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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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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7:2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六章

  長安城裡下起了春夏之交的第一場雨,泥土裡的味兒全被這場雨攪了出來,長安城內許多沒有鋪磚的黃土地,泥巴被來回的車馬壓的東倒西歪。

  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敢跨過坊間溝壑叢生的正街,愈發普及的四輪馬車碾壓的街道上到處都是泥的河流,其中還混有馬糞牛尿,不小心踩進這些渾水裡,能從腳底吞到膝蓋。

  然而深夜,卻有一隊人馬穿行在暴雨中,他們皮斗篷被雨水砸出扇巴掌似的清脆聲響,好似淌著油的披風上,劃過坊門外石燈罩下的燈光,四腿筆直的馬踏開了泥水,朝長安城最大的幾處府邸而去。

  而此時,鄭府正門大開著,那馬隊居然竄進正門裡,往前奔過了兩個石板地大院子才停下來,裡頭的影壁如遮羞般擋著裡面的慘狀。

  幾顆頭顱滾落在地,被綁著的女人和孩子跪在地上,淋得如同落湯雞一般,或許也在嚎啕大哭,但雨水打在地面的聲音,遮掩了一切。

  莫天平吼道:「鄭家的都在這裡了?」

  他旁邊的金吾衛高手回道:「鄭湛和他的長子、十一子都不在!」

  莫天平:「不都是說一直密切關注著鄭府麼?!什麼時候跑掉的?!」

  金吾衛:「或許很早!畢竟這樣的大府宅每天出入的下人就有多少,聖人怎麼也不能查每個出府的下人啊!」

  莫天平:「他倒是如今成了喪家之犬也無所謂是了吧!聽聞鄭家打算從滎陽郡望也隨著起兵,倒是真膽大啊!也不用叛軍打到汴州了,如今已經沒有叛軍了,全都是各立為節度使了。滎陽可是在洛陽與汴州之間,王家郡望在太原,怪不得要拿你們來出頭,你們要是不被震懾,就是兩座重城要動亂!」

  金吾衛看著跪在那裡的女子,面露不忍:「真的要全部誅殺麼?」

  莫天平就著淌到刀面上的雨水,手掌從光滑的刀面上滑過去,揩淨了血跡,冷笑道:「覺得他們不過是無知婦人不該死?問山東那些死了都沒地兒埋的農戶去,問那些被一把火燒了屍骨的鄴兵去!多少不該死的人都死了,不差他們這些了!殺!」

  他說罷,轉身朝外走去,對旁邊剛剛從正門進來的金甲兵道:「王家也是這個狀況?王晉輔不是還在朝中?」

  那金吾衛答道:「王晉輔似乎是被王家留在長安當作棄子的,已經殺了。王家和鄭家境況差不多,長安這支的宗主只帶走了一個嫡子。」

  莫天平冷哼一聲:「什麼宗族世家,幹點大事兒恨不得把全家人拖進來,跑的時候,誰也不管了!他們不是往太原、滎陽本家逃,就是去了建康,通知沿路州縣,他們能一時扮的了下人,可扮不了一路!」

  莫天平翻身上馬,對著身後的部分金吾衛打了個呼哨,朝夜色風雨中屹立的大興宮而去。

  而內書房,殷胥點著燈燭,看向立在書案前三步遠的崔南邦,道:「既然來了,便說罷。縱然朝堂上因為鄭王兩姓一事戰戰兢兢,你也該知曉朕不會殺你的。畢竟朕能登基,你也算是有些功勞,崔家長房如今沒有被我針對的必要。」

  崔南邦裡頭的衣擺還濕漉漉的,他身上有一股濃重的酒味,穿著也相當散漫不得體,殷胥卻沒在意這些,他叫耐冬給崔南邦拿了個墊子,他就這麼盤腿而坐,道:「願聖人理解,我若不喝些酒,實在沒有膽子深夜入宮來。」

  殷胥抬了抬手道:「崔家也不只出你一個酒貪。說罷。」

  崔南邦似乎喝的夠醉,他道:「聖人究竟是多少夜不眠不休了,朝堂上群臣可都知曉了此事,我看著您這面色,隨時都能病倒。」

  殷胥:「倒不了,我還沒到能入土的時候。」

  崔南邦笑了笑,垂下頭半晌才道:「我認為聖人破壞了大鄴從立國之初就有的朝廷和官制,如今您的御筆權力幾乎是朝堂上其他官員無法批駁的,這是在讓大鄴自尋死路。一套令政,無法被批駁、沒有制約,不可糾錯,這太可怕了!如今不過只開始幾個月,若如此下去,會害死大鄴的不是外頭的衝擊,不是底層可能蔓延的故疾,而是您一時的差錯。」

  一旁的耐冬聽了這話,幾乎是整個脊背都繃了起來。就憑這話……指責聖人會毀了一個國家的話,足夠讓崔家長房再少個兒子了!

  崔南邦兩隻手搓了搓膝頭,聽著外頭雨聲愈發響亮,聲音壓低卻堅定得道:「您若是打算長此以往這樣下去,比行歸於周先崩潰的是大鄴朝廷!」

  殷胥動了動眉梢,往後仰去:「你認為的長此以往是幾年?」

  他說了你,崔南邦也沒有再自稱臣,而是用「我」自稱。

  崔南邦沒有想到他不但沒有憤怒,卻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他道:「這與聖人息息相關,只要是聖人出了差錯,如同雪山崩塌一樣,倒下去可能只要十天。我本想說四五年,但聖人在……賀拔公戰死後顯露的樣子,讓我覺得心驚。或許兩三年?您縱然在登基後,顯露出了理智和老練,但……」

  殷胥:「我預計是兩年,手攬大權兩年。只可惜如今出事的地方太多,到我手中需要處理的政務也太多,兩年是我能想像到自己盡力包攬一切且不出大錯的極限了。」

  崔南邦愣了愣:「……聖人也認為此舉……不益於江山,那為何要做?難道就是為了更快能夠實施行動?」

  殷胥:「兩方面原因罷。」他撐著桌案起身,似乎身子有些不穩,卻仍然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繼續道:

  「一是時間,如今的戰事甚至不像是前朝歷史上任何一次,這如同一場要潛伏夠百年的瘟疫,在我不知曉的時候傳播開來,相約在這個春天一齊爆發。根據每日清晨得到的軍報的那些變動,那估摸要每三天制一張地圖才夠。一手的威權,是不被人鑽空子,前行暢通的保障。不管你作為士子信不信,都必須承認威權能讓大鄴渡過眼前即將掀起的巨浪。」

  他拿起桌案上一個小瓷壇,拿起一片去核的酸梅放入口中,道:

  「二是,我無人可用。我不是不願意啟用世家,重要的是如今世家與皇姓的天平中,我每往朝堂上放一個有才能的世家子,都要反覆斟酌。他的背景,他的經歷,他的眼界與才能是否堪用。崔鄭王三姓還與李黨不同,他們是以自家姓氏子弟蝕空了朝堂的架子,然後一走了之。」

  崔南邦:「聖人沒有考慮過長安內官職稍低的官員麼?或者是地方上治理有功的高官。」

  他說著說著,卻覺得自己本來像是向聖人直諫,卻變成了他在追問求解。

  殷胥:「懂民情,知曉官場,有實幹經驗,怕也會有很可靠現實的作風。但是這樣的人堪當高位麼?我不認為。我一直有在想,有什麼人會走到內書房,斥責我的行事危害大鄴,破壞了這套穩定的朝堂機制。我想了很多人選,但想來想去,我能確定的一點,便是……來的一定是世家出身之人。因為有些遠見、擔當和理智,是世家內這樣持續百年的選才育才方法才能培養出來的。積澱說的就是這種事情。」

  他嘆道:「也是因為世家源源不斷的為朝廷提供有才之士,大鄴才就覺得有這樣穩定的人才來源就算心安了,對於科舉的改革也並不放在首位。的確說來,短時間內很難能以朝廷的能力,培養出世家子弟那樣的人才。」

  崔南邦垂頭嘆道:「我知曉,聖人也在等鄭王兩姓,能有像崔家這樣,肯與家族決裂,站出來協助朝廷的人。但聖人小瞧了姓與家族對漢人的約束。崔家是特殊,我無妻無子無所畏懼,與父親關係不睦。崔式是先帝伴讀,後來其妻被行歸於周間接害死,他更不可能再與行歸於周一路。但鄭王兩家……從小教的不只是治天下,而是興族姓。」

  殷胥點頭:「那你認為既能有遠見又能以治天下為理想的人,能去哪裡找?」

  崔南邦思索片刻,抬起頭:「國子監。雖然國子監很多生徒都不懂為官訣竅,甚至說有點死腦筋,但不代表他們無才無能。國子監是最靠近大興宮的地方,他們就算沒有登過朝堂,卻怕是見證過不少朝堂變化,對於政令也必定各有見解!」

  他顯得有些激動。

  殷胥:「我倒是覺得今年春闈雖然因為登基一事過了時間,但制科是無論時間的,今年開不妨開幾次制科。」

  崔南邦起身:「幾次?往年制科,範圍很窄,今年要改麼?」

  殷胥道:「往年糊名制進行的都很難,今年開始,所有關係到進路的科考,不論常科、制科必須糊名。」

  崔南邦道:「糊名制的弊端就在於,假設此人聲名狼藉,私德極差,但文采極佳,若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定為狀頭如何?」

  殷胥道:「這樣的實例,怕是佔不了歷年科考的一成,然而靠投行卷得上層青眼,以師徒關係提攜者,佔往年七成以上!更何況如果有這樣的人,進入官場後仍然私德不佳,行事荒唐,那便是台鑒的事情了,該貶官廢黜到時候都要有依據。流言就一定可信麼?若此人的聲名狼藉是被捏造的呢?若此人登官位後改過自新呢?進路沒必要為了防這種人,而堵死更多人。」

  崔南邦點頭:「那行卷制也要廢除?考生資格該如何確定?」

  「我倒覺得行卷本身不是壞事。」殷胥看起來精神不佳,思考卻一刻也沒停:「沒人規定已經要按部就班讀多少年的書,肯向世人自薦也可。只是糊名制既然在,便不能向考官投行卷。國子監生徒自然是全部具有制科資格,但任何非生徒的鄉貢舉子、平民百姓,不論身份,可向國子監投行卷,獲得參與考試的生徒資格。」

  崔南邦:「的確是,往年鄉貢舉子,都需要通過州縣報名,其中不知道多少曲折和金銀。而且先帝在時,如果鄉貢舉子落選,還會處罰州官,更使得這條路難走了。如今許多地區的州縣陷於動亂,已經不可能再主持鄉貢進京。臣認為,長安洛陽兩處國子監,都可專門設立國子監接收行卷的部,國子監名師共同審閱行卷。蠻夷戎狄、貧民農戶皆可投卷!」

  殷胥點頭:「此計倒是甚好。今年制科的題量、考法都要改,中第人數仍不必多,控制在十五人以內。不能因為用人就放寬政策。今年開韜略與律法,題目我來出,不考詩賦,只考經義策論,程文考卷全部廢除,不可照著釘死的行目無病呻吟。」

  崔南邦面露難色:「這樣改動會不會太大。制科前的這段時間或許不夠生徒準備。」

  殷胥道:「所以今年能通過制科的人,怕是大鄴最有真才實學的人。科考早已形成套路,就算如今改革,再過幾年仍然可能再被人琢磨出來套路,好好珍惜今年吧。」

  崔南邦:「糊名制本就足夠讓群臣反對了,這……」

  殷胥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角:「前頭一個個都怕掉腦袋呢,我這會兒只是改個制考,他們各個心裡要鬆口氣,趕著上前會把事兒做好的。做惡人久了,就是這點好處,一旦表現一點寬容或平靜,他們會毫不猶豫的立刻迎合。」

  崔南邦點頭:「那請允臣去側殿,先定下詔令和方案。」

  他心裡卻哀嘆了一聲,最後還是被他帶跑了,冒死進諫,最後成了和聖人商議科考改革了。唉,也不怪他能獨攬大權,也的確是很難有人能鬥得過他啊。

  殷胥揮手:「去吧,這幾日,把你作為中書舍人的最後一項工作做好。」

  崔南邦抬起頭來,脊背緊繃。

  果然他是不能容人啊——

  也是。高祖都曾屠戮世家,這話往前朝去說,怕是還沒說完腦袋就要掉了。

  他躬身深深行禮,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臣領命。」

  殷胥拿起筆來道:「下次大朝會後,崔南邦,任中書門下平章事。政事堂要擴大規模,修改職能,到時候你要把這個責任擔起來,做不好事情,先拿你動刀。」

  崔南邦猛地抬起頭來。

  中書門下平章事,往往由尚書僕射或侍中兼任,基本能兼任前述的兩個職位,就算是大鄴的宰相了。殷胥把這個實權位置拆給他,他最起碼也算是半個宰相——!

  殷胥道:「舍人要改制,你留在其中會不合適。舍人品級雖低,但一直實權在手,調至中書門下平章事,不算過分。」

  崔南邦竟笑起來,搖搖擺擺的躬身下去又行禮:「臣領命!」

  他話音剛落,外頭卻忽然想起了丘歸的聲音:「聖人,有急報!」

  殷胥道:「再等等。」

  他轉臉對崔南邦道:「同時,我會提崔式為禮部尚書,主持這次制考,今夜我們聊過的事,你不妨去與他說一說,明日叫他進宮。」

  崔南邦稱是。

  殷胥頓了頓又道:「聽聞他一直在家中臥病,幼女也送走至太行山。若是他……精神不佳,也傳我一句話。朕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人,但也不能因此對一切撒手,願他能夠出任尚書之位。畢竟三郎也盼天下能夠太平。」

  崔南邦愣了一下,他一些想法只敢在腦袋中過一圈,連忙躬身行禮,外頭的丘歸居然又焦急的敲門:「聖人!當真是急報!」

  崔南邦只得告退,殷胥皺眉有些惱火的命耐冬去開門。崔南邦走出門去,只看著丘歸身邊,站了個穿著草鞋,身披蓑笠活像是釣魚翁的男子。

  這樣的人,進宮面聖?

  他匆匆掃了一眼,隨著黃門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丘歸身子都在發抖,領著那蓑笠男子走進內書房,那男子的斗笠還在淌著雨水,他摘掉斗笠一甩,在地毯上留下一道水痕,風塵僕僕的面上沒有什麼神色,對殷胥簡單行了個禮。

  殷胥一驚:「陸雙?!誰允你進宮的!」

  陸雙道:「我隻身前來,是來送信的。」

  他從懷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身邊的耐冬:「是三郎給聖人的信。」

  殷胥只感覺聽見這幾個字,兩頰到脖頸一陣發麻,他半天沒反應過來:「什麼?是什麼時候的信——難道是她到鄆州之前寫的?!」

  陸雙望了一眼面上消瘦沉鬱,此刻眼睛卻死死盯著他的殷胥,緩聲道:「我見到了三郎。她逃出了鄆州,如今無大礙。」

  他話音剛落,就看著殷胥猛然起身,撞翻了桌案上瓷瓶硯台,黑色的瞳孔裡泛出光來,聲音顫抖:「這話,不能隨便亂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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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19:2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七章

  那封信遞到他手裡,殷胥竟然開始怕了。

  他只捏在手裡,問陸雙:「如今在哪兒?她受傷了麼?我命人去接她——還在鄆州附近麼?如今山東實在是不安定!」

  陸雙望了他一眼,好似望見了那些天帶著人瘋狂在各個村落間找人的自己。半晌道:「她受傷不輕,只是柳娘在,應該是無大礙,沒有大動筋骨,所以以後行動應該也不要緊。她也很理智,很清醒。」

  殷胥道:「她知道賀拔公出事了麼?她哭了麼……她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陸雙心中嘆了一口氣,所謂的二人早早傾慕已久,便是此事吧。陸雙道:「她知道,但是沒有哭,跟往日一樣。下一步,她沒有打算回長安,或許聖人也不必派人去接她。」

  殷胥愣了一下:「不打算回長安是什麼意思……?」

  陸雙道:「聖人已經為崔家三郎追封職位,她也已經下葬,天底下都知道崔三死了。她打算將計就計,聽聞李治平已經知曉了她的女子身份……聖人,崔季明的身份已經死了,她不可能再頂著那個名字再回來了。」

  殷胥半晌無言。

  他本來想說就算天下知道又如何,他可以保護她。但不過是一時的想法,他不是神仙,若是世間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就算是她能有幸去像蕭煙清那樣撿個末流官職,也不可能再去打仗了。

  陸雙將斗笠按在胸口,頷首道:「聖人還是看信吧,她應該有寫了很多。」

  殷胥開口:「你今日就打算離開?可否幫我給她帶個口信!」

  陸雙原計劃是今日便走的,卻改了口道:「我明日再走,可幫聖人帶封信去。」

  殷胥點頭,稱了一聲謝,道:「陸雙你是何時知曉她的——」

  陸雙本來也想說他知曉此事也已經很久了,想說當年與她一同離開西域時,他便……最後卻只化作一句話:「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只是個來送信的。她一醒來,便想到了聖人。」

  他偏了偏頭,看著殷胥明顯幾乎憔悴的面色,忍不住補充道:「她也很擔心聖人。若聖人出了什麼事,她或許真的會哭。還望聖人保重。」

  殷胥心頭一顫,還想在說什麼,就看著陸雙扣上斗笠,跨過門檻,從乾燥溫暖的屋內,走向了漫天大雨中。

  殷胥癱坐回遠處,耐冬連忙將各處的燈燭都搬過來放在桌上,悄悄的合上門退出書房。

  信封顯然是後來裝的,裡頭的紙質是民間才用的那種薄薄透光的草紙,裡頭似乎還有些被雨沾濕的觸感,只是連信封都沒有濕,或許是他的錯覺。

  殷胥只覺得自己手都在發抖,如今的他,還在想這信會不會是假的,會不會是玩笑?

