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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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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18:42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六章

  殷胥心疼她,卻竟然莫名又有點安心了。

  經歷過那麼多事情,她見到他就像是什麼都沒有過一樣,就像是出去玩才一年多沒見一樣。她不哭他反倒怕。

  如今崔季明哭的渾身哆嗦,眼窩死死抵著他頸側,兩手抓著他衣襟,滾燙的液體沾在了他衣領上,他卻一瞬間覺得自己就是她最信任最貼近的人。

  之前曆數幾年,皇子時期站隊不同,那些不敢言明的嫌隙;登基後崔家四分五裂,他心中自認為逼她捲入漩渦的愧疚。這會兒什麼都沒了,他心想……吃醋還是要的,多想還是有的,但內心裡真的覺得與她是決然分不開的了。

  崔季明哭來的像是一場暴雨,雲過去雷幾聲,轉瞬就沒了。但她覺得丟人了,明明長手長腳卻一直要縮著,摟著他脖子不肯抬頭。

  他盤腿抱著她,也沒有去安慰她笑話她,就喜歡這樣一下一下捋著她脊背。他掌心的力道那麼勻,崔季明半晌才抬起頭,拿他的臉頰來蹭自己眼窩的淚,用力的把他的臉頰都蹭紅了,殷胥這才道:「你眉毛真扎人。」

  崔季明哪裡料到他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抬起頭來惡狠狠的去咬他耳垂,並著牙扯了扯。

  殷胥就怕她咬他,渾身一個哆嗦,生怕自己再稀里糊塗因為她咬一口抬了情慾,連忙捏她肋下:「不許咬,鬆口鬆口!」

  崔季明鬆開口,又舔了舔,道:「哪天我要把你的耳朵咬下來吃掉。」

  殷胥以前能讓她這樣的話嚇到,如今卻知道是她虛張聲勢。

  他道:「飯食好了,起來吃罷。」

  崔季明垂頭,極快的拿手背擦了擦眼,抬手又要他抱。

  殷胥無奈:「你在外頭騎馬打仗,也沒見著跟個殘廢似的兩步就要人抱啊?」

  崔季明哀嚎了兩聲:「都怪你頂疼我了,我現在雙腿乏力渾身沒勁就是走不了,你不抱我我不起來——」

  殷胥咬牙:「丟不丟臉!真想把讓你那些部下看看你現在這沒骨頭的模樣!」

  他說著卻彎下腰,崔季明也不管自己一米七大高個,跳到他背上去,殷胥被壓的嗆了一口氣,趕緊跟碼頭裝貨的宮人似的把她卸到帷幔那端,放下了。

  崔季明意猶未盡,殷胥扶腰嘆息。

  飯食依然是以前那樣分兩份,一套是殷胥的清湯寡水青白二色套餐,一邊是崔季明的酸甜鹹辣套餐,放眼過去大魚大肉,還有耐冬很懂的摞了一沓胡餅。

  這不是殷胥平日吃飯的時間,他身體就跟有日程表似的精準,也只是嘗了兩口沒多吃,只是強行捏著崔季明的下巴,給她塞了兩顆青菜,兩片冬瓜,崔季明一臉謀殺親夫似的痛苦嚥下去。

  殷胥早早吃完,就坐在旁邊瞧她,在他的目光下,她頓覺得自己吃的有壓力——可是以她的飯量,這樣不間斷的往嘴裡塞,她還能塞小半個時辰啊。

  她連忙驅趕道:「我看地上有合攏的地圖,你攤開我跟你講事情。邊吃邊說嘛。」

  殷胥無奈的只能當一回宮人,走過去將巨大的山東河朔地圖攤平,四周用長桿壓住,他赤腳站在現在的衛州滑州。崔季明嘴裡塞著一塊羊肉,道:「上頭的位置有很多標的不對,我已經打下了冀州,只是從貝州到冀州的地帶很狹長。你下一步是要打濮州麼?鄭家如今在和裴家打仗,你若是打了濮州,會不會鄭家有了危機感,和裴家停戰聯手。」

  殷胥道:「鄭家南邊已經全面跟劉原陽開戰。若是濮州再開戰,我怕裴家反倒不會跟鄭家聯手。」

  崔季明道:「你是覺得他會趁虛而入,佔下鄭家原有的地盤麼?但那又有什麼用?若是不聯手,裴家就算吞了鄭家再多地方,也是要挨打的命。」

  殷胥:「如果吞下,就都是裴家手裡自己的兵馬,容易指揮好行事。兩家聯手則容易被捅暗刀,畢竟北邊兩家已經有嫌隙了,裴家必定也受了教訓。」

  崔季明點頭:「你想的也是沒錯。猜旁人的想法總是難,誰也不能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確定,不論他們合不合作咱們都做好打算。你既然御駕親征,這場仗容不得一點失敗,否則對你的位置來說都是撼動。」

  殷胥道:「如今跟恆冀接壤的位置,恆冀還在跟你打?」

  崔季明笑:「你來了之後,他知道打得再猛,打下了相州就跟朝廷接壤了,如今已經慫了。我建議你過幾日派兵攻打相州,我退走相州,留給你。你與恆冀交兵。我把勢力朝內移,順便抓緊冀州。只是滄定怕是也要生變故,恆冀打冀州、鄭家打濟州,再來個滄定,我這幾頭開戰,真是腦袋大。」

  殷胥思忖道:「劉原陽的水軍,可過運河,先到汴州,再轉個彎往山東內來,你要不要借水兵打滄定。恆冀和鄭家我兩邊都接壤,也都會對他們出兵,還能控制住局勢,不過若滄定出變故就不好過了,我覺得你要不要把黃河濟水沿岸的西地打下來,這樣咱們沿河開戰,以河為命脈,用水路運送兵力物資,可以更方便。」

  聽了他的想法,崔季明也坐不住了,嘴裡叼了個餅子,站起身來,跑到地圖上拽住他的手,低頭看道:「若真能如此,的確就容易打開局面,但是若是連西邊打下來,我就是真的要跟四家為敵了。手頭兵力未必夠用,我需要俘虜幾座大城。」

  殷胥畢竟是做了皇帝,對於打仗的大局也很懂得,但是落實到戰場上的行動,他顯然不如崔季明有經驗,便等她開口。

  崔季明道:「你說的水軍多久能到?半個月?」

  殷胥:「最少要二十日,畢竟這路途並不短。」

  崔季明指了指:「若是劉原陽能打進微山湖裡,大幅削弱鄭家勢力,給我少一個敵人,就做得成。我估計余空韜會對滄定使手段,我跟滄定之間的合作要破,到時候滄定想對我出手,就肯定要從德州下來打我博州,畢竟魏州、博州是我最重要的兩座主城。」

  她光著腳踏在柔軟的地圖上,往西走了幾步,從他手中拿過短杖,道:「我的兵力不夠用只能擋,沒法打回去了。既然往西走,打不成滄定,我就拿齊、淄、青三州。」

  殷胥一驚:「你要打三個州?!」

  崔季明道:「你以為我白白就願意留裴六?齊、淄、青三州曾經是她手底下的城池,後來裴森攻打,裴敬羽策反三城主將。她當時也算是狠厲,看裴森的兵力知道大勢已去,殺了想倒戈裴家的主將,任命了手下年輕小將為主將,然後在幾次交戰都被壓制之後,命她親自提拔上來的三州主將和裴家暗通信件,向裴森投降。」

  殷胥:「你的意思是說她覺得自己正面打仗不可能抵擋住裴森,於是就主動要手下將士佯裝投降?」

  崔季明:「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的就是,她是可以等可以忍很久。裴玉緋養的哪裡是面首,而是門客,這群門客幾乎都是窮苦至極的寒門出身,她賜予官職,又讓他們投降給他們活路,等的就是回報的時候。她心裡清楚打仗也是屬於她的那些兵力送死,不如讓裴家先幫她養著,她也清楚裴敬羽厭惡她卻不會殺她。只是沒料到被裴家送來了聯姻。」

  殷胥:「所以你是說要與她聯手,奪得三州?」

  崔季明笑:「正是,雖然許多事情實施起來也有難度,我還需要好好計劃。但打這三州比打滄定容易,只可惜他們靠的是濟水。」

  殷胥道:「主要是如今戰亂,若是能溝通黃河到濟水的河渠,這場仗就好打得多。」

  崔季明嘆:「別想的那麼美啊,什麼困難都沒有還叫打仗麼?只求朝廷下一步能在相州追打恆冀,然後佔下濮州,把黃河這個口紮住了,皮口袋裡頭再咬,有太行山和劉原陽攔著,咬不出去。我只求兵力能不受損太多,別讓天底下就先知道我成了朝廷招安的,否則各家要真派重兵來打我,你想幫忙都幫不了。」

  殷胥點頭:「我也擔心這個。你放心,我派太原兵力往回打恆州了,幽州也在往北打,如今已經整個河朔山東開戰,我會經常去給你遞消息,你叫手底下人接著。消息暢通才能相互配合。」

  崔季明點頭,她轉過頭去,撕了塊羊肉,道:「我許久沒聽過兩個阿妹的消息,光給你寄信去了,沒有和阿耶通過信。你知道我兩個妹妹如何麼?」

  殷胥:「妙儀似乎進了太行山。深山之中倒是不受影響。只是舒窈……前一段時間她在成都開的煉礬廠實在是規模太大了,基本攏了成都地區的全部礬產,單一廠能繳的稅額足有十五萬貫,幾乎都快成了成都支柱。但官營的好多產業都快讓她擠垮了,成都府刺史看不過去,聯合戶部有點強買強賣性質的吞了她六家礬廠。」

  崔季明瞪大眼睛:「我妹你都敢欺負了?」

  殷胥無奈:「一是這事兒是戶部的小事沒呈到御前來,二也是她在成都都快一手遮天了,實在沒辦法。結果六家礬廠成了官營,這三個月,產量稅額減了一半還多。她脾氣特橫,告了轉運司,寫信給崔南邦,找丞相告朝廷。也是這兩年我剛推了稅商律法,其中事無鉅細的都寫明了律法,她的情況的確是可以告。以前沒人敢告朝廷,她就拿著律法還真一告一個準……這大案她命手下人來的,在長安開堂審的全城人都來看她告朝廷。」

  崔季明拍腿大笑:「天吶!然後呢!」

  殷胥坐在地圖上嘆了口氣:「怎麼著,這案子鬧到長安的時候已經呈到我面前了,我既然想推法令,這自然是個好時候,就特意讓刁宿白判案、戶部尚書也入堂聽案。她還真贏了這一狀,朝廷要把礬廠還她,她不要,只要一年的營收額,朝廷也沒辦法,長安朝廷官員都在關注這事兒,只能賠了錢。結果她——倒是真睚眥必報的性子,怒買了關中五家礬廠,繼續幹,直接把關中的礬廠擠垮了,一手捏著朝廷周圍的煉礬務。」

  殷胥擺了擺手:「都不止這一件,她就是跟朝廷懟上了。外頭不知道是崔家女在做這件事情,她手裡的礬廠都是六個手下分開經營的,告的時候也是她那六個手下裝作不認識聯手上書朝廷的。戶部真的是拿你這個妹妹沒法子,如今戶部擴人,建了個戶部內的新衙司,專管商賈稅務、交引儲貸,他們是聽見你妹妹手下那幾個人的名字就頭大——」

  崔季明笑:「哎呀你這是來找我告狀了?從以前在家,她都能揪著我耳朵罵,發起脾氣來我阿耶都要聽話,家裡就她是真主子。以前長安二房和建康崔宅,她都是用一隻手打理的,如今都敢告朝廷了,我還能管得了她。」

  殷胥嘆氣:「唉……我只盼著你回來了,能好好看看你這阿妹年紀小小做下的事兒。膽大包天是你們崔家二房的傳統啊。」

  崔季明大笑,她如今倒是思唸起來了。當初在和州,舒窈就已經很有本事了,十幾歲也長高了不少,如今是不是快十七了?也是大姑娘了?她心裡可有傾慕的人?如今樣貌怎樣?

  她什麼都想知道啊,只可惜眼前她的事兒也不少。

  崔季明坐在殷胥身邊,二人聊了幾句,她看著棚頂漸漸亮了起來,半晌才道:「我要走了。」

  殷胥應了一聲:「……嗯,我送你。」

  她想說些什麼真不想走之類的話,正恰逢殷胥抬眼看他,他眼神裡的情緒一清二楚,她反倒不好再多說什麼了。進了帷幔裡頭,她坐在腳踏上穿靴子,頭髮亂了不少,她隨便往後捋了一把沒在意。

  殷胥拿著她那屎黃色的貂皮外衣笑道:「還要穿這個回去?」

  崔季明扁了扁嘴:「早晨最冷了啊,我總不能找你借衣裳出去,太顯眼了。別送我了,叫耐冬引我出去得了。」

  殷胥搖了搖頭,喚了一聲耐冬,外頭天剛濛濛亮,耐冬手上帶著間帶兜帽的披風,進來躬身行禮道:「馬已經備下了。」

  耐冬過來幫他繫上披風,他戴上兜帽,二話不說就牽著她往外走。

  崔季明捏了捏他手指:「你別送了。」

  殷胥回頭:「軍營裡見過我的人並不多,再加上我現在的裝扮也不會像聖人的,我送你出軍營。」

  他走出了大帳,能呼出白氣灰藍色天幕之下,他鬆開了牽她的手,卻和她並排走在一起。金吾衛似乎早早等著,她借的黑馬還在那裡,崔季明摸了摸鬃毛翻身上馬,殷胥也翻身上馬。

  她想說些什麼,偏過頭去殷胥卻一言不發。

  怎麼就不說話了呢?

  他是不高興還是心裡不舒服?

  殷胥的馬是一塵不染的雪白,似乎連睫毛都是白的,鬃毛被風吹起,他披風的一圈毛邊卻是厚重油亮的黑色。

  四周漸漸有些士兵聽見哨聲起來了,但畢竟是他們的大帳離軍營正門距離並不遠,有些人遠遠看見金吾衛送人離開的背影,卻沒看清崔季明的臉。

  而就在他們走後,耐冬正在屋內收拾床鋪,瞪著那塊被從床上扯下來的皮毛,上頭——顯然並沒有什麼圓房的痕跡啊!更別提什麼血跡之類的——

  ?!

  這、這幾個時辰前,他都聽見倆人在裡頭的動靜了,這還能沒幹上?!

  是崔季明太讓人沒興致了,還是他家聖人哪裡不行啊!

  耐冬惶恐起來,這會子十全大補湯已經不夠了,要找太醫來看看他家聖人是不是有什麼隱疾了?!這是起不來還是……時間太短啊!

  就在耐冬惶恐的時候,帳外傳來俱泰求見的聲音,俱泰也算是近臣,不知道是跟軍報有關還是跟馬藺道有關,耐冬這才強收起自己一臉震驚,朝外走去打算告訴俱泰聖人不在。

  而離開軍營的一隊兵馬很快到了一處緩坡,緩坡頂端有兩顆靠得很近的枯樹。這裡正是崔季明昨日來的地方,金吾衛留在了百步之外,他們二人站在坡上的樹下,樹杈上落滿了白霜。殷胥指了個方向,說是朝廷想幫她帶來的兵生火紮營,給他們些乾糧熱水,對方卻不肯,死死守在樹林裡,就像是隨時能和朝廷開戰似的警覺。

  崔季明笑了笑:「也真是沒辦法,獨孤臧就是倔啊。」

  殷胥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暖爐一樣的兩隻手,垂著眼睛不說話。

  崔季明:「我以為你送我出來,是想親親我的。」

  殷胥捏了捏她手指,半晌才道:「我雖然不捨得,卻不覺得你走是不好的事情。相見的時間珍貴,一起聯手打仗的日子也珍貴。這種日子以後過去了也是不會有的,或許什麼時候我們日夜相見,你煩我了,反倒懷念起如今來。」

  崔季明笑:「我煩你了就跑出去打仗。」

  殷胥伸出手去,將她擁進披風下來,崔季明很應景的扯了扯披風,好將兩人的肩膀都罩住。殷胥又道:「我只是想跟你說,別心急,打仗的事兒急不得。我也想見你,但是只要咱倆都活著,都在大鄴,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好的,都是值得覺得的。」

  崔季明笑著垂下眼去:「天吶你如今這說情話的水準……我甘拜下風啊。」

  殷胥:「我不怕想你,就怕你出了事兒,我沒得想。」

  崔季明抬眼,讓他說的眼底發酸:「好我知道了。你要好好的,我也不怕你老,怕見不著你變老!」

  殷胥眼底有水波滾動,這才低下頭來,兩個人凍的發涼的嘴唇靠近,崔季明吮了吮,想要加深這個吻,殷胥也有些急切的想要將舌探進來,還沒來得及往下狠狠啃住她,忽然聽得遠處山坡上一陣喊聲:

  「季子介——!」

  崔季明嚇得猛然推了殷胥一把,轉過頭去,就看著山坡那頭靠樹林的位置,獨孤臧騎著一匹黑馬,遠遠的也不知道臉上是什麼神情,卻搭著弓朝她衝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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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18:54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七章

  獨孤臧一副騰雲駕霧英雄救美的樣子衝過來,弓拉滿弦繃緊,騎在馬上如同套馬的漢子一樣狂奔,山坡下的金吾衛也看見了他,嘩的一聲鎧甲窸窣動起來,緊張的挽弓朝他而來。

  崔季明連忙抬手:「別緊張別緊張,是友軍!獨孤臧你放下弓!」

  獨孤臧看著遠處一片金甲湧來,倒是也慫了,不想被打成篩子,放下弓微微扯了扯韁繩,膝下的黑馬一陣小碎步跑過來,他居然先吼了殷胥一嗓子:「你幹什麼?!」

  殷胥立馬擰起眉毛來,獨孤臧也是以為今兒能面聖,特意穿了一套英姿颯爽的衣裳,他本來就長了一張邪魅狂狷的臉,此刻坐在馬上又特別護短的想去拉崔季明,殷胥更火大了,凶的卻是崔季明:「這是誰?!」

  崔季明真想提醒獨孤臧一下他已經面聖了,卻憋了回去,對殷胥解釋道:「我一部下。」

  殷胥冷笑:「你是招部下還是招面首?陸雙還不夠,考蘭還不夠?你娶個厲害媳婦,倒是跟她學會養面首了?」

  崔季明聽得腿軟:「話不是這麼說的,他長這樣我也不能拿開水潑了他的臉去吧。」

  殷胥:「那你為什麼就帶他來?!我可聽說你手下不放心,在主帳周圍轉悠半天了。呵,自然是擔心你!」

  還想發脾氣的獨孤臧莫名其妙。眼前這個書生居然還吼季子介了?!就季子介往點兵台上一站,幾萬人不敢多放一個屁,這會兒就差讓這書生擰著耳朵罵了,這不是反了天了麼?

