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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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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9 00:31: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八章 安平喜樂end

    儘管謝琰私心裡其實並不希望孫秋娘入住謝宅,待客之道以及李暇玉說一不二的態度,卻依舊令他只得風度翩翩地微笑著歡迎貴客臨門。當然,除了眼見著便要霸佔自家娘子的孫秋娘之外,祖母柴氏與小舅郎李遐齡無論何時來住,無論住到什麼時候,他都是十分歡迎的。若是孫秋娘不表露出非阿姊不可的黏人功底,他自然亦是無所謂。

    只是,他的心聲並無人知曉。於是,他便只能徐徐圖之,細細盤算起了小舅郎的婚事。作為姊夫以及昔年的兄長,替他籌謀婚姻大事自然也是應該的。趕緊著人卜算了吉日,納徵、請期、親迎的日子都定下來,最遲在年前必定讓他們成婚,便是圓滿了。

    柴氏雖覺得入住謝家似有些不妥當,但許久不見孫女與曾外孫女,又拗不過孫媳婦亮晶晶的眸子,於是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李遐齡自然更不願意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宣平坊的新宅邸中,便索性以便於與謝玙、王昉來往為藉口,也搬到謝家外院住下。於是,平日裡似是有些清冷的謝宅,竟是轉瞬間便熱鬧了許多。

    小王氏與顏氏早便聽聞李家即將入京,見西路忙忙碌碌,也親自帶著人過來幫忙。李暇玉將她們引見給柴氏,柴氏仔細端詳著她們,笑盈盈地給了見面禮:「一瞧你們,便知道都是性情和善的好孩子。也不知染娘是修了什麼福分,竟能遇上你們這樣的阿嫂。這些時日,承蒙你們照料她了。」

    「郡君說的哪裡話,都是一家人,哪有照顧不照顧的?」小王氏笑著回道,「況且,說到彼此扶助,倒是元娘做得更多一些。與她相比,兒們這兩個阿嫂真要羞愧死了,怕是立也立不起來呢。」說到此,她眸光微動,心中越發覺得李家入京著實再好不過。至少,往後便又多了一位長輩能夠與王氏講道理了。

    顏氏也接道:「早便聽元娘說起,她之所以文武雙全,都是祖母教養的功勞。如今郡君來了,可否也教一教兒呢?兒雖是不堪造就的朽木,卻也想在待人接物、打理庶務等諸多事上有些長進。」她在娘家時,繼母自然什麼也不可能教,嫁入謝家多年,成日只侍奉在王氏身邊,陪著她說笑,亦是從未學過什麼內宅家務之事。如今三房漸漸各自獨立,她不得不開始打理庶務,千頭萬緒竟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無論如何,亦不能凡事都請教小王氏,柴氏過來,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柴氏便笑道:「你若是不嫌棄老身囉嗦,便隨時過來就是。無論遇到什麼疑難之事,或許老身都能給你出些主意。」

    小王氏忙道:「郡君可不能厚此薄彼,落下了兒。」

    眾人一齊笑了,眼見著便覺得親近許多。

    此後,小王氏與顏氏便幾乎日日都過來,如同晨昏定省一般。或請教柴氏如何打理庶務與田產鋪子等,如何處置家中的收支出息等,或聽她講些早年的見聞趣事等。

    柴氏不僅具有長輩的威嚴,同時亦十分慈愛,見識眼界與做事的手段不知比王氏高明多少。小王氏與顏氏只恨不得她能就此在謝家長住才好,種種人情往來與內宅交際,甚至於接人待物的禮儀風度,皆可請教一二。與這樣的長輩相處,不僅增長了見解與智慧,連胸懷亦是開闊許多。

    柴氏亦是越發覺得這兩位年輕的世家貴婦性情確實不錯,也替李暇玉覺得高興。當然,她亦不會忽略王氏,特地讓李暇玉帶著她去了一趟王家。未曾見到王氏,先見了李郡君與歸娘家省親的王夫人——她禁不住暗道:太原王氏果然名不虛傳,到底元娘那位阿家不過是特例罷了,也算不得真正教養出眾的太原王氏貴女。

    待王氏出現之後,親家彼此見禮,氣度卻截然不同。王氏特地裝扮得華貴雍容,力圖鎮住這位「寒門老婦」,卻越發顯得她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舉止之間帶著些許不自然。而柴氏則是真正從容大度,自沙場磨礪而出的渾厚鋒利的氣度,無形之間便將王氏逼得節節敗退。

    王氏甚至有些受不住她銳利的目光,不過是乾巴巴地寒暄了兩句,便以身子不適為由告退了。柴氏望著她的背影,並不避諱李郡君與王夫人,評論道:「外強中乾,不過如此罷了。」

    「她能憑仗的,也僅僅只是長輩的身份罷了。若非如此,誰又會理會她?將好端端的家鬧成如今這般眾叛親離的模樣,亦是難得了。」李郡君接道,「如今親家來了,日後便能隨時為孩子們做主,諒她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若是實在不成,我仗著身份,也能教訓她幾句。」

    「辛苦了。」柴氏與她倒是一見如故,兩人興致勃勃地說了許多話,王夫人聽得趣味盎然,李暇玉亦很是輕鬆愜意。有祖母在,便似有了主心骨似的。雖然許多事自己便能夠解決,但只要想到祖母還在身後,便總覺得無論風吹雨打或是風沙漫天,都能尋得歸處。

    木蘭衛已然成形,無非是訓練磨合,將不合適者剔除罷了;家中亦是和樂融融,再沒有任何陰謀算計,只有無盡的關心體貼;無論是義陽小公主、陸氏或是蕭氏,均過得十分安穩愉快,暫時不見任何隱患;與李丹薇之間亦是經常信件來往,不僅絲毫不見生疏,還約好了何時再相見——

    李暇玉只覺得,時光變得格外珍貴且美好。彷彿每一時每一刻,她都在享受著,無須瞻前顧後,只需勇往直前。

    許是過得太愜意了,她與孫秋娘兩個,都將婚事忘到了九霄雲外。直到盡職盡責的謝琰將一切安排妥當,又與李遐齡商討了一番,徑直稟告柴氏:「祖母,前些時日,孩兒請了黃冠道人卜算,十幾天後便是納徵的大吉之日。玉郎明年便要下場考貢舉,是否該早些讓他成家,全了他心中的念想?免得他在備考之時分心。」

    李遐齡紅著臉用力地點點頭:「……孩兒也想……早些完成婚事……」

    表姊妹二人這才回過神來,各自從迷茫到驚訝,神色變幻萬端。

    這個難掩愧疚道:「我倒是險些忘了此事,還是三郎想得周到。玉郎,都是阿姊疏忽了……說來,秋娘,你嫁給玉郎之後便是我的弟婦,咱們徹底成了一家人,如此倒也不錯。且你如今亦是木蘭衛,咱們天天相見,宅邸離得也近,來往很是方便。」

    那個滿臉不情願:「與阿姊團聚不過月餘,姊夫就忍耐不住了……就不許我再與阿姊多親近些時日麼?阿姊都已經是姊夫的了,便是稍稍分一些與我也不成麼?至於成婚,他若是連這點小事都會影響貢舉,也不必再考了,橫豎是考不上的。」

    謝琰笑而不語:幾乎每一天都纏著他的愛妻,要求同榻而眠,換了誰都不會高興罷。趕緊嫁出去,換個能夠同榻而眠之人,說不得便不會如此纏人了。

    李遐齡則苦笑起來,想不到「成家立業」這樣的千古之言,亦會受到她理直氣壯的懷疑。而且,奇異的是,他竟然覺得很有道理——有生之年,他還能將自家的新婦娶回家麼?

    柴氏環視著他們,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既然三郎與玉郎都已經安排好了,那便按著日子過禮罷。你們二人不急,可有人急得很呢。早些將喜事辦了,你們祖父在靈州也不會成日寫信來催。他可是滿心都盼著趕緊抱曾孫呢!」

    聞言,孫秋娘難得地羞紅了臉。

    於是,謝琰終於如願地搶回了自家的娘子。至於染娘,到底誰也搶不過柴氏,傻耶耶只能尋著各種機會和女兒頑耍。

    時光飛逝,轉眼便入了臘月。這一日,大吉,宜嫁娶,宣平坊一片熱鬧景象。新婿雄糾糾氣昂昂地帶著儐相們奔向謝宅,立即便遇上了小王氏和顏氏安排的大陣仗。文的不說,有做對子、吟詩作賦,皆不許儐相相幫,只許新婿自己作。武的還要受新婦兄長的殺威斧,嚇得儐相們都四散奔逃。與此相比,僕婢親眷的棍棒倒是不值得一提了。

    過五關斬六將後,新婿終於迎得新婦歸。空置許久的李家新宅邸燈火通明,處處是歡聲笑語。謝琰牽著李暇玉,立在燈光下,笑看李遐齡與孫秋娘攜手入青帳,謝家一群孩子與義陽小公主歡笑著踩著他們的腳印頑耍。

    「轉眼間,玉郎竟然娶了新婦……想當初,他還不過是比染娘稍大一些呢。」李暇玉長嘆一聲,「不知怎地,突然想起當年咱們初遇的時候……」

    謝琰勾起嘴角:「那時候,我從未想過日後咱們竟會結為夫婦,成為這世間最親近之人。」

    李暇玉抬起眼一笑,才想答話,忽然覺得腹部疼痛起來。她微微蹙起眉,果斷地道:「三郎,孩兒們怕是待不住了,正急著要出來呢。也罷,玉郎和秋娘已經入了青帳,也沒有旁的事了。招待客人之事且交給兄長、阿嫂與十娘姊姊,你趕緊送我歸家罷。」

    謝琰大驚失色,立即扶住她,細細打量,緊張無比:「離家尚有一段距離,不如——」

    「怎能打擾玉郎與秋娘的婚禮?而且,此處什麼也沒有準備,家中方設有產室,穩婆與阿晩都在。」李暇玉無奈地橫了他一眼,「如今不過是剛疼起來,離生產且有一段時間呢。將我扶到牛車上去,一定能趕得及。」若是讓李遐齡與孫秋娘得知她要生產,兩人說不得立刻便會從青帳裡奔出來,寸步不離地守著。好端端的新婚之夜,便成了遺憾了。

    謝琰哪裡還能讓她步行,立即便將她打橫抱起來,急匆匆地往最近的牛車而去。見他臉色一片煞白,李暇玉不由得笑了起來,連腹中的痛苦,彷彿也變成了甜蜜的疼痛——她與駙馬,兜兜轉轉終是獲得了一切。或許,這的確是天命;又或許,這是她徘徊黑暗中多年祈求而來的緣分。

    無論如何,前世已逝,今生的路途不過剛開始而已。能走到何處,能闖到何等地步,誰也無法斷言,連他們自己亦不可能知曉。不過,前路固然漫漫,只要一直攜手同行,她便夷然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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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謝氏家族(上)

    夜色褪盡,天將微明,宣平坊謝宅內漸次亮起了燈火。這座三路三進的宅邸瞧上去並不起眼,然而高高聳立尤顯莊重的烏頭門,大門前陳列的一排威嚴無比的戟架,卻隱隱透著幾分懾人的氣勢。如今長安城內甚至便數大唐邊疆雄關重鎮,又有誰不知陳郡謝氏陽夏房?又有誰不曉宣平坊中臥著兩頭足可震得邊疆抖三抖的猛虎?

    說起陳郡謝氏陽夏房,便不得不提起其小三房。

    家主謝琰,一手創立鷹揚衛的天子親信寵臣,不過而立年歲便受封正三品鷹揚衛大將軍,獲勳從二品柱國。他與其先生崔子竟幾乎是當朝大唐官場上的兩大奇蹟:一人從文轉武,短短數年便成為一州刺史,如今竟成了安北都護府的大都護,位列從二品;一人憑藉軍功進階,在無門蔭遮蔽的境況下,靠著薛延陀之戰轉為了右千牛衛中郎將,而後又親自建立了專職的「間作部門」鷹揚衛,為遠征高句麗、西突厥立下了汗馬功勞。

    謝琰之妻定敏郡夫人李遐玉,則更稱得上是大唐的奇女子,至今外界依然褒貶不一。在武皇后與義陽公主的支持下,她將百官從未放在眼裡的宮眷女護衛「木蘭衛」,生生地練成了兼具鷹揚衛與諸衛府職能的女猛士。這些猛士們有的隱姓埋名活躍在高句麗、漠北漠南、西域的各個角落裡,有的徑直跟著她沖上了沙場,建立了不少將軍都為之羞愧的功勛。為此,天子特地下詔,在宮中正式建立「木蘭衛」機構,職能仍是護衛宮眷,戰時則從權調動。

    除去小三房之外,身為宗房宗子的謝璞亦是正五品的吏部郎中,兢兢業業勤於實務,頗得聖寵。小二房的謝玙亦是明經出仕,雖說入仕最晚官職最低,卻也是聲名頗為不錯的殿中侍御史。且堂兄弟三人情誼深厚,事母至孝,家中和樂融洽,簡直是諸高官世家渴求的家宅安寧的典範。

    於謝家而言,每一日的安定和諧,皆是從晨昏定省開始。待到將家中的郎君們送出門上朝之後,三房的主母便會帶著子女前往中路後院問候長輩。日日如此,從不懈怠。

    今日亦並不例外,宗房宗婦小王氏帶著一群僕婢進入後院時,便見正堂中已經坐了兩個小娘子,正陪著阿家王氏說話。年紀稍長的恰是荳蔻年華,生得精緻如畫,舉手投足間既嫻雅動人又透著從容貴氣,令人望之便禁不住心喜;年紀稍幼的約莫十歲左右,眉眼亦是極為漂亮,顧盼神飛,透著一種別樣的勃勃生氣。