  而他如今已經經不起這樣的玩笑了。

  幸而老天爺沒有對他……太過殘忍。

  信是某人彆扭無比的橫寫,但也因此,炭條的筆跡沒有被抹開。

  簡直如同狗爬,歪歪扭扭寫了四個倉頡都能氣死的字:

  「九妹親啟:」

  「往常我寫字沒那麼難看,只是胳膊受傷,實在是沒有辦法,你就忍忍吧。可不許將此信收起來,回頭再來嘲笑我。我命你閱後即焚。」

  「我很好。沒有傷到筋骨,胳膊腿都在,腦袋也還靈光。真的很好,不許胡思亂想,不許瞎聽傳言。我不會騙你的。」

  殷胥艱難的辨認著字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時間只感覺到面上一片濡濕。

  他就跟小孩擦眼淚似的,生怕指尖沾上水弄壞了信紙,拿手背潦草的揉了揉眼眶,吸了吸鼻子繼續讀。

  「或許我的死訊已經傳到了長安城,你便放任吧,我回不去了。崔季明這個名字,很難立足朝堂了。我會想些辦法,在內境立足,不必擔心,也不必幫我,我自己能做好。」

  「只是,我總覺得你這種悶葫蘆又要虐待自己了。你要是真的那麼想自虐,我自然攔不住,最好儘量早通知我一聲,我就不想著你這個病秧子了,趁早找個人高馬大身材魁梧的去逍遙!」

  殷胥破涕為笑,他明明面上掛著淚,卻磨了磨牙道:「真是個……混賬。」

  「如今我對於外頭局勢瞭解也不多,但還是不放心,想要與你多說幾句。我認為你不該出全力剿滅河朔山東地區的節度使。且不說你剛剛登基兵源不足,又失南地財政受損,未必能夠打得贏。就算是打贏了,你做的也不過是殺死首領。這些兵怎麼辦?」

  「就算是全盛時期,這一帶的兵也是相對獨立於朝廷的。軍餉大多給了周邊大營,這些兵都是靠軍鎮的將領養的。你打贏了,也編排不成中央軍,如今的朝廷養不起他們。如果不養,再讓軍鎮的將領自養,無異於又回到了前頭的循環。」

  「更何況,山東河北的兵,與南方的割據完全不同。他們或許不是大鄴最強大的兵,卻是最冒進敢為且不聽指揮的兵。這就像是蠱蟲一樣,你不能收。我認為你完全可以借此次藩鎮割據,處理一下這些大鄴最難處理的兵。我這裡有建議,但畢竟是自己作為懂兵之人的看法,從全局來看,或許未必合適,但我怕你不懂打仗和各地兵的特點,做了錯誤的選擇。」

  紙張本來就不多,崔季明字寫的蠅頭小字,更難辨認。

  殷胥掃了一眼上頭不過幾行是她交代自己,其他全都是關於山東局勢的建議,心中五味陳雜。

  「我認為,你應該派遣朝廷的軍隊,率先佔下太原、汴州與或許可能在反叛的幽州,佔住此最重要的三地,將養馬的主要地區納入懷中,就可先不必再動手了。山東這幾地的將領各有異心,李治平領著他們被反捅一刀的事已經有了,不會再有人妄圖聯合他們了。而後朝廷再發諭旨,當真命幾位將領為朝廷承認的節度使——」

  崔季明心中已經在這幾個月各地聯兵的過程中,意識到了中原地區的部隊到底是怎樣的。

  說好聽的叫做驕兵。

  說不好聽的就是兵匪!

  就是在各軍主將和賀拔慶元不斷殺雞儆猴,警告他們的情況下,仍然有小部分地方軍溜出軍營搶糧食、女人!崔季明從小生活在在軍紀嚴格到變態的涼州大營,對於這種行為簡直是……目瞪口呆。

  她漸漸也從賀拔慶元口中知道了這些中原驕兵的更多事情。

  崔季明很明白,他們之所以能夠跟隨主將揭竿而起,割據一方,是以為自己能夠打到長安城去,能做個一時梟雄,搶了洛陽再橫掃長安。

  但不論是大鄴,還是這些節度使,都知道他們不可能有能力打到長安去的。

  聯合不了,馬場被佔,軍餉不滿。

  這樣是不可能推翻朝廷的。

  但是他們也貪心,他們就是想不斷的和朝廷軍衝突,得到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

  比如曾經隨著家族衰落的郡望實權,比如能夠自治一方的兵權管理權。

  他們想得到的東西,大鄴先給便是了。

  朝廷可以以文書立了幾項舊規矩。

  比如這些割據的藩鎮所有徵收的賦稅,不用說估計也會自己截留。不過就算在此之前,也都是只向朝廷繳納一半,如此朝廷就不要。

  而朝廷不會給各節度使提供一分錢的軍餉,各州節度使有自行全權掌控內境生殺的大權。

  還有些,比如不許稱王稱帝,不許子嗣繼承節度使之位,不可隨意派兵出境。一旦被發現,朝廷會立刻還擊。

  這一條,就是表明大鄴沒有任何想用這些藩鎮的想法,打仗了也不用你們幫忙,你們只要出境了就把你當作敵人。想要靠幫朝廷撈軍功,成為受到朝廷倚重的地方重臣,更加一步步合理化?這是想也別想的事情。

  你只要混吃等死,什麼也別想多幹。

  佔據太原就有了馬場,佔據幽州避免它們和外敵勾連,佔據汴州掌握著河道,除了萊、密、棣三州是產鹽重地,大鄴有了山東河北地區最有價值的幾樣東西。

  而如今隴右道回歸後,有西北十幾地的產鹽州縣,少了這三州雖有損失,卻也不會影響根本。

  而當發現自己沒法攻向長安盡享富貴時,那些驕兵,自然會把這個火氣發到頂頭上司的那幾位節度使身上。聽賀拔公講過,自前朝,中原地區驕兵反殺將領,重新立主的事情就司空見慣。而崔季明記得直到歷史上的宋朝,中原的兵都以冒進膽大而著稱,顯然如今也不會安生的。

  「若能讓他們內順朝廷,封死幾處藩鎮的去路,就像是十幾條蠱蟲一時無法反噬原主,只得互相撕咬。一開始的就是會下士殺將,估摸著在頭一年,就有一半的節度使死在下頭人的手中。我認為,或許出士子也自詡高貴的中原幾大世家,都會因為藩鎮內和驕兵的鬥爭,而從雲端掉落。真正掌權的,逐漸會變成地方領兵的豪強和小部分殘留的世家。等到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可能會謀求合作,或可能會內鬥不止,畢竟朝廷封死了對外的出路,他們只有這兩種選擇。」

  若謀求合作,便從中破壞。

  若內鬥不止,便冷眼放任。

  「可能過了兩三年,甚至更長時間,山東河朔內部,蠱蟲互相吞噬,僅剩下最強大的一兩條,屆時你手中也該有能養兵的財力,有足夠的兵源,可以對他們出手了。由於藩鎮的治理能力加上連年混戰,實力很難再和朝廷相提並論,絞殺或釋兵權,只看你的手段了。」

  殷胥愣愣的望著信件。

  她幫他在最難處理的事情上想好了對策。

  陸雙說她醒來就問過他,此信也就是她醒來沒有多久就立刻寫出來的麼?

  殷胥手扶在胸口,只覺得裡頭沉甸甸的。他不知道是該敬佩她,亦或是心疼她……

  「至於南方的藩鎮。提前佔下蜀地絕對是最明智的做法。長江縱然是天險,卻並不是無法攻克的。只是如今的大鄴的水軍名存實亡,留有的船隻基本都是用於運送軍糧。就以現在水師之力,很難攻下江南。甚至連攻下江寧、建康、蘇州都是難事。」

  「我不建議打,準確來說。我認為大鄴如今的勢力,對內境的哪一個方向開戰,都是在內耗。甚少有一國只是因為戰敗而滅亡,根本原因都是財政無力,財政無力,再隨意加上一兩條變數,這才是絕大多數滅國的原因。我建議在巢湖、荊州兩地屯水軍,在長江沿岸設立大型的碼頭,扶持重鎮或州縣。」

  殷胥就算是透過這些潦草歪扭的自己,也能感受到遠在千里之外崔季明心中的冷靜。

  他若是將天下大小事務擺在心裡,她便是對於大鄴的各地兵力瞭如指掌。

  賀拔慶元的言傳身教,給了她旁人難及的開闊視野。

  「以北攻南,馬匹是最佔優勢的。我建議建造能夠運送馬匹的船隻,能在登陸後迅速攻破各地,也能加快收復的速度。而對方能屯水軍的位置,必定是太湖和鄱陽湖,不知道如今北機能夠滲透到哪裡,若如今開始安插細作至兩湖周邊,便可對對方水軍的實力瞭如指掌。」

  「我不知如今大鄴水軍的船隻具體能到什麼地步,若能夠有更好的大船,從鹽城渡海南下,繞行長江,攻取建康,兩側夾擊,也是個很好的策略。只是建康也位於一江入海之地,若是船力不夠,會無法逆水進入江口,就如同送命了,望三思。」

  她說的很謹慎,或許是覺得他已經是皇帝,她的一條建議牽扯的勢力太多,不敢妄言。

  殷胥只覺得她幾張紙,將四周看起來風聲鶴唳的困難局勢,說的實在透徹。天下一切都有機可乘,他也並非要硬磕,要賭上命重創他人。他不該過早的把自己放在拚死一搏的弱者位置,對方也有很多可以讓他抓住的破綻。

  她提供了幾乎讓他心頭豁然開朗的分析。

  殷胥心中忍不住感慨。就算是有一天崔季明說自己撒手不想管事,殷胥也不能放她去在家閒賦,他作為皇帝,缺不了崔季明這樣的重臣。

  他不能讓她每日這樣小心翼翼的,為了仕途甚至不得不假死,連姓氏都拋棄。

  他或許不是萬能的,但也能改變很多事情了。

  殷胥翻過信的反面看去。

  「其實我只想說,你不要在意外頭對你的評價。作為從軍中郎或者是臣子之一,我該提醒你什麼是對的,該規勸你的行為,也像他們一樣講一堆道理。但作為……崔三,不論天下道義如何,我都會站在你這邊。道義、規勸,有的是那些無關緊要的外人會說給你,而我只想不論對錯,甚至可以說盲目可笑的支持你。」

  殷胥只感覺眼眶再度發燙。

  「每個月,無論如何我都會給你送信去,你也帶個北機的信物給我,好讓我把信可以給你的人。但是怕是你的回信未必能收得到,畢竟未來一段時間,我要去很多地方。」

  她頓了一行空白。

  「阿九。如果能見你就好了,我真的很想你。」

  三四張信紙,絕大半說的都與他們二人無關。

  她只在最後,說了一兩句心意。

  她一向如此,不肯多說兩句。

  他也因這些話太少,恨不得將每個字裝進匣內收藏。

  殷胥的手指撫過那一行字,炭條的痕跡被抹在了他指尖,他好似能感受到上頭炭條被燒製時的滾燙溫度。

  忍不住喃喃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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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下了一整夜的暴雨,到第二日午後方停,天未來得及放晴,有一種潮濕卻舒適的微涼。崔式走進內書房,看著機樞院的監造大臣,拿來了如今最新的地圖,大鄴的版圖不再是同一種顏色,山東河朔與南方,被用各色的綢布剪裁縫合,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繡工趕得太急,拼貼出的南地與河朔有著凹凸不平的起伏。

  崔式看著一波大臣剛剛從內書房離開,丘歸和耐冬正在將地圖重新在地上展平。

  崔式對著桌案後那個比他家丫頭還小半歲的聖人行了禮,道:「昨夜聽聞崔舍人與我講了,聖人是決意要改今年的制科?打算幾月開?」

  殷胥身上還披著罩衣。

  崔式原先是準備晌午進宮,到了中宮,才有黃門來報,說是聖人發熱病倒了。他便回到了禮部繼續坐班,卻不料剛到了下午,又有黃門來請。

  崔式抬頭看著殷胥面上還有些不正常的泛紅,顯然發熱還未完全退下,但卻神采奕奕顯得很高興。

  崔式道:「聖人要崔舍人傳話來,要臣注重身體,卻對自己如此苛責麼?發熱不是小事,臣可以明日再來,還望聖人早早歇下才是。」

  殷胥擺了擺手:「朕服過藥了,早些時候確實是起不來,如今已經好了大半。放心,與你談罷,我便去歇了。」

  崔式道:「是發生了什麼好事麼?只感覺聖人與前幾日不大一樣了。」

  殷胥看著丘歸與耐冬合上門退下去,垂了垂眼,復望向崔式:「朕知曉了。」

  崔式一愣:「何事?」

  殷胥:「崔季明還活著,她寫信給我了。若是算來,應該醒了有五六日了。」

  崔式心頭猛跳,躬下身去行禮:「臣無意欺君,只是——」

  崔季明會直接寫信給聖人?!他這個當爹的都還沒收到信,只是知道她好好的而已!

  反了天了吧!

  殷胥:「我知曉。李治平會攻擊她的身份,她沒法再用那個身份回來了。」

  崔式抬起臉來:臥槽你有什麼不知道的啊?!

  他面上淡定,心裡頭簡直想法已經飛天了。

  崔季明不給爹寫信,就給自己的緋聞男友寫信,這是什麼?!這還特麼用說麼?!

  外頭傳言崔季明多次出入內宮,他還不信呢,然而聖人現在都知道……知道崔三的性別了!這還用說什麼嗎?!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崔式覺得氣的臉都麻了,他半晌才開口:「臣斗膽問聖人一句,三郎多次出入內宮,可是……事實?!」

  殷胥坐在桌案後,他覺得自己臉騰地就紅了。

  那不是別人問啊,是三郎的爹,是老岳父啊!

  崔式的目光簡直像是能殺人,一副「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的神情。

  殷胥暗自嚥了嚥口水,覺得不能不說。

  這事兒顯然就是崔式不知曉他們二人身份,把他當要防著的外人才有的結果。岳父,也算自己多個家人,反正他現在是聖人,崔式不能剁了他,三郎又遠在外地,他也沒法衝過去叫他們倆不可再相見吧。

  這樣一想,殷胥放下心來,道:「她確實在宮內宿過幾次。」

  崔式覺得自己心裡罵了一句「驢她娘的蛋」,這五個字兒強憋在他五姓之身高貴的口中沒毀了形象,咧了個讓殷胥汗毛直立的笑容:「聖人不覺得太荒唐了麼。我家三娘年紀小不懂事,此事做的實在不妥。」

  殷胥心道:她還不懂事兒?你還想讓她怎麼懂?

  他清了清嗓子,盡力平穩語氣道:「我與……季明是真心的。」

  崔式:我特麼管你真不真心——我現在要氣到變形了好伐!

  崔式覺得自己聲音都透著寒意:「那幾次聖人將她留在內書房,也是為了私下的事務?」

  殷胥想著自己在她走之前,堵到書架內也不許她離開,非要某人解了衣衫的荒唐事,臉立馬燒了起來,結結巴巴道:「自然是商議行軍之事,我、我想讓季明調查一下朝廷聯軍內部,有沒有、有沒有什麼隱患。」

  崔式看著殷胥像是高燒不止的臉,心簡直像是被從城牆上扔下來的新鮮豬腰子,啪嘰一聲碎的撿都撿不起來。

  好啊,瞞著阿耶就像瞞著外人一樣。

  好啊,私定終身都訂到宮中去了。

  殷胥看著崔式面上笑的春風拂面,心中更有些不安,撐著桌沿起身:「我們總是定不下來,也沒想好未來。或許因為這個,三郎才不敢與您講。」

  崔式笑的如沐春光:「她也該沒這個膽子。畢竟不是你們想不好未來,就是沒未來。崔家從未想過養個皇后出來。呵,您要說什麼妃嬪,那這制科改制的事兒,聖人您愛找誰辦找誰辦去吧。」

  殷胥:「不、不會。我自然不可能——」

  崔式笑:「聖人若是想趁著她連崔姓都沒了的機會,打算將她帶入宮去,那也別怪她一輩子不回長安!她若是不想成婚,誰也逼不了她。」

  崔式的樣子簡直戒備到,有誰膽敢使崔季明不如意,他第一個拔刀衝上去。

  殷胥無言。他此時才發現,或許崔季明身邊有很多人知曉了她的身份,有的是她的家人,有的是毫不相關的人。然而,絕大多數人不約而同的將這個真相當成了絕對要守護的秘密,夢寐不敢言,在她的身邊時刻保持著警惕,替她擋著前行時暴露的後背,生怕有人借此為刀刺向她身後。

  殷胥更明白,天下有很多人都會傷到她或傷害到她,這片土地上許多男人女人都對女人慣常抱有的輕視。她實際說來,如今也未必立下了多麼令人敬仰的軍功,未必用話語收復了多少人心,但就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歧視、陰謀或惡意的天下,卻不止一個人選擇了以沉默來保護她。

  這些小小的事情,這時候崔式警戒的神情,是崔季明前世為一方將領,功成名就時,外人所看不到的。但就是這些或許沒有殊死抗爭、也沒有熱血沸騰的細小善意,也才真正造就了崔季明。

  她或許也能感覺到,心裡曾默默的感謝這些人。

  或許也是因此,她才不論前世抑或此生的艱難困境中,對這個天下一直抱有信心。

  殷胥只覺得心頭一陣柔軟,道:「式公不必多想。我也不會逼她,我也無比希望她能好,希望像她這樣的人,替我守護大鄴的江山。」

  崔式盯緊他不言。

  殷胥:「她必須要立在朝堂上,否則是我,也是大鄴的損失。」

  他說著,將手頭一大摞文書捲軸往前推了推:「季明之事,還可以再議。制科一事卻等不得了,朕想把往前參加了十年期間全部常科,卻一直沒得進士的名單整理出來,恩賜功名,然後讓他們參與吏部的考核,看看能安插到哪裡去。」

  崔式沉默了半晌,往前走了一步,道:「這也是個辦法,先帝與顯宗登基時都有過恩科,賜予功名,雖然其中淘出來可用人才不過三成,卻也是讓外頭知曉聖人注重科考。」

  他一面與殷胥議政,心裡想的卻全是——等回了家就寄信出去!看他怎麼收拾這丫頭!

  而在千里之外的山東,朝廷的大軍退在汴州,康迦衛被朝廷繼續任命領軍中原,還不得退回涼州去。他這輩子沒打過這麼憋屈的仗,賀拔慶元的屍身經過他們營中時,連帶他在內的一群老爺們掩面而泣。

  聽聞小皇帝為賀拔慶元追贈太師,謚號忠武,又廢朝五日,命群臣悼念,親臨安福門為其送葬,親寫謚表。

  這算是能給予的最後安慰。

  康迦衛甚至想著要是肅宗早死幾年,小皇帝未必會讓賀拔公下獄,也未必會真的削他兵權。但斯人已逝,這些事情已經無法再說。賀拔公最早的一代兵將弟子,都已經四十多歲,遍佈天下,不知道聽聞這消息,有多少人涕淚橫流。

  大營駐紮在汴州城外,將士不允隨意進城,縱然朝廷聯軍被分裂,退至此地,卻仍然恪守著軍規。

  康迦衛坐在營中,看著朝廷來的密信,決定何時動身攻太原時,卻忽地有兵來報,說是外頭來了位……王爺。

  王爺?!

  這兒還能有什麼王爺?

