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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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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23:12:28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十六章

  裴玉緋走出去後。

  崔季明簡直要抱著考蘭寶寶瑟瑟發抖了。

  她道:「你看沒看見剛剛那女人!簡直就是瘋瘋癲癲的啊……說脫衣服就脫衣服,我多少年沒見過這種流氓了!我覺得她下一秒都能扯掉我褲子啊!哦……不過你也是說脫就脫的類型。」

  考蘭簡直頭一次覺得自己形象光輝偉大,坐在床沿上攬著崔季明,昂起下巴:「放心,我不會讓那個女人靠近你一步的!以後我就每天守在三郎床裡!」

  崔季明:「……等等你只是想爬我的床吧!」

  考蘭小身板,攬著她居然還自認為他很偉岸了,不肯撒手道:「你真要留她?我覺得她有點不好控制,她顯然頗有野心,也不會信任任何一人。」

  崔季明:「我也在考慮,主要是我不能弄死她,也退不回去,裴家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讓人太火大,我還沒有辦法。不過如果她能弄下濟、淄、青三州……就能打破如今的僵局了。只是不知道她的深淺,她剛剛提及那些面首,我怕的是……那些面首並不是她養著玩的男人,而是招攬的能人異士。不知道她如今淪落到咱們大老粗魏軍來,除了那死了的侍衛以外,還會不會有別人來。」

  考蘭吹枕邊風道:「你最好把她關起來!否則她要是去勾搭你的將士,你指不定就要被坑。軍營裡不能留女人,也是有原因的!」

  崔季明斜眼。

  考蘭:「你還斜眼?你覺得你自己像女人麼?」

  崔季明悲哀的往裡轉了轉頭,推開他:「是是是。等我回去了,指不定阿九都要嫌棄我了,都怪這他娘的世道,不怪我。」

  考蘭挑眉看她:「哎喲考慮到這位九爺當年可是願意屈居人下的,你長出毛褲一樣的腿毛他估計都不會嫌棄你。」

  崔季明假哭兩聲,聽見這話也是一噎,放下擋著眼睛的手來:「我有點想他。」

  考蘭肩膀哆嗦了一下,回頭,面上盡力平靜:「這真不像是你會說出來的話。」

  崔季明平躺在床上:「太忙了,不敢想。男孩子十六七歲還會長個吧,他有……十八了啊。我心裡都慌了,覺得打仗的日子沒頭似的,要是他們磋磨下去,難道我也跟著磋磨,一年多我都要受不了了,再來個兩三年,非要我的命不可。」

  考蘭側臉。崔季明大多數話還是會跟他說,是他一開始執意要扮演傾聽的角色,央她跟他多說。如今崔季明習慣跟他說這些了,他心裡又難受了。

  考蘭:「你要是打仗,本來就會常常見不著他。那能有什麼辦法。」

  崔季明嘆了一口氣:「是啊……雖然我這兒也能知道些皇帝的消息,知道他搬到了洛陽,知道科考加六部考,知道如今大鄴很好……但就跟那個人不是他似的。我實在沒法把別人口中的聖人,跟他聯繫在一起。」

  崔季明兩手在臉上薅了一把,悶聲道:「你說我要是偷偷跑到洛陽去,會不會出事啊。」

  考蘭沉默了一下,斜眼道:「會不會出事你自己心裡清楚,如今魏軍繃在黃河兩岸,看著兵多,說玩完也就是玩完。你自己都說要做大事,還滿腦子這種胡思亂想。」

  崔季明笑了兩聲:「我胡說呢,還真能跑去,命不要了?要是這樣想,當初出了事兒我就該窩回長安去!」

  她從床上起身,摸了考蘭腦袋一把,道:「我再去監督一下衛兵,讓他們盯著點裴森。你往常這時候不要加餐麼?濟州這府內有廚子,你去說罷。」

  考蘭一副吃不下的樣子,翻回了床上甩掉鞋子:「不吃了,我睡了。」

  崔季明也沒想太多,走了出去。

  外頭宅子後院,兩個衛兵抬著屍體放在草地上,看向裴玉緋,道:「夫人,要不還是讓我們來挖吧。」

  裴玉緋笑了笑:「不必,我做事兒不愛人插手。你們季將軍估計是叫你們來看著我的吧,那你們站遠一點。」

  兩個衛兵的確是被崔季明囑咐過,不許讓裴玉緋隨意動作,二人只得退遠了幾步。

  裴玉緋將寬袖捲起費力的挖著後院的土地,院內圍牆邊掛有幾個燈籠,隱隱照亮了她的側臉,對一個少女來說,挖這樣一個坑實在是太費力,可裴玉緋從小就有一股不正常的狠倔,她就能這麼悶頭挖,兩手磨出血泡也無所謂。