  崔季明急:「照你這麼說我還跟幾萬大老爺們住在一塊兒呢!」

  殷胥心道,眼看這個什麼獨孤就不一樣,崔季明不留別人,非要留這麼個身量修長樣貌又好的傢伙在身邊,這個獨孤又一副跟崔季明很親密的樣子——憑什麼啊?!

  他要收回那句話!什麼分離也很好,好個屁!

  殷胥咬牙:「行啊,你就找這種年輕好看的得了——」

  崔季明連忙道:「他比你還大幾歲呢,再說天底下我就覺得你最好看了,他長得太刻薄了哪裡比得了你。真的我就喜歡看你——」

  殷胥不理她。

  獨孤臧:……剛剛你們倆是在幹嘛?老子怎麼長的就刻薄了?

  崔季明無奈只能去拽殷胥的手,殷胥就想往山坡下走,她連忙對金吾衛擺了擺手,把殷胥拽了回來,對獨孤臧笑了笑:「你幹嘛這麼緊張,我不都說我來會情人了麼?」

  殷胥:……我是情人?!

  她一把挽住殷胥的胳膊把他往前拖,撒謊不打草稿似的道:「這位是禮部尚書——」

  殷胥翻了個白眼,她居然把她阿耶的官職安在了他頭上,只得也跟著編道:「薛旭。」

  崔季明又抬手道:「這是魏軍中的右軍主將獨孤臧,山東人氏。」

  崔季明的手伸到他袖管中,一身猛掐,非要求在她兄弟面前給她點面子,殷胥勉為其難的躬了躬身子。獨孤臧就算是末流世家出身了,也聽說過薛姓,莫不是如今薛太后在朝中仍有大權,提拔了自家宗親?本來就覺得季子介會讀書寫字,不太像她說的漁夫出身,如今卻是跟朝廷官員有一腿——

  怪不得要歸順朝廷,她早有門道啊!

  獨孤臧瞧了一眼殷胥,下了馬還一副好兄弟的樣子對崔季明眨了眨眼,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會說出去蘭蘭的事情,崔季明背後毛都快炸開了。獨孤臧可是夢想著自己也能入朝,規規矩矩的對殷胥行禮,道:「原來有這樣年輕的禮部尚書啊,真是了不得。」

  獨孤臧:……所以剛剛他還以為是崔季明被人脅迫,原來是跟這位朝廷官員站在山坡上親熱?

  只是他瞧了一眼又瞧一眼,他一直以為季子介喜歡蘭蘭那種光著屁股亂跑的沒腦子妖豔賤貨,居然還吃這種衣冠楚楚滿身規矩的文弱書生,就是這書生比崔季明高了半個頭,一副要把季子介攬進懷裡的樣子……

  殷胥真想冷哼兩聲,卻覺得自己不能太丟面子,冷靜道:「子介確實是與我通信,因此與朝廷有聯繫,如今聖人既然與子介面談過,就不會反悔,你們大可放心。」

  獨孤臧點頭,他本來覺得面對這樣神情冷淡的官員會緊張,卻看著崔季明一隻手緊緊和他十指相扣,又覺得不過是自家兄弟的相好,開玩笑道:「我入魏軍才半年多,看來子介早就與這位薛尚書認識了。」

  崔季明剛想開口,殷胥打斷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六七年前就熟識了。」

  獨孤臧:……崔季明這才十九,六七年前?十二三歲你倆就搞到一起了?!

  崔季明噎了噎,道:「啊對……認識好多年了。」

  殷胥又說了幾句,不外乎是「我家子介不懂事,在外請你們多擔待了」,殷胥一口一個子介,聽得崔季明覺得丟人,她對獨孤臧使眼色,要他說完話先走一步。

  獨孤臧接收到這個眼神,也很懂弟兄的想法。殷胥卻轉過臉,硬邦邦道:「剛剛話也說完了,你要走就走吧。」

  崔季明瞧了他又冷的跟霜降似的臉,他目光朝她嘴唇上移來,崔季明其實心裡理解了他的意思,有點無奈又有點想笑的瞥了他一眼,一隻手攬住殷胥,踮起腳尖按著他的腦袋朝她而來,狠狠的在他唇上嘬了一口。

  殷胥有些臉紅,卻也算是滿意了幾分,肩膀鬆下來,緊緊攬住她壓根不顧這個刀削面的獨孤臧,加深了這個吻。

  臥槽帶兵打仗英武俊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主將,跟一個比她還高的男人吻在一處,嚇得三四個時辰沒吃過東西的萬年直男獨孤臧坐在馬背上打了個嗝——

  辣眼睛啊!要是倆人再都蓄鬚,會不會被彼此的鬍子扎到下巴疼啊!

  熟人在面前搞基簡直就是讓人無法再面對啊!

  他簡直要捂著刺痛的雙眼落荒而逃了,話也沒多說,轉頭就往山坡上頭大樹的方向跑,顫顫巍巍丟下一句話:「季、姓季的,我到別的地方等等等等你——」

  殷胥不管,他兩隻手從後頭環住崔季明,將她往自己的方向攬緊,崔季明微微偏過頭去,他咬了又咬,舌尖與她勾在一處,吻得兩個人在冬日的清晨,衣領裡往外冒熱氣。崔季明鬆口道:「你現在越來越不知廉恥了。」

  殷胥不肯放過她,痴纏的又去吮她唇角,低聲道:「……跟你鬥太久了,我發現誰害羞誰就輸了。」

  崔季明笑著在他手臂裡亂扭:「完了,再鬥兩年,你都可以在長安城裡裸奔了。」

  殷胥不喜歡她亂扭,將她朝後彎過去的背摟回來,道:「你要是真敢牽別人的手,對別人做這些事,我就把你拽回來,砍了你的胳膊!你就別想離了我了!」

  崔季明大笑,伸手去摸他腦門:「好,那你要是也敢碰別的什麼女人,我就帶兵打到洛陽去逼宮,把你這個皇帝變成階下囚,給你脖子上套個鎖,一頭拴在我腕子上,讓你也跑不了我身邊!」

  他喜歡聽她這樣頗有佔有欲的情話,就怕她說什麼「去找別人」「那你隨便吧」之類的話,反倒不覺得大逆不道,抱住她點了點頭:「你去吧。你身上的帳多得很,我不能每次都跟你算這些小事兒,等你回來,我攢成大的再跟你算一筆年底總賬。」

  崔季明打了個哆嗦:「你說的我都不想走了。」

  殷胥輕輕勾起笑:「能嚇到你,我也算不容易。」

  崔季明:「我天底下就最怕你了,你還不知足。」她這才鬆開攬著他的手,殷胥牽著她往黑馬走去,崔季明低頭:「你快別這個神情,我怕是很快咱們就要見面了,我只盼著再見你的時候陣仗足一些。」

  殷胥勾唇笑了笑,伸手捏著她指節,道:「你還欠我一句話……」

  崔季明摸不找頭腦:「啊?什麼話?下次讓你幹個全套的?」

  殷胥恨鐵不成鋼:「你快滾去魏州吧別回來了!」

  崔季明心裡清楚,笑著低頭,從馬上躬下身來親了親他臉頰:「就獨愛你一人,行了吧~我走啦!」

  她好似就在他這兒舔了傷,快活又輕鬆的踢著馬腹,轉身朝灰青色的山坡上頭而去,黑馬的小碎步顛出一團聲響,尾巴蕩來蕩去,她只留下一個背影。

  殷胥站在原地瞧她,崔季明走出半截,快到樹下時回了回頭,殷胥果然還在背後看她。她揮了揮手,要他回去,沒敢再多回頭一次,一溜煙朝樹林的方向跑去了。

  唉,她真是受不了分離。

  快進了樹林,才看見獨孤臧。

  他簡直就跟不敢正眼瞧崔季明似的。崔季明倒是坦蕩的很:「咱走吧。」

  獨孤臧應了一聲,嘆氣:「唉,最終也沒能面聖,還在這兒白凍了一夜。」

  崔季明:……不不不你已經面聖過了,聖人死死記住了你這張臉。

  見著崔季明回來,在樹林裡生火暖著身子的將士們這才鬆了一口氣,起身列隊,崔季明沒多說什麼,面上帶著笑意,眾人自然也理解成和朝廷的合作很愉快,一下子內心都輕鬆了起來。

  獨孤臧與崔季明並馬在前頭,後頭的騎兵縱隊跟著,走了沒多遠,獨孤臧靠近馬頭,低聲道:「你真的跟那人好了很多年了?」

  崔季明:「認識挺多年的,在一起也有個四五年了。」

  獨孤臧依然是一臉超越常識無法想像,崔季明跟蘭蘭在這一塊兒,還像是個威猛將軍包養小嬌人的樣子,跟那官員在一起……畫面就有點美的離奇了。

  獨孤臧又小聲道:「那你們倆……你是男的一方?」

  崔季明抬臉,特不要臉的答:「要不然呢?我還能讓人家搞?」

  獨孤臧立刻拍馬屁道:「那肯定不會,季將軍這麼威武,純爺們,怎麼可能屈居人下。我就覺得那人有點凶,看起來特不好相處。」

  特別是熟人搞基……一不小心就能聯想到畫面,想像一下崔季明把剛剛那個冷面男子壓在身下……臥槽越想越可怕。

  當初明明崔季明可以弄死他,卻留下了他的命,還各種重用,難道就是因為他長得好?

  獨孤臧雖然沒有接觸過多少女人,但好歹對自己的臉也有點自信。再加上崔季明從不跟他們這些將士一起光著膀子打鬧,也沒一起泡過澡,果然就是看見男人的身體會有反應嘛!

  他是不是差點就危險了!

  崔季明斜眼:「怎麼著你還八卦到我頭上來了?放心我對你這種在我面前摳過腳,白長了一張好臉,除了能打仗一無是處的漢子沒一點好感。就你那低劣的拍馬屁水準,還有到處八卦的腦子——我喜歡那種讀書好、長得白淨、嘴上死不承認裝嚴謹的類型。」

  獨孤臧立馬應:「哎哎哎那我就放心了……」

  崔季明凌空踹了他一腳:「艸你丫還真不放心過?!我眼光挑剔的很,你差的遠了呢!」

  獨孤臧連忙把話題扯回正道,崔季明如此坦蕩,好像不論男女,愛誰都是愛的理直氣壯,他反倒覺得是自己矯情了。連忙把自己拉回以前的心態,道:「咱們這次去博州,是要跟打退鄭家麼?下一步怎麼辦?」

  崔季明笑:「鄭家怕是沒什麼精力來打我們了,去博州設防,我的目的是想查探黃河到濟水之間有沒有曾經改道留下的河渠或者是農戶自己挖的溝渠。聽說鄭家也在挖從大野澤到汴州的河渠,如今汴州在朝廷手裡,他們挖不過去,卻已經溝通到曹州。如今河運太過重要了。」

  她轉頭又道:「到了博州,你通知人,將裴六從魏州請過來,順便你親自帶兩支廂軍來,咱們在濟州屯兵。」

  獨孤臧:「不是說不打鄭家麼?」

  崔季明笑:「不打鄭家,我要打的是裴家!」

  四處撕咬,挪不開手來,但沒有一場戰爭是好打的,作為主將最重要的就是調配自己手中有限的兵源,在危機四伏的各地找到先機。而崔季明也心頭有了打算,賭恆冀勢弱、賭鄭軍懦弱,她要並滄定南,打裴軍北,向西並下整個河域!

  她就要自己還朝那日,在殷胥的注視下,帶十萬兵力旌旗飄揚,將黃河腹地當作他弱冠前的賀禮贈給他!

  --------------------------------------

  獨孤臧︰我要瞎了!

  耐冬︰我要瘋了!

  王祿︰我要懵了!

  考蘭︰我要日了狗了!

  陸雙︰我要成為男十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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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有些人沒事兒的時候倒也混日子,真要是你快火燒眉毛兩頭著急的時候,他就要蹦出來給你添亂了。說的就是快被崔季明貢成水母宮娘娘的趙弘敬。

  崔季明留趙弘敬,很重要的一個理由就是正風氣。

  山東河朔這地界,下頭人殺主將奪兵權是慣有的事兒,崔季明偏養著趙弘敬,留他縮頭王八的好本事來守城,動不動就將他拉來端著酒杯哭叫幾句老大哥,感謝一下他的知遇之恩,就是從來不讓他做主,只當吉祥物就是了。雖然知道這種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行為,在弱肉強食的河朔肯定不會感動的一幫兵淚流滿面,但是思想教育還是很重要的。但有她的軍威管束、有此事做宣傳,再加上她努力調教,手下的兵是暫時沒能力也不會做這樣的事

  就在崔季明這會兒要幾軍開戰之前,趙弘敬蹦了出來,要崔季明兌現之前的諾言。

  他要拿走一城自己管。

  顯然是覺得崔季明要玩完,想要先跑路。

  崔季明以前說出去這話,倒是不能不兌現。她不能為了一時殺了趙弘敬,往後這些辛辛苦苦帶出來的幾萬兵跟她離了心。

  崔季明就是因為這樣管人,才漸漸能理解像皇帝這種管天下人的苦惱。

  總要位置坐穩,就不得不想些壓制措施,不論是相互制衡也罷,苛政貫徹也罷,手段和目的總要相差幾分,結果和手段再差個十萬八千里,反正都會留下一長串罵名,輕則官制混亂冗雜、重則苛待百姓萬惡之首。

  而能不被人罵的只有無為而治,無為而治的前提還是手有強兵護四方安定,朝廷上專權抓在理智的皇帝手裡。

  她管這麼些人都要開始學,從頭大到努力想辦法,有時候也不得不佩服殷胥那條理清晰的腦子。

  崔季明最終還是允了,只是做足了戲。再三懇求,特意把趙弘敬拉到軍中會談上,捂著臉都快哭出來似的,一言自己如今四方為戰正是危機關頭大哥這樣離去小弟很寒心啊,二說既然要給就要給大哥博州這座重城才能報知遇之恩——只是求大哥不要叛敵,只要守住了博州城,他季子介就能給整個魏軍帶來勝利!

  趙弘敬心有不甘許久了,就是要等待這一刻的「曾經你對我愛答不理,如今我讓你高攀不起」的戲碼,他就是要看崔季明犯愁流淚,卻仍然一意孤行離開,讓他吃一回苦頭!

  崔季明真是看他那麼橫,都要笑出聲了。

  大哥啊……你手底下還有兵麼?我說給你個城,說給你兵了麼?

  不過這句話只是在崔季明腦子裡想想,她一直走仁義親民路線,斷不能做這樣沒良心的事兒。而且把博州掏空了,等人家打過來豈不是紙糊的城一樣麼。

  崔季明最後還是留了八千將士在博州,配的都是最好的兵械。這八千兵力以為被拋下了,就差連夜抱著崔季明的大腿不肯留,崔季明苦口婆心,說博州還是咱們自己地界,趙大哥還是咱們大哥,不論是誰的兵,目的都是為了守住咱們如今富庶起來的博州啊!

  崔季明又找那八千將士中的幾位將軍徹夜促膝長談,好不容易把他們勸回了博州,自己則帶兩萬多兵力往濟州而來。

  這一路上,崔季明是帶著家底兒來的,比如假老婆、比如真小妾。

  考蘭將鄭家如今的人物譜系列了個表給她,又詳細說了余空韜和滄定主將的性情、出身、手下大將等等。

  鄭家的懦弱內縮與他家族中眾多人物一起把持大權有關。鄭軍從老家滎陽起兵,滎陽離洛陽太近了,他們剛起兵還沒來得及準備打進洛陽,就被洛陽守軍打的散了,滎陽也被燒了,鄭家不得不往東走,一直走過了汴州,到了如今的地界。

  跟著搬的是整個家族,滎陽鄭家幾百號人,四五房都跟著走過來了,在如今鄆州到徐州內的地界生活。插手軍權的人多了,沒本事卻輩分高的人出現了,各房幾百年間早已有嫌隙,自然什麼決定都做的舉步維艱。鄭軍這一地帶沒出過像以前謝安王導那種統領全族的人物,估計是沒人能排眾議出大軍攻打他們。

  而裴家則不同,裴森是個表面黏糊實則心狠之人,他自己前半輩子背著罵名,幹什麼都比別的裴家人低一頭,於是殺起自家人來也是毒的很。誰要是有能超過他的,他就立刻先下手為強,下毒暗殺各種法子都想出來了,若不是裴六是裴敬羽曾喜愛的幼女,她又是個不具有競爭力的女人,否則早讓裴森一杯毒酒弄死了。

  裴敬羽因為身在南地朝廷,這些年一堆擺不平的屁事兒,漸漸失去了對於裴森的控制力,因此裴軍反而大權在他一人手中,行動力更強。

  行動力雖強,下頭怕是也離心了。

  裴玉緋通過陸雙,私下寄信給三州,卻有些擔心:「怕的是讓旁人看見了信。」

  崔季明倒是對陸雙很有自信:「你只要說對了人,他就肯定能給送到那人眼前去,也只送給那人。」

  裴玉緋嘆:「對於這樣的大事我卻沒了自信。只怕他們將此事通知裴森,我們反倒被伏擊。」

  崔季明:「我才是聽見伏擊兩個字都要渾身發抖,但又有什麼辦法,打仗都是有賭的成分。咱們只能賭他們的知遇之恩,賭裴森這段日子也沒給他們好過,對方有可能佯降,也有可能主動大開城門,我倒更希望有一場交戰,這樣我心裡還踏實點。」

  裴玉緋:「只盼著若是打起來,我特意留的那些薄弱位置還在就好了。當年還想著自己打回去,如今看來多可笑,我要是還在裴家,十年我也不可能得到兵力了。」

  裴玉緋與她關係也算不上好或不好,她倒是極喜歡調侃她,崔季明覺得她點墨似的眼珠子一轉,跟能穿透人衣裳似的,就怕她看出了自個兒真實性別,基本都是躲著她。

  她也不是那種招人煩的性子,崔季明躲著,她也收斂了些,並不主動接近他,只是偶爾讓內院僕人將她的消息遞出來給她。若無特殊情況,她倒是挺像個婚後婦人的。

  只是崔季明聽說了張富十的心思,只要是張富十來匯報,眼神難免往這倆人之間瞥。而張富十是那種對他的風流行為都敢直諫的人,就算是半個軍營都知道崔季明有個帶鳥的寵妾,就算裴玉緋對外說是病死了,他也把裴玉緋當成是大哥的女人。

  他在崔季明面前,對裴玉緋還用尊稱,也從不斜眼多往她臉上瞥一眼,甚至只要是崔季明與裴玉緋在說話,他都要退出去等崔季明讓裴玉緋下去後才進來。

  他鄉野出身本來不太懂禮,偏在這個事兒死扣著禮節不放,本來崔季明還覺得他跟裴六能有點啥就是扯淡,如今反倒覺得張富十顯然是心裡有事兒。

  她都想蹦出來說一句,我真沒本事碰裴六,你愛就愛啊!