  而此時在營外,兆跳下了牛車,回頭用方言道:「送到這裡就是了。阿伯,我不建議你再回去了。咱們一路來著的時候,四處都在打仗,回去如此路途遙遠,也是受苦。」

  那阿伯正是幾個月前救下兆的村人。

  如今老牛身後的板車上,還坐著兩三個孫兒。

  老伯道:「往汴州奔來的不止我們這些農戶,他們這些年紀小的可以在汴州租地,我卻離不開過了幾十年的老地方。再打仗,只要天還下雨,地能種菜,怎樣也都餓不死的。真要是路上老死了,那就當是命啦。」

  兆心中不忍,卻沒說什麼。

  前幾個月,他幾乎是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受傷太重,村鎮的郎中醫術基本跟跳大神也差不了多少,他是靠年輕硬生生挺過去的,恢復的卻也極慢。他本來作為王爺,身上自然不會帶錢,那日也是恰巧,帶了幾顆賞下人的金瓜子。

  他一開始藏在身上沒有拿出來,怕的就是這些村人拿了錢再殺他。

  卻不料他表示自己身無分文,老伯顯然也覺得自己撿了個麻煩,卻似乎可憐他離死不遠,唉聲嘆氣的卻也讓他留了下來。甚至還叨唸著說什麼,能活幾天是幾天,死了就拿草蓆裹了扔出去吧。

  罵罵咧咧,卻也沒給他少吃少喝。

  而兆也強撐著活了下來。

  他什麼也不會做,連土話也不會說幾句,剛下地的時候,想去幫個忙,卻被老伯一家子嫌棄的要死。他半夜想出來幫人家洗洗東西或者是擔兩桶水,卻弄得一團亂七八糟,逼的老伯的兒媳唉聲嘆氣的出來把越洗越髒的衣裳,重新敲打洗淨。

  從那之後,就為了防止兆這種瞎熱心幫倒忙,等他睡了之後,都有人找個木桿子把他的門給頂上,省的他閒著沒事兒睡著又出來折騰。

  兆也逐漸接受,自己對人家而言幾乎一無用處。

  老伯也沒想著他能有什麼用,一碗飯一雙筷子,他們也不覺得能有多大負擔。

  村內郎中都是七舅老爺的妹夫這種親戚,也沒要什麼錢,只拿了半筐桃權當是藥費了。

  兆在這裡,完全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叛軍攻打到了哪裡,如同隔絕開的另一片天地。然而就像是魚台鎮很快遭到了叛軍的侵佔,這個位於魚台和沛縣之間的村落,也沒能夠倖免。

  老伯帶著一家子人往西逃走,走到哪裡,便聽著哪裡自封節度使獨立出來,甚至給自己取了藩鎮名稱。那時候兆也開始漸漸恢復了,他對於行歸於周和山東地區都相當熟悉,聽著一個個他能報出出身家世、擁兵多少的地方將領獨立,心中也愈發震驚。

  他拜託老伯的兒媳將自己本來的衣裳縫好,穿著那套看起來也勉強算富貴人家的衣裳,到宋州的質庫去換錢。金瓜子因為體積小,所以上頭沒什麼朝廷的印記,雖然被剋扣了最少三成,但畢竟還是能換到了市面上流通的銅錢。

  幾顆金瓜子換到的錢,已經比老伯一家三年的收成還多,然而卻租不到一艘船。

  從宋州順運河至汴州的計劃,因戰亂時期船資的飛漲而不得不放棄,一家人只能徒步,帶著老牛和家當,沿河往汴州趕去。

  靠河有不少繁華縣鎮,兆所聽到的消息,也越來越準確。

  比如叛軍早早失了兗州,比如賀拔慶元戰死,比如朝廷聯軍中大同軍與橫野軍叛變,比如兗州如今又在誰手裡、鄆州如今又在誰手裡,叛軍主將楊讓自殺,等等。

  一切都在向他昭告,叛軍已然名存實亡,如今不再是朝廷對叛軍的交鋒,而是無數勢力在山東河朔一帶糾纏。大軍的作戰幾乎沒有,而幾百人掠奪村鎮,逼繳軍餉的事情卻層出不窮,各個州縣,只要是有石頭建築有街道的地方,便有大大小小的私兵爭奪。

  戰爭就像是木炭堆下的暗火,燒遍了所有有人的地方。

  兆愈發懷疑自己。從說要南地並立,到如今山東藩鎮割據。其中有多少,是與他有關的。難道如今天下這樣子,他就不用負責人麼?

  他甚至覺得,殷姓宗族之中,曆數百年,最使得祖上蒙羞的便是他了。

  他竟還苟活著。

  他存活於世,還能做些什麼?兆自己也想知道,也想去證明。

  一路上,聽聞大軍撤回汴州,如今汴州還在朝廷管轄之內,他也覺得自己帶著他們往汴州逃,算是明智之舉。

  然而,幾次遭遇私兵,銀錢家當被掠,老伯的兒子兒媳被殺,待他們真的來到汴州時,老牛艱難拉動的板車上,只剩下老伯、兆和幾個孫兒了。

  兆站在軍營門口,看著穿著明光甲主將模樣的男子正朝營外走來。

  老伯卻甩了甩鞭,讓牛車帶著他和幾個孫兒朝反方向而去。

  兆猛地回過頭來:「阿伯,你再稍等一下,我叫那將軍拿些銀錢給你們——」

  老伯坐在板車上,卻擺了擺手:「不必了。我們一家人最遠只到過沛縣,你能帶著來到汴州,又將自己的金子拿出來用,已經算是恩惠了。再說你們那些將軍拿出來的金子,我也沒地兒去兌成銅板。我先去汴州內,看看能不能給幾個孫兒找到吃飯的活計了。」

  康迦衛大步走出來的時候,就看著一個穿著草鞋麻衣的青年站在軍營外。

  明明是普通農家人打扮,康迦衛一打眼,也算是知曉為何營兵急忙來報。貴家出身之人,慣常挺直了脊背,毫不畏懼的站立,好似沒誰敢羞辱他一般。

  康迦衛走過去,便見到那青年微微躬身行禮:「不知將軍名姓,還望包涵。永、庶民兆,前來想要協助將軍。」

  康迦衛聽著那幾乎一點地方口音也沒有的洛陽正音,懵了一下:「兆?莫不是……永王殿下?不是說你死在了戰場上麼?」

  兆伸手,將時時刻刻貼身藏著的令牌遞上,冷靜道:「既然朝廷已經廢我永王稱號,我便不能再自稱本王了。到兗州不過幾日,便被叛軍囚禁在兗州府內,後逃脫兗州時,落入圈套,險些喪命。」

  康迦衛只要打眼一看,也知曉那是先帝給各個王爺鑄造的令牌,心中驚愕,面上卻強裝淡定道:「先進營,臣即刻寫信遞回長安。」

  兆點了點頭,背著手隨他走入軍營,忽地道:「將軍看口音和鎧甲,都像是涼州大營出身,可是康迦衛康將軍?」

  康迦衛回頭望了一眼青年沉著的目光,點頭道:「確實是。」

  兆道:「不知如今鄴兵是否摸清了各地叛軍的身份和兵力。我倒是知道一些,他們的詳細事情,在長安返信之前,可否讓我助將軍一臂之力。」

  康迦衛遲疑,他免不了要懷疑曾經被叛軍擁立的永王,卻不料又有一個營兵急急忙忙的跑來:「康將軍——康將軍!外頭又來了位王爺,看起來,比這個王爺還……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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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兆看著一行活像是撿破爛般的馬隊進入軍營。

  前頭馬上坐了個瘦長的姑娘,她裙腰別著兩把短刀,對康迦衛拱了拱手,出示了一塊玉珮。康迦衛瞭然,引著他們到主帳前:「我聽著前頭報,說來了位王爺。也真是一個個瞎說。」

  兆站在一旁,權當自己是背景一般掃向這老弱病殘的馬隊。

  阿穿往後頭掃了一眼,低聲笑道:「也是怪衛兵攔人,怎麼都不給我們通報,我們只得把睿王的名號搬出來。」

  康迦衛一愣:「睿王……」

  睿王等於前太子等於……

  阿穿說罷,她身後一匹馬上胳膊脖子上纏著布條,帶著斗笠的青年微微低頭,算是行禮。

  康迦衛簡直懵了,今兒是什麼天,他倒是聽過關於睿王出宮做遊俠的傳聞,居然還真的當上了風餐露宿跟流民沒差的遊俠啊。

  修啞著嗓子開口道:「康將軍不必在意。我既向朝廷認罪,又貶為庶民,如今在外行走,丟了命也沒甚麼人在意。更何況跟他們一行走來,我也丟不了命。此次來山東,也是聖人的意思。」

  兆驚愕的看向馬上那個男子。

  從帽簷下露出的半張側臉,看起來分明就是修。然而這說話的口氣,這性子,看起來卻……

  阿穿捏著信,剛要下馬對康迦衛說什麼,兆先邁出一步,道:「修?是你麼?」

  修驚得在馬上一僵,摘下斗笠呆呆的望向兆。

  就如同兆身在兗州也聽聞過修帶兵逼宮,大火燒宮城,先帝慘死的事情。

  修也從隻言片語中知曉了兆率叛軍攻向汴州,後死於戰線之上。

  然而如今卻都是一身平民打扮,站在各自眼前,竟一時覺得恍如隔世,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修怔怔才開口:「你居然還活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麼。」

  兆沉默了一下。

  修又道:「……我又有什麼臉說你,我自己做下的事也不比你好多少去。你不回長安?你活著也好,此事還是要報給胥的。」

  兆:「我不想回長安了。反正阿娘也不在,長安又沒有我能在的地方。如今我至少瞭解山東地區的兵力、郡望家族,想盡力……做點什麼。」

  康迦衛本還懷疑兆的身份,如今看著兩人相見,也不得不信真的有兩個落魄王爺都跑到汴州來了。

  阿穿在前頭翻了個白眼,道:「早幹嘛去了,如今仗都打起來,你的叛軍都已經在各地分立了,才覺得自己壞了事兒?」

  她跳下馬,對康迦衛道:「康將軍,這是到了洛陽的密信,滎陽附近鄭家有不軌之心,生怕出了意外,就由我們先遞過來了。」

  康迦衛瞥了一眼,上頭有朝廷的印痕,他對兆道:「抱歉,永王殿下既已被貶為庶民,您又曾率叛軍,臣等很難再相信。此事應有聖人定奪。更何況,殿下,你以為只有你瞭解山東地區麼?我們來打仗的,必定也是做足了功課。能使您不被收押不被砍頭而站在這裡的,不過是因為您的姓氏罷了。」

  兆臉色白了白。

  康迦衛抬手走進帳內,卻又退了出來,下定決心道:「您覺得自己還年輕是麼?崔家三郎算來應該與殿下同歲吧,她卻在這場戰役中帶兵幾千人,圍剿成武,滅了于仲世,然而就在您所謂從叛軍手中逃出來的路上,她帶兵死在了鄆州。」

  康迦衛說罷,只覺得乾涸了許久的眼眶愈發痠疼道:「殿下,天下有多少年輕人,弱冠之年,已經成就一方霸業。而您回想一下,您都做了些什麼!您怕是連戰場都沒上過一次罷!」

  他說話堪稱擲地有聲,將兩個青年人震在原地。

  修滿腦子都是……崔季明死了?

  兆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康迦衛擺手:「帶殿下去帳內休息,不可隨意在軍營內走動。」

  兩個衛兵架住了兆的胳膊,拖著他往營內走去。

  兆回頭朝修喊道:「你要去哪裡?!離開了長安你要去哪裡?!」

  曾經沒少鬥嘴、不合卻也曾一起讀書玩耍的兩兄弟,只來得及匆匆過面,幾句對話。

  修開口:「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到處去看看。」

  他還沒來的說完話,就聽著一聲哭嚎,阿穿撲向了康迦衛:「你說三郎死了?!你說我家三郎……戰死了?!」

  話被打斷,兆已經被衛兵拖得遠了。

  修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就聽著身後老秦也在喊:「扶我下馬!林修!扶我下馬!姓康的,這話不可亂說,我徒兒武藝高超……怎麼可能?!」

  修站在營中,聽著老秦滿面不可置信的敲著銅杖,阿穿是當真掩面嚎啕大哭,心中更生茫然……

  這世間變得太多了。

  旅途的終點成了混戰的戰場,行路上有太多他不忍直視的人與事,兄弟各自分離地位截然不同,昔日的玩伴成了屍骨。

  短短半年,山河分割,故人別離。

  他甚至忍不住想,難道世事就是如此麼,迎接著無數來不及感慨的變故兜頭砸來。

  他低下頭,想將癱坐在地上的阿穿拽起來,她撲進他懷裡,哭的不斷抽噎,修只得笨拙撫著她脊背安慰。

  康迦衛掃了他們一眼,竟此刻才知道崔季明一人身死,居然也會有如此多的人為她不公感慨,他心中稍稍得了一點無濟於事的安慰,向諸人行禮,走入了軍帳之中。

  **

  建康湖內一座船舫之上。

  外頭驟雨急降,跟天上掉黃豆似的劈裡啪啦砸在雨棚上,打的裡頭一陣細細密密亂響,就這樣的天兒,歌也沒法唱,琵琶彈起來,大珠小珠全跟水珠子的動靜混到一起,兩個年輕娘子只得穿著軟底的錦緞鞋,在地毯中央跳舞。

  偏生癱在榻上的那位英俊年輕人,眼見著抱著罈子眯倒過去,她們二人只要靜悄悄的一停,他就跟讓人一巴掌打醒似的,從榻上彈起來:「我沒睡,沒睡。不許停!」

  兩個娘子扁了扁嘴,小的那個才十二,大的也不過十四五,年輕人上了船,感慨的第一句便是:「這行業怎麼年齡層次越來越低了。」

  誰也沒聽懂,面面相覷。只是年輕人塞了幾片金葉子到大點的那娘子衣領裡,順手拍了拍:「包船。想來這豪雨,你們生意也差,多給幾個子,明天就當放個假。哎,你說你吃什麼長大,小小年紀,胸這麼大!」

  兩個娘子看著金葉子,高興的原地一陣亂蹦跶。如今蓄家伎成風,顯然這些姑娘們也是遭遇了淡季。她們跑進船,讓兩個老的眼睛都瞪不開的樂師吹起了蘆笙,在吹了上氣沒下氣的動靜裡,把那年輕人夾到二樓去。

  船舫很小,二樓的地板咯吱亂響。

  有錢就是大爺,更何況這麼好看的大爺職業生涯三十年都未必能遇見一回。這年輕人一身麻布短打,腳踏草鞋,帶著斗笠和蓑衣,甚至還拿著裹著布條的一人多高的燒火棍子。兩個小娘子也不甚在意,只要身上沒蝨子,別一搓一層油灰,看起來多土都無所謂。

  年輕人還沒來得及說幾句,兩個娘子便挽著他胳膊,笑嘻嘻的問:「你不是漢人吧!我看你面相像波斯人——他們都說波斯人眼睛大的跟琉璃球似的,你也差不多!哎呀你頭髮也是捲的——這是什麼?原來你們波斯男人也打耳洞呀!這耳環可真大,是青銅的麼?你也不嫌沉呀!」

  兩個小娘子都是最活潑好動的年紀,嘰嘰喳喳嘴上不停,合上門跨幾步,就把崔季明按倒在了床榻上。若說大點兒的還知羞,小的那個簡直就是跟玩過家家一樣爽利,三兩下眼見著急就能把自己扒光,崔季明眼睛都直了,伸手就去拔刀。

  嗆的一聲冷響,十二歲那個小娘子嚇得往榻邊躲,看著長刀的寒光,驚恐的往後縮去,一個沒在意,從榻上掉下來摔了個倒栽蔥。

  她們這才發現,年輕人手裡的燒火棍,是一把長的嚇人的刀。

  大娘子見過場面,連忙笑道:「呀!是南矛刀!原來是個兵郎!可別嚇我們這些連菜刀都拎不動的!」

  崔季明也是本來想去扶那小娘子,沒趕上。她聽了被叫做南矛刀,臉上冷了下來,卻抓住那木棍一樣的刀鞘,看也不看,分毫不差的插回了窄窄一線的刀口內,將刀橫在腿上:「不用你們伺候,這下雨天要不唱歌,要不跳舞。」

  看著那個腦袋著地的小娘子一邊穿衣裳一邊含淚,有點懼怕。

  崔季明無奈只得擠出了自認最能撩人的笑,果真那小娘子呆了呆,面上浮起笑,從地上爬起來,站在地毯上跳些已經爛大街的胡旋。跳舞顯然不是她們的強項,崔季明也不在乎,她最善誇人,一陣讚賞,兩個娘子跳得愈發起勁。崔季明走過去,分別拉開旁邊三個方向的三扇窗戶,任憑潲雨進來,浸濕地毯。兩個娘子想抱怨,崔季明又從懷裡扔了片金葉子到地上:「憑欄臥聽風吹雨,我喜歡這情調。」

  小娘子連忙把金葉子撿起來塞到裙腰裡,笑道:「奴也喜歡。」

  崔季明抓著旁邊的酒罈抱緊懷裡,拋起煮豆子扔進嘴裡,時不時不留痕跡的朝三面窗外望去。

  她忽地開口說道:「我吳語說的可還好?」

  小娘子捂著嘴嘻嘻笑起來:「莫不是外頭來的郎君,跟本地的婆娘學的?就算是江東,男人說話也不會像女人那樣拖音!倒是也沒錯,就是一聽——不像個男人!」

  崔季明撓頭,無奈崔式都不大說吳語,她從小學正音,吳語還是後來跟常年待在建康的舒窈、妙儀所學,難免像女孩子。

  崔季明只得將音節縮短,再說幾句,兩個娘子吃吃笑著才點了頭。

  她本來以為,湖雖大,等上一兩個時辰也能等到,卻不料一等就是將近三個時辰,兩個娘子早就跳不動,坐在一旁矮凳上,吃著下頭也不吹蘆笙的兩個老太給煮的餛飩,問崔季明:「還不靠岸?」

  崔季明嗅了嗅餛飩的香味,強忍著餓,道:「先不靠岸。我這還想感受一下雨夜的湖中呢。……餛飩有沒有多煮的?」

  小娘子笑嗔道:「就多剩幾個了,你好歹也是為有錢的主,就跟我們一道吃食?剩幾個悶在鍋裡,晚就爛了,我去給你盛吧。」

  她打著傘就要推開門下樓,回頭眨了眨眼睛道:「不問你要錢,幾個餛飩,權當白送。還望郎君可別忘了人。」

  崔季明連忙笑:「忘不了忘不了!」

  只是當那小娘子剛把餛飩端上來,卻看著崔季明手持棍一般的長刀,半個身子探出窗去,隔著雨簾朝外望。遠處,她等待了幾乎一整天的船隻,終於出現在了湖面上。

  果然,當年的凍災大雪擋不住,如今的暴雨依然擋不住。

  更重要的是,縱然他們知道她背叛了行歸於周,或許朝廷也知道他們如何會面,卻仍然選擇了舊的方式。

  一是如今流民、時疫與動亂圍繞著整個江東,建康為防傷寒傳染,城門緊閉只進糧不進人了,他們也不會覺得朝廷會派人來。

  二就是因為行歸於周內部的互不信任。李治平不信任他們,他們也不可能信任李治平,不論找哪裡的宅子,都有可能旁邊埋伏。而船上只要提前檢查過沒有多的人,誰都不帶侍衛上去,湖內航行著也不可能埋伏。

  崔季明大喜,道:「不若往湖心島靠一靠?原來下雨天湖上賞景的也不只有我。」

  小娘子塞了碗給他:「可別,那一看就是達官貴人的船,靠的太近,上岸就有人盯著咱們了。」

  崔季明笑:「不必靠太近。」

  她說罷喝了兩口餛飩,燙的渾身都有了力氣,船靠近了一些,湖面上仍有一段距離。崔季明沒有撐傘,穿著斗笠跑下樓去,兩個娘子也跟著持傘跑出來,她們倆心裡突突的跳著,也感覺出來,怕是這郎君不是來買樂子,而是來幹事兒的!

