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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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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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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46: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零章 彭氏

  其實,日子也沒那麼艱辛的。

  只是,對昔日的小胖子,如今的張若靄來說,他覺得自己選錯了名字。

  只因為現在眾人都叫他……

  「靄哥兒……」

  呵呵。

  矮個兒還是矮哥兒?

  做人真的不能太得意……

  張若靄也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在開蒙當日下學回來的時候,門口的青黛姑姑就這麼叫了他一聲,然後所有人都笑噴了。

  「靄哥兒……」

  頭一個笑趴下的就是他那一點也不靠譜的娘,差點將眼淚都笑出來。

  顧懷袖之前所有的憂鬱與惆悵,瞬間都笑沒了。

  怎麼就能這麼搞笑的呢?

  從胖哥兒,到矮哥兒,人生的巨大進步啊!

  「我不行了……青黛你快來給我揉揉……」

  顧懷袖彎著腰,指著張若靄,簡直有些同情這小子,看著人高馬大的,之前叫做「胖哥兒」還情有可原,可現在忽然一喊,變成了「矮哥兒」,就覺得可憐了。

  雖然是自己的兒子,可顧懷袖從來沒有一點要照顧這小子自尊心的自覺。

  小胖子幾乎是在他娘的打擊之下成長起來的,這幾年也終於知道反抗,可……

  薑還是老的辣,他能跟他娘比嗎?

  現在看著顧懷袖指著自己笑個不停,張若靄嘴角抽得厲害。

  眼看著一屋子的丫鬟都在笑,他嘟囔道:「要不還是叫小胖吧……」

  「你都入學堂了,怎麼還能叫小名?名字是你自己取的,今後它跟著你一輩子。」顧懷袖終於不笑了,她招手叫張若靄過來,「因著不知老天給不給你一條命,所以剛剛出生的時候沒有大名,如今有了,還是你自己選的。須知天下的路都要你自己選,自己走。如今你虛歲有九,待十一年之後行冠禮,便是真正成年,那時候將由你父親給你取字。」

  不過也有人的字很早就取了,只是張家幾個兄弟一直都是到了二十之後才有了表字。

  張廷瓚,字卣臣;張廷玉,字衡臣;張廷璐,字寶臣;張廷瑑,字桓臣。

  卻不知十一年之後,靄哥兒的字又是什麼光景。

  顧懷袖想著,原想伸出手去摸摸張若靄的頭,可想著,又滑下來,改拍他肩膀:「以後就是個小大人了。」

  張若靄還不懂他娘的眼神,只覺得顧懷袖不摸自己的頭之後怪怪的。

  娘親的細瘦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肩上,明明沒怎麼用力,甚至只是輕輕地擱著,他就覺得壓著,很沉,很重。

  可是他的腳步,瞬間就穩住了。

  張若靄覺得,自己站在這裡,站在娘親的面前,很端正,很用力。

  那一瞬間,他抬著一雙明淨而懵懂不知世事的眼,看著顧懷袖。

  然後,她再次淚如雨下。

  靄哥兒笑她:書上說,女人是水做的,我娘也是水做的。

  顧懷袖當時很想跟他說,男人才是水做的,他們身上的水分比女人還多。

  可是想想也沒意思,索性不說了。

  一晃眼,張若靄開蒙了,空前絕後的開蒙陣容,又讓整個京城傳了一陣。

  顧懷袖倒寧願沒有這麼多的期待和束縛,對一個孩子來說,他背負的東西太多了。

  他的三個先生是狀元,來看他開蒙的都是翰林和進士,甚至還有大儒李光地……

  此刻張若靄背負的東西,其實不比當初張廷玉所背負的輕鬆。

  張廷玉興許沒有要給孩子壓力的想法,只是希望他更好。

  不過,開蒙這一日的場面,也不是張廷玉能夠控制的,總不能讓客人們都不進來。

  想想,顧懷袖覺得自己兒子從小被她嫌棄著「丑」啊「胖」啊「笨」啊之類的長大,承受能力比普通的孩子要好太多了。

  開蒙對一個孩子來說,就是脫離蒙昧,知道種種大道理,開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最後「超凡入聖」。

  後者乃是聖人之道,尋常人不過追求到「治國平天下」而已。

  顧懷袖看著庭前落了的花,掰著指頭算著日子。

  若靄開蒙一過,府裡三爺跟四爺就要準備著走了。

  張廷璐漂泊多年,想念家中老父得厲害,父母也不能沒人照顧,走得倒是乾脆,喬妙娘更是與張廷璐進退一致,說了要啟程之後就準備著了。至於張廷瑑,卻與張廷璐差不多,一則要科考,二則回家看顧父母,所以張廷瑑這裡也沒問題。

  唯一一個滿臉不樂意的就是彭氏了,不高興地在屋裡砸了個大花瓶。

  顧懷袖聽了,只叫人去告訴她,砸了的花瓶記在他們四房的賬上,回頭記得找個東西來擺上。

  彭氏氣得發抖,站在自己屋裡就陰聲怪氣地說話,張廷瑑剛剛從外面跟二哥說話回來,就聽見彭氏這些話。

  一聽,他就知道這是在針對誰,張廷瑑有些不耐煩:「你還沒個完?你若是不願意走,自己留在這裡就好了!」

  張廷瑑巴不得就回桐城看父母去了,彭氏捨不得自己的哥哥,又覺得現在張廷瑑身上沒功名沒出息。

  這府邸還是他二哥的,他們一家住在這裡隨便使喚個下人都有人說三道四。

  他張廷瑑倒是無所謂,每次他一喊下人,個個都是腿腳麻利地跑,一到了她彭冰瑩,個個都跟腳被粘在地上了一樣,不是說這差事不能辦,就是說二夫人肯定不允許。

  做什麼都要被框著,哪裡有自己家裡自在?

  彭氏萬萬沒想到嫁做人婦竟然就是這樣,當初費盡心機地嫁進張家門,就是因為聽了哥哥彭維新的話。

  現在比較一下張家的兄弟三個,二爺最本事,前不久才回來的三爺看著更是又深情又專一。

  早知道等張廷璐回來,哥哥再讓自己挑,即便是當了張廷璐的續絃也比現在好啊,現在好事都落在了一個瞎子的身上,彭冰瑩別提多生氣了。

  現在見著張廷瑑竟然沒說為自己說話,她氣不打一處來:「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留在這裡?我有什麼不敢留在這裡的!京城多好,在順天考鄉試又怎麼了?說什麼藥回家看望父母,你以為我真信啊?還不是你二哥二嫂見咱們煩了,要趕咱們回去!」

  「你怎麼說二哥二嫂的?」

  張廷瑑前一陣看彭氏還小心翼翼地,自打彭維新中了進士,又入了翰林之後,她整個人都變了。

  彭氏巴望著要拿到管家的權力,至少幫著管管府裡的事情,也好過是個丫鬟都給她氣受,一不小心使喚到二房的丫鬟就更尷尬了。可是現在府裡什麼事情都不歸他管,放什麼差事都輪不到她,顧懷袖還說什麼府裡的事情有她搭理,下面也有管事的丫鬟和婆子,讓她先好好待著,該讓她管事的時候就會讓她管。

  這哪裡像是要放權給自己的樣子?

  彭氏心裡堵:「我就這麼說又怎麼了?我在屋裡摔壞個花瓶,她那邊都要叫我把花瓶給補上,她算是什麼啊?我摔壞個花瓶怎麼了?」

  「好好的你摔花瓶幹什麼?」

  張廷瑑向來知道二嫂是什麼行事作風,那等雷厲風行,當年張府裡誰人沒見識過?只是最近幾年修身養性,看著性子平和了不少罷了。

  可即便如此,二嫂也不是彭氏惹得的。

  張廷瑑現在才漸漸回過味兒來,人家是設了個仙人跳,讓自己跳呢。雖非仙人跳,又與仙人跳何異?

  他不好色,可也中了招。

  娶彭氏,興許是張廷瑑繼幼時輕信芯蕊之後,做的最大的錯事。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挽回的餘地了。

  看著彭氏不說話,張廷瑑又問:「我問你,摔花瓶幹什麼?」

  彭氏將茶碗一摔,只道:「我就是看不慣她,就是不想離開京城會桐城,怎麼了?我摔個花瓶礙著她了不成?」

  張廷瑑的臉色,終於漸漸變了。

  他盯著彭氏這一張臉,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初在自己面前展露過羞怯之色的少女。

  想來女子嫁人前與嫁人後,乃是兩樣。

  「你沒礙著她,你礙著我了。」

  「……張廷瑑,你!」

  彭氏也沒想到,張廷瑑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什麼叫做礙著他了?

  「這日子你到底還準不準備過了?這到底算是個什麼意思?!哪裡有你這樣根本不顧著自己妻子,反而顧著外面人的?」彭氏已經有些口不擇言,「都說三爺當年跟她二夫人不清不楚的,難道你也跟她不清不楚的不成?!」

  「啪!」

  張廷瑑終於沒忍住出手了。

  他一巴掌落在了彭氏的臉上。

  張廷瑑從不打女人,尤其是對自己的妻妾,可今日他忍不住出手了。

  冷冷注視著彭氏,張廷瑑只有一句話:「你若是不想回去,可以回你娘家。至於二嫂,還不是你有資格在背後妄議的。」

  說完,他一甩袖子,直接出了門,不準備回屋了。

  彭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為什麼能嫁進來,張廷瑑曾隱晦地問過那一日的事情,可都被她敷衍過去了。

  她哥哥說,嫁進了張家就是享福,榮華富貴,多事唾手可得。

  可彭氏現在沒有感受到一點,什麼一家子都聽自己的使喚,什麼一家子都是有本事的人,她只覺得這一家子都是噁心的人。不管怎麼說,她都已經嫁給了張廷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原本她準備安安穩穩地過下去的,可是她要的東西,顧懷袖不肯給;她想的東西,張廷瑑也給不了。

  彭氏挨了自己男人一巴掌,這會兒一下頹然地坐了下來,埋著頭就哭了起來。

  她委屈得厲害。

  可是哭過了,一想起張廷瑑說的話,彭氏也賭了氣,「你敢回桐城,我就敢回娘家,翠兒,收拾東西,咱們回去!」

  屋裡的丫鬟們都已經被今天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嚇呆了。

  「夫人,怎麼忽然說要走了?」

  「夫人,萬萬不可啊……」

  「快叫人通知二夫人去!」

  ……

  丫鬟們個個都忙亂了,哪裡還有人出嫁了之後跟夫君鬧矛盾就回娘家的?

  這……

  這……

  唉。

  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翠兒是彭氏的丫鬟,她對於當初的事情也知道一些,可從來都是裝作不知道的。

  彭維新當初將彭冰瑩這個妹妹送進張家,為的就是自己的前程,現在妹妹跟張家鬧翻回去,哪裡會有好臉色?

  夫人這也是太看不明白了,已經嫁做人婦,就要有嫁做人婦的模樣。

  更何況,她平時說丫鬟們這個不聽,那個不聽,四爺的話都聽,可四夫人的話不聽,分明就沒把她當成張家人。

  可說什麼聽不聽吩咐,那也要看四爺吩咐的是什麼事情,私四夫人吩咐的又是什麼事情啊!

  做不到的事情是為難人,不合規矩的事情也是為難人。

  四夫人說的事情,件件都是為難人的,又讓人怎麼聽她的?

  「夫人,您不能回去啊……」

  「翠兒,連你都不聽我的了?你不收拾是不是?連著你一起留在張家算了!」

  彭氏厲聲罵了翠兒一句,翠兒這才含著眼淚上來給她收拾東西。

  消息很快傳到顧懷袖那裡,顧懷袖只道這彭氏什麼事兒都能鬧出來,她若是回了彭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張家把她怎麼了。

  「讓人攔著她……」

  話剛剛說一半,顧懷袖就停住了。

  她忽然想起方才丫鬟說話的時候,提到張廷瑑的態度。

  顧懷袖皺眉,看向多福:「四爺跟她吵的時候,怎麼說來著?可知道丫鬟們怎麼傳?」

  多福小聲著說道:「四爺說,四夫人沒礙著您,礙著他了;還說,她若是不想回桐城,儘管回她的娘家。」

  張廷瑑這態度未免太奇怪了啊。

  當初他說要娶彭氏的時候,可不是現在這樣。

  娶媳婦進門的時候,兩家都還歡歡喜喜,以為彭氏進門應該與張廷瑑舉案齊眉,畢竟兩邊都願意,看著也不像是之前沒個感情基礎的。可現在回頭想想,兩個人的日子卻是愈來愈鬧心啊。

  「這倒是奇了怪了……」

  顧懷袖皺著眉。

  她放下了茶盞,只朝著外面走去。

  青黛只覺得這會兒去四房那邊不好,「夫人,您這會兒若是去四房,不是正撞在她怒火的當口嗎?」

  「誰說我要去找彭氏了?」

  顧懷袖不覺得這會兒找彭氏會有什麼效果,她要去找的,是張廷瑑。

  「給我尋尋四爺,看看四爺在哪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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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46: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一章 再南巡

  張廷瑑這時候在屋裡也待不下去,聽著彭氏哭鬧得厲害,索性直接去了學塾。

  不過沒多久,就有人來說二夫人來了。

  今天這事出得突然,顧懷袖也不想讓張家名聲受損,所以想來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人通報了一聲,張廷瑑這裡有些驚訝,又很是羞愧,對著剛剛進門的顧懷袖便長揖到底:「廷瑑見過二嫂,二嫂今兒怎麼有空來了?」

  「原是沒空來的,聽見你屋裡的事情這不就有空了嗎?」

  顧懷袖淡淡地笑了笑,便坐在了外間,她抬眼看張廷瑑,也是個俊俏小子,怎的娶媳婦也不長點心呢?

  她只道:「也不必在我面前裝傻了,我就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廷瑑本是站著說話,顧懷袖卻指了前面的凳子,道:「四弟坐著吧。」

  張廷瑑身邊阿仁手腳利索地端了茶上來,青黛接過,給顧懷袖先倒了一杯,又給張廷瑑倒了一杯。

  「多謝青黛姑娘了。」

  張廷瑑一笑,卻帶了幾分苦澀。

  「冰瑩不懂事,卻是讓二嫂擔心難為了許多。」

  想起來都覺得詫異,憑著顧懷袖這脾氣能忍彭冰瑩這許久?

  張廷瑑還是不想說別的,所以現在是一聲不吭。

  顧懷袖道:「如今聽聞她鬧著要回彭家,彭維新剛剛當了翰林,現在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也算是風光,是個准翰林。張彭兩家原本是結為了姻親,現在她若是要鬧,指不定就反目成仇了……不過左右咱們顧著的還是你,不管是你二哥,還是我,都想著你高興就好。」

  話說到這裡,顧懷袖看了看張廷瑑的臉色。

  張廷瑑垂著眼,默不作聲。

  於是,顧懷袖又道:「如今你似乎不大高興。我還記得,當初你說要娶彭氏,我跟你二哥都挺詫異,可後來還是允了。當時彭家姑娘名聲也好,進門之後更沒出過什麼差錯,自打她哥哥會試開始,事情就一樁跟著一樁地出。可是畢竟咱們得顧著張家的名聲,你還想去挽留她一下嗎?」

  「她不想跟著回去看父母,我也懶得勉強,願意待在娘家她就待在娘家,不回來也無所謂。」

  張廷瑑出奇地淡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他有些不大敢看二嫂的眼睛,低頭看著茶碗。

  顧懷袖只是對當初娶彭氏的事情有些疑惑罷了,不過看張廷瑑也不是什麼想說的樣子,索性道:「當初人是你想要娶的,可如今這個人想要走,你們小夫妻鬧矛盾,我這個做二嫂的夾在當中難做人。過的日子終究還是你們的,有時候錯了一步棋,便沒辦法挽回了……」

  她其實是來做和事老的,畢竟當初張廷瑑娶彭氏看著也是真心實意。

  張廷瑑何嘗不知道自己當初是真心實意?

  他輕輕轉著茶碗,只道:「二嫂,我已經想明白了,如果她再這樣下去,留在咱們家也就是壞事。她不痛快,我也不痛快,大家都不會痛快。現在她回娘家去也好,若是想得明白,我就接她回來,若是她想不明白,和離了也罷。」

  和離?