  仔細想一想……她還是別閒著沒事兒拉郎配了,裴六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落到誰家裡都不知道是福是禍,感情這種事兒還是看命吧。

  兩萬多兵力渡河屯在濟州,崔季明漸漸收到了消息。

  朝廷畢竟是帶了十萬精兵來,如今多面開戰,背後又有河道運糧,也算得上遊刃有餘,不過十幾日便攻下了濮州,又主動與恆冀短兵相接,兩方在相州激烈交戰,恆冀那方留下了上萬具屍體,無數密密麻麻插在地上的斷裂兵械,血染了崔季明曾打下來的相州,余空韜的兵力也退回了境內。

  然而不是他想退就能退,太原那些圍城三個多月後僅存的兵力,居然在休整一段時間後,和雁門關騎兵聯手,按著恆冀來打太原的方向,集結兵力想要打回去!

  康迦衛帶兵,晉國公在太原守城戰中由於飢餓和病痛的雙重折磨病倒下去,城守住了,他也似乎一夜老透了,然而連他在內,太原城的幾位主將聯名推舉了兆,認為在如今主將折損過多無人可用的情況下,兆可成為這次行動的右軍主將。

  這其中或許也有他們看朝廷對於永王的態度,想要捧他的考量在,但更多還是因為兆在太原一役中的出色表現。認可了他的急智,也認可了他三個月沒從前線下來一天的苦勞。

  半年,從校尉一躍為帶兵萬人的右軍主將,兆自己也很惶恐。

  他快二十歲,人生最缺的大概就是「自信」二字了。

  康迦衛卻不會管他到底有多惶恐,仗還是要打的,總算到了康迦衛最擅長的主動出擊,他帶兵左右三萬多,調整了隊伍的各兵種人數。由朝廷的船隊從汾水運糧至太原,再從太原輸出糧隊給他們當作風箏線,這支三萬多兵力的風箏也出發了。

  此時,崔季明正騎馬在冬雪天,和考蘭騎馬,小碎步的繞著人滿為患的河渠。

  或許是老天有幸,濟水與黃河經常會改道,流入其他河渠或者直接決堤漫上岸來,她的軍探四處打探時,有濟州附近的民戶為他們指路,說是曾經濟州刺史招徭役挖了一道窄河渠。後來黃河的泥沙堵塞了那窄窄的河渠,一年半以前,濟州刺史想要疏通泥沙,徭役都招了,卻不料永王之亂爆發,叛軍四起,再沒有管這道河渠了。

  說是河渠,其實實在很窄,崔季明的大船根本過不來,但如今戰時,能過來小船她就滿足了。往後一邊打仗,一邊再從當地百姓中招工拓寬河渠,濟州和黃河的距離實在是很近,既然已經有河渠,只是拓寬應該不會花太多力氣。

  而就在濟水對岸,今天格外乾燥,連雲都沒有,濟水旁常年環繞的霧氣也散了,夜色裡她都能看見鄆州城牆上的火光。不到兩年,鄆州城外的沃土或許早把那些將士的屍骨掩埋,鄆州幾次易主才落到鄭家手中,作為鄭軍主城的鄆州如今燈火通明,其中或許歡聲笑語仍在,誰又能知道城牆下的土裡一挖便是層層疊疊的白骨。

  崔季明這次向齊、淄、青出手,因為戰線將要拉的很長,所以連陸雙都帶上了。

  就在崔季明呼著白氣,和考蘭繞著無人的一段河堤策馬聊天時,陸雙裹著厚毛領棉衣,也騎著灰不溜秋的一匹馬來了,見著她笑道:「你在這兒望鄆州城,鄆州城內的鄭家就已經要被你嚇死了。靠近鄆州的河灘上都停滿了大船,畢竟是鄆州城另一邊幾十里外還在和裴家膠著,你這樣子看起來實在像是要和裴家聯手打鄆州的。如今鄭家可都是大船,早就把當年臨時徵來的小漁船替換掉了。」

  崔季明笑:「我這兒也隔著這麼遠呢,只是能看見個依稀的鄆州城的影子,他們想唄,這段濟水,從鄆州到齊州邊上一百多里的河道,跟四個藩鎮接壤,誰都不敢輕易下水。」

  陸雙又道:「果然如你所料,滄定反悔了,他們對博州出兵了。不知道趙弘敬能不能守得住。」

  崔季明對他揮了揮手,要他的馬也來並排走,三個年紀差不了多少的年輕人夜色中騎著馬在河渠邊慢慢的遛馬。崔季明道:「他守城我也是放心的,更何況我可要我手底下幾個兵將跟他走了,你以為臨走之前徹夜深談就是為了勸走他們?」

  陸雙斜眼笑她:「你滿身心眼,我哪敢質疑你?」

  崔季明道:「齊州來消息了?」

  陸雙點頭:「的確是來了。我也不能辨別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了。」

  崔季明轉過臉來,金龍魚脖子下的燈籠映在地上薄薄的雪裡,雪地朝上泛著毛茸茸的暖光,她下巴到臉頰的弧線融化在柔柔的雪光燈燭光中:「你說吧,那就不會是太差的消息。」

  陸雙道:「齊、淄、青三州的兵力被削減了大半,半年前裴森將這些抽出的兵力融合,在齊淄青三州附近,建立了一座大營。」

  居然學大鄴的套路。

  陸雙:「三城各自只有幾千兵力,而大營則有四萬多兵力,虎視眈眈的守在了這裡,既為了提防滄定,也為了提防咱們魏軍。其中還有不少水兵船隻,裴森絕不會一時退走這些兵力,這些人就是為了給我們準備的。」

  他又道:「不過那三州也都給了咱們差不多的回信。他們記得裴玉緋的提拔之恩,也收到了裴玉緋的信物,願意脫離裴家。但實在是兵力不足,三州畢竟有距離,如果聯手,也就湊出一萬多兵力,還會立刻被裴軍發現。」

  崔季明嘆氣:「半年前組建的大營,果然裴森也在防,他也怕裴玉緋叛敵啊。」

  陸雙:「你覺得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崔季明笑了笑:「好壞參半吧。好在這其中不太有陰謀的可能性,我們不用怕被暗算了,壞就壞在,我們也不可能投機取巧了,這是一場硬仗,一場正面的對決,而我的人數才是對方一半。」

  陸雙大笑:「這對你來說,都是好局勢了,畢竟你可甚少有自己這邊頗有勝算的時候。如今還不算太艱苦,你該謝謝老天爺。」

  崔季明苦笑:「是啊。」

  或許是前頭幾年,兩次凍災給這片大地帶來了太多苦難,今年的冬季格外留情。

  已經到了十二月,卻還沒有冷到前幾年的水平,

  沒到大雪封天,這仗就還能打。

  崔季明:「你命手下去給那三個州主將回信,說是不求他們出兵,只求在戰爭後合上城門誓不給裴軍開門。我便也絕不會傷害三州內一兵一卒的姓名,不奪一民一戶的針線,以我魏軍王上之名向他們發誓!」

  趙弘敬走了,魏軍這藩鎮,她便是最大的。她終於有資格自稱為藩鎮之主,被將士敬稱為王上而不是主將!

  她心思動的奇快:「而後再向外散步消息,說是我河渠已經挖通,即將運送大船來濟水!」

  她話音剛落,只聽著遠處傳來轟隆轟隆的水聲,以及將士們的齊聲歡呼,白色的水浪從河渠那端湧來,本來只和濟水溝通的矮矮水位轉瞬間漲湧上來,然而畢竟濟水平穩,黃河也已經到了下游,水浪在黑夜中如一道道湧過去,水面伴隨著隱隱雷聲一般的聲音漸漸漲起。

  崔季明笑了笑,在嘈雜的聲音中朝陸雙道:「而後再與朝廷通信,說要南地徐州一帶主攻裴家!我人數雖然少,但此地形勢複雜,戰況人心更複雜,我這個名副其實的攪那啥棍就要把清澈的濟水攪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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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九章

  崔季明先遞帖給鄭家,去了趟鄆州。

  三家在這寬闊也清澈的濟水勢力交錯,人心自然更是複雜。崔季明本打算只有裴玉緋同行,張富十卻覺得會面鄭家不是小事,不放心崔季明,執意要同行。十幾艘小舟,上百兵士,順水往鄆州而去。

  她本沒來鄆州的打算,奈何形勢所迫。

  裴玉緋挽婦人髮髻,穿紫色齊胸襦裙,外頭披著件紅梅袞黑毛皮大氅,指甲上都是新染的丹蔻,濟水上冬風帶著潮氣,她坐與崔季明坐在船頭,額前的髮沾了水汽沉得吹不開。裴玉緋笑:「本來我投靠你,想要幫你奪齊淄青三州,是莫大的秘密,如今你居然要把這事兒捅開了說。」

  張富十坐船尾,他漁夫出身,善於划船,一身布衣和船伕一道搖槳。崔季明立在船頭,望著水波道:「沒辦法,裴森那頭先做了防備。想來也是,他若是料不到這些,白白讓我拿了那三州,那點本事也不會活到今天了。」

  裴玉緋嘆氣:「只覺得自個兒位置太不牢靠,對你沒了用處且罷,你還是個不喜歡女人的,我真是一點優勢也沒有。」

  崔季明噎了噎,這才道:「怪不得我看你如今行事這麼小心。」

  裴玉緋笑:「女人不審時度勢怎麼活下去,我手裡沒兵沒權,甚至連錢都沒有,在外頭身份都死了。還不趕緊瞧著你的眼神過日子,倒是你那蘭蘭,看你都不來找我了,反倒不跟我爭鬧了。我倒有些無聊了。」

  崔季明笑:「他小孩兒,你居然也跟他鬧。你要是真找不著路子,便離開魏軍吧,去哪裡都成,我也不會管你,你是跟我沒關係的人。」

  裴玉緋呆了一下,又似甜美似冷漠的笑了:「好歹夫妻一場,這話真讓人傷心。等我見了裴森死,你給我二兩金就成,我願意走。反正天底下也沒人跟我有關係了,我這回再活的浪蕩,也沒人罵我有辱家門敗壞名聲了。」

  崔季明背著手,背對著她半晌道:「如今外頭女人活路多,你有本事,別發愁。」

  裴玉緋手托腮,瞧著崔季明背影一會兒道:「姓季的,你絕不是什麼農戶流匪出身。可惜了,你要不是個斷袖,我還想著禍害你一把。」

  崔季明打了個哆嗦,回頭:「千萬別。」

  她一回頭,正看著船尾的張富十呆呆的望著裴玉緋的側臉,聽了這話,極快的轉過頭去專心搖槳。

  不一會兒,霧氣盪開,他們輕快的靠近了鄆州,崔季明拎起船頭的燈籠,拔出橫刀來望向對岸。對岸正是她熟悉的鄆州淺灘,曾經無數漁船在這裡集結,金龍魚在這裡將她拋進水中,崔季明有些發愣,連忙回過神來。

  對岸也只有不到百人,孤零零的一撮站在灘上,點著火把看向他們。

  崔季明嗓音又清又亮:「魏軍主將季子介求見。」

  對岸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滎陽鄭家鄭澤野!」

  船這才漸漸靠攏過去,崔季明沒有下船。對方只看見十幾艘如魚一般的船隻靠攏過來,為首船頭上立了個青年,裹著黑色披風,著黑衣銀薄甲,五官俊美雙眼明亮,他輕鬆的仿若是月夜漫遊江水,笑道:「鄭公。」

  五日後,裴家已經距離鄆州只有百里了。聽聞季子介的大軍正在拓寬河渠,已經能讓自家大船通入濟水,而一路逆水而行中,濟水下游也出現了不少的泥沙,使得眾人不得不信。

  外頭早有傳言,季子介搶了盧海軍的大船,收編了獨孤臧為首的上萬盧海軍,正以水軍強而自誇,他非要在水軍上消磨崔季明的銳氣。

  在裴家淄青大營的部分大軍登上船隻,四五十艘大船浩浩蕩蕩而來,終於在白日下逼近了所謂季子介囤水軍的位置,寬闊的水面上,那些大船甚至各個都要比崔季明搶來的船還大了一圈。

  再往前就是鄆州城了。

  裴家目標是魏軍,沒有和鄆州作戰的打算,畢竟他們帶的是水軍為主,就算打贏了鄭軍的水軍,也不能就這麼攻下鄆州啊。更何況前頭鄆州和兗州都快和解了,各自都退兵幾十里了,裴軍的淄青大營主將萬沒有必要和鄭家開戰。

  然而待他們靠近了鄆州城,卻看著濟州寬闊的水面上,擠滿了鄭軍的大船,勢力幾乎與他們相等!

  裴軍大營主將懵了——這是幹什麼?

  夾道歡迎?

  鄭家也驚恐亢奮了,鄭澤野一把年紀站在大船上,望著遠處旌旗飄飄的裴家水軍:「果然裴家是想和兗州那邊的軍隊一同,水陸同攻打我們!」

  不過鄭澤野看著裴家的水軍也在幾十里外停駐不再靠前,也心生懷疑。

  鄭家也被幾日前會面時季子介帶來了所說的條件而誘惑。

  季子介對外宣稱裴家女病死,卻實際供著她顯然是有理由的。裴家女必然是能給季子介提供好處,而季子介也需要她和裴家完全割裂關係。再考慮到當初裴家女自己帶面首佔齊淄青三州,在山東河朔地界都是出了名的——

  她若是用三州向季子介換權勢地位,絕對是可能的。更何況當夜雙方會面時,崔季明對於她和裴玉緋兩個影帝影后的雙忽悠組合很有自信。

  而且她也同意讓鄭家派人查看他們的河渠,河渠窄的只能通過中等大小的漁船客船,所謂魏軍的大船根本不可能過來,對鄆州產生什麼威脅。

  而鄭家若是能得到裴家的巨船,往後崔季明奪下齊淄青,他再通過水軍運兵,切斷濟水,從魏軍手中得這三州也是可能的!

  表面風平浪靜,誰人心裡都揣著小算盤。當然魏軍協助鄭軍引誘船隻,幫助他們打下裴軍,也並不是什麼都不要的。他們要鄭家的大船協助他的兵將渡過濟水,在對方船隊而來的同時,魏軍步兵與騎兵突襲齊淄青三州。

  裴軍看著鄭軍的船隻,心裡覺得季子介要不然就騙了鄭家,要不然就是和鄭家聯手了,打算暫時停靠在遠離鄆州的濟水北岸,看能否和鄭家通信,一同聯手反攻魏軍。

  而此時,獨孤臧帶一萬五的精兵,繞開了裴軍隨船在岸上行軍的騎兵,已經帶著裴玉緋到達了齊州。

  裴軍的船隻停靠在濟水北岸,那裡是一片掉光了葉子的樹林,樹林裡灰黃一片的乾枯雜草,裴軍覺得魏軍入濟水的河渠肯定很靠近鄆州,他們不敢用大船靠近查看,便想下船拍步兵騎兵下船去搜尋附近的河渠。

  而在早早在樹林中如狼一般等待著他們魏軍等的就是這一刻。

  張富十帶著無數薄甲外套著布衣的士兵,在樹林的另一端看著船隻隱隱的輪廓,已經跟著走了快小半個時辰了。崔季明早料到對方一定會在北岸停靠,他們要做的就是用布衣遮擋甲衣反射的光,拎著兵器沿著河岸的小樹林,跟著慢吞吞的大船走,只等著他們放下船上的橫板。

  張富十領了有兩千人,長長的隊伍早已忍耐多時,站在樹林後悄無聲息的像是一垛垛稻草。

  待到下令的彩旗一揮,這支隊伍才提長槊穿過樹林,猛地朝放小部分人下船的船隊而去!

  兩千多人猛地從樹林中扎出來,雖然只有兩三艘大船放下橫板來,卻也著實讓人一驚!這群人扔下布衣,露出裡頭的銀甲,朝橫板上衝去!

  有些剛下船的裴軍將士立刻回身,卻不料這些魏軍勇猛異常,兵甲甚至比他們裴軍還好!以五十人一小隊,各自小隊緊跟在一起,四十個小隊似乎早有各自的任務,有的先衝上船控制橫板不會被裴軍收起,有的率先衝入船中上層,尋找船上的主將率先殺死,有的則只負責殺負責搶跳蕩功!

  裴軍聽說過多少次魏軍最難打,小隊中幾乎無人傷亡,一旦傷亡就是整個小隊全軍覆沒的傳說,卻第一次交手,被這種不像叛軍的打法驚得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除了一艘船及時放下了橫板,避免被魏軍衝上船,剩餘兩艘船均被七八百人的魏軍衝上了船隻!每一艘船上的兵力和魏軍幾乎差不多,然而船上廝殺可不叫水軍作戰,這跟地面上打仗沒差了,論步兵單人作戰能力,船上這些可比崔季明磨練了幾圈的步兵差太遠了!