    見世母來了,兩位小娘子立即起身行禮。小王氏素來疼愛她們,與斜倚在憑幾上的王氏問候之後,便親熱地將兩人攬入懷裡,說笑起來。不多時,又有二房的顏氏帶著剛及笄的女兒前來。緊接著,身為長兄的謝滄帶著一群阿弟入內,畢恭畢敬地向祖母問安。

    小王氏看了一眼那群或板著臉或頑皮的小郎君,禁不住輕嘆道:「可惜我沒有福分得個小娘子。」她生了大郎謝滄、二郎謝泊、三郎謝澄之後,又得了五郎謝澈,如今只得三歲。連生四子,若是換了旁人大概早便喜出望外了,她卻連連惋惜竟然不是個小娘子。以她如今的年歲,往後再得個孩子應該並不容易了。於是,她只得放棄了生小娘子的願望,將侄女們都當成嫡親的女兒疼愛。

    顏氏抿嘴一笑:「阿嫂,咱們家的三個小娘子也與你的女兒差不離了。」她的愛女華娘是謝家陽夏房的長女,如今已經及笄,經由弟妹李遐玉與渤海高氏的蕭氏之子定下了婚事。而幼子六郎謝澤不過兩歲,這幾日略有些受寒,便沒有帶過來問安。

    「在兒與阿妹心裡,世母便如同娘親一樣。」已然初初長成的染娘接過話,眉眼微彎,笑意盎然。她的名字是曾外祖母所取,為謝紅染,寓意八月所生;阿妹的名字則是謝梅初,寓意十二月所生,小名初娘。

    初娘聽得阿姊所言,便亦是爽朗一笑:「世母一直將兒們當成嫡親女兒似的疼愛,又何必再惋惜這些呢?況兒瞧著五郎千般萬般好,日後一定比四郎有出息。」她所說的四郎,正是孿生阿弟謝涵,性情略有幾分清冷。姊弟兩個一個似火一個如冰,天生便不怎麼對付。

    謝涵亦是自幼習武,耳聰目明,聽得二姊這般說之後,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依舊維持沉默。長兄謝滄見他冷冷淡淡地立在旁邊,只是望著兄弟們談笑,顯得格外特立獨行,心中禁不住長嘆——所有的阿弟生來都是克他的,一個比一個還不省事。

    王氏斜倚在榻上,淡淡地望著底下的兒媳與孫子孫女們,忽然問:「染娘、初娘,你們阿娘呢?」她與幼子媳婦李遐玉並不親近,但一直在晚輩們跟前維持著面上情誼。許多年來,這是頭一回李遐玉身在家中卻不過來與她問安。

    聞言,染娘朝著她笑起來:「阿娘方才似是胎動,說是要生產了,阿爺便讓我們獨自過來了。」

    她說話間很是隨意,小王氏與顏氏剛開始並未在意,待反應過來的時候,雙雙都怔呆了。連王氏亦是晃了晃神,坐了起來:「已經發動了?這日子可早了些。」

    「阿娘說無礙。」初娘接道,「阿爺急得在院子裡團團轉,怕我們擾阿娘,便將我們都趕了出來。」她亦是笑嘻嘻的,半點都不見任何緊張之狀。

    三房的孩子們素來對自家阿娘抱有盲目的信任,阿娘說什麼便是什麼,絲毫也不懷疑。這樣重大的事,竟然半點不放在心上,不得不說實在是心太寬了。

    小王氏哭笑不得,便稟告了王氏,立即帶著僕婢趕去西路探看情況。顏氏亦是坐不住了,吩咐華娘好生陪著祖母,也跟著走了。染娘與初娘依舊巍然不動,見王氏看過來,便笑道:「阿娘讓我們陪祖母說話呢,不急。」

    許久之前,王氏便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這兩個孫女,也不知她們的脾性究竟是像誰。儘管年紀尚幼,行事卻自有章法,均是穩妥得很。於是,她便索性不再多想,點了點頭後,便命僕婢端上朝食,讓孫兒孫女們都在此處進膳。

    然而,回首再看去。不知不覺間,除了大郎謝滄與二郎謝泊之外,孫兒們卻都無聲無息地走了個精光。謝滄迎著祖母的目光,不住地賠禮道歉:「五郎好奇,便央著三郎和四郎帶他去瞧瞧。唯恐驚動祖母之後不讓去,轉身就跑了。」作為長兄,他本該及時阻攔這般不敬的行為,但瞧見四郎面上冷淡眼神卻有些變了,心中不由得一軟,就放他回去了。

    王氏掃了他們一眼,略作思索,澀聲道:「他們心中掛念也是應該的。用過朝食後,你們也陪著我一起去瞧瞧。」

    西路正院當中,謝琰謝將軍已經將庭院中鋪地的青石都磨得薄了幾層。產室大門緊閉,燈光下人影幢幢,卻是始終悄然無聲。既沒有尋常人家的哭喊安慰鬧騰,亦沒有緊張不安,偶爾進出的僕婢們都很是淡定,端著熱水或乾淨的巾帕來來去去。

    謝將軍心裡轉過了無數念頭,急得幾乎要渾身冒出火焰來。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好不容易才按捺下衝進去的渴望,盯著產室的門,雙目中都冒出了幽幽的光。

    雖說裡頭沒有任何聲響,但他早已將婦人生產之事問得清楚明白,觀主也答得十分詳細——十年之前的那些答案,如今想起來依舊令人戰戰兢兢,情不自禁地便生出了諸多想像。

    女子生產,便猶如重創一回,體弱的似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體強的亦是危機重重。十年之前,他親身經歷娘子生下龍鳳雙胎的時候,便恨不得立即奔進去握住娘子的手,連連賭咒發誓:咱們不生了!以後再也不生了!

    只是,謹慎了這麼些年,避子的藥湯幾乎是一次不落地喝著,數月之前卻因遠去西域之故,並未繼續飲藥。一番征戰,二人再度在戰場上重聚,一時間便有些情不自禁了。當時心中想著,該不會這麼巧罷——然而,確實就是這般巧,自西域歸來,娘子便又診出了身孕。她倒是並不在意,他卻險些愁白了頭髮。

    只此一次,絕不能讓娘子再痛苦一回了。謝將軍心中暗下決心,甚至思索著是否有什麼一勞永逸之法。就在此時,小王氏與顏氏聯袂而來,顧不得寬慰他幾句,便去旁邊廂房裡換了身乾淨衣衫,進了產室。

    謝琰眼睜睜地瞧著她們進去,而後再無聲息,心中越發焦躁難安。好歹派個人出來說一說,眼下究竟狀況如何了?她們是不是將在外頭守著的他忘在了腦後?!平日裡溫和體貼的阿嫂,機靈聰慧的婢女,如今卻似都渾然遲鈍了一般,竟沒有人出來說一聲。

    四郎謝涵、三郎謝澄與五郎謝澈也都過來了。見他掩不住的焦躁,三人微驚,頗有幾分小心翼翼地立在旁邊。謝涵倒是並不畏懼自家阿爺,謝澄與謝澈卻總覺得自家叔父身上帶著莫名的煞氣,每回瞧過來的時候都有種森然的冷意。

    「阿爺,天色漸明,是否該派人告知曾外祖母與舅父舅母?」謝涵問道。

    謝琰想起一把年紀還黏著阿姊不放的李遐齡與孫秋娘,毫不猶豫地駁回了:「你舅母身子也重,不適合過來。你舅父應該去上朝了罷。」李遐齡由進士入仕,陞遷亦是極快,如今已是從六品的鴻臚寺丞。他於四夷之事頗為通曉,口舌尤其出眾,很是擅長談判斡旋,又精通騎射武事,與尤喜出使四方的同僚兼友人崔簡素來配合嫻熟,均被時任侍中的崔敦視為繼承者。

    孫秋娘已經為李家生了一子一女,眼下懷著第三個孩子,過兩個月也要生產了。若是教她聽聞了消息趕過來,說不得一激動還會出什麼差錯。柴氏更是年事已高,也不必驚動她,只需事後告知好消息便是了。

    「那便問一問慕容家的姨母能不能過來一趟?」

    「……」想到李丹薇,謝琰神色微動,輕輕頷首,「可。」

    若是沒有一位「娘家人」在場,事後李丹薇絕不會輕易放過他。說不得還會藉機與他爭奪娘子,數落他的不是。就算是未雨綢繆也罷,總得請一個人過來坐鎮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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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本番外是正文的十年後……

    鷹揚衛其實是十六衛某衛某個時期改的名字,我對它印象很深刻,所以拿來用了

    這裡就是三郎的專屬情報間諜機關啦~~三郎現在是大將軍,正三品,服紫高官。

    崔子竟現在是安北都護府大都護,他一直想當大都護,如願啦~~估計從大都護轉遷,就要成宰相了,但四十來歲的宰相還是太年輕……

    崔簡&李遐齡:鴻臚寺丞,談判斡旋出使等等,也就是咱們常說的外交官,基本上是坑別人別人還給數錢的外交官

    謝家的孩子們:

    大房:大郎(謝滄尚義陽公主),二郎謝泊,三郎謝澄,五郎謝澈

    二房:華娘(和高家結親,以後是蕭氏的兒媳婦),六郎謝澤

    三房:染娘(不出意外,應該是慕容家媳婦),初娘,四郎謝涵,七郎謝瀟(馬上要出生了)

    我在想,肯定家裡有個孩子要給崔家噠,初步想的是,剛出生的小七郎被定出去噠(大概是和崔簡的女兒)。還有個孩子一定會給王家噠,想想謝家孩子那麼多,應該夠分——主要是男孩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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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謝氏家族(中)

    謝家的管事娘子得了吩咐,急匆匆地便出了門,只前後腳的功夫便去了隔壁的安邑坊慕容府。慕容一家如今亦是長安新貴,家主慕容若因西域征戰所獲的纍纍軍功而一舉受封從二品的開國縣公,又授官正三品金吾衛左大將軍。原本李丹薇打算在宣平坊購置宅邸,卻遍尋不著合適的,於是只得退一步將家宅安置在了安邑坊。

    這兩位閨中密友簡直比嫡親姊妹還更親近些,只恨不得日日都能相見才好。於是,李丹薇便帶著長女進入了木蘭衛,全了她每日見面的念想。休沐時,二人還時常舍下夫婿,相約共同遊玩,總算皆是心滿意足了,卻不知自家郎君相對而坐的時候都是滿腹酸澀之意。

    聽聞了好消息之後,李丹薇便立即帶著兒女們趕往謝家。踏入正院內堂時,便見謝琰、謝涵父子兩個正在庭院中團團轉,險些磨穿了鋪地的青石。她不由得一笑:「聽起來像是才發動不久?你們急什麼呢?」

    「十娘來得正好。」謝琰方才又目送王氏進入產室,心裡越發焦急,「替我問問元娘究竟如何了。」兩個女兒倒是都勸了他幾句,讓他不必憂心忡忡,但她們都不過是養在深閨的小娘子,能知曉什麼事呢?日後長大了,自己經歷過了,大概方知母親生產的不易——想到此,他忽然覺得在一旁長身玉立的慕容修越發顯得不順眼了。

    不待未來的岳父大人橫眉豎目,俊美非凡的慕容修便很知機地上前來行禮,舉止皆是恭恭敬敬。慕容家的長女慕容芷、幼女慕容萱亦笑盈盈地行禮,聲音清脆地問:「染娘和初娘在何處?兒們去陪一陪她們,免得她們擔心。」

    說話間,內堂便推開了一道縫隙,染娘帶著初娘前來迎客。慕容修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為首這位嫻雅從容的小娘子,心中霎時間便繁花似錦,暗道該早些催阿爺阿娘趕緊過來提親了。否則,待染娘及笄之後,還不知多少人家急著趕著撲上來呢。

    正所謂情人眼中出西施,這位白皙俊俏的少年郎渾然忘了——便是看著再如何嫻雅從容,在戰場上遇神殺神的小娘子,亦是沒有多少人家敢要的。不少高官世家雖然盛讚陳郡謝氏陽夏房的雅緻風流,然而三房這群猛士卻是例外。上一刻手染胡虜鮮血,下一刻洗淨了雪白柔夷便又能打絡子繡花,又有多少郎君能消受得起呢?

    李丹薇見姊妹兩個很是淡定,笑著揉了揉她們的臉頰:「你們阿爺和阿弟渾身都要冒火光了,你們倒是絲毫不放在心上,像極了你們阿娘。也罷,我去產室裡頭瞧瞧,你們都在外頭等消息。謝三郎,你也很不必帶著四郎在外頭等著,去內堂進朝食便是。堂堂大將軍,怎麼能如此沉不住氣?」

    「呵。」謝琰瞥了她一眼,已經不想再提當年慕容若在產室外面那般沒出息的模樣了。那不也是堂堂大將軍麼?甚至還是開國縣公呢?不照樣在娘子生產的時候嚇得手足無措?

