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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水際]篆香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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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早已中毒

  汪昱的人如蝗蟲往燕王府撲來,大門與東西兩個角門處瞬間擠滿黑壓壓的兵士。

  「速戰速決,必須在兵馬司的人來之前衝進去!」

  王府大門在強力猛攻之下顫如薄木。

  汪昱所帶的人,除了潘副將手下的精銳,還有其他衛國公府這些年籠絡的高手及豢養的死士,不但人數多,且戰力極強,比起燕王府內養在戲園子中的高手,也明顯佔了優勢。

  這邊燕王府護衛反應過來,已迅速與汪昱的手下纏鬥在一起。

  雙方都是功夫在身的人,攀越兩丈的圍牆根本不是什麼難事,霎時間,牆頭便刀槍箭矢你來我往,戰了個人影難分。

  外頭汪昱的人知命懸一線,瘋狂圍攻,燕王府的人縱使全力相拼,奈何牆頭位置有限,且戰線又長,對方畢竟人多,不一會兒功夫,就開始擋不住瘋狂往裡撲進來的人。

  阿文不在府內,王府中的護衛領頭的是桂官,他一咬牙,命令小曲道︰「速速帶上王妃撤走,這邊我們最多能再擋上一刻。」

  話音剛落,一柄長劍閃著銀光衝他面門而來。

  桂官一個鷂子翻身,躲過劍鋒,左右手齊上,雙劍舞出劍花,擋住來人,就在同時,他身旁一人一聲悶哼,捂著肚子從牆頭跌落下去。

  形勢愈加緊張!

  小曲匆匆跑回芝蘭閣,轉達了前頭的情形。

  靈芝則聽說是汪昱,先是百思不得其解,後反而鬆一口氣。

  不是宮裡的人,說明宋珩那邊應是暫時無恙,看眼下情形,汪昱恐是要衝著她來,目的還在對付宋珩。

  不過也說明,宋珩的計劃終是出了紕漏,汪昱這一圍攻燕王府,勢必會驚動宣德帝,那她若暴露了密道,對他們有百害而無一利。

  靈芝沉聲道︰「我要見汪昱。」

  小曲有些不放心,那個瘋子,此時窮途末路,會不會拼個玉石俱焚?

  「王妃,您先從密道避開吧!」

  靈芝搖搖頭,她明白汪昱再強橫也不過是強弩之末︰「我若離開,他們必會殺王府中人以洩憤,你放心,我敢見他,自然是有辦法對付他!」

  她看看天色,只要她能拖延兩刻,時間就差不多了。

  「那您不能離開芝蘭閣。」小曲仍是放心不下。

  靈芝點點頭︰「你跟他說,我在這裡等他。」

  得到命令的桂官等人迅速往後回撤,踩著梅林積雪,將芝蘭閣圍在中央。

  汪昱沒想到靈芝此時此刻還有膽量主動提出要見他,心下暗爽。

  要不是她主動表明自己的位置,他們衝進王府內,還得大肆找尋一番,這樣一來,只要圍住這閣樓就行了。

  汪昱心急如焚,他們這般陣仗,不一會兒便會驚動兵馬司的人,他帶著眾手下,緊跟在桂官等人身後,衝芝蘭閣過來。

  靈芝站在閣樓內,院門大開,汪昱來到門外,一見到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安靈芝獨自一人待在院中,心下大喜。

  不過他也不敢再往裡去,來到門外便停下,平素裡含笑如玉的臉陰沉著,似罩了一層霜,眼看著靈芝,心內卻在盤算如何將靈芝快速拿下。

  「世子敢如此大動干戈,想來病已經差不多好了?」靈芝語帶譏誚。

  汪昱臉上閃過一抹艷紅,靈芝這是明顯在說他恩將仇報。

  汪昱咬住碎牙,冷哼一聲︰「燕王又能好到哪兒去?虛偽小人,無恥騙子!你以為你們假裝中蠱毒,能騙到我?」

  靈芝抿起嘴角︰「世子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就該誠心實意被你騙似的。卻是允你害人,不許我們反傷了?如今你已無路可走,還是盡早放下刀劍吧。」

  汪昱雙手背在身後,示意兩旁護衛悄悄往前摸去。

  「廢話少說!王妃若不想王府內血流成河,便乖乖跟汪某走吧。否則,勿要怪汪某大開殺戒了!」

  靈芝毫無懼意,微微笑著看向汪昱︰「世子這般著急,莫非不想要解藥了?」

  汪昱眉頭微皺了皺︰「什麼解藥?」

  靈芝淡淡一笑︰「世子可能有所不知,為了讓你的病早日治癒,我特意給你的香藥中加了仙茅。難道世子最近沒感覺到什麼異常嗎?」

  汪昱瞳孔縮了一縮,腦中「嗡」地一聲。

  仙茅?異常?

  他為了早些留後,這些日子都勤奮得很,加之靈芝送上的解藥確實對症,時日漸久,確實覺得體力有些不支,但在行事之時,卻又越來越亢奮威猛。

  完事之後,又會心跳加速,頭暈目眩一陣。

  他還以為這是他消耗體力太過的症狀,更何況,他當日可是將那藥香給衛國公府上的香師都掰碎了捏細了自己看過,根本沒發現有什麼毒害的香料啊?

  汪昱咽了口唾沫,他長期尋求解藥,對仙茅這一類有壯羊功效的藥草自然是極有研究,但仙茅的氣息極特異,混在甜香之中,怎麼會嗅不出來?

  他陰森森看向靈芝︰「你什麼意思?想嚇唬我?你那藥香中根本沒有仙茅草的氣味兒!」

  別說他沒嗅出來,就連那些制香師都沒辨出來!

  安靈芝定是詐他!

  靈芝挑起一角眉,微微笑道︰「因為我用仙茅,加了其他香料,配制成了一味擬香。混在解藥香中,世子當然嗅不出來。」

  汪昱仍是不信,制香的人都知道,世間萬物,其性若相同,其息也有相通之處。

  就算是制作擬香,也得同類物配制,香氣才會接近,仙茅怎能擬出甜香來?

  他仍然篤定靈芝是詐他,恐夜長夢多,一咬牙,準備招呼身旁眾人強攻。

  此處離靈芝只有幾步路的距離,以他的本事,在這個位置對靈芝放出袖箭,有七分把握能傷她。

  思及此,他猛的抬手,可往常做起來迅如閃電的動作,如今抬胳膊卻慢如書生一般,按下袖箭的手更是費勁兒,幾乎是用盡力氣才放出那一箭。

  小曲輕聲一笑,飛起攔下汪昱袖箭,譏諷道︰「世子是在玩繡花嗎?」

  汪昱頭冷汗直冒,他方才奔馬逃命之時已覺疲累,還以為只是消耗過大,是以一直不曾親自動手。

  這一動手,才驚覺自己的體能已低至如此地步!

  莫非真是中毒?

  靈芝幽然道︰「世子是同道中人,不相信我也正常。你此時在想,我如何將仙茅藏在擬香之中為人所不察吧?」

  她嘴角挑起冷笑︰「只因那仙茅所擬之香,乃是你隨身佩戴的蠱毒解藥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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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6 00:26:28 |只看該作者
第430章 窮途末路

  汪昱渾身哆嗦,冷汗如雨下!

  他終於知靈芝所言非虛,蠱毒解藥,其中用料有六分和仙茅相通,若用仙茅,確實能擬出那味道!

  但他就算嗅到那味道,也自會以為是解藥本身的氣息,何曾想到過是他所用解毒藥香中的擬香來?

  仙茅,他頭一陣眩暈,任他千防萬防,還是著了安靈芝的道兒!

  不過,汪昱咬了咬牙,無妨,只要逃過今日,他再慢慢尋解毒之法,一定有救,他一定還有救!

  他下定決心,一咬牙,猛喝一聲,「拿下!」

  就算他中了毒,這種慢性毒,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死,不如先將安靈芝捏在手裡再說。

  早就蓄勢待發的眾人同時出手,隱著門後的弓箭手閃身到汪昱前頭,數支箭矢帶著破風聲朝靈芝飛去。

  與此同時,芝蘭閣外圍汪昱手下的高手,都騰躍而出,往院內衝去,與王府內也有所準備的眾人戰作一團。

  靈芝沒有害怕,身前箭矢有小曲和另幾個會功夫的丫鬟一一擋開。

  可王府其他人卻在剎那間陷入極危險的境地,此處地方更加狹窄,以少對多,他們更沒勝算!

  靈芝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手緊捏成拳頭,提高嗓門匆匆向汪昱喊道︰「世子若覺得區區仙茅草不在話下的話,不妨看看自己右手脈搏處,是否已經出現淡淡的金色細線?」

  汪昱本下定決心破釜沉舟,一聽她這句話,登時又一顆心從半空「撲通」摔下來!