  果不其然,崔季明解掉蓑衣,跳下船去,一隻手扒在船沿,另一隻手伸手去搆船內的長刀。十四五歲的那娘子跪在船內,連忙把刀遞給她,崔季明接過,她卻沒鬆手,拿著傘道:「我叫春杏!」

  崔季明摘了斗笠,半個身子在水裡,被兜頭大雨打的前額的髮都貼在臉上,呆了一下:「哈?」

  春杏緊張道:「郎君姓甚名甚?是哪裡人!」

  崔季明笑了,春杏臉上更紅,神色焦急。

  崔季明道:「你這是圖我錢財,還是圖色?」

  春杏咬唇大膽道:「都圖!」

  崔季明扒著船沿哈哈大笑:「你湊近點,我告訴你!」

  春杏側耳貼近,崔季明抬頭極快的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她滿面呆滯,鬆開手來,崔季明卻反手將長刀別在身後,大笑著在船底一蹬,翻身如同遊魚似的竄進水中。

  春杏手一鬆,油紙傘也掉進水裡,淋了一臉一身的雨。

  後頭那個小娘子不顧著給她打散,跺著腳喊道:「我還沒說呢!我還沒說呢!我叫青桃啊!也親親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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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章

  雨水在水面上打出無數的大小漣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陣風去,雨瓢潑澆下,湖水如同是積蓄在鼓面上隨鼓聲跳動一般。若在往日,誰若是在水中游著,天光黯淡也能遠遠的看見弧形的水波和腦袋,而如今雨水卻將一切痕跡抹殺。

  誰也沒有發現,有人在船一側的欄杆下,繫有長長一截粗麻繩,一端垂入水中。

  船航行著,麻繩的一端在船邊水波中飄蕩著,忽然一隻細手從水中深處,抓住那麻繩。水下一個隱隱的人形,貼著船邊,被雕花的凸出船舷恰好擋住了身影,她將面露出水,躺在水裡,一手抓著麻繩,好似休憩一般躺在水中,順水而行。

  不一會兒,似乎有人站在船邊,看了一眼麻繩,依靠著欄杆用杯子在欄杆上敲著什麼。

  崔季明凝神細聽,數著次數,那人敲完便離開,來來往往不少人經過這裡,只因掛著竹簾遮擋雨水,誰也沒有往外看。

  崔季明也在等,有些人站在船內迴廊上議事,各地口音都有,崔季明側耳聽道:

  「李公此舉,未免將我們都綁死了。」

  「但話也在情理之中。朝廷看著是縮手縮腳,一旦出兵打山東便是幾個月就打到了兗州內,若不是李公計謀,再加上……又有變故,山東一地就算白經營了。不敢小看那小皇帝啊。」

  「我怕的是李治平集結了所謂南朝廷,還對我們下手,把我們當作牛馬驅使著去跟北邊朝廷打。」

  「要不然等朝廷南下,咱們若不能合併,來回不能聯軍,也是早晚被一個個弄死的命!如今荊州之地,我可沒打算三五年就讓出去!」

  崔季明聽著他們在討論是否該聯合,聯合又會不會被李治平暗算,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垂下眼去靜靜躺在水中。

  似乎又來了幾個人商議道:

  「讓姓李的當皇帝,有這麼好的事兒?」

  「他不也沒說當皇帝,要是能像往常一樣在建康立個朝廷,無君有臣,如以前一般,將事兒到這裡來商量就好了。」

  不知是誰冷笑了一下:「當是以前一樣,就那麼點兒可商量的事兒麼?要是真劃南而治,賦稅、統兵、律法哪個不要商議。估計需要呈上來的事情比北邊朝廷上的還多,還都一個個叫人投籌?大家各自手裡有了兵,會能服誰!」

  幾人一陣沉默,不知誰先開了口:「也不能這麼說,要是稅收不繳,自管兵力,只是在建康謀劃聯兵,我倒覺得也還可以接受。」

  「李公也不是沒貢獻,南矛刀的製法,如今新陣的推廣,不都與他有關麼。若是咱們也能聯兵作戰,朝廷是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長江的!」

  「就是就是。」又有人接上話來,剛剛那個冷笑的人哼哼了兩聲不再說話。

  卻忽的聽見湖心島上的寺塔內,鐘聲響了起來。

  船上的人誰也沒有在意,畢竟每隔一個時辰響一次鐘,常年待在建康更是早早習慣了,崔季明卻睜開眼來,她一隻手伸出去攀住了船舷,只等著最後一聲鐘響,她在水中拔出了長刀,抬手看也不看,順著欄杆下的縫隙,朝著說話聲傳來的方向劈去!

  刀再快,劈向骨肉也難免遭到了些阻礙,崔季明拔刀,翻身上船的同時,那些遲了半秒的慘叫聲才尖銳的傳來。崔季明已經帶著一身水花,輕輕巧巧的躍到了船上,如同從水裡撈上來的長毛狗,甩了甩頭髮,於此同時,也拔刀向剛剛幾個討論之人殺去!

  先於他們倒下的,是鬆手後掉落的金盃,不少酒灑在崔季明腳邊。

  她沒看自己一刀的成果,或許也是下定決心不去看,卻聽著與此同時,二層也傳來了哀嚎尖叫聲,整艘船上瞬間慌亂了起來。

  大鄴男子基本都有佩刀,其中或許也混有一些世家中的護衛,不少人朝此方向衝來,拔刀的聲音響成一片。崔季明忍不住冷笑,多少刀劍下她都活下來了,還差這些把佩刀當裝飾的世家貴人?

  她以刀劈開了遮雨的竹簾,草鞋踩在欄杆上,一隻手提到,一隻手維持著平衡,站在欄杆上往前走了幾步。

  幾個衝到這邊來的佩刀男子看見崔季明,大喝一聲:「有賊人!」

  崔季明忽地開口用正音道:「原來我算作賊人了?」

  她說著,抱住欄杆上擋在眼前的廊柱,往前蕩了蕩,踏到前面一段欄杆上去,穩穩的蹲在上頭,持刀笑道:「這才個把月,怎的就不認人了呢?」

  一群湧來的人,圍著崔季明空成了一個半圓,橫著刀死死地盯著她,不知道誰先從牙縫裡崩出幾個字來:「崔季明!」

  崔季明握住刀柄,將長刀劃出一個圓弧:「誰?我不知道啊?你們該吃該喝啊,我主要找李治平,誰攔我,我殺誰就是。」

  前頭橫刀的,好像是黃姓之人,怒斥道:「你居然還敢來建康!」

  後頭卻又想起了竊竊私語:「李治平不是說他死在鄆州了麼!他都活著,是不是賀拔慶元死了一事也是造假!」

  「怎麼可能,我都見過賀拔慶元的屍身了!」

  那姓黃之人又怒道:「賀拔慶元已死,你到這裡來報復,還覺得自己能逃得出去麼?!」

  崔季明聽他居然還有臉提賀拔公的名字,猛地跳下欄杆,持刀柄朝前猛地刺去!

  刀尖來勢太凶,一群人想要猛地往後撤,卻動作太慢,崔季明將刀尖刺入他脖頸,他才來得及後撤,也不必崔季明再拔刀,自己就從刀尖上退出去,鮮血噴湧。

  她猛地朝後一跳,退回欄杆上,避免血跡濺到她身上,一陣驚呼中,那個黃姓男子膝頭一軟,倒在了甲板上。

  崔季明蹲在欄杆上,刀尖立在地板上,道:「所以我問,李治平在哪裡?你們要是不嘴賤,我也不愛費這個勁兒啊。」

  或許是哪個早早就想弄死李治平的人開口道:「在三層,他應該在三層!」

  崔季明眨了眨眼:「謝了!我就知道你們這會不會允許大批侍衛上船,誰能料到那些侍衛會不會被誰收買了呢?謝謝你們如此謹慎,讓我有機可乘啊!」

  崔季明說罷,踩在欄杆上猛地一跳,攀住二樓如猴子一般爬了上去,喊道:「考蘭!說是李治平在三樓,你看看在不在?」

  下頭一陣慌亂,一個個看著崔季明腳還吊在外頭,竟然膽子大到敢拿刀上來劈她的腿。崔季明腿一縮,理都不想理他們,就聽著船上已經亂套了,到處都在喊:「崔季明——是崔家那個三郎!還有幫兇!抓住他們——弓呢?弓箭呢?!」

  上頭傳來考蘭有點吃力的聲音:「他不在三樓,剛剛沒來得及,他順著樓梯跑下去了!」

  崔季明朝上攀去,就看著或許是李治平身邊有高手化作宗親,幾人聯手,將考蘭逼到欄杆邊兒去。他挽著女子髮飾,穿著丫鬟衣裳,臉上塗著厚厚一層鉛粉,打起架來窸窸窣窣往下掉,他兩把短刀橫在眼前,儘量讓自己不打噴嚏。

  崔季明登上三樓,雙手持刀朝哪幾人劈去,她來勢太凶,幾個人圓領袍男子不得不撤開,只見著地板上竟被劈出一刀兩寸多深的長長刀痕,考蘭總算是空出手來,偏頭擋著臉,打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噴嚏。

  崔季明的刀卡在了地板中,那幾個男子見後大喜,連忙撲來,崔季明拽住考蘭的腰帶,就把他朝那幾個人扔過去,考蘭啐罵一句,不得不提起短刀朝那幾人刺去。他一手抓住對方的腕子,閃身躲避時,將刀遞入對方心口,吸著鼻子道:「我感覺我是傷寒了!」

  崔季明一腳踏在刀鞘上,將長刀撬起,持刀抬手加入。

  她這種單對單的功夫,已經甚少能有人相敵了,她動手也是漫不經心,笑道:「胡說八道,聽了傷寒這個詞兒就用上了?你這叫風寒!」

  考蘭還在吸鼻子:「不行,我要流鼻水了!」

  崔季明瞧著所謂幾個高手的水準也不過耳耳,她直接反手拿刀背,掄了個空圓打向他們膝蓋,幾人悶哼倒地,脖子胸口自然也暴露在她的刀尖之下。

  她倒是解決的俐落,考蘭卻以袖掩面:「你有沒有帕子。」

  崔季明:「我從水裡上來的,有也是濕的。哎喲別在意這麼多,拿袖子抹了得了,我不嫌棄你。」

  考蘭怪嫌棄的瞪了她一眼,拿袖子潦潦草草的抹了,卻只見著半張臉的粉都抹到袖子上,他縱然膚白,也看得出上下兩個顏色,崔季明大笑。

  他更氣:「要不是這丫鬟一個個都抹得跟牆皮似的,我也混不進來啊!」

  崔季明笑:「好好。你啥時候都好看行了吧。我下樓去找李治平。」

  崔季明看著畫舫中的人全都腳步紛雜的跑了起來,沒走狹窄的樓梯,而是攀著欄杆朝下而去,卻見著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甲板上,通往船下層艙內的低矮入口處,卻湧出了十幾個穿甲的侍衛。

  崔季明從二層倒掛下來,笑道:「哎呀,李公居然在底層藏兵,看來是打算如果不能和眾家商議清楚,就用兵力逼迫他們簽署條例?反正李公自己在建康也有不少兵,懷柔加武力,你遲早能統一江東是吧。」

  她心中有驚愕,面上卻不露。

  李治平這才從底層緩緩走出:「我不過是在等你罷了。你果然入了這個圈套。」

  崔季明哈哈大笑:「我不建議你裝這個逼。畢竟你要是早早料到,就是故意讓我上船殺了這麼多人了?三樓可倒了一片呢。要是想抓我,你可以在我偷偷溜進建康的時候就動手啊。再說,慌不迭的從三樓躲進倉儲的底層,這叫勝券在握?」

  李治平偏頭望向崔季明。

  崔季明笑道:「你要是想抓我,最該帶弓箭和漁網,卻只讓這些兵帶了刀。殺的是誰,顯然已經很明顯了。」

  十幾個侍衛將李治平圍在其中,而站在甲板上的人中,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崔季明跳下來,站在欄杆上拱手笑了:「何先生、黃公、還有鄭……啊鄭公如今已經沒了官職,真不好怎麼稱呼呢。這要不是我來,刀估計不是對著我,而是架在你們頭上了。」

  李治平怒斥:「你一個叛徒,也怎敢在這裡胡言亂語!」

  崔季明:「我說的話是真是假,諸位心中清楚。我無意與各姓動手,只是李治平與我有血仇,還望大家別插手。」

  李治平:「行歸於周合併,難道不是大勢所趨麼?若各自為營,怎可能抵擋得過朝廷大軍。大家都是為了各姓的繁榮,但若是為了抵禦外敵,就應該聯手!各自為政,南地難道不會亂套麼!我不過是希望南朝可屹立不倒,誰都別做無用功罷了!」

  他這時候還不忘鼓動人心。

  崔季明沒接這句話。

  她其實心裡清楚李治平是怎樣的人,不論出發點如何,行事手段如何,但他這樣不擇手段意志堅決的人,往往會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李治平冷笑:「更何況李家籌謀多年,我只不過是被推出來的人罷了,你當真以為殺了我,南地就要分裂?!」

  崔季明:「我沒想那麼多。我只不過是來復仇。」

  她自然不會說,她也是為了防止行歸於周聯合,日後成為大患。

  李治平怒道:「若不是你毀了行歸於周,至於到今日的境地麼?!」

  崔季明:「可別怨天尤人,更何況行歸於周不過是被遏制住了而已,沒能如計劃中那般在短短幾年內篡國,諸位不還在這兒,看著生靈塗炭,時疫橫行,建康樓台上自飲一杯桂花酒麼。」

  李治平看向她,本來想說出她身份,然而……一個女子跨越千里,穿過流民與戰場,隱在水中,蓄勢待發……

  就在他猶疑片刻後,卻仍然開口道:「崔季明,你敢對外說出你的身份麼?!」

  崔季明看著船的另一側欄杆上,考蘭蹲踞著顯然已經蓄勢待發,她盯緊李治平,輕笑道:「這裡沒有崔季明這個人,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李治平還要開口,崔季明輕叱一聲,從欄杆邊跳下,衝入了侍衛之中!

  她無所畏懼,以一人之身殺幾倍之人,在她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做過了。只不過如今這些人身上多了鎧甲,更難奪命就是了。

  崔季明如旋轉的陀螺一般捲入侍衛之中,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鎧甲的縫隙和脆弱之處,也沒有人的刀能比他更快,目光的遠景裡,那些熟人站在甲板上,雙手併入袖中,冷冷旁觀。

  李治平看到崔季明幾乎是巨力能掀翻幾個男子,有些隱隱後悔自己從底層中走出來了。若是真慫一點,縮在底層,她未必能有什麼法子。

  所幸不少人還擋在他面前,崔季明的刀在長,也刺不到他身前。

  而兩人四目隔著幾個人遠遠交匯時,崔季明忽然抬起手臂,李治平這才看見她手臂上帶著個不過巴掌大小的機弩,以皮繩固定在小臂上,朝他的門面對準。

  李治平還未來得及叱一聲,要旁人注意擋住,箭矢已經朝他門面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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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零一章

  崔季明知道的,李治平的武藝水平,不過是大鄴普通男子那般練過騎射。此箭力道不足,但短距離速度奇快,他不可能躲得開的。

  事實如她所料。

  李治平驟驚,猛地歪了歪腦袋。

  這也只使得本來該扎到他右眼窩的箭矢,扎到了他的左眼之中。

  短箭無法刺穿骨骼,如果不扎喉嚨,想致命就只能選擇眼窩或者是太陽穴。

  甲板上不少人目睹著麥稈一樣的短箭扎入了李治平,他痛呼一聲,捂向自己的左眼,卻不敢觸碰在外兀自震顫的箭桿!他額上青筋暴起,拚命咬緊牙關才沒使得自己發出慘叫,只是痛苦的悶哼著。

  崔季明心中雖叫了聲好,卻也不得不佩服李治平的隱忍力。他怕是見過不知道多少人死前慘絕人寰的叫聲,不肯讓自己落得如此狼狽吧!

