

  過了一會兒,他耳裡鑽進一個聲音。

  「這位大人,您來幹什麼的呀?」

  崔衍知幾乎立刻知道這是誰的聲音。

  那個陰陽怪氣的兔兒賊!

  崔衍知馬上往旁邊瞧,就見一個讓帽耳擋住大半張臉的傢伙,駝著背,居然還能對他做了個打招呼的手勢。

  小隊長往崔衍知這邊瞧過來,「誰說話哪?不准說話!」

  節南笑得嘿嘿嘿,臉蛋壓得愈發低了,「老大,我不好奇嘛。這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啦,敢自己跑來求見咱戰神,要麼就是不想活了,要麼就是有好東西貢獻。難道老大你不想開開眼?再說,等會兒把人送到,還有咱開眼的份兒嗎?兄弟們,你們說說。」

  有幾個好奇著,平時就膽子大的,趁機起鬨。

  小隊長讓節南說得心頭活絡了,乾咳一聲,調過頭去,沒再說什麼。

  節南用胳膊頂頂崔衍知,「說呀,大人。」

  這要是別人,崔衍知肯定一個字不說,但他很明白兔兒賊的意思。

  本來說好宋子安和他先到西暮崖,兔兒賊到鳳來縣打探一下,而後同他們會合。他出現在這裡,兔兒賊當然會有疑問。她混在大今士兵裡,甘冒曝露身份的危險而發問,自然是急切想得到答案。

  他並不信任這隻兔賊,可他決定告訴她,因她先給了他一個重要情報。

  呼兒納在此。

  呼兒納是戰神,也是殺神,性子暴躁無常,雖然運得一手好兵法,卻喜歡用恐懼控制人心。稱他為戰神的人,一半盲目崇拜他,一半無奈臣服他。

  呼兒納在此,崔衍知就知道,他這條命的倖存機會大大減少。兔兒賊也是個性詭異,喜怒難料的怪胎,可至少不是呼兒納那邊的人,不論他自己的喜惡,他這時需要爭取她。

  所以,崔衍知就說了,「我手上有你們大將軍要找的重要文書。」

  別人聽不懂,節南當然一聽就懂。崔衍知手上有北燎四王子和她爹的約憑。

  節南知道這樣東西不但對呼兒納很重要,與自己也切身相關,心中不禁大驚。眼看就要經過一個小巷口,頃刻之間,她做出了出人意表的舉動——

  一手拽住崔衍知的胳膊,一腳踹開旁邊士兵,跑進了巷子裡。

  崔衍知但聞身後士兵呼哨怒喊,同時也氣兔兒賊壞了他的大計,腳下卻莫名停不住,跟著兔兒賊穿街鑽巷,進一間破屋,過一道磚牆。

  這時,四周才完全靜謐。

  不再跑了,崔衍知才能惱火得沖眼前人低咆,「兔兒賊,你可知自己做了什麼蠢事——」尾音的怒氣消失在那張回過臉來的兔子面具上。

  這傢伙什麼時候戴上的面具?真是——

  節南急喘一會兒,拍拍心口,長吁道,「到底誰做蠢事還不一定。大人,麻煩你,把那東西拿出來讓我瞧瞧。」

  告訴她,和把東西給她,重要性完全不同。

  崔衍知不動,只道,「因你魯莽行動,呼兒納會全力搜捕你我,更有理由殺了原本作為來使的我,而我們又根本出不了縣城。不是你蠢,誰蠢?」

  節南往不遠處的牆下努努下巴,「大人瞧見沒?呼兒納殺人,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守信。你自己把自己當來使,在呼兒納眼裡,就算你是南頌皇帝,手持玉璽也沒用。」

  崔衍知順節南的目光看過去,瞧清牆下都是屍體,立時沉痛閉了閉眼,吃力開口,「城中所有人都……」問不下去。

  「還有約摸五百人,在當年桑大郎開的春金樓,挖找你手裡的東西。顯然,呼兒納認為那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比哪兒都找得細緻。」節南的手掌仍攤開著,「大人,此時此刻,整個鳳來縣,只有你我一心,而我可不想為了一件假東西豁出命去。」

  崔衍知想到還有一匣子的物證,心中頗定,從懷裡掏出帛卷,放進節南掌中。

  節南打開看過,忽然背過身去。

  崔衍知一時不明白何意,稍愣片刻,卻聞到了煙味。

  他猛地撥轉兔兒賊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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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14:3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八引 都是舊地