  顧懷袖還是頭一次從一個男人的嘴裡聽見這個詞。

  對他們來說,其實「休」這個字,來得更簡單一些。

  現在看張廷瑑似乎已經打定主意了,顧懷袖也只能歎氣:「看來你已經是想好了,可我只覺得奇怪……既然當初你們成婚之前,是彼此中意的,不說什麼別的禮法問題,我以為至少日子過下去不成問題。怎麼如今……」

  「二嫂也覺得當時廷瑑真心實意吧?」

  張廷瑑微微地笑了,他想起當初被二嫂嚇得睡不著覺的日子,又想想大嫂,還有如今的三嫂,如今想想自己的媳婦……

  其實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道:「勞二嫂憂心了,回頭看看她怎麼做吧。到底我張家不曾虧待了她,二嫂更是對她仁至義盡,如今是她自己小心眼,一家子過日子……心眼太小,又怎麼過得去?」

  始終都是顧左右而言他,話不說到點子上。

  顧懷袖終究還是不問了,她喝了一口茶,便道:「那便別讓這些事情攪擾了你讀書,正是該用功的時候,你三哥也回來了。東西我都已經讓府裡的下人們準備好了,明年皇上南巡,二爺會試著從皇上那裡討個恩旨,興許明年開春一家子能坐在一起吃頓飯呢。」

  張廷瑑起身,又送了才沒坐一會兒的顧懷袖走。

  可是回轉身來,他便讓阿仁去打聽,說是彭氏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外面馬車都叫來了。

  阿仁遲疑地看著張廷瑑:「爺,要不您還是勸夫人別走吧,這眼看著就要去桐城,到時候怎麼跟老爺老夫人交代啊?」

  「沒有什麼交代不好交代的,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三哥還休妻過呢,到底張家幾個兄弟,有幾個人是順遂的?

  張廷瑑也看開了,只道一聲:「苦其心志……」

  顧懷袖也懶得去阻止彭氏,她倒是想要看看彭維新會怎麼做。

  張家名聲不需要從善待彭氏上來獲得,張家之於彭家,乃屬象之於蟻。即便是彭家那邊反咬一口,也不會怎麼影響張家的名聲。

  這方面不需要擔心,需要擔心的那個人就成為彭維新了。

  彭氏在屋裡,左等右等,又有些後悔起來。

  她滿以為張廷瑑回來勸說自己,可沒想到等了這許久,竟然聽人說張廷瑑的小妾華氏跑去給張廷瑑送吃的了,彭氏氣了個半死,再不多留,直接從偏門上了車就回了彭府。

  豈料,彭維新見著她,卻是大驚失色:「妹妹怎的回來了?」

  彭氏滿心的委屈,終於有了宣洩之處,上來就哭,張家如何如何不好,顧懷袖如何如何過分,還有張廷瑑納妾的事情……

  種種的種種,彭氏將彭維新一張臉都說黑了。

  彭維新能不臉黑嗎?

  最近剛剛上了翰林院,也才知道張廷玉在翰林院之中有多深厚的根基,根本不是如今的八爺黨能夠撼動。

  自打張廷玉在會試之前玩過釜底抽薪的一招之後,八爺就再也沒能把局勢掰回去。

  現在彭維新還要靠著張廷玉呢,人人知道他妹妹嫁給了張廷玉的弟弟,都要顧忌著他身份幾分,現在彭冰瑩回來,還有個什麼用?

  在張家左右能遞個消息,在家裡只會白吃飯,浪費人財不說,還要給自己家裡帶來壞名聲!

  眼看著彭冰瑩哭得淒淒慘慘,彭維新是她兄長,也不好將臉色拉得太難看。

  他只道:「聽哥哥的話,你回來這會兒還能回去,趕得上下江南的大船,若是你在娘家歇上一晚,這名聲可就毀了。再說張家那邊面子上也掛不住,以後兩家之間不是尷尬得慌嗎?」

  「哥哥!難道要我去桐城那種地方受苦嗎?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長大的,憑什麼要我回去伺候那兩個老東西!」

  彭氏嚷嚷起來,做姑娘的時候多自在?

  她想著張廷瑑不要自己了,索性和離了回來做姑娘,於是她可憐兮兮地看著彭維新:「哥哥,要不我跟張廷瑑和離了,我還回家裡來住——啊!」

  彭維新忽然甩了她一巴掌,整張臉上都要扭曲了。

  「你說什麼糊塗話呢?你以為把你嫁進去容易啊?若不是設了個局,讓張四爺鑽了,你以為以你的本事,以你的名聲和臉蛋,能嫁得進張家?無數人想要削尖了腦袋也掙不來的好,我巴巴地給你盤算好了,讓你嫁進去,你卻如此不爭氣!」

  真是,氣得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冰瑩,你有沒有考慮過哥哥的感受?我給你出謀劃策,籌劃了這麼多,你就這樣回報我啊?」彭維新嗤笑了一聲,「妹子,別把自己看得太高。張廷瑑也不是池中之物,他們張家一門的門第有多高你知道嗎?打明朝開始就一路進士下來,張英老大人祖上就是進士了!張廷瑑能是個懦夫?你若是等他回過神來,還能落著你的好?我早告訴過你,在裡面夾緊尾巴做人,等到生下個孩子來,你就算是穩住了自己的地位,也沒辦法趕走你,怎麼也要看孩子幾分薄面。你呢?」

  彭冰瑩已經完全聽愣住了,她捂著自己的臉,從沒想到自己的哥哥竟然會這樣對自己。

  「哥哥……你變了……你變了……」

  「我變了?」

  彭維新簡直想要仰天大笑三聲。

  他歎了口氣,看著彭冰瑩:「路,是你自己求來的,以你的本事,還鬥不過張二夫人。這女人不喜歡陰謀使手段害人,喜歡的是見招拆招,還喜歡跟人硬碰硬,往年不大受得氣,近幾年看著輕巧許多罷了。你若以為她好欺負,才進門沒兩年就想要得到人的信任,讓人把管家的權力交給你,你以為你彭冰瑩是誰啊?說句難聽的,咱們小門小戶出身,比不得高門大戶。能忍則忍,等到你夫君也中了進士,自然要分府出去的。」

  「再說了,桐城有什麼不好?桐城有老大人張英,伺候老爺和老婦人有丫鬟婆子小廝長隨,你夫君也必須從江寧考出來,那也才叫做本事。若是等他有真才實學,來順天得了個南元,也是憋屈的事情罷了。不是哥哥害你,拎清楚一些,你已經嫁人了,不是小姑娘了。」

  想要嫁進高門大戶,圈了個金龜婿,現在又自己熬不下來,又什麼辦法?

  彭維新現在可頭大著。

  他只怕張廷瑑看出當初那件事的端倪來,只是當初張廷瑑就不知道有端倪嗎?

  不好說,這些真不好說。

  反正現在事情已經成了,生米煮成熟飯。

  他要考慮的,是怎麼把自己的妹妹給勸回去,好歹也幫著在張府探聽些消息,更能跟張家拉拉關係。

  張廷玉一時半會兒是倒不下來的,去桐城兩年又有什麼了不起?

  目光短淺,目光短淺!

  彭維新氣得不行,又後悔自己剛剛手重了,連忙對家中丫鬟道:「還不趕緊將張四夫人扶去擦藥?」

  彭冰瑩只愣愣地聽著。

  她也不是傻子,很輕而易舉地就能感覺出自己哥哥的變化。

  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也是嫁出去的妹妹,可一向疼愛自己,尤其是在幫著她謀劃嫁給張廷瑑的事情的時候,多熱心的哥哥,現在一轉眼看見自己回了家,茶都沒端出來一碗,更不關心她在那邊受的委屈,只一味地責斥自己。

  還有什麼不明白?

  這就是把她當成利用的工具,送進了張家而已。

  當初彭維新讓她問會試的事情,後來又說要給二房送禮,彭氏都照著辦了。

  ……現在她一說要回來,事情轉眼就變了。

  終究這世上勢利的,不是她一個而已。

  張四夫人?

  這個稱呼從別人的口裡說出來,彭氏都覺得無所謂,可偏偏這是她最在乎的哥哥。

  費盡心機地嫁進張家,沒有盼來她以為的好日子,反而婆家娘家兩頭受氣。

  彭氏呆愣愣地被丫鬟扶著進了自己以前當姑娘時候的屋子,可發現裡面的擺設都已經變過了。

  那一瞬間,彭氏的眼淚又出來了。

  她坐著任由丫鬟給自己擦藥,翠兒也哭著道:「夫人,回去吧。」

  回去?

  是啊,除了回去還有什麼辦法?

  彭氏如今忽然看清了。

  娘家是根本留不得她了。

  因為她的哥哥留不得她了。

  沒一會兒,彭維新就說車駕什麼的已經重新準備好了,要送彭冰瑩回去。

  這一回,彭氏沒有拒絕,她跟著上了車,回到張府的時候,卻被告知三爺與四爺都已經走了,若是她還想陪著去桐城,直接上路追,這會兒應該還沒開船。

  彭維新千般道歉,萬般感謝,又立刻叫人趕著車,將彭氏送到了碼頭。

  他上去對著張廷瑑拱手,只說是妹妹不懂事,請他多擔待著些。

  人回來,張廷瑑也不好再說什麼,只道:「船要開了,勞煩你送一趟,趕緊回吧。」

  彭維新這才告辭,眼看著自家妹子上了船跟著走了,這才鬆了一口氣。

  八月,張家老三老四都已經帶著家眷往桐城去,他們平安到家,張廷玉這邊也鬆了一口氣,不過隨之而來的卻是康熙爺的第六次南巡。

  時間定在四十六年的正月裡,乃是今年年尾定下來的。

  隨扈皇子為大阿哥、太子、十三阿哥、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

  原本聽見太子還要去,顧懷袖心裡就不痛快了,結果更「恩典」的還在後面,皇帝再次賜了張廷玉隨扈,帶家眷,讓他跟張英團聚。

  張英真的是年紀大了,半截身子埋進土裡,康熙也算是個仁君,知道張廷玉在京中事務頗多,根本抽不出時間去看,藉著南巡的機會也好叫他們一家人團聚團聚。

  張廷玉卻想著,沈恙那邊的網,不知是不是該收的時候了。

  只今年下去看看江南的情況,再作決定。

  至於取哥兒……

  張廷玉將手裡寫給皇帝的折子放到了桌上,便閉上了眼睛。

  「懷袖,你說我這一把網,還能收得起來嗎?」

  「只有咱們知道他的罪證,是不是能收,還得看你能不能找到個人指證他。」

  顧懷袖坐在床邊下棋,語氣不疾不徐地。

  只是她知道,這一枚棋子,早就放下去了。

  奇怪的是,沈恙一直沒拔掉這一棋,這一枚暗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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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47: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二章 缺一人

  照舊還是原來的那一條道,顧懷袖這小半輩子來來回回走了無數次,早不見得有什麼新鮮的地方了。

  若靄現在整個人都像是拔了個高個兒起來一樣,原來橫著長,現在豎著長。

  他一路上都享受著宮女們星星眼的注視,因為自打他身上的肉開始掉了之後,就是一個精氣神十足的小子。

  會讀書,會吟詩作對,早年的頑劣也只變成偶爾善意的惡作劇。

  小時候他娘讓他玩兒夠了,對什麼東西都知道。

  張若靄下過田間地頭跟著老伯伯種地,也跟漁夫們出去打過漁,曾經光著腳板走街串巷,只為幫著街口賣糖人的老伯請個大夫……

  他跟著他爹做過竹蜻蜓,也學過青黛在下雪的時候把梅花上頭的雪刮下來泡茶,也跟著石方叔叔下荷塘采過蓮藕,被他爹扛在肩膀上去過山海關……

  打小張若靄雖然胖,可他的見識跟他的身子一樣。

  如今忽然開蒙了,一下子就收心了。

  他不會跟別家的小孩子一樣,因為早早地入了學堂,從來沒有玩過,坐在學塾裡都還在想今天吃的糖人,明天要買的珍珠糖糕……

  張若靄早已經把他這個年紀能玩的,不能玩的,都玩了個遍,每天坐在學塾裡,看書就是看書,讀書就是讀書,從來不想別的。

  即便是如今跟著康熙爺一路往江南去,張若靄大部分的時間依然在看書。

  顧懷袖看著他,當真覺得他像是一塊乾燥的海綿,這麼多年來頭一回真正地碰到書本,於是那個世界立刻將他整個人都吸引了進去。這是他的祖輩和父輩,都曾經進入過的世界,而今的張若靄站在這個門外,便伸手輕輕地推開……

  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

  顧懷袖還是頭一次知道,做父母的看著兒子要成才了,會是這樣百感交集的感覺。

  她看著他整個人像是忽然破繭成蝶一樣,不僅是長得好看了,瘦了,高了,更是長進了,忽然開始懂事了。

  張若靄開始跟他的父親一樣,做事,待人,接物。

  她當年在手札上信手寫:破繭成蝶看他日,蟬埋地土一夏知。

  從難看的蠶和蛹,到破繭成蝶的剎那;從平凡地埋在地底七年無人知的寂寞,到一朝破土而出,掛在樹梢上噪鳴一夏……

  她嘴裡諷刺著當年的張若靄很醜,可從來不相信她兒子是個庸才。

  不為別的,只為他是張廷玉與她的兒子。

  也許還因為張廷玉曾說過一句:張家難出庸才。

  八年來帶著臭小子吃喝玩樂,也是顧懷袖的良苦用心。

  她親眼見著霆哥兒去時的悲劇,只為當年一隻微不足道的竹蜻蜓,打小多少孩子關在學塾裡,就巴望著痛痛快快玩一回?可終究不能夠。

  如今她是讓張若靄玩兒夠了,他既不會像尋常孩子那樣遺憾,也不會像是尋常孩子那樣坐在學塾裡還心神不定。

  而他兒時接觸的這些東西,又很快能夠一一在他所讀到的書本之中,進行印證和比對。

  張廷玉說,這樣挺好。

  顧懷袖也覺得,這樣挺好。

  這樣挺好罷了。

  康熙在山東停下的時候,偶然見到張若靄,倒是挺欣賞,道了一句「顧三那刁民竟養得出你這樣的兒子來,真是造化」。

  結果張若靄開口便道:「議生草莽無輕重,論到家庭無是非。反之何如?」

  康熙大吃了一驚,就連後面的皇子們聽見,也都是忽然色變。

  這一句的意思,原是說民間的議論,再怎麼熱鬧也很難上達天聽,議論在一個家當中,則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即便是平白的道理到了一家之中也未必能分明。

  可張若靄又加了一句「反之何如」?

  居廟堂之高,如何能體察下情?

  康熙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以他所見之顧三來評判張若靄的母親,見著的是「刁民」顧三,可他覺得他母親不是刁民。

  相反,他娘很賢惠。

  反之,則是局外人不知局中人之心情感受罷了。

  世人自以為以清醒的目光來看顧懷袖,說她是個刁婦,以為張府人皆醉。可在他們這些與顧懷袖朝夕相處的人來看,卻是眾人皆醉罷了。

  好一句「反之何如」,康熙當場賜了他一柄羊脂白玉如意,張廷玉要阻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張若靄神童之名,立刻就傳了出去。

  他比他父親要幸運得多,他是從小就被人說什麼胖啊丑啊不學無術頑劣不堪之類的,畢竟在尋常人看來,不上學就是不學無術,就是不長進,可他娘庇佑著他,該吃吃該喝喝,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人人都道張若靄不幸,這麼晚才入學,若是早上一些,豈不是能天才十倍?

  只可惜,張若靄長大之後想,若是沒有吃喝玩樂的八年,他斷斷不能有此後種種成就。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世人言語,皆與張若靄無關。

  他每日去母親那裡背書,只背得顧懷袖打瞌睡,倒是青黛姑姑很認真地聽他背書。

  青黛也識字,便給他查驗。

  偶爾青黛要伺候他娘,他就拿著書去船後背,石方師傅就坐在後面拉著網打著水裡的魚,也聽他背書。

  不知不覺,船上的日子晃晃悠悠就過去了很久。

  到江寧已經是二月初八,張英這一回不在行宮接駕,而是到了碼頭上。

  張廷玉站在皇帝的身後,遠遠就已經看見了頭髮霜白,穿著青灰色長袍,一身老態站在渡口的張英,如今的張英已經是風燭殘年,早年的風雲歲月盡付給時光匆匆……

  剛剛上岸,江寧官員們給皇帝行禮,康熙獨獨先扶起了張英一個,回頭一看,自己身邊一向穩重老成的近臣張廷玉,卻已經止不住眼底淚意了。

  康熙索性一揮手:「張英與朕聊個半天,你們家裡上上下下幾口,不如團聚幾日,等朕從蘇州回來,你們再跟上。」

  「臣謝皇上隆恩。」

  張廷玉叩謝畢,這才有些忍不住地上去想扶張英,可伸出手的一瞬間,他又收了回來:「孩兒給父親問好。」

  張英自然注意到了自己兒子這僵硬的動作,他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總歸是要老的,我張英老了還有人扶,也是幸事一件。」

  前頭康熙聽見這句話,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自己幾個兒子,最後目光停在了太子的身上。

  他格外恩賜著張英一家,未必不是因為這一家子人雖有時候也鬧騰,可總歸一家子父慈子孝,可他這個皇帝……

  有時候這日子還不如張英舒坦。

  康熙那陡然黯然的眼神,少有人注意到,只有胤祥一瞬間瞥見。

  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過回頭看看張廷玉恭恭敬敬站在張英面前,聽著張英絮絮叨叨說話,一語不發,又回頭看了太子一眼,恍惚之間就明白了什麼。

  興許,這才是關鍵吧?