  他猛地抬起手,撩起袖子,往脈搏處看去。

  冬日白亮的日頭下,順著脈搏處的青筋,果然一條極細的金色線條若隱若現!

  這是,中了蠱毒!

  他好不容易調整好準備拼死一搏的心情,又瞬間瀕於絕望,他們什麼時候給他下的蠱毒?!

  他只覺頭又開始發暈,渾身虛脫無力,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腦中閃過在宋璵壽宴上,宋琰曾給他遞上的那杯酒!

  他防了宋珩,卻沒想過宋琰與宋珩已交心到共同對付他的地步!

  汪昱來不及回答靈芝,哆哆嗦嗦就要伸手去腰間掏隨身攜帶的解藥。

  只聽靈芝繼續冷冷道︰「那解藥已經沒用了,我給你的香囊,裡頭的香料雖沒問題,但那香囊卻是有藥水泡過,專門用來對付你那解藥的!這還得多謝你給我們解藥,我們才能知道裡頭的原料配制!」

  汪昱心神瞬間崩潰,那些中蠱毒的人,扭曲著身子慘叫掙扎的模樣浮現在他腦中,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他以往看著只覺興奮,可如今想來,竟是聲聲如嘲笑一般的催命符!

  汪昱腳下一個踉蹌,顫抖著伸手指向靈芝︰「你們,你們早就想好對我下手!」

  靈芝好整以暇笑笑︰「世子如此深謀遠慮,我們也得奉陪才是,世子還真以為,只靠蠱毒就能將所有人握在手中嗎?若不是你當初處處算計於我,我又怎會處心積慮藉機給你下毒?」

  「你若誠心求助,我必也會真心相幫,以誠換誠,這個道理,怕是只會用蠱毒的人理解不了的。」

  靈芝的話一字一句如重錘砸在汪昱腦中。

  以誠換誠?他不相信!

  世人都是狡詐而逐利,誰說真心就能換來真心?

  他仰天一聲淒笑,那笑聲似梟般沙啞,雙目通紅瞪著靈芝︰「你懂個屁!以誠換誠,我汪家忠於大周這麼多年,換來的是什麼?是你香家制出的毒香!讓我們汪家滅得不明不白,還得謝皇上恩寵,連冤都沒處訴!」

  靈芝嘆息一聲,是,她沒說完,以誠換誠是要有條件的,那就是在雙方無利益衝突的基礎之上,可汪昱因受汪家仇恨蒙蔽,早忘了正常人之間該如何交流。

  汪昱踉蹌著往後退去,方才還想著怎麼拿下安靈芝,現下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解藥!

  他不能死,他還要給汪家留後,他不能死!

  汪昱手臂一揮,顫抖著喊了聲︰「立即,去通惠河!」

  他要找爺爺拿解藥!

  他不能死!

  「怕是來不及了。」

  汪昱話音剛落,身後傳來一把冷冷的聲音。

  「世子終於能人道了?不然怎麼敢對救命恩人下手呢?可惜,不能人道還有藥能救,沒人性,可就沒辦法了。」

  宋珩的聲音傳來,毫不猶豫扯下他最後一層臉皮。

  汪昱猛地回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翩翩然走來的宋珩,聽他如此說,在眾目睽睽之下,面色漲紅如潮。

  被人知道他的隱疾,那是他最屈辱最害怕的事情,宋珩,這個該死的宋珩!

  他狂吼一聲想撲上去,卻被宋珩手下兩個護衛擋了個正著。

  宋珩看著他,眼也不眨一下。

  「原來老衛國公躲去通惠河了?想坐船離京是吧?多謝世子相告,不然我們恐怕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

  汪昱要解藥,定得去找汪信。

  汪昱則手裡握著的劍「撲通」一聲,跌落在地。

  爺爺!

  這邊廂靈芝終於鬆了一口氣,眼眶發熱,還好,還好宋珩沒有事。

  果然被她猜中了!

  若宋珩再趕不回來,汪昱又拼了命要她陪葬,她只能往秘道中躲去。

  汪昱這手一軟,他手下的人也都潰如朽木,轉瞬被宋珩帶來的人和王府護衛收割乾淨。

  汪昱頹然跌坐在地,這下是真的完了。

  他自以為算無遺策,悄無聲息布下大局,卻轉眼間就一敗塗地,每一步都在敵人的算計之中。

  可他顧不上理清惶惶然的思緒,那種眩暈無力感又湧上來,隨即在身體精血深處,似針尖直透肌骨,吸髓破骨一般的疼痛狠狠撕扯著他。

  汪昱勉力支撐著抬起眼來,眼看著朝宋珩撲過去的幾個人影瞬間倒下,宋珩面無表情,離他越來越近。

  然後聽見他對身後一人道︰「衛國公世子,私闖禁苑,涉嫌謀害東宮,意圖不軌,請程指揮使將其捉拿歸案。」

  汪昱似捕捉到一線生機,勉強看清了宋珩身後越走越近的程逸風,艱難地開口︰「給我,給我解藥!我要招,我要招供!」

  他祈盼地看向程逸風,程家忠心皇上,他還有一線機會,只要讓程逸風將他帶走,他一定要告發宋珩這個奸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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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 內情如何

  程逸風越過宋珩,走到汪昱跟前,低下頭,用僅有他們三人能聽見的聲音問道︰「是嗎?」

  語氣一如平日沉穩,絲毫不見震驚或者激動。

  汪昱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已無暇深想,下意識伸出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緊程逸風褲腿。

  「先,救我……」

  他話還未說完,只覺背上一涼,尖銳的厲痛從背脊直貫穿到胸口。

  汪昱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一柄銀色的劍尖赫然從他胸口穿出,鮮紅的血順著劍身一滴兩滴畫出血線,格外刺眼,血肉撕裂的疼痛讓他感覺自己的魂魄已漸漸抽離肉身。

  他緩緩抬頭,嘴角湧起腥鹹,用最後一絲力氣抬起手,絕望而怨毒地看向程逸風︰「你……是誰……的人?」

  程逸風微微一笑︰「你猜。」

  說完「唰」一聲,長劍抽出,汪昱胸口赫然多了個血窟窿,鮮血狂湧而出,他雙手捂著胸口,終於無力地仰面倒下。

  程逸風這才往後招手,示意後頭兵士上來收拾︰「衛國公世子拘捕反抗,已被就地正法,將其餘賊眾統統帶走。」

  汪昱吐盡最後一口氣,眼楮仍睜得老大看著天,連程家都是宋珩的人!

  他輸得不冤啊,不冤!

  宋珩果然是不甘心的!

  先帝爺,你們宋家子孫,終究也自相殘殺了吧!

  他嘴角浮現一絲詭異莫名的笑,那笑隨即僵硬下來,再也不動了。

  宋珩匆匆越過汪昱屍身,輕輕握住迎上來的靈芝雙手,二人眼神交匯,都無限感慨。

  「沒事吧?」

  「沒事了。」

  幾乎是異口同聲,靈芝忍不住掩嘴一笑。

  宋珩也笑了,輕輕在她手心撫過再鬆開,回身領著程逸風進了芝蘭閣。

  靈芝先請程逸風安坐,出去招呼驚魂未定的小令等人上茶。

  「你不便在這裡久留。」宋珩沉吟著,眉間仍然凝重︰「宮裡暫時按兵不動,先看看宣德帝反應再說。」

  「是。」程逸風微微欠身︰「許振此時應也快要回宮,皇上必顧及不暇其他,定會先看好宋琰。」

  宋珩眉頭跳了一跳,點點頭,仔細咀嚼著程逸風那句話,喃喃道︰「我們現下要等的,便是他自顧不暇的時機。」

  程逸風與他簡短商討了善後之事,匆匆回了宮裡覆命,同時回去的,還有宋琰,以及宋璵的死訊。

  當夜,京師全城戒嚴、宵禁。

  神樞營與神機營各派出兩個團入城,負責紫禁城防衛。

  街道上兵馬司巡衛一隊接一隊,舉著火把,沿著大街小巷仔細巡查而過。

  整個衛國公府都陷入死寂,偌大的園子一盞燈都沒有,在寒夜中如鬼域,朱漆大門貼上封條,威嚴華貴的寶山脊在夜風中透著幾分淒惶。

  入夜後的京城,就連一向最為熱鬧的通惠河畔,都沒了喧囂,各茶坊酒肆戲院,都被抓捕衛國公余孽的士兵裡裡外外清查了個遍。

  不用宮裡發任何通報,太子之死已經在日暮前傳遍了整個京師。

  「聽說是京城第一風雅的汪公子,衛國公府汪世子,養著成千上萬的私兵,趁著太子壽宴時在西苑裡設埋伏,準備將太子和秦王一鍋端了,幸好秦王機智,跑出來給外頭的羽林衛通風報信,這才把汪世子拿下了。」

  「可太子沒了。」

  「太子沒了?」

  「嘖嘖,可不是,聽說被亂箭射死。」

  「不是不是,我聽說是被亂刀砍死的!」

  「嗨,怎麼死的重要嗎?重要的是死了!」

  「沒錯,死了,這天兒就真的要變了。」

  「秦王真是好命啊!」

  「好命?是天命還是改命,真不好說。」

  「噓——」

  ……

  紫禁城內,乾清宮燈火通明,宮娥林立,人人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出,隱隱能聽見外頭傳來女子尖利又淒慘的哭喊聲。

  「把皇后送回去,多派幾個人看好了,別讓她亂來。」

  宣德帝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然後在兩個內侍攙扶下走進殿門,臉色白如金紙,看也不看跪地的宋琰,踉踉蹌蹌往內寢走去。

  穿過鮫絲珠簾,這才冷冷道了句︰「去你大哥面前跪著。」

  「是!」宋琰毫無怨言,一叩頭,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宣德帝重重吐出一口氣,神色恍惚,他再怎麼防範,這兩個兒子還是出事了!