  沒能上船的步兵在陸地上向同樣沒能上船的裴軍發起進攻,而船上的戰況也並不輕鬆,鮮血塗滿甲板,張富十率先佔下一艘巨船,不過晚了片刻,緊接著另一艘船上也傳來了魏軍的鳴鏑。

  張富十看著自己手下的兵也有兩個整隊負傷,甲板上滿是屍體,血漫的令人踩在木板上雙腳打滑,他命他們立刻取出裴軍屯在船隻上的箭矢,隨時拉弓等待。

  而裴軍之中船隻相互聯繫,中間最大的主船和其他戰船均立刻知道了這件事——魏軍搶了他們兩艘船!他們根本就沒有水軍出現,而是在陸地上等他們下船!

  說季子介猴精,果然是騙人的本事一等一!

  他以為搶了兩艘船就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影響麼?他們也可以射箭,死死堵住這兩艘船,要他們不可離開岸邊!

  裴軍立刻命船隻圍靠住那兩艘船,船隻緊緊相連,死死逼住這兩艘船。只是魏軍攻打之後既沒有拆船帆桅杆,也沒有掛軍旗,那兩艘船看起來和其他的裴軍船隻太過相似了。

  就在裴軍主將準備命人朝那兩艘船放箭時,忽然不遠處隱藏在河渠中的無數小船,忽然出現,快的如箭一般順水朝他們飛來!

  裴軍驚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卻先想笑起來了。

  這船隻太小了,好多連草棚都沒有,簡直就是三十年成精大鯉魚身邊的小魚苗,一艘艘幾乎都是農家漁船,說好的魏軍的大船呢?這樣的小船他們只要用拍竿、巨石、重鐵魚鏢那幾乎是一擊就沉啊!

  裴軍立刻命人準備擊碎小船的兵器,卻發現……船隻靠的太近,拍竿揮不動,巨石砸不下去,就算重魚鏢能扔,對方船隻又小又快,能命中的不過十分之一!

  這是一計連著一計!

  無數小漁船,順著大船船體上寬下窄的特性,船舷靠近後船底仍有縫隙,他們就利用這窄窄的大船之間的水面迅速插入船隊之中,三十艘小船攻一座大船,採用群狼咬死犛牛的方法,從各個方向靠近,小船上的兵手持短勾,紮在船體上,順勢往上攀!

  一瞬間幾乎是七八艘大船的船壁上都掛滿了無所畏懼的魏軍,船體成了城牆,船上的水軍成了守城之兵,過程中不斷有人從船壁上掉落下去,或被兵器砍傷掉入冬季冰冷的濟水,然而幾乎所有人都無所畏懼。

  同時從張富十率先登上的兩艘船的方向,一千多人同時放箭,就利用船隻上本來就有的箭矢,兜頭朝其他船隻射去,來當作掩護!

  各個船隻上的水軍看著那些為了輕便穿著皮甲的魏軍,一個個就跟不要命似的,身邊人掉下去也不多看,眼裡只有自己的目標,也有點懵了。

  都是叛軍,今兒你叛我,明日我降你,活命才是最重要的,一個個跟朝廷軍似的不要命打起仗來這是做什麼!

  魏軍難道真的就是這樣的水準?

  這還真是裴軍誤會了,往日裡魏軍有紀律,卻不算是這樣的勇往直前,畢竟都是俘虜養出來的,不會有大鄴將士那樣的報國肝膽。他們這麼拚命,就是因為有四十艘小船的隊伍,一刻不停,不顧箭矢和偶爾拋下的魚鏢,箭一般朝裴軍主船方向而去!

  崔季明勇不可擋,孤軍深入,她就站在小船船頭,四五十艘巨船之中誓要取主船!

  裴軍都以為這是一場持久的戰役,是一場會有幾次你往我來的戰役,誰能料到魏軍都不亮相,直接帶人就去一口咬向主船!

  不是這麼玩兒的!你拿跳棋的玩法玩象棋,上來兩個玻璃珠子打在帥棋臉上,誰能跟得上你的節奏!

  四十艘小船上的將士像他們一樣攀上裴軍主船,崔季明穿著和其他將士無差的皮甲,一身是膽。四十艘小船沒有固定,立刻隨水飄走,她就沒有再退下船的打算,絕不給自己留後路。

  崔季明誓要自己做魏軍的第一猛將,不但是鼓舞其他魏軍士氣大振,勇氣倍增,更嚇得裴軍目瞪口呆。攻上巨船展開短兵相接的魏軍內心笑了:我們昨日在聽聞這個計劃的時候,已經這樣目瞪口呆一回了。

  她有本事將你們的水軍之爭,活活拖成步兵短兵相接,步兵廝殺。

  要怪就怪你們沒選對路子,這樣的人,是我們的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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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章

  就像曾經老秦教過她,武功最需要的是機靈勁,是腦子。

  高手對決,什麼時候刺出這關鍵的一劍,如何才能收回這一箭,到底勇猛的時刻該掐在那裡才合適,這些不是純練就能練出來的,要的是天生對於這種機會的敏銳,以及時刻思考著的靈活腦袋。

  比武累的是心。

  高手對決,也可比作是這場以少敵多的戰役。

  崔季明甚少打過自己這邊有優勢的仗,此次雖然她有兩萬多兵在手,卻仍然選擇了讓獨孤臧先去齊州佔城這條險路。看著險的是她,穩的卻是大局。

  遠遠的,鄆州的鄭家船隊漸漸靠攏而來,鄭澤野遠處似乎看到了裴家船隊遭到了攻擊,一部分船隊想要在濟水河面上散開,但濟水的水面並沒有寬闊到可以讓混亂中的這麼多船隻調轉方向——此時應該是鄭家上前攻擊的最好時候。

  鄭澤野卻決定再等等。他就想讓崔季明先衝上去一波,跟裴家纏鬥一段時間。反正兩敗俱傷,對他來說都有好處,再晚一點,再晚一點再去攪入混戰獲利會更大吧!

  崔季明已經攀登上了甲板,她甚少這樣不騎在馬上,當步兵參與戰役。

  然而崔季明一直很擅長群戰,她登上船舷的那一刻,沒有等其他人匯合,沒有觀望身邊是否也有將士爬上來,單手持賀拔刀衝入裴軍之中。

  賀拔刀的長度表明了它是典型的雙手兵器,崔季明早早能用單手拎住十幾斤的鍘刀殺人,這樣的長刀用右手單拎住她也能操控自如。崔季明的左手留來給短兵的。

  她一腳踏在船邊的欄杆上,朝船內跳去時,長刀尖朝前如標槍一樣投出去,穿透幾人的皮甲和肢體,斜插進甲板裡!木製的刀柄在空氣中擺尾,插住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只是被扎中了肩膀,還在痛呼的在甲板上掙扎,無數裴軍士兵朝她衝來,崔季明一彎身子,猛地將長刀朝後拔出,手捏住一截沒開刃的刀柄,朝外掄去!

  她瞧了那倒在一圈屍體中,肩膀被洞穿的裴軍士兵,眨眼笑了笑:「抱歉。」說罷一刀劈上對方門面。

  從船弦上攀登上來的魏軍看見崔季明幾乎已經砍倒一片,孤軍奮戰殺入甲板之上,也不敢多停留,即刻朝她靠攏而去!

  崔季明的左手裡已搶過來了裴軍配製的橫刀,只可惜她力氣驚人,橫刀劈砍了沒幾下,不是捲了刃就是斷裂開了,她一邊殺一邊拋刀搶刀,走過去的地方倒下的不只是裴軍,還有滿地的斷刀廢刀。

  她已經失去了方向,主船上擠有一千多將士,一個個從底層衝上空曠的甲板,持木盾圍做一圈,妄圖擠退她。然而這時,主船周圍四十艘小船上的魏軍將士幾乎各個都已經攀登上了大船,集結成隊,以崔季明為首,像一柄尖刀般直刺出去,不過片刻便撞開了盾陣,分散殺開。

  崔季明只覺得兩隻手腕都揮到發麻,穿著草鞋的雙腳在浸滿血與水的甲板上時不時打滑,身邊也不斷有魏軍的將士倒下去,屍體橫在身前差點絆倒她,而當崔季明衝上甲板三層,將裴軍大營主將揪出來,帶到甲板上時,暗紅色的甲板上,站著的唯有滿身浴血頭髮都濕透的魏軍,屍體堆滿甲板……

  崔季明的刀橫在那中年裴軍主將的脖子上,問手下人道:「咱們損失多少?」

  站在甲板上的兵將道:「三成以上。王上可有受傷。」

  崔季明道:「無大礙,將咱們準備好的旗子掛在桅杆上!」

  他話音落下,甲板上的一個年輕將士卸下甲來,解開貼身裹在衣服裡的大旗,幾個年輕的魏軍水軍攀上桅杆去,一刀劈下了舊旗,將魏軍的黑底紅紋旗幟掛上,隨風飄揚。

  於此同時,張富十立刻命人也將魏軍大旗掛上,漸漸的那些或早或晚攻佔下幾艘船隻的魏軍,連接掛上黑旗,七八艘船上迅速飄揚起了魏軍的旗幟。

  裴軍的船隻這時候才四散開來,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魏軍,就已經失去了七八條戰船,而主將也被擒!

  崔季明當初接手盧海軍的大船時,也訓練了一批水手,由於她擅長騎射,並沒有水軍的經驗,這批熟練的水手基本都是張富十訓練出來的。他們迅速研究明白了大船的運作模式,拉起船帆,也開始想要駛動起來。

  而此時其他的裴家戰船失去了主船的號令,開始猶豫了——

  對方就佔了七八艘船,如今他們人都在船上,距離拉開想要強攻也不是不可以啊?那這就動手?可是主將都落到人家手裡了,這……動手還有用麼?

  裴家有的開始朝掛上魏軍大旗的船隻放箭想要反殺,然而絕大部分還是在原地懵比。而遠處從一開始就在慢吞吞靠近的鄭家,看著魏軍的大旗已經隨風飄揚,總算是慫夠了,大船開始衝撞向裴家外圍的船隻——

  鄭澤野心裡還在算計。

  怕是魏軍不會讓出他們攻佔的這幾艘船,那也不要緊,反正河渠過窄,船隻都要停靠在濟水。鄭家手中這麼多大船,難道還奪不回來麼?

  然而就在鄭軍攻向裴軍船隊外側時,崔季明也站在了主船的最上層,手裡還拎著嚇得兩股戰戰的裴軍主將,身邊的親兵搭弓,同時朝天空上射出十幾枚鳴鏑去,尖銳的聲響超過了任何混亂,一時間劃破嘈雜,引得無數大船上的裴軍朝主船的方向看來。

  崔季明在裴軍主將膝蓋後踢了一腳,抬起刀。

  那中年男子嚇得回過頭來,涕淚滿面:「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可以讓他們投降——我可以讓他們歸順於你!」

  崔季明笑了:「你死了,他們才會歸順於我。」

  她說罷,親自執刑抬刀刺入了裴軍主將的後背。

  幾乎是幾十艘大船目睹著這一瞬間,她甩了甩刀,一道血滴飛出去。如今濟水擁擠的水面上,說話誰也聽不見,崔季明從親衛手中接過強弓來,忘記戴扳指的手指上早有可以空手拉弓的繭,她扣住弓弦,抬弓射箭,朝離她最近的裴軍船隻上的軍旗射去!

  一百多步的距離,她一箭擊斷了對方的旗杆,裴軍的軍旗徑直倒了下去。

  崔季明一言不發,她好似根本不在意會不會有人朝她射出暗箭,就左腳朝前立直身子,連發十幾箭,將射程範圍內的所有裴軍軍旗全部射斷!

  西邊鄭軍還在攻打船隊,船隊之中卻好似一片忘記抵抗的沉寂。崔季明收起弓,連接射箭,細窄的弓弦還是在她手指上勒出了幾道血溝,她沒有在意,走下最上層,對跟她攻上船的親兵抬手道:「按計劃,東行!」

  裴軍主將的大船終於游動了,船底層沒有被殺的搖槳勞工立刻動了起來,本來向東就是順水而下,主將的大船很快就朝裴軍來時的方向而去。

  其餘幾艘魏軍的大船也連忙跟上。

  還打算對著一陣猛攻的鄭軍投降的裴軍,看著季子介帶著攻下的戰船居然朝裴家境內走了,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反應。

  他們沒有和鄭軍聯手?為什麼這就走了,這是要走哪兒去?打算攻齊州?

  然而一邊是鄭軍遲來的猛攻,一邊是殺了他們主將的魏軍王上駕船引著順水而下,該走哪條路,誰都明白。

  這是一場沒有言明的俘虜,季子介什麼也沒說,她既沒有要他們放下刀,也沒有逼他們跪下被捆住手腳。但在她往東邊走的時候,幾乎所有的裴軍船隊都毫無選擇的跟她走了。

  鄭家打著一半,看著裴家船隊撤走了,還愣了一下。

  這是敗逃了?果然被魏軍打的這就要落荒而逃了?

  可……魏軍呢?

  鄭澤野站在鄭軍大船的最高層,看見的卻是七八艘黑旗的戰船,帶著剩下的裴軍逃走了——

  這什麼意思……?季子介帶著他們跑的?

  他們要追上去麼?會不會是圈套,如果不追,那在這兒等了大半天,擺足了陣仗,一共才打下來一艘船,就這麼幹等著?

  鄭家被耍了?

  ……但這也很難叫做被耍了啊。畢竟鄭家除了面子啥也沒損失,他們要是早點出兵來打裴家水軍,早就跟魏軍把戰船瓜分了啊!誰叫你們來這麼晚……魏軍該殺都殺完了,白讓你們出來撿西瓜麼?

  這種憋屈,就是讓人想捶胸頓足罵一句「豎子竟敢騙我」都罵不出口。

  臉上生疼還沒理由還手。

  鄭軍的副將問道:「鄭公,咱們要追擊上去麼?都是順水,咱們能打的!」

  鄭澤野不敢追,一是怕圈套,二是不敢輕易離開主城鄆州。

  他咬牙頓足道:「你等著吧,裴軍投降是畏懼我們,等到姓季的帶他們回到他們自家地上,他們還不立刻反攻魏軍!」

  這話聽起來怪有道理的,同樣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副將也接受了這個說法,望著白日波光粼粼的濟水上遠去的船隊,恨恨的想。

  這件事崔季明不可能沒想過。

  但她連鄭軍會拖到最後再出手,自己可以帶著絕大多數的完整裴家船隻離開都能想得到,怎會想不到這點。

  船順水而下,中途魏軍佔據的船隻,一直比裴軍的船隊稍快一些,不到兩個時辰左右他們便到達了齊州,魏軍在齊州靠岸碼頭上的齊州將士和魏軍將士的協助下,七八艘船隻率先停靠,全部的魏軍帶著同僚的屍體,下船立在了齊州城外。

  而裴軍慢一步歸來,看到的只是岸上齊州城門大開,加起來兩萬左右的兵力整齊且靜默的立在午後的曠野上,魏軍王上季子介坐在一匹金色的馬上,望著他們。

  船隻漸漸朝齊州靠攏而來,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碼頭附近的旗杆上,掛著一排屍體。

  他們一路想追殺魏軍的船隻卻追不上,想要再東行回裴軍曾經安頓在齊淄青三州外的大營,雖無兵卻有後備軍和足夠的糧草。這只不是魏軍一場突襲的勝利,少了七八條大船而已,他們回了裴家的地界,還怕什麼——

  可旗杆上掛著的是裴軍淄青大營後備軍的幾位將領的屍體。

  言下之意就是,別費心跑那麼遠了,我都把屍體帶過來了,就是告訴你,你們的家底剛被抄了,糧啊馬啊早就被大夥分了。大營都不在了,齊淄青城門都朝我們大開了,你們還想怎麼辦?

  你要是想去親自看看,似乎也不要緊。畢竟季子介只是在岸上看他們,而不是想攔截他們。

  很快的,在外人看來是輕而易舉的,崔季明在馬上冷眼看著三十多艘大船靠岸,橫板被放下來,各船的將領率先走下來,對崔季明告降。

  而那些在岸上順船走的不到萬人的裴軍,在跋涉到達戰場附近後,看著水軍回逃不得不又死命奔回來的兵馬,夜裡才到,那時候崔季明已經約見裴軍受俘的幾位主將,要給他們重新編制,部分送回魏州,部分留在此地守城。

  這累的要死要活的八千裴軍,看見了齊州大開城門,外頭營帳邊的篝火連天,然後就受到了魏軍的親切款待,獨孤臧熱情地笑著描述了一下局勢,問他們要操刀跟他們幾萬人幹呢,還是放下刀卸下甲先去吃頓飽飯?