  胤祥臉上帶著笑,跟上了康熙的腳步。

  張英這邊跟張廷玉說了幾句,也跟著去了行宮,他跟皇帝說了說這兩年在江南的見聞,還將桐城的小蘭花茶帶給了康熙,當場就有太監泡了,根本沒驗毒。

  這邊君臣幾個說話,顧懷袖他們後面帶著的人,也跟著登岸,只在別院裡面等著。

  顧懷袖只跟石方說了準備一桌好酒好菜,等著張老大人回來,一家子坐在一起好生地吃一回。

  結果人剛到別院,竟然就看見了張廷璐、張廷瑑他們兄弟兩個在院子裡候著,一見了顧懷袖他們來,連忙就迎了過來。

  「怎的你們也來了?」

  顧懷袖真是有些說不出地驚喜,後頭張若靄也連忙上來給叔叔嬸嬸們見禮問好。

  喬妙娘也扶著丫鬟的手給顧懷袖這邊見禮,眾人就在門外忙活了一陣,這才一起進了屋。

  石方也不多話,看著顧懷袖滿臉都是高興,這才回了廚房做上一桌好菜。

  彭氏如今是真的老實了,顧懷袖知道她當初被她哥哥送回來的事情,這個時候也不說這些掃興的事情,她依舊用以前那種不偏不倚的態度對著所有人,不管是喬妙娘還是彭氏,都沒有什麼區別。

  倒是彭氏見了顧懷袖一陣心虛,可看著顧懷袖對著她還跟以前一樣,似乎她回娘家那件事沒發生過,這才安心下來。

  張英與張廷玉是剛上燈的時候,由宮裡帶來的太監們提著燈籠送回來的,一家子兄弟倒幾乎是齊聚一堂,大嫂在京城也沒個人作伴,雖身體孱弱,也要跟著回來。她與顧懷袖說,這一回來,就不想走了,要陪著張廷瓚在桐城待著。

  現在一家人坐在一起,屋子小,還是當初顧懷袖的別院出來的,兩張桌子挨得很近,倒像是過中秋。

  陳氏也也難得地高興,彭氏更是不怎麼說話,安安靜靜,倒是喬妙娘為著活躍氣氛,多跟顧懷袖和吳氏說話。

  如今吳氏是什麼首飾也不戴,只像是個富貴老太太。

  喬妙娘進門時間不久,眼睛也不好,可耳朵很靈。

  她聽說的事情也不少,可她也很聰明,風言風語不是沒有,該聽的她往心裡裝,不該聽的就從耳旁吹過去。

  對二嫂跟婆婆的關係,她也知道一些。

  現在喬妙娘吃菜都是丫鬟們給她夾到碗裡的,她只聞著這菜的味道很妙,便笑道:「定然是二嫂那有名的廚子石方師傅做的吧?這樣可口的飯菜,怕是我這妙娘都做不出來的。」

  顧懷袖道:「縱然是吃糠咽菜,三弟也只喜歡你下的陽春麵。好吃不好吃,倒都是次要的,吃個心意。」

  「這倒也是……」

  這話耳熟,像是喬妙娘自己說過的,她想起來了,當年麵攤子上吃麵的那一位夫人就是這個聲音,時間一久,差點就要給忘了,喬妙娘笑了笑,捏著筷子有些無措,期期艾艾道,「我聞著像是有婆婆喜歡吃的燒豆角?」

  顧懷袖抬眼望了喬妙娘,又看了一眼吳氏。

  吳氏有些侷促地坐在上頭,只忙道:「我已瞧見了。」

  不過那一盤豆角在顧懷袖手邊,顧懷袖看了另一桌張廷玉一眼,又看看如今吳氏這老實的婦道人家模樣,心道一聲,過去的都過去了。

  她只彎了彎唇,換了雙筷子將豆角夾到吳氏面前的碗裡,輕聲道:「婆婆,吃菜吧。」

  屋裡人都愣住了,吳氏也忽然落了淚,只握住顧懷袖的手,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王福順家的看著這一幕,也拿帕子壓眼角,半晌才上來勸道:「閤家團聚的日子,老夫人這是高興的。」

  這幾年吳氏回了桐城,就像是大夢一場醒了,有張英陪著她在城裡走走逛逛,上山采採茶,鋤鋤地,日子一下變得樸實無華,倒讓她整個人心裡一下透亮回來。

  更老的那些活成人精們的老人都說,這是終於洗乾淨了。

  到底是什麼洗乾淨了,吳氏也不清楚。

  她說不出話來,只吃了顧懷袖給夾的豆角,看一桌人都看著她,才道:「你們也都吃。」

  這麼多年,也唯有今日這一頓飯,吃出了些味道。

  只是顧懷袖數了數隔壁那一張桌,又望了張廷玉一眼,她瞥見他一隻手擱在膝上,已悄然握成了拳。

  張廷瓚大仇未報,終究是他心底最痛之處。

  陳氏則似乎已經這麼多年磨難下來,平靜得厲害。

  可直到現在,顧懷袖還記得,那一日在大房見著陳氏躺在榻上,端著藥碗說的那一句話。

  活著,看那害了張廷瓚的人,死。

  撕心裂肺的傷悲,刻骨銘心的恨意。

  張廷瓚,乃是張家人一塊心病。

  顧懷袖很清楚,也永遠不會忘。

  因為不僅僅是她不會忘記,而是還有很多人不會忘。

  張廷玉面不改色與張英和兩個弟弟談笑喝酒,狀若無事。

  一直等到酒足飯飽之時,宴席才散。

  夜裡,下人們早將主屋騰出來給張英吳氏睡,顧懷袖他們則移到了東面廂房,小小一座江寧別院,便與整個江寧千家萬戶一樣,在夜色沉沉之中熄了燈火,搖曳在秦淮尚帶料峭卻已回暖的霧風之中……

  顧懷袖知道,這一晚,她的枕邊人沒將那一雙眼睛閉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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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三章 李衛

  第二天,張廷玉起得很早,不過破天荒地拿了個熟雞蛋揉眼睛。

  顧懷袖上來給他按著,只低聲道:「便知你昨晚睡不著,手掌心都掐出印子來了……」

  張廷玉閉著眼睛,仰著臉,「我醒來就照了個鏡子,卻是不怎麼看得出來的。這還是平日裡早朝和南書房熬夜養出來的……」

  「什麼看不出來?你是嫌你自己老得不夠快……」顧懷袖手上用力,有些惱,他一下睜眼,眼底帶著笑意,「我若成了老頭子,你還是翩翩少婦,可還願伴我了殘生?」

  「只怕那時候,我也成了個缺牙的老婦,什麼壺配什麼蓋,你也就配我了。」

  顧懷袖毫不猶豫地損他,末了卻還是把手上的力道給放輕了。

  她道:「你是忍不得了?」

  張廷玉閉著眼睛歎氣:「忍不得也要忍啊……我發現我做錯了一點……」

  「怎麼?」顧懷袖微怔。

  張廷玉道:「欲擒故縱,對敵人是這樣,對敵人的敵人也該這樣。」

  待康熙南巡之後,張廷玉就把手裡的人放給八爺胤祀。

  四爺老奸巨猾,現在還藉著太子的旗號辦事,大阿哥沒那本事,剩下能用的似乎就一個八阿哥。現在八阿哥被張廷玉給壓著,誰去跟太子抬槓?即便是皇帝要用張廷玉當秤砣,沉著胤祀,可張廷玉畢竟還有自己的想法。

  八爺就是敵人的敵人,與虎謀皮雖然危險,可是能用則用。

  要報仇,還講究什麼手段?

  原本也不是沒這樣想過,可是畢竟這個想法一直被張廷玉給壓著。

  只因為康熙的意思還不怎麼猜得透。

  只是……

  張廷玉要做的事情,哪裡那麼簡單?

  若是讓康熙知道,照樣留不得他。

  算來算去,他暗地裡不聽話,康熙又能怎樣?

  帝王與臣子,就算是有幾分恩情,也不過是基於利益。

  顧懷袖聽明白了,她也不說話,只道:「你想好就好。」

  她也不是沒自己的想法,可終究張廷玉在朝堂上,他怎麼做,她絕不干涉。

  四爺未必不是信不過的,只是張廷玉對四爺始終忌憚。

  即便是顧懷袖,也不一定敢信四阿哥。

  要說太子,那可是恩怨深重了……

  她給張廷玉把眼下那一塊浮青按下去一點,張廷玉便起身推開門,準備去張英那邊請安。

  只是沒想到,到門口的時候,王福順家的出來說老爺跟老夫人還沒起,張廷玉於是又一陣默然。

  這麼多年,張英都是每日裡天不亮就上朝去,如今乞休,終於也能由著性子睡覺。

  可起得遲了,到底還是老了。

  一家子人就在這個別院裡,又叫人雇了馬車,去好好游了游江寧,換船上了秦淮,和和樂樂。

  康熙只在行宮裡面辦事,張廷玉偶爾去一趟,回來還是與父母兄弟一起。

  這種日子難得,等到皇帝迴鑾便不一定能見了。

  倒是張若靄很得張英喜歡,張英如今膝下也就這一個孫兒,看他一下子變瘦了,還吃了好大一驚,又見肯學習長進,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

  至於吳氏,看著孩子這樣乖巧伶俐,也是歡喜,她就克制得多,畢竟當年還有那許多不愉快的事情。

  若不是當年被人攔著,這孩子……

  張若靄卻主動接近了吳氏,給她端茶遞水,又到張英那裡背書,把兩個老人都哄得開開心心。

  其實細細想來,若一家子的日子就這樣過,也未必不好。

  只可惜,不過曇花一現而已。

  康熙鑾駕在江寧泊了數日,接連幾日的遊玩都是鹽商們捐資出錢,康熙也沒拒絕。

  張廷玉這邊一看就明白了,織造府這邊因為四次接駕,怕是內裡消耗不少,所以這一回根本不拒絕鹽商了。

  不過這些都是官鹽的鹽商,沈恙要緊的是販私鹽。

  打從四六年中開始,宋犖調任,張廷玉打擊沈恙的事情就擱下了,他雖有手腳,可一直逮著沈恙不放也不是什麼辦法。最要緊的魚餌已經放下去了,只等著沈恙咬鉤。

  再說,張廷玉也不敢逼得太緊。

  他索性放開了茶米布,於是不到半年,沈恙又恢復成當年那得意模樣了,甚至因為弄到了官鹽鹽引,被漕幫的人引入了鹽幫,這一回他是光明正大地進去,並且身份不是私鹽鹽商,而是官鹽。

  想想沈恙是越來越本事了,若不是那一日賬本上出錯,顧懷袖與張廷玉又怎麼能料到沈恙能有這樣的本事?

  他已經暗中接管了羅玄聞的生意,做的是私鹽,只要沒人能查到這個賬目跟沈恙之間的關聯,那不管「羅玄聞」這邊出多大的事情,也完全跟沈恙沒有關係。因為,在所有人眼中沈恙是一名大商人,做的生意也是合法的官鹽生意,每張鹽引都是從鹽政衙門手裡拿的。

  只要張廷玉不翻出他來,他就是兩面光的好手。

  這麼算著,沈恙又能苟活幾年了。

  一想起沈恙的事情,張廷玉就覺得堵心。

  他正皺著眉,想著那一枚暗釘的事情,阿德就進了來道:「爺,沈園請帖。」

  沈園?

  沈恙?

  來了江寧這幾天,他倒是主動上來了。

  顧懷袖這邊也是手裡的事情一放,立時皺了眉。

  張廷玉接了阿德拿的請帖,頓時一笑:「當年那個半路上被人追著打的小乞丐,倒是越來越風光了。」

  「這是什麼?」

  顧懷袖已經走了過去,張廷玉只把請帖遞給她。

  翻開一看,顧懷袖就愣住了。

  李衛也二十了,如今乃是沈恙手底下除了鍾恆之外的頭一等的厲害人物,精通鹽幫事務,跟官府打交道,甚至是跑著漕幫的事務。這些年,他跟在沈恙身邊,著實學了不少的本事,只是識字還是個老大難問題,寫複雜了就是他不認得字,字認得他了。

  今年這才翻過年沒多久,請帖上說原本是想寫信給李衛乾爹乾娘,為李衛討個字,沒想到今年皇上南巡了,正好遇到張廷玉與顧懷袖下來,今日特意寫了帖子,請顧懷袖二人過沈園來,為李衛做一回生辰,行個簡單的禮,再取個字。

  有抬頭無落款,只是這語氣怎麼看怎麼像是沈恙的。

  如今江南又是沈恙的天下了,顧懷袖很清楚,她掐著請帖,看了半晌才放下去,只道:「早就撕破了臉皮,如今又來請,是個什麼道理?」

  「不知道是個什麼道理,可還不能不去。」

  張廷玉兩手交疊在腦後,他想著李衛這個小子,如今在沈恙這裡混的是風生水起,卻不知道是不是還能用。

  李衛對他乾娘感情最深,巴不得顧懷袖就來了,只是張廷玉偏還不想讓顧懷袖去。

  都說官不與商同席,按著規矩張廷玉還不能去。

  要是被有心人看到,參張廷玉一本,也是吃不了兜著走。

  想來想去,顧懷袖還是道:「多叫兩個人跟著我也就是了,你給李衛取個字,回頭我帶去,也算是你人到了。」

  如今張廷玉是官了,不比尋常還是尋常人的時候,連出入都要小心著別跟一些人撞上,省得朝中的言官們有事無事參上一本。

  顧懷袖出的這個主意,也是不得已。

  張廷玉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想提筆就寫了兩個字在紙上。

  他遞給顧懷袖一看,顧懷袖就笑了。

  「這個字,倒是不錯。」

  如今給李衛的表字敲定,卻還要過兩天才是李衛成年的禮,說是已經娶了個媳婦,還有不少的姑娘家傾慕於他。

  今天乃是沈園這邊的人大邀賓客,近乎是來者不拒,就算是空著手進沈園也能好吃好喝伺候著。

  沈恙出手闊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若不是為著李衛,顧懷袖是怎麼也不肯來的。

  李衛如今看著已經是瘦瘦高高的一個了,看著便覺得精明,自己的宴席還要自己忙活,聽人說顧懷袖到了,他連忙出來迎人,遠遠見著顧懷袖,就是長身一揖到底:「李衛見過乾娘,給乾娘問好了!」

  中氣十足的聲音一下響起來,顧懷袖整個人都聽精神了。

  她含著笑意叫李衛起來,只見著李衛一身把寶藍色的長袍站在簷下錦鯉池旁,臉上帶著歡快喜悅,本是幹練不少,可顧懷袖看他還跟當年一樣。

  倒是張若靄忽然道:「李衛哥哥現在可威風八面得很,進來的時候都叫你小衛爺呢。」

  李衛頓時有些慚愧起來,忙道:「都是幫著沈爺做事,沈爺給抬舉的,這幾年都跟著沈爺,只是資質魯頓,沒學到什麼罷了……」

  「你倒還謙虛上了。」顧懷袖豈能看不出他的 本事?只不過這小子願意謙虛,她也懶得管了,只將手裡張廷玉寫的兩個字遞給了一旁的丫鬟,道,「送給你們沈老闆去,只說是張二爺給李衛的字。」

  「是。」

  丫鬟上來恭恭敬敬接了,立刻下去。

  李衛看著卻有些發愣,他遲疑著問道:「您來了,卻不知二爺……」

  「二爺如今手裡事情多,身份也擱著不敢來沈園,這才叫我帶了的東西來的。」顧懷袖解釋了一句,又覺得李衛不該想不到這一層,便皺眉道,「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倒也不是,只是前陣沈爺念叨著,取哥兒雖開了蒙,可卻沒正經拜過一個先生。二爺乃是狀元及第,若能請二爺賞臉,給哥兒掛個先生的名,可不是剛剛好嗎?」

  李衛訕訕地笑了。

  顧懷袖一聽,眉頭微微一攏,卻道:「這些事情還要問你二爺去的,你且帶路,先辦完你這樁事再說吧。」

  不管怎麼說,取哥兒也是張望仙的兒子,若要請張廷玉,其實也說得過去。

  只是張廷玉素來厭惡沈恙,答不答應還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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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章 又玠

  想來,沈恙疼他這個兒子入骨,聞說現在也只有沈取一個,掐指算算,如今也已經有十來歲。

  找個狀元給取哥兒開蒙,也是人之常情。

  有關於取哥兒的事情,顧懷袖無法對沈恙發表任何的意見,她也沒心思。

  這會兒只跟李衛說這著話,朝著沈園裡面走,倒是待客的還是當年的陸氏,一見到顧懷袖便熱情地迎了上來:「夫人來得還挺早,可算是給小衛爺面子了。」

  顧懷袖掃了一眼屋裡的人,大多都是新面孔,也或許是她根本記不住。

  回了頭,顧懷袖對李衛道:「你外頭還有人要招待吧,自己去,回頭咱們再聊。」

  畢竟今兒是李衛的生辰,沈恙在前面張羅肯定不行,若李衛長時間不露面,賓客也不高興。

  李衛心知顧懷袖為自己想著,也不膩歪,躬身便走。

  這邊就只剩下了陸氏等人,裡頭有些沈園裡尚算得體面的小妾,不過都坐在旁邊,正面的席上大多還是本地的官太太以及與沈恙有過往來的人的商人婦。

  顧懷袖進來,照舊這樣令人矚目。

  她只淡淡一笑,坐了下來,卻忽然問陸氏:「怎沒見到你家仙姨娘?」

  陸氏有些驚訝地抬眉,不過轉瞬又給顧懷袖解釋:「仙姨娘的事情咱們一向是不大清楚,興許是又跟爺鬧,這些日子都沒怎麼見著,興許是回揚州去了。」

  揚州那邊沈恙也有園子,去哪兒都成。

  想著,顧懷袖也懶得多話。

  這個張望仙,當初張廷玉去找過了她,回來卻似乎不想說一句話。

  自己的妹妹跟對頭聯起手來騙哥哥嫂嫂,張廷玉心裡也不舒坦吧?