  他以為他派人去能來得及救回宋琰一命,哪知道,死的人會是宋璵!

  皇長子宋璵,太子宋璵!

  宣德帝心口像灌了鉛,重得五臟六腑都往下墜去。

  「皇上!」莊青萱應召而來,伺候著宣德帝半躺在龍榻上,親手接過宮女遞上的毛巾,先讓他淨手敷面,再輕柔道︰「您閉上眼,臣妾給您用熱毛巾敷敷,再給您揉揉太陽穴。」

  宣德帝輕輕頷首,順從地閉上眼。

  莊青萱輕揉地將毛巾覆蓋到他眼皮上,雖宣德帝將情緒壓制得尚好,紅色的眼眶和眼角的淚痕,仍暴露了他方才的激動。

  熱氣透過眼皮,讓他悲痛的心情稍稍得到一絲緩解,心頭又湧起些希望。

  沒了一個兒子,好在還有一個,他的天下還好好的,還能再多生幾個。

  只是,宋琰這個孽子!

  什麼時候竟有了這樣的狂妄的心思!

  寧玉鳳這邊帶了影衛過去的時候,程逸風已帶人追捕汪昱而去,西苑內留下的是收拾殘局的宋琰和宋璵已經變冷的屍身。

  寧玉鳳將宋璵屍身帶回來,所轉述的整個經過,自然也是宋琰告訴他的。

  宋璵設鴻門宴,將羽林衛隔開在殿外,內裡以私兵將宋珩、宋琰二人包圍,沒想到衛國公府世子汪昱也想趁這宴席來作亂,帶了衛國公府的私兵,剛好與宋琰的私兵起了衝突,混亂中,宋珩和宋琰逃了出來,宋璵不幸送命。

  這就是寧玉鳳從西苑帶回來的消息。

  而程逸風那邊,也在傍晚時分回宮來報,汪昱逃出西苑之後,妄想衝擊燕王府綁架燕王妃,以換取生路,被兵馬司所圍,拒不伏法,不惜一死也不肯束手就擒,無奈之下,不能生擒,只好就地正法。

  汪昱的死倒是在宣德帝意料之中。

  但就算對外一致宣稱,宋璵死於汪昱的人之手,衛國公府也被抄家,但真實情況是什麼樣的,宣德帝不難猜出。

  憑他汪昱區區幾百人,就想在京師作亂,難道真當他這個天子是擺設嗎?

  汪昱怎麼死的,他並不關心,反正汪家賠命就是。

  但宋璵的死,怕是沒宋琰說的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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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2章 父子相疑

  「秦王的話,你怎麼看?」

  宣德帝揮揮手,讓給他按揉太陽穴的莊青萱先行退下,閉著眼問寧玉鳳。

  寧玉鳳略一躊躇︰「皇上,祖上循例,老臣不敢妄議國政。」

  大周朝對宦官干政管束甚嚴。

  宣德帝長嘆一口氣︰「你是跟著我幾十年的老人了,朕如今身邊,能說知心話的越來越少。若朕問起你,你也不敢說,是非要讓朕成為孤家寡人嗎?」

  寧玉鳳聽他語聲淒惶,知他定是還為宋璵的事傷懷,往前一步跪下,沉吟道︰「老臣不敢!既然聖上有令讓臣開口,小的必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頓一頓,開口道︰「臣以為,秦王所說,都屬實情。」

  「哼。」宣德帝冷哼一聲,一挑眉︰「還沒輪到他當你主子呢,你就先怕起他來了不成?」

  寧玉鳳見宣德帝發火,並不驚慌,頭垂得更低,陰柔的聲音徐徐道︰「小的這條命,是早給了皇上的,不論生死都跟著皇上,只有您這一個主子。只是,如今為了皇上的安穩,此事,就此作罷吧!」

  宣德帝徐徐抬起半扇眼皮︰「朕何嘗不知,追究起來又有什麼用?但朕,就是想聽宋琰跟朕這個當爹的說說實話!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父子間都隔著萬水千山了!」

  寧玉鳳也跟著嘆了一口氣︰「東宮動手也是事實,就算二人俱存,只怕將來也免不了一番爭鬥,秦王自保也好,有所求也好,您也沒其他選擇了。」

  宣德帝眼眶又隱隱泛紅。

  骨血闔牆,天家極之常見,但輪到自個兒兒子身上,他還是心痛如絞。

  「皇上!程閣老來了!」外頭有小太監隔著簾子通報。

  「請他進來。」宣德帝稍稍坐直身子,寧玉鳳忙起身趕過來半扶著他,又將他身後往直拉了拉,讓宣德帝靠在上頭,方退往一旁,示意其他幾個小太監和宮女都先退下。

  程銓顯是來得匆匆,呼吸間還帶著喘,和宣德帝見過禮,退到一旁寧玉鳳搬來的方凳上坐下。

  「都聽說了?」宣德帝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嘆一口氣。

  程銓一抱拳︰「皇上還請節哀!那汪家受盡皇恩,竟出此大惡大奸之人,實是辜負先皇與皇上一片好意!」

  宣德帝聽他話語間將責任盡數引到汪家,知他和寧玉鳳的意思一樣,就是別再追究了,再追究又能怎麼樣?

  就算是宋琰搞鬼,弄死了宋璵,他還能要宋琰償命不成?

  宣德帝握著茶杯,茶水的熱氣升騰到他眼前,面前的金龍銀鳳牆帷紗幔,猩紅富貴團花地氈,還有九龍嬉戲的蟠龍柱,都模糊得似幻境一般,他神色又微微恍惚起來。

  「你放心,朕明白,此事,不會再細究下去。」

  程銓微微笑著,略沉吟一下,再抬起頭來,頗有些欲言又止,「皇上。」

  「有話就直說吧,如今朕還能指望誰?當年咱們幾個剛起事之時,多齊心!可這天下到手了,人心也變了!個個都不知足,周家要朕當個傳話皇帝,所以周家沒了,安家這些年賺夠了錢,又給安大獨子賜了那麼好的前程,還不滿意!還想謀個外戚當當?也沒了。就連宋璵、宋琰,當初多聽話的兩個孩子,都變了……」

  程銓不敢出聲,眼觀鼻鼻觀心穩穩聽著。

  宣德帝的語氣透著股頹喪盡兒,眼眶也濕了,越說越有哀意︰「坐這個位置,當真難哪。陪著朕一路走過來的人,也只有你和寧玉鳳了,許繹若還肯問世事,當也能替朕分分憂啊!」

  「朕這才體會到,為何坐上這位置的人,個個都得稱孤道寡,都是些血淚大實話!」

  「皇上!」程全眼見宣德帝越說越激動,適時開了口︰「帝王乃天下之君,您有天下,還愁身旁沒人嗎?只因多少人受不住權與利的引誘,才做了背君棄義之事,那樣的人都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您何須為這樣不值的人傷心?正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舊臣走了有新臣,前朝後宮,都是一樣的道理啊皇上!」

  宣德帝聽懂了他的意思,重點在最後一句,只要後宮有人,再添幾個兒子不是難事,去了一個宋璵,不必太過憂慮。

  宣德帝緩緩點點頭,程銓說話總能說到他心坎兒上。

  他放下手頭茶盞,這才悠悠道︰「被朕把話題岔遠了,剛才你準備說什麼?」

  程銓眼露猶疑,想一想,還是開口道︰「如今龍子只餘秦王,二王相爭之局已解,老臣以為,聖上還有一事需防。」

  「什麼事?」宣德帝眼皮跳了跳。

  程銓咬了咬牙,吸一口氣方道︰「防秦王不甘。」

  不甘什麼事?

  不甘了會做什麼?

  他都不必再說,宣德帝心中一凜,已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宋琰既然敢對太子下手,那他這個當爹的,怕也有危險了!