    不過,一群孩子都在場,他也不好說起舊事,免得慕容若威嚴大損之後便來尋他算賬:「也罷,都進內堂守著。」

    「兒和初娘已經陪著祖母用了朝食,阿爺、阿兄和四郎五郎多少進一些罷?」染娘便吩咐僕婢們幾句,回首似是覺察了旁邊火熱的目光,眼波盈盈地望過去,微微一笑。慕容修雙目一亮,比尋常人深邃幾分的眼眸輕輕動了動,含著笑意。

    兩人的神色變幻皆未能逃過謝琰的一雙厲眼。令他的臉色猛然便沉了下來,見謝滄與謝泊也過來了,立即就將慕容修塞給了兩人:「阿修年紀漸長,不方便在正院出入,帶他去園子裡走一走,或者去外院書房、演武場罷。」

    其實,謝家與慕容家是通家之好,如何會在意這些繁文縟節?再者,慕容修與染娘確實是情投意合,再過些時日說不得便要定下婚事了,嚴防死守也沒有任何意義。然而,在傻耶耶眼裡,偏偏就見不得隨便一位蠢小子便將愛女騙走了。更別提這個蠢小子還在他跟前和愛女眉來眼去了。

    慕容修不敢違抗未來岳父大人的決定,於是只得帶著幾分委屈之色,跟著謝滄與謝泊走了。謝澄見叔父臉色沉沉,連忙抱起五郎謝澈拔腿就跑,謝涵淡淡地目送他們離開,側首看了一眼自家渾身上下烏雲罩頂的阿爺,依舊從容淡定。

    染娘並不在意此事,依舊帶著初娘一同待客,與慕容芷、慕容萱坐在內堂一側談笑風生。謝琰用完朝食之後,又一次坐立不安起來,擰起眉道:「十娘也進去好一會了,怎麼半點消息也不曾傳出來?」這群婦人皆是只進不出,難不成產室裡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此刻,產室當中確實是一派春風和煦的場景。靠在隱囊上的李暇玉不慌不忙地用了些湯餅,含笑道:「時候差不多了。」

    在一旁陪著她說笑的小王氏與顏氏起身,悄悄地對視一眼,便陪著坐得遠遠的王氏出去了。臨出產室時,王氏不知怎地,回首看了看,抿了抿嘴角。李暇玉感覺到她的視線,有些疏離地朝著她微微一笑,目送她出門去了。

    李丹薇蹙眉道:「她來做甚麼?有她在這裡,你生孩子都不得安生。」

    「許是到底有些擔心罷。」李暇玉道,很是熟稔地握住了樑上垂下來的綢緞結,感受著腹中孩兒的動作,運氣用力。

    伺候她的幾位產婆皆是女兵出身,在青光觀待了好幾年,專程學了醫術,曾有上百例接生的經驗。木蘭衛首屈一指的「醫官」,觀主的關門弟子阿晩亦守在旁邊,隔一段時間便給她號脈看診。有這麼些經驗豐富又頗通醫術之人在身邊,她絲毫不擔心生產時出什麼紕漏。只是不知謝琰究竟是如何想的,送她入產室之前,臉色慘白得竟宛如生了急病一般。

    這個傻耶耶,都已經過了多少年了,竟是半點沒有長進。

    見她已經開始用力,李丹薇遂也不再多言,有些緊張地望著她。李暇玉調整著呼吸與節奏,恍然間又想起許久之前生染娘的時候——彼時尚是初產,破費了些氣力。待到初娘與四郎出世,又是雙生子,一前一後熬的時間也略長了些。如今只得一個孩兒,應當會比想像中順利許多罷。

    好孩子,既然你已經來了,便是與我們有緣,安安生生地出來罷。

    半個時辰之後,一聲響亮的嬰啼傳出了產室。謝琰幾乎是跳了起來,匆匆忙忙地來到產室前,只恨不得能立刻破門而入。不過,他尚未被焦急衝昏了頭腦,又忙去換了一身衣衫,潔面淨手,這才得了進入產室的許可。

    僕婢們已經有條不紊地收拾起來,室內依然瀰漫著奇異而甜腥的氣味。謝琰卻恍若不曾聞見,大步走到產床前,打量著自家娘子。只見李暇玉渾身大汗淋漓,滿頭烏髮披散下來,粘在額頭上臉頰邊,瞧著多少有些狼狽,卻令人禁不住心生憐愛。她懷裡抱著一個襁褓,抬起首朝他淺淺一笑:「三郎,你瞧,咱們的七郎。」

    見她臉上帶著一兩分血色,似是並未氣血皆失,謝琰心中鬆了口氣,這才分出幾分心思瞧她懷中的孩兒。如同初娘、四郎出生時那般,小傢伙渾身皺巴巴的,滿是褶子,完全瞧不出容貌。饒是如此,畢竟是血脈相連的父母,兩人都覺得這孩兒生得真是可愛至極。

    見他們若無其事地逗弄起了孩子,李丹薇忍無可忍:「元娘剛生完孩兒,你且讓她歇息罷!孩子交給阿晩看看,若是無妨,就抱出去讓染娘她們瞧瞧小兄弟!而且,你已經趕不上早朝了,還是得去當值罷!」

    謝琰雖然很想告假,卻也知道妻子生產絕非告假的理由,那群御史早便恨不得在他身上咬下幾塊肉來,又如何可能放過這樣的好機會。於是,他只得將七郎抱出去,交給染娘,又請小王氏與顏氏多看顧一二。臨出門時,他又派人去通知李家、王家、崔家等諸多親戚友人以及交好的世家,這才翻身上馬去了宮中。

    李暇玉躺下來休息,李丹薇守了不多時,便見柴氏與孫秋娘來了。柴氏見孫女正安然睡著,心中十分放心,便又轉身去看新生的孩子。倒是孫秋娘,前前後後問了許多事,越發覺得委屈:「原本是我家離得近些,該叫我過來陪著阿姊的。想不到,姊夫卻寧可捨近求遠,去問十娘姊姊……」

    李丹薇寬慰她幾句,低聲道:「你來得正好,何不與謝家嫂嫂們說說孩兒洗三的事?」她雖自詡為「娘家人」,但到底不及李家人更名言正順。

    孫秋娘微微頷首:「我省得,十娘姊姊放心,定要將七郎的洗三辦得風風光光的。無論如何,姊夫如今是正三品的大將軍,阿姊又是郡夫人,該有的排場可不能小了,免得教人輕瞧了去。」說罷,她又恨恨地咬牙切齒:「也好教那些背後嚼舌頭說阿姊是隻母老虎的人瞧一瞧,阿姊這般兒女雙全的福分,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可不是麼?兩雙兒女,怎麼瞧著都是大福份。李丹薇彎起眉眼,把著她的手臂:「咱們也無須與她們鬥氣。她們是什麼人?咱們又是什麼人?與她們計較這些,反倒是失了咱們木蘭衛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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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9 00:32:30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謝氏家族(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謝琰一路策馬入宮,臉上是止不住的喜意。他如今雖並非千牛衛將軍,但鷹揚衛地位特殊,身在長安時亦是常伴御駕左右。故而,他便並未去衛府府衙,而是徑直去了上朝的太極殿。此時正逢朔望大朝,鐘鼓鳴響殿門洞開,大大小小的京官們散朝而出。

    謝琰正欲轉身隨上御駕鹵簿,便見李遐齡與崔簡比肩行來。一群殿中侍御史自他們身邊經過,三人彼此使了個眼色,避到旁邊輕言細語。否則若是稍有不慎,在太極殿附近失了儀態,這群糾察禮儀的殿中侍御史定會將人參奏個體無完膚。君不見,有些官員在上朝的路上,耐不住腹中飢餓掩面吃個胡餅,都能教御史們口誅筆伐一番呢。

    崔簡生性敏銳,拱手笑道:「師兄滿面喜色,可是遇上了什麼大喜之事?」

    李遐齡亦有些疑惑地算了算日子:「姊夫,難不成阿姊提早……」說完,他便有些慌亂起來,與平日的穩重大相逕庭。彷彿只要謝琰多說了一個字,他便會立即告假回去探親一般。受上峰的責難又算什麼?與幾句斥責相比,阿姊的安全當然更重要。

    「得了個小郎君。」謝琰勾起嘴角,「待到滿月的時候,你們都過來瞧瞧。」洗三多是親近的女眷們過來填盆,滿月方是廣邀親朋的時候。而且,那個時候,小傢伙已經長開了,身子骨也強健些,應當能帶出來見一見人了。

    「定不會錯過。」崔簡笑得滿面春風,「不知母親與阿妹是否已經知道了,我回去可得趕緊告訴她們。」如今,崔子竟這位安北都護府大都護帶著幼子崔思在外赴任,長子崔簡及其家室、夫人王氏、長女崔菀娘都留在長安。王夫人其實並不願意離開都護府,但因崔菀娘早已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卻尚未說定親事,於是只得暫居長安替女兒物色合適的郎君。

    說了幾句之後,三人便彼此別過。謝琰來到御駕所在的甘露殿中時,帝后二人正坐在御案旁處理政事。聽聞他來了,武皇后遂問道:「今日聽木蘭衛說,你給元娘告了假?難不成是提前發動了?如何?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

    「回殿下,臣又得了個小郎君。」謝琰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便見聖人眉頭一動,頗有幾分替他惋惜:「怎麼不是小娘子呢?」說到此處,兩位愛女心切的傻耶耶都無不被引得嘆了口氣。

    說起來,聖人倒比謝琰更委屈些。十載過後,謝琰好歹還多了初娘這個性情熱烈的女兒,聖人與武皇后卻一連生了三子,至今未能瞧見女兒的蹤影。如今在後宮中,武皇后椒房獨寵,其他妃嬪幾乎不可能獲聖寵,生下皇子皇女更難如登天。於是,義陽公主依舊是聖人捧在手心中的唯一的愛女。

    武皇后見狀,有些忍俊不禁:「兒女皆是緣分。說不得什麼時候便來了呢?」而後,她細細看了看手邊的摺子,話題又一轉:「陛下,宗正寺又上了摺子,提起了令娘的婚事。」如今義陽公主芳齡十六,正值婚配的年紀,宗正寺隔三差五便會上摺子催一催。

    初時聖人尚是掩耳盜鈴,只當做不曾聽見,如今眼見著女兒一日比一日嬌豔動人,皇室中也有許多不長眼的人都提起此事,心中越發酸澀:「自令娘年滿十三的時候,他們便催個不停!如今三年過去了,還不停歇!朕想多留女兒些時日也有錯麼?!謝愛卿,你說說!將女兒留到十七八歲再出嫁,不是人之常情麼?」

    「當然!」兩位傻耶耶再一次同聲敵愾起來。謝琰想起慕容修,心中亦是氣悶難當:「臣仔細問過了,觀主有言,女子十七八歲出嫁才是正好。若是嫁得太早,容易折損身子,氣血虧虛。當然,男子亦是如此。」他才不是捨不得女兒呢,這分明是名醫所言!

    「不錯,當年阿爺讓姊姊們嫁得太早了些,生養的第一個孩子不是孱弱便是未能保住。」為了妻女姊妹,聖人也曾經很仔細地與太醫以及佛醫道醫們探討了醫術,對這些亦是瞭如指掌,「幼娘年滿十八才嫁,如今一家子都活蹦亂跳的。」他當然不會提起,衡山長公主較之姊妹們簡直是特立獨行。不僅駙馬是她自己瞧中的,什麼時候嫁也是她自己做的主,連木蘭衛她也攙和其中,身子骨比其他姊妹們確實強健許多。

    這些根本不該是郎君們討論的事,偏偏君臣二人卻煞有介事地說了起來,而且恍然毫無所覺。若是教前朝的御史們聽見了,恐怕彈劾的摺子立即便猶如雪片一樣飛了過來罷。

    在一旁聽著的武皇后不禁清咳兩聲,抿唇微微一笑:「陛下,令娘若不婚配,大郎和二郎的親事也只能拖著。」大皇子澤王與二皇子許王的年紀,也到了該娶親的時候了。若是不教他們成家立業,恐怕前朝也會傳出什麼風聲來,指責她這個嫡母不慈。她與義陽公主相處融洽,也願意多留她些年歲,但澤王與許王卻是等不得了。

    聖人怔了怔,略作思索:「也罷,等過了今年再說。」澤王與許王再不爭氣,也同樣是他的血脈,當然不可能為了留住愛女,便罔顧他們成家之事。不過,到底澤王不過十五,許王只有十四,尚能等一等。

    此時此刻,木蘭衛訓練的校場上,李暇玉喜得貴子的消息也已經傳遍了。一群身著鎧甲的貴婦與小娘子們皆是滿面驚喜,均連聲道:「洗三和滿月,咱們可都不能落下了。與其讓京中那群只知道胡言亂語的貴婦去,倒不如咱們自家人熱熱鬧鬧起來呢。」

    在世人眼中,木蘭衛中的女子無論身份高低貴賤,皆是一群母大蟲,一群河東獅。若不是顧忌其中有衡山長公主、義陽公主,還有宗室縣主、世家貴婦等,恐怕諸般非議便不僅僅只是這些了。

    然而,在已經見識過疆場拚殺、自由自在的木蘭衛眼裡,這些尋常高官世家內眷又何嘗不是一群可憐之輩?成日只知道飲宴遊玩、家長裡短,便是見識敏銳者,到底也不過是知道些細枝末節之事罷了。不少人受限於學識見聞,根本不可能掌握大局大勢。

    換而言之,木蘭衛們心中裝的已經絕非一宅一院的爭奪、一家一族的榮辱,而是整個大唐疆域,而是千萬民眾的生息,而是豪情萬丈。她們的心胸足夠寬廣,又何必計較這些微末之事?崔家的王夫人說得好,此時此世固然有許多人不解她們的所作所為,然而青史留名之後,後世便會給她們一個公正的評斷。

    世人的風評算得上什麼?後世的風評才是頂頂緊要的。史書中不會記下一群成日飲樂頑耍的女子,而是會記下她們這群馳騁戰場的女子。前朝那群郎君削尖了腦袋要往上擠,頭一個為的是家族,其次不就是為了後世的名聲麼?她們做到了郎君們也做不成的事,自然有資格讓人刮目相看。

    洗三那一日的盛況自不必說,來的都是相熟的親戚朋友與木蘭衛眾人。便是間雜著少許捎帶來的女客,在見到這麼些衣香鬢影的誥命之後,亦不敢多言什麼。更何況,衡山長公主與義陽公主都親自過來填了盆,誰敢惹這兩位貴主不快呢?