  李治平必須除。

  否則他統一南地,自封為帝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周圍侍衛大亂,回頭朝李治平方向望去,崔季明也因此更多了幾線機會。

  身邊的一個侍衛怒斥一聲,雙手各持一把單刀,兩手分別從兩個方向朝崔季明門面划去,崔季明權把自己手中長刀當作棍,趁著他兩臂彎曲的瞬間,兩手將刀背朝他一推一拉,以絕妙的時機,在對方兩手腕交錯的瞬間別住。

  那侍衛顯然是覺得自己雙手可以以不同的形式用刀,算作是個中高手,卻被崔季明這樣抓住時機,低頭一愣。崔季明咧嘴一笑,刀背猛地向前一擊,將那侍衛打的悶哼一聲,肋骨碎裂朝後倒去。

  她在用手指拎住刀柄,如同老練的漁夫拈住魚叉,順勢劃空朝下一插,貫穿了那侍衛的胸口。   

  李治平受傷,一時痛苦的難以發話,崔季明殺死之人更像是侍衛的頭目,周圍侍衛竟朝後退了一步,準備將李治平推回船艙底部去。

  崔季明大笑:「李治平,且不說我有沒有淬毒,單這箭頭在湖水中泡過,又刺中眼睛,你就不可能活命了。不過我連讓你苟延病榻的機會也不願意給!」

  李治平捏著箭桿,摀住滿是血的左臉,理智壓制著他的憤怒:「殺了她!速戰速決!」

  侍衛只得再朝崔季明而來,小弩如果想再用必須重新搭弦填箭,崔季明沒有這個時間,她也從來沒有這個打算。

  她站在原地,濕透的麻衣還在往下滴水,穿著草鞋的雙腳分立,脊背筆直,單手拎刀,刀尖上的血順著和胳膊一致的傾斜角度而朝下滑去,血珠使出最後力氣攀住刀尖不肯落地。她實在是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崔季明看著打算併攏住她的侍衛,眯著眼睛笑了:「你們這種給人做事的底下人還不明白麼?太老實了活不久的。」

  另一側,賓客之中武藝較為不錯的幾人,如帶軍的黃璟、曾經隨軍的何元白和其他幾位將門出身的男子,手持佩刀也朝崔季明靠攏過來。

  崔季明笑道:「李公已經受了傷,不論是他死或沒死,這件事自然要有人來給李家洩憤。不會是逃之夭夭的我,而會是你們,我不信你們哪個能活到三天之後。當然,你們除非殺了我立功,但是這個可能性有多少你們心裡也清楚。你們沒有網、沒有弓,毫無準備,我只要往後一跳入水中,就能逃脫。」

  她抬了抬刀尖,改為雙手握刀,刀立在面前,道:「若不死在我手裡,就是死在李家手裡,你們自己的活路,你們應該也清楚。我只是為了殺一個人而來。」

  那些侍衛腳步僵在了原地。

  崔季明心道,果然。

  她本是不瞭解李治平的手段的。但從他在鄆州隨意將將士當棄子,到李家消息的嚴密,就知道他絕對不會對手底下的人手軟。當她看到李治平受傷,這些該保護他的侍衛,面上一瞬間的表情不是吃驚,而是絕望和惶恐時,就已經明白了。

  那些侍衛看著崔季明只有幾處擦傷,而地上已經倒下了三四個護衛,另一面那個穿著丫鬟裙裝的少年,正在拿著短刀,如同玩樂一般,興致勃勃的折磨著一個腿被斬斷的侍衛,還在大笑:「郎君郎君!你看他還在哆嗦,好好玩啊!」

  顯然兩個人都是刀尖舔血多少年過來的,縱然他們全死,也未必殺得了他們二人。

  崔季明看著侍衛僵在原地,李治平面色也跟著變了,她朝前邁了一步:「何先生,黃公,何必著急動呢。你們真是會撿白食啊。眼看著李治平活不了了,連我也不打算放過了?當年黃公與我在宗門見面,何先生要我去門外罰站,日子過的真快。」

  何元白手持橫刀站在原處:「三郎,你殺了這船上不少人。」

  崔季明一邊說著,一邊緩緩踱步道:「若是以殺人立對錯,這條船上誰是清白。我既已與行歸於周為敵,也莫怪我如此下手。只是你就確定李治平會死?他若是沒死,行歸於周內會成什麼樣子,你們也清楚,不若讓我殺了他,你們少了對手,也沒沾血,繼續玩你們的。」

  何元白遲疑,站在人群中的鄭湛開口:「絕不可輕易放虎歸山!」

  李治平扶著一層中的柱子,低低的笑了:「誰能料到呢,崔家生了三個——」

  崔季明猛地喝道:「考蘭!」

  考蘭登時起身,崔季明一直在朝李治平的方向踱步,此刻雙腳在地猛地一蹬,朝李治平旋身而去,旁邊的侍衛竟然條件反射的撤開,甚至有幾人已經跑到了旁邊開始解甲,打算入水而逃!

  崔季明飛身而起,與此同時卻看著何元白、黃璟在內的幾人,持刀快步朝崔季明而來!

  她沒有揮刀,而是伸手一把抓住了李治平的肩膀,在地上狠狠一點,使力之猛,只聽著一層的木地板上發出碎裂前令人牙酸的吱呀聲,考蘭縱身入水,崔季明抓住李治平,朝水邊急急退去!

  想要揮刀的何元白卻被李治平擋住,崔季明顯然將李治平當作盾牌,退至船邊!

  李治平想要去拔刀掙扎,崔季明一隻手狠狠抓住了他左眼窩處不敢拔出的箭矢,猛地往內一擰一拔!鮮血噴湧,她將插著一團血肉短箭朝船內擲去!那股狠勁兒和毫不猶豫,看的何元白都傻了眼,黃璟聽著李治平再也無法忍耐的慘叫,也是一驚。

  她對於李治平的性命勢在必得!

  她一個人身上,就能體現出那支大鄴最常勝的軍隊的氣質。

  敢於以身犯險,用言語計謀來為行動開路,該出手時狠絕到了極點,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怪不得李治平對賀拔慶元恐懼至此,拼了命也要將賀拔公拖死。怪不得他們自以為全盤掌控的山東卻被一時打到兗州——

  李治平慘叫一聲,崔季明的身子似乎滑入了水中,李治平知道他到了水中,就不可能再有活路,大半身子躺在地面上,被拖向水中,手去死死的抓住了欄杆!

  崔季明呢?!

  聽著哢嚓一聲,身子還橫躺在甲板上的李治平,手指緊緊扣著欄杆,頭卻以驚人的弧度朝船下彎去!

  何元白探頭一看,崔季明半個身子浸在水裡,兩手持刀,刀橫在李治平脖頸上,兩腳在水下蹬著船體,以此借力,就這樣活活軋斷了李治平的脖頸!

  李治平頭頸雖還相連,脖子以那樣的弧度彎過去,已經不可能活了。傷口朝外不要命的湧著血,噴了浸在水中的崔季明滿面。

  她額前的捲髮都被鮮血浸濕,面上的神色卻是堅決到了極點。

  李治平死了!崔季明是行歸於周必須要殺的人,不但是因為她的背叛行為,更是因為放了她就是放虎歸山!

  何元白看著她兩隻手緊緊抓著刀刃,她或許可能會抬刀反擊何元白,但顯然她沒有鬆手的打算,她一切可以都不顧,就是要割下李治平的頭顱!

  這是攻擊她的最好時間——

  何元白也是曾經上過戰場許多年的人,他拔出刀來,不敢再多想,抬手就要往崔季明刺去,他只覺得自己的手都在發抖!

  賀拔慶元也曾經是何元白心中的軍神,只是多少次他卷挾在行歸於周中,眼睜睜看著賀拔慶元遭遇幾次變故。崔季明殺了李治平,他心中竟覺快暢。

  而當年的崔三,眼睛看不清,還需要旁人扶著進門的時候,就走入了他的課堂,為了避免皇子之間的爭端,沒少在書院裝瘋賣傻,每天玩玩鬧鬧。

  那些歲月,已經過去了多久。那飄進桃花的學堂內,那幾個偷偷翻牆跑到國子監的皇子,如今身份樣貌早已天差地別;那些看著崔季明被罰哈哈大笑的少年,有多少隨著家主沉默的加入行歸於周,有多少還想在如今混亂的朝堂上保持初心。

  暴雨傾盆下,湖中的船邊,多少被風拉斜的雨絲打在這幾人面上,雨水急促敲打在船舷上不像撒豆,聲不間斷,像連串滾動的悶雷。

  只是將刀朝崔季明刺下的一瞬間,何元白眼前飄過多少面容。

  在建康遭遇多少年不公的蕭煙清,燈下捧著書卷紅著鼻子,看不清字,喃喃道要留在長安,不顧名聲拼盡一切也只想搏她多少年前就該得到的東西。

  幾個在廊下抓蛤蟆的少年,在他夾著書卷的身影后,跟著小聲的笑他傳開了的何冬瓜之名,看他一旦揮拳,捂著頭四散而逃,留下一地亂蹦的蛤蟆。

  去長安教書是計劃中的一環,還是他心中最好的時光?

  就這一瞬,短的來不及幾顆雨點打在他刀面上,崔季明忽地喚了一聲:「先生!不要打我。」

  她抬起眼,好似玩笑又好似懇求,眼睫彎彎兜著雨,面上血順著雨水往下淌,何元白俯望她,驀地心頭發疼一顫,應了一聲。

  刀停住。

  那一聲發出,好似顫顫巍巍的慘叫。

  崔季明卻猛地往下一拽刀,終於砍下李治平的頭顱,抓住他髮髻,擰身如魚一般,頭也不回的遁入水中。灰色渾濁的湖水掩匿了血痕與她的身影,她如同在水中長大般,身子擺兩擺,再看不見了。

  何元白扶著欄杆,刀僵在原地,兩臂像是被鐵條貫穿,無法彎折。

  他低頭看水,水遠的像仰頭看天,灰的令人作嘔。黃璟知道若是自己也未必動得了手,此刻眾人面前,卻仍要做足了場面,拽了何元白一把:「你慣是這樣念舊情,不愧是詩仙!」卻看著何元白怔怔回頭,眼睛緩緩的眨了眨,半晌道:「我這輩子做不成大事了。」

  黃璟一愣,何元白拎著刀慢慢的往船內踱,沒有再開口了。

  船上滿是血跡,李治平帶來的侍衛四處跳船逃竄,他們是建康長大的,水性極佳,又瞭解四周環境,只要是能逃,躲幾日,未必有人抓得住他們。

  不少人朝李治平沒了頭的屍體靠來,不忍直視,忍不住怒罵崔季明的過分。黃璟嘆道:「當年北地鮮卑人打柔然、突厥時,蠻族喜歡將敵人割下頭顱掛在馬鞍上來恐嚇示威,北地將領為了恐嚇回去,也命手下的人要將蠻族的腦袋也割下來,頭髮拴在馬鞍上,後來就成了一種……清點戰利品的方式。」

  考慮到崔季明的出身和復仇的原因,這個做法,顯然意味著很多。

  而一柱香後,在湖邊一排停靠的畫舫之中,一隻手攀上了外側的船舷,翻身上船。船上亮著燈燭,雨篷撐起,卻沒有幾個人。崔季明按照計劃,從北邊數了數,朝第三艘船爬去,那是一艘看起來豔俗的小小畫舫,顯然是強撐門面失了品味,她才翻身上船,與此同時船裡的竹簾掀起,露出半張臉來。

  裡頭坐著一個頭髮斑白,卻仍挽著髮髻,插有步搖髮簪的老太太,她看著崔季明腋下夾著個人頭,道:「來了。」

  崔季明抬頭:「是……珠月姑姑?陸雙讓我找您的。」

  珠月笑了笑,眼角因為皺紋而延長,卻還維持著年輕時候的形狀,道:「你不知道我,我卻知道你。進來吧,到我這兒不怕被人查。」

  崔季明似乎覺得她會害怕,將那頭顱藏在身後,珠月放下簾子:「人頭我見的不比你少,別藏藏掖掖的了,還能放到哪兒去?」

  崔季明走進來,船內溫暖又幹燥,只有珠月姑姑一人在,幾艘船都是有板子相連,她獨居於此,似乎無人敢打擾。崔季明驚道:「考蘭沒有來麼?他明明比我先跳下水的?」

  珠月道:「跟你同行的另一人是麼?你是第一個來的,我沒有見到他。」

  崔季明坐在裡頭等了會兒,忍不住掀開簾子朝外看。珠月道:「你先換了衣裳吧,這樣容易病。」

  崔季明搖了搖頭,聒噪的雨聲中,聽著岸上似乎有人在呼喊跑動,她總覺得是考蘭跑錯了地方,被人所抓,她越想越不安。

  真的不該帶他來,就因為他死皮賴臉的跟來,自己就鬆了口,結果如今——

  若是他們抓住了考蘭,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指不定要怎麼折磨他,要考蘭供出她的位置,亦或是將考蘭當作誘餌,引她出來!

  崔季明坐立難安,聽著外頭又一陣腳步聲,忽地摘下牆上掛著的斗笠蓑衣,拎刀走出去:「我出去看看。」

  珠月一驚:「這個時候你要隨意出去?!」

  崔季明:「我實在不放心。」

  她說罷戴上斗笠,拉開木門,朝外頭走過去。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簡直如同一盆盆水從天上倒下來,隔著斗笠,雨水都砸的腦殼疼。

  她從船頭跳上岸邊,才走了沒兩步,就看著一個瘦小的人影一跛一跛朝這邊跑來,撞在了她身上,崔季明伸手撈住肩膀,驚喜道:「考蘭!你怎麼才回來!」

  他本來就有風寒,如今被雨澆透,直打哆嗦,衣服貼著他長不開的身子,抬起臉來看崔季明,驚道:「三郎!」

  崔季明連忙把斗笠罩在他頭上,一低頭,他鞋子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連忙胳膊一撈,夾著他往船內跑。

  暴雨打的天地間一陣霧濛濛,崔季明撞進船艙裡去,連忙合上門,放下他。

  還沒來得及問他一句,就看著考蘭蹦跶了兩下,滿臉興奮:「三郎是又跑出來找我的嘛?」

  崔季明抖落蓑衣上的雨水,氣道:「都早早定好的地點,以後能不能妥當一點,你真能把人嚇死!」

  她轉頭,考蘭笑盈盈的,沒心沒肺,似乎高興得很。崔季明真想給他腦門一巴掌,最後還是將他濕答答的頭髮抹到耳後去,道:「下次別再這樣讓人一驚一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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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零二章

  崔季明低頭,他一隻腳沒有完全著地,腳腕上腫的一片青紫,腿上也有幾處劃傷,崔季明將斗笠放在一邊,拎著他坐到一邊矮凳上,捏著腳腕看了看:「到底怎麼回事兒?」

  考蘭不知道在興奮什麼,兩手捂著臉頰道:「這四周都長的那麼像,水裡我也分不清東南西北,上了岸才發現走錯了地方。結果遇上了岸邊靠近碼頭處的不知哪家護衛,船上出事的事情也傳出來,他們四處抓人。」

  崔季明抬頭:「抓到你了?你又跑出來的?」

  考蘭:「沒有,他們跟的太緊了,我怕他們靠近船這邊,發現了你,就把幾個死命跟著我的引到巷子裡,殺了再出來的。爬到牆上跳下來的時候,不小心傷到腳腕了。」

  崔季明嘆氣:「殺得鞋子也掉了?」

  考蘭:「我穿的是軟底鞋,又不是你那種綁在腳上的草鞋,游著水到一半就掉了!」

  崔季明笑:「這倒是我的疏忽?小心別病了,快去換了乾淨衣裳烤火去吧。」珠月姑姑從一旁撿了一套短打,卻又看著考蘭挽著髮穿著丫鬟衣裳,撿了一套杏色裙衫問他:「你要哪個?」

  考蘭毫不猶豫毫無節操的選了裙衫。

  船內支著幾張軟榻,榻上各有幾處薄被,考蘭扒出一身白花花的皮肉,滾進被中去穿衣裳,崔季明有些好笑,他竟知道擋著了,不像當年光著屁股沙漠上跑的某人了。

  考蘭穿起裙裝,比崔季明還熟練得多,他套著的時候,看著崔季明似笑非笑的瞧,瞪她道:「看什麼看!不給你看——」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就你那二兩肉,多少年都不變,我有什麼好看的。也不是當年某人扒了自己要獻身了。」

  考蘭想反駁,卻又偃旗息鼓,氣勢大減的哼了一聲,鑽回了被子裡穿衣裳了。

  崔季明拿了一套樂師穿的圓領墨綠衣衫,走到屏風後換上,珠月姑姑坐在屏風這邊,滿臉感嘆:「你說我一個老婆子,你們還一個個避讓著。也好歹體諒我多少年對著幾張老臉,多少年沒見過年輕小郎君了。」

  崔季明乾笑了兩聲。她只聽陸雙說珠月姑姑是她師父之一,歸於北機,替殷胥做事。珠月作為幾十年從業經歷的老人,為了給北機拓寬路子,幾年前就被殷胥遣至南地來發展。南地動亂後,那些開塌房、酒家的絕大多數都沒能幹下去,唯有珠月姑姑和她手下的小娘子們,留在了建康。

  這也是北機如今在南方為數不多的耳目,崔季明道:「不知陸雙可有傳消息過來?另一邊如何了?」

  珠月姑姑正在燒茶,南方好些地方還保有喝茶放蔥薑蒜沫海帶絲的舊習慣,煮起來有股奇異溫暖的香氣,崔季明繞過屏風時,珠月姑姑道:「他們四十人,已經在三日前襲擊了明州的軍器作坊。」

  崔季明坐下,飲了一盞茶道:「唉,雖說是要給賀拔刀正名,但是襲擊軍器作坊,至多是將已製出的賀拔刀扔至海中,也未能阻止什麼啊,夾鋼技術已經傳開,難免都會有人用。」

  珠月伸手添水道:「所以他們往建康來了。」

  崔季明驚:「什麼?!」

  珠月:「今日朝廷得了信,說是一股四十人左右的流民,從明州開始向建康流竄,一路上燒殺搶掠,殺入州縣官府,點燒公文信件,搶奪貴家的黃金珠寶,裝滿了七八輛大車,又有幾車放滿了從明州搶來的刀和米麵,沿路將糧食分發給那些感染傷寒的流民,並向流民中的男子分發刀劍。」

  崔季明聽得兩頰發麻,這與人當初在山東跟她商議的計劃可不一樣:「不是說攻明州即撤走麼?!他們究竟打算做什麼?!可從來沒有說過要來送死啊!」

  珠月垂眼只複述:「傳聞這一股流民,四十人幾乎都有多多少少的殘疾,手持……賀拔刀開路,沿路不斷有流民加入他們,本來裝滿刀的幾輛車,裝滿了珠寶,卻仍然貪婪無比,往建康繼續衝來。如今約有兩百餘人,意圖衝至建康城下,將時疫帶入城內。建康已經派駐軍攔截。」

  崔季明低聲問道:「攔住了麼?結果呢?」

  珠月:「如今還沒有消息,只聽聞他們每經過一處,便在城牆、官府內以刀刻下賀拔二字,他們一走,各地州縣官員,便趕忙將字磕掉。如今怕是已經遇上建康駐軍了。」

  崔季明:「聽聞江東附近駐軍有將近三萬,但建康附近駐軍就少有七八千人,這如今是南地的中心,他們……不可能來得了啊。」

  珠月:「幾十個人,從明州一直勢不可擋的衝到建康來,這已經夠讓南地當局難堪了。本來是為了息事寧人,才明明知道對方的身份卻稱作流民。如今被幾十個流民打到家門口,這就太失顏面了。」

  崔季明半晌才吐出一口氣,朝後倚了倚身子:「他們就是要讓行歸於周知道,他們的兵力到底有多麼不堪一擊,同一把刀用在他們手中有多少天差地別。如今南地各自獨立,卻沒有個像樣的規矩,亂作一片,只要幾十、幾百人就能直搗建康,若大軍來了呢?如今南地駐軍失了顏面,必定不會放他們活命。珠月姑姑,你說他們能衝進建康城麼?」

  珠月瞧了她一眼,年歲輕輕,面上卻有些難以言喻的感觸,道:「建康多少年沒有經歷過戰亂關閉城門了,城內各家院落繁花似錦,城門卻老舊,城牆更是多少年沒有加高,還殘留著前朝模樣。若能到城牆下,或許也有可能衝的進來。於情,他們的復仇該有個配得上英雄落幕;於理,我居於城內不希望他們衝進來。已經入了夏,時疫已經不大再傳播,他們此時若衝進來,難免建康城內又有一片混亂。建康城內世家雖多,百姓卻也不少。」