  現在他們來了,張望仙又不在,約莫還是心虛。

  陸氏含糊其辭,顧懷袖也不問了。

  她覺得自己是個心寬的,若是脾氣再大一點,或者說今兒不是李衛的生辰,顧懷袖起身就要將這屋裡所有擺設給砸了,只為著當年沈恙陰計騙人的一樁舊事,也足夠恨他一輩子。

  可今天畢竟還是她乾兒子的生辰。

  這兩年李衛從沒給京城遞過什麼消息,跟著沈恙是他自己選的路,除了當年取哥兒的事情鬧出個大誤會之外,他再沒做過什麼背叛沈恙的事情。

  沈恙其實是在養蛇,只是他不知道是不是能暖了蛇的血。

  這人還是喜歡冒險罷了,商人信奉的就是「富貴險中求」,一個賭性很強的人。

  其實當年那件事出了之後,沈恙也沒對李衛說什麼話。

  面對著完全無法接受現實的李衛,迎著那孩子質疑和不敢相信的眼神,沈恙只道:「以後把眼睛再睜大一點,耳朵豎高一點,心眼擦亮一些。薑還是老的辣,被我提溜著當提線木偶,才是常事。道行不夠,就別在你沈爺面前耍大刀。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你也該明白些事情了。下去查賬吧。」

  那個時候的李衛,自然羞愧無比。

  他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卻將沈恙這一句話給放在了心上。

  李衛的道行,的確太淺,又怎麼能跟沈恙這樣老奸巨猾之輩相比?

  所以現在李衛都還跟在沈恙的身邊,一是因著沈恙缺個人辦事,而李衛有本事,二是因為他的確想要栽培這小子。

  不怕人犯錯,就怕人犯錯了不知道改。

  沈恙不覺得李衛去根顧懷袖通報取哥兒的事情有什麼錯,錯只錯在腦子還不夠用罷了。沈恙乃是把陰謀詭計放在頭上,卻把仁義道德踩在腳下的人。

  李衛做的,的確不算是什麼。

  如今的沈恙還捧著李衛,也就是基於這樣的心理罷了。

  這些道道,顧懷袖也能猜個大概。

  她看著陸氏,卻問她取哥兒的事情:「聞說你家取哥兒要拜個先生,方才李衛跟我說我還詫異了一會兒。取哥兒整日裡都是藥不離口,這兩年身子可好些了沒有?」

  「好是好了一點,可命這種事誰能說得清呢?」

  陸氏想起那孩子也還是歎氣,如今她膝下無子,未必是不怨恨取哥兒的。

  可想想又能怨恨他什麼?

  一個隨時會沒命的小孩子罷了。

  沈爺整日裡的擔驚受怕,到如今遇上事都是一副表面上聽天由命的態度。

  陸氏道:「去年還帶著上京看大夫呢,倒是延請了名醫,去年到今年,卻是沒犯過什麼大病,不過大夫說了還不能掉以輕心。如今哥兒身子骨漸漸有些轉好的趨勢,府裡人都跟著開心呢,沈爺的生意也是更好,總歸還是我們這些白吃飯的高興。」

  「陸姨娘替沈恙管著內院的賬呢,也不必這樣妄自菲薄。」

  左右說起取哥兒來,顧懷袖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只因為她曾經將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兒子,即便如今知道那不過是個圈套,可總有那麼殘留下來的一絲絲怪異的感覺。

  更何況,不管沈恙怎麼壞,他兒子總是無辜。

  如今眼看著張廷玉與沈恙就要鬥個你死我活,這個體弱多病的孩子……

  這會兒,顧懷袖倒是想著想起四阿哥說的了。

  沒想到你顧三,還有一副菩薩心腸?

  她的的確確有那麼一瞬間的心軟,對著取哥兒,可沈恙此人已然是罪大惡極,該死。

  父親跟兒子分開看,人人都會這麼說,可真正能分開的又有幾個人?

  園子裡的丫鬟們開始端菜上來,顧懷袖便坐好了,也不再說話。

  今天張廷玉不能來,只帶了給李衛的字,前廳裡的男人們都等著李衛上來呢。

  李衛這幾年在揚州江寧蘇州幾地來回地跑生意,可以說是風生水起,風頭也很勁,誰都知道他怎麼也該是下一個鍾恆。至於下一個沈恙……

  眾人的目光忍不住朝著剛剛走進來的取哥兒看去,雖只有十歲,可看著已經跟個大人差不多,最近一年身子倒是好了不少。

  他臉色一如既往地帶著微白,唇邊掛笑,腰上懸著一把雕工精緻的玉算盤,進來給諸人見過禮之後,便在沈恙那一桌坐下了。

  沈恙從外面來,取哥兒卻是從園子裡面進的。

  父子兩個見了面,卻是取哥兒先問:「父親辦好行宮那邊的事情了?」

  沈恙豎了個手指,江寧織造那邊修繕行宮,還是沈恙這邊牽頭,讓鹽商們給的銀錢,為的不就是討皇帝一個歡心嗎?今天剛剛去織造府見了曹老爺,這會兒才趕著回來參加李衛的生辰禮。

  這生辰禮,還是沈恙給提出來辦的,現在也是熱熱鬧鬧,給李衛做面子。

  畢竟這幾年,李衛是他手底下年紀最輕,冒頭最快,本事最長進的。

  雖處理事情還不如鍾恆圓滑老練,可漸漸已經能得個中關竅,也算是邁上了正途,過不了多久,沈恙就能把手底下一些大的盤子放給李衛了。

  官場上,當官的提拔後輩,那叫做收「門生」。

  到了商場上,沈恙他們這種收人給自己辦事,又給人做臉面的,也附庸風雅叫「收門人」。只是人家叫老先生,他們叫「老闆」罷了。

  李衛出於沈恙之門,李衛風光那就是沈恙風光。

  李衛見了沈恙,恭恭敬敬喊一聲「沈老闆好」,就被李衛按著坐了回去:「今兒你是壽星,我剛進來的時候,接著了旁人給的一副帖子,古人云男子二十而冠,今日也算是你的冠禮。我們生意人沒那麼多的講究,不過規矩在這裡,給你取字的可是一位大儒了。」

  大儒?

  一個商人家能請來什麼大儒?

  眾人都好奇了起來,不過沈恙是手段通天,能通過江寧織造府直接給皇上獻好,可見這人本事不小。

  現在沈恙敢說自己請了大儒給李衛這窮小子取字,怕也沒有胡說八道。

  沈恙只叫人將字帖往堂上一掛,先看那字已然是一驚,後看帖子末的落款,又是起起倒吸一口涼氣。

  李衛,字又玠。

  取字人則是張廷玉!

  這不是朝廷命官嗎?還是去年京城裡會試的總裁官,聲明早傳到了大江南北!

  取哥兒見了也是一怔,父親怎的先沒跟他說?

  「鍾先生,這……」

  鍾恆上前提醒道:「哥兒忘了,李衛他乾娘是張二夫人,這會兒正趕上皇上南巡,也來了。只是張二爺礙於身份不好出面,只叫二夫人帶了一副字帖來給小衛爺撐場面,這會兒不正風光著嗎?」

  「可我曾聽說,父親跟張大人似乎不和吧?」

  取哥兒頓時覺得這事情很是奇妙,因著一個李衛,如今大家都上來給他做面子。

  就像是開蒙能請一個進士是很風光的事情一樣,取字的大多都是家中的長輩,李衛無父無母,好歹叫張廷玉一聲「乾爹」,由張廷玉給他取字,自然再合適不過。

  可張廷玉是什麼人?

  狀元郎,總裁官。

  商人們願意豪擲千金,請個翰林來家中吃飯,交換名帖,可他們即便是散盡萬金,也不一定能請來一個狀元登門拜訪。

  一時之間,一張小小的字帖,竟然引來了諸人觀摩。

  沈恙只在一旁笑看著不言語,他一揮手叫人抬來了蘇州那邊送回來的賬本,堆在了翹頭案上,指著道:「往後這些賬本,都給李衛管著吧。」

  於是一瞬間,所有人的議論都止住了,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沈恙。

  沈恙以布起家,卻將蘇州直接扔給了李衛,這哪裡是抬舉,分明都要當成兒子來養了啊!

  李衛自己也是受寵若驚,他忙道:「沈爺,李衛還沒這個本事,您這……」

  「我抬舉你,別不識好歹。」

  沈恙慣是個不給人面子的,說著只晃了晃手裡的酒杯。

  「你如今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底,幫沈爺管著這邊的生意,也免得人說我刻薄你。風裡來雨裡去這許多年,也該成個家,沒生意沒產業,拿什麼成家?守著吧。」

  一句話把整個蘇州城的生意都送了出去,沈恙真是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沈取也只是在一旁看著,卻笑著對李衛道:「父親乃是慰勞你這許多年跟著,都是你該得的。能者多勞,能者多得。」

  能者多勞,能者多得。

  沈取眨著眼睛,又看了看自己身邊坐著的沈恙,卻是道父親也有心軟的時候。

  李衛辦了這麼多年的事兒,還真沒想過這些,現在天上一個餡兒餅掉下來砸中了他,又覺得虛虛實實分不清楚。

  他看向沈取:「哥兒說笑了,勞累的還是沈爺呢。」

  沈取卻搖搖頭,微微地一咳嗽,道:「甭抬舉我爹,他是個懶人罷了,什麼事情都是鍾叔叔做的……」

  「臭小子,翅膀都還沒長硬呢,就敢編排起你爹來了?」

  沈恙聽笑了,抬手就是一扇子落在了取哥兒的頭上。

  不過接著他下一句話,更讓所有人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今日藉著李衛的生辰冠禮,也不妨跟諸位聚聚首,都是生意場上認識多年的老相識了。我沈恙,沉沉浮浮也快有二十載,想著長江後浪趕著前浪走,也該給後輩們讓讓路了。即日起,沈某人手裡茶行的生意,都交給我兒沈取,還望諸位——」

  沈取埋下一張精緻的臉,卻端了酒起來,輕輕地咳一聲,卻截斷了沈恙的話,平淡道:「還望諸位,萬毋手下留情,沈取先乾為敬。」

  沈恙抬眼,看著他兒子。

  眼見著沈取面不改色飲了一杯酒,年紀還小,可看上去老成得厲害,打小多少波折?

  氣質氣勢都像自己,更不用說這帶著狂氣和病態的一句話。

  萬毋手下留情!

  沈取有這個本事,近一年來,他也給沈恙出謀劃策不少,打小耳濡目染著生意場的事情,還是被鬼才一樣的沈恙給帶著進門,種種奇思妙想,陰謀詭計,莫不浸淫沈取於其中。

  他心智早非尋常稚子所能比。

  年初趙家莊趙老闆的鋪子就是他下計給吞下的,這幾年因為宋犖打擊,所以沈恙的生意並不怎麼順暢,丟掉的地盤多,眼看著去年開始回收,就剩下趙家莊跟釘子一樣,可取哥兒下計之後沒出半月果然叫趙老闆一家乖乖交出三十一家布莊,還感恩戴德。

  這樣的手段,卻是盡得了沈恙真傳。

  如今座上之人看著那年紀不大的小公子,又看看在一旁一樣神情垂著眼笑的沈恙,不知怎的就齊齊打了個寒戰。

  好好一頓生辰宴,他們卻吃出了鴻門宴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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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五章 母與子

  前廳宴席吃得人心底惴惴不安,後面還算是和樂安靜。

  女人們的世界,也就是那幾樣東西了。

  吃過飯後眾人又喊著去推牌,顧懷袖一直不大會,這幾年也沒出去,早忘光了,索性說讓丫鬟們帶著她去後面湖邊逛逛。

  沈園的丫鬟們自然知道顧懷袖雖然不拿架子,可是個實打實的官太太,臉上堆著笑,又艷羨地問她衣裳上的花紋是怎麼來的。

  顧懷袖只慢慢跟丫鬟們聊著,過了錦鯉池,後面還有桃花園,梨花園,掛了一排的鸚鵡。

  她看著鸚鵡有趣兒,忽然問:「可知道有哪只會說話的?」

  「您是要找八哥兒嗎?」那丫鬟看著年紀不大,聲音很甜,忙道,「我們哥兒最喜歡的一隻鳥兒,就在這裡,您看看,就是這只八哥兒,可聰明了,是沈爺給取哥兒找來解悶兒的,跟著學舌厲害得很。」

  「厲害得很!厲害得很!」

  一隻毛色不怎麼鮮亮的八哥兒,甚至看上去還有些灰,只有眼睛很亮,站著橫桿上看著牢牢靠靠,便聒噪地跟著之前丫鬟的話說。

  顧懷袖只站在前面瞧著,道:「果真挺能學舌,還知道誇自己厲害。」

  丫鬟道:「一開始也不會說這麼多,只會說『哥兒好』『哥兒好』,先起頭的時候是沈爺教著喊的,那個時候哥兒年紀還沒現在大,正是病得不能出門的時候。後來咱們爺就把鳥籠子跟他掛到床前頭去,給哥兒說話。結果哥兒把它教得如今這樣了伶俐。都說是哥兒比沈爺還厲害呢……」

  聽著這丫鬟一口一個「哥兒」,看樣子取哥兒在沈園裡,其實還挺得人心。

  顧懷袖伸出手指,從旁邊的籃子裡拿了一小碟鳥食,放在了那八哥兒面前:「那是你們沈爺懶,他這人我雖不喜歡,可到底腦子還挺靈活。」

  丫鬟臉色都要變了,只覺得顧懷袖說話太嚇人了。

  好歹也是園子裡的客人,怎麼說話這樣不客氣?

  顧懷袖需要跟沈恙客氣什麼呢?