    轉眼間便到了小七郎滿月的日子,謝宅裡裡外外均收拾一新,無論是主人家或是僕婢都透著喜意,賓客堂客皆宛如雲來,處處都是歡聲笑語。

    李暇玉抱著繡著嬰戲圖的襁褓,笑盈盈地坐在王氏跟前,與她一起逗弄著睡熟的小傢伙。小傢伙眉眼稍稍長開了些,生得與他阿爺極像,噘著唇時不時舞動著小拳頭,似是在反抗阿娘與祖母打擾他的美夢。祖孫三代看似和樂無比,哪裡能尋得出流言中極為不和的景象?

    柴氏勾了勾嘴角,斜了一眼坐在她後方的幾個竊竊私語的中年貴婦。就因著這些嚼舌頭的人,才攪得眾人都不得安生。若非她們都瞪大眼睛瞧著,恨不得尋出孫女身上的半點不是,再廣為傳播,試圖敗壞木蘭衛的名聲,孫女又何須委屈自己與王氏這般周旋?不過,經過這麼些年的打壓教訓,好歹王氏也算是知曉輕重了,便是佯裝也頗為像樣。

    「我來抱一抱他罷。」王氏低聲道。

    李暇玉笑盈盈地將小七郎放入她懷中:「也讓七郎沾沾阿家的福氣。阿家,算算時候該有貴客到了,兒且去前頭支應著。」

    王氏捏了捏小七郎的臉頰,頭也不抬地笑道:「你且去便是,七郎便交給我了。」

    見她頗為喜愛七郎,祖母柴氏也在場,李暇玉便放心地出去了。小王氏與顏氏各自在蕪廊與廂房中招待客人,華娘、染娘與初娘也領著一群小娘子去了園子中。不過,與她交好的朋友與木蘭衛們見了她之後,便都簇擁過來道喜。

    「小七郎生得玉雪可愛,我真想將他抱回家去。」

    「嘖嘖,瞧中小七郎的可不止你一個,看你能不能搶得過罷。若是當真搶得了,便央夫人將他給你們家作新婿!」

    「嘻嘻嘻!」

    眾人笑鬧成一團,便聽僕婢來稟報,衡山長公主與義陽公主來了。於是,李暇玉便帶著她們迎過去,招待她們在院子一側的宴息亭中坐下來說笑。不多時,王夫人帶著崔菀娘與出身祁縣王氏的兒媳到了,先去看了小七郎,才過來與她們說話。

    見她們歡聲笑語,看起來與尋常貴婦並無任何不同之處,不少年輕高官世家內眷悄悄地打量著她們,難掩豔羨之色。兒女雙全,夫婿愛重,阿家妯娌皆十分和善,又能縱馬馳騁來往宮禁——這樣的日子,又如何不令人豔羨呢?定敏郡夫人給官眷貴婦們帶來的衝擊與影響,遠遠比她自以為的更加深遠。

    或許,正如王夫人所預言的那般,在青史留名的那一刻,世人與後人方知她究竟是如何與眾不同,她才會得到最為公正的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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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義陽大婚(上)

    永徽十一年春,省試結束後張榜,謝家大郎謝滄榜上有名,成為又一位名揚長安的少年進士。得知他居然尚未婚配,不少人家皆是大喜過望,立即派人提著禮物前往宣平坊謝宅打探消息,險些將門檻都踏平了。京中百姓亦是津津樂道,不知這榜下捉婿能否成功,年少俊美的探花使又將落入誰家。

    誰知不過幾日之後,聖人便倏然命中書舍人擬定敕旨,封吏部郎中謝璞之子謝滄為駙馬都尉,尚義陽公主。旨意傳至謝家之後,所有曾經蠢蠢欲動的人家無不偃旗息鼓。百姓們得知此事後,更是傳為美談:榜下捉婿,誰又能搶得過當今天子呢?

    殊不知,此時此刻,搶得佳婿的天子心中正是五味陳雜。他遙遙望著容顏嬌豔笑如春風的愛女,心裡酸溜溜的,便對身邊的謝大將軍與慕容大將軍道:「留女留成仇,俗語誠不欺朕。前些日子還成天都蹙著眉呢,敕旨一出,眼角眉梢都透著喜色。孩子長大了,真是迫不及待地要離開耶耶了。」

    謝大將軍家的愛女眼看著便要及笄了,聞言忍不住瞪了一眼身邊的未來親家:「臣覺得,貴主許是聽見那些流言蜚語,心裡有些不安。如今聖人下了敕旨,算是將婚事定下了,她才安心許多。若是成婚離開聖人,想來貴主也是不捨的,聖人不妨將吉日推後一些?」這種時候,他渾然忘了,急著娶婦的是自家嫡親的大侄兒。

    慕容大將軍家的愛女前些時日剛出嫁,渾身都籠罩著頹喪之氣:「臣也覺得,是該多留些日子。行六禮可急不得,非大吉之日不可行,得好生挑一挑才好。臣如今真覺得後悔……捧在手心裡這麼多年的掌上明珠,便被野小子就這麼給叼走了……」他所言的野小子,正是時任鷹揚衛中郎將的權峙之長子,權殷。

    聖人雙目微微一亮,深覺此計大善:「朕這便讓太史局好生卜算一番。若不是大吉之日,朕絕不會許行六禮!」作為父母,當然理應由他來挑過禮的日子,而非宗正寺卿。至於澤王與許王,也可順便再挑兩個日子,早些成親。

    誰又能知曉,堂堂的大唐皇帝與兩位軍功赫赫的大將軍,居然在討論這種小兒女的婚事?可憐天下的傻耶耶,即將嫁女的心情都莫過於此罷了。就連遠在安北都護府的崔子竟,愛女崔菀娘都已是雙十年華了,還捨不得將她嫁出去呢。若不是鄭夫人與真定大長公主做主,將這個傻耶耶挑剔女婿人選的信件丟在旁邊不管,崔菀娘恐怕依舊是待字閨中,哪能如眼下這般與阿史那社爾將軍、衡陽大長公主之孫琴瑟和鳴呢?

    許是感覺到自家耶耶的目光,義陽公主回首看了一眼,粲然一笑。謝紅染、謝梅初與慕容萱也笑盈盈地轉過頭,均是眉眼彎彎。

    三位傻耶耶禁不住回以一笑。笑罷之後,想起方才那些話,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聖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幾分疑慮:「令娘如此相信朕,朕如何忍心教她失望呢?也罷,也罷,朕不替她挑什麼吉日了,將此事都交給皇后與阿姊阿妹們罷。」若是讓他來挑,定是處處都不能滿意的。

    武皇后知道這位陛下的心思,卻也並不在意。她將真定大長公主、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衡山長公主都請進宮中,又喚來了義陽公主作陪,一起討論成婚吉日之事。當然,定敏郡夫人李暇玉與公主傅母秦氏同樣在場。

    「聖人這回總算是有了決斷。」真定大長公主素來果決,毫不客氣地道,「若是全憑他做主,恐怕令娘年滿十八他還覺得不足呢!想想我們家菀娘,子竟和九娘剛開始都依著她,不急著給她尋夫婿。到了年紀,兩人又百般挑剔,遲遲都拿不定主意。孩子們正是花信年華,這般好時候怎麼能錯過?早些嫁出去了,又有什麼不好的?」

    「真定姑母說得是。」長樂長公主也道,「聽聞太史局已經卜算出了吉日?咱們瞧瞧。」

    「以兒看,倒不如就定在四月呢。曲江芙蓉宴之後,探花使名動長安,再讓咱們令娘下降,雙喜臨門!」衡山長公主眉飛色舞,指尖緊緊按在四月的吉日上,「就是四月,太晚了恐暑熱難熬,更晚些咱們令娘就要等不及了!」

    聞言,義陽公主雙頰暈紅地垂下了首,嬌羞得連白皙的頸項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簡直猶如一幅畫般美麗動人。晉陽長公主一嘆,將侄女攬進懷中:「你這個口無遮攔的,當長輩的怎能隨意打趣晚輩呢?如今已經是三月了,四月趕得太急了,必定不可能的。尋常人家走六禮至少還須得半年呢,咱們皇家怎能如此急躁?」

    「晉陽妹妹說得是。」武皇后接道,「真定姑母,兒倒是覺著,八月有個不錯的好日子。仲秋時節也涼爽些,木樨花開,景緻也漂亮。」

    真定大長公主瀏覽片刻,頷首道:「皇后殿下真是好眼光。八月這個大吉的日子確實不容錯過。三月納彩與問名、四月納吉、五月納徵、六月請期,八月下降,時候也都合適。對了,說來,令娘的公主府究竟建得如何了?」

    「早便挑好了謝家隔壁的宅邸。」武皇后笑道,「但令娘覺得沒有必要營建公主府,想和翁姑一起住著。」聖人聽聞女兒的決定之後,依然堅持將那座府邸繼續擴建改制,對女兒的憐惜也更甚了幾分。

    諸位公主都有些驚訝,畢竟除了嫁入長孫府的長樂長公主之外,其餘幾位貴主無論與夫家相處如何融洽,都擁有自己的公主府。而長孫府當年大肆修造了園子,亦是等同於長樂長公主的私家園林了。謝家三路三進的宅邸,怎麼看都有些逼仄了,連公主的儀仗恐怕都不能完全裝得下。更何況,謝滄底下還有三個弟弟,將來成婚了如何能擠在一處呢?

    李暇玉亦是頭一回聽聞此事,輕輕握住義陽公主的柔夷,緩緩地拍了拍。她倒是能夠理解義陽公主:這孩子性情溫和不失堅定,大概覺得自己若是侍奉翁姑才能與謝滄越**投意合,故而才做出了不建公主府的決定。只是,謝璞與小王氏又如何會在意這些繁文縟節?若是他們小夫婦二人日後能夠一直舉案齊眉,謝家上下便都只有高興的。

    「好孩子。」真定大長公主沉吟片刻,「謝家不比長孫家,府邸實在太小了些。若是足夠大,還可擴建一番,也全了你的心意。如今你阿爺在隔壁給你建了公主府,離得也近,只需打通了後院園子,便如同依舊身在一家一般,也不耽誤你晨昏定省。」

    「咱們家令娘這性子,真是像足了先皇嫂。」衡山長公主也一嘆,又握著武皇后的手道,「阿嫂可得教她些厲害手段才是,否則她只顧著盡孝,不慎被人欺瞞矇騙了可如何是好?」當然,她這般說也不過是頑笑罷了,轉過頭就對李暇玉使了個眼色:「有阿嫂給她好生說一說世家大族背後的齟齬,又有元娘與謝家王縣君在一旁看顧著,令娘定能擔得起宗婦之責。」

    武皇后噗嗤笑了起來,親暱地撫了撫義陽公主的鬢邊:「我也從未做過宗婦,哪能與令娘說什麼呢?這些年仔細瞧著,王縣君行事很有章法,令娘跟著阿家學便足矣。至於我,便給令娘準備好嫁妝,仔細給她挑些僕婢部曲,再給宗正寺安排的公主邑司好生掌一掌眼,心裡就安穩許多了。」

    義陽公主順勢伏在她膝上,輕聲道:「兒捨不得阿爺與母親。」身為一國之母,武皇后的手段若能學得一星半點,何愁打理不了一宗一族?耳濡目染,平日裡只需在旁邊稍微學著一些她如何打理宮務的,便已是足矣。她其實已經做了一位繼母該做的一切,這般說,也是為了全昔日杜皇后之情面罷了。

    武皇后眼眶微微一紅,嘆道:「出嫁之後,記得隔三差五便回宮來瞧瞧我們就是了。」她與義陽公主相處了十餘年,便是最初只有面上情,一來二去寒來暑往,如今也生出了幾分母女之情。有哪個做母親的,捨得女兒出嫁呢?

    真定大長公主望著她們,流露出幾分笑意。長樂長公主亦是勾了勾唇角,忽然又道:「也不知九郎打算給令娘準備多少嫁妝?令娘如今已經領有實封三百戶,出嫁時打算加麼?」

    按禮制來說,大唐一眾公主在出嫁時才能領食邑封戶,但因受寵程度不同,通常各有變化。公主食邑三千戶,實封三百戶;長公主食邑六千戶,實封六百戶;大長公主食邑約一萬戶,實封千戶。義陽公主在年滿十歲的時候,當今聖人便將三百實封戶給了她,如今即將出嫁,又怎能不加封?但若是加封過多,難免又引來御史的口誅筆伐。

    「阿兄攏共也就這麼一位公主,給六百戶又如何?」衡山長公主橫眉怒目,「這世間難不成就沒有父母為孩兒多準備些嫁妝的道理了?」

    「六百戶太引人矚目了,不如加成五百戶或四百五十戶。」晉陽長公主道,「往後再尋名目往上加。」她們這幾位嫡出公主,當年尚未出嫁的時候便都深受先帝寵愛,各自領了三百戶實封。當今聖人登基之後,更是用各種名目給她們加實封,都已經是將近千戶了。至於真定大長公主,雖有許多次加實封的機會,卻並不領受,依舊只是千戶實封而已。

    李暇玉輕聲道:「實封加得太多有些不妥。不如就加五十戶便夠了。」義陽公主實在不適合引人矚目,她還記得武皇后的幼女太平公主第一次出嫁時,亦不過是實封三百五十戶而已。義陽公主這位嫡長姊,也不宜奪了日後幼妹的風頭。何況,公主下降,謝家也根本不在意這些實封虛封,更不能捲入未來的是是非非當中去。

    武皇后略作思索,頷首道:「那便多準備些嫁妝,再給義陽多安排一座別院罷。曲江池畔如何?景緻也好。南山底下的莊子也有幾處,最適合消暑納涼,須得好生選一選才好。」

    既然武皇后與謝家人都如此決定了,幾位貴主遂不再堅持。只是,疼愛義陽公主的姑祖母與姑母們心中都暗暗決定:一定要給令娘多多添妝!聖人與皇后不能隨意逾制,她們這些長輩便自己給這孩子撐場面,那些御史又能多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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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架空阿武也是個胸懷不錯噠

    義陽對她來說只不過是前頭皇后的女兒而已

    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之後,在小九面前得了好,前朝後宮都一片讚美……何樂而不為?