  按理說她這樣一個嬌生慣養長大的閨女,該是脾氣柔軟,但她也不知道是慣出來還是管出來的,從小就絕不願低別人一頭,比過家中同輩娘子也就罷了,還要比裴家的郎君都要優秀才滿足。

  結果裴家慣常早婚,十三四歲時就給她許了琅琊王氏的一少年。彼時她居於山西蒲州本家。

  那少年與她見過幾面,長她四歲,雖是嫡子,卻金玉在外敗絮其中,十幾歲就與一群狐朋狗友混跡。裴玉緋與他幾次會面,琅琊王氏明明早不如太原王氏,她未婚夫卻扔趾高氣昂。

  個別世家之間早婚制的盛行,也使得那時候男男女女十一二歲成婚者極多,他們開竅極早,十四五歲時與各家男女同玩同睡,家中長輩縱然想管,但自先漢就因為早婚制而宮廷淫亂,幾百年這點遺風倒是學下來,誰也管不住了。

  裴玉緋就是在那種境況下,被未婚夫帶入圈子,十幾歲時被壓根沒見過面的聚會上的其他世家少年所強佔。這事兒本來就跟她未婚夫有關,那王氏少年知曉後居然翻臉,說不願娶裴玉緋了。強佔了她的少年這才露面,與裴家說願意娶裴玉緋,只可惜他娶過妻,只是妻十幾歲便病故了,勉強願意再娶了裴玉緋。

  裴玉緋這會兒才覺出來,自己是被套路了。

  估摸著這幫人渣世家少年,就是這樣互相消化解決自己不喜歡的未婚妻。

  她要是真嫁了,估摸往後十幾年都是浸在這種圈子裡。

  裴玉緋誓死不嫁,裴敬羽在朝堂上位置已經頗高,有她這樣一個女兒,氣得要死,不願讓她丟臉再待在家中。裴玉緋卻幫其父獻計,出手誣陷,解決了朝堂上的政敵。這時候裴敬羽才覺得這個詩書和裴祁不分上下、心狠手辣的女兒留在家中,或許還有些用。

  裴玉緋不能像裴祁那樣入國子監,便私下為裴敬羽謀事,沾了不少不好交給外人做的腌臢事兒,也掌握了她阿耶一手的機密。

  裴敬羽那時候覺得反正是他女兒,應該不要緊。卻不料一年後,有人傳出裴玉緋買了個貌美侍衛,與侍衛迥郎苟合,裴敬羽大怒,以家法懲治裴玉緋,將她關入黑屋。

  最後裴玉緋還是憑藉著緊緊攥在手裡的裴家事務,與暴怒的裴敬羽達成和解。

  她盡心盡力做事,裴敬羽不許再管她養男人。

  裴玉緋生母早逝,如今的是繼母。繼母不苛待她,也不護著她,裴敬羽人前是朝堂上的謙謙君子,實則脾氣暴怒。裴玉緋更倔,二人鬧翻的那段時間,被家法抽得昏死過去,也絕不喊一個疼字;家中將她關在柴房,只要她認罪便給她飯食,她就是餓到嘬柴桿,就是不肯承認自己與迥郎是有錯。

  她估計是裴敬羽這輩子遇見過最棘手的硬茬子。

  十幾歲的姑娘,對自己更狠。曾經裴敬羽眼看著管不住她,就是要整治她的臭脾氣,將餓了幾日的她從柴房帶出來,她不肯叫裴敬羽一聲阿耶,裴敬羽氣得將本來送給她的飯食倒在地上,裴玉緋就是蹲在地上用手撿飯吃,也不肯叫他一聲,求他一句。

  後來還是由於裴祁與裴玉緋以前關係不錯,幫了她一點忙。裴玉緋知曉他斷袖一事,他當年又不受寵,或引得裴玉緋同情,沒少幫他隱瞞或行事。裴祁伸出援手求了情,裴玉緋告訴他當年萬貴妃殺九皇子胥反被捏住把柄的消息,當還了這個情。

  裴敬羽不是沒想過弄死那迥郎,可他有點怵裴玉緋這種不要命。

  後來,事實也證明了他沒有弄死迥郎,是多麼正確的選擇。

  她繼母見她養面首,整日與男子嬉笑,讓自家丫鬟去和她面首通姦,有意讓她發現。裴玉緋不說什麼,給了丫鬟和面首一筆錢,讓他們滾出去府去,幾日後,繼母發現自己床下居然有個被扒光被五花大綁的男子,那男子的衣物則都藏在了繼母衣櫃中,她帶著浩浩蕩蕩的一群人來繼母房內抓姦了。