  她晃著手裡的小碟子,想要吸引這一隻八哥兒的注意,嘴上慢悠悠道:「放心,聽了這些沈恙又不會殺你。我這是誇你們沈爺呢……」

  至少她顧懷袖,從不否認沈恙這個人很有本事。

  人人都熟讀三十六計,能用的不多罷了。

  偏偏張廷玉與沈恙都是箇中高手,你忍我也忍,各有各的本事。

  端看最後收網的時候,到底是誰倒霉就是。

  「它是剛吃過東西,所以現在不吃了嗎?」

  顧懷袖晃了半天盛著鳥食的小碟子,也沒見八哥兒啄去一粒。

  她有些奇怪,所以回頭問了丫鬟一句。

  話題一下子轉移了,丫鬟也就回過了神來:「八哥兒沒有取哥兒喂,是什麼東西都不吃的。」

  「……還認主?」

  顧懷袖有些不信邪,依舊拿著東西在八哥兒面前晃。

  結果八哥兒嘰喳道:「不吃,不吃,不吃!」

  手上動作一頓,顧懷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什麼人養出這樣刁鑽的一隻八哥兒來?

  瞧瞧這伶俐樣子。

  其實不過是學舌,聽見「不吃」兩個字,也就跟著說出來了吧?

  端怕是平時不吃的時候多了,所以這兩個說起來很是熟練。

  這邊顧懷袖無奈,倒是桃林裡頭走出來個穿蒼青色長袍的少年,見著顧懷袖與丫鬟,怔然了一下。

  沈取是聽著丫鬟跟顧懷袖的對話過來的,他笑道:「八哥兒不吃旁人喂的東西,是個很機靈的小傢伙。夫人把這碟給在下吧。」

  扭頭過去一看,顧懷袖就愣住了:「取哥兒?」

  沈取有些訝異,卻是忽然想起來了,「您是張老先生的夫人吧,我一時覺著面善,前面卻忽然忘記在那裡見過了。」

  想來那一日忽然見著顧懷袖過來看他,取哥兒也是不明白的。

  只有顧懷袖知道,那一天走進他屋舍的時候,她滿心都是歡喜忐忑。

  不過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顧懷袖笑看他,只問道:「這八哥兒哪裡能認得人?平時若是你不來喂,這八哥兒便一直餓著不成?」

  「它不認得人,他認得這隻手。「取哥兒將自己掩著手背的袖子一拉,只給顧懷袖看虎口處一塊小小的疤痕,道,「這還是當年這小畜生給啄的,死活不讓我逮著他,現在卻只吃我給的東西。」

  說著,他已經接過了顧懷袖手裡的小碟,右手拿著放到了灰色的八哥兒的面前。

  那鳥兒這一回倒是乖乖低了頭,啄了鳥食來吃。

  遛鳥的架子掛得不高,沈取倒快到顧懷袖的肩膀了,微微地仰著頭抬手將東西給鳥兒吃。

  不大烈的陽光下頭,顧懷袖看著這孩子眼睫毛長長地垂著,眼瞼一片濃重的影子,眼神卻很溫馴,注視著那一隻八哥兒的時候,就像是一隻小馬駒,皮膚在陽光下頭跟透白差不多,手指纖細得似乎只剩下骨頭。

  都說人長筋骨皮肉,沈取看著卻像是皮包骨。

  不過現在看著,卻比之前要健康了一點,至少嘴唇上帶了些血色,若是再多一分,興許就能算是唇紅齒白的少年了。

  顧懷袖望著他,只道:「你倒是跟你父親越長越像。」

  「張二夫人很瞭解我的父親嗎?」

  沈取有些訝異地回頭,他微微地一笑。

  「我都不大瞭解他,不過要說長得像,我還是長得像仙姨娘。不過大家都說我更像我爹……」

  是了,如今顧懷袖也這樣說。

  「骨子裡刻著的味道一樣。」顧懷袖終究難以對取哥兒生出什麼惡感來,孽都是他爹作下的,冤有頭債有主罷了,「聽說你也要拜先生了,可挑定什麼日子了沒?」

  「日子要跟著父親那邊的走,父親是個磨磨蹭蹭的性子,這種事沒有小半個月拿捏不下來。」

  沈取神態輕鬆,能這樣走在外頭曬太陽,感覺太難得了。

  往日裡,他只能看著旁人走。

  舒服地微微瞇著眼,沈取一點也沒有愧疚感地說著自己的父親,「夫人若是想要知道,只怕是要親自去問他了。不過問他多半還是不頂用,要問鍾叔叔,鍾叔叔拿主意比他快多了。」

  這些倒都是新奇的見解。

  那鳥兒一點一點啄著碟中的鳥食,有篤篤的聲響,顧懷袖與沈取都這樣看著。

  顧懷袖道:「我一直覺得你父親應當是個手段狠辣的果決之人,怎你說得如此優柔寡斷……」

  若是讓沈恙聽見他兒子這樣評判他,不知道是個什麼感覺。

  沈取卻沒一點心虛的意思,笑著摸了摸八哥兒的頭,然後將手中小碟子連著裡頭剩下的鳥食,都拋入旁邊的籃子裡,一舉一動,莫不像極了沈恙。

  難怪人說,若是這孩子能在多病多災之中長大,必定是下一個沈恙。

  沈取道:「他在生意的事情上果斷,不代表在旁的事情上就那麼善斷……您別瞧著他精明,鍾恆叔叔常跟我說他是個糊塗鬼。」

  說到這裡,他左右看了看,然後對著顧懷袖豎了豎手指:「我爹耳目眾多,當心被人知道了。」

  顧懷袖頓時覺得好笑起來,只一指旁邊丫鬟:「這個不是你爹的耳目嗎?」

  「她是我爹的走狗,耳目還算不上……」沈取搖搖頭,「李衛跟鍾恆算是左膀右臂,下面的眼線跟鋪子上的掌櫃,才叫做耳目。至於丫鬟僕人,在我爹眼底約莫是不值錢的。」

  嘴裡說著這些的沈取,其實也不過是藉著他爹說他自己罷了。

  顧懷袖對他們這一類人也算是瞭解得很清楚了。

  沈恙是這樣,說出這番話的沈取自然也是這樣了。

  這孩子,年紀輕輕,心機卻很沉,有些恣意妄為的時候,不過看著不是很明顯。

  約莫是因為病的原因,所以處處都帶了點克制。

  他自打能出門了之後,便按著慣例每日來這裡喂鸚鵡,都是這幾年裡沈恙陸陸續續找人掛上來的。不過父親那邊的事情開始忙,就不大有空,今日趁著李衛的生辰,所以出來了一趟。

  卻沒想到,他竟然在外面遇到了張老先生的夫人。

  鍾恆叔叔常跟他說,漂亮的女人都是毒,碰不得,還說他爹若有哪一日出事,定然是因為最漂亮的那個女人。

  如今沈取想想,他見過最漂亮的,也就是張二夫人了。

  沈取一直覺得鍾恆那句話是意有所指的,可一直沒明白到底指的是哪裡,直到現在。

  他一面若無其事地跟顧懷袖說話,一面想著近年來父親的種種反應。

  可以說,他父親心裡一直有人,萬花叢中過,幾乎片葉不沾身,園子裡新人舊人一撥撥地換,到底他還是浪蕩子一個,即便是有了他這個兒子,也是該怎麼玩就怎麼玩,帶著沈取下青樓游畫船的時候更不勝數了。

  沈取想過那是興許是哪家的姑娘,但是高門大戶,不喜歡他爹,他爹敬著她愛著她,所以從來不敢用自己手裡的東西去壓人奪人。

  現在沈取才明白,敬著愛著是真的,可那是已經嫁為人婦的女人也是真的。

  真想不到,他爹竟然好的是這一口。

  一想到這裡,沈取便微微地抿唇笑了,有些忍不住。

  他這邊覺得有意思,笑得眉眼彎彎,顧懷袖與他一道朝著外面走,聽見他笑,有些奇怪:「哥兒是見著什麼好笑的事情了?」

  「也不是好笑……只是覺得我爹比較可笑吧……」沈取說話很直,不喜歡在這種事情上玩什麼陰謀詭計,不過……沈恙戲弄人的本事和神神叨叨的做派,他倒是學了個十成十,「夫人可知道,我父親心底一直裝著一個女人,可如今我才知道,這一個女人早已經是他人婦……」

  腳步微微一頓,顧懷袖笑容有些變冷。

  她彎唇道:「你父親口味還真是有些獨特。」

  「取意同夫人。」

  沈恙文縐縐道了一句,而後笑。

  意有所指的一句話,顧懷袖還能聽不明白。

  她原是有些惱,可回頭來看,卻發現沈取不過只是單純地笑而已。

  「你父親有病,多帶他看看大夫吧。」

  她拉彎了唇,似乎一點也不惱怒,一本正經地說著。

  沈取搖搖頭:「我父親沒病,我才是那個多病的。不過若說我父親需要看大夫,這倒是真的。不過他不去……相思病,拿什麼治?」

  「七七四十九枚相思子研磨成粉,煎服,必定藥到病除。」

  顧懷袖也玩笑一般給沈恙開了個方子。

  沈取年紀雖小,可卻很博學,這會兒聽見這方子便差點笑倒:「夫人是個妙人,一命嗚呼,可不是藥到病除了?」

  相思病,相思子。

  這還是顧懷袖當初開給葉家姑娘的方子,只可惜她還沒吃藥,人就沒了。去得也蹊蹺,說是官府最後也沒查出什麼來,似乎就是葉芳華自己出去用金簪割了自己的喉嚨自殺……

  顧懷袖念頭也就是這麼閃了一下。

  她一面走,一面對沈取道:「你年紀還小,別學你爹那風流浪蕩的德性,一點也沒好處。」

  「夫人可聽過一句話?」

  沈取卻是不同意顧懷袖的說法的,他見顧懷袖扭頭看著自己,便道:「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終不失性。」

  「你也習明學,讀小窗?」

  顧懷袖聽出這一句乃是陳繼儒的記,張廷玉也很喜歡這一本,說是細細琢磨每句都是味道,不下於《容齋隨筆》。

  沈取聽見她用了一個「也」字,便問道:「還有誰喜歡?」

  「你日後的先生也喜歡。」顧懷袖笑了一聲,卻道,「你是指你父親是多情人,又是個任性人嗎?也是……他是夠隨性了。」

  想到哪裡做到哪裡,何曾想過旁人的感受?

  不過……

  未必就能說他錯了,只是他讓人不舒坦罷了。

  人各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自然有不同的感覺。

  顧懷袖懶得與沈取辯駁什麼,沈恙的兒子自然向著沈恙,她在人家兒子面前說他的壞話,活該被嗆回來。

  兩邊人都出了桃林,過了矮橋,顧懷袖一眼就看見了前面皺著眉跟鍾恆說話的沈恙。

  沈恙自然也看見了他們,在瞥見顧懷袖竟然跟取哥兒走在一起的時候,他臉色終於變了。

  原本擰緊的眉頭鬆了,可眼神卻冷得很。

  「取哥兒哪兒去了?」

  沈取上前來,只道:「方纔喂鸚鵡八哥兒去了,父親跟鍾先生這是……」

  鍾恆隱晦地掃了一眼站在橋頭上的顧懷袖,又斜眼看向了沈恙。

  沈恙聽了取哥兒的話,心裡覺著顧懷袖的事情取哥兒還是不知道的好,正想讓取哥兒走,不料顧懷袖冷淡看了他一眼,竟然繞回橋上去,帶著丫鬟從另一邊走了。

  一肚子的話全憋住,沈恙一個沒忍住,竟然氣笑了。

  「連個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人,瞧瞧她現在的脾氣!」

  張廷玉怎麼忍受得了這種女人?

  早日休了她多好!

  沈恙捏著扇子的手用力極了,一時無語,只能揉眉心。

  沈取看著他父親這頭疼至極的模樣,倒是玩味得很:「父親,方纔我對張二夫人說您心頭有個人,她說您有病,讓兒子帶您看看大夫去……我說您沒病,我倒是多病。我說您是相思病,然後張二夫人幫您開了個方子,您想聽聽嗎?」

  沈恙都有些沒反應過來,只看著沈取,眼底微光閃爍,終究還是問:「哪個方子?」

  鍾恆也是一怔,張二夫人還會治相思病?

  這相思病怎麼治?

  當然又法子了,沈取道:「夫人說,相思子七七四十九枚,研磨成粉,煎服,藥到病除!」

  說完,沈取終於沒把臉板住,笑了一聲。

  沈恙臉色鐵青,拍他頭上一巴掌,只道:「淨跟著那女人來編排你爹!胳膊肘有你這樣拐的嗎?離那臭女人遠點,只會帶壞我兒子!」

  「我倒是覺得夫人挺對,您這毛病是該治治了,哪裡來那麼多有夫之婦給您睡?」這兒沒外人,沈取說話膽子也很大,只揶揄沈恙,「怕是還睡不著。」

  說完,他微微咳嗽一聲,卻是轉身便溜走了。

  沈恙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這娘倆真是能膈應自己啊!

  什麼睡不著?那是爺敬著她不想強她,強扭的瓜不甜!

  「臭小子……就這些壞毛病學我!」

  「前陣還不知道誰誇哥兒算賬清楚,今兒您倒是轉臉來又變卦了,都說女人善變,您……」

  鍾恆說著說著便停下來,只覺得脖子後面有些發冷。

  沈恙睨著他,似笑非笑道:「鍾恆,爺覺得你昨日的賬沒算好,爺也不記得是哪一筆了,你再去算一回吧,爺現在渾身都不舒服,勞累你一回,趕明兒爺叫人把辛苦錢給你搬過去。別謝謝爺,爺心裡知道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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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六章 花子

  從橋上繞回來之後,顧懷袖便叫人給李衛捎了口信,說自己先走了。

  她回了別院,看見張廷玉與張廷璐在下棋,反倒是張英跟張廷瑑在一旁看,有些沒想到。

  上去見過禮,顧懷袖本來準備走,可偶然掃了一眼棋盤,棋沒什麼,可張英的神情很奇怪。

  她不大好直接問,觀棋不語乃是這些人信奉的。

  待得要轉過庭院去,才聽張英忽然歎了一聲:「往年常見你大哥下棋,老喜歡一招圍殺,一招鮮吃遍天,屢試不爽……」

  後面的話,卻已經聽不見了。

  顧懷袖走著,便看見了前面坐在廊下看書的張若靄,「怎的不進去看?」

  「外面天氣好,景色也好,所以出來看。」張若靄將書放下來,忽然道,「娘去沈園,見著李衛哥哥了?」

  「他現在有了字,叫又玠,什麼李衛哥哥不李衛哥哥的,當心他回頭來打你。」

  顧懷袖笑了一聲,也坐在了前面,難得來了閒心,索性聽張若靄背書。

  整個江寧別院透著一種小戶人家的安寧,少有人知道這裡頭住著的實則是高門大戶。

  丫鬟們在旁邊走動的時候,都很小心,怕繞了靄哥兒背書。

  那邊的彭氏想要往前面走,看見顧懷袖與張若靄,又退回去了。

  等到張若靄背完了這本書的後半本,彭氏這才有些小心地朝著前面去。

  這幾日來顧懷袖都在忙,問著也沒時間見。

  彭氏也不敢來,今日好不容易看見顧懷袖回來,又沒有幾個爺看著,所以才想來說上一說。

  張若靄也看見彭氏了,便起來叫一聲「四嬸」,看著大人們似乎有話要說,他便說自己進屋去練字,顧懷袖叫青黛跟上他,這才看向了彭氏。

  這一回看著彭氏,倒是沒有了往日輕浮模樣,顧懷袖便道:「過來坐吧,別拘著自己。」

  「原以為今天見不著二嫂的,問了丫鬟,說是去沈園了,沒想到現在又見到……」彭氏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最後理了理,才道,「我只是想來給二嫂道個歉,去年裡 ……是我不懂事了……讓二嫂操勞那麼一陣,還……」

  如今彭氏是沒有依靠了。

  彭維新只是想要利用她而已。

  即便當年看不明白,這會兒還有什麼不懂的?

  彭冰瑩想明白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跟顧懷袖鬧僵了對自己沒好處。

  彭維新說的話也並不是錯的,出發點不好,道理卻很對。

  「二嫂大人有大量……」

  顧懷袖現在知道她面子還是很薄的,只拍了拍她手,笑道:「一家人何來這樣兩家話的說法?你如今看明白了,我也給你交一句實話。咱們家裡,乃是世代的高門,你曾問四弟怎不能在順天考,實則是能的,只是怕犯了皇帝的忌諱。家裡走每一步,都是要算的。你沒進門的時候,是公公和大哥算,大哥不幸去了,公公也乞休退了廟堂,府裡的事情便都是二爺在算著。」

  張廷玉也是辛苦得很。

  其實當年的張廷瓚何曾不是呢?

  當初他們不願意被這樣壓著,一則是因為當時的吳氏,二則是為了自己。

  可如今張廷玉也在自己大哥和父親的位置上了,走一步算一步,又怎麼可能敢妄為?