    而且,養了十年,就算是一匹小馬也養熟啦,兩人都知情知趣,相處得確實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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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9 00:32:50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義陽大婚(中)

    經太史局卜算之後,義陽公主的婚禮便按著日子籌備起來。帝后二人每日都召來有司細細詢問一番,私下裡拿著嫁妝單子商議了好些回,御筆一揮增了好些,卻是半筆也舍不得減下去。如此,嫁妝單子竟是改了又改,日漸增長。

    皇帝陛下寵愛女兒的名聲早便廣為傳揚,朝中的御史言官們幾乎是篤定他必定會為了愛女逾制,無不摩拳擦掌地等著進諫。作為言官,誰不想如鄭國公魏徵那般,時時不畏龍威勇於諫言呢?誰又不想博得諍臣的名聲呢?遙想當年,先帝嫁嫡長女長樂長公主的時候,為著嫁妝加倍於姑母永嘉大長公主一事,鄭公可是給言官們掙足了顏面。說不得,這一回便是該他們出頭的機會了。

    孰料,當宗正寺呈上嫁妝單子之後,卻是實實在在並未逾制。因義陽公主為元後嫡出,故而嫁妝比尋常貴主出降豐厚一些亦是理所應當。但,算來算去,卻並未越過幾位嫡出姑母。當年晉陽長公主與衡山長公主出嫁,亦是一百二十八抬嫁妝,皆是塞得滿滿噹噹。如今聖人照著妹妹們的嫁妝單子填補,塞得更滿了,明面上看卻是毫無疏漏。

    眾言官大失所望,又想起了公主實封之事,於是暗暗地等著聖人倏然來一招石破天驚,他們再義正言辭地反駁回去。誰會相信,愛女如斯的聖人會中規中矩地將女兒出降?不在嫁妝上準備得多些,必然要在食邑封戶上貼補女兒。雖說這也是人之常情,但作為言官,一旦聖人破壞了規矩,也不能縱容不是?

    轉眼便至冊公主的吉日,聖人命有司在安福門外舉行冊禮。由侍中崔敦宣讀制書,中書令高季輔授冊書。敕旨正式冊封杜皇后所出的嫡長女為義陽公主,湯沐邑三千五百戶,又洋洋灑灑地寫了好些溢美之詞。在莊嚴的禮樂聲中,身穿一品花釵翟衣的義陽公主接過金冊,盈盈一拜,隨後前往兩儀殿再拜帝后。

    觀禮的言官們聽聞這位天之驕女的實封戶竟然只得三百五十戶,簡直難以置信。然而,敕旨上明明白白寫得清清楚楚,他們又能從中做什麼文章?於是便有人百般揣測起來:按聖人對這個唯一的女兒的寵愛,原不該如此才是。莫非是武皇后從中做了些什麼?將聖人給攔了下來?

    翌日,宮中便傳出來,以真定大長公主為首的姑祖母,長樂長公主為首的姑母,以及諸王妃、郡王妃等宗室長輩,皆紛紛親自給義陽公主送來添妝。

    尋常富貴人家添妝或許不過是增一套頭面首飾,然而這些宗室長輩們送出的不是別院便是莊子,就算是送頭面首飾亦是整整一妝匣。親近些的自不必說,添妝都是精挑細選,樣樣都當得起傳家之物。更有苦於不得聖人歡心的宗室,平素沒有任何機會親近這位嫡出公主,於是狠下心來送了價值千金萬金的豪禮,只願得聖人的一聲好。

    轉眼之間,義陽公主的嫁妝單子便足足翻了一倍有餘。然而,這些都是長輩們送的添妝,又非國庫所出的嫁妝,言官們難不成還要大戰所有的宗室內眷?於是諫言摺子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罷了,怎麼說亦是不痛不癢。

    他們的摺子傳出來之後,諸公主王妃很是不悅,在各種飲宴上皆表示她們對此十分不滿。誰家不心疼孩子?聖人只得這麼一位公主,又聰慧乖巧,還不興長輩們多給她添一些嫁妝?聖人與皇后礙於御史之面,竟連嫁妝都不敢多備些,她們添妝還須御史來多事?且這些莊子別院首飾都是她們的私產,如何花用是她們的事,既不違背大唐律,又有何不妥之處?

    眾言官聽聞,竟無言以對。連家中內眷都說,這一回他們委實管得太寬了些。要知道,貴主們最近對參與諫言的言官家的內眷,橫看豎看都不順眼,就只差冷眼命人將她們從宴飲中趕將出去了。如此下去,她們哪裡還有什麼臉面在長安交際行走?

    言官們偃旗息鼓之後,藉著姊妹們添妝的名目,將自己悉心準備的嫁妝都加了進去的聖人覺得十分滿足。眼見著納彩、問名、納吉之禮都順順利利地行過了,趁著端陽節慶,他特地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家宴,與諸位公主親王郡王一同宴飲。

    眾宗室見皇帝陛下果然無比疼愛義陽公主,心中自然各有計較。有人甚至未雨綢繆,與駙馬都尉謝家也結交起來。謝家自然不會拒絕宗室公主與親王郡王的好意,但對於聲名狼藉的宗室亦是敬而遠之。

    而此時的謝滄已經授官門下省左拾遺,比他同科的進士們位高兩階,為從八品上的諷諫言官。那些未能與謝家結交的宗室們不敢自恃身份——若是惹得這位駙馬都尉不悅,說不得一摺子便參奏上去了,反倒是得不償失。更別提,他的叔父可是那位御前寵臣鷹揚衛大將軍謝琰,叔母是木蘭衛將軍定敏郡夫人李暇玉,這兩位可都是千萬惹不得的主兒。

    如此,納徵、請期之禮行完之後,太史局便給出了親迎禮的吉日:正是仲秋之時,八月十七日。而行禮的婚館,便設在晉陽長公主捨出的別院中。此別院位於親仁坊,離宮城並不遠,距宣平坊也很近,又刻意翻修過,再合適不過。

    到得八月十七那一日,義陽公主妝扮妥當後,姑母與姑祖母們皆來相陪。武皇后也握著她的柔夷,特特叮囑了好些話。眾貴主們聽了,便又傳授起了夫婦相處的心得。她們是金枝玉葉,無須忍氣吞聲,卻也不能過於驕奢跋扈。畢竟,駙馬是夫君,若想夫婦相得,有些事做了只會傷了情分罷了。

    義陽公主微笑著聽長輩們囑咐,一抬眼便見諸位長輩的/神/色/情/狀/各不相同。

    與駙馬情深意重的,諸如真定大長公主、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與衡山長公主,反倒是甚少說什麼。倒是那些與駙馬處得不鹹不淡的長輩,似是終於尋得了機會,一口氣說了好些話,猶自帶著一絲悔意。更有些與駙馬兩看兩相厭的,半個字也懶怠說,便是說出話來,也不過是強調公主的身份絕不許任何人踰越罷了。至於那些個品行不佳的,全教聖人拘在了家裡,連婚禮也不想教她們參加,免得壞了女兒的心情。

    黃昏之時,駙馬都尉謝滄帶著好友與阿弟們,騎著駿馬趕往皇城。一路上,各裡坊的百姓們無不湧出來爭相觀看,連聲嘆這位駙馬都尉真是美姿容,身後的阿弟們亦是個個風姿俊秀。不少年輕婦人和小娘子還禁不住扔起了巾帕與絹花,竟是一付擲果盈車的景象。

    更有許多高官世家內眷,停車在路邊,親眼得見謝家子們的風采之後,心中不由得暗嘆:天子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也不知謝家其他兒郎們又將落入誰家之手呢?謝駙馬底下,光是親弟弟便有三個,又有三個堂弟,總該能為自家小娘子搶得一位佳婿罷。

    其實,公主下降的婚禮較之常人無異。不過是須得駙馬前往皇城迎親,也只能在婚館舉行典禮罷了。謝滄來到宮城中後,照舊要受宗室內眷與宮婢們的刁難,吟催妝詩,受殺威亂棒。又行奠雁禮,接著便是新婚夫婦拜別帝后。

    聖人紅著眼眶送走了愛女,一直送到宮城之東的延喜門,與武皇后立在城門樓上繼續目送愛女搭乘厭翟車遠去。看著看著,他禁不住長嘆:「令娘出降,往後這宮裡也少了些歡笑聲。二娘,若是咱們再能添個小娘子便是大善了。」

    武皇后輕輕地撫了撫腹部,微微一笑:「說不得緣分什麼時候便來了呢?」

    聖人大為驚喜,離愁別緒瞬間便少了幾分,竟是笑了起來,又道:「轉過年,說不得朕新做了耶耶,便又要做外祖父了!」

    衡山長公主的駙馬都尉崔希被點為禮會使,送義陽公主出嫁。他騎著高頭駿馬在婚車之前引路,駙馬謝滄以及謝家眾兒郎緊隨其後。木蘭衛們與金吾衛們則拱衛在寬大豪奢的婚車周圍,高舉著火把,幾乎映紅了半座長安城。

    浩浩****的迎親隊行走在寬闊的街道上,由金銀玉石裝飾的婚車宛如星辰般璀璨耀眼。眾百姓只顧著看熱鬧,又哪裡有勇氣障車?倒是宗室親王與郡王們湊了熱鬧,三三兩兩地親自趕來障車,引得一片歡笑聲。為難了一番新駙馬之後,他們心滿意足地將剛得的喜錢與金帛都散了出去。就連大皇子與二皇子也來障車,向著新姊夫討要了幾回酒食之後,這才答應放行。

    待婚車行至婚館,義陽公主舉著扇遮面下車,與謝滄並肩前行,往青帳而去。木蘭衛們履行了送嫁的職責之後,便皆化身成了客人,笑鬧著簇擁新人進入裝飾著金銀珠玉的華美青帳裡,竟是調侃起他們來。

    義陽公主雙頰暈紅,被她們打趣得嬌嗔起來。謝滄含笑看著,朝著眾女行叉手禮,有禮有節地將她們都請了出去。禮會使崔希則留了下來,親自給他們舉行同牢、合巹之禮,熱熱鬧鬧的青帳終於漸漸恢復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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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9 00:33:01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義陽大婚(下)

    且不提青帳當中該是如何濃情蜜意,燈火通明的婚館之內,眾賓客依舊是歡聲笑語不斷。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與衡山長公主特意攜著駙馬們自皇城趕了過來,為侄女坐鎮婚館,主持待客迎賓等事宜。衡山長公主還給姊姊們出主意,將不相熟的賓客與親近人家區別開來。前者安排在專門的院子裡招待,後者則在園子中單獨闢出了宴飲之地。

    且不提那些特地趕來慶賀公主駙馬大婚的賓客,如何趁此機會廣為交際。卻說後園中的宴飲場中皆是親朋好友,氣氛顯得格外溫馨。

    因著仲秋之故,天氣涼爽,又有木樨香陣陣,光是景緻便不知好上多少。周圍的花樹皆飾以彩帛,又有各式燈籠懸掛其上,映得光亮如同白日一般。數架十二扇的鳳凰于飛、鴛鴦戲水等寓意吉祥的屏風安置在客人們坐席周圍,稍微擋了擋寒風。男客與女客各居一角,回首便能望見,越發像極了家宴,笑言笑語始終不斷。

    這邊廂,李暇玉抱著將滿週歲的七郎謝瀟,正與親戚好友們笑談。小傢伙生得圓滾滾的,白嫩的小臉上,烏黑的眼眸靈動地轉著,時不時便對其他人露出笑容,顯得格外親近人。看著阿娘只顧著與旁人說話,他大約是覺得受到了忽視,小胖手堅定不移地扯住阿娘的交襟領子,用力地往下掰著,一聲一聲地喚著「娘」。

    李暇玉忙將他掂了兩下,指尖捏起他的小鼻子:「真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當年你阿兄可比你乖巧多了。」孩子們的性情大約是天生的,譬如謝涵,自幼便是沉靜無比,不喜多言多語,如今更是冷淡寡言。而謝瀟卻是個閒不住的,日後須得讓他行伍投軍,或許方能磨一磨他的性情。

    特意趕過來瞧小傢伙的衡山長公主聞言,嗔道:「這才是小郎君該有的模樣呢。你們家小四郎瞧著便讓人憐惜,偏偏性情又淡淡的,怎麼也親近不起來。」

    說罷,她又很是惋惜地道:「可惜我膝下只有一個五歲的小郎君,不然無論是小四郎還是小七郎,我都不想放過。」她心心唸唸便是再生個女兒湊個「好」字,如今亦正在努力著。駙馬都尉崔希是崔相之孫,她亦是嫡出公主,縱是在枝繁葉茂的博陵崔氏二房,她所出的孩兒的身份地位亦是並不一般,也並非尋常人家能配得的。眾多人家裡,她瞧著王家與謝家千好萬好,可惜年紀與性別卻都不匹配。