  裴軍此時沒有不受降的理由。

  若不是如今五藩鎮局勢複雜化,各自聯盟對戰,大抵會有不少各家將領想要去投奔魏軍。地界好,餉銀高,能打勝仗,王上還是個親切的農戶出身。

  裴軍大營從離開齊州出征到受降不過十二個時辰,天怎麼就變了呢。

  從他們的眼光看來輕鬆,崔季明卻一點也不輕鬆。她跟被繩子紮緊似的心臟總算鬆下來,換了新衣裳還在一陣陣朝外冒冷汗,在齊州城內靠著考蘭,跟裴玉緋、齊州主將與幾位受降的裴軍將領共飲。

  有點寒酸的正廳內絲竹聲起,她在主座上,頭朝考蘭肩膀後頭埋去,趁此微微眯眼歇了歇。

  獨孤臧提前五日渡河,急行軍至齊州,裴玉緋與舊部下聯絡,保證三州不會反咬一口,然後找到裴軍後備大營埋伏,等待時機出兵圍剿。這一系列行動需要個人判斷的成分很多,獨孤臧的所作所為,顯然證明他從當初那個倨傲的將領,變得更成熟謹慎了。

  而她反覆揣測這複雜地界上,每個人可能有的自私和惰性,從埋伏船隻,用自己大船在幾日間訓練士兵攀上高船,到出兵時手下精英反映出的令她滿意的行動力。這些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懸崖的鐵鎖上,幸而她曾經的訓練沒有白費,她招攬了對的將領,她用對了裴玉緋,過去一次次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正確選擇,使得她路子正了,就不容易犯大錯。

  然而表面上這間屋子裡一片暖意融融。裴軍將領知道逃回去,以裴森的手段他們也未必會有好日子過,為何不在魏軍謀一份前程。齊州主將似乎仍然對裴玉緋含情脈脈,崔季明也不知道裴玉緋到底哪兒來的這麼大魔力,她跟人家一比真是差出天地來。

  考蘭似乎也很高興她能帶他來這種場合上,他打扮成了個平胸小姑娘,戴著一頭紅梅花,鬧哄哄亂糟糟頭上一片紅,看著崔季明有種高度緊張後睏乏的累,還在不斷的餵她酒吃。

  崔季明喝的本來就不少,心裡卻好似懷揣著不知道多少不安的想法。

  裴軍知道後必定大怒,裴森會帶人先來反撲吧,手底下這些喝酒的裴軍將士會到時候再反叛麼?說是讓朝廷遞消息給劉原陽讓他先攻裴家,但是這麼遠的距離,他什麼時候能來得及?鄭家會發現被耍之後和裴家聯手吧,怎麼樣才能完全打破他們的聯盟的可能性?

  還有博州,滄定正在打博州,趙弘敬真的能守得住?

  朝廷派兵去從相州打恆冀,殷胥也會去麼?能夠深入恆冀多遠,會不會被恆冀包了餃子?

  局勢太雜太亂,殷胥的到來反而使她有了更多的不安,一切的一切容錯率更低了,朝廷不能被挫敗,來了就不能再退回去,一定要贏得順風順水,才能讓他這皇帝的位置坐的更穩……

  她覺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好像要睡過去了,幸而張富十和獨孤臧都在,能替她把持一下場面。

  一雙帶著薄繭的手貼在了她臉上:「你要是真累,就睡了吧。」

  這聲音她聽了近三年,是考蘭,崔季明咕噥了一聲:「累死老子了……」

  還有考蘭也會持刀守著她,她身邊從來不缺夥伴,會有很多人願意為她奔走,為她守著夢,她可以安安心心的入睡。

  崔季明畢竟淺眠,睡的不死,隱隱感覺到哄笑,有人扛著她進了一處屋內,有人想要動她的衣裳,她條件反射的緊緊蜷成一團,絕不肯讓人碰她衣角。好似是考蘭在她耳邊又說了什麼,安慰了什麼,周圍漸漸安靜了下來。

  待到崔季明覺得有點涼,猛地驚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半截身子裸在被子裡,陌生的屋內燈燭環繞,某個滿頭紅花的人也坐在被子裡,側對著她正在哼著歌給自己脫衣裳。

  嚇得崔季明一個哆嗦,裹緊被子——

  哈?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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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一章

  崔季明確定自己沒有睡傻,她抬手抓住被子,一腳就把考蘭踹下了床。考蘭剛褪了自己外衣,就被踹飛出去,撲在地上滿頭的紅花掉了一半,懵了半天才跳起來破口大罵:「你有病麼!」

  崔季明摸了半天身邊沒衣裳,裹著被子坐起來,橫眉豎眼:「考蘭你膽子可真夠肥的啊!」

  她拿起床頭的長刀,拔下刀鞘,拿著刀鞘就朝他屁股上抽去:「你這是要上天麼!還敢灌我酒!」

  刀鞘長,打的考蘭亂蹦噠,連忙推到門邊,踮著腳尖死死貼著門站,揉著屁股瞪著眼睛:「別打了別打了!我沒幹什麼呀!」

  崔季明單手拿著刀鞘,抬手就朝他扔過去:「都扒光了你還什麼都沒幹!」

  考蘭躬身躲過去,看了她肩頭一眼,拍了拍衣服起身,轉頭哼了一聲:「說的跟誰想看你似的!我都看過你幾回了——沒興趣!沒興趣!」

  崔季明咬牙拿著枕頭就朝他門面扔去:「沒興趣就別動手動腳!」

  考蘭實際心虛,卻演的渾然天成,跺腳氣道:「是你自個兒睡得跟豬一樣,還亂撲騰,把桌案上的酒全撒自己身上了!張富十把你扛回來,他要幫你換衣裳,你就緊緊抓著衣領搖頭,我趕緊把他們都退出去了,幫你換,你還這樣!這都是十二月了,要不然讓你穿著濕透的衣服躺在地上?」

  崔季明罵:「換衣裳就換,至於把內甲脫了?!」

  考蘭擰著手指辯解道:「我不是看你今日實在難受麼?想讓你鬆開了好好躺一躺,反正我自己在這裡守著也不要緊。」

  崔季明瞪眼:「那你自己脫什麼?」

  考蘭:「我想陪著你呀!你讓我穿著衣服躺著麼?」

  崔季明半天找不出來反駁他的詞兒,噎了噎:「你帶新衣裳了?」

  考蘭除了兼任雙刀護衛以外,另一件事兒就是收拾她的行囊,將她需要帶的東西都備全了。他氣鼓鼓的跑到一邊的凳子上拿出一套衣衫給崔季明。

  崔季明:「轉過身去。」

  考蘭把衣服放下來,背對她坐在床邊:「我以為你就沒把我當男的看呢!」

  崔季明:「跟那個無關,我就沒想露點給別人看啊。」

  考蘭:「別穿內甲了,你剛剛醉倒去過很難受的,就這樣鬆一會兒,明早上再穿也罷。」

  崔季明搖頭:「不成,夜裡隨時就可能有事兒發生,我要隨時都能穿上甲拿刀出門。考蘭,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好吧。」

  這話聽起來像是勸,實際卻好像是她挑明了些什麼,考蘭擰著手指半晌道:「反正你也沒把我當男子看待,你本來就要人幫忙伺候,幹嘛反應這麼激烈。」

  崔季明半天沒說話,內甲她自己很難穿,白天的廝殺讓她兩手臂都沒了力氣,只得道:「你過來幫我繫一下繩子。」

  考蘭應了一聲回過頭來,她弓著背,背上傷痕纍纍,內甲裹得很緊,考蘭不是頭一回幫她,一邊拽緊了繩子一邊道:「你那天跑去衛州,見到那誰了?」

  崔季明挑了挑眉:「這都過了多久了,當日歸來你沒問我,居然今日才問。」

  考蘭:「你徑直來了濟州,我那之後才來的,見了你就覺得你不大一樣。」

  他繫好了繩子,崔季明將中衣套在頭上,漿洗的慘白的衣裳蓋住了她在昏黃燭光下紅銅色的脊樑,她一件件接著衣裳坐在被子裡穿。考蘭就站在床邊一眼一眼的瞧。

  他也是想搞清楚自己的想法,考蘭喜歡也希望崔三能跟他親親密密的。他偷偷瞥見過幾回崔三和殷胥會面,兩個人腦袋抵在一處,崔季明笑的眼裡流光溢彩,湊過去一下下的吻殷胥,神情他從來沒見過。

  考蘭雖然也覺得那樣的崔季明很新奇,但……他覺得自己又沒有貪心到那種地步。他就是希望崔季明能摸摸腦袋,靠著他揉揉他的臉,或者是和他擠在同一張榻上聊天——

  就算是脫了她衣裳,考蘭也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反應。關於情與慾的部分,大概很早就從他身體裡摳了出去。

  然而顯然要是崔三真的不打仗了,整天要和殷胥見面了,就容不下他了。

  他可瞥見過幾回殷胥的眼神,那人早就心裡咬牙切齒了,估計怕是崔季明在外沒人照應,他還能給崔季明擋兩波狂蜂浪蝶,看起來又沒啥……競爭力,所以才一直忍著沒有說。

  而考蘭卻並不真的討厭殷胥。跟殷胥在一起的崔季明,整個人都會變得不一樣,他在一旁看著往往是有些感慨,有些羨慕……卻也真心希望小皇帝能跟她這樣幾十年都不變。要是小皇帝敢變心,他先提著刀衝進皇宮裡去摘了他腦袋!

  崔季明回過頭來,盤腿坐在床上:「你不走麼?」

  考蘭坐在床上,摳著自己衣裳:「你都好久沒跟我說過話了!我好多事兒想知道,你就不跟我聊聊麼?」

  他撲上床來,死死抓住被子不走:「你跟我聊聊麼,你見了他之後然後呢?」

  崔季明笑:「你這不是頭一次問我了吧,我們倆的事兒你幹嘛那麼好奇?」

  考蘭笑嘻嘻:「你這是不好意思麼?你也會不好意思啊——我想知道啊!你都喝了酒之後叨念他多少回了,再見到怎樣?」

  崔季明抿著嘴笑了起來,趴回被子裡,兩個人就跟倆沒出閣的大閨女似的趴在一道聊天,崔季明:「他長高啦,現在比我高了這麼一截——」

  考蘭枕著手臂問她,崔季明笑停不下來,托著腮答:

  「他看見獨孤臧居然還發脾氣了,朝我生氣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脾氣也變的這麼大了,不比當年可以隨便欺負了。」

  「還吃了一頓飯。不過加在一起也就見面幾個時辰,我感覺最近總心神不寧的。我……特別想見他。」

  話說的如此含蓄,崔季明做夢裡都是將某人的嘴唇啃破,讓他皺眉抱怨的樣子。

  情到濃時,每天都在發情期,隔著空氣千里都感覺能摸到對方。

  說的就是這種感覺。

  考蘭偷偷的湊到她耳邊問:「那你們倆……圓房啦?」

  崔季明翻了白眼:「我可都是做好腰酸腿疼哭著騎馬回家的打算,他居然……就蹭蹭……我現在都懷疑是不是憋這麼多年,他憋得不正常了。」

  考蘭不嫌事兒大:「這個很不正常啊,他會不會對你……沒那麼有興趣了,畢竟過了都快兩年了。」

  崔季明瞪眼:「不可能!」

  殷小九眼裡絕對就她一人——

  考蘭挑撥完,挑了挑眉:「我就說說,別當真嘛。」

  崔季明咬了咬指甲:「話說大家為什麼都喜歡裴玉緋,她長相肯定不如我二妹,但是簡直走到哪裡都有人愛她似的。」

  考蘭扁了扁嘴:「大概就是她那股誰也不在乎的勁兒吧。不過你不知道麼……她跟那齊州主將先離席了。」

  崔季明瞪眼:「那齊州主將也是年輕帥氣啊,人家都是隨地想約就約,我卻連送上門都——!」

  考蘭捂嘴笑了:「你還會羨慕別人啊,喜歡你的女子還少麼?你怎麼現在才開始在乎起這個了?」

  崔季明翻身仰躺過去:「不知道怎麼了,老是亂想。感覺自己這裡不合適那裡不合適的,我估計是腦子有病了。」

  考蘭想說都是小皇帝害的。

  卻只道:「你如今打仗都愈發不要命起來了,這樣真的不好。」

  崔季明:「還有多久過年,我想跟他過年。臘八都過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感嘆了兩句,兩手枕在腦後,有些犯睏了。

  於此同時的齊州城,張富十還在狂飲濁酒,轉頭吐得一塌糊塗;裴六與齊州主將似乎一直在屋內亮著燈會談沒有出過房門;外頭曠野上漫天的營帳漸漸都熄了火去。

  衛州城外,朝廷從相州出兵兩萬餘人,一直快打到邢州眼前,正在距離邢州三十里地之外紮營休息,恆冀在短短幾個月內突遭挫折,藩鎮領土縮了近一半,邢州在城外燈火的包圍下顫抖著。趙弘敬固守的博州重城,作為魏軍藩鎮的中心,在深夜又遭到了一次突襲,將士們在城牆上疲憊不堪席地而坐喝著一點薄酒,而趙弘敬拿到博州就開始搭建的「王宮」也不得不停工。

  再往遠處,康迦衛與兆的幾萬部隊強攻恆州失敗,損失不少,暫退入太行山中休整,無數將士此刻正疲憊卻並不絕望的揉著臉,坐在樹邊仰望著深夜黑漆漆的山頭。

  余空韜在北與奚、契丹兩部首領在定州私下會面,恆州、冀州、邢州被打,逼的沒有辦法,夜宴之上,懂漢話的契丹首領介紹著自己的騎兵與武器。

  幽州雖成功打下了滄定最北的易州,但冬季幽州極冷,下驟雪,又由於契丹入境,成為大鄴北方的孤島,無數士兵還在挨餓,靠著青廬外的篝火瑟瑟發抖。

  往南去,劉原陽得了賀拔羅和機樞院製造的巨帆馬船,從洛陽水道一直運到徐州,由於功能複雜,連賀拔羅自己都拖家帶口的來了,一切都為了馬船能夠在戰場上萬無一失。深夜之中,賀拔羅裹著棉襖,旁邊一群凍得發抖眼睛發亮的將士,正在和劉原陽一起,聽著賀拔羅講解大船上床弩的用法。

  劍南道中,崔舒窈受不得冷,從洛陽趕回了成都府,卻收到了消息,說南地有不少藩鎮看中了她的船廠,想要以重金大批購買船隻,她拆開拜帖,上頭是個令她熟悉不已的名字。

  與此同時,南地掀起了最大規模的內戰,一半對一半,舸艦千里,徵兵千萬,順江直要打進建康去,眼見就是要變天。

  這些消息,大多數都一五一十的從北機的無數條行腳線路,送進了衛州的大帳之下,殷胥面前攤開的地圖上,各色玉人玉馬立起表示著動盪變化。代指崔季明的是一個紅玉小人,殷胥有意在那眉目都看不清楚的小人脖子上掛了個小紅披風,偶爾有人出入掀動帷幔,小紅披風也隨之擺動,姿態倨傲,就立在地圖上距離他兩掌遠的位置。

  殷胥坐在桌案前,幾位舍人跪在遠處查找卷宗,俱泰、宋晏正在旁邊算如今黃河河段能出入的船隻吞吐量,耐冬膝行過來在桌案上擺下一壺熱茶,殷胥面前鋪著薛菱親自寫的文書,過問她對於大小事務的意見。

  殷胥怔怔望著那紅披風小人,忽然開口:「南方看著是打仗,可若是言玉贏了,卻要更棘手了。黃河南北都緊急,但裴、鄭滅的越早,對於南方影響越小。先打黃河南吧。」

  他起身走到地圖上,拿起了那紅披風小人,往西擺了擺:「打鄆州,滅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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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20:04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二章

  崔季明在齊州待了第三日才收到殷胥的消息,說要打鄆州。

  她此時還在將兵力安插到齊淄青去,三州原有的兵力加上俘虜的裴軍為主,安插部分自己的魏軍進駐,平均一城約有一萬多人,剩餘的裴軍用小船被送回了魏州、博州附近支援趙弘敬。

  三座城內這樣的安排,或許內部分成了幾個階層會有些矛盾,但也能互相牽制,裴玉緋一直在幫著協調裴軍俘虜和三城守兵之間的矛盾。幸而崔季明的軍令對於軍中矛盾、鬥毆、分派系之類的處罰相當之嚴格,倒也幾日間稍微和諧了些。

  只是殷胥說要打鄆州,崔季明有點始料未及。

  她手裡的兵還能調出來打仗的只有一萬多魏軍,兩萬不到的裴軍,崔季明不想讓還沒經她手訓練過的裴軍上戰場,就看他們之前打仗時候的德行,她怕把自己作死了——

  朝廷來的兵力很多,但崔季明打鄆州其實有點心裡沒底。

  一是有當年的陰影在,她說是無所畏懼心頭卻環繞著不安。二是鄆州城牆堅固,高度驚人,雖無護城河,但也絕不是好攻打的。

  天下戰役都是利守不利攻,攻城一般都是要有城內四五倍人數才有把握,經常會有城內只有一萬多人卻圍一個多月攻不下來的情況。正因為攻城太艱苦,人命折得太多,所以才會有攻城後之後洩憤的屠城,有些將領默許城內作亂,實際也是怕攻城士兵逼到極限的憤怒在營內爆發。

  崔季明由於手下兵力不是很充足,也珍惜手下將士姓名,一直用盡了方法都在避免攻打城門緊閉的州城。

  像鄆州這樣的鄭家主城,其中屯糧怕是足夠一年,他們肯定不能圍城一年,只能強攻。守城的話,崔季明能想出一肚子的鬼點子,但強攻這樣一座大城,並沒有什麼捷徑,不過是登雲梯、挖洞、投石。不知道要流多少血,她還要背後防著點裴家。

  殷胥言下之意是要親自渡水,在鄆州城外架營帳,指揮攻城戰役。

  崔季明也不希望他直面如此慘烈的戰爭前線。

  有沒有辦法,能讓鄭家主動出動?