  下面弟弟們若有什麼埋怨,顧懷袖自然是理解,三爺四爺不曾有埋怨,只是彭氏因為彭維新的問題想多了而已。

  她看彭氏沒說話,又道:「當初四爺忽然來說要娶你,我本以為這事郎才女貌的一對,你進門之後也是辦事妥帖小心,可一旦跟你哥哥扯上關係,就變得浮躁起來。人都在變,你自己變了,也不要怪當初的我為難你。同樣的,你哥哥變成什麼樣了,你如今可看清楚了?」

  一說到彭維新,彭氏就忍不住。

  她拿帕子按著眼角,有些哽咽,一想到當初那件事的前後經過,便算是看白了這哥哥。

  「他是一頭扎進功名利祿場,再也回不來了……」

  設了局讓張廷瑑跳的時候,彭氏不是沒有過猶豫,只是事關女兒名節,被她哥哥百般好言勸說,這才應允。

  當初口口聲聲為她好,現在呢?

  事情一成,一旦她想要走回頭路,就被他哥哥推著回原來的地方,強硬無比。

  彭維新,也是個奇怪的存在。

  顧懷袖記得他是憑著自己的本事考上去的,至少說不曾經過張廷玉這邊。

  如今看彭氏哭得厲害,顧懷袖除了憐憫她之外,倒生出了別的心思來。

  「許是他根本就不想回來,回不回來,與你又有什麼要緊?」

  「他是我哥哥呀。」

  彭氏下意識地回了一句。

  然後,顧懷袖就這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彭氏頓時想起當初的種種,也知道顧懷袖這眼神是什麼意思了。

  她埋下頭,道:「二嫂,冰瑩明白了……」

  「你若是明白就好,往後拎清楚一些。」

  顧懷袖看著她像是經過這一回鬧騰,反而明白了許多,至於往後他們的日子怎麼過,怎麼磨,顧懷袖也不管了。

  彭維新能用他妹妹,張府這裡就不能用自家的兒媳了嗎?

  都是一個人,套消息出來也簡單。

  明白一件事之後,不一定就能做得通透了,能不能成事兒還要看彭氏自己。

  顧懷袖這裡勸過了馮氏,才回屋去。

  她拿了紙筆,在上頭算了算日子,皇帝鑾駕怕是要離京了,這一回要謁明太祖陵,張家兄弟自然跟著去。

  明日謁陵畢,人就該離開了。

  張若靄想吃點新鮮的東西,小石方便出去買些水產,都是秦淮沿岸撈上來的,就劃了一條小船,在河兩岸搭著船賣,東西都放在船頭,買東西的便打上頭拿東西。

  石方以前知道這種法子,只叫人用長篙將水給點住了,然後靠過去看擺在上面的魚兒,泥鰍,甚至還有蝦……

  他正想著要不要做一碗鮮湯,就聽見對面兩個船夫在那兒瞎侃。

  「明兒皇上又要去祭陵了……你說說這事何必呢?沒意思。」

  「呸,皇帝的事情你也敢說?當心把你跟那個朱皇太孫女一樣拉出去砍了。」

  「什麼皇太孫女,改朝換代多少年了?」

  「這不是聽說前陣又在鬧嗎?一念和尚說這個說那個,倒還有一群人跟他一起……」

  「神仙打架,咱們凡人遭殃啊。」

  「哎,這位兄弟你買不買啊?看了半天了!「石方手指仔細地反正船頭那一盆蝦,只將個頭大長得好看的挑了出來,放進自己的籃子裡。

  「這不是正在挑嗎?」

  「怎麼有你這樣挑的?這都是按著斤兩賣的,不帶你這樣挑大個兒的道理!」那船夫也是漁夫,這會兒立刻就惱了,上來要跟不識好歹的石方理論。

  可石方哪裡管他?

  個頭小的又什麼意思?

  他從腰上解下半弔錢,扔給了那鬧著要不做這生意的漁夫,只道:「去侃你的吧,挑好我就走。」

  漁夫只道一聲:「看不出還是個有錢的……」

  這年頭,來河上買蝦的都成了出手闊綽的,漁夫也算是見識了。

  石方挑完了蝦,提著卻有些怔忡。

  旁邊划船的船工問他道:「石方師傅,可還要買些什麼嗎?」

  「……再往前面買兩條肥些的魚兒吧。」

  石方慢慢將籃子放下了,彎身從河裡打了一瓢水起來,將竹篾編出來的竹籃放在了旁邊的陶瓷光口盆裡,浸在水裡。

  挑的這些原本都是活蝦,費盡心機,自然不能讓它們死了,所以石方精心照料著。

  整條河上都知道明天康熙要謁陵去,明太祖死了多少年了,現在康熙還整這些名堂。

  有人覺得康熙是明君,自然就有人私底下說他昏庸了。

  今日來又有人打著朱三太子的旗號活動,說是有個七老八十的和尚出來說自己是朱三太子,上面朝廷也收到了風聲,可康熙還是決意去謁陵,原本就是打算看看到底這些人能鬧出什麼蛾子來。

  石方只聽著他們說話,依舊讓人划著船轉悠。

  「你說這老朱家,活該敗落不是?」

  「好好一個皇帝,跑出去當什麼木匠?」

  「你懂什麼,咱們想要坐坐皇帝坐的那玩意兒,皇帝也想幹干咱們的活計呢?」

  「哈哈……美得你!」

  明朝的皇室,的確不是那麼靠譜。

  木匠皇帝朱由檢……

  石方看了看自己剛剛提起來的一條魚,便問道:「還有更活泛的嗎?」

  「擺在船頭上久了,再活泛的魚都這樣啊,你回頭拿水給它澆一下,保管還是活的。」

  賣魚的連忙跟石方保證。

  石方看了他幾眼,最後還是將這條眼看著就要嚥氣的魚給放下了,回頭去吩咐船工繼續劃。

  他要的是那種幾乎剛剛從河裡撈上來的魚,活蹦亂跳的,這才好回去做魚湯,味道鮮,肉也活。

  一路朝著秦淮的蘆葦灣裡晃了一圈,買了好些東西,挑了兩條好魚,小船才漸漸地滑向前頭岸邊。

  船工幫著石方將新鮮的水裡貨都搬回了別院的廚房,領了賞錢回去,石方就開始做菜了。

  次日裡,張英等人跟著康熙去謁陵,原本是給亂黨設好了一個圈套,可沒想到原本已經叫人探到的亂黨們一個晚上全部散了,消失無蹤。

  康熙謁陵雖是沒有什麼驚險之處,可剛剛回了船上,就發了好一通火。

  眾多的官兵已經準備好,只等著人來刺殺皇帝,就將他們一網打盡,也好抓住那朱三太子,沒想到不知道怎麼那些人竟然全部逃了!

  好好的,那些亂黨怎麼可能忽然之間走了?

  康熙斷定是朝廷這邊出了內奸,有人已經被亂黨給買通了,這才走漏了消息,所以下令從上到下地嚴查。

  只可惜,最後竟然沒有查出一絲的蛛絲馬跡來。

  下午時候,石方剛剛從街上回來,瞧見個老乞丐蹲在別院外頭,便隨口道了一句:「這裡不是你蹲得的地方,給你些錢,去別的地方吧。」

  說著,便從懷裡摸出幾枚大錢來放到了乞丐的面前。

  那老乞丐端著個破碗,淚眼濛濛地看著他,又看看自己眼前的幾枚大錢,「好心人啊,好心人一生平安啊……」

  一生平安。

  石方閉了閉眼,提著滿手的菜,轉身就朝著院子裡走。

  青黛也正好從葵夏園那邊回來,只道:「如今你還是這樣好心腸,路邊的花子也能讓你停了腳步。」

  石方靦腆地笑著:「當年我還是夫人一時發了善心救回來的,如今我隨手幫個忙,指不定也能幫到旁人呢?」

  回看一眼那年紀老邁的花子,青黛也心生憐憫起來:「瞧他拄著個枴杖,腿腳也不大利索,確是可憐……」

  石方只一笑:「可憐之人必有可恨……」

  話沒說完,他自己倒是愣了。

  青黛也愣了,看向石方。

  石方只道:「一直接人說話接順口了,所以……」

  青黛倒是記起來了,就像是「花褪殘紅青杏小」之後,石方習慣性按著韻律接了納蘭沁華姑娘一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她只笑他不謹慎,回頭當心把糖當成鹽放了。

  石方不說話,只笑笑。

  進了院門,青黛去回顧懷袖,石方還往廚房去。

  顧懷袖見青黛是笑著進來的,便問道:「今兒出去辦差事,莫不是撿了幾弔錢?」

  青黛見了顧懷袖,卻忽然感慨起來,歎了一句:「今兒看見石方在外頭給了個花子幾枚錢,石方同奴婢說想起您當初救他的事情來,奴婢一算,這也有好多年了……」

  可不是好多年了?

  顧懷袖自己想想,也低頭笑了一聲。

  「不過他施捨給花子,怎麼能跟我救他相比?」

  小石方的命還是顧懷袖用人參吊回來的,她現在想起銀子還心疼呢。

  說起來,人對某件事或者是某件東西傾注的心力太大,就不大想放出去了。

  皇帝今年也說讓石方去做吃的,可石方不大願意去了,他說怕顧懷袖不要他。

  實則,她還怕康熙搶自己的廚子呢。

  「就是捂石頭也該捂熱了……這小子當年可不愛說話呢,唔,現在也不大喜歡。」

  說完,她就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廢話,一時笑起來,抬眼便看張廷玉揉著眉心進來:「聽說皇上發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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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48: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七章 病疾

  要出大事。

  張廷玉只覺得自己有些頭暈腦脹了。

  他皺著眉進來,朝著躺椅上一仰,便道:「再鬧下去,我這腦袋得掉了……」

  看他這模樣,事情應當挺棘手,可不至於掉腦袋吧?

  顧懷袖問道:「又牽連到你了?」

  張廷玉歎氣:「誰讓我當年攬下了這事兒……皇上連順天那邊的官兵都撥給我了,可找不見人就是找不見人,差事難辦。」

  這說的還是明朝遺禍的亂子,本來下面有人查到有人要在皇帝謁陵的時候行刺,甚至為著這件事部署了許久,忽然之間今天去謁陵了,一條魚也沒撈著,可把皇帝給氣著了。

  結果,回來皇帝自然是大發雷霆之怒。

  皇帝一發怒,倒霉的都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這一回太子跟著來,一見到有機會編排張廷玉,幾乎是立刻就上去了,說張廷玉抓反賊不力。

  當年朱江心的事情,張廷玉還跟太子結著怨,太子被咬過,記得可清楚得很。

  不過好在皇帝也清楚得很,聽見太子說張廷玉哪兒哪兒哪兒不好,倒是反過來把太子給罵了一遭。

  只是,張廷玉畢竟說過要抓了朱三太子去,現在人家蹦躂到面前了,他還毫無反應……

  說起來,其實也因為手裡沒個實權。

  到底順天的官兵能動,到了江寧還有什麼剩餘?

  張廷玉也是沒辦法。

  不過今天這事情一出來,皇帝乾脆地直接交給張廷玉督辦了,給他兩年,抓不到人,項上人頭連著頂戴花翎一起扔掉。

  顧懷袖只聽了個大概,前幾天知道消息,這會兒忽然張廷玉回來又說事情不好,真有些鬧不明白了。

  張廷玉掃了青黛一眼,青黛自動聽話地出去了,屋裡就剩下兩個人了,張廷玉才敢說。

  「皇上要抓亂黨的消息,只有幾個人知道,都是皇上的近臣,下面的官兵們頂多知道今天要朝著哪裡走,都說是去保護皇上,怎麼可能告訴他們今天是要去抓亂黨?人多嘴雜,走漏風聲誰也擔待不起。可現在說好的亂黨,消失了,不見了。」

  張廷玉說著,腦仁都疼了。

  他穩了穩才道:「兩年時間,再抓不到朱慈煥,只怕是靄哥兒就見不到我了。」

  「你說風聲沒走漏,我信,可不代表你們不走漏風聲,旁人就聽不見風聲。」

  顧懷袖知道他現在頭疼,放了扇子,過去給他揉額頭,只慢慢地說著。

  「亂黨能逃竄這麼久,能策劃謀反刺殺,也不是沒腦子。興許他們發現自己手底下的人裡有內奸,明明將消息放給了皇帝,可皇上還是按著原來的計劃謁陵,這不擺明了給人跳坑嗎?我若是……我肯定不會去。」

  「飯不能亂吃,話不能亂講,你可收著些吧。」

  張廷玉閉著眼,漸漸鬆下來。

  他琢磨了一陣,又道:「最難辦的,便是你說的這一種了。」

  對付聰明人,比對付蠢貨難多了。

  張廷玉寧肯是朝廷這邊有內奸,也好過亂黨那邊有智囊。

  能從種種的蛛絲馬跡之中得知皇帝謁陵是一個陷阱,想法也是足夠不一般了。要緊的是,這些人的計劃原本已經很老了,甚至人都開始朝著謁陵時候的地方埋伏了,可說撤就撤,要多大的本事?

  要麼這人是朱三太子朱慈煥本人,要麼就是他們這群人之中還有個跟朱三太子差不多的人存在。

  朱三太子不過是個老頭子,若有這樣好的算計,只怕當年也不用逼自己的妻女上吊死了,連著三個兒子一個孫子都被抓殺死。

  只怕是請了什麼了不得的謀士吧?

  越想越心煩,索性懶得去想。

  張廷玉這會兒坐著,只摸著顧懷袖的手,道:「現在亂黨抓不到,一眨眼沒了消息,我還要留在江寧辦事,弟弟們也還陪著父親,只是我怕是沒什麼時間。明日一早,我往府衙去抽調人,靠近中午的時候,你便往葵夏園去,中午我辦完事也回來,廖掌櫃的說皇上一走,就能請咱們吃個飯了。」

  「廖掌櫃的倒是好心,到時候帶著靄哥兒也去吧,我看他當年跟廖思勉挺玩得來。」

  顧懷袖說著忽然想起一樁事情來。

  「前日我聽說沈恙的兒子取哥兒要找先生,說是想要找你,你怎麼想的?」

  「取哥兒?」

  張廷玉沉吟了一下,末了卻笑:「肯定答應啊,再能耐,還不只是個商人?如今且看他能翻出什麼浪來。至於取哥兒這孩子,我倒是見過的,看著很聰慧,就是身子骨不大好。若能長命百歲,卻不知是不是下一個沈恙……讓他兒子拜我為先生,卻是能夠避免以後作亂了。」

  「我是怕到時候反而牽連到你的身上去。」

  想想沈恙現在還在張廷玉的網裡,網一收,難保沈恙不會禍及九族。

  張廷玉卻道:「可大可小的事情,端看我怎麼握著吧。」

  現在,張廷玉倒是一下不說話了。

  話題拉開了,也就不想著南明亂黨的事情了。

  他時候問了問張英的意思,張英為官多年,自然知道現在這些事情怎麼處理。

  張英只道:「當年你年幼,還不知皇上對亂黨有多痛恨。曾出過莊廷龍明史一案與沈天甫等人的案子,殺了無數人。這一次若你不能處理好,怕是皇上不高興,那一切就到頭了。做臣子,終究還是一個忠字。朱三太子越早抓到越好,即便你沒有消息,先抓抓別的亂黨也成。這兩年,冒名頂替過朱三太子想要造反的人多了去了。「皇上老想著朱三太子的事情,就會一直覺得張廷玉沒在這件事上花心思。

  事實上,張廷玉這裡惦記著自己的腦袋,在這件事上花費的心思還真的一點也不少。

  只是,皇帝看不到的東西都是白幹。

  所以張英的意思也很簡單,做事一則對下,二則對上,三則才是自己的同僚。

  做事讓皇帝看見,是小心思小手段,無傷大雅的。

  這樣的辦法,從張英的嘴裡說出來,倒是讓張廷玉有些沒想到。

  只是回頭一想,浸淫官場多年的張英,這些小手段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倒也知道這些都是免不了的,一面想著舊年的幾樁案子,便朝著江寧府衙去了。

  回來的時候時間正好,索性朝著葵夏園去。

  顧懷袖沒事去得比較早,已經在葵夏園坐了許久了。

  外頭風景好,他們索性坐在水榭裡,這會兒正逗著籠子裡的鳥兒,劉氏身邊的丫鬟來報:「夫人,沈公子來了,說有事情要跟老爺談談。」

  劉氏一怔:「哪個沈公子?」

  「沈園那個沈公子。」

  沈園的那個?