  崔季明兩手在臉上薅了一把:「是。我只是心裡頭難受,他們拼了命的,也想給賀拔公復仇。南地今日學刀,明日學陣,賀拔公已死,小人仰天長笑隨意編排。他們這些舊部,不甘心的恨,能留下的也不過是幾個刀刻的字,轉頭別人再毀了,什麼也不留。」

  珠月竟不知如何來接,崔季明揉了揉臉頰:「抱歉,是我多話,姑姑也未必願聽我這樣多嘴。如今怕是建康城內封鎖極嚴,姑姑可有什麼法子能逃?」

  珠月道:「你從河道進來,卻未必能再從河道出去了。我建議是明日,我派人深夜將李治平的頭顱掛在城牆之上,之後你再躲藏城內幾日,他們必定以為你用不知名的法子已經離開,屆時你再離開。這期間若是他們真的能到達建康城前,建康城守必定大亂,你也可以借此逃走。」

  崔季明搖了搖頭:「我可從來沒打算讓李治平留個全屍下葬。這腦袋是要擺在阿公碑前祭奠的,我來找姑姑,便是託人將此送至長安的。」

  珠月:「送至勳國公府?」

  崔季明笑:「送進宮裡去便是了。我寫封信給聖人便是。李賊的腦袋,不知道夠不夠給他當今年生辰的賀禮。」

  這幾日,建康城內果然加緊了巡邏,又行宵禁,對外卻宣稱是有得了傷寒的流民竄入城內,要各家各戶不要隨意收留,曾經夜市繁華的建康城,如今唯有畫舫船隻上還有歌聲樂聲。期間也有城衛登船查看,崔季明與考蘭遁入水中,隱匿在船板之下,也沒有人發現。

  只是上了岸,崔季明便感覺考蘭直打寒顫,這已入夏,不該這麼冷了,將他撈上船一摸腦門,竟然滾燙。

  崔季明這才有些慌了。

  入夜之後,考蘭都已經有點睜不開眼,渾身發燙,吸著鼻子蜷成一團。

  如今傷寒橫行,建康城內的郎中幾乎都不上門替人看病。要是帶著他去醫館,難免太打草驚蛇,珠月搖頭道:「縱然你說他是風寒,外頭郎中也不會接的,發熱又咳嗽,看起來太像傷寒。而且如今各醫館不見人不給方子……」

  崔季明道:「拿刀抵著,我就不信醫館不給開方子?」

  珠月驚道:「你確定要去?」

  崔季明:「今日巡邏之人已經少了許多,他們怕是也覺得我已經離開了。我一人,夜色下也容易逃脫,建康我算是知道路,要是別的城內,我還不敢出去闖。」

  珠月還來不及多說幾句,崔季明帶著斗笠,拿了一把短刀走下船去。

  建康最大的醫館離內湖並不算太遠,在建康曾經最繁華的主街之上,曾經夜間也開門,只是如今宵禁,想來已經早早關門歇下了。

  她一時竟慶幸不是自己感了風寒,否則考蘭衝動跑上街來,未必知道去哪裡找醫館。崔季明身姿輕盈,街上各家門前亮著幾個燈籠,映亮了地面上的積水,她走在陰影之中,時而躲避著街上的巡邏。

  約莫走了半柱香時間,她才來到醫館附近。

  那處醫館前後四進的大院,又有學徒無數,四面臨街,若真的出了狀況,崔季明也來得及逃脫。

  她尋了一處矮牆,攀進院內去,踮著腳尖沿牆根繞過幾個院子,前後各有兩個擺滿小抽屜的藥庫,前頭那個還有不少人聲,似乎是幾個學徒深夜用功在背藥櫃的位置。後頭藥櫃隔著幾個院子,安靜得很,也有一盞燈亮著,一老者正坐在大橫桌子邊,攤著書卷,正在拿著一套細針研究穴位。

  這年頭大部分郎中只做艾灸不做針灸,針灸技術對郎中的水準要求極高,在大鄴也不算普及,顯然這老者的醫術,抓個治風寒的藥,不成問題。

  崔季明眼見著這處後頭的藥庫靠著後門,容易逃走,四處也沒有旁人,不會驚動。

  她提著刀,腳步輕輕的跨過門檻,面容隱匿在那一盞燈照不見的黑暗中,緩緩朝那老者而去。待老郎中覺得身邊燭火微微晃了晃,不甚在意的抬起頭掃一眼時,一柄短刀的刀刃,卻貼在了他頸側。

  他驚得幾乎喝出聲來,崔季明單手扶住了他的肩,道:「不必驚慌,我只是請您來配副藥,治風寒的。最好別喊,我會給錢。」

  那刀貼在喉管之上,老郎中連忙點頭。

  崔季明道:「現在你取藥,我跟著你,走慢點,不要回頭,我怕刀碰著你脖子。」

  那老郎中扶著桌案起身,顫顫巍巍的拿了幾張包藥的草紙,低聲問道:「是男是女,年方幾何?確認是風寒麼?會不會是傷寒?若我不見人,怕是不準。我不會說的,郎君不如帶人來看病,就算是窮苦百姓,這裡也——」

  崔季明微微抬了抬道:「你抓就是了。十五六歲,本來流涕,後來淋了雨。今日才燒起來的。傷寒燒的慢,七八日才會慢慢熱起來,必定不是。」

  那老郎中點頭,慢吞吞的邁著步子,生怕脖子撞到刀刃,崔季明看他動作就跟打太極似的,將刀撤回來,抵在他背後:「你快點,我這樣不擋著你了吧!」

  老郎中走到藥櫃旁邊,也不用稱,不用看抽屜外掛的簽兒,一手一個準,捏兩下就知道幾兩,手快如賭場盤篩子,七八味藥抓了便是一包。他竟還是個老好人,絮絮叨叨的說:「煮了薑水喝一些更好,可用酒搓洗一下手腳,最好還是多喝稀粥。」

  崔季明在後頭只得說:「知道了……」

  她到底是來被訓話的,還是來逼人抓藥的啊。

  卻不料老郎中才抓到第三副,忽地有人一陣猛敲門,崔季明一驚,老郎中苦笑道:「今兒有貴人要來晚上看病,才留的這麼晚。」

  崔季明道:「進來看病?不是請你去?」

  老郎中道:「那人不許去府上,是個得了癲狂的人,建康能有刺十三鬼穴的本事的,只有我一個了,那人都是夜裡才來看病的,唉呀郎君你來的真不是時候,要不你這兩副先拿回去煎明日再來?」

  崔季明:……你當我這是三個療程幾次複診啊,還明天再來?!

  崔季明:「不要理,你先抓藥,趕緊的。」

  老郎中:「貴人總是脾氣暴躁,一會兒會驚動前院的。要不你去樓上坐,我先去開門?」

  崔季明如今覺得建康城內危機四伏,此事恰有人來敲門,她總怕不是巧合,擰住老郎中的胳膊道:「等等,我去開門。」

  她可以隔著門先試探說老郎中今日病倒了,不能就診,試探對方身份。

  外面敲門聲愈發急了,崔季明抬手扯了郎中的布腰帶將他手綁在身後,隨手拿了幾張紙揉成團塞到老人家嘴裡,避免他開口大喊,看那老郎中怪可憐的,躬身道了聲抱歉。她把大桌上兩副藥揣進懷裡,才走到後門處,用吳語開口道:「您找哪位?」

  外頭一時無聲,半晌傳來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余公不在?」

  崔季明怎麼都覺得這跟刮人骨頭似的聲音有點熟悉,裝作學徒道:「余公夜裡忽地病了,如今在內院躺著,怕是不能給您看病了。」

  門外又是半天沒有反應,崔季明只覺得自己不過兩句話,好像就被對方識破,往後退了半步,卻忽然聽著那老太太道:「家中主子近日病得厲害,余公幾次給治卻始終不見成效,如今是怕來追命,躲起來了麼?!」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忽然就看著一道窄窄的刀刃穿過門縫,挑起門閂,就要推開門,對方顯然也不像普通人,她急急往後退去,攀上側邊另一面牆頭,兩腳踏在牆頭上,就要朝外翻去!

  卻不料這一側街上居然有幾個侍衛騎在馬上,正護著其中一輛馬車,馬車上有一人正被侍從扶下車來,夜色中對方看見她的身影,侍衛警覺,齊齊拔刀,響成一片。

  崔季明大驚,如今要從牆頭翻回去,只能撞見闖進院裡之人,她踏在牆頭踩著薄薄的磚瓦,兩面都是人,一驚之下踩碎了瓦片,幾個侍衛齊齊道:「什麼人!」

  卻看著從馬車上被扶下來之人,本在不停地喃喃自語,聽見拔刀和呼喝聲,抬起頭來,與崔季明四目相對。

  崔季明心頭驟驚,心中大叫完蛋——

  言玉一抬頭望見她,站在原地,神情竟恍如隔世,扶著柳先生,笑著喃喃道:「我又看見她了。這一個多月看見她的時候,比我前頭兩年加起來都多。」

  柳先生滿面震驚:「……少主,傳言是真,是她闖入了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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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零三章

  言玉沒有反應過來,他竟歪了歪頭,看向崔季明,眼神好似剛入崔府時茫然。

  崔季明蹲在牆頭,死死盯著言玉,兩側侍衛朝她靠攏過來,崔季明一隻腳靠後撤著隱隱含力蹬在瓦片上,心頭後悔自己好死不死,非挑了建康最大的醫館,還恰好是言玉來看病的時候——

  ……等等看病?

  那老郎中說唯有他自己能以針灸治療癲狂——

  言玉道:「柳先生,你日日與我說她不在了,如今卻怎麼轉了口,又說她在了。」

  柳先生面上有幾分悲涼,轉臉看向崔季明:「聽聞崔家三郎不是死在鄆州了麼?李治平說是全軍覆滅。」

  崔季明道:「如今李治平的腦袋都已被我割下來。」

  柳先生:「五少主以為你死了。」

  崔季明不肯將眼睛落在他身上,她心裡有種隔膜內擠進砂石的澀痛,卻又不願去心疼他,不願去與他多互動。道:「他不若當我死了。」

  柳先生看她甚至沒有與言玉對話的意思,心頭卻也盤算了兩圈。

  不論言玉如何想,行歸於周都知曉崔季明走了,便是放虎歸山。更何況幾日前,內湖船上之人雖然說是流民侵擾,言玉卻得了消息,說居然是崔季明來尋仇,殺死了李治平。

  幾日便是發狂的找。越是沒找到,他愈發懷疑這個消息都是他的幻覺,哪個是真是假早已分不清楚,時間也在他腦子裡顛三倒四,他時常還覺得自己才十幾歲。偶爾正常時,顯露出比以前多幾倍的決斷:不去參與行歸於周內的商議,在各大世家的兵力在南方群雄逐鹿的時代,言玉手下的小世家顯示出人人自危的團結,再加上言玉的提前部署,最早的佔據了北至洞庭湖南至桂州的一大片地域,自立為楚。單憑這樣的勢力,就算他不去參與行歸於周,各大世家也遲早會來找他。

  只是如此關鍵的時刻,他時不時的癲狂,很容易成為弱點,釀下大錯。

  柳先生想的是,就算為了大業,也要抓崔季明!待五少主發現崔季明當真沒死,還能就囚在他身邊時,癲狂之症必定也能漸漸自癒!

  而崔季明對外身份已死,如今在建康,崔家早失了勢力,沒人能幫她。

  崔季明心裡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她偏過頭,對著望向她神色茫然的言玉道:「我沒死,所以你要讓我死在這裡麼?」

  言玉想要開口,卻沒能發出聲音來,崔季明卻不打算再等了,她腳下使力,就在快蹬出去的一瞬,忽然感覺身後一陣沁骨的涼風,一雙手她躍出去的片刻,將她狠狠朝下壓去!

  是謝姑!

  她知道自己被她這力道往下壓去,非要跪在地上,摔碎了膝蓋骨不可!

  崔季明知道自己想的太好了,且不論那幾個擺設一樣的侍衛,就言玉、柳先生與謝姑,哪個不是高手,一個人她覺得自己還能全身而退,三個人圍在這樣窄窄一道巷內……幾率太低。

  若說人出門運勢之差,這簡直就是一行大雁飛過頭頂,每一個都掉下一坨鳥屎,劈裡啪啦頗有節奏地恰好都砸在她剛洗的頭髮上。

  但她知曉自那次毒瞎眼睛的事情後,言玉還未曾真的能傷她幾次,就算是不該這麼想,但崔季明心底深處竟秉持著一種有恃無恐。

  縱然打亂計劃,但總比迎面撞上了千軍萬馬、撞上了以殺她為第一目的的世家侍衛要好。

  崔季明強提膝,腳腕差點被崴傷,卻也猛地一點地,擰身擺脫身後謝姑的雙手,朝前撲去!

  她要拿言玉做人質!

  夜幕中的狹窄的巷內,只有馬車邊有兩掛燈籠,崔季明朝前佯裝撲進言玉懷中,伸手拔出短刀,抬刀就要朝他頸上比去,卻猛地感覺一雙硌人的手抓緊了她手腕,與此同時一處刀尖,也抵在了她脊背中。

  她轉頭,柳先生拔出劍來,劍尖點在她背後。

  眼前,言玉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她,兩隻手緊緊的抓住她手腕,她脈搏的跳動,傳向了他的指尖。這些天來,他無數次看見過崔季明,但每次伸出手去,卻只會化作一片幻影。

  如今她嘴唇上還有乾裂的痕跡,頭上斗笠朝後滑去,前額的頭髮滑下來。

  崔季明想用演技去騙他,想說什麼難聽的話去刺激他,就如同以前無數次做過那般,此刻卻沒了聲,望著言玉此刻狂喜驚愕幾欲發狂的面容,半晌道:「活著。你抓著我了。」

  言玉低頭細細瞧她,似乎連她臉上多曬出一個斑也能發現,沒有說一個字。

  崔季明垂下眼去,心裡頭悶悶的,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謝姑抬手擊向她肘下,崔季明手指一麻,短刀鬆手落在地上。

  言玉喉頭滾動半晌,說出的這句話卻不是瘋瘋癲癲的:「我找到了金龍魚,帶它來了建康,你想不想見它。」

  崔季明瞪大眼睛:「你去了鄆州?」

  言玉腦海裡曾經將那些人的死狀反覆在腦內想了太久,此刻沒說細節,點了點頭:「對。它受了傷,卻已經治好了,或許不如以前那般,但應該好好訓練,還能上戰場。」

  崔季明點了點頭。

  言玉細細瞧,不肯放過她一點表情,道:「你笑個給我看。」

  崔季明眼見著自己被三個高手圍著,嘆氣,抬臉呲牙咧嘴。

  言玉目光動了動,也不知道怎麼又開始不正常起來,一把攬住她,將她兩手反扣在身後,崔季明驚得急忙掙扎,柳先生的劍尖往內抵了抵,一串血珠從脊背到衣服的縫隙間滾下來,崔季明一僵。

  言玉劇烈的喘息著:「快!快將她綁起來!不能再讓她逃了!我終於抓住她了!」

  崔季明抬臉看他,言玉竟顫抖著手死死摀住她的嘴:「不許說話!你不許說話!」

  臥槽……

  這他媽是真瘋了啊!

  崔季明覺得自己就要被他捂死了,身後的謝姑居然是滿臉要把出軌兒媳婦綁起來沉塘的興奮,連忙綁住她的雙手,又用韁繩捆了她雙腳,言玉就這麼將崔季明拖入車內,崔季明白眼都快翻出天際了,旁邊的柳先生以為她是要被憋死了,連忙道:「少主快鬆手,別把她捂死了!」

  言玉幾乎是一驚一乍,連忙鬆開手,要給她順氣,崔季明哼哼了兩聲:「言玉,你放了我幾回了,何必還要這樣?你捫心自問,真的能抓住我麼?」

  言玉已經坐入車內,將被緊緊縛住的崔季明抱在膝頭:「如今不一樣,你孤身一人來建康,崔家倒了,沒人能幫你了。不許說話了,你總是知道說什麼話來操控別人心思。」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被他摀住了嘴。

  她望向他,言玉目光時而清醒時而耽迷的望著她。

  崔季明垂下眼去,心裡有些難受。

  她與言玉之間存在了太多嫌隙,從當年一碗毒藥,到她後來一箭,從每次見面時互相試探的話語,到如今局勢的徹底割裂。如今只因知道她死了,經歷了種種的他卻幾近癲狂,崔季明再如何想忽視,也明白她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或許一直不夠尊重她自己的選擇,卻每次都以小心翼翼毫無尊嚴的方式跟隨著她,生怕那最後一點聯繫也被斬斷。

  他永遠不能對她真的趕盡殺絕,而她卻已經能做到了。

  他明知這一點卻也沒怎麼恨過。

  卑微到可憐了。

  崔季明從依賴到憤恨,從疏遠厭惡到如今竟有一種……感慨。

  昏暗的馬車內,柳先生坐在靠近車門的一角,崔季明沒有再躲避他目光,而是靜靜的望著他。她其實算來,也利用傷害過他不少回,如今竟也不忍去那麼做了。

  言玉偏頭細細瞧她,一隻手捂著她的嘴,一隻手撥開她頭髮,衣領,細細瞧這又是半年多未能再見一面,她又有何變化。

  額角有了疤痕,頸上那道還未能完全痊癒,胳膊腿上怕是又添了新傷。

  她往常總是閉眼或者是轉頭,如今反來望向他,竟使得他不敢直視。

  言玉竟咬著指甲,想躲開她目光:「你不要看我了,我……太難看了。不要看了……」

  的確是,從一朝離開,次次相見,愈發消瘦,如今已經瘦的嚇人了。

  崔季明一路沒有說什麼,她只是擔心考蘭和珠月發現她沒能及時回去,會不會擔心。考蘭要是知道她出來為他抓藥卻沒能回去,就他瘋起來的那股勁兒,指不定發著熱出來攪個天翻地覆連命都不要了。

  很快的馬車就停了下來,言玉脫下外衣罩在崔季明頭上,將她抱起來,步子急急的走著。直到崔季明感覺被放在了柔軟的床鋪上,外衣被摘下來。言玉搓著手來回走,屋內空空蕩蕩的,一張床一張榻,兩張几,單色的地毯,到處都沒有任何裝飾,不斷有下人走進來添燈燭。

  崔季明就如同往日聊天般道:「這就是你在建康住的地方?」

  她一開口就有點恍惚,這樣語氣平和不含目的的說話,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言玉肩一縮,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怔怔點頭:「是。不常來。」

  崔季明往後倒去:「被子都一股霉味兒,最近雨多,也難免。這是要我住在這兒了?你住哪裡?」

  言玉:「……我守著你。」

  她往床上拱了拱,道:「累死我了,給我脫鞋,我躺會兒。」

  下人要走上來幫忙,言玉擺了擺手,將她腳上草鞋解開。

  販夫走卒才穿草鞋,他們沒鞋穿的日子都過,腳上早早磨出一層厚繭,草鞋再磨腳,也磨不動了。而崔季明縱然走路很多,兩腳早已不像女子,但畢竟還是以穿厚底的軟靴為主,這穿著草鞋的幾日,她腳上磨出了不知道多少新傷舊疤。

  崔季明將腳往床內縮了縮,整個人朝內滾了一圈,就跟她以前在床上亂滾似的。

  言玉只覺得狂喜與惶恐不停的衝擊著他的內心。

  她還活著——

  卻也注定與他永遠為敵!