  宣德帝知道程銓不是危言聳聽。

  當初他不也是領兵進宮,逼迫病榻上的父皇擬下傳位聖旨嗎?

  以前他還認為,自己算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十多年的郡王生涯,讓兩個兒子都不似他們兄弟那時候,從小就鬥得你死我活。

  更何況他也沒有後宮亂政迫害皇子這樣的事,宋璵和宋琰對他都算恭敬,也夠聽話。

  這是他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事。

  可他忘了一點,人都是會變的。

  程銓見宣德帝神色微動,知道他也明白此事才是目前最緊急的事情,又繼續道︰「據臣所知,秦王殿下自賢貴妃仙去之後,心中頗有怨言,這怨言深至什麼地步,臣不敢妄自揣測!」

  宣德帝面上陰晴不明,沉吟片刻,方道︰「你說的有理,不過,朕還想親口問問他。」

  他嘆一口氣,支起胳膊撐住額頭,合上了眼,「明日吧,今日朕也乏了,也且讓他在宋璵靈前跪上一晚,好好思過!」

  程銓告退,出了門,隨行的小太監領著他出了乾清宮殿門,外頭隨從立即上前替他披上灰鶴大氅。

  程銓緊了緊毛領子,看著沉沉的夜色,吩咐道︰「先去文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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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5
發表於 2017-11-16 00:27:05 |只看該作者
第433章 怨恨深重

  文華堂是宋璵停靈之所。

  奠儀局的宮人們這些時日算是忙了個夠,前頭剛剛送走位貴妃,後頭又迎來太子,儀制一個比一個隆重,幸好前頭賢貴妃搭靈棚所用的好多材料都還在,便趁著撿來搭用在太子的奠儀上,倒也物盡其用。

  程銓來到文華堂時,從裡到外,處處素白一片。

  此值深夜,靈棚下只有東宮一群女眷嗚嗚咽咽半哭半哼,幽幽淒淒,在黝黑夜色下的慘白昏光中,有些得慌。

  隨行小太監不由摟了摟膀子。

  正堂中蒲團上跪坐著一人,雖位於宋璵靈柩旁,臉卻是望著外頭黑森森的天,嘴角還掛著一絲淺笑,哪裡有哭臨的模樣?

  程銓走過去,先在宋璵靈前上了香,拜過禮。

  再走到宋琰面前,「秦王殿下。」

  宋琰看也不看他一眼︰「是父皇讓你來監刑的嗎?」

  程銓好脾氣地呵呵一笑,「殿下這是哪裡話,兄喪弟服,本是倫常,皇上讓您來哭臨,那是您父子兄弟情深所至。」

  宋琰嘴角的淺笑化為冷笑,斜斜看了程銓一眼︰「在我面前,不用來父皇那一套,怎麼?看東宮沒了,想著保我來了?」

  程銓對他的冷嘲熱諷盡數不在意,聽宋琰這話,當初周家滅了之後,他在宣德帝跟前說過的保東宮的話,可是傳到了這位耳朵裡的,他眉頭跳了跳,這位在乾清宮也有人哪。

  程銓好言好語道︰「老臣食君祿,當為君分憂,乃是本分,大周的天下穩,老臣的飯碗才穩,家宅才穩。殿下盡可放心,如今您是大周穩當的根本,老臣自當護您周全。」

  宋琰挑了挑眉︰「難道本王還有什麼不周全的?」

  程銓垂下眼,低低一笑,「只要殿下安心守著春秋,自然是周全的。」

  說完,朝宋琰一鞠躬,弓著身子告辭退去。

  宋琰的隨從鐘晨端了盞熱茶上來,遞給宋琰︰「王爺,要不您坐會兒。程閣老是什麼意思,來表忠心的?」

  宋琰眼中閃著光,「他是來警告我的。」

  「嗯?」鐘晨不太懂,接過宋琰喝了一口茶的杯盞。

  「是讓他來的人的意思,只要我聽話,這天下就是我的。」他語氣平淡至極,又隱隱帶著逆意︰「看來,父皇是怕我學他呢。」

  宋琰冷冷一笑,天家父子,果然無情啊!

  他收了心思,重新微微抬頭看向無垠的天際。

  娘,您看到了嗎?我替您報仇了,這天下也終歸將是我的。

  可是,您看得到嗎?

  宋琰眼圈兒一紅,有水珠沿著面頰滴落下來。

  半跪半坐了一宿,終於熬到天明。

  宋琰在兩名隨從攙扶下站起身,活動活動了僵麻的腿,正欲離開,只見寧玉鳳帶著小太監過來。

  「秦王殿下。」

  宋琰神色清冷,「怎麼,還要繼續跪嗎?」

  寧玉鳳微微一笑︰「聖上念您苦勞一夜,請您上乾清宮稍歇,陪聖上用過早膳再走。」

  宋琰面無表情,點點頭︰「走吧。」

  乾清宮內,宣德帝一夜未成眠,眼下的兩塊烏青比宋琰的還重,眼袋快掉到顴骨上,費力地從床榻上爬下來,七八個宮女圍著伺候他穿衣梳洗完畢,這才有了幾分帝王的威嚴模樣。

  他來到外間,宋琰剛進門。

  「父皇!」宋琰規規矩矩見禮。

  宣德帝一指凳子︰「坐下說吧。」

  宋琰坐下,宮女端上碗碟小菜熱粥,一一布好桌。

  宣德帝親自拿勺盛了碗冰糖燕窩粥遞到宋琰面前,悠悠道︰「昨夜都想了些什麼?」

  宋琰看了看遞到面前的粥,扯了扯嘴角。

  這麼多年了,這個當父親的,竟不知道他從不食甜粥。

  「想著父親的教誨,兒臣以後定當好好聽話,助父皇理好朝政。」

  宣德帝心頭一梗,原本的一腔慈父情被宋琰一番堂堂官話澆了個透心涼。

  他剛拿起的象牙銀筷「啪」一聲,不輕不重擱在碗碟上。

  「就想理朝政了?」

  宋琰聽出了他話中不陰不陽的嘲諷,想到昨夜他還巴巴讓程銓來監視警告自己,心頭更加不忿,冷冷道︰「為父皇分憂,兒臣難道想得不對?」

  宣德帝見他仍舊一副冷樣,心底發寒,「好,你既要替朕分憂,不如先替朕解解惑,你大哥他究竟怎麼死的?」

  宋琰早料到宣德帝還要追究這個問題,淡定答道︰「汪昱逆賊調來反兵,想要將宋璵與兒臣並宋珩三人一網打盡,兒臣與宋珩趁亂逃出,宋璵跑得慢了些,所以死了。」

  宣德帝氣得臉色鐵青,仍強抑住怒氣︰「琰兒,為父不會去追究這件事的責任,你放心。但我就是想聽聽,你到底怎麼想的?為何狠得下這個心?」

  宋琰心頭冷笑。

  他怎麼想的?

  早不關心他怎麼想的,到現在忽然關心起來了?

  他自賢妃去世之後心頭憋著的怨恨忽然似洪水一般控制不住滾滾湧出,抬眼看著宣德帝,一字一頓道︰「娘被皇后困在西苑小院中的時候,父皇卻只顧著一個得痢症的嬪妃,兒臣也想知道父皇是怎麼想的?」

  「啪!」他話音剛落,面上便挨了一巴掌。

  「孽障!」宣德帝手掌生疼,心頭又痛又急,打一巴掌仍覺難以出氣,「哐當」將面前白玉瓷碗拂倒在地。

  他好好想和如今這唯一的兒子談談心,豈知他竟然翅膀這麼硬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出口。

  「你不過是仗著如今朕只剩你一個,就狂妄起來了!不要以為朕真不敢把你怎麼樣?!」

  「滾!」宣德帝一揮手喝退上前來收拾碎瓷的宮女,仍氣得手直哆嗦,雙眼神色似想將宋琰生吞了!

  宋琰淡淡一笑,確實是的,如今他終於可以不再隱忍,當著父皇的面說出心裡話,真是痛快!

  「兒臣說過了,想怎麼樣,都聽您的,父皇還請保重身體。」

  他不痛不癢補了一刀,宣德帝最後一絲想和他交心的念頭終於徹底破滅,程銓的提醒瞬間爬上心,這個兒子,原來對他的怨恨已如此深重!

  他當真要防一防了!

  宣德帝深吸幾口氣,稍稍緩下來,徐徐點著頭︰「好,好,那你就回王府歇息吧,手頭的事都先放下,在秦王府中好好當你的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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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6 00:27:23 |只看該作者
第434章 還有一人

  宋琰微微笑著,軟禁嗎?

  也沒什麼不好,反正他面前已經什麼障礙都沒有,只等宣德帝一死就行,他就不信,他真敢殺他不成?

  他站起身,行完禮,無一絲怨懟,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宣德帝仍愣愣呆坐在桌前,他想不通,怎麼忽然之間宋琰就變了呢,宋璵也沒了,他的兒子,好像都和他沒關係了?