  不就是沈取嗎?

  顧懷袖忽然想起前幾天聽見的風言風語,說是沈恙把茶行的生意,都給了年紀尚幼的獨子。

  現在萬青會館這邊肯定也有相關的生意要交接,沒那麼簡單就處理了。

  劉氏起身道:「我家老爺還在外面跟人談,我見著取哥兒也是喜歡,出去接他一下。他來了,沈老闆肯定也要來,茶行生意交接的事情這樣大,從不敢掉以輕心。哎……」

  顧懷袖索性也起身道:「那我跟著回屋裡去吧,一會兒你們談完了,二爺也該來了。」

  「那可正好,我這先去,寒梅,把二夫人帶著走。」

  劉氏吩咐了一句,剛好與顧懷袖走到門口上,便放開了手。

  不過沒想到沈取進來得倒是快,這會兒已經進來了,見了劉氏與顧懷袖便立刻行禮,拱手給見好。

  「快別多禮了,你來得倒是早,卻不知你沈爺是否在後頭?」

  劉氏隨口問了一句,就要帶著沈取朝屋裡走。

  顧懷袖站在另一邊,這會兒倒不好先走了。

  沈取也瞧見了顧懷袖,問了聲好之後就再也沒說什麼了。

  之所以沈取年紀輕輕,沈恙就敢將生意給沈取,還是因為沈取聰明,更何況還有鍾恆和李衛,就是沈取當個甩手掌櫃也不會虧本。

  現在沈取也沒有什麼重擔在肩的感覺,只笑道:「我爹這種懶人,怕還要過一會兒再來。」

  結果話音剛落,就有小廝來說沈爺已經到了園門口了。

  劉氏頓時笑開:「取哥兒說什麼都不靈,唯獨說他爹的時候比什麼都准。」

  顧懷袖也是笑笑,打趣道:「同出一脈,看你便知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取笑著,眼神裡難得帶著幾分明媚。

  他聽見有人在後面奔走,只道:「這可不一定,沈取聽說,張老先生肯收我為——」

  聲音不知怎的一下頓住了。

  沈取原本紅潤的臉轉瞬就慘白下來,他甚至連句聲音都還沒來得及發出,就一頭朝著地上栽下去!

  顧懷袖嚇了一跳,正好站得離他不遠,一把上去將人給扶著,卻見著沈取整個人面色青白,搭著眼皮,竟然連呼吸都沒有……

  她手腳都是冰涼的,有些不知所措,又心驚膽戰得厲害,眼睜睜看著這麼一個人倒在自己面前……

  早就聽說過取哥兒身子不好,隨時可能沒命,可前陣子看這不還好好的嗎?

  今天還好好說著話,怎麼就……

  顧懷袖攬著取哥兒的身子,只道:「趕緊叫大夫!趕緊叫大夫啊!」

  劉氏也忙叫丫鬟快些去,一時之間這裡所有人都手忙腳亂起來。

  取哥兒閉著眼,呼吸微弱得很,眉頭擰著,像是溺水了的人一樣,呼吸困難得很。

  他身子一下發了寒,冷得不行,瑟瑟發抖,連嘴唇都青紫一片。

  顧懷袖只把他摟在懷裡,感受著那顫顫的抖動,也不知怎的連著自己一顆心都跟著慌了起來。好生生的一個孩子……

  她忙伸手出去掐孩子的人中,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了。

  「取哥兒!」

  前面進來的沈恙還跟身邊的鍾恆說說笑笑,這會兒進來立刻就看見了被顧懷袖摟著,已經昏過去的沈取。

  他腳步一頓,跟掉進冰窟一樣。

  顧懷袖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就感覺到有人拉了自己一把,將她推開,接著有人用發抖的手,很熟練地從她手裡抱走了瘦得厲害的沈取。

  沈恙探了探沈取的鼻息,差點沒站住。

  「沈爺,沈爺你冷靜些——」鍾恆上來,只擔心沈恙出事。

  取哥兒去年都好好的了,現在怎麼忽然……

  誰受得了這樣大的刺激?

  大夫明說了,熬過去年就差不多了,怎麼今日又來這一遭?

  沈恙抱著取哥兒,只道:「院子,不,找間屋子,帶路……」

  他有些凌亂地對一旁的丫鬟說著,丫鬟嚇住了,沈恙看她不動,只一腳踹過去:「還不帶路!愣著幹什麼!」

  顧懷袖也是被嚇得不輕,幾乎連心跳都停了,這會兒只勸沈恙道:「你冷靜些——」

  「不是你兒子你當然能冷靜了!」

  沈恙現在已經心慌地口不擇言,他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錯了,也懶得管,抱著取哥兒就要找路。

  劉氏忙道:「這邊——」

  鍾恆看不下去了,上前伸手,看著沈恙,道:「沈爺,我認得路,你現在昏了頭,我抱取哥兒先去,您後面跟著吧。」

  說完,也不管沈恙是不是同意,只將取哥兒抱穩了,快步朝著客院而去。

  沈恙還穿著那一身艾子青的長袍,他手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遠遠見著鍾恆的背影,沈恙將手指緩緩地給握緊了,卻又像是終於被什麼激怒了一樣一把摔了腰上的玉珮。

  這一回,聽見聲響,沈恙總算是冷靜了不少。

  他閉了閉眼,只將雙肘撐在池邊的欄杆上,兩手手掌並起來按住自己一張臉,又用手指壓壓眼角……

  都說了要好的,要好的,現在出個什麼事兒?

  都是庸醫,庸醫!

  治不好命的庸醫!

  他呼出一口氣來,這才覺出自己方纔的失態來。

  顧懷袖在一旁看著,也見著他手指還在微微顫抖,一時竟覺得他可憐,忽然像是個風燭殘年垂垂的老人了……

  張廷玉進來得遲,不過進來的時候聽見人喊找大夫,取哥兒出事什麼的,便知道裡面是個什麼情況了。

  他心沉了下去,卻緩步來到顧懷袖的身邊,握了她手,才發現冰涼得厲害,只道:「怎麼了?」

  「方纔被嚇住了。」

  顧懷袖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又看了一眼沈恙。

  「取哥兒……我還是頭一回……」

  說到一半,她沒說了,只怕傷著沈恙。

  張廷玉溫暖的大掌蓋住了她的,給她暖著手,還是道:「會沒事兒的……」

  沈恙兩手交握在一起,看著顧懷袖,終於還是別過眼,一句話沒說,過了一會兒才低沉著聲音道:「也不是什麼大場面,等大夫來了就知道了……」

  這還不是什麼大場面?

  顧懷袖也不知說什麼好,她看看這園子裡的亂象,也心疼那孩子,只道:「看看去吧。」

  可是她要邁步了才發現自己腳下有些發軟,生怕又是一個霆哥兒。

  張廷玉扶了她一把,沒說話。

  她苦笑,心裡怕得要死。

  他只說:「會沒事的。」

  沈恙只看著他倆,忽的一笑,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興許是諷刺,興許是可憐自己。

  他懶得再說一句話,踩過腳下玉珮的屍體,便似乎鎮定自若地去屋裡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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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八章 毒計

  沈取就在屋裡躺著,顧懷袖他們進去的時候,只看見沈恙坐在窗邊的茶几旁,取哥兒一句話沒有地躺在床榻上,還是先前的模樣。

  葵夏園這邊先找了個大夫來看,只是在沈恙的目光下面,有些戰戰兢兢,連翻沈取的眼皮都在手抖。

  不一會兒,沈園那邊的大夫終於趕來了,背著個大大的醫箱,看著是個白鬍子的老頭。

  他一進門便道:「別催,別問,救不救得回來,聽天由命。閒雜人等,全部滾出去——」

  說完,沈恙就想摔茶杯,只是他終究不敢在屋裡待著,還是出去了。

  顧懷袖跟張廷玉自然也不好多待著,出來之後又見到張若靄跟廖思勉也在外面站著了。

  張若靄有些奇怪,回頭問道:「這是怎麼了……」

  廖思勉搖搖頭,叫他別說話。

  這會兒正是沈恙火氣最大的時候,最好別說什麼話出來刺激他。

  沒一會兒,鍾恆也出來了,只小心翼翼地瞅著沈恙。

  「爺……」

  沈恙坐在欄杆下頭,只淡淡道:「前兒給哥兒的賬本全往回收,扔我屋裡。只把江寧這一塊的小盤子留給他,待他病好再作打算。另一則……可備好了?」

  「……早備著了。」

  那還是取哥兒說的,先備好一副棺材,免得死了還要找人打。

  鍾恆想想也很無奈。

  之前明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園子裡誰不說取哥兒是熬出來了,哪裡想到驟然之間。

  於沈恙,便當是驚雷一道。

  顧懷袖回頭看了看張廷玉,只聽得有些一頭霧水。

  可是她隱隱約約感覺出那不像是什麼好話。

  張廷玉看了一眼屋內掛著的簾子,又瞧了沈恙一眼,背在身後的手緩緩握緊了,拉著顧懷袖的手卻還是鬆鬆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那個周大夫似乎是個奇人,醫術當不錯,哥兒應該會沒事。」

  沈恙那邊一語不發,鍾恆也只是冷眼看著。

  這一團又一團的亂麻,什麼時候能理清楚了?

  原本今日預備著交接茶行的生意,可現在想想是不能夠了。

  之前沈恙手底下的人來了一群,這會兒鍾恆只下去通知讓他們滾回去,沈恙心情不好,誰也不見。

  阿德從園子外面捧了一封信進來,遞給了張廷玉,張廷玉一看信封上頭的名字,便是一皺眉。

  他接了信走到一旁去拆了,便擰緊了眉頭。

  這麼快又說什麼亂黨有眉目?

  只是現在這時候……

  回頭看了一眼屋內,又看了一眼顧懷袖,張廷玉緩緩將信紙折好又塞進了信封裡,將信封收入袖中,走回來卻對顧懷袖道:「府衙那頭有事,你在這裡也別太擔心……」

  「你先去忙吧,我也就是留下來看看,一會兒回別院就是了。」

  眼看著出了今天這件事,也沒什麼心思吃廖逢源的宴席了。

  沈恙就這麼冷眼看著張廷玉,又看他望了一眼屋子裡,這才轉身走了。

  他也說不清那是什麼奇妙的感覺,沈恙這輩子能闖出這樣一番大生意來,很多時候除了才智以外,也要憑借一點運氣和直覺。可是現在他的直覺很不好,讓人很不舒服。

  興許是他本就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著君子之腹,自然什麼都不好。

  正想著,屋裡便傳來一陣壓抑著痛苦的呻喊,屋子外面的丫鬟們都聽得有些慼慼然,也不知裡面周大夫是怎麼治病的。

  沈恙坐在那裡,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又變得平淡。

  看得出,他聽多了。

  一直折騰到了過午,周大夫才滿頭大汗地出來,跟沈恙說沒事了。

  顧懷袖扶著青黛的手也起身,想開口問,劉氏也起身,叫人送大夫去休息。

  不過畢竟孩子的父親是沈恙,這會兒只看著沈恙。

  沈恙一擺手,也叫人帶著大夫走,他自己起身掀了簾子進屋,看見丫鬟拿著濕透了的衣衫出去,床上躺著的取哥兒已經蓋了一床薄被,這會兒額頭上有汗,睜了眼看著上頭,聽見人掀簾子的聲音,他才扭頭,對著沈恙一笑:「看樣子,孩兒還要拖累父親幾年。那茶行的生意,怕是不能給您分憂了。」

  「原說是我一個人能忙得過來,你分什麼憂?」

  沈恙坐過去笑了笑。

  顧懷袖那簾子掀了一半,瞧見取哥兒沒事,也就放心下來。

  她眼看著這父子兩個難得溫情的場面,又見沈恙坐在榻邊的背影,被外頭的天光烘托出些許暖意,倒是沒忍住會心一笑。

  可是笑完了,又覺得苦。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起當年自己的兒子了,還是因為想著沈恙這樣毫無防備的隨和模樣,所以苦。

  退出去之後,顧懷袖瞧見劉氏正在跟丫鬟們吩咐事兒:「再找兩個手腳利落的來伺候,車馬也得先備下,現在取公子身體不好,雖不知什麼時候能走,先備下,免得沈爺發火……哎,對,燒熱水去。」

  劉氏吩咐完,回頭來救瞧見了顧懷袖,又問道:「孩子可沒事兒了吧?」

  「我遠遠瞧了一眼,沒事了。沈爺在裡頭坐著陪孩子說話呢。」顧懷袖想想,又覺得心下慼然,」早聽人說他兒子多病,卻沒想到一出事竟然如此驚心動魄……」

  「也虧得是你才有這個膽子進去看,我從來不敢進去的。」

  劉氏摸著自己心口,說完了又歎氣:「也不知老天怎的如此薄待這孩子……」

  顧懷袖這時候不好多留,只道:「人各有命,有時候強求不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興許就是苦得多吧?我這裡先回去了,取哥兒沒事便好。」

  「我送你一程吧。」

  劉氏只拉著顧懷袖的手,送她出了圓門,這才看著顧懷袖上了轎子離開。

  平白出了這麼一樁事兒,卻是什麼心情都沒有了。

  顧懷袖坐在轎子上,回了屋,便聽人說江寧城中出現了亂黨的蹤跡,皇上派下來的人正在查。

  這一會兒,她總算是明白了,張廷玉匆匆去了,多半也就是因為這件事。

  亂黨的蹤跡,也不過是曇花一現,不過倒是真的查到了個一念和尚,說是已經往揚州逃竄。

  一些小嘍囉已經被抓了起來,好歹算是有了點收穫,知道些消息,都很零碎。

  原本南明亂黨在康熙謁陵之前一個晚上便已經悄悄撤走,今沒想到頭兒忽然叫他們停下來,說是要抓一個老叫花子,結果人沒抓到,反倒是洩露了他們的蹤跡,由此被抓了個正著。

  拔了蘿蔔帶出泥,只要開始抓到人了,事情就好辦了。

  刑部周道新協助審理此案,千般刑罰的手段使出來,只在江寧大牢裡頭,不出半天就拿得了消息,遞給張廷玉。

  眼看著皇上鑾駕已經走了,張廷玉還留在這裡辦事,若能在康熙迴鑾之前將事情給辦好了,自然是最好。

  張廷玉在江寧府衙這邊坐著,將歷年的卷宗都翻出來看,本朝冒名為「朱三太子」犯上作亂之人已有無數,成氣候的不多,不過這些人被抓了之後下場都很慘。

  殺孽深重……

  大多都是不自量力。

  南明在江南的聲名的確是很高,可康熙維護自己權威的手段也很凌厲。

  張英曾經提到的「呂廷龍明史案」,就是一條,這人是個富有商戶,可也想編史,效仿當年呂不韋弄一個《呂氏春秋》,找了一大撥的江南文人來編纂明史,在明末的時候沿用明朝的舊年號,結果被人檢發,一家遭難。

  後來,又出了一個沈天甫,寫了一本逆書,後面著書人署名卻是數百朝中大臣。這個沈天甫自己把這些人的名字刊刻到著書人的一頁,然後拿著這一本逆書去當時內閣中書吳元萊家中要挾,勒索白銀兩千兩,聲稱不給錢就去告發他們寫「逆書」。結果吳元萊當真不給,沈天甫一怒之下去刑部檢舉吳元萊,一時之間朝野震動。

  康熙知道大為火光,下令徹查。

  不料,一查真相大白之後,才知大臣不曾寫逆書,一切都是沈天甫偽造要挾。

  康熙下令,沈天甫罪大惡極,滿門抄斬。

  卷宗的最後一頁,被張廷玉緩緩地蓋上了。

  細數本朝舊案,如此血腥的也是少見。

  他這件事,又要怎麼辦?

  抓到了亂黨之後,該怎麼裁度,都要有一個可以參照的藍本。

  正想著,前面的主簿抱著一大摞的藍皮簿子給放下了,因著這屋子裡少人來,所以沒見到張廷玉也在一旁,頓時一怔:「張、張大人……」

  張廷玉只將卷宗放回去,卻看地上那一大摞書,只問道:「這是什麼?」

  「縣志,今兒剛上來。」

  一年裡的大事,要事,還有各地的名人,在縣志上都有名的。

  那主簿累得厲害,還在喘氣。

  張廷玉笑:「甭管我,你自己個兒忙吧,我就看看卷宗。」

  「您也真是勤懇,咱們府衙老爺都沒您來得勤快呢……」主簿隨口說了一句,便開始忙碌起來。

  他將手裡的藍皮大簿子按著書格的位置碼放好,等到了名人志的時候,手肘沒當心,將舊年的本子碰落了,正好到了張廷玉腳邊。

  張廷玉看他手裡還放著一大摞的東西,便俯身將那幾本堆著灰塵的縣志給拿了起來,沒料想手指剛剛一動,不小心翻開了一頁,就忽然愣住了。

  崇禎十四年的鄉紳大商?