    李暇玉禁不住笑道:「四郎不過十一,七郎尚不滿週歲,論起婚姻大事來還早著呢。」便是長女染娘已經與慕容修兩情相悅,她也不願這兩年便將她嫁出去。即使心中很清楚,李丹薇待染娘如同自家女兒一般疼愛,但到底嫁出去便不能長留在自己身邊了,怎麼也不捨得。謝琰亦是時常說,至少要將女兒留到十八歲,甚至如同崔菀娘那般雙十年華再嫁也使得。不過,慕容家大約等不得那麼久罷。

    「說不得便有什麼緣分呢?」崔家的王夫人笑道,目光落在兒媳王氏身上,「說來,我家的小孫女前兩個月剛滿週歲,與小七郎的年紀倒是很合適。」

    王氏是祁縣王氏族女,因與崔簡的嫡親姨母盧十一娘有緣,特意帶在身邊教養了好幾年。盧十一娘很是喜愛她,便說和了這樁婚事。崔簡亦是親眼瞧中了,這才請子竟先生與王夫人為他們做了主。不然,以祁縣王氏旁支嫡女的身份,如何能配得上博陵崔氏嫡支嫡子?也幸而子竟先生與王夫人心胸開闊,全然不在意這種身份之差,一家人和樂無比。如今二人膝下僅有兩位掌上明珠,長女五歲,幼女虛歲兩歲,簡直看得與眼珠子一般。

    見阿家這般說了,王氏抿著嘴唇笑道:「若能得小七郎這般的新婿,我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呢。」她瞧著謝家亦是無處不妥帖,更何況謝琰是阿翁的弟子,與夫君情同兄弟手足,親上加親亦是再好不過。

    衡山公主拊掌大笑:「弟妹說得是,趕緊地將小七郎定給我們崔家,可不許後悔。」

    李丹薇嘆道:「可惜了我家阿萱,到底差了幾歲。」她才不在意什麼換親的名頭,只是惋惜幼女的年紀有些不上不下,比之謝涵小了四五歲,比之謝瀟又長了四五歲罷了。若是再大些或是再小些,爭起新婿來也便利些。

    崔芝娘挽著兩個小姑,亦禁不住出聲道:「姑母可不許將人都定給崔家,多少得給咱們王家留個新婿或是新婦。初娘與四郎我看都使得,與我們家大郎、二娘的年歲相差很合適。」

    王夫人的好友盧十一娘與王十七娘亦是興致勃勃地說了幾句,也曆數了家中的小郎君小娘子們。這種緊要的時候,亦顧不得什麼相交的輩分了,世家婚姻錯了輩分亦是十分常見,何須在意細節呢?便是權家的陸氏、高家的蕭氏亦是不落人後,趕緊地提起自家尚未結親的晚輩,簡直是要將謝家的郎君娘子們一網打盡。

    李暇玉聽著聽著,只得無奈一笑。她其實也很清楚,她們不過是說一說罷了,自家的小娘子小郎君如此受歡迎,她這位長輩自是與有榮焉。不過,仔細想想,這些人家都是極為親近的,個個教養出眾,無論如何都應該是良配。雖然小傢伙們年紀尚小,但日後若能青梅竹馬生出情意來,亦是極好的姻緣。

    想到此,她不禁心中一嘆:天下間的父母為了自家孩兒,可真是操碎了心。尚在腹中,便要替他們考慮日後之事,不過才出世,便禁不住籌謀婚姻大事了。如此想來,她與三郎膝下有四個孩兒,確實也足夠了。再多了,恐怕便忙不過來了罷。

    殊不知,另一廂,坐在角落中回顧當年的阿爺們,說來說去也提起了孩子們。謝琰不免說到,謝滄那時候尚是垂髫稚童,義陽公主亦是個瘦瘦弱弱的小娘子。然而,如今他們卻都已然成婚了,轉年說不得便要做父母。時光飛逝,果然是催人漸老。

    崔簡亦是跟著頷首,看向正在與謝泊、謝澄談笑的阿弟崔思:「當年尚是個肉糰子,如今竟也長大成人,即將娶親了。不過,他成日裡只顧著鑽研醫藥,看病問診,竟是從來不曾擔心過婚姻之事。也不知是否和菀娘一樣,遲遲無法開竅——」

    「先生與師母尚且不急,你急什麼?」謝琰不免取笑他,「阿茗如今也不過是十七歲而已,便是再等幾年也使得。年將及冠之後,再給他好好尋一尋亦是不遲。倒是小娘子們的婚事絕對不可輕忽,提前就須得看好人選——」說罷,他又禁不住看向慕容若與慕容修父子,帶著幾分不甘不願之意。

    慕容若恍如沒有任何感覺,跟著頷首:「若不是知根知底的,嫁出女兒怎麼也不能放心。我倒是很能理解,聖人今日的惆悵擔憂之情。」而後,他話題一轉,又攬住旁邊的小舅郎李丹莘,「說來,三郎,十二郎家的小子,你應當也見過了。雖說年紀比初娘小一歲,不過性情卻很投契,聽說前一陣他們還一同去打馬球了?」

    「……不過是正好遇上罷了。」謝琰瞥了他們一眼,接道,「當時一起打馬球的人可多得很。」

    坐在旁邊的左千牛衛將軍王方翼不動聲色地補充道:「確實如此,我家的二郎亦在其中。」

    李丹莘看了他一眼,深覺自家長子求親路上多了一頭攔路虎。不過,他瞧著謝琰與李暇玉的女兒卻是怎麼都中意得很——他家正好需要這般厲害的宗婦,日後才能真正立起來。僅僅只是世家貴女,如何能擔得起復興家族之責?

    當然,自覺家中嫡支過於薄弱的王方翼亦是作此想法。若非大郎年紀與崔思相仿,如今已經能說親了,他甚至想為大郎求娶謝家初娘來著。但是想想二郎也不錯,娶得佳婦之後,雙雙赴戰場亦是夫唱婦隨的美談。

    謝琰心中又何嘗不清楚,自家的兒女們在外人瞧來,皆如同洪水猛獸一般。也只有這些親近的人家,才知道他們都是多麼出眾的好孩子。但即使如此,他也從未想過,初娘不過十一歲,李丹莘與王方翼便替兒子瞧中了。自家的女兒,多少人上趕著求娶亦是不為過,但心中怎麼這般酸澀?

    心中一時喜一時憂,幾個傻耶耶頓時面面相覷。

    「這都是他們自己的緣分。」良久之後,他故作語重心長地勸道,「日後讓他們自己選擇便是。你們瞧中的,他們心裡未必喜歡。」說罷,他便給二人斟了滿滿兩杯美酒:「今日是大郎與貴主的好日子,你們可不許說些旁的事!來!喝酒!飲勝!」

    另一側,年紀尚幼的小郎君與小娘子們亦是坐在一處,彼此好奇地相望。他們皆出自相熟的人家,崔、王、謝、李、慕容、高、權等,父母或是友人或已經結為親眷,彼此卻並不完全熟悉。有些甚至剛來到長安不久,見到眾人的時候尚是十分眼生。

    不過,大家雖然性情各有不同,但所受的教養都十分出眾,便是剛開始覺得陌生,相視一笑也便漸漸熟稔起來。

    「我在家中時常頑投壺,其他遊戲卻是半點也不想碰的。聽聞長安如今時興射獵與馬球,改日咱們一同去頑如何?」

    「甚好!我們家在郊外的別莊中便有一座馬球場,平素都只得三五好友一同去頑的。附近還有一片山林,還可狩獵呢!對了,如今貴主成了我家阿嫂,日後也方便將咱們都帶出去。李娘子,你乾脆便加入木蘭衛預備役罷,我們都在木蘭衛當中呢。」

    「木蘭衛的名聲,我在靈州時便聽聞了。我家姑母與表姊妹們都是木蘭衛,我又如何能落於她們之後呢?」

    小娘子們嘰嘰喳喳說得熱鬧,謝涵見其中一位含笑坐在旁邊,態度溫和卻不怎麼出言,不由得稍稍多看了幾眼。那小娘子笑著回望過來,舉手投足間帶著濃濃的書卷氣息,目光卻清澈沉靜,別有一番不同的氣度。

    謝涵自覺有些唐突,朝她頷首以示歉意,那小娘子垂眸,笑而不語。

    這樣一群年紀尚小的郎君們娘子們自由自在地坐著笑談,尚不知他們之間結下了什麼樣的緣分。生死之交、閨中密友,更有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眷侶。皆盡在這次義陽公主大婚之夜,便牽出了紅線。

    許多年後,謝涵如願娶得了晉陽長公主之獨女太康縣主;謝梅初嫁入隴西李氏丹陽房為小房宗婦,與嫁回母家的慕容萱做了妯娌;謝瀟亦與崔簡之次女成功聯姻;謝泊娶了范陽郡公家的女兒;謝澄娶了王昉與崔芝娘之女;謝澈則娶了李遐齡與孫秋娘之女;謝澤娶了陸氏的侄女。其餘的孩子們,亦在各自親眷中嫁娶。尤其崔思,竟執意娶了流放歸來的杜荷與城陽公主之女,一時間傳為逸聞。

    緣分,確實妙不可言,或許起於一念之間,或許起於無數飲宴頑耍的場景內,或許起於並肩作戰的經歷之中——而父母所求的,無非便是子女的安康和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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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結縭之緣

    這一日,華美壯麗而又精緻的大明宮迎來了一場婚禮。鐘鼓禮樂齊鳴間,俊美英武的新婿帶著儐相步入宮城之內,而不久之前才裝飾一新的公主寢宮卻顯得有些空落落的。寥寥無幾的宮婢避在角落中竊竊私語,院子中尚坐著幾個懶洋洋的執棒宮人,臉上亦是絲毫沒有笑意。當他們偶爾覷向寢殿之內時,甚至帶著輕慢之態。

    寢殿中央,身著花釵翟衣的女子微微垂首,端正地坐在短榻上。鴉發疊鬢、釵鐶絢爛,重重衣飾之間,露出一段彷彿承受不住九樹花釵的雪白柔嫩的頸項,格外引人遐思。而倘若有人靠近細看,便能瞧見她低垂的蛾眉,略微上挑的鳳目。便是濃厚的脂粉重重遮蓋,亦是掩不住她天生麗質的風華,端的是秀美非常。

    她靜靜地坐著,彷彿已經習慣宮婢的慢待,神色間竟是無悲無喜之態。唯有交疊放於大袖之下的雙手,攥得緊緊的,方能透出她的忐忑不安。恍惚之中,她覺得外頭的鐘鼓禮樂忽近忽遠,竟像是從另一方世界中傳來似的,與她毫無干係。

    自由、旨意、婚事,短短三兩月之間,她與妹妹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一切,皆是由那位偶爾經過封閉宮室附近的太子阿弟帶來的。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當封住十幾載的院門被砸開的時候,他們彼此無言對望的情形。她抱著妹妹瑟瑟發抖,滿以為今日便是她們的死期,而他的淚水卻潸然而下。然而,她更無法忘記,這一切皆是誰帶給她們的。母債子償,她們並不欠他什麼。

    不過,直到如今,她都覺得一切似是有些不真實。走出幽閉多年的宮室,嫁得佳婿,皆是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希冀與願望。原本以為隨著時間流逝,已經絕無可能實現,如今卻盡數成為現實。然而,變化發生得實在太快了。她尚來不及反應過來,便已經妝扮精緻地坐在了此處,猶如這只是一個她不願清醒的美夢。

    或許,確實只是一個夢罷。即使如今身處奢華的宮室當中,旁邊卻依舊空無一人,寂寥得彷彿冷宮一般。

    「阿姊!」一聲含著喜意的輕喚,令盛裝的新婦不由得抬起首來。

    循聲望去,便見妹妹難掩喜色地快步行來,跪坐在她對面:「阿姊,我方才遠遠地瞧了姊夫一眼,委實不錯。阿兄覺得他年紀小,家世沒落,不堪良配,但我卻覺得很是出眾。既是行武之人,瞧著便十分可靠,日後也能保護阿姊。」

    「……良配?」她輕輕地笑了笑。

    那人為她們選擇的,如何可能會是什麼良配?或許不過是從一個囚籠,換成另一個囚籠罷了。便是貴為金枝玉葉又如何?她的驕傲與榮光,早便被狠狠地打落在泥地中,不敢有任何奢望了。年紀尚輕時,也不是不曾幻想過未來的駙馬從天而降,將她救於水火之中。如今,卻是駙馬無端端地受她所累,不得不娶了個不得皇后所喜的公主。

    這樁婚事,或許從頭至尾都並非什麼喜事。故而,宮室內外皆毫無喜色,鐘鼓禮樂齊鳴也只見隆重,不見欣然。或許連那位駙馬都尉亦是如此想的罷?娶了一個年紀比他大十一二歲的女子,皇后又懷恨在心,他如何可能歡喜得起來?

    「阿姊,莫擔心。」妹妹依偎進她懷裡,「出得宮之後,就再也不會比當初更難熬了。便是那駙馬沒有識得金鑲玉的眼光,至少也可逍遙自在些。過些日子我成婚之後,便可時常去尋你。咱們不管什麼駙馬,就像往昔那般住在一處,再也不分離。」

    「好。」她終於露出淺淺的笑容,答應下來。儘管她心中無比清楚,武皇后絕不可能讓她們姊弟妹再聚首。她怎麼可能容許他們三人和樂融融地在一起?既然她當初能宮內宮外地隔絕他們的音訊,如今亦能將他們支使開來,均遠遠離開彼此,繼續令他們受盡煎熬。

    喧鬧的聲音漸漸近了些,幾個年長些的女官滿面矜持之色步入宮中,將宮人與宮婢都支使起來。姊妹二人卻彷彿只是宮室當中的擺件一般,被她們視如不見。便是心中再如何鬱怒,也不能在如今這個時候發作。更何況,對方是武皇后身邊的人,又能拿她們如何?