  「皇上。」

  正呆呆出神,外頭進來個小太監,領著個瑟瑟縮縮的宮女。

  那宮女哀哭一聲撲倒在地︰「皇上,皇后娘娘她,吞金,歿了……」

  宣德帝似沒聽清了她的話,身子微微一抖,皇后?

  他看向那宮女,「你再說一遍?」

  「皇后娘娘自昨日起就不進飲食,今日晨起時,奴婢見過了時辰娘娘還不醒,去喚時才發現,娘娘她,歿了!」

  宣德帝這次聽清了,木然呆坐了半晌,方才眨了眨眼,眼眶熱得發燙。

  惜娘也沒了?

  也不知為何,宣德帝腦中此時浮現一張青春秀麗的臉,不是很美,卻笑得很親,發起脾氣來帶著幾分嬌嗔,能幹潑辣,替他撐起了那破敗王府內的半片晴天。

  從前的日子和如今像是隔著一道天塹鴻溝,他終於可以安心了吧,周家徹底沒了,一個人也沒了,死了宋璵,軟禁了宋琰,再沒人來威脅他的位置,他的皇權。

  當初河間王府裡的人,真的就剩他一個了……

  可他不是想讓他們都死的!!

  他只覺孤寂得可怕,忽然站起身來,猛地將面前桌案掀翻,剛擺上還冒著熱氣的湯湯水水帶著碗碟「呼啦啦」碎滿一地。

  「老天爺!」宣德帝揮著寬袖嘶喊著︰「這是為什麼?!」

  宋璵的靈棚還未撤,旁邊又搭起一座新的規制更高的靈棚。

  宣德帝讓人將他們母子倆的靈柩並排放在一起,要走,就一起走吧。

  又是一日過去。

  「皇上。」寧玉鳳小心翼翼喚了聲。

  宣德帝的背影有些瑟縮,他本就瘦,如今耷著頭,看上去竟似個佝僂老者。

  「您回去歇著吧,珍妃娘娘已在乾清宮候著您。」

  宣德帝淡淡「嗯」了一聲,回過身來,拖著步子,踩著滿地素白燈籠的光影,往外走去。

  出了靈棚,殿堂高牆間的夜風簌簌刮過,帶起似嗚咽的低號。

  宣德帝抬頭看了看天上一輪滿月,「今兒個十五了?」

  「啟稟皇上,今兒是臘月十六。」

  宣德帝點點頭,背著手往前走著,「快過年了。」

  他看向遠方,心有些軟,喃喃道︰「秦王府那邊,叫人去傳個話,讓他閒散一陣兒就行,不用只在府上拘著。不過。」

  他頓一頓︰「照舊盯緊了。」

  「是。」寧玉鳳應喏。

  誦經聲漸漸遠離,遙遠的宮殿依舊遙遠,道路兩旁只有風燈晃著黃亮的豆火打著圈兒,一行人似迷失在夜色裡。

  「寧玉鳳。」宣德帝忽然開了口。

  「臣在。」寧玉鳳立即回話。

  「朕終於可以安心了,可為何總睡不著呢?」

  他昨日一宿沒睡,晨間情緒激動發了一通脾氣,午後想休息一會兒,卻也輾轉未成眠,一閉上眼,皇后與宋璵的臉就在跟前轉,還有周騰芳,晃得他頭疼。

  「皇上。」寧玉鳳幽幽喊了聲,又頓了頓。

  「嗯?你想說什麼?」宣德帝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

  「老臣以為,還有一人,不得不防。」

  「你說。」

  「燕王。」寧玉鳳吐出兩個字。

  宣德帝停下腳步。

  後頭緊跟著的寧福一個趔趄,差點撞上去。

  「宋珩?」是,他怎麼把他給忘了?

  「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宣德帝乾脆轉過身。

  寧玉鳳垂首道︰「燕王殿下與秦王殿下素來親近,老臣本不該作他想。只是,當日秦王扳倒周家之由頭,乃是設陷阱以燕王為餌,引周士佶行刺現身。燕王究竟有何重要,竟會讓周士佶堂堂神機營統領親自帶兵行刺於他?此乃疑一。」

  「燕王當日墜落之懸崖,據下頭人回話,足有十餘丈高,且崖壁陡峭,並無大片藤蔓,燕王如何能安然無恙?更重要的是,他為何有勇氣以身為餌引人來刺還敢跳下懸崖?此乃疑二。」

  「據老臣所查,周騰芳在被圍之前,燕王妃在宮裡曾被皇后帶走,後來又消失不見,其間,雲嵐長公主曾去坤寧宮與皇后娘娘共處了兩個時辰。而在周家被滅之後,燕王妃又安然無恙出現在王府,這期間她發生過何事,燕王又發生過何事?此乃疑三。」

  「有此三點,老臣不得不以為,燕王在扳倒周家一事中,起的作用恐怕不小。」

  「而太子殿下出事當日,汪昱被追殺逃出西苑後,為何也是選擇圍攻燕王府?最後死在燕王府內?刑部和大理寺給出的調查答復,是說汪昱逃到王府附近時被羽林衛追上,見王府守衛空虛,趁機殺入,妄圖劫持燕王妃,以換取生路。」

  「可聯想起前頭之事,老臣以為,這也未免太巧合了些。」

  宣德帝一動不動,直到他說完所有話,方吐出一口氣來。

  本頹喪的眼中忽然閃起了光,轉過身去,緩緩邁著步子,琢磨似地念著︰「宋-珩?」

  寧玉鳳說的沒錯,他的目光一直在周家、宋璵與宋琰之間轉來轉去,竟把他給漏掉了!

  這麼想來,從他上西疆時起,就與宋琰格外交好,宋琰還曾說過,他於他有救命之恩。

  他想起宋琰說過的話,「……子玉倒是個可用之人……重情重義,不夠正經……」

  當時他將重點放在了「重情重義」上頭,他不怕重情義的人,重情義的人最傻。

  就像勇戾太子那樣,對著宮裡頭有篡權之心的先皇后與臥病在榻的先帝仁心仁義,最後還不是落得身首分離的下場?

  所以他以為這宋珩又是個一腔熱血的二傻子,竟忽略了當日宋琰前頭那句話。

  可用之人!

  這是個有本事的啊,如今水退石出,周家與宋璵都倒下,宋珩的存在便顯得格外刺目。

  宣德帝加快了腳步,本空空蕩蕩沒有著落的心忽然有了動力,又「怦怦」有力地跳動起來。

  果然還得有壓力才行,刺骨的夜風帶著寒意,透過頭頂的紫貂風帽灌入腦內,連日來的打擊與消沉漸漸褪去。

  宋珩果然有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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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6 00:27:37 |只看該作者
第435章 東家姓葉

  這念頭讓宣德帝忐忑又帶著絲興奮。

  興奮在於,若宋珩真的不安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將這個勇戾太子的遺孤除去!

  原本依照他的想法,當初就根本不想將他養在皇宮。

  可偏偏是宋楨將他帶回來的,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世人皆知勇戾太子母子於他有恩,他又怎麼敢不將這個侄子好好養在宮裡?

  若不是看在他尚算安分的份上,早就找機會除掉這個隱患了。

  而若是宋珩真的主動給他把柄,那他簡直求之不得!

  忐忑在於,宋珩的目的是什麼?

  他區區一個空帽子王爺,憑一己之力想要奪權?

  還是要報仇?

  那他究竟知道些什麼?

  他又憑什麼來攪風攪雨呢?

  若是報仇,他也應當先找安家才對。

  安家!

  宣德帝腦中一道光閃過,倏然停住腳步,安家已經沒了。

  他們真的是在香中下毒嗎?燕王妃,那安靈芝,可是金猊玉兔香的配制者!

  他思緒又迅速動起來,越想越覺不對勁,「你說,安家的滅族,和宋珩有沒有關係?」

  寧玉鳳沉吟片刻方道︰「表面看來倒是沒有,但宋珩娶的安家養女,卻在婚後與安家劃清關係,這裡頭,怎麼看都有些不被外人知曉的內情。」

  宣德帝蹙著眉,邊行邊道︰「如此說來,朕還想起一事。」

  他示意寧玉鳳走到他身側來,壓低聲音道,「那安靈芝當時帶走了那麼多嫁妝。接著在燕王成親不久,安家便有筆押在匯豐送出海的貨賠得血本無歸,當時安大愁得走投無路,找到我商量暫緩今年的分利,如今想來,這兩件事踫到一起,倒也有些巧合得過分!」

  「這個匯豐是什麼來頭?」宣德帝看向寧玉鳳。

  「匯豐的東家姓葉,少有人見過,其有一子名葉鴻,倒是常在京中與王孫公子出入,和燕王殿下似乎關係也不錯。」

  「對。」寧玉鳳眼一睜,想起一事,「這葉鴻與程閣老的嫡長女今年春還定下了親事。」

  「程銓?」宣德帝眉頭擰成繩,「東家姓葉?」

  匯豐與程家,怎麼想也想不到一起的兩家!