  崔季明琢磨了很久,還是有的。

  此時恰逢崔鵬昉從清河趕來齊州,崔季明其實並不稀奇他會主動趕來,畢竟關於魏軍和朝廷有勾連的消息並不算太秘密,他或許聽到了些風聲,想要趕來,態度慇勤一些,也沾一點被朝廷招安的光。

  崔季明對於他這種態度,並沒有什麼鄙薄。清河小房在其他房無動於衷的情況下,派出了部分私兵幫助攻下冀州,還派了家中幾位小輩,幫助各主城收租稅、立律法,算是出了些力。

  相較於其他幾房已然高傲的態度,崔鵬昉為了給自家小輩找前路,先來低頭找他,既有傲的資本,也有謙遜謙卑的態度,有審時度勢的目光,崔季明更多的是佩服他。

  崔鵬昉坐著小漁船,十幾個私兵護著來的,穿著暗色的緞料長袍——這估摸是崔家能拎出來的最樸素的一套衣裳了——深一腳淺一腳踩著薄雪化後軟塌塌的泥地來了。

  他聽聞了崔季明的困境和想法,倒想出了一套要放血的好法子。

  崔季明先寄出急信給殷胥,要他先擁兵到濮州,幾日後再出兵。

  鄭澤野聽聞崔季明竟然佔下了齊淄青三州,靠近濟水如此寬闊的領地,他就是打幾年都未必能打下來,卻讓這小子幾日佔下了,心裡別提有多不舒服了。

  他心裡一直在等裴家打季子介,等著季子介這樣長的戰線被沖垮。佔下的裴軍大船沒法通過河渠回到魏軍的老地盤,自己又能守著河渠附近,等著季子介被裴家和他們鄭家夾擊死在河岸。

  然而睚眥必報的裴森,卻沒有讓主力來齊淄青附近。鄭家靠南的城池傳來了消息,劉原陽的水軍攻下了徐州,卻沒有進入微山湖,而是順著沂水朝裴軍境地攻去,裴家大亂,不得不調大批兵力阻擋。

  鄭澤野有點幸災樂禍了,他甚至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攻打裴軍的兗州,來個雪上加霜。

  然而有更多讓他驚喜地消息傳來,裴軍俘虜後內部發生暴動,幾千裴軍離開青州遁走萊州,內部矛盾不斷,甚至崔季明佔據的裴家大船也被焚燬。

  連鄆州城附近,都看到了暴動後棄甲做山匪的裴軍。

  鄭澤野生性小心謹慎,又派探子出去查探情況,據傳回來的消息,齊州河段有大船被燒燬的殘骸留在岸上,齊州到鄆州之間有一兩個村落遭到了逃出的裴軍的襲擊,這種情況在季子介手底下是不可能出現的,顯然是他已經控制不住手下的兵力。

  與鄭家這種還有私兵為主,後來招收各地州府守兵的兵源不同,季子介手底下大多都是俘虜訓練而成的,鄭家自顧自的看低一等,覺得她手底下的兵遲早要出事。

  如今大亂,鄭家懷恨在心,臉上腫還沒消,怎能不去撈一筆呢。

  另一邊朝廷本就打下了濮州,調兵幾萬到濮州的行動,靜悄悄的進行著,行軍路上連旗子都不打,堅決不學前朝歷代御駕親征時敲鑼打鼓紅旗飄舞的浮誇作風,鄭家甚至想查探也探不到朝廷的動向。

  鄭澤野自己不可能出鄆州城的,他本來就年紀大了,登船觀望指揮一下倒還行,出去打仗肯定是要派兒子侄子去。

  在齊州動盪大亂的時機,有消息說青州也發生了暴動,崔季明為了鎮壓暴動帶親信前往了青州。鄭澤野得此消息,立刻讓兩個兒子和滎陽小房聯手一起出兵,將近兩萬的兵力直向齊州而去!

  夜間行軍,凌晨抵達,齊州城外的碼頭上,還有三艘被整個焚燬的大船,城外似乎一片混亂,營帳四處翻倒,不少人在城外駐紮著,卻絲毫不見練兵的痕跡,甚至連齊州城牆上都沒有城守的蹤影。

  鄭軍立刻朝齊州城攻去,卻被城外大亂的裴軍俘虜和東倒西歪的營帳絆住了腳步,等騎兵步兵到達城牆下時,齊州已經被慌忙進城的一小撮守兵關上了城門。

  鄭軍根本就沒帶攻城器械來,他們的人數也不足以攻下齊州,幸而城外還有不少四處想要逃竄的裴軍,他們的兵械、馬匹也都被鄭軍收繳了。

  甚至連齊州守城的主將也在俘虜之中,鄭澤野的兩個兒子倒對他態度比較好,叫他到馬前來,齊州主將表示願意被納入鄭軍,但要求最少是校尉官職。

  校尉官職而已,鄭澤野的兩個兒子立刻同意了,齊州主將想喝令齊州打開城門,然而城牆上連守衛都沒有,根本沒人回應他。他面上也有點掛不住,只得命部分想要抵抗的俘虜放下武器,老老實實跟鄭軍離開。

  雖然沒能像想像中那樣攻下齊州,但是幾乎不費一兵一卒,白撿了這麼多俘虜和兵械,也算是不虛此行。鄭家幾個小輩沒有得到消息說可以攻打淄州青州,就只得先帶著俘虜回鄆州。

  不同於和西北突厥、蠻族打仗時候,會扒光俘虜的衣服拿繩子綁在他們脖子上,在山東河朔,因為隨時都要收編俘虜替他們打仗,俘虜們抵抗性也不高,有的時候還是主動投降想找出路。為了不造成仇恨,基本只是卸了他們的兵器,保留尊嚴,畢竟誰也不知道這些人被俘虜之後會不會再登上高位。

  不少裴家俘虜喝的酩酊大醉,東搖西擺的走在隊伍裡,死氣沉沉的跟著往鄆州走去,一路上俘虜走的極慢,本來就是冬日落日極早,就是因為這些俘虜,甚至被拖到天快黑了才到達鄆州。

  於是鄭家幾位年輕人有些興致缺缺卻也算滿足的帶著浩浩蕩蕩的俘虜,往鄆州城的方向而去。鄭澤野在城牆上見到了鄭軍青色的旗幟,還有他兩個兒子年輕的面孔,有些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回來了,只得先放開城門,要他們進城。

  城門剛打開一條縫,就聽著城牆上靠牆擺放的長槍微微震顫了起來,成排的滑倒在地上,鄭澤野想要望向遠處,天色卻暗了,什麼也沒能看清。

  他心中有點不好的預感,讓下頭的守兵立刻打開城門,趕緊先讓自家兵力進城!

  鄭軍的隊伍靠近城池,似乎是後頭拖著的長長叛軍隊伍中發生了騷動,鄭軍正在想要回頭控制場面,進城的隊伍緩緩在在鄆州城牆下的寬闊平原上膠著著。

  與此同時,一條火龍從鄆州東側的樹林和薄霧中竄出,急速前進的騎兵手持火把,火光連成了一條蜿蜒前進線,直朝鄆州而來。

  鄭澤野想要關閉城門,然而他的兩個兒子也發現了遠遠朝他們而來的騎兵隊伍,火龍的尾巴還隱在山林後面看不清楚到底有多長,他們立刻慌張起來,拋下俘虜想要逃進城中。

  一批俘虜奮起掙扎,奪鄭軍步兵的武器,卻不殺人,只跟著前頭騎馬的將領,也想擠進鄆州城去!

  只是昏暗還未全黑的天色下,城牆下亂成一片。

  俘虜被拋下後,立刻解散組隊,訓練有素到驚人,幾乎就是眨幾眼的功夫,就組成無數的三角形小隊,五十人一組,奪取鄭家步兵手中的武器,和他們用馱馬裝載的從齊州收繳的兵械。鄭軍士兵看著主將正在慌不擇路往城內竄,哪裡還有心戀戰,幾乎是拋下兵器就撒丫跑,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是主將進城了,他們還在城外,就是死路一條了!

  當年劉備拋妻棄子長阪坡逃亡,也怕是比不得眼前鄭軍主將看著家門在前,毫不猶豫就想先逃回家的果斷。

  而穿著裴軍衣甲的「俘虜」們,居然也不打,天色昏暗,誰看不清誰,他們混入鄭軍之中,也想湧入鄆州!

  這時,火龍已經襲來了,他們兵分兩路,依然不放箭不纏鬥,只去衝擊打開的鄆州城門!

  崔季明也沒有想到時間會掐的這麼準,一切都備好了其他的選項,卻沒想到鄭家一步步走在最不利於他們的反向。

  對裴軍俘虜進行篩選,有意把最垃圾的一批人踹出軍營去。雖然對周圍百姓有影響,但崔季明為了戰事,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他們成了流匪。

  焚燒掉幾艘受了損傷卻還能用的戰船,弄的濃煙滾滾人盡皆知,而後再將焚燒後的殘骸拋至河岸。

  「大亂」的齊州看似城內空曠,其實軍隊藏在街巷之中,如果沒來得及關閉城門,鄭軍突入,崔季明便帶兵和鄭軍這一兩萬兵力廝殺,將他們的腦袋留在齊州。

  然而城門關閉將他們擋在了外頭,鄭軍也沒有任何要去攻打齊州的打算,圍住了「逃跑」的「裴家俘虜」,清點兵械,準備回鄆州。

  崔季明的純騎兵隊伍立刻從另一側城門出來,追隨著化雪後泥地裡的腳印,遠遠幾里地綴著他們而來。裴軍俘虜中,還有灰頭土臉的張富十和配合此計的齊州主將,這兩個人……雖然因為某人的原因互相看不順眼,但在戰事面前還是統一戰線。

  扮演俘虜的魏軍將士如早早預演好的那般,開始拖慢腳步,走走停停。

  崔季明帶領的純騎兵的隊伍並不適合攻城或巷戰,不過她的步兵,已經先一步隨著鄭軍,大搖大擺的到達了鄆州城牆下。

  這項計劃中,最難的怕也是扮演俘虜的部分,誰也不知道鄭家會怎麼對待俘虜,指不定是殺幾人震懾,或是打罵侮辱,但魏軍要做的就是忍耐一切,一直等到靠近鄆州。

  這是軍令,就算是鄭家殺了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魏軍,就算是他們在馬上對他們亂踹,也要死死咬著牙,等待幾個時辰後復仇。

  能擔當此任的,唯有崔季明最信任的魏軍。

  他們也給了崔季明令她榮耀的表現。

  至於靠近鄆州,他們什麼時候打開城門,崔季明雖然只隔幾里地,但畢竟要躲在鄆州城能看到的界限以外,很難完全掐準時間。來早了,打不開城門,只能收割兩萬鄭軍的腦袋,倒也算不虧了;來晚了,俘虜跟著進城,想要再裡應外合,城內偽裝成俘虜的魏軍就身陷險境,唯有付出更多的鮮血才能打開城門。

  而如同每一場打仗都有賭的成分,如今,崔季明成了山東地區最受眷顧的賭徒。

  她來的時機卡在了最好的時間段,崔季明也做出了決策。混亂之中為了不傷害自己人,進城前絕不先拔刀殺人,唯一的目的就是衝開鄆州的城門!

  她帶的兵力中有齊州的守兵,有裴軍中挑出的部分精英,還有獨孤臧在內的不少親信,騎兵兩路繞開中間奔跑的步兵,衝入城內。火把燃燒著並不只是為了照亮前路,也是為了告訴那些扮演成俘虜的魏軍——朝我們靠攏!

  城門此時哪裡還來得及關閉,幾乎是緊跟在鄭澤野的兩個兒子身後,崔季明騎著金龍魚,手提長刀衝在最前,先一步到達鄆州城內!

  緊接著鄭澤野腳下的門洞內,大量騎兵不斷地湧入!

  城牆上的士兵慌亂不堪,鄭澤野立刻命身邊主將維持——畢竟鄆州是鄭家主城,加上跑回來的鄭軍,擁兵四萬餘人,還有十幾萬百姓——他們瞭解鄆州內部,其他城門也沒破,他們就算衝進來,也會被鄭軍包圍的!

  他們加在一起不過兩萬左右,只有兵馬,沒有乾糧、攻城器械,來了只有死路一條!

  鄭澤野連接被耍幾次,惱羞成怒反而生出了魄力,立刻命城中將士準備集隊,在街巷中屠殺鄭軍!

  就當崔季明衝進城門,在城門前等著俘虜打扮的步兵重新歸隊、列陣時,鄆州這座龐然大城內的鄭軍將士也動作起來。

  眼見著這就是一場不可能再避免的血與肉的廝殺,崔季明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她先衝擊一波,內部再破壞一道城門,而後分散隊伍,化整為零躲入城中,以小隊為單位做持久戰役的打算——

  而此時此刻,城牆上鄭澤野剛給手下幾員大將安排任務,擊垮崔季明的隊伍。幾員大將還未退出房間,鄆州城牆上弩機聲音咯吱連天響起的時候,有個年輕的校尉連滾帶爬的進了屋內:

  「鄭公!王上!西邊城門,朝廷大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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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崔季明:雙十一你到底買了多少東西?你刷了三萬多啊!

  殷胥:給你買的東西,還不行麼?

  崔季明:(檢查購買記錄中)……你是說這個170、L碼小護士套裝也是給我買的?還有這個《毛躁乾枯一次搞定》護髮套裝也是給我買的?孫悟空情趣虎皮裙?全網銷量第一德國代購淡疤膏?避免情人床上瞎逼逼神器——H用口球?!

  殷胥:(選擇性解釋)我有久治不癒的疾病,需要護士常年照顧治療。

  崔季明:你有痴漢病吧你!那這些剩下的是你買的?呃……三十天腹肌練成神器?再印版魏晉南北朝史稿全七部半價?《男人如何告別皮膚乾燥、眼角細紋》聖誕護膚套裝?中藥偉哥枸杞精華沖劑?如何取悅女……艸!你特麼什麼都買啊!

  殷胥:(冷靜)(選擇性聽不見)我覺得最近要通讀一下前朝史和必要專業知識,你不能阻礙我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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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三章

  東側的城門已經在崔季明衝入城內的時候,被緊接其後的步兵聯手損壞,雖然也能合上,但門栓被砸壞,門軸也被損毀,顯然是不可能合上城門了。

  崔季明不知道殷胥來了,她唯一想法就是不論他早來晚來,打的一定是西城門,她就要去破了西城門。

  而殷胥在城門外,也顯然不知道崔季明已經進城,他做了萬全的攻城準備,兵馬浩浩蕩蕩而來,但是為了給幾萬將士照亮路的火把,就熏得城外一片黑煙滾滾。

  看著是雙方都不知道,好似配合太差。但就是因為雙方不知道對方的存在,都使出了拚命地架勢,才嚇得鄆州城內一片大亂。外頭朝廷軍人數未知,卻遠遠大於鄆州城內的鄭軍人數,對方也用圓梁木做出了幾乎比城牆還高七尺的巨大塔樓,類似於當年王莽建造的巨大巢車。下頭安有輪子,由步兵推動著,上頭以硬木為正面,摳出無數射箭用的小口,要是推到了城牆前,就是俯視著他們往下射箭。

  還有做成木輪車的可伸縮登雲梯,下頭不但有步兵可以拽著繩子調整角度,寬度是普通登雲梯的兩倍,而且前頭還用木桿吊著一面大盾牌,可以在登雲梯車靠近城牆時,避免登雲梯上的將士被亂箭射殺。

  這還只是他們看得見的,他們不知道功能的,還有那種上頭支著牛皮巨網的方形木車,牛皮緩衝城牆上扔下來的重物,車頭抵在城牆後,全封閉的木車下頭有出口,供車內的士兵在大車的掩護下挖地道,來從底下突破城牆。

  有前世在,殷胥知道賀拔羅的能力,為了這些攻城器械,甚至親自去了一趟他府上,抱著賀拔彤威脅他,把沉迷於沒卵用玩意兒的賀拔羅逼到絞盡腦汁,差點禿頂。

  但畢竟攻城是很難的事情,這些器械未必沒有弱點,可是看到朝廷旗幟、身影連天的兵馬與聞所未聞的高大器械,鄆州士兵還是慌了。

  而城內的崔季明還並不知道城外的動向,她只知道先破壞西向城門,而後才能分散,騎兵以百人為縱隊,步兵以五十人為小隊,和鄆州士兵在城內打游擊,拖到殷胥的朝廷大軍來。

  崔季明身穿銀甲,紅衣領黑披風,近萬人的騎兵隊伍被分為了五主隊,兩副隊,以她為首的是戰馬披甲,身上著鐵甲的重騎兵有兩主隊,騎兵著皮甲、戰馬無甲、速度更快的是三隊輕騎兵。為了適應巷戰的街道,五個主隊都是縱隊前進,距離極近,攻勢卻有先後。

  輕騎兵射箭掩護,重騎兵上前以長兵廝殺出一條血路來,而後輕騎兵再提兵器,穿過兩隊重騎兵的縫隙,交錯上前。重騎兵立刻後退,兩隊並為一隊,等待輕騎兵廝殺一波再有序離開後,重騎兵與輕騎兵退回同一位置,集體放箭。

  而後合併成一隊的重騎兵再呈尖刀型向前廝殺,輕騎兵則分兩隊繞巷道攻打側翼,三向夾擊。

  這純騎兵的攻打法子還是涼州大營從突厥人那裡學來的,崔季明進一步衍化,成了適用於巷戰,無往不利純且靠指揮能力而不靠奇巧的戰法。

  崔季明是難得自己也找不出這種陣法的缺點,更何況這些人數優勢卻慌張的鄭軍士兵。

  由於長安洛陽都是坊市結構,天底下大多城池都模仿它們,也建造成棋盤狀的坊市模式,這大大減少了巷戰的複雜程度。兩副隊騎兵騷擾偵查周圍狀況,步兵點起房屋用濃煙來遮擋魏軍的陣型變化。

  崔季明一路打,從東城門到西城門,長長的大道,無往不利。

  一層層立盾陣,推木車出來的鄭軍被這樣的騎兵擊垮,隔兩坊再結陣。

  在她指著向前的路上,一道道盾被擊破,到後來鄭軍已經被擊破了不知道多少次,側面想圍攻過來的鄭軍被副隊騎兵發現,他們第一時間以鳴鏑和擊鼓通知崔季明,輕騎兵立刻派出隊伍支援。

  背後想要圍上來的步兵,卻遇上了背對崔季明他們一步步隨著退的步兵,他們用搶過來的大小不一的盾牌,死死守著騎兵的後背,堅決不退讓一步!

  由於突襲來的太快,城內的百姓還來不及逃開,步兵要燒房屋做煙幕掩護,崔季明的騎兵也不可能猶豫或者避讓,崔季明只能裝作什麼都看不見的往前衝。

  畢竟戰爭本身,往往是容不得為幾條生命停下腳步的,這種關鍵時刻下的婦人之仁,只能讓崔季明手底下的兵白白送了性命,她只能心無旁騖,她只能先去追逐結果。

  很快的,鄭軍連防線也構築不起來,崔季明的兵力有不少損失,卻也以最快的速度到達了西城門,此時正恰逢鄭澤野在無數將士持盾的護送下來到西城門,想要看一下朝廷的陣勢,他還沒來得及絕望,轉頭一看,崔季明的騎兵已經衝到了西城門下。

  這時候就不用絕望了,坐著等死就好了。

  他反被別人雪上加霜了一回。

  崔季明的騎兵以長戟、長槍破壞門軸,卸下門閂,終於打開了城門!