  就算裴敬羽知道這是裴玉緋的睚眥必報,也氣得半死,她繼母也又驚又氣,府內流言不止,三天兩頭她衣櫃、床下就有男子褻褲鞋子,氣得發了急病,沒丟了命卻丟了神志,瘋瘋癲癲被關進了小院。

  裴敬羽真覺得這女兒就是老天爺給他們裴家的降頭,這些事情對於他的名聲影響太大,他死死瞞住,以至於長安城居然沒幾個人知曉這裴六娘。

  裴玉緋在繼母瘋了沒幾日就以去行歸於周辦事為由,離開了本家。

  她途徑山東,以詠詩為由,在洛陽牡丹花季大辦世家少男少女之間的聚會。聚會請帖上以豔詩為暗示,邀請的又都是當年那一圈亂七八糟的男女,各個都帶著歌妓男寵來了。裴玉緋只帶了迥郎一個人,飲到一半,到少年少女們開始準備用五石散的時候,提前說不適退了。

  而就在她前腳剛走過沒多久,王氏少年和當年強佔她的世家子,好似酒中早就被下了過量的五石散,開始在場上語無倫次脫起衣裳,而後側院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群男寵,就在眾人面前,輪番摁著把這兩個世家少年給輪了。

  傳言當時場面大亂,有人想攔,那些男寵卻好似會武,撥開旁人,將琅琊王氏那個娶了別家妻的少年,幹到痛哭流涕求饒。

  裴玉緋在山東到建康奔走這段時間,卻發現她阿耶似乎想要扶持裴祁來打壓她,也更多的讓裴祁與行歸於周聯繫,再加上裴祁明明當年學識差她一頭,卻因為能入國子監,沒兩年考出了狀元名頭來,更是鵬程千里。

  她再怎麼有能力,與男子之間越來越大的差距也顯露出來。

  再加上裴森從西域歸來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裴家太缺人,連這麼個被逐出家的老男人也開始扶搖直上了,裴玉緋無奈,看出行歸於周想要控制兆來衝擊朝廷的念頭,主動請纓,要嫁給兆,想要借此權勢更進一步。

  卻不料殷胥反應如此迅速,兆還沒能領軍,萬貴妃先被反咬一口,永王變成了庶民,她棋差一招,撈了一場空。

  唯一能慶幸的就是,兆雖然在脾氣暴躁上有些裴敬羽的影子,但天性不壞,也算頗有擔當,幾個月間對她很好。她最終沒能找到兆的屍體,只能盼著是他命大,自己也未算手上沾血,沒殺了對她有恩之人。

  再到後來,她看出言玉與李治平的對立關係,幫助言玉遊說各家,率先派遣裴家勢力出兵鄆州後,收編俘虜搜刮軍備,退擁三州自立一軍,一時權勢可算是她十幾年來的頂峰。

  然而她畢竟還是姓裴,還是個女人,她只要是還依靠著這個世家,就一輩子不可能離開她父親、長兄的控制。向裴祁求助被反咬一口,明明也是裴家自己的勢力,裴敬羽反出兵出權幫助裴森來攻打她。

  一時從頂點至此,她這輩子也算是見過不少大風大浪了。

  她一條命沒丟掉,卻沒想到某個傻子會千里迢迢來送死。

  迥郎跟了她好幾年,裴玉緋有點離不開他,卻不肯承認自己軟弱。她也說不上來對迥郎到底是有沒有情,不過就算是養個小貓小狗幾年也總有感情了吧。

  她在三州戰敗,第一件事就是給迥郎一筆錢,讓他先逃,娶妻也罷從軍也罷,就是絕不要再回來找她。

  誰能料到,她從淄州被押回兗州,又從兗州被送到魏軍逼嫁,迥郎怕是跟了幾個月都沒有露面,最後卻持劍跳出來,與她對視一眼,連句話未來得及說,便是訣別了。

  裴玉緋一直知道他腦子一根筋,不懂一點政治,不會幾句情話,只知道死死跟著她,指哪兒打哪兒。沒想到他連這點審時度勢的能力都沒有,白白讓她對著說了幾年的秘密與真心話,學不出一點她的精明來。