  他蹙著眉︰「明日,朕微服去匯豐看看。」

  這幾日免上朝,他有時間,也不會被人注意,聽說東家姓葉,他心裡總有些不安。

  姓葉的人,又和宋珩關係好,總讓他想到另外一個人。

  寧玉鳳嚇一跳,宣德帝在進宮以來,還未有過微服出宮的時候,怎麼會為一個商戶上起心來?

  夜已深,宋琰仍在書房內抄經,書案上燭火盛明,透過書房花窗,映在透窗而往的安毓芝臉上。

  安毓芝定了定神,鼓起勇氣,來到半敞的隔扇前悄悄門︰「王爺,給您盛了碗參湯。」

  宋琰頭也不抬︰「嗯,放下吧。」

  安毓芝低眉順眼捧著食盤進來,小心翼翼將湯碗送到宋琰書案上。

  自安家出事以後,她過得愈加提心吊膽。

  雖說她是外嫁女,不被牽連,但宋琰若要遷怒於她,於情於理都說得通。

  可宋琰什麼都沒說,連句責罵的話都沒有。

  不過,自那以後,他再未與她同房。

  毓芝已不敢強求,能在這王府內這般寡淡活著,就活著吧,不然還能怎麼樣呢?

  宋琰筆端落到頁尾,一頓,停下來,將象牙狼毫擱在端山硯上,走到旁邊,正要端起那碗湯,忽聽外頭鐘晨的聲音傳來︰「王爺,宮裡有旨意。」

  宋琰接完旨,送走宮裡的公公,回到書房內,見毓芝還在,也不趕她走,掃了她一眼,自顧自踱起了步子。

  父皇要對宋珩下手?

  這是為何?

  難道說他覺得宋珩是下一個自己?

  會對他有威脅?

  宋琰心裡的情感天平早偏向了和自己共同出生入死過多次的宋珩。

  他是他在除了母親之外,第二個最信任的人。

  就算宋珩要覬覦那寶座,他也願意和他公平相爭,畢竟,要不是宋珩,他早就死在西疆的流沙河中,更不會擊垮周家和宋,走到如今這一步。

  雖然父皇解除了他的禁足,可外頭護衛一個都沒少,他出去也不方便,其他人估計也都在監視之中,也無法去見宋珩,要找誰去傳這個信呢?

  他一抬眼,目光落到安毓芝身上。

  已是亥時,秦王府的角門處一個婆子並一個丫鬟走出來。

  負責守在秦王府外的一個護衛看了看,「大晚上的,這是去哪兒?」

  那婆子塞了把碎銀子過去,笑著道︰「軍爺們辛苦,我們府上夫人生了急病,連夜趕著去請醫婆子呢。」

  那人接過銀子點點頭,沒再問什麼。

  二人裹著瓖毛緞子斗篷,帶著風帽,一前一後走入夜色中。

  「夫人,就秦王那個側妃吧?」旁邊一人問。

  「是。」接過銀子那人將銀子散開數了數,分給身旁幾個人,一面囑咐道︰「這事兒也得記下來,報上去,上頭可說了,事無巨細,一概通報。」

  毓芝找上門來的時候,靈芝和宋珩還未歇息。

  雖覺訝異,還是將毓芝請到清歡院廳堂內。

  靈芝有許久沒見到她了,一面著小令上茶,一面仔細打量著她。

  毓芝和當年在閨閣中得意時相比,已判若兩人,更瘦,臉色蠟黃,似乾了水分的黃瓜,蔫兒巴巴的,且神色間更加瑟縮,完全沒了當年意氣風發的影子。

  靈芝有些唏噓,安大為一己私欲所起貪心,害了香家不說,也將安家及後人都給害了。

  「大姐這麼晚,有何事?」

  毓芝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到靈芝面前,「秦王讓我送來的。」

  說完又低聲道︰「我得趕緊回去了。」

  她還得真去找個醫婆子上王府裡去。

  「喝杯熱茶暖暖身再走吧。」靈芝指指桌案。

  外頭天寒地凍的,她看毓芝嘴唇都有些發青。

  毓芝搖搖頭︰「不必了,出來太久怕人起疑。」

  靈芝見她著急,便招呼小令道︰「拿個手爐子來,添些熱炭。」

  又轉頭對毓芝道︰「我那手爐子小巧得很,走路也可以一直抱在袖兜裡,手暖了,身上就暖了。」

  毓芝怵然愣住,多久沒人關心過她的冷暖了?

  她都忘了被人惦記是什麼滋味。

  她看了看靈芝,眼圈兒有些發紅,如今高高在上的安靈芝,似完全忘了當初在安家怎麼受她嘲諷欺負。

  也是,她苦笑一下,她還用得著跟她記仇嗎?

  可靈芝這份善意,她以前和她做姐妹時,怎麼就不曾珍惜?

  毓芝接過小令遞上的手爐子,那暖意從手上直沖腦門,她眼眶一熱,朝靈芝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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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乍聞故人

  待毓芝走遠,靈芝才離開清歡院,拎著繡球燈,往芝蘭閣走去。

  芝蘭閣內,除了宋珩,還有一個男子也在。

  「安毓芝走了?」宋珩搓了搓靈芝冰涼的手,把她拽到暖炕上坐下。

  「是。她很著急,是偷偷過來的。」靈芝說著,將信遞給宋珩,「秦王讓她送來的。」

  宋珩打開信封口,展開信紙映著燭光掃了一眼,然後將信紙一角放到跳動的燭火上點燃。

  「宋琰特意告訴我,皇上想對我動手了,他明日還會微服出宮去匯豐。」

  坐在暖炕另一頭的許振似對這二人的親密模樣見怪不怪,垂著眼根本不曾抬一下,凝視著面前杯中的茶葉,淡淡道︰「他倒是個有心的。你說宋琰是真看不出你的心思,還是想藉著你的手幹掉宣德帝?」

  宋珩勾起嘴角笑笑,「似乎都不是。」

  他頓一頓,頗有些感慨,「這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對人對物,不易動心,可一旦能得他認可,他便會不再動搖。我曾給他用過香果茶,他的心思還算坦蕩。」

  宋琰的性子,就算賢妃再怎麼引導,外表再冷,內裡也還有幾分熱。

  許振抬起眼來,也笑了笑,「有他和寧福的消息,想來錯不了,皇上明日難道真會去匯豐?」

  宋珩點點頭,「有所準備總是好的,準不準,明日就知道了。」

  「要動手嗎?」許振眼眸半瞇。

  宋珩搖搖頭,「不方便,且有寧玉鳳在,四周影衛必定也多,咱們一夜之間,做不好周密的布置,怕有閃失。若要出手,必須一擊即中。」

  「不過。」宋珩話音一轉,看向許振,「咱們可以先嚇嚇他。」

  宣德帝自打進了這皇宮,就不再想出去。

  小時候,他在這宮城裡瑟瑟縮縮,被嘲笑過,被責罵過,還被哥哥們拳打腳踢戲弄過。

  可如今,他們都在土裡,他卻成了這宮城裡唯一的真正的主人,這大周天下的主人。

  這讓他恨不得時時待在這裡,在每一塊磚每一片瓦上都刻下自己的印記。

  宮外?

  那些市井坊間的渾濁氣息,又怎比得上紫禁城內的仙宮瓊林,玉樹珠花。

  所以這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微服出宮。

  他扮作富商,寧玉鳳扮作隨從,二人輕車從簡,從東華門出來,便繞過東四往正陽門大街上行去。

  馬車到了匯豐門口停下。

  寧玉鳳撩起簾子,「老爺,到了。」

  宣德帝下了車,掃了一眼氣勢華貴的五扇黑漆大方門臉,踱步進店裡。

  立時有小二迎了上來,「客官您是存銀還是……」

  不待他說完,宣德帝便揮手打斷他︰「你們東家在嗎?」

  小二遲疑著打了個哈哈︰「您有什麼需要盡管跟小的說,東家這會兒也不知在不在。」

  宣德帝端著眉。

  寧玉鳳冷冷看了一眼那小二,開口道︰「我們家老爺有大買賣,但只能和你們東家談,你還是先去後頭問問吧。」

  「這個……」小二苦笑著,「您也得先給透個底兒,這大買賣是?」

  「通號銀票。」宣德帝吐出四個字。

  小二眼一亮,所謂通號銀票,便是數家錢莊聯合起來,共同發行的一種銀票,只要是參加聯合的錢莊,任何一家都能以這銀票兌錢,這是匯豐一直以來都在努力促成的事兒。

  但無奈各錢莊間分歧太大,久久談不攏。

  小二聽說這事,忙請二人到後頭包廂坐下,往里通報去了。

  宣德帝手裡的茶剛剛捧上,後頭人就來了。

  「這是我們胡掌櫃,這位是……」

  「景老爺。」寧玉鳳接口道,「昭通錢莊東家。」

  胡掌櫃震了震,昭通錢莊是江南與匯豐齊名的錢莊鋪子,這東家竟然親自找上門來了?