  那主簿放好了本子,回頭來看張廷玉拿著本子,頓時嚇了一跳:「您別撿,您別撿。小的來,小的來!」

  說著,將張廷玉手裡的縣志給拉了回去。

  張廷玉卻忽然面色一變,道:「讓開。」

  話音落了,他將之前自己拿著的那一本縣志翻開,江寧轄地極廣,可本地在秦淮內外,也不過一個小地方,所以縣志也在這裡。

  他翻開方纔的那一本,前後翻了許多,將崇禎後的對到了康熙初,只有這一個叫做沈天甫的,乃是大鹽商,盛極之時滿河上下都是沈家大船,一條運河滿滿當當個個掛著沈家商號的船帆。

  張廷玉扔了卷宗,回頭走了兩步,嘴上道:「忙你的去吧。」

  府衙主簿簡直覺得張廷玉這人古怪,也不敢多留,連聲說著告退了。

  張廷玉這裡,卻翻開了自己先頭所看的卷宗,正是沈天甫逆書敲詐一案。

  細細比對這人的生辰年,不是方才縣志之上看見的那個沈天甫又是誰?

  根本就是一個人!

  這麼明晃晃擺著的一個富商之家,怎麼會為了區區兩千白銀去勒索一個內閣中書?

  整個案子都很荒謬。

  張廷玉鎖著眉頭,翻了後面滿門抄斬的記檔,沈家上上下下二百三十六口,盡數伏誅。

  可是抄家抄出來的東西,也的確不少,可……

  與一個名傳江南,身家至少數百萬銀兩計的富商,太不相符。

  這一案,乃是以「文」獲罪之中,繼呂廷龍明史案之後,最大的一樁案子。

  以文獲罪,乃名之曰「文字獄」。

  古往今來,朝朝代代都有,不過本朝更……

  張廷玉想到了什麼,忽然去看沈家抄斬時候的名錄,浩浩一個大家族,全是沈字為開頭,從沈天甫開始,便是他的五個兒子,兩個系嫡出,不過一個尚還年幼未起名,另兩個年幼已經入了族譜的小孫子。

  一家老小,不論男女,全殺光了。

  張廷玉翻著,又想起自己手裡這一樁案子,卻不知要牽連多少無辜之人了。

  緩緩地將卷宗放了回去,張廷玉看時間不早,這才回了別院。

  與父親和兩個弟弟一起用了飯,回屋的時候那臉色才終於沉了下來。

  顧懷袖感覺出他不大對勁,只是前面看著大家都在用飯,一直沒說。

  如今回了自己的屋,只壓低了聲音問:「亂黨的事情,不是已經有了眉目嗎?」

  「……有是有了,可查得累人。」

  張廷玉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坐了下來,兩手交握到一起,忽然抬頭看著顧懷袖:「我想著……興許用不著『羅玄聞』那邊的網了,前面是撒網捕魚,現在我找到了一劑毒藥,能頃刻之間置沈恙於死地,你想聽聽嗎?」

  不僅是置沈恙於死地,連著他如今的所有產業家族,都將被拔起,如狂火過境,余灰都剩不了。

  張廷玉閉了閉眼,握緊手指,又道:「只是法子太過陰毒……乃是冤上加冤,我竟有些許不敢下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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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49: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九章 喜脈

  早年沈恙發跡的時候,還有人奇怪,這個人原本是當賬房先生的,忽然之間哪裡能有那樣多的錢做生意?

  那時候,顧懷袖他們才剛剛認識沈恙,聽著有關於沈恙的種種傳說,都知道大家都叫沈恙「沈萬三第二」,意思就是沈恙生意很大,腦子很聰明,有很多錢。

  這樣的人,根本就是江南的財神爺。

  這十來年過去,幾經沉浮,起起落落,也不是沒有過低谷,可現在他還是坐在整個江南最高的位置上,捧著最賺錢的聚寶盆。

  張廷玉只將自己看到的東西,說給了顧懷袖:「原本的巨富沈家,沈天甫乃是掌舵人,好好的生意做著,為了區區兩千兩銀子,勒索當朝內閣中書,你覺得可能嗎?要緊的是,最後沈家還被滿門抄斬,卷宗上不曾有一個字提到沈家乃是巨富之家。就是最後抄家,也沒抄出多少錢來,大多都是屋裡的擺設,一些器具,再值錢,看上去也不過只是一個富戶,跟『大鹽商』這三個字比起來,份量可低多了。」

  向來抄家的時候,下面的人手腳不乾淨,會拿一些東西,可若是大宗大宗的東西對不上,必定是上面的人搞鬼。

  若是連上面的人都不知道,那麼就是被抄家的這一家子作了什麼手腳。

  聽著張廷玉這話,顧懷袖也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沈恙的錢,很可能就是這裡出來的?」

  「沈恙這個人滿身都是謎,他做生意發家的那一筆錢很蹊蹺,我不確定他的錢是哪裡來的,只是我說了……」張廷玉頓了一下,兩手十指交叉到一起,「我說過,這是一條毒計。」

  顧懷袖悚然一驚。

  她先頭還沒明白張廷玉這話是什麼意思,現在卻是忽然之間懂了……

  「你是想不管是不是,直接栽贓到沈恙的身上?」

  跟南明有關的案子,不管是什麼,都是犯了皇帝的忌諱,從來不會有輕判的時候。

  若是張廷玉自己收網,牽連不會比這個廣,可是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件事若是能跟沈恙扯上關係,沈恙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都是姓沈,還有一筆來歷不明的發家的銀子,更難說這幾年生意上是不是還有什麼秘辛。之前還說沈天甫的兩個嫡子之中,有一個年幼的還未命名。

  在張廷玉這裡,沈恙是不是都是次要的,要緊的是能不能跟沈恙牽扯上關係。

  身處在張廷玉這個位置,拿住了這樣一個要害的把柄,再想要害沈恙,何其簡單?

  只要他昧著自己的良心,隨意找個由頭就讓沈恙萬劫不復了,可他能這樣做嗎?

  張廷玉忽然仰了臉,抿了唇,末了卻道:「若是我真這樣做了,日後定然是功成名就,心狠手辣勝過任何人,什麼大事辦不成?當下一個張居正也未必不可以……」

  顧懷袖卻瞭解他,笑了一聲:「只可惜,你做不出來。」

  「可我很想這樣做。」

  張廷玉望著她,然後伸出自己右手食指,毫不避諱地指著自己的心口:「我,張廷玉,想誣陷他。」

  不僅是誣陷,甚至想要沈家滿門抄斬。

  只是內心深處的慾望,終究還是要服從理智的。

  張廷玉不能做,也不是怕若有一日東窗事發如何如何,而是……

  邁不過自己良心這一道坎,昧著良心做事,這才是本事人。

  張廷玉再本事,還是張英養大的……

  多想不擇手段陰謀害人一回,可這樣的事情做來實在是喪盡天良。

  沈恙經營官鹽,無罪;經營茶米布,無罪;錯就錯在私鹽這一條上。

  可這些罪名,都比不過當年沈天甫偽造逆書勒索朝廷命官一事更大,更何況若他真要誣陷沈恙,沈恙就會成為沈天甫的兒子,若是再將他販私鹽的事情抖出來,那就是罪加一等,抄家滅族只在張廷玉翻手覆手之間。

  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權力的誘惑,還有除掉自己仇家的那種慾望……

  要忍住,何其不易?

  「我真難啊……」

  張廷玉閉著眼睛說話,說出來的是真話。

  他真難。

  若是這個時候出手了,以後也不用想鹽幫那邊的網是不是能收得起來,一個心腹大患頃刻之間可以灰飛煙滅。

  顧懷袖走到他身邊來,兩手放到他肩上,只道:「若是你不累,又哪裡是張廷玉?」

  天生的勞碌命罷了。

  張廷玉自己也笑。

  這一條線,終究還是被張廷玉給放下了。

  他也沒有說要給沈家翻案,牽扯太大了,幾百名官員的名字,都在沈天甫「偽造」的逆書上,要真查下去?這些官員會不會是無辜的?又到底有沒有人參與了構陷沈天甫?甚至皇帝當年對這件事是什麼態度……

  卷宗上這些都是不會說的,張廷玉更不會貿貿然地做出什麼舉動來。

  知道就知道罷了,想想沈恙不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至於他有什麼謀劃,都與張廷玉無關。

  兩個人坐在屋裡說了好一陣,張廷玉也不再想這件事情。

  南明亂黨還等著張廷玉去抓呢,多的是問題等著他處理。

  沈恙這件事,不過也就吸引了他一時的心神,想想就放下了。

  亂黨那邊抓來了不少的人,有的人知道的消息還比較多,不過有幾個嘴硬的,周道新還在審。

  這一回組織叛亂的乃是一念和尚,常年在禪寺之中修行,認識了不少的文人,甚至還有許多人跟一念和尚探討過佛學,可沒想到現在謀反的人竟然正是一念和尚!

  於是,太子立刻跳了出來,說當年在點禪寺,有人想要在茶水之中下毒,跑了個老和尚,必定也是此人。

  皇帝的鑾駕剛剛到常州,聽見下面報上來的消息,立刻著令嚴加審問,必定要問出此人的蹤跡來。

  也許,這個一念和尚就是朱三太子。

  可張廷玉不這樣覺得。

  朱三太子固然是七老八十的人,可先前這一夥亂黨忽然停下來,停止了刺殺皇帝的謀劃,像是知道了什麼消息,緊接著到處找一個老叫花子。到底是這個老叫花子就是通風報信的人,還是……這個花子,就是朱三太子呢?

  亂黨們都打著朱三太子的旗號謀反,可現在還沒人發現真正的朱三太子謀反。

  每個說是朱三太子的人,都不是朱三太子。

  真正的朱三太子,肯定不想自己被人找到吧?

  怎麼算,都是疑團滿滿。

  張廷玉索性待在府衙那邊,看著周到新審人。

  顧懷袖就在屋裡料理家務,時間太短,一不夠去桐城來回跑一趟,只說哪年有空了帶張若靄回去拜拜祖。

  張英教著孩子讀書識字,也給張若靄講做人的道理。

  張若靄很喜歡張英,覺得他白鬍子長長很有意思,常常樂得張英開懷大笑。

  這樣在江寧的日子,的確很悠閒。

  除了張廷玉還在忙碌,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了。

  若真要說有,似乎……

  只有沈園那一件。

  自打那一日取哥兒病了之後,就在葵夏園歇了幾天,接著被沈恙接回了園子。

  然後那個姓周的大夫給開了個怪方子,要年頭久的揉手核桃的果仁入藥,天津人叫文玩核桃為揉手核桃,這東西是年頭久,拿在手上的日頭長,顏色就越漂亮。文玩核桃跟一般的核桃可是兩重天,可沈恙這一回要的偏偏就是這種貴重的東西。

  偏方怪方也無妨,能治得好病的都是好方子。

  沈恙倒是也不在乎那幾個錢,園子裡幾對兒老紅的獅子頭,都被他尋出來砸了,人說當年那個被他吞了布莊的趙老闆曾出兩萬買這核桃,沈恙沒給,如今因著一個不知道哪裡請來的大夫開的方子,真是說砸就砸,眼睛都沒帶眨一下。更要緊的是,沈恙不止砸自家的核桃,也叫人去外頭買來取核桃仁。

  文玩核桃裡面的果仁太小,大多又苦又澀,十幾對兒核桃也未必能夠取哥兒一天的丸藥吃的。

  一時之間,整個江寧城有核桃的人家,想跟沈恙拉關係的只將核桃送上門,想要發一筆橫財的只管抬價。

  年頭越久,色澤越好的核桃,據周大夫說越好,這些玩賞的東西,古玩店裡多,沈恙往下頭派了不少的人收,別說是整個江寧了,就是江浙兩淮這一片,要再找出對兒好核桃來都難。

  有人怕他豪奪,索性將核桃藏了起來。

  沒走漏風聲的還好,走漏了風聲的下場多半便帶著淒涼。

  每日裡看著沈園那邊端出來扔的核桃殼,那簡直是扔出來多少核桃扔出來多少金子。

  銀子,是流水一樣地使,病倒是也漸漸好起來,不枉花了這麼多。

  張廷玉這邊找了個時間去了沈園一趟,還真的把沈取給收為了學生,受沈取喊一聲「先生」。

  更多的消息,顧懷袖也就不知道了,她這邊已經預備著要收拾東西上京了。

  張廷玉那邊終於撬開了幾個匪首的嘴巴。

  這一次的事情,乃是一念和尚策劃的,要反清復明。不過一念和尚的確不是真正的朱三太子,犯上作亂是真的。這會兒官差正派人滿江南地查人,不過要查到肯定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

  康熙鑾駕回來,知道了現在事情的情況,只對張廷玉道:「這件事是你有功,事情既然已經真相大白,剩下的就是抓人了。」

  「皇上。」

  張廷玉拱手躬身,似乎還有話要說。

  康熙一面下船,一面道:「還有什麼事?」

  「臣以為,這一回作亂的雖然不是真正的朱三太子,可他們興許知道朱三太子的消息。據下面的犯人交代,一念和尚曾經收到過一封密信,密信的左下角蓋著一枚章子,一念和尚見了這蓋著的章子,就臉色大變,緊接著就說事情有變叫他們撤了。其後不久,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一個老叫花子上來打聽消息,鬼鬼祟祟,一念和尚一眼見到那花子便大叫人去捉他,不過沒抓到。」

  而張廷玉他們抓到一念和尚的人,正是因為一念和尚沉不住氣,叫人去抓花子。

  若沒有中間這一出,張廷玉這邊的人未必能發現一念和尚的蹤跡。

  康熙聽了,只忽然頓住腳步,站在了碼頭上:「一念和尚不是朱三太子,他看了帶有章子的信就改變主意,肯定是因為這封信上就有旁人的通風報信。可關一名叫花子什麼事?這事兒……還要查!給朕把一念和尚抓起來,到時候嚴加審問,一定要他開口招了!」

  「皇上聖明。」

  張廷玉鬆了一口氣,看樣子自己這腦袋是保住了。

  只是朱三太子……

  要抓到也太難。

  張廷玉將自己的打算說給了康熙,這個老叫花子肯定也是關鍵的人物,不如叫人查上一查,或者讓人假扮成乞丐,混入乞丐堆之中探聽消息。

  康熙的鑾駕要在這裡停上幾日,張廷玉出的主意,自然再讓張廷玉去辦事。

  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太好,竟然真的讓一個扮成叫花子的眼線發現了一個可疑的叫花子,老在江寧城裡轉,也沒見他要到幾個錢,就是每天愛城裡轉,像是在等著什麼人。

  張廷玉接到消息,立刻著人去抓,就在城隍廟外頭。

  結果沒想到的是,他們這一撥人撲了個空,人早就走了,這會兒不知道蹤跡。

  於是,線索又斷了。

  可有這麼個奇怪的乞丐,卻是真的。

  張廷玉叫了幾個跟老叫花子接觸過的人來畫像,言語描述之間,竟然跟真正的朱三太子朱慈煥相差無幾!

  即便是扮成叫花子,一張臉也是不會變的。

  那個老叫花子才是真正的朱三太子……

  可是這樣的人,哪裡是會犯上作亂,會謀反的?

  康熙曾經下過詔書,前明的皇族,可以自動表明自己的身份,朝廷給他們高官厚祿,可最後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說是給高官厚祿,可到底是不是魚餌,就很難說了。

  不過是容不下前朝的人,要趕盡殺絕罷了。

  朱三太子,是康熙的一塊心病。

  這件差事,張廷玉也只能辦到這裡了。

  一念和尚有人在抓,真正的朱三太子也派人在查,而張廷玉這裡,告別了張英和兩個弟弟,便帶著顧懷袖與張若靄等人,伴著聖駕一路還京。

  五月裡回來,天氣又熱著,顧懷袖舟車勞頓有些犯噁心,嘔個不停,張廷玉只知道她最近胃口不大好,便叫大夫來看看準備給開個方子。

  上官轅背著醫箱來,一按脈,便笑:「不是什麼病,是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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