  她以為她見到的會是一片黑暗中的曠野,卻不料金龍魚往前衝了幾步,衝入門洞中,她眼裡映進的卻是一片明亮如夜間繁華燈火似的火把,沉靜整齊的燃燒,幾輛大車正在朝城牆推進,黑漆漆一片的人影在射程範圍之外立著。

  看見即將攻打的城門居然被內部突破,沉默的幾萬兵馬也忍不住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崔季明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她夢見前世的晉州時候,也是這樣城牆外無數手持火把的士兵,黑的發藍的天幕,和木輪發出咕隆聲響靠近的高大攻城器械。

  然而這次卻不是敵人,對面的人是大鄴的將士,那裡注視著她的人裡有殷胥。

  她冥冥中就覺得,在幾百步遠的黑壓壓人群中和殷胥對上了一眼,耳朵裡好似能聽到,他在無數嘈雜刀劍聲中,黑煙與箭雨的層層簾外,小小的驚呼了一下。一顆義無反顧的心,就因為這一眼裡望見的兵馬燈火,炸酥了一片。

  崔季明想——大概憋了十八里地的尿找見了一個五星級茅廁的欣喜也不過如此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什麼樣的心情,猛地牽住韁繩,金龍魚嘶鳴一聲,她調轉馬頭,高聲道:「城門已破,殺回去!」

  身邊號令兵擊鼓,這擊鼓的聲音與計劃中的不同,但訓練有素的士兵也聽懂了意思——不分散,保持縱隊,回城內,殺鄭軍。

  崔季明臉埋在門洞陰影下,只有金龍魚的皮毛在夜色與火光下,流光似的一擺尾回去了,她把後背留給了殷胥的方向,拿起強弓,齊刷刷的,上萬士兵同時換弓,大隊騎兵加快馬速,奔馬朝城內,隨著崔季明的方向而去!

  殷胥既然來,手下的兵力顯然是知道了魏軍和朝廷的合作,心中大喜,只等主將一擊鼓,騎兵為先,步兵緊隨其後,連陣隊變化都不需要,朝鄆州城門湧去!

  頭頂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箭矢,這些人湧進城去,用腳都能踩死了鄭軍,這場戰役已經毫無懸念了。

  殷胥這時候才感覺出來,崔季明似乎是在避免讓他直面戰爭。前世她不在的兩年,他參與過戰爭,他知道攻城有多麼困難,也是做好了血戰的打算,她卻像是在他磨刀霍霍苦練武藝的時候,猛地從背後捅了他那棘手的敵人一刀,在他驚愕的神色下,拔刀以手拭刀面濁血,笑著要他不要太緊張。

  以前過去很多年,都是他在用手下的力量盡力想避免她出一切的意外,如今卻變成她來拼盡全力保護他了。

  這是何必呢,他都是皇帝了,何須別人來護著。

  崔季明卻不知道揣著怎樣一副心腸,還將他看作當初的少年郎。

  他嘆了一口氣,心裡卻有一種喝了熱湯泛起來的暖意,隨著緩緩向前的兵馬,踢了踢馬腹,朝鄆州城而去。

  是崔季明的步兵先攻上了城牆,殺了鄭澤野和他的幾個兒子侄子,再加上朝廷兵力進城,鄭軍很快就投降,朝廷的部隊接手城牆,安頓驚慌失措的百姓,關押清點俘虜。

  而到這時候,殷胥被眾將環繞著擁向鄭家在鄆州建立的堪比皇宮的鄭府。鄭府的亭台樓榭內,鄭氏女正在忙著上吊,魏軍沒有進入這類有大量金銀可搶的府邸,而是在鄭府門口,等著面聖。

  殷胥有種比迎親還緊張的感覺,兩手緊緊攥著韁繩,遠遠的,鄭家隨風飄揚的兩串慘白大燈籠邊,不少人的輪廓顯露出來,為首之人,大概是膚色深的太隱形,在夜色中居然看不見臉,先看見了金龍魚倨傲的腦袋。

  他往前走了一步,多虧了崔季明似乎忍不住高興笑出了一口白牙,他才找見了她的人形。崔季明翻身下馬,黑色披風跟翅膀似的抖了抖又收攏起來,銀甲上佈滿斑駁的血痕,她沒有抬頭,單留了個紅髮帶的單髻給他,躬身行禮,聲音清亮:「魏軍主將季子介見過聖人。」

  殷胥竟莫名吞了吞口水,張嘴叫她平身,卻只是嘴唇翕動了一下,沒發出音來。

  崔季明先抬起頭來,看了殷胥一眼。

  她嘴唇邊和臉頰上都有血污,殷胥隔了七八步遠,卻幾乎要上前去伸手幫他擦拭掉。她擰著眉頭跟看見了什麼笑話似的笑起來,這個表情實在犯上,殷胥臉上有點燒,他知道崔季明是在嘲笑他身上這套皇帝必備黃金戰甲。他也不想穿,可是既然御駕親征,都要上戰場,總要做人群中最閃耀的那個啊。

  崔季明壓了壓嘴角,強忍著笑。而不論是殷胥身後,還是崔季明身後,均爆發出了幾聲驚呼。

  殷胥身邊官員隨著他上位洗牌了很多,年輕將士們驚愕與季子介的年輕與樣貌,但總有見過崔季明的老將,見到這張臉,驚得都想抽自己一巴掌,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好幾個人驚呼道:「崔季明?!」

  但絕大多數的年輕將領,幾年前都沒資格站在朝堂上或者接觸到崔家子,他們自然不知道是誰,只是聽到姓崔受到驚嚇,四處回頭想問。

  驚呼出聲的幾個人再吃驚,此刻在御前,也把半截聲音憋回去了,擺手不肯回答那幾個滿心好奇的愣頭青。

  只在心裡頭一陣瘋狂的捂臉驚叫——

  崔季明不是跟賀拔公死在了鄆州麼?!這兩年左右又在鄆州冒出來,是亡魂附身了吧!

  等等——

  不對不對,那關於聖人和崔三的那些傳言?

  人鬼情未了?!鄆州再相見?

  想著崔季明黑到剛剛在夜色裡都找不見臉的情形,怎麼都覺得是自己看錯了啊!

  而緊跟著崔季明的獨孤臧卻沒管住自己的音量,懵比半天,變了音兒的條件反射就道:「薛旭?!哎?」

  朝廷的將領聽見對面,居然叫聖人母家姓氏,又稱單字名,簡直覺得對方膽子都能化作竄天猴炸在遙遠的天邊了!

  殷胥倒是眨了眨眼睛,好似默許了這個名字似的,低頭對崔季明道:「季將軍起身吧。今日作戰,你功不可沒。」

  崔季明卻不起身,低頭道:「臣季子介,斗膽帶兩萬兵馬向聖人告捷,以魏、齊等八州圖籍並獻朝廷。」

  後頭烏泱泱一片將士驚得頭皮發麻。八州圖鑑,也就是說眼前這個魏軍首領,將要以八州獻於朝廷,替朝廷克復了黃河沿岸!

  崔季明說罷,呈上一捲圖軸。

  身邊主將想要去取,殷胥卻擺了擺手,從馬上下來,往前走了幾步。身後將士拔刀警戒起來,殷胥有些想笑。

  明明他更想做的事情,是脫掉一身穿著有些可笑的鎧甲,結結實實的擁抱她,卻還要走這樣的形式。

  明明眼神交匯,卻還在強裝正經的兩個人彼此對立而站,崔季明比他更能裝,滿臉是公事公辦,忠心為國。他都有些忍不住,想去揉她的臉,把這個她最擅長的正經皮子給揉掉。他抬手接過捲軸,裝模作樣的展開,崔季明走近了一步,抬手指向捲軸,好似是在向聖人解說,卻用極低的聲音說道:

  「你這套衣服真醜。」

  殷胥咬了咬牙,卻不敢做出什麼表情,不得不像贊同她的解說一般點了點頭。

  崔季明秉著那張精忠報國的臉,又低聲道:

  「你是不是想死我了。」

  倆人如燈下黑一般偷偷摸摸說些這個,不過殷胥這次卻是微微紅了耳朵,當真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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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眾位將士擠進鄭家去,把鄭澤野比孫子還小的兒子和不願意上吊的老太太囚禁起來,佔據了鄭家在這一兩年內於鄆州修建的巨大府邸。

  殷胥見過崔家在建康的府邸,當年石崇的金谷園若能留存也不過就是那樣了吧,皇宮雖然龐大,用物與精巧顯然要比世家差了個檔次。而如今看鄭府在鄆州的宅子,也不得不驚嘆,這一兩年鄭家沒少因為戰爭發橫財,誓要把這裡打造成滎陽那樣的本家大府。

  畢竟是朝廷部隊,又有不少御前中軍,自然不可能進來搶東西。

  八彩浮雕壁畫的穹頂,掛著墜有金鳥金葉的燈籠,金箔與翠石交錯的山水屏風,朱紅色的短絨毛地毯。上陽宮已經算做精妙華麗,殷胥進了這宅子之後仍然有不適應的感覺。

  畢竟是天子,他進了宅子還不能先脫他那跟燈籠挺配套的黃金甲,而是先坐在了主位上,兩側有朝廷主將分別坐在兩側的胡椅上,崔季明帶著魏軍諸位主將進來,像登上朝廷一樣要向聖人行禮。

  走進來季子介為首的四個人,簡直就像是山東新晉偶像天團。

  季子介那張讓年輕將士讚歎,讓老將憋得臉都黑了不敢多說一個字的臉,也不知是不是比聖人晚一步進門的時候,用衣袖好好擦了擦,在如今華燈之下更讓人心驚肉跳了。兩耳掛的青銅耳飾形似燈籠,中間鏤空,下頭還有墜兒隨著她腦袋來回搖晃,很鮮卑風格也很女人樣式的耳墜待在她臉側卻並不奇怪,她勾唇笑出一口白牙,眼睛就跟含情似的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後頭跟著的齊州主將與獨孤臧都是年輕英俊,但拉出去也是能讓長安少女傾倒的相貌。張富十倒是稍微有點給這個天團拖後腿,不過他身穿甲衣,站得筆直,面上神情是強壓住的寵辱不驚和冷靜,讓人有點刮目相看了。

  只是季子介眼神簡直就是大膽的往聖人身上撇,獨孤臧臉色慘白無精打采連頭也不願意抬,齊州主將與張富十之間好似還有針鋒相對的微妙氣場環繞——

  這個偶像組合有點詭異。

  聖人平日裡就跟跪坐在龍椅上的一尊佛似的,垂著眼瞼開口說話,就能扎的朝臣啞口無言,如今卻跟鎧甲裡進了牛虻似的,坐在鄭家的主座上有些坐立不安。

  耐冬將崔季明呈上的八州圖籍展開在殷胥面前的桌案上,幾位朝廷小將在地毯上展開了朝廷軍中地圖,標註出了八州如今的狀況,崔季明這才站在地圖邊,說起了如今每一州的優點缺點。

  如此正經且激動人心的場面下,卻沒有幾個人真心聽進去了。

  沒見過崔季明,卻也從老將口中問不到真相的年輕小將們,驚嘆之後滿腦子都是挫敗感。不及向恆冀出發,在相州激戰的幾萬將士,他們因為這季子介,到現在沒正兒八經打過幾場仗。當初浩浩蕩蕩的御駕親征隊伍出征滑州、衛州,叛軍竄逃幾十里,他們還以為是天威浩蕩,叛軍不敢觸其鋒芒,結果根本就是人家演戲一場,把地方拱手送給他們。

  要是再加上已經拱手送出來的滑州、衛州、相州,季子介可是給了黃河兩岸,一共十一州啊!這且不說什麼將軍位,最少也要是位國公啊!

  若是聖人一高興,再加封個什麼左僕射、司空之位都是有可能的啊……

  大鄴開國時期,也就隨高祖打天下的那幾位能有這樣的軍功。大鄴這些年封的國公很少,最近的幾位國公,還是賀拔慶元、太原晉國公這種,和突厥作戰收復不少城池才被封下的。這位也是趕在了戰亂時期,抓住了機遇,就要一飛衝天了。

  而那些老臣們,簡直像是吃了一籠中藥渣餡兒的包子,五味陳雜。

  大鄴立國前,南朝盛行南風,再往前細數,先漢時期幾乎大半皇帝都能跟斷袖扯上關係,本來以為大鄴重武、好胡風,前頭幾代皇帝都是直男到骨子裡——沒想到在肅宗這個四處播種的種馬之後,出了個矯枉過正,娶妻都不願意的年輕小基皇。

  ……以前這位是崔家子。風言風語傳開的時候,正是殷胥手段最強硬的時候。誰也不敢向殷胥直諫,更不敢拿崔家開刀。等到後來,崔家暫時落入低谷,根基不穩的時候,諸位把皇帝娶妻生子當作己任的蛋疼老臣剛寫好諫文,崔季明就魂斷鄆州,聖人得知消息那幾日,朝廷上簡直就是比初登基時還可怕的腥風血雨,各家回去,只得裝作啥事兒也沒有的把諫文揉吧揉吧燒了。

  坊間傳言聖人差點自掛東南枝,朝臣也都快要相信了。畢竟那幾天連著召開小朝會,動不動就是兩三個時辰不歇息,面對著陰晴不定,說怒了直接一個硯台往下頭人臉上呼的聖人,新晉年輕臣子,不但學會了老臣憋三個時辰不去廁所的必備技能,更會了如何不被這位聖人嚇得屁滾尿流。

  後來聖人立博為儲君,朝廷議論紛紛,卻想著反正也算有儲君了,過幾年等崔季明屍骨寒了,聖人也不折騰了,朝臣站穩了位置再建議聖人娶妻也不是不可以。

  卻沒想到崔季明以這種方式冒出來了……

  是,她不姓崔了,看起來好拿捏了。

  然而卻有誰都不能反駁的無上軍功作靠山了。

  再加上如果他真的是崔季明,他爹是禮部尚書,他堂叔是宰相,他堂哥是中書舍人……縱然不姓崔,但他有了軍權,崔家幾位與他既有利益合作,又有血緣關係,難道不會在朝堂上像護犢子一樣護他麼?

  若季子介封官加爵,別人想要挑撥他與聖人之間的關係,也是不可能的。

  論與聖人相識的時間,天底下還有幾個人比崔季明長?崔季明少年時策馬傷了,十三四歲頭一次進宮,就是去見的那時候連端王都算不上的聖人。論如今留在洛陽替聖人打理國事的薛太后,也不過是那一年才把聖人接到身邊來養啊!聖人身邊官員洗牌,如今受他倚重的多是新臣,或是曾經和端王並不在一條戰線上的老臣。

  就這些人還想去挑撥崔季明與聖人之間的關係,這不就是找死麼?

  真要完蛋了。

  曆數籍孺張放、鄧通董賢,絕大多數都是因為臉而受皇帝寵幸,一飛衝天。這位季子介就算是跟皇帝沒有一腿,老老實實當位重臣別人都扳不倒他啊。

  大鄴重武,好胡風,聖人還真是順應時代潮流,跟個胡漢混血的將軍好上了。

  別家皇帝男寵,性柔和善為媚,這位季將軍……性風流,貌英武……

  坊間關於聖人被睡的傳言,顯然是很有根據啊。

  諸位再怎麼內心吐血,也不過是想著往後聖人還朝,真的是要跟崔家搞好關係。

  而獨孤臧站在一邊,聽著季子介意氣風發的講述著南地如何進一步消滅鄭家殘餘,他卻搖搖欲墜覺得要昏過去了。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衛州的清晨,季子介抱著聖人的腦袋啃過去的樣子。

  獨孤臧還記得聖人似乎頗為高興,抱著季子介更用力的回啃過去……

  他以為季子介在打仗的時候都已經夠膽大包天了,沒想到如今就是欲與天公試比高啊。啃了龍嘴,染指龍體……怪不得當時偷偷摸摸想一個人跑到衛州來,如此膽大,不就是因為信到朝廷手底下,沒人敢傷了他麼!

  要真也是男寵,獨孤臧也就是覺得自家主將雌伏聖人身下有點丟臉,但他可還見著倆人在他面前鬥嘴,簡直就是不知道認識多少年似的吵架,聖人就像是鬧脾氣似的……

  等等,聖人也說了季子介多少年前就與他相識,那季子介到底是誰啊?!

  啊他居然持弓朝聖人衝過去,還跟聖人開玩笑,還看見聖人和自家王上接吻,還讓聖人誤會他和季子介有一腿——

  聖人還跟他說要他多擔待自家季子介在外不懂事,這會兒回味怎麼都像是威脅,像是向天下昭告佔有啊!

  獨孤家要讓他毀了啊!這個姓氏要真的從建元皇帝之後徹底抹掉在史書上了啊!是他親手終結了這個姓氏再輝煌的可能性啊!

  獨孤臧的面色慘白到堪比滑胎,站都站不住,顫顫巍巍的倚著張富十,在他肩上扶了一把。

  張富十只是激動吃驚於面聖,看見獨孤臧嚇成這樣,低聲嗤笑:「你不是整天想著要一飛衝天,歸順朝廷的事情就你想的最積極,如今面聖了你倒是慫了?」

  獨孤臧心想:你懂什麼啊,重要的不是這次面聖,而是前一次!

  還特麼薛旭,當今聖人的親娘姓薛,令人讀書都要避諱的單字胥,他還敢叫出口!

  他半天才虛弱的開口:「我發現我還是接受不了季子介喜歡男人……」

  和他一起站在熱鬧邊緣的萬年直男張富十,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都強逼著自己接受了,你怎麼又提起這事兒來,他愛喜歡誰就喜歡誰吧,與我們何干。難不成……」季子介自插雙目後想對馬屁狂人獨孤臧出手了?