  宣德帝抬眼看了看來人,淡淡道︰「掌櫃不行,得見了東家才能談。」

  胡掌櫃在後園裡攔下葉鴻,將前頭事情說了一遍。

  葉鴻皺了皺眉,他很少親自處理錢莊的事情。

  「既然他要見東家才能談,您就去露個面兒,凡事有我在旁邊頂著。」胡掌櫃笑呵呵道。

  「那去看看吧。」葉鴻轉身往前走,卻和身旁的隨從打了個眼色。

  宣德帝沒見過葉鴻,葉鴻可是在元宵燈會上見過這位。

  一進門,就認出他來。

  「景老爺,久仰久仰!」葉鴻不動聲色。

  宣德帝掛著淺笑打了招呼,一雙眼在葉鴻面門上瞄來瞄去,似要將他看個通透。

  他不管葉鴻是不是會認出他來,只要見到葉家的人讓他看看就行。

  笑臉,圓眼,溫柔和婉,有五分像!

  他放下了手頭的茶,深深看著葉鴻︰「葉秀玉是你什麼人?」

  葉鴻一愣,「景老爺認識我姑姑?」

  宣德帝猛地抓緊了手頭茶杯。

  果然,果然是那個葉家!

  記憶瞬間被扯回三十年前,那時他還是十三歲的少年,最喜跟在大哥宋淵身後,和他宮裡宮外的竄。

  那時候宋淵已經和楊陶互生情意,有事沒事都往香家鋪子裡跑。

  香家的香鋪也很奇特,別人的鋪子就是鋪子,他們家的鋪子那是一片奇美無比的園子,各種篆香配在奇花異草間供人嗅賞,似在京城人間煙火中造出來的一片仙境。

  打理那園子花木的人家便姓葉,和香家交好。

  一日宋淵與楊陶撇下他,不知跑哪兒去了,他自個兒在園子裡逛,被一盤流雲生瀑般的篆香所吸引,忍不住踫了踫那山石形狀的香爐頂上那朵蓮花峰紋樣的篆香。

  「你瞎踫什麼呢?這香可得十兩金一盤,踫壞了你賠得起嗎?」香家年僅十二歲的三少爺不知從哪兒蹦了出來,一把拍下他伸出去的手。

  那時候他連個郡王封號都沒有,就是個宮女所生又不得寵的落魄皇子,就連香家這樣的人家都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裡。

  「就知道跟在太子屁股後頭,一看就是討飯樣。」少年人說話又狂又毒。

  他垂下頭,攥緊的拳頭深處,指甲掐到肉裡。

  「三少爺,您腳底下踩的這花兒,二十兩金一株,我是找您賠呢,還是告訴二奶奶去?」

  直到今日想來,那聲音仍猶如天籟,將他從那難堪羞憤的深淵中解救出來。

  他抬起頭,見到一個雙手叉腰的綠衣少女,嘴上說著狠話,面上卻笑得溫婉如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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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6 00:28:07 |只看該作者
第437章 綠梅再現

  那三少爺跳起來,往腳底下看去,「葉秀玉你哄我呢,這麼點小葉子,怎麼就二十兩金了?」

  少女照舊瞇瞇笑著,「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綠萼梅,姐姐我好不容易養了兩年才長成這麼一小株苗,算二十兩金是友情價。」

  三少爺一蹦老遠,指了指宋謹,「你找他,我是看見他要踫那篆香才過來阻止的!」

  說完一溜煙兒跑了。

  剩下宋謹有些尷尬地看了看被三少爺踩扁的幾片小綠葉,又看向那少女,「你會種綠萼梅?這,怎麼辦?」

  滿紫禁城內只有太極殿外有一株綠萼梅,父皇整日裡當寶貝似的,定是極其珍貴之物了。

  少女眉眼彎如月,聲音脆如鈴︰「我嚇他的,這綠萼梅我們家好多呢。」

  他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紫禁城裡的寶貝,他們家竟然有很多?

  少女用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笑著道︰「秘密,這是楊陶姐姐教我種的,來我帶你去看看。」

  那是他第一次被綠萼梅的美所震撼,那溫棚裡早開的梅片片精緻如玉,就如那少女的名諱,秀玉。

  從那以後,他更加喜歡跟在宋淵身後去香家園子裡,也喜歡將眼神停在秀玉身上。

  可秀玉,秀玉的眼神總停在大哥身上。

  他的眼神便黯了下去。

  大哥,什麼都有,而他,什麼都沒有。

  他什麼時候才能變成什麼都有的人?

  後來,他長大了,受封了郡王,不再住在東宮的偏院裡,有了自己的王府。

  父皇為他指婚娶周家嫡長女的時候,他沒有猶豫,周家在京城裡有小小的兵權,對他來說,這已經算不錯的好處。

  再後來,有個機會送上門來,他也沒有猶豫,他抓住了。

  他對香家的人向來沒有好感,去死吧,都統統去死吧!

  可沒想到的是,葉家恐是怕受牽連,連夜遣散了婢僕,一夜之間從京城裡消失了。

  從那以後,他再沒見過那像綠萼梅一般的少女,也再未聽到過她的消息。

  誰能想到,葉家竟然一直都在,且將錢莊生意做得這麼大這麼好!

  宣德帝手有些發抖,他鬆開茶盞,將手縮回袖裡。

  「那你姑姑她,她還好嗎?」他喉頭似被沸水滾了幾滾,終費力說出這句話。

  葉鴻更加訝異︰「我姑姑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

  宣德帝腦中「嗡」地一聲。

  他在寧玉鳳攙扶下走出匯豐大門,耳中仍回響著葉鴻的聲音︰「勇戾太子出事當晚,姑姑和太子妃一向交好,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後來起事失敗的消息傳來,又拼死要送他們出城,後來,和太子妃一起死在追殺途中。」

  宣德帝牙關不停打顫,身上發冷。

  是他害了她,他沒想到她會因為這件事而死!

  她怎麼那麼傻呢,她是至死都還愛著大哥,所以才拼死去護那楊陶的吧?

  她怎麼能那麼傻!

  宣德帝有些恍惚地抬起眼來,正陽門大街上人流如織,這樣的世界讓他陌生得有些不真實。

  一輛馬車噠噠從門前跑過,清漆車廂窗畔竹簾卷起,他正好透窗看見裡面一人的側臉,渾身如雷擊。

  「攔下她!」宣德帝猛然一喊出聲!

  影衛的行動力極其迅速,幾道人影閃電般衝往那馬車,片刻間,那小跑的馬車就被攔截停下。

  那車夫嚇得臉色慘白,還以為遇到當街打劫的,可這是天子門前呀,「你們,你們幹什麼?」

  眾衛看向宣德帝。

  「車上是誰?」宣德帝舉起手指,顫顫指向那車廂。

  一影衛上前掀起那車簾,車廂裡傳來女眷的驚叫聲。

  一女子下了車,聘聘婷婷站到宣德帝跟前,盈盈一福禮,冷靜卻氣憤道︰「不知閣下何人,當街攔我張家馬車作甚?」

  宣德帝死死盯著她臉,忽然鬆了一口氣。

  他是太恍惚了,才聽到秀玉的消息,讓他有些失神。

  面前這小媳婦兒,鵝蛋臉,蔥管鼻,側面看起來,像極了楊陶,可楊陶怎麼會還這麼年輕?

  宣德帝吁出一口氣來,揮揮手,意興闌珊轉過身去。

  寧玉鳳上前,塞了兩錠銀到那少婦手裡,皮笑肉不笑道︰「抱歉,我們老爺認錯人了,小嫂子慢走。」

  那小媳婦兒接過銀子,悻悻然翻了個白眼,轉身離開。

  忽宣德帝眼角餘光掃到她懷裡的花枝,瞳孔瞬間放大來,「等等。」

  小媳婦兒又回轉身,譏誚道︰「這位老爺還沒認清人嗎?」

  宣德帝死死盯著她懷中的花枝︰「你這綠萼梅,哪裡來的?」

  小媳婦兒低頭看了看,「這個啊,街東頭有個嫂子在賣花枝,可便宜了,二兩銀一束,聽說可是皇宮裡頭的稀罕物呢,買回家過年供在菩薩跟前挺好。」

  宣德帝還未聽她把話講話,拔腿就往東頭走去。

  珍貴如金玉的綠萼梅,二兩銀一束花枝!

  除了楊陶,除了葉秀玉,還有誰能種出這樣的花兒來?

  還有誰?!