    幾首催妝詩作過之後,催婦的聲音齊齊響起來。並未等多久,她便撣了撣衣袖,緩緩舉起鑲滿珠玉寶石的扇子,遮住了面容。兩名女官虛虛地扶著她,漫步走出寢宮。

    立在屋簷下,她望向階下的少年郎,正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眸。那雙猶如墨玉般的眸子中,沒有任何一絲陰霾,唯有愉悅與喜意。她感覺到自己心中一動,似有什麼困住她的藩籬正在這兩道目光中寸寸碎裂。

    奠雁禮後,二人齊齊前往殿中拜別帝后。她抬眼看向端坐在御座上的帝皇,對方的視線在她臉上略停了停,倏然露出了幾分懷念之色。旁邊的武皇后投來的目光卻是冰冷無比,彷彿並不是在看著一位晚輩,而是積年的仇寇一般。便是如此,她亦是高高在上的。一眼望過來的時候難掩厭惡與不喜,卻彷彿她不過是一指便可碾碎的蟲蟻。

    她迅速地垂下眼,原本心中湧出的些微喜意瞬間便被驅散了。父已不是父,母亦並非母。她怎麼能忘記,自己一直身處在危險之中?送她登上婚車的人群中,臉色蒼白的阿弟勉強露出笑意,袍袖翻飛間,是清臒得彷彿隨時能倒下的身軀。她匆匆地望了他一眼,沒有機會叮囑他什麼話,更沒有機會聽他說什麼,便已經上了婚車。

    直至此時,她才發覺自己渾身冰冷、汗濕重衣。她極力想要忘記方才所見帝后的神態,卻始終止不住心中升起的陣陣寒意。直到婚車停下時,方勉強恢復常態,繼續舉扇走向青帳。一路上,她的衣袖時不時會觸著駙馬的衣袂,環珮叮噹間,這種有人陪伴的感覺終於讓她平靜許多。

    同坐床榻,同牢合巹。

    九樹花釵取下,鴉髮披散,洗盡鉛華。她絞著手咬了咬唇,抬起首,望著旁邊端坐的少年郎,心中滿是不安與蕭索。對方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忽而抬起眼,朝著她微微一笑,喚道:「公主,可要安歇?」

    這一剎那,覆蓋在她身上的黑暗彷彿盡數被明光覆蓋。冰冷而又柔弱得奄奄一息的魂靈,亦猶如復生一般,顫顫地破土重生。而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的暖意,終究令她徹底活轉過來。

    駙馬年輕的眉眼猶如霧一般散去,恍惚間,她覺得自己似是在做夢。卻不知為何,夢見了十年前他們成婚時的景象。那時的她何曾想過,自己竟能得到一位這般好的駙馬?彷彿之前所受的那些苦難,都是為了換得他一般。

    白霧瀰漫的夢境中,她不敢隨意行走。恍惚間日光投射而下,飄飄蕩蕩的霧氣俄而消失,露出一片蒼茫的原野。兩匹駿馬奔馳而過,停在草原邊緣的河畔。自駿馬上翻身而下的騎士幾乎是急切地擁抱在一起,在草地上翻滾了幾圈,竟齊聲笑了起來。

    她驚了一跳,仔細看去,才發現其中一人是位著了胡服的女子。那女子笑容明豔,更襯得姿容絢麗奪目,眼角眉梢之間皆是綿綿不絕的情意。她緊緊地抱著男子的臂膀,低聲嘆道:「前幾日接不到你的消息,我險些想徑直帶著人來尋你了。若是和薛延陀那回一樣,將你弄丟了可如何是好?」

    男子輕輕地啄吻著她的臉頰頸項,曬得微黑的皮膚依舊掩不住俊美的容貌:「便是我丟了,遲早也會回來尋你。不尋著你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卻不願意再與你分離。」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白白耗費了這麼些年的時光。」

    而後,男子終於吻上了她柔軟的嘴唇:「不過,往後你若是出戰,必須早些告知我!突然在戰場上瞧見你,我簡直是又喜又驚——」

    「到底是喜多些,還是驚多些?」

    「當然是喜多些……」

    耳鬢廝磨,纏綿不已。她臉頰羞紅,退後數步,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夢見旁人在一起。不過,畫面一轉,便又見這一家人重聚的場景。這一雙看上去顯得很年輕的父母,卻已經有了荳蔻年華的兒女,均是笑容晏晏。

    不知為何,她內心深處忽然生出些悵惘之感。這麼些年來,她與駙馬什麼都好,只是到底少了一個孩子。妹妹亦是如此,婚姻美滿,卻始終不曾有孕。難不成,當年在冷宮之中時,發生了些她們並不知曉的事?斷絕了她們成為母親的希望麼?按理說不該如此,阿弟的子嗣便延延綿綿,全無異狀。武氏應當不可能行這種沒有意義的陰私之舉罷。

    自夢中悠悠醒來,便聽見身邊人正在喚「公主」。

    她張開雙目,玉臂微舒,挽住身畔結實的長臂,依偎在他懷中。

    「公主,做了噩夢?」

    「不,並非噩夢。只是夢見了我們成婚的時候。」

    「那便是美夢了。」依舊年輕俊美的駙馬笑著道,「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咱們雙雙轉世為人,又結為了夫婦。」

    「當真?」她欣喜地笑起來,「莫不是我在佛前許的祝願成了真?明日正值休沐,你陪我去禮佛如何?我這段時日抄了些經書,正好在佛前供起來。」心中轉瞬又想到,莫非她所夢的,亦是轉世為人後的情景麼?他們終究會擁有自己的孩兒血脈?終究能擺脫加諸於身上的鎖鏈,自由自在地生活?

    莫非阿娘、阿妹與阿弟亦是如此?若是當真,那這一輩子應當遭受這些,她亦已經不恨不嗔不怨了。

    「也好,在佛前多供些香油,那些比丘想來應該很是高興,佛祖亦然罷。」

    「你這般說,對佛祖太不敬了。不若捐個金佛身?可惜資財似乎有些不夠使。」

    「禮佛只需誠心誠意便足矣。你抄的經書,足可比得上捐建佛寺的功德了。無須刻意如此,不然反倒是著相了。」

    「這倒是……」

    「比起禮佛,不如陪著你在家中歇息呢。」

    「不成,我已經歇夠了。」

    喁喁低語,依稀傳出錦帳。窗外,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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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9 00:33:2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 千古女帝(上)

    永徽二年秋,皇帝陛下的漫長孝期終於結束。象徵性的除服儀式甫過不久,這位陛下便頒發敕旨,執意立武貴妃為後。群臣雖對武貴妃無子頗有微詞,遍數後宮之內卻再無品性絕佳的嬪妃,於是只得接受現實。至於那些反對之聲,或是有所圖謀,或是純粹為反對而反對,皇帝絲毫不放在心上。

    永徽三年冬,武皇后生嫡皇子弘,皇帝大悅,大赦天下。次年,尚在襁褓中的三皇子弘遂被立為代王。弘生而體弱,但帝后二人對他珍愛有加,甚至不惜帶在身邊親自照料,一家和樂猶如民間夫妻父子。不久之後,皇帝陛下便發冊書,封代王李弘為太子,由是東宮之位塵埃落定。

    永徽五年冬,帝后前往太宗文皇帝的昭陵祭拜。歸長安途中,武皇后生四皇子賢。他是帝后第二個成活的孩子,生性聰敏,容貌俊秀出眾。旋即,皇帝冊封他為潞王,賜萬戶封邑,很是寵愛。他與太子李弘一樣,由帝后悉心教導長大。

    永徽七年春,武皇后又生五皇子哲。或許是因生產有些不順之故,這位五皇子並不似兄長們那般聰慧,不過性情很是柔和。武皇后教子嚴格,時常覺得他「朽木不可雕也」,但皇帝陛下卻覺得「五郎憨直可愛」,嚴母慈父,由此可見。年滿五歲時,李哲便被封為周王。

    永徽十二年初夏,武皇后生六皇子旦。生李旦時,武皇后已經年近四十,皇帝陛下亦是不年輕了,對這位老來子猶為寵愛。不多時,李旦便被封為殷王,遙領冀州大都督之位。殷王殿下繼承了自家阿爺對書法的喜愛,工草隸,父子二人在喜好上十分投契。

    永徽十五年春,武皇后終於生下二公主,皇帝陛下頓時欣喜若狂。因公主體弱,自幼在道觀中記名修行,道號即為封號,人稱「太平公主」。由於她是期盼多年才降生的幼女,帝后對她視若珍寶,幾乎不忍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無論這些要求到底是否合理。若非太子李弘、潞王李賢對妹妹的教養甚為嚴格,姊姊義陽公主與姑母們亦經常將她帶在身邊,還不知這位小貴主會養成什麼無法無天的性子呢。

    縱觀皇帝陛下膝下的六子二女,其中四子一女皆為武皇后所出,由此可見其榮寵之盛。又且,皇帝陛下素有頭疾,偶爾暈眩不能視物,在政務繁重時,便時常讓武皇后替他朗讀奏摺。如此數年後,武皇后對政務逐漸瞭解,偶爾亦會與皇帝陛下議論政事,眼光十分獨到犀利。皇帝陛下覺得她的眼界絲毫不次於那些重臣,便索性與她一同批閱摺子,時常情不自禁地在群臣跟前誇耀皇后之聰慧。

    諸位大臣自然不滿皇后參與政事,紛紛上摺子彈劾,皇帝陛下視如不見。更有御史污衊武皇后之居心,又將她與長孫皇后、杜皇后兩位賢後相比。皇帝陛下震怒,更是不加理會。說得越發慷慨激昂者,官途越發停滯不前,再如何諫言,皇帝只作不見。

    於是乎,憤而辭官者有之,偃旗息鼓者有之,甚至於曲意逢迎者亦有之。不同之人,皇帝陛下與皇后殿下自有不同的應對方式。憤而辭官者便放走,偃旗息鼓者當作不曾瞧見,曲意逢迎者則著重考察。若鷹揚衛或木蘭衛查出任何罪行或不軌之舉,便按大唐律判罰,流放出長安,終身不得為官。

    沒有多少人知道,因著這些事,無論是皇帝陛下或是皇后殿下,皆與心腹愛臣展開了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

    皇帝陛下召見的人,包括近年回京擔任尚書左僕射的崔子竟崔相,與鷹揚衛大將軍謝琰、左金吾衛將軍慕容若、左千牛衛將軍王方翼等人。君臣幾人坐在甘露殿內,姿態優雅地煎茶煮茶,在裊裊茶香中討論著政事與政局。

    負責記錄起居注的起居郎照舊被關在外頭,委委屈屈地和千牛備身們面面相覷,內心中沉痛不已——這已經並非第一回了,堂堂鷹揚衛大將軍謝琰居然又一次搶了小小起居郎的差使,是可忍孰不可忍!

    「眾位愛卿也知曉,朕的頭疾發作越發頻繁,扎針後雖可緩解,但亦不可再費心費力。」皇帝陛下平靜地道,「這些年已經遍訪名醫,此症候依然不能治癒,朕很失望,卻不得不接受現實。只是如今太子尚且年幼,政務不可能全由他做主。便是想交給他,朕也不能完全放心。倒是皇后,到底隨著朕看了十餘年的奏摺,眼光手段謀略樣樣不缺,方能擔此重任。」

    崔子竟崔相受封太子太傅,悉心教導太子為人處事,對這位除了體弱之外無可挑剔的太子殿下亦是頗為滿意:「臣以為,陛下如今帶病理政甚為不妥,交給太子殿下與皇后殿下方為合適。眼下政事清明,並無災禍之事發生,邊疆亦是甚為穩定,故而陛下自然須以保養龍體為上。休養一段時日之後,再勤於政務亦是不遲。總歸三省六部皆在陛下掌管之中,閒來便當作故事聽一聽政論便罷了。況且,不論是皇后殿下或是太子殿下,皆是陛下親自教出來的,所思所想必不會違背陛下的意思,又有何可擔憂之處?」

    雖說君臣二人關係非比尋常,既是知己又是友人,不過崔相依舊說得略有幾分委婉之意。饒是如此,他所言亦是切中了皇帝陛下心中所思,不自禁地放聲大笑起來:「子竟說得是!那些彈劾皇后的摺子都擔心她會主導朕的想法,卻不知若非朕願意放手,她又如何能走到如今?朕從來不可能懼怕皇后的能力與才華,亦絕無可能懼怕她聲勢太大凌駕於朕之上,將朕架空。」

    三省六部,皆是他的心腹愛臣。十六衛的兵權,幾乎皆在他掌中。他只要信手一拈,便有五六位軍功赫赫的將軍可供他隨意驅策。這些年輕的將軍皆是他一手提拔,安置在了幾乎所有的關鍵位置上。隨著先帝朝舊將老臣的逝去,獨屬於他的王朝早已打造得緊密嚴實,任何人都不可能撼動。

    只可笑那些憂心忡忡的言官卻看不見這些,兀自只知自說自話,或者為了搏名而不惜一切。更有些人試圖夾雜在其中伺機而動,他倒是想瞧瞧這些人究竟試圖做什麼。若有不軌之意,絕不會手軟。

    「若非太子殿/下/體/弱,便是將政事全交過去也並無不妥。」謝琰道,「而今有皇后殿下分擔,太子殿下既能監國理事,亦不會太過疲憊,確實再好不過。」近些年來,他已經無數次想到前世那位女帝。她的羽翼,確實是皇帝陛下親手替她豐滿起來的,最終能不能一直控制在他手中,或許如今誰也料想不到。