  獨孤臧看見張富十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啥:「這話可千萬別說!說了我腦袋都可能掉下來,從今兒起我看見子介我就繞著走,繞不開我就上房頂!」

  張富十想笑:「那你幹嘛這種表情。」

  獨孤臧:「因為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張富十:「……」

  崔季明講罷八州的情形,群臣七嘴八舌的與他討論起來,崔季明笑的和煦,她崔家出身畢竟擺在那裡,風度翩翩起來,讓張富十不敢相信這個人是跟他們坐在一起啃雞爪亂吐骨頭、某些時候做派比流匪還流匪的季子介。

  聖人並沒有參與到討論進來,好似他很早就知道這些了。

  他單手撐著太陽穴坐在主座上,似乎有些不耐煩。群臣也漸漸觀察到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是熬夜打仗後還要聽一群人嚷嚷有些煩躁,還是對於他們三分激動裝成十分興奮溢於言表的率先抱一波季子介大腿的行為有些看不慣,總之聖人不耐煩,他們也不能再興奮下去,只得漸漸收了聲音坐回了原位置。

  季子介似笑非笑,站在地圖一角,背著手看了眼聖人,才慢吞吞道:「臣講完了,怕是諸位連夜攻打鄆州,到了如今也累了。臣也熬了許久了。」

  殷胥讓她瞧得偏過頭去,這才說是今日來的太急,等幾日後逐步封賞。讓立下汗馬功勞的季將軍先歇下吧,他也累了。

  他率先起身離開,群臣連忙行禮,諸位將領不敢住在顯然要被徵用成聖人行宮的鄭府,依次退出鄭府去,打算先住在駐紮在鄆州的軍營內。

  季子介本來也是跟他們一起走出來的,耐冬卻趕了半步出來,說聖人傳話,季將軍攻打鄆州,廝殺了幾個時辰,身上好似有幾處受傷,可留在鄭府,命隨軍太醫治傷。

  崔季明剛剛還又走又蹦的,這會兒立馬身子微微一歪,裝作拖著崴了的右腳好一會兒的樣子,對耐冬行禮謝過聖人。

  年輕新臣倒是面色如常,覺得這是聖人表達恩寵,畢竟季子介功勞在此,聖人以前也經常將宋晏、俱泰這樣近臣留在宮內。或許還想與他促膝長談。

  老臣則聽了這話,面上神色更扭曲,恨不得急急忙忙的往外跑。

  張富十他們的魏軍為了突襲,根本沒有帶帳篷來,他以為自己也能跟著崔季明沾光,住在鄭府的別院裡,卻不料獨孤臧一臉無可救藥的把他拽了出去,寧願睡大街也不願在鄭府多留一刻。

  崔季明笑著對他們擺了擺手,身邊也沒帶任何親信的,留在了鄭府。

  臨走前,張富十還謹慎的拽住她胳膊道:「你也要小心,萬一這位聖人是個歹毒的,想要殺你直接佔據八州,肯定會這時候出手。我和獨孤臧把兵帶出城外紮營,一旦出事,我們會立刻進城!」

  崔季明強忍住笑,點了點頭:「好。不過你也不要太緊張,畢竟殺我,八州會再反朝廷,這種可能性很低的。」

  張富十滿臉不放心的被獨孤臧拉走了。

  一些本來在鄆州戰場後紮營的內臣內侍也進入鄆州,從鄭府的側門進入,鄭府的下人被驅趕出去。耐冬看著人大多數走了,這才在台階上對崔季明行了個禮,笑道:「季將軍,又見面了,聖人都要等急了。你也是明明發現他不耐煩了,還要拖著跟群臣說那麼久的話,要是再說兩盞茶的時間,他就要發火了。」

  崔季明笑著往裡走:「我這可是盡心盡力的講解,他居然如此坐不住。旁人都說聖人為國事嘔心瀝血,這會兒倒不想著國事了。」

  她說罷背著手往內走,殷胥就站在剛剛主座的屏風後頭,她探頭笑了笑:「不是累了要去歇息麼?」

  一兩個宮人正在給他卸甲,崔季明沒想著他討厭這身黃金甲到站在這裡都要先脫了,她倚著門笑道:「你說這鎧甲也挺不錯的,弄出這麼兩大塊胸肌的形狀,你還要多塞幾件衣服,要不然鎧甲會空空蕩蕩到亂晃吧。」

  宮人卸甲很快,殷胥站在那裡伸開手臂,兩個宮人還以為他要更衣,心想就站在這兒更衣?見了季將軍就要脫衣服?!

  心裡瞎想,卻只能硬著頭皮去解聖人衣帶,殷胥本來是想讓崔季明過來擁他,卻沒想到一低頭腰帶先到了宮人手裡,外衣散了!

  殷胥怒瞪:「誰讓你更衣的!走開!」

  崔季明拍門狂笑。

  兩個宮人嚇掉了魂,連忙動手幫聖人把箭袖圓領衣袍的金玉腰帶掛回去,四隻手都在哆嗦的行禮退下,崔季明這才大步走來,一把抱住了他,笑的上氣不接下氣亂抖,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哈哈哈哈聖人如此熱情,上來就脫衣裳,臣真是經受不起。」

  殷胥這才把兩條胳膊落下來,抱住她穿著銀甲的後背。

  她本來就是個硬邦邦的女人,穿著甲更硌人。

  他鬆下來肩膀,將身子放軟,自己像是一件籠罩在她身上的柔軟披帛,這樣抱著她,半晌才道:「今日給你現眼的場面不夠,回頭賠你。」

  崔季明兩隻手在他背後交錯,卸了雙手上帶著的四五個金屬扳指,隨手扔在地上,乒乒乓乓落了一地,這才拿手去撫過他脊背,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個愛場面的人。不過如今你肯在宮人眼前這樣抱著我,夠給我現眼了。」

  殷胥側過頭來,親了親她鬢角,牙齒隔著嘴唇磕在她額角,輕輕笑了笑:「那我一會兒叫內侍全過來看你我二人,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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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五章

  崔季明笑:「你倒是連不要臉都學的這麼快。」

  殷胥就跟個小孩似的,抱住她左右晃了晃,崔季明不得不被他抱得搖擺,銀甲和他鑲金的腰帶撞在一起,叮噹作響。

  殷胥擺了幾下,這才鬆開手,他並不避諱內侍,想來也是他管手底下的人很嚴。再加上日後總要見面的,難道在內侍面前也不敢說幾句親近話了?

  他手掌從崔季明手臂上滑下來想去牽她,碰到手甲,摸了黏糊糊一手的血,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她流血了,張著手看自己掌心。崔季明笑道:「不是我的,我沒受傷,給你擦擦。」

  她拿披風蹭了蹭他掌心,血沒擦掉,反而多了一層泥。

  崔季明知道他愛乾淨,笑了笑:「讓你別摸我吧,我現在渾身哪兒還有乾淨的地兒。」

  殷胥怪笨拙的拿自己緙絲的衣擺擦了擦手,沒完全擦乾淨,還是牽住了她的手,往裡頭拽:「走。」

  崔季明笑了笑。

  殷胥:「跟你算賬。」

  崔季明笑不出來了。

  前頭是耐冬引著,戰場後紮營的內侍們都帶著大車小車大包小包的來了,幾個時辰前,還是鄭澤野那十七八個兒孫睡覺的院子,如今就被朝廷徵用,裡頭東西都有人檢查過了,該留的大家具都留下,內飾都是挑著好的拿過來重新擺的。

  殷胥喜歡靠窗的榻,雪白紙糊在窗櫺上,陽光好的時候,透的像屋裡有雪。下頭人特意把鄭家的榻給挪到窗根上。床鋪上的東西自然也都要換聖人用的,崔季明瞧著他們土匪進府似的改造效率,可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啊。熬了一夜,外頭天濛濛亮,窗戶紙成了藍色,裡頭那幾個鏤空金燈籠給點亮,屋裡一片明晃晃的黃光。

  崔季明一路甩著手,想擺脫某人,殷胥卻抓的死死地,將她拽進屋裡去。

  耐冬自打上次之後,叫人照著崔季明的身量,趕製了好幾套新衣,如今也跟著內飾擺在了屋裡。內侍退下去,崔季明脫了披風,就跟扔麻袋似的,用腳尖挑著往屋外一扔,進來褪掉銀甲。殷胥端著茶就坐在沿窗的榻上瞧她,她卸了胸前的甲,轉過臉來:「看什麼呀,真要跟我算賬?」

  他倒是沒有跟個大爺似的只坐著不動彈,起身在一沓衣服裡挑了套紅袍給她:「你裡頭這衣裳都快冒鹽花了,快去換了吧。」

  崔季明應了一聲,她裡頭穿的是短打上衣,揪著後頭領子弓著腰就要往下脫,只是胳膊快抬不起來了,她疼的悶哼了一聲。殷胥推了她一把:「你去屏風後面啊!哪有站在屋裡脫的!」

  崔季明衣領已經套到腦袋上了,嘴埋在領口內,下頭露出一截腰來,衣服已經拽不回來了,弓著背嫌棄道:「嘖,都看的差不多了還裝啥呀。整天跟個小媳婦似的。」

  聽她又貧嘴,殷胥輕踹了她一腳,把她推到屏風後頭去了。

  屏風裡頭有個燈盞,她在裡頭換衣裳,影子清清楚楚,只可惜再清楚也沒啥……曲線。

  殷胥拽了銀盆架上一條軟巾,沾著溫水洗了洗,臉卻忍不住側著瞧向屏風。

  崔季明在屏風那端掐著腰,笑:「你是不是在看我。」

  殷胥連忙轉頭:「沒。」又補充道:「有什麼好瞧的。」

  崔季明又笑,在屏風那頭掐著腰一陣亂扭,還跟跳舞似的揮舞著她那笨拙的胳膊,年過八十的老叟都比她舞姿優美,殷胥忍不住搖了搖頭:「你能不能別跳了,趕緊穿好衣裳,這屋裡火盆才剛點上,還冷著呢。」

  崔季明扭的更帶勁兒了,幼兒園時學習的東北大秧歌也舞起來了:「你看我是不是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嫵媚——」

  殷胥:「我看你像是個歸義坊門口乞討的傻子!」

  崔季明可算幼稚完了,穿著交領的紅袍跑出來,顏色是暗紅,不算太亮眼,但實在是與她相襯。殷胥就愛看她穿紅,他這才把手裡擰了水的軟巾遞上去。倆人都總是自然的做著這種該由奴僕經手的事兒,崔季明接過軟巾,笑嘻嘻的瞥過他沾了水的手,水溫逼的他指尖微微發紅,崔季明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有點沒眼看,連忙把毛巾糊在了臉上。

  殷胥自是不知道她的浮想聯翩,叮囑道:「好好擦擦你嘴角,不知道還以為你是吃了個泥餅子,還有脖子,最後再擦手。」

  崔季明被熱毛巾燙的臉紅,應道:「知道了,你這老媽子真是煩死人了。」

  殷胥心想,都說了要跟你算賬,居然還這脾氣。

  崔季明好好擦了擦脖子,把毛巾團成球,一抬手遠遠扔進水盆裡,濺起一片水花落地。殷胥無奈的搖了搖頭,崔季明這才毫不見外的大字型往床上一攤。

  殷胥站在床邊俯視她:「金龍魚怎麼回到你手裡的。」

  崔季明嬉皮笑臉:「你別站著啊,過來。阿九……我喜歡你靠著我啦。」

  殷胥不為所動:「雖然有可能是鄆州城搶了金龍魚,但顯然你是今天騎著它來打仗的,它身上還有戰甲。那你是什麼時候牽回來的它?」

  崔季明想要胡說八道,殷胥這才將身體貼過來,把自己的重量全壓在她身上。崔季明沒料到他如今個子高了,人也這麼沉了,猛地壓過來,她嗆得差點沒喘動氣,吃力道:「你現在好沉……」

  殷胥不動,跟她兩膝交錯在一起,道:「你原先喜歡這樣的,如今不喜歡了麼?」

  崔季明憋出兩個字:「喜歡。」

  殷胥笑了笑,這才拿手臂微微撐起來一點,拿手去撥弄她耳墜,道:「你可別撒謊,撒謊是罪加一等。」

  崔季明生氣:「我拿了城池來找你,你不好好伺候我,居然還這樣對我!我現在就帶兵回魏州去,要不你等著戰場上見?」

  殷胥:「一筆賬頂一州城,划算吧。」

  崔季明:「……划算你大爺。」

  殷胥揉她的胳膊,似乎知道她肯定兩手累的跟抬不起來似的,崔季明舒服的哼哼了兩下,接受著這位聖人拙劣的按摩技術,心神也少了點防備,眯眼道:「是言玉似乎晚了一步來鄆州,發現了金龍魚,把它帶走了。後來我去了建康,殺了李治平,本來是沒見著他的,卻不料考蘭發了熱,買藥的時候撞見了他。差點掉了命,但是把金龍魚帶回來了。」

  她話音未落,按摩就變成了掐人。

  崔季明嚎了一聲想從床上彈起來,偏生他緊緊壓著不讓她起身。

  崔季明瞪眼:「你要是廢了我胳膊,我就回長安養老了。」

  殷胥湊著她道:「你說的好像是言玉還會殺了你似的。你在他那兒留了多久。我記得應該在幾年前你在東風鎮外頭傷了他,之後就沒有過牽連了才是。」

  崔季明心虛:「畢竟我也加入了行歸於周一年多的時間……」

  殷胥抬了抬睫毛,語氣冷了下來:「原來舊賬可以翻這麼早。那一年多時間,你都在與他見面。我以為那一箭就是終結。」

  畢竟他自己也覺得,是從那一箭射出之後,言玉才正式退出她的心裡,也是在那之後,崔季明才在大樹下與他親吻,默認了和他好。

  崔季明想撓頭,手卻被他捏著,殷胥微微坐起了身,攤開她手掌,好似給她揉掌心似的,修長的手指捏著她手掌。她卻隱隱覺得,好像是只要自己說的不對,他就給她打個鐵馬掌似的。

  崔季明喉頭動了動,心想堅決不能說當初在寺內和他又親又啃是為了氣……她反覆斟酌道:「我也覺得都恩斷義絕了,也沒什麼話好說,但崔家當時跟言玉有些合作,難免有些接觸。我那時候累的昏天黑地的,他又是我要提防的蓮蓬心,我哪裡還有精力跟他扯什麼。你該知道的,從眼睛那事兒之後,我心裡就挺不舒服的了。」

  殷胥這才緩緩的哼了一聲:「他倒是對你唸唸不忘。估計知道你死了的時候,他也沒少受刺激。要真是他一輩子當你都死了就好了。你當真不是為了殺李治平,特意去找他幫忙?」

  崔季明連忙搖頭,她也不躺著了,看殷胥坐起身來,非把自己這七尺多大高個團起來塞進他懷裡去。殷胥被她頭髮蹭的下巴很癢,拿指尖推了推她腦袋,他盤起腿來,崔季明背倚著他胸口,總算給自己找了個無上寶座。

  殷胥決意要鐵面一回,道:「怎麼,還想諂媚起來了?」

  崔季明的腦袋枕在他肩上,側頭去咬他下巴:「有那麼多人幫忙,我用的著見他麼?他已經瘋瘋癲癲的了,要是再見,我與他就真的是你死我活了。你倒是心思都不放在我身上,全都想著別的人!」

  她咬的頗疼,又舔了舔,殷胥一向喜歡她這種有點小暴力的行為,想說話,嗓子眼裡先冒出了一聲似呻吟的咕噥。他清了清嗓子要開口,崔季明卻跟找著他弱點似的,猛地扒住他脖子,一路又咬又啃,直到咬住了他耳垂,活像是能啃下來似的拿牙齒去磨。

  這樣還怎麼算賬?!

  殷胥連忙去扒她腦袋,崔季明不撒口。

  殷胥氣她,也氣自己容易中招:「疼!」

  崔季明鬆口舔了舔,聲音細細小小的,就跟蒙了層水膜似的,濕漉漉送進他耳朵裡:「那我給你吮一吮就不疼了。」

  殷胥後脊樑一陣麻上來。

  他發現,崔季明才不怕惹火呢。

  別的女子是對調戲避之不及,可要是這會兒他說要解她衣裳,崔季明絕對舉四肢贊同。只要不談正事兒,只要別算總賬,幹什麼都行。

  殷胥不能從了她。就是因為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輸給她,才有今天她這樣跟誰都哥倆好的場面!

  殷胥推她腦袋,氣道:「不許舔!起來,我跟你說話呢!」

  崔季明就是不起來,死死扒住:「你就該多想點國事,看摺子累了就跟我幹事,省的生出這麼些針眼心思,琢磨這沒風沒影的事兒!」

  殷胥沒辦法,她磨起人來的本事太可怕,他被啃得坐都坐不住,朝後倒下去。崔季明心眼兒全在這時候使出來了,專挑那種衣領都擋不住的地兒啃,再這樣下去,他未來三天不用出門了!

  殷胥只得道:「行,這事兒我不跟你計較了!」

  崔季明就像是一隻吃狗糧的哈士奇猛地聞見別家狗糧的味道,猛地抬起頭來,舔了舔唇角:「真的?」

  殷胥:「你先起來,到邊兒上去。」

  崔季明:「我不——」

  殷胥瞪眼:「起來!」

  崔季明爬呀爬呀的起來了,手還有意無意往他胸口上揉了一把。殷胥被揉的差點伸手摀住自己胸口,瞪眼看她——全無死角毫無下限的吃豆腐啊!男人的胸有什麼好捏的啊!……認識了她好幾年,每天都在開眼界!

  崔季明跪坐到床裡頭:「既然都算了,幹嘛還這麼凶。」

  殷胥:「你都是一軍主將,能不能別這樣磨人!有點尊嚴好麼?我說的是言玉這事兒就算了!性質特殊,就當是抵三座州府。」

  崔季明驚:「三座?!你本來這個邏輯就很奇怪,他哪裡能抵三座城,撐死一個青州!」

  殷胥說話哪裡能讓她反駁:「你要是八座州城不夠抵的,就等著挨罰吧。」

  崔季明也不知道腦子裡都想的是什麼,一聽見挨罰,立馬激動起來:「跳過那些,直接來懲罰我吧!我做好準備了——你想罰什麼?」

  殷胥:「……」

  殷胥:「抄十遍左傳。」

  崔季明老老實實坐了回去:「……你繼續算賬吧……如果不夠,明兒我再出兵去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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