  宣德帝走路跟飛似的,寧玉鳳緊緊跟在身後,一面向後頭護衛招手趕緊把馬給牽過來。

  「皇……老爺您請上馬。」寧玉鳳拽著韁繩過來。

  宣德帝這才定定神,拉過馬韁踩上腳蹬子,一上馬就揚鞭,「駕!」,朝街東頭跑去。

  正陽門大街東頭盡處,便是通惠河畔,是個花鳥市場。

  冬日裡賣萬年青、金桔樹的倒不少,賣紅梅花枝兒、臘梅盆景的也有,哪兒有賣綠萼梅的人?

  宣德帝策馬打了兩個圈兒,還是沒找到人,仍不死心,還揪著人一個一個問。

  寧玉鳳見他走出匯豐後,神情就不太對,這一路就跟瘋了似的,也不說話也不搭理人,到了這兒逢人便問︰「那個賣綠萼梅的在哪兒?」

  問遍了都沒有。

  寧玉鳳皺起眉,懷疑他們是被那個小媳婦兒給耍了,要不然就是搞錯了地方。

  可皇上糾結這個幹嘛?

  「皇上!已經快晌午了,咱們先回去吧!」逮著個沒人的地兒,寧玉鳳壓著嗓子苦口婆心勸。

  宣德帝這回不再執著繼續找了,跟丟魂兒似的默然點頭,上了馬。

  寧玉鳳見他臉色相當不好,一路也不敢開口相問他是中了什麼邪,怎麼見了一面匯豐的少東家就變成這樣了。

  「皇上,咱們回宮吧?」寧玉鳳又勸道。

  宣德帝心思飄來蕩去,他也不知自己想抓住些什麼,可方才那和楊陶長相極為相似的女子,還有那綠萼梅,都讓他覺得,楊陶沒死!

  他一咬牙,「去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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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6 00:28:21 |只看該作者
第438章 心中有鬼

  宋珩與靈芝正用完午膳,聽說門口有客,二人交換了個眼神。

  宋珩迎出去見到宣德帝,大吃一驚跪地,「皇上?您怎麼到這兒來了,臣不知,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宣德帝淺笑著擺擺手,扶他起來︰「朕就是忽然想出來走走,想起還沒到你府上看過,順便來看看。」

  宋珩將他領到清歡院花廳中,靈芝得知消息出來見過禮後,照例回避開去。

  宣德帝心不在焉,掃了掃花廳內擺得滿滿當當的各色盆景,粉白相間的蝴蝶蘭、碗口大開得正艷的山茶、喜慶一片的一品紅,白花黃蕊的水仙,比起宮裡頭年節的裝飾來,毫不遜色。

  「你這兒鮮花不少啊?」宣德帝閒閒問著。

  「是。」宋珩恭敬笑著︰「王妃閒來無事,就愛種花弄草制香。」

  宣德帝點點頭︰「倒是和你娘有幾分像。」

  宋珩略顯遺憾,「我娘也會種花制香嗎?我不太記得了。」

  宣德帝微微一笑,「恩,那時你太小,你們宮裡後園,有一大片溫棚,都是你娘親手種的花。」

  宋珩故作恍然大悟,「好像是有這麼個棚子,這麼多年沒人跟我提起,我倒是給忘了。」

  宣德帝嘆了口氣,擺弄著手頭小雙送上的茶盞,「說起你娘,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你可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宋珩搖搖頭,垂下頭去,「那天夜裡我睡著了,醒來時她就不見了,我獨自在一個村子裡的破屋裡頭,身旁只有一個奶娘,奶娘說,我娘為了掩護我,將追兵引開,估計是活不了了。」

  「你們沒和你爹在一塊兒?」其實宋珩剛進宮時,宣德帝就問過這些,可他還想再確認一下。

  宋珩也有些疑惑地看了他幾眼,照舊恭敬答道︰「我們一出京就分開了。」

  「那你可還記得,你娘身旁有個玉姨?」

  宋珩眼中的疑惑更深,點點頭︰「秀玉姨?」

  他眼眶有些泛紅,「她在剛出京沒多久,為了保護我,中了追兵的流箭,當場就沒了。」

  宣德帝得到他確認,心裡「咯噔」一響。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道︰「若是你娘還在世,定會來找你的。」

  宋珩抿著唇,抬起眸笑了笑,似在寬慰宣德帝的心︰「雖然我爹娘都已過世,但皇叔您待我如此之好,他們若有在天之靈,也定會常去感謝您的。」

  宣德帝心一顫,沒來由咬緊了牙。

  他只坐了兩炷香的功夫,就從清歡院告別出來,又在宋珩陪同下,沿著梅林走了一圈,也沒有綠萼梅的影子。

  方才告辭出了門。

  待他離開後,靈芝從裡間垂花門出來,宋珩看著她柔柔一笑。

  「是真懷疑上我了。」宋珩點了點桌上那原封不動,一口未沾的茶杯。

  靈芝走到他身邊,握緊他手,雖宋珩不說,但她也能知道,被迫在仇人面前回憶起過去的痛苦,是多麼難受的事情。

  「要小心些。」靈芝仰臉看著他。

  宋珩輕輕將她摟進懷裡,「你放心,就這幾日了。」

  等回到承天門前,宣德帝抬起頭來,在冬日的風裡盯著那城門樓看了會兒,忽撇嘴一笑。

  是了,他怕什麼?

  就算她楊陶還在,大哥還在,他怕什麼?

  他們又不知道是他告的密,更何況他如今才是這紫禁城的主人,這天下還有他怕的事兒?

  話雖如此說,到了夜裡,他仍是發起夢來。

  先是夢見秀玉,還和小時候一般模樣,說什麼話都帶著笑臉,盈盈看著他,那眼神就和看著大哥一樣,笑裡柔得能掐出水來。

  他本想歡喜地迎上去,誰知她笑著一開口就問︰「聽說是你殺的我呀?」

  宣德帝的笑立時僵住,連連擺手,「不是我,不是我!」

  秀玉仍舊笑著,拉著他往前跑去︰「是麼,那你跟我來看看。」

  他又歡喜起來,去看綠萼梅嗎?

  誰知她帶著他跑到一片亂墳崗裡,衰草黃土間,撲稜稜飛起一群黑鴉,露出一具沒有頭的屍體。

  宣德帝變了臉色,一看身旁的秀玉,她仍舊那麼笑得可親︰「那你看看,殿下的頭去哪兒了?」

  那屍體忽然就變成了宋淵,明明一顆頭好好就在他脖子上,他仍嚴厲無比看著他︰「景天,我的頭去哪兒了?」

  宣德帝嚇得腳下一個趔趄,差些撲跌在墳堆上,慌慌張張一面往後退,一面喊著︰「是許繹,是許繹殺了你!」

  宋淵咧著嘴一笑,露出森森一排白牙,意味深長看著他︰「我都知道,是你。」

  「不!不!不是我!」宣德帝一面喊,一面猛地坐直了身子。

  「呼!」他吐出一口氣,眼前的金綃帳,銀鮫簾,軟香迷蒙,這才是他熟悉的乾清宮,他終於回來了。

  他正想開口喊人,忽耳畔想起一個聲音,「景天,你醒啦?」

  宣德帝猛地一轉頭,只見楊陶一身素衣,站在床畔,冷笑著看著他。

  他渾身一哆嗦,「你,你沒死?」

  楊陶勾起一側嘴︰「你可曾見到過我的屍體?」

  宣德帝說話開始打顫︰「那你,那你為何一直不現身?」

  楊陶冷笑著湊過來,悄聲道︰「因為我要親手砍下你的頭來!」

  宣德帝嚇得猛往床角縮去,身後卻突然冒出個熟悉的聲音,悲悲戚戚道︰「景天,父親不讓我嫁你了,我們周家都是你害死的!」

  宣德帝一轉頭,果然是皇后那張哭紅了眼的臉,眼中像要瞪出血來︰「你還我兒,你還我兒!」

  周騰芳忽然帶著宋璵也出現在他面前︰「把他扔出去!讓璵兒當皇帝!」

  四周湧上來好多禁衛,拉的拉他手,扯的扯他腳,像要將他五馬分屍一般,慌得他大聲猛叫︰「你們都滾開,滾!朕才是皇帝!」

  「皇上?皇上?」莊青萱見怎麼都喊不醒宣德帝,他閉著眼,臉色蠟黃,額上冷汗淋淋,雙手也不知在空中抓舞著什麼。

  只好起身叫人喚了寧玉鳳進來。

  寧玉鳳一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是被夢魘著了,伸出一隻手指,按壓在他腦門印堂中,真氣透穴而入。

  「皇上!」

  宣德帝猛地睜開眼,大口喘著氣,眼珠子「咕嚕咕嚕」直轉。

  直到看清了身旁是寧玉鳳和莊青萱,這回終於「呼」一聲,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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