  崔衍知的動作不慢,但有人的動作更快。

  他乾瞪著,眼裡映著起火的帛卷,心火也隨之而起,第一反應就是伸手去搶。

  兔兒賊的動作還是快過崔衍知,足尖一點,倒退躲開了崔衍知的爪抓。那身子,輕盈閃靈,哪有半死不活的病樣子。再一點地,人就轉身過去,那些矮籬笆間幾個縱躍,眨眼不見了。

  崔衍知真是氣得快吐血。他腿上有傷,不可能像兔兒賊上躥下跳,卻又不甘心這麼放跑了人,瞅準方向跑著去追。

  追著追著,就發現不對勁了。

  滿眼都是籬笆和小院子,排布亂七八糟。看著一條死路,走到底卻突現另一條路。以為走得通,又發覺是死路。磚地泥地石子地,草屋石屋木屋,上一刻才是貧民窟,下一刻卻見華麗堂,只是華麗的堂屋廂樓裡滿滿噹噹都顯窮。

  起初,崔衍知感覺掉進了一個錯綜複雜的迷陣中,然而漸漸地,卻開始冒冷汗。

  除卻生硬搭起來的屋,除卻蠻橫開出來的路,除卻破壞式分割的牆,這裡本來是很貴很富的大戶人家,九曲折廊,紅木香樓,與這座西北小縣城全然不相稱,江南暖廂的格局,這一切,縈繞在他的夢裡。

  噩夢裡!

  一直刻意忽略的腿傷,這時候突然跑出來,折磨得他咬牙,很快弄出一額頭的汗珠子。穿堂的風吹過一陣,令他不由打了個冷顫。

  這裡是桑府!

  崔衍知呼吸急促,腿上疼得一時站不住,連忙一手扶住了牆,一手撐膝蓋,彎下腰,一口一口深換著氣,好讓自己鎮定。

  在成翔府作了三年推官,他沒到過鳳來。不是因為山賊,也不是因為鳳來縣小,只是避之不及而已。至於這一回,情形特殊,無可推脫,可他絕無半點舊地重遊的打算,抱著很大的僥倖心理。

  「該死的!居然還能回到這鬼地方!」

  他火大低咒,忽覺脖子一疼,眼前就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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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衍知是聞著鮮味兒醒來的。

  他摸摸痠疼的脖頸,吃力坐起,打量眼前的屋子。

  屋門插栓,桐油紙糊窗,地爐一堆火在跳。火舌舔一隻瓦罐底,瓦罐吊在架子上,罐口直冒白氣。顯而易見,鮮味兒就是從罐子裡飄出來的。

  崔衍知轉頭看另一邊,火光照出門檻裡面的床,還有一團拱起的黑影。他頓時打個激靈想要站起來,哪知腿上全然使不出力氣,根本動彈不得。

  「兔子賊,你用的什麼下三濫手法,還不快給我解開!」他吼。

  黑影倒沒有拖三慢四,從裡屋走出來,跨過崔衍知兩條癱腿,坐到地爐前,拿著木勺攪罐子,又從身後搬來兩隻碗,瞧都不瞧死死瞪著自己的文官兒。

  崔衍知冷眼看兔兒賊用一根很長的樹杈將碗推到自己手邊,看她兔子臉笑,聽她聲音笑。

  「普通點穴而已,一會兒就自己解了。大人運氣挺好,我本來想烤全雞來著,怕自己吃不完,結果就留了半隻。咱人多,乾脆改煮湯了啊。」

  人多?

  崔衍知正想哼她,卻見她從肩上扒下一隻老大的包袱,然後,又見她拎出一小娃娃來?

  他一下子忘了自己要找她算帳,只記起之前就覺著她的背弓得不大尋常,但以為是一種喬裝,心裡還奇怪大今招兵還帶招駝背的,哪裡猜得到她背了個男娃娃。

  火光在兔子面具上交映,崔衍知覺得樣子詭異,偏那娃娃一點不怕,站得搖搖晃晃,伸出胖嘟嘟的小手,笑咯咯去摸那面具。兔兒賊也不惱,只是把娃娃按坐了,餵雞湯吃。

  崔衍知看得有些呆,這會兒瞧兔兒賊餵娃娃吃東西,雖不至於精細溫柔,可也委實不像惡的。

  「你兒子?」他難得好奇。

  節南拿勺的右手一抖,連湯帶雞肉絲都掉在她衣服上。小娃娃眼明手快來撿,吃得巴咂巴咂歡。她好笑,這算不算孺子可教?