  崔季明拱起頭道:「你還是解開吧,否則這樣反綁著睡,明天我胳膊就廢了。言玉,你真的綁不住我的,你心裡明白。」

  言玉用刀劃開繩索,小心的讓人又將刀拿出去,崔季明鬆開手大字型癱在床上,偏過頭來:「分裂山東,是你做的?為了防李治平殺你?」

  他們二人之間相互猜疑太久,他如今竟覺得她這樣平常說話,都是想要騙他。

  言玉抬手命人撤出合上門,坐在了床邊:「對。」

  崔季明抬頭:「我殺了李治平,算不算為你解決了一樁心事。算來你不該這樣對我。」

  言玉道:「算是。不過李黨的實力,不是繫在李治平一人身上,李家有多少子嗣宗親,依然勢力難擋。」

  崔季明看他這會兒又正常了些,繼續道:「你覺得南地未來局勢會如何?」

  言玉看了她一眼:「一片混亂。」

  崔季明:「朝廷勝率很大的,你知道的,行歸於周殺了賀拔公,我會堅決站在朝廷那一方——」

  言玉:「我知道!不要再說這個了……我們之間就沒有別的可聊麼。」

  崔季明:「……我們之間,確實已經沒什麼可聊了。」

  言玉被這句話刺激的,伸手抓住崔季明肩膀:「那你就不要說話了……你不說話,就坐著,我都覺得很好!」

  崔季明覺得心裡有一種哀其不爭的悲涼泛上來:「我是人,總要說話的啊。」

  她翻了個身,從衣領內,卻有藥材漏了出來,言玉一愣,扯開她衣領,看見那兩個紙包,拆開辨認了一下藥材:「誰得風寒了?你沒有病,是與你一同來的人?」

  崔季明可不想讓他知道考蘭的所在,閉口不言轉過臉去。

  言玉手指撫了撫她臉頰:「你不想說也無所謂。我不在乎那些。」

  他看著崔季明倒進床內去,撫著被面,如同下決定般開口道:「我也要宿在這裡。」

  崔季明面朝內,聲音冷漠:「這是你家,你的床,我做不了主。」

  言玉熄了幾盞燈,和衣躺下,扯動了一下被子,蓋在她身上:「你該睡了,明日早上,我會讓人放出消息,說是你已經逃走了。」

  「對了,明日早上你要吃什麼……?」

  「建康老宅,他們要毀了,我卻派人守住了,老奴也都在,你不必擔心,那是咱們的家,不能隨便毀了,還有……」

  言玉似癲似狂的在她身後自言自語,崔季明心裡頭疼得難以喘息,她猛地起身,回過頭去,一把撲過去抓住言玉的胳膊,又難受又憤怒道:「你壓根就沒有把我當你的敵人!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蠢話!想想你做過的蠢事!殷識鈺!你到底想要什麼!」

  言玉驚在黑暗中,崔季明跪在床上,用力抓著他的胳膊,逼他起身:「在你眼裡,我根本就不是個能打仗能當你眼中釘的將領,而是個常年不歸家的不乖的孩子而已!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子還有半分尊嚴麼!你覺得你這樣對待我,我有尊嚴麼!」

  言玉被她拽著坐起身,茫然惶恐不知該如何回答:「……別這樣,我知道我囚不住你的,可我知道你能活著,我真的……求你,我不求別的,我只求能躺在你身邊,你知道我只求這個!」

  崔季明看著他的樣子,好似能看到二十多年生活,扭曲了他的全部,他死死拽著與她的最後一絲聯繫,不肯孤零零的活著。

  崔季明搖頭:「你要是真的只求這個,就不會走到今天了!你已經到這世上二十五年了,你為了什麼活,你真的想明白過麼!生怕失去權勢再被人拿捏再手中,生怕與我翻臉再沒有一人相依,但是局勢已經這樣了,你還有別的選擇麼?你死死拽著這點有什麼意義!我們之間的幾年,你再心裡放多少年也不會增加什麼!」

  她翻身下床,這些話隱在心中多少年,因為種種與他的偏見一直未能說出口,崔季明光著腳踩在地毯上,拽著穿著長衣同樣赤著腳的言玉也從床上起身:

  「你不明白麼!你會為了我死而癲狂,我卻不會為了你死而掉一滴眼淚,至多一杯黃酒,澆在你墳頭,算是我能做的最仁至義盡的事情了!我們之間一點都不對等,你這樣拖著,求著,能求到什麼?我心裡早早有了旁人,我願意為他拼了命去,我願意為他打一輩子的仗,你能得到什麼啊?!」

  言玉渾身瑟瑟發抖,似懇求一般:「別說了……求你別說了——三兒,人活著都要點念想的。」

  崔季明鬆開手,他後退兩步,好似要逃回那張床上。

  崔季明冷靜道:「還要這樣麼?一次次殺不了我,一次次退讓?我會逃出去的,以後戰場上,我知道你是弱點,我就會只對著你窮追猛打!你不肯殺我,那就讓我殺你!我背叛行歸於周就已經站到對立了,咱倆就是你死我活!你既然讓我活,你就必須去死了。何必等到日後上戰場,我現在殺了你好不好?」

  言玉往後撤去,他望向崔季明的目光居然有一種瘋狂的恐懼,被床邊的腳踏絆倒,倉皇間坐在了床沿,又滑落在地:「崔季明,我們本來可以不用這樣對立的,我一直覺得我們可以走在一條路上,我夢寐以求的便是,我們能走在一條路上……大鄴容不下我,只有這裡我能活。」

  崔季明覺得心裡難受,可她實在不忍看言玉這樣半瘋半癲的逃避下去了:「行歸於周如今也不容我了,你要意識到這件事情。你該好好做你的行歸於周,咱倆戰場上見分曉,誰死了都別有一句怨言才是。你一直期待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她搖頭道:「求你了,不要總覺得我還是那時候的小丫頭了,把我當個將領看吧!不要留這樣的弱點,對我放水行麼。」

  她走近言玉,俯視著他頭頂與長衣內一直削瘦的肩膀,道:「……你最不想死了,我知道。很多東西,都是你艱難爭過來的,你不甘心死。那就不能貪心。」

  言玉就如同多少年前一般,蜷住雙腿,因她最後這句話,摀住了雙眼,從指縫中漏出了撕心裂肺般的哭聲,哽咽若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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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20:5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零四章

  崔季明嘆道:「別哭了。」

  他置若罔聞,剛剛因躺著而散開的髮搭在背上。

  旁人的眼中釘,在這兒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像什麼樣子。

  崔季明也是知道他沒什麼退路,在行歸於周內,以他的身世能做到這個位置,怕也是與虎狼為謀,不知多麼一番敲打利誘,才能領著那些末流世家。他只要是一軟弱,下頭那群虎狼會先衝上來把他撕碎了的。

  以前是李黨崔黨都想要他的命,如今狀況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權勢的窄窄牆頭上行走,哪邊掉下去都不得善終。

  崔季明坐在了他身邊道:「若我不是我,是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眼巴巴等著嫁人,你還能求到個結果,擄兩回你再服個軟,指不定那樣的小姑娘腦子一糊,就跟了你了。可我不是啊。我話說到到如今了,你哭我也不能跟當年似的安慰你了,我要逃了,有人在等我,很多人都在等我。」

  言玉小聲道:「你就不能留在這裡一天麼?」

  崔季明:「我出城的機會不多,追殺我的不止你一人。更何況我的同伴要是知道我沒回去,指不定出來送死。我必須趕緊走。若不是急,我倒是不介意再跟你周旋幾日,但有什麼意義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坐在腳榻上穿草鞋。

  草繩繫回傷口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言玉緩緩抬起頭來,面上淚水縱橫,眼裡卻慢慢的顯示出清醒來:「崔季明的身份已死,你還打算去哪裡?還要打仗麼?從底層從軍,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崔季明:「我知道。我說過了我們是敵人,我不能告訴你我要去哪裡。」

  崔季明忽地伸出手去,緊緊捏著他臉頰,手指扣在他面上:「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會在我殺你之前,先死在別人手裡。經歷了鄆州一戰,我不可能輕易死在路上,我會活到大軍攻向南方的那一天!你若是活不到那天,只怪你自己懦弱了。」

  言玉望向她的雙眼,崔季明好似真的成熟太多。不像他總在原地踏步,她從能耐到心性,一直都在慢慢成長著。越長大,她身邊漸漸就有了更多相伴的枝椏,從她當年在樓蘭出了事,幾個人來幫她逃走;到如今在鄆州出事,怕是有不知道多少人為此傷心,趕去了鄆州找她……

  已經不是當年抽枝發芽的藤蔓,她長成了大樹,引無數人來依靠。

  是他總是不切實際,並非一路人,怎有可能走到一起。

  真若是為敵……

  她怕是會衝在最前頭,不死不休。

  若他輸了,死了也罷。

  若她輸了,言玉不希望她死在別的任何一個人手裡。

  言玉:「我們是敵人,你要逃,我才是真的放虎歸山。」

  崔季明起身,聳肩隨意道:「拿走了我的短刀,總要給我點機會?數六十個數,讓他們別來追我?」

  言玉抬眼看向他,眼中的微光消失殆盡:「六十個數,你早就逃之夭夭了,三十個數。」

  崔季明瞪眼,他是認真的。

  言玉:「別小瞧他們,會追到你的,謝姑和柳先生都是高手,府內也有南千舊眾,你逃的可能性並不高,很多人想殺你,這動靜足夠鬧的外頭猜測到你還在城內。」

  崔季明猛地彈起身來:「你確定?!三十個數——」

  言玉垂著眼:「你輸了,我就……殺了你。你就只會屬於我一個人了。」

  崔季明:「我不可能輸。就算我輸了,你能殺了我?」

  言玉眼神中一片灰色:「你說的對,我再這樣下去是徒勞,此生無緣,我還能怎樣。」

  崔季明撲向旁邊的桌子,拔掉蠟燭,將長桿的銅燭台倒拎在手上,顯然早早就給自己想好了兵器。

  言玉:「我再這樣下去,二十多年都是白活,只盼你若是真的被我殺了,來世能做男兒。不用再這樣的小心隱藏,能憑你自己的能力立足世上。」

  崔季明聽他這話,轉過頭來。

  他想說若真有來世,自己就當個護衛的小兵。

  又想說……若他能有機會回到十幾年前,或許會做出別的選擇。

  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意義呢。

  言玉推開門,走出門去,外頭是建康的月色,他站在廊下:「你說的對,一刀兩斷。」

  為了他僅剩的尊嚴,為了她的一往直前。

  崔季明走出去,貼著牆邊,院中果然站著侍衛奴僕,言玉對侍衛們道:「通知柳先生、謝姑也來,我數到三十之前,任何人不可以隨便動作。數到三十後,從府內到全城搜查,不必帶回來,當場殺無赦。」

  崔季明望向他,言玉轉過臉來:「金龍魚在馬廄,但你帶它走,或許會因為拖慢速度反而被殺,你自己考慮。」

  他沒有等崔季明回話,面上毫無神情,緩緩雙手捂在了面上:「一。」

  崔季明不知道他否真的想通了心意,但是她條件反射就竄了出去,院內兩行侍衛,就看著她拎著燭台,像一隻豹子似的竄出來,不過跑了兩步,卻停了下來,回頭看向言玉。

  言玉數的速度並不慢:「二。」

  崔季明總覺得或許這是與他為數不多的再說話的機會了。他從一出生就是個悲劇,一路上被踢來踢去,跌跌撞撞走到今日,最後真的能找回尊嚴麼?

  崔季明猛地朝他衝去,言玉似乎聽見了她的腳步,卻聲音不變道:「三。別想拿我當人質。」

  崔季明捏住了他硌人的手肘,望向他:「就算還你的情。縱然為敵,我願祝你……活時無病無災,死時不會狼狽。保重。」

  言玉雙手遮著眼,萬沒有想到她最後,會這樣說。

  他嘴唇微微顫抖,下了決心般道:「四。」

  崔季明轉身,竄身踏上牆頭,再也沒有回頭的朝外竄去。三十足夠她逃了,她絕不信有人能抓得住她。

  言玉儘量保持著速度數道:「五、六、七——」

  只是越往後,聲音愈發哽咽,言玉站在夏夜的風中,立的就跟截風化的枯木一般,顫抖著卻繼續數著。

  當謝姑邁進院中,垂手等待著的時候,言玉也漸漸數到了尾聲,哽咽退去,他聲音冷靜:「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謝姑等,他遲遲沒能說出三十。

  她道:「我以為少主真的下了狠心。」

  言玉捂著眼睛,輕聲道:「若是說著一句能狠心,便可殺她也無所謂,我便不至於到今日了。但總要一刀兩斷,否則我就是在輕辱她。」

  謝姑嘆氣。

  言玉放下手,轉身道:「三十。去吧。」

  謝姑驚:「少主下定心思?」

  言玉偏了偏頭:「你們抓不住她的。她很厲害,是賀拔公的驕傲。」

  他說罷走進屋內。

  謝姑扯了扯嘴角,竄上房頂,往馬廄的方向而去!

  與此同時,崔季明這才剛剛解開韁繩,金龍魚在馬廄中興奮的亂蹦噠,崔季明牽它出來,它臀上腿上還有幾個頗為明顯的傷疤。戰馬損耗率極高,受傷後很難上戰場,崔季明在它腦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才不到五歲,才剛到最好的年紀,我就不要你了!」

  金龍魚一陣猛蹭,又叫得跟頭驢似的。崔季明卸開馬廄邊通車馬的角門,將它領出去,就聽見了有人呼喊奔來的聲音。

  言玉是真的下了決心啊。崔季明心中稍得安慰。

  或是為了治傷,馬鞍被卸了下來,崔季明騎跨在它身上,她多年長在馬背上,就算如此也能保持住平衡,道:「走!帶你好好見識一下建康城!」

  金龍魚嘶鳴一聲,踏出門去,奔馳上積有雨水的街道,踏起一片明亮的水花!

  崔季明聽著似乎言玉府內也有人策馬出來,他們竟然還配了弓,朝著崔季明就要拉弓,崔季明連忙牽著金龍魚,踏入建康城內,那些窄窄的只能兩人通行的小巷,一串亂拐!

  然而等到她辨認出方向,回到建康城的大路上時,卻竟然看著不少城守兵,與夜間離開家的百姓,也在大路上奔逃,各家燈燭居然亮了起來,身後的人還沒能完全甩掉,崔季明卻昂頭聽見了城門外傳來劇烈的撞擊聲——

  發生了什麼?!

  難道他們就那四十人帶著流民,真的就衝到了建康城?!

  路上騎馬之人少之又少,崔季明還沒來得及穿過慌亂的人群,有小部分熟悉建康地形的侍衛就已經也衝出了小巷,在大街上一眼找到崔季明的身影。

  崔季明連忙俯下身子,朝內湖邊而去,縱然可能暴露他們的位置,如今也不要緊了。這是最好的離開建康城的機會!她只盼著考蘭不會衝動的跑出來找她!

  侍衛被人流攔截,就看著崔季明膝下的金色駿馬,飛速避開百姓,從邊道上離開,朝內湖奔去。謝姑追來,更是晚了一步,看著幾個侍衛在原地,道:「為何不追!」

  「三十個數都是算好的。五少主心裡很清楚這絕對夠她逃走了。」侍衛頭目答道,看向謝姑:「再搜,就是查整座城,如今建康內都混亂起來了,真的還要再查?」

  謝姑道:「查!城外是怎麼了?」

  侍衛道:「得消息,說是那群流民,裝著金銀財寶的車下,是從明州軍器作坊偷來的投石機車,部件都拆開了,到了建康附近才組裝的。他們人數少,溜得很快,沿路他們四處分發金銀,百姓都替他們隱瞞。」

  謝姑驚:「投石機車?!」

  侍衛道:「不過畢竟是人少,說是一波引了駐軍,一波把投石機推到這邊側門來,估摸著也就能扔兩三顆的功夫,就被殺光了吧。」

  謝姑沒接話,道:「先找到崔家那位再說!」

  崔季明此刻順著湖邊,朝畫舫集結處奔去,她飛身下馬,金龍魚老老實實的停下在岸邊等著,崔季明手裡還拎著那燭台沒有撒手,推開門闖進府內,居然看著幾個看起來會武藝的花柳女子,正把考蘭按在地上打算綁住。

  珠月姑姑看了她一眼,長舒一口氣:「天吶你可算回來了!他醒了非要出去找你,我都答應過要保你們,怎麼能讓他這樣去送死。本來說你再不回來,我綁著他也要把他先送出去!快點,他們今夜攻來,是離開的好時機!」

  崔季明看著地上燒得臉頰緋紅的考蘭,幾個女子鬆開繩子,考蘭緊緊抓住她衣袍不鬆手:「沒要你救!沒要你去找藥!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幾個時辰才回來!」

  崔季明看他兩眼燒得都有血絲,連忙拿床被子將他裹了:「我這不回來了麼。珠月姑姑,怎麼走?」

  珠月道:「此計雖然冒險,但是卻必定能成。四面城牆都有暗河道通向城外,如今必定會調離看管人手的,一定會是被攻擊的那面城牆。從內湖沿著去往城牆,出城後,河流估計離戰場很近,但是兩側有樹木垂柳,你只要一艘小船,如今夜色,就算他們發現你,也沒法攔得住你!」

  崔季明苦笑:「小船……我有一匹馬。馬縱然會游泳,也只能游半個多時辰,肯定要留在出城後,避免被城牆上的人發現才行。估計要最少是能乘的下一匹馬的船。」

  珠月驚:「帶匹馬?不過倒也是,你棄船上岸後,不像來時,周圍村鎮基本尋不到馬。」

  崔季明走出船艙,先將金龍魚帶上船來,幾個姑娘連同珠月一起到旁邊其他船隻上去,兩個船伕看起來都是珠月找來的,解開船索撐著桿子,將這艘畫舫推出去。甲板很小,金龍魚四個蹄子拘謹的踏在木板上,考蘭聽見馬聲,撐著身子起來,驚道:「是金龍魚!金龍魚怎麼會在建康——」