    聞言,皇帝陛下亦是嘆息道:「若非三郎體弱,朕又何須如此?以他的能力,朕對他倒是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但他的身子骨……朕實在捨不得讓他太過勞累。不過,便是再如何不捨,他今年已經十五歲,也是時候開始監國理政了。幸好四郎、五郎、六郎幾個都隨了皇后,身子骨強健……只可惜三郎和太平……」

    眾臣互相瞧了瞧,覺得是時候轉移話題了。於是,王方翼便道:「陛下何不駕臨驪山溫泉?這些年陛下起居皆在大明宮,已經很有些日子不曾出京了。既是休養,東都洛陽太過繁華,不若往驪山行宮,泡一泡熱泉溫湯。」

    「朕突然覺得,王愛卿似是比朕更懂得如何休憩。」皇帝陛下眯著眼睛笑道。

    「陛下謬讚。若論起休憩,臣又如何能比得過諸位貴主呢?尤其是衡山長公主,對這些頗有心得。陛下不妨召見駙馬都尉崔希,問一問他?說來,慕容對這些也頗為通曉——」

    「……臣覺得,王將軍所言極是。附議。」

    「慕容愛卿,不可敷衍朕。嘖,朕怎麼將妹夫給忘了,趕緊將他叫過來,仔細問問。」

    同一時刻,甘露殿後的延嘉殿中,武皇后也召見了她的心腹們。為首者便是定敏郡夫人李暇玉,以及崔相家的王夫人、義陽公主、衡山長公主、崔菀娘、謝紅染、謝梅初等。這些貴女們,皆儘是木蘭衛的核心人物。由此可見,木蘭衛與武皇后亦已是緊密相連,幾乎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女子們小聚,自然並不只是煎茶而已——便是強悍如木蘭衛中的這群女猛士,偶爾亦會如同尋常女子那般,享受閨中的那些小樂趣。譬如剪花簪戴,又如染紅指甲,或者拿著新進上的面脂、口脂與香餅品評議論一番。

    義陽公主給年僅三歲的愛女染了幼嫩的指尖後,回首一看,不到兩歲的妹妹太平正趴在她膝邊,好奇地看著她紅色的指尖。於是她笑了笑,拿起鳳仙花汁與細紗,也給她纏了起來:「小小年紀便是個愛美的,待會兒再給你挑幾朵花簪戴上。」

    太平公主雙目晶亮,咿咿呀呀地跟著說起來:「花兒,簪戴……花兒……我也戴……」

    「小傢伙,你哪有什麼頭髮能簪戴花?」衡山長公主笑起來,輕輕戳了戳她肥嫩的臉頰,「給你編個花環戴一戴罷!染娘手巧,趕緊些,給這兩個小的編兩個花環。來,來,你們去看著染娘怎麼編。」

    武皇后不緊不慢地打開犀角細筒,指尖挑了一抹口脂,細細看了看:「這種顏色也只得她們這些年輕女娘用,我倒是不合適了。」而後,她靠在隱囊上,似笑非笑地望向李暇玉與王夫人:「最近那些御史都不肯安生,想來你們也已經有所聽聞。」

    「何止是我們?」李暇玉回道,「長安城內,如今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也不知他們是如何想的。」王夫人接道,「既是聖人的旨意,又合情合理,便只管遵命就是了,何須如此?」

    「在他們看來,我處理政務自然既不合情又不合理。」武皇后微微一笑,「便如同當年你們一個領兵出征,一個建女醫學館一般,教他們說得大逆不道,彷彿頃刻間天就要塌下來了似的。他們……倒也罷,我並不放在心上,只是擔心其中有人心懷不軌。」

    李暇玉挑起眉:「殿下發現了什麼?」

    「只是懷疑罷了。」武皇后垂下眼,淡淡地道,「雖與澤王(大皇子)與許王(二皇子)並無多少母子情分,但我私心裡卻不願他們被人利用。陛下一向重情,可經不得這些事。」

    「……」李暇玉心中微微一凜,最終卻只化為微弱的嘆息:為母則強,世間事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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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本篇是武皇后的登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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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 千古女帝(中)

    幸而,武皇后所憂並未成為事實。

    大皇子澤王與二皇子許王年少時即被聖人厭棄,二人之母又犯下彌天大錯,至今楊氏仍封在宮室中抄經思過,劉才人則因意圖對皇嗣不利賜鴆酒自盡而亡。更何況,武皇后生下四子,論身份皆為嫡出,個個都比他們更符合宗法。故而,明知奪位毫無希望,他們自是不敢再行差踏錯半步。有人心懷不軌欲與他們聯繫,煽動他們搶奪東宮之位,他們竟慌慌張張地入宮稟報了聖人。聖人聽聞之後,嘆息一聲,待他們溫和了許多。

    至於那些利慾熏心之輩,則被聖人與武皇后毫不容情地處置得乾乾淨淨。為了以儆傚尤,均以謀逆罪論處,首犯與從犯皆處斬,親眷則流放嶺南。堂堂官眷世家,皆痛哭哀啼地走出了長安城,徒步南下的犯官眷屬隊伍竟延綿數十里。

    目睹此事的太子殿下心中不忍,禁不住替那些無辜婦孺幼子求情,武皇后駁回了他的摺子。母子二人激烈論辯之後,皇后殿下目送他步伐沉重地走出殿去,忽而對守候在身畔的李暇玉道:「他自小性情便如此慈和,我本以為聖人教了他這麼些年,他也開始監國聽政,也該有些改變了。卻不料,如今竟為了這些無干之人與我辯駁起來。也不知太傅是不是與他說那些聖王之道說得太多了!」

    顯然,她還在氣頭上,甚至有些遷怒太子太傅崔子竟,李暇玉心中苦笑,搖首道:「太子殿下生性仁慈,本是聖君之像,殿下為何而怒?」她倒是打從心底喜歡這位太子殿下,若非他心善之故,前世她與妹妹恐怕至死都會被遺忘在深宮當中。

    武皇后瞥了她一眼:「你我之間還說這些虛的作甚?聖君,只不過是後人美化而已。為君王者,若是一味仁慈如何能成事?心有溝壑,胸懷大度,都是應該——但該殺伐果斷的時候,斷不能手軟!這便如同你們在戰場上之時一般,勝機稍縱即逝,若是放過敵人,他日受罪的便是自己!」

    「是,無論再如何仁善,也須得遵從律法行事。此番謀逆事,並無任何錯漏之處,也沒有冤枉他們。膽敢挑撥天家父子兄弟之情,與謀逆有何分別?太子殿下如今尚且年少,心中或許很清楚輕重緩急,只是不忍見血腥哭泣罷了。若是經歷得多了,說不得以後便能泰然處之了。」也許,能夠泰然處之,對他而言,心裡反而更輕鬆一些罷。

    武皇后微微頷首,嘆道:「須得讓聖人好生教一教他才好。」

    於是,聽聞此事的聖人特意將太子殿下喚到驪山行宮,父子倆關上殿門獨自對談。

    當太子殿下走出宮殿的時候,秋風灌滿了袍袖,整個人都彷彿要飄飛起來。他仰著首望著碧空,長長一嘆。奉命前來稟報鷹揚衛消息的謝琰忽然停下腳步,覺得眼前這個蒼白瘦弱的少年郎似乎並不適合宮廷,更不適合那個御座。

    他確實聰慧敏銳、才華出眾,但他同時也十分慈悲,心腸很軟。即使學了這麼些年的帝王心術,他依然不忍心。也許他並非不能做那些殺伐果斷的決定,但這些事壓在他心中,遲早都會讓他越發愧疚、越發多思多慮。

    他曾經很感激,前世亦是這位太子殿下將受困的兩位姊姊救出深宮,才給了他和公主那一段相守的緣分。但如今,他卻覺得十分憐惜,不願眼睜睜目睹著他因病情深重而早逝。但即使再憐惜,作為臣子,他又能做什麼?他是嫡長子,太子之位注定是他的。若只是病弱,並不足以讓帝后與眾臣改變宗法繼承的原則。

    「三郎,我也想幫一幫他。」李遐玉聽聞後,亦只能嘆息,「不過,他就是那樣的脾性,自小如此。若非他這般仁慈,也便不是他了。或許,這便是他的命運罷。只能讓醫者們注意些,小心他病情發作罷了。」

    不過,無論再如何謹慎,他的命運或許都是無法改變的——

    永徽二十六年秋,皇帝陛下頭疾再度加重,帝后同往驪山行宮休養,命太子監國。太子弘因政務出行東都洛陽,而後病情反覆,於合璧宮綺雲殿猝然崩逝。消息傳至驪山之後,帝后哀痛不已。太子是皇帝陛下與武皇后第一個成活的孩子,兩人對他的寵愛與期盼人盡皆知。即使他們之間曾發生過分歧,後來也猶如水過無痕一般消失了。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作為父母,心中的悲傷可想而知。

    悲痛之下,皇帝陛下堅持將他追諡為「孝敬皇帝」,並將他以天子禮儀葬入自己的乾陵之畔。眾臣皆不敢亦不忍心反對,只得由他去了。由於太子並沒有留下任何子嗣,太子妃裴氏移出東宮後,只能在大明宮中居住。裴氏遂上表,堅持入道觀修行,作為居士持齋。武皇后索性在她所居的宮室附近修了女冠觀,便於她修行生活。數年後,裴氏去世,被封為「哀皇后」,與「孝敬皇帝」合葬。

    太子弘去世次年,潞王李賢被繼立為太子。與兄長相比,這位太子殿下更似他們的父母。他不但聰慧敏捷,才思橫溢,且性情果決,身體亦很是強健,禮樂射御書數無所不通。

    作為太子,他幾乎是無可挑剔,足以撫慰帝后痛失一子的苦楚。因好文之故,他更召集文官主持註釋了《後漢書》,由是獲得了朝野內外的稱讚。

    對於這位太子殿下,尚書省左僕射兼太子太傅崔子竟亦是十分滿意,私下對愛徒謝琰道:「修書註釋,果然是獲取名望的好辦法。昔年濮王(魏王李泰)曾修《括地誌》,庶人承乾便大感威脅。後來我陪著聖人製法帖,惠及天下,濮王與庶人承乾都曾想過搶奪這番功勞。如今之舉,皆是太子自己所想,並沒有人指點過他,你覺得如何?」

    謝琰眉頭一動:「幸而不似濮王。」作為太子,樹立威望理所應當。但若是身為王爺,通過修書或者註釋來博得名聲便不是什麼好事了,足可窺見其勃勃生發的野心。

    這位太子殿下在兄長位正東宮時,從未踰矩過,甚至經常與弟弟們一同鬥草鬥雞頑耍,很是隨性。到了如今,他卻毫不吝嗇地展現他的能力,顯然是為了獲取更多的支持。或許他無意與已逝的兄長爭搶什麼好名聲,但作為未來的帝皇,卻不得不擁有這些好名聲,否則又如何能鎮得住底下的群臣?

    崔子竟嘆息道:「確實,有君如此,為臣者當可滿足了。不過,我怎麼覺得,你們卻似是格外謹慎?連九娘亦勸我小心朝中有小人作祟,莫令太子殿下有所損傷。經過當年澤王許王一告,還有人敢跳出來?」

    「同父異母兄弟挑撥不成,同父同母兄弟亦可能離間。」謝琰只得如此提示道。前世,這位太子殿下便是因小人之故,與帝后及兩位弟弟之間起了齟齬,以至於受陷於謀逆冤案之中。倘若被那些猶如禿鷲一般的小人發現這種「機會」,便會奮不顧身地撲過去,無所不用其極。逼人自盡,或許最終也不過是輕飄飄的「畏罪自盡」四字而已。

    崔子竟挑起眉,沒有再細問,卻也格外注意起眾臣的品性來。但凡有阿諛不端、秉性殘忍者,皆發去不得實權的部門,一旦沒有能力或犯下大錯,便立刻黜落,永不敘用。

    在眾人嚴防死守之下,連續數年都並未出任何紕漏。有人試圖傳出流言,也當即被鷹揚衛或木蘭衛徹底掐滅了。而帝后與太子之間的關係,雖因政見之故有些矛盾,卻依舊親密非常。畢竟,有「孝敬皇帝」舊事在前,武皇后也已經有些習慣兒子們的反對意見了。

    然而,永徽三十年春,吐蕃使者突然來訪,指明求剛及笄的太平公主和親。皇帝陛下與武皇后當然不可能答應。但此時吐蕃勢大,消滅了東西吐谷渾,對西域都護府與沙州、肅州、甘州、涼州等地虎視眈眈,明言拒絕極有可能引發一場大戰。於是,帝后只能以太平公主尚在道觀修行為名,另擇宗女封為公主和親吐蕃。

    不過,吐蕃使者氣焰極高,堅持贊普想娶的是天子親女。素來疼愛幼妹的太子殿下怒不可遏,當堂怒斥其狼子野心,旋即向帝后請戰,要求親征。

    皇帝陛下考慮了數日,鄭重地將太子託付給了老將契苾何力、心腹謝琰與慕容若。

    永徽三十年秋,大唐雄師西征吐蕃,借吐谷渾所剩之精兵,步步緊逼。經過長達兩年的鏖戰,終於收復吐谷渾舊土,建立了青海都護府。不過,眾將領歸長安之後,卻先後病倒,太子殿下亦在其中。

    永徽三十四年,太子賢崩逝,帝后大悲,封其為「孝章皇帝」,以天子禮儀歸葬乾陵之側。皇帝陛下痛失兩位愛子,引發舊疾,身體不堪重負,旋即病倒。太子未立,無人監國,武皇后隨即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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