  節南乾脆把整個碗都放到娃娃面前,換了只小一點的木勺,任他自己餵自己,也不管他玩得比吃得多。

  她這才有工夫回話,「商師爺家的最後一棵獨苗苗。」

  崔衍知一愕,立即又明白商師爺已凶多吉少。看那娃娃吃和玩都極乖巧,自己要還鬧意氣,豈不是不如一個孩子?

  他拿起碗,大口大口吃了個底朝天,才好聲好氣地問,「你究竟圖什麼?」

  節南一邊盯著娃娃,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那夜山賊突襲,我曾跟大人說過,都是來捉賊的。至於現在麼,我很閒,有工夫接送二位官大人,可否?」

  崔衍知聽著就來氣,「很閒?我可不覺得你管的是閒事,倒像自己的事。否則怎會燒了帛書?分明心裡有鬼!」

  節南唉呀一聲,挺無辜的語氣,「我那可是不小心的。大人莫瞧我裝得很神氣,其實十分笨手笨腳。當時太陽不是要下山了麼,我瞧不太清上頭寫了什麼,就想用火摺子照一下,哪知——」

  崔衍知冷笑,「不是你笨手笨腳,而是我看起來像蠢人,連搪塞的理由都不必你費心編。」太陽下山看不清,火摺子照一下?

  火摺子是燈籠嗎?!

  節南呵然,一點兒心虛也沒有,「只要大人明白我的難處就好。」

  「……」他不明白!

  崔衍知自打碰見這兔子臉,就開始心堵,再沒遇見過好事。

  「大人做事的理由也不儘是光明正大的。」

  「我如何?」崔衍知發誓,只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他一定要把這隻兔子送到大牢裡去,管她捉賊還接官的,她殺人就是犯了法!

  「大人到過鳳來,來過桑府,與桑家人有過節吧。」節南瞧著那張咬牙切齒的臉龐,再憶及那年十六的美少年,真是歲月催人悲。

  崔衍知立刻縮眸,「休要胡說!我堂堂一個朝廷推官,外派成翔三載,如果當真到過鳳來,有何不能承認?」

  節南兔子面具擋著,有恃無恐,「適才大人親口說居然還能回到這鬼地方,不是麼?」

  兔子耳朵長,聽得可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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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14:4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七十九引 姐夫姐夫

  「大人睡覺的時候,我閒來無事就猜了猜。」

  「要說原本的桑府,能進來的,除了桑家自己人,就分兩類。一類是幸運客,一類是倒霉客。大人肯定就是倒霉那堆裡的了。」

  「倒霉客再分上一分,也是兩類。一類是俊的倒霉客,一類是醜的倒霉客。大人顯然屬於前者。」

  「桑家女兒喜歡俊郎,名聲在外,眾所周知。所以,我就猜大人莫非讓桑家女娘瞧中,硬給抓進桑府成了親?」

  怪不得感覺莫名「親切」,這是叫作姐夫的人哪——

  節南之前打暈崔衍知,拖他回屋時,倒看著那張昏迷不醒的臉,就讓她想起一樁往事來。

  那是桑家還沒出事的前一年,師父特別催緊她回家過年,哪知她一到家門口,就見張燈結綵,原來五娘又要成親。

  倆姐姐長得母大蟲似的,好在投胎投得好,但凡她們喜歡的,她們有錢有勢的老爹都會想法子給她們弄來。

  小時候搶人家玩具也還罷,大了就喜歡美男子,而且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別人越不順從,她們就偏要弄到手,心心唸唸非搶不可,還要搞得很熱鬧,一點不怕人們議論。