  崔季明笑了笑:「這畜生是我甩不脫的。也是皮毛好看,誰也不會暴殄天物把它殺了當軍糧,憑一張馬臉也能活。」

  她說著從衣領內掏出紙包:「今日就離開建康,來不及給你煮藥了。你再撐一下,明兒清晨能到城外,然後再去約定好的地方。可惜只有兩副,沒來得及讓郎中多抓。」

  考蘭倚在門框上,垂著頭裹著被子,不知是因鼻涕還是因哭意吸了吸鼻子:「我可不會病死,我要是病死了,你就得意吧,少個人花你的錢!」

  崔季明笑著叩了叩他腦袋。

  遠遠看著城內街道上愈發混亂起來,縱然還沒有攻破建康城,但是建康多少年沒遭遇危機,百姓想著外頭是指不定有疫病的『流民』,愈發惶恐起來。

  考蘭沒太有力氣,畫舫不點燈,沿著漆黑一片的湖面至湖心島,兩個船伕拎著燈籠上船,換了一艘沒有棚頂的木頭小船,拿了兩床黑不溜秋的被子來,蓋在顏色頗為顯眼的金龍魚身上。

  一個船伕跳上了船,考蘭裹著被子盤腿坐在船內,崔季明將長刀、長槍都拿好,懷裡踹了幾塊乾糧,對那船伕點頭。

  船伕面容在黑暗中不甚清楚,他道:「內湖撐船有訣竅,我先送郎君到暗河口,往下出了城便是順水,不必撐船也可沿河而下。到時候最好能讓馬也下水,掛在船上順著往下飄,否則船太重,會飄得太慢。」

  崔季明點頭。

  考蘭倚著她,似乎有點難受,崔季明望著遠處逐漸逼近的城牆,兀自發呆。

  來時氣勢洶洶,歸去時,她居然有一種有家不得回,在外漂泊之感。

  最終,言玉也未能再捉到她,還還了金龍魚給她。她若不手握兵權,是絕不可能再來南地了,再見面,或許就不是二人,而是兩軍相交。

  她下一步要去哪裡,是不是又到了要給殷胥寫信的時候,再到了安全點的地方再寄信給他吧。

  一片黑暗的水波聲中,崔季明胡思亂想。

  終於靠近了暗河道,此處相當低矮,金龍魚不得不跪伏才可通過,兩側有幾個和城牆連接的石台,本來該站有一兩個衛兵,此時卻無人。崔季明鬆了口氣,放下了緊握的刀,外頭偶爾一聲撞擊的巨響,就像是貼著頭皮打過去一般,感覺城牆都在窸窸窣窣的往下掉著土渣。

  那船伕跳下水,探頭到:「郎君,我便送到這裡!」

  崔季明點頭,抱拳謝過。

  船一點緩緩的力量往前推著,崔季明看著那船伕的腦袋游遠了,也在黑暗之中跳下船來,將金龍魚拽下水來。它差點將船掀翻,幸而內湖淺,它許久沒有游泳,緊張撲騰了一會兒,看著崔季明也在水中,安定了下來。

  崔季明將它韁繩掛在船上,考蘭裹著黑臭的被子躺在船上,一人一馬在河道內鳧了一會兒水,忽然感覺一股力量在將船往前推一般,船慢慢加速起來,穿過近百年前就佇立的厚厚城牆,順水而去。

  崔季明將頭沉在水裡,不怎麼蹬也能扒著船飄,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離城牆四五十丈遠,卻聽見了嘈雜的聲音。

  城牆外是幾千人的駐軍,叫喊聲,刀劍聲,喧嘩到刺耳。隔著岸邊楊柳,崔季明從水中抬頭也看不清楚那裡的戰況。只能從樹間一閃而過的縫隙中,隱隱看著如蝗蟲一般的建康駐軍,團團圍著城牆外兩輛並不算高大的投石車。

  他們……竟搞來了投石車?!

  回首望去,建康城佈滿青苔的城牆,被幾顆石頭彈,砸斷了幾處,半截的塌陷還有碎石不斷往下掉落。

  他們加上流民也不過一百多人,居然引得幾千駐軍圍殺。

  建康的兵制已經混亂至此了麼。

  崔季明望著城牆上下的火把,如湖裡爭食鯉魚一般滾動的駐兵,和那城牆殘破的缺口,飄在黑色的湖水裡,恍如在夢中。

  水順著她臉頰滑過去,崔季明微微偏頭,竟看著就在不遠處的河岸,一小隊人以盾抵擋,圍抱在一處,被大隊前來的駐兵逼得退入水岸,他們一邊拿盾抵擋著,竟還不斷從盾的縫隙中抬刀殺人。

  水速太快,那一小群人衣衫襤褸做流民打扮,一閃而過,崔季明認不出是不是他們,但多人的陣型卻是幾年前涼州大營內曾用過的。

  幾把賀拔刀一抬,長長的刀面反著月光,在遠處的水岸邊閃了閃。

  崔季明再回頭也看不清他們了,只聽見有人在用吳語大喊著包圍。

  考蘭也被驚動,爬起身來,卻看著崔季明轉過臉來,流出了兩行淚水。她兩手抓著船沿,晃了晃腦袋,再度潛入水中。

  不過片刻,舟遁入黑暗之中,建康城也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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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21:10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零五章

  阿繼束著他那一頭紅毛,穿著皮質的胡服,穿過隴右道在長安城內邸所的前院,朝後頭而去。進了後屋,才發現俱泰居然還未醒,醉的渾身都是酒痕,從矮床上滾下來,面朝下的撲在腳踏上昏睡。

  阿繼連忙將拎起來搖了搖:「師父!師父——」

  俱泰睜開左眼來,似乎隱隱欲吐,捂著嘴強忍住了,往後一攤:「辦成了?」

  阿繼點頭:「行卷已經投出去了。不過既然您本來就有官職,就算是沒有行卷,也可入考。」

  俱泰揉了揉眼:「說是糊名,哪能完全斷了裙帶關係,我無公卿推薦,只得先靠行卷搏一把名。畢竟國子監內收行卷有兩位博士,家中都有子弟在隴右道為官。別在會試就跌了,連御前都去不了。」

  阿繼將地上酒壺撿起來,聖人公佈制科細則已有幾個月,如今距離會試不過幾日,長安城內湧入了上萬名考生,單是國子監就快被踏碎了門檻,遞交行卷之人排至了坊外。

  國子監如今變動也極大,收行卷從兩個月前已經開始。而就在收行卷開始的不過幾日後,聖人以受賄、私招門生之名,貶前國子監祭酒去往洛陽為國子監丞,任命蕭煙清為正四品國子監祭酒——

  此事一處,震驚朝野。

  這個女人在兩年前獲得五品博士之位,後因女子之身、制講精彩,逐漸在太學、國子學內博得名聲,多次向朝廷獻計,又與太后薛氏多有來往。但與名聲相對的是,主流的士子對其多有鄙薄,拒不來往。

  或許聖人就是想利用誰都看她不順眼的這一點,避免了國子監與各姓、朝臣的緊密聯繫,能切斷部分國子監與朝廷藕斷絲連的裙帶關係。

  當然也有大量士子之流對蕭煙清多加諷刺,曲水、國子監、城南梅苑各處常有士子題詩的影壁上,多了不少指名道姓對女子管國子監的諷刺,認為天下士子出路竟由女人把控,甚至大肆寫出蕭煙清與薛太后、安王妃刁氏之間的關係,隱喻女子之間結成朋黨意圖染指朝政。

  畢竟這種地方寫詩不留名,又傳誦極廣,此事討論的愈發激烈。

  蕭煙清甚至在幾次出門時,遭到了一些多年進士不成,清貧且激憤的老士子的圍攻,她也因此受輕傷。蕭煙清倒是堅決沒有退讓,依舊在國子監內召開制講,改內制,擴招十科。

  早在任職之前,刁琢就曾與她見過幾面,細聊之後,才說是聖人意欲召見,讓她先來探探她對於制科的意見。

  蕭煙清還記得當年聖人還為九皇子,連王爺封號也沒有的時候,跑來國子監的事情,只是她視力一向很差,也記不得當時殷胥的樣貌了。

  再見時,她作為五品博士,慣是沒有入朝資格,也無官服朝服,穿著道袍來的宮內。

  年輕的聖人,提出此事時,蕭煙清滿臉震驚。

  她從來就在國子監多受排擠,再這樣越級受任國子監祭酒一職,還不知怎麼被對待。

  殷胥道:「你想從五品博士做起,慢慢陞遷?獲得旁人稱讚理解?以文服人?這是不可能的。蕭博士,你不論在國子監熬多少年,他們都不會認可你的。」

  蕭煙清何曾不明白這個道理。

  殷胥:「坐至高位,逼的他們認同你,才是一線機會。國子監祭酒之位,其實以你的能力未必能擔得,畢竟能力不只是學識、見解,還有人脈、裙帶關係。現國子監祭酒與你年齡相當、學識或許稍弱於你,但他身為男子很容易招收門生,蔭庇生徒,在朝堂與生徒之間的窄橋上作手段,輕易便可獲得權勢。」

  殷胥跟聰明人說話,慣常不會去有意誇大或隱瞞,畢竟他兩世加起來,在說話技巧上也未必鬥得過這些人,他道:「但我要你承國子監之位,的確是有我的目的。跟我想推行新政,跟有意刺激殘留的世家子弟都有關係。我能給你官職,卻未必能給你保護,以後指不定你被罵的一無是處,甚至被部分心懷憤恨厭惡女子參政之人謀害,最後落不得一個好下場。這條路很難得善終,你願意麼?」

  蕭煙清木屐簪髮,做女冠打扮,此刻卻抬頭:「天下士子,多少人願名留青史,而不顧往後。我也是士子。」

  大鄴女子有官品者,不外乎女官,六局管二十四司,不過是掌服飾、膳食。

  女子有實權者,不外乎來自丈夫、家族,從班婕妤到已故太皇太后袁氏、如今的薛菱。

  然而她卻不同。

  蕭煙清對外雖留姓,但由於她早早入道成為女冠,在戶籍上就是完全獨立於家族的女子,是「無主」的,她不屬於這世上任何的一個男子。

  她為官,就是完完整整的她本人為官,沒有姓氏家族的支持,沒有丈夫權勢的影響。

  若她能擔任國子監祭酒,縱然世間短暫,縱然聖人另有謀劃利用她,她也想一搏!不論後人如何評價、不論後世有多人寫詩文譏諷,她以作為文官的身份,將出現青史之上!

  正是因此,蕭煙清對於如今的一切嘲諷或攻擊都能接受。

  這次投行卷的兩個多月過程中,不但是袒胸露乳的波斯、阿拉伯人,更有當年不少一兩年前私自投行卷戲弄公卿的世家女子。這些行卷大多被駁回,不少女子怒而在國子監的影壁上題詩,嘲諷蠻夷戎狄可投行卷,父為累世公卿的才女卻看也不看就被扔回。

  當時國子監幾張影壁上的罵戰,沸沸揚揚持續了一個多月,三天刷一次影壁都不夠他們寫。剛剛刷過的影壁,到了午後,就能被詩文疊了幾層。

  甚至有人抄篆蕭煙清那些通古博今的詩文,與那些嘲諷他的士子的行卷做對比,高下立判,明顯是國子監內生徒所為。

  蕭煙清以安撫激憤為名,在國子監開設只有二十名額的女班,但並不具有參與科考的資格。

  一時間圍繞著國子監,議論紛紛揚揚。

  不過誰都知道朝堂缺官員,聖人在選一批親信,縱然再怎麼跳腳怒罵,那些鬍子都白了的老進士和激憤辱罵女子的年輕士子,都還是必須要參與這場制科。

  等到會試三日的日程公佈,總算有幾個人品過味兒來了。

  雖不知聖人的目的,但他挑選的時機太好了。國子監事務繁忙,天下考生更多的精力要去擠進會試,縱然再怎麼怒罵,也不能放棄這次機會,而蕭煙清只要主持過這樣一場臨危受命的會試,再怎麼罵,她也要站穩腳步了。

  然而這些也不能阻止會試的進行,既然阿繼投成了行卷,也就是俱泰如願以償獲得了會試資格,然而更重要的問題是,他習字不過兩年多,詩書讀過卻很淺,當初投考的行卷都不是他寫的。會試縱然糊名,但是從字跡文風,依然能辨別出本人來。

  他顯然要行弊。

  此時俱泰抹了抹臉,從床上爬下來喝了兩口水,阿繼道:「聖人推行此法,為的就是防止行弊,您若是如此……聖人一旦知曉了,後頭就難辦了。」

  俱泰換了定製的褂衣,道:「你以為就會只有我一個人行弊?」

  阿繼面露難色:「此事終究是不對的,別人行弊,也不是您這樣做的由頭啊。」

  俱泰笑了笑:「阿繼,我做過的腌臢事兒還少麼?我是來當官的,如今這條路都不願走,往後也別想爬得更高。我屬意戶部的官職,在隴右道幹到老死也未必調得到長安來。聖人難道不知曉我以前不識字更沒讀過詩書麼?他有意在與我通信中,提及制科一事,就是要我來。」

  阿繼驚:「你的意思是聖人要您行弊……」

  俱泰:「他可不會這麼說。只是聖人告訴我,他如今缺可信的內臣,能到了御前,他就肯用我,至於怎麼到御前,我就自己想法子吧。天底下沒有哪種制度,是毫不藏污納垢的,聖人沒有年輕人自信滿滿的毛病,制定此舉,也知道其中有門路,但誰做事都不能太死,他暫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更何況,他行弊過會試,就算是聖人手裡的把柄,日後他這個臣子若做事沒邊兒了,聖人還能拿這個污點來捏他。

  他這兩年在隴右道,從一州小官,爬至州別駕,此官看起來位置低,卻有批駁之權。再加上俱泰的手段,私下商賈身份的作用,他在隴右道也算得上一號人物。

  俱泰野心可不止在隴右道,既然為聖人做事,在殷胥登基前就與他多次通信,登基後又助其對隴右道的通商稅率改革,他多次顯示出自己的野心和忠心。

  如今就是殷胥對他的認可,對他直言往後為防各地如山東河朔這般叛亂,將會削道、州權力,且對他遞出了一道往朝廷的登雲梯。

  只是……

  俱泰換了衣裳,打算出門拜訪崔式。

  阿繼替他披上外衣,束好腰帶道:「崔式如今是禮部尚書,又是聖人一手提拔,此事既有聖人授意,他必定會暗自幫忙。只是本來打算借的是您與崔家三郎的相熟,托其父行事也算有個門道,誰能料到……」

  賀拔慶元已死的消息傳遍了隴右道,但崔季明死於鄆州的消息,是俱泰來了長安才聽說。

  他的利滾利,自崔季明將二十個金餅返還於他,他本此次要還的是承諾的權勢,卻無人可還了。

  俱泰想著兩年未能與崔季明再聯繫,再見面總要有些拿得出手的禮,還叫人去往如今被阿拉伯滅的差不多的波斯國,尋了把上等波斯彎刀,一路包在皮革中,想她見了必定歡喜。

  他若能在長安為官,也算是和崔家三郎在一座城內,或許能時常見面,同立於官場也指不定……

  卻不料,他兌現承諾,來了長安。

  該立足於朝廷上意氣風發的人,卻逝於濟水。

  俱泰擺手:「不必說了。人死不能復生,聖人早之前屠戮鄭、王兩姓,與三郎不無關係,若我真有復仇之意,理應協助聖人將山東、河朔收復。」

  他說罷,不願多露感懷之色,邁出腿跨過對他而言高高的門檻,快步朝外走去。

  而此時,在大興宮內,殷胥罷朝後卻又收到了王祿提來的東西,四下無人,王祿只說是珠月姑姑從建康送來的,說是三郎予聖人的生辰賀禮。

  殷胥剛剛在朝堂上沉著面色,如今聽了這個卻隱含笑意:「她終是記著我還要過生辰,莫不是又送來了什麼新奇玩意?」

  看著王祿提了個沉重的銅鑑來,驚道:「這是冰鑑?難道是建康時鮮?魚鮮?荔枝?」

  王祿面色簡直如土,來人提醒過裡頭的東西,可生辰賀禮四個字又是三郎原話,不傳不行。殷胥越想,話越多,道:「難道又是一痛建康湖水?我可去過建康,她這沒再有心意了?你知曉是什麼?」

  王祿想開口,殷胥又搓了搓手,搖頭道:「你別說別說。我可不想沒拆開就提前知道了。」

  王祿:……我怕您嚇著了。

  他艱難道:「路上雖然只要是經過州縣就從冰窖中加冰,但也未必能……新鮮。聖人你往後退一步,我打開給您看。您、您坐穩了。」

  王祿先拿了個托盤來,才把冰鑑裡頭那層銅器拎出來,然後倒扣在了托盤。

  滿面期待的殷胥就看著一個還束著髮髻的圓滾滾後腦勺先著地,在托盤裡倒下滾了半圈,他沒反應過來,直到王祿轉過托盤來,他驚得彈起:「這是——!生辰賀禮?!這是誰——!」

  王祿道:「聖人或許沒見過,珠月姑姑那頭傳信來,說這是李治平的腦袋。」

  殷胥:「……」

  他半晌才找回來自己的聲音:「她去建康,殺了李治平?」

  王祿點頭:「聽聞她只帶了一名隨從就去了建康,已經平安逃出。」

  她居然殺了行歸於周的三公之一,這對於殷胥來說,的確是某一方面的喜訊,但就……拿這個當生辰賀禮麼?!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啊!日子還能不能過了啊!

  王祿道:「三郎的意思是,還請聖人將李賊的腦袋,放置到賀拔公的墓前。」

  殷胥雖然能理解她復仇的心意……

  但是搞了半天,居然連送個腦袋,也不是給他的!而是讓他轉交!

  殷胥:「她沒有別的消息了?快收起來吧,回頭託人去做此事。她就連封信都沒有?也沒有多傳話?」

  王祿連忙拎著髮髻,將那腦袋裝回了冰鑑中,看著聖人撫額皺眉無奈至極的樣子,連忙道:「有有。不過此信不是從建康發出,而是從徐州,因為運送頭顱需要沿途填裝冰,比信件要慢,所以兩件東西不是同時發出的,卻同時到了長安。」

  他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好似草紙做成的信筒,上頭還有些污漬。

  殷胥接過,竟捏著裡頭還有別的硬物,他拿桌案上的小刀拆開信封,還沒來得及拿信,一枚粗糙至極的木梳從其中掉出來,才桌案上打了個轉才倒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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