  可是,真得大費周章,擺平各方,搶進府逼人拜了天地,好日子卻過不了倆月,姐姐們就會覺得沒意思,又跑出外頭重新物色,也不管舊人休了還是跑了,如此週而復始,樂此不疲。

  然而,對節南而言,家門口一旦掛紅燈籠,根本就是丟人。

  於是乎,她繞到桑府的後牆,跳進自己的院子,卻抓到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

  少年看到她,就給她暈過去了。事後知道,那是他服用過多桑氏秘製迷藥的緣故。

  那時院子外頭鬧得厲害,家丁丫頭們直嚷嚷新郎官跑了,但誰也不敢到她院子來找人。

  桑家上下皆知,桑六娘的脾氣比她爹還大,她不在家時,連她爹都不能擅自進她的院子她的屋。

  更何況,桑六娘院子的圍牆特別加高,兩扇石門千斤重,還有很沉的鐵鎖,新郎實在不太可能逃得進去。

  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新郎逃跑的事,不過跑到她院子裡來的,少年是第一個。

  她本來對哥哥姐姐們的事嗤之以鼻,卻還不至於幫了外人,那回真是難得好心,不但藏了少年幾日,讓五娘的喜堂白擺,還給他飽飯吃。

  只是她告訴少年自己是桑六娘的剎那,少年的眼神充滿了敵意。

  她甚至記得分明,少年罵桑家欺民霸市,罔顧國法,天理難容,只要讓他逃出去,他一定會為大家討回公道,將桑家繩之以法,云云。

  那個時候,她就覺得少年長大會出息的,只是話多了點,不相信她沒有搶人當新郎的癖好,關他柴房,不過因她家那幾隻霸王正滿縣城找他,他出得了這院子,也不出了縣城門,而且要偷解藥還挺費工夫。

  約摸關了三四日,等風聲一過,她把他送出了鳳來,附贈一錠十兩金和她哥哥們新制的幾套衣物,算是幫家裡消消怨念。

  等她走出老遠回頭看,發現少年仍一臉怒氣立原地,怨念難消的樣子,自己問心無愧也莫可奈何。

  回家後,她沒特意問逃跑的新郎官姓甚名誰,所以才對崔衍知這個名字勾不起半點回憶。

  想不到,少年長老後,便成了這副官架子,怪不得她認不出。

  本來就對人的長相不太上心,卻也不至於沒有能入眼的。

  少年的樣子,她仍記得清楚,只是眼前這人完全對不上那張秀氣傲氣,還粉嫩嫩的臉,那麼為官精明,思慮穩重,被眾官孤立卻還能遊刃有餘,接最苦最累的差事亦踏實得做到底。

  節南笑眼盯著崔衍知,看他因自己的「猜猜」而神情大變,心裡但嘆,這人若一直如此為官,必定會照他期望的那樣,平步青雲。

  沒錯,他期望的,也許藏得很巧妙,她卻看得分明。

  她桑節南,八歲以後身處北燎最高權力場學習,看過官員無數,十三歲便獨立執行任務,從南頌朝堂成功引出一位大學士。

  那位原本默默編史的無名六品官,如今已是北燎官場紅極的太子太傅大人。

  只是從南頌回來之後,師父就開始爭門主之位,她離開不得。

  崔衍知哪裡知道兔子臉的真心思,只覺她猜得太準,驚出他又一身冷汗,但嘴上自然死不承認,斥道,「兔賊休要左顧而言他,明明是你故意銷毀證物,何故扯進別人?」

  「大人明鑑,我也給大人一句實話,桑大天與我有恩,在別人眼裡他是惡霸,我只知自己不可忘恩負義。更何況人死燈滅,何必再作死人文章?」

  節南早料到崔衍知不會承認,不承認便罷,她也無意拿下面具,來一場「姐夫和小姨子」淚汪汪相認。

  想到這兒,節南就嘆,五姐差點當上推官夫人哪!泉下有知就好好投胎去,千萬別再跟爹一起來纏她了!她現在,運氣好背啊!

  崔衍知突然聯想到一件事,「莫非你殺千眼蠍王也是為了桑大天?」

  他得承認一點,這兔子不是殺人狂。

  節南偏不想說太多,嘿嘿笑了兩聲,靠牆瞧著娃娃吃好玩好,又一頭栽進棉布包裡睡了,她才拿了娃娃用過的碗給自己盛一碗雞肉湯吃。

  兔子賊沉默,崔衍知也不自討沒趣,只是冷眼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想要防備,卻又不知從何防備起。

  節南吃完了,就將碗丟進地爐中。

  那動作是帶著某種決意的,又輕飄飄丟來一句——

  「敢問大人接下來有何打算?」

  要是雙腿能動的話,崔衍知毫不懷疑自己會跳過去揍那張可惡的兔子臉一拳,哪怕兔子面具下是個女子。

  他火腔火調得反扔一句,「你燒了唯一可以換鳳來老百姓性命的東西之後,我還能有何打算,全聽你的安排就是。」

  節南很仔細地包好小娃娃,重新背到身後去,笑音回道,「這裡沒有大人的同僚,大人不必打官腔,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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