  遠處兩個衛兵看著幾個時辰過去,裴玉緋半個身子都站在了坑裡,握著鐵鍬的兩掌心滿是磨破的血痕,她終於挖完了,從坑內爬出來,一身紅裙髒兮兮。

  雖聽傳言知曉這死了的青年是裴家女的情人,看著她跪在那青年身邊,低頭吻了吻他,兩個衛兵還是滿心不舒服的別開了眼。

  裴玉緋將迥郎的身體拖入坑中,一鏟土倒入坑內,迥郎滿是血污的面上落滿塵土,她喃喃道:「幾次轉手嫁人,不得善終。」

  「今日穿了紅裳,你看了我一眼,便當我嫁你一回了。」

  *

  裴森是帶著一狀文書,上寫有崔季明的船隊願從大鄴採買後,幫他運至淄州;裴軍絕不會先攻打魏軍五州;二人聯手出兵至鄆州,魏軍負責水軍部隊……等等條例,他算是滿意得走了,臨行前還一副都是男人的模樣,拍了拍張富十:「六娘雖然嫁過人,可樣貌也算是不錯,你好好管她,她必定服服貼貼。」

  張富十憋紅了臉,辛苦的點了點頭。

  而就在裴森前腳一走,濟州河岸,卻有人發現了形跡可疑之人,那人拿一塊白玉為信物,說是要去魏州給季將軍送信。畢竟之前陸雙也出入軍營,魏軍之中默認了季將軍有些江湖勢力的傳聞,也不好攔,將那人送來了濟州。

  按規矩,先把那玉珮呈給了崔季明。

  崔季明想著陸雙肯定不會這樣,而那玉珮和殷胥曾經給過她的北機玉珮,幾乎一模一樣,她心頭一驚,連忙讓衛兵把人帶來。

  帶到眼前一看,人高馬大的漢子,眉毛粗疏,肩背卻縮著,好似多少年沒抬頭看過人。有點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崔季明命人退下合上門,那漢子才對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奴是御前伺候的王祿,奉聖人之命,給崔、季將軍來送信。」

  崔季明騰地一下從榻上起身,她心心唸唸了幾天是否要一場夜奔去洛陽見他一面,卻不料他或許也心有所想,寄來了信!

  她驚喜道:「信呢?」

  王祿掏出來,崔季明咳了咳,客氣道:「一路可辛苦,我讓人安排公公去休息,對外可千萬不要暴露身份。您最好也別走動,這濟州指不定有人能看出來您是宮內來的。」

  王祿點頭,這就跟殷胥拆封信大張旗鼓張燈結綵誰也不許在屋裡似的,崔季明顯然也是想讓他先退下。

  屋內一個人都不在,崔季明捏著信紙,緊張的原地一陣亂蹦,這才躺倒在榻上,拆開了信。

  「不許與任何人成婚!」

  「假的也不成!女的也不成!」

  崔季明大笑,捧著信紙,只感覺滾燙的淚珠從眼角滾進了鬢髮裡消失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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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16:11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十七章

  崔季明沒想著自己會如此丟臉,使勁兒吸了吸鼻子,笑著翻過身,將信紙放在榻上,托腮往後看。

  他居然也學會了訴苦,恨不得行行控訴自己的苦日子,崔季明知道他既然說,就不會是假的,或許他這些日子一直很累。畢竟已經是聖人,他無處可以與人說,才來跟她撒嬌罷。

  簡直就是小拇指踢到櫃角強裝著無事進屋抱著媳婦埋頭大哭的感覺。

  崔季明托著臉頰,眼淚竟打起轉來。

  什麼啊,幾句話有什麼好哭的啊!都怪九妹說話太會賣乖!她是讓他的少男心傳染了!

  崔季明抿著嘴笑,揉了揉眼睛再往下看。

  原來不只是她有跨越幾百里夜奔洛陽的衝動,他也想過這樣奮不顧身來見她啊。

  字句不多,短短幾行。

  他就是想見她啊。

  不論外人如何說男女之情總有消淡的時候,說什麼時間久了自然就變了質,但她好似覺得這一天,這份心情永不能被改變。

  只是翻過去,好似某人又加上了一句。

  「日日思君不見君,形容憔悴非昔悅。」

  喂!他以為她不知道後一句是「蓬鬢衰顏不復妝」麼?

  這是要說自己年老色衰了麼?難道九妹以為他們倆在一起,還能是因為她看上他那張臉?那還不如她對鏡自戀呢!

  她笑起來,好似能理解殷胥收到她的信時的心情,是不是他也會這麼激動,在宮內反反覆覆的將那幾行字來回地掃,連一勾一撇的變化都不肯放過。

  崔季明小心翼翼將信疊起來,她本來想貼身放著,又怕練武時自己出汗,將信紙弄濕了,想要放在衣服夾層裡又怕掉出來。實際上她該燒了,不該留著。

  但崔季明實在是不捨得,她看了兩眼,命人叫王祿來。

  王祿進了屋,崔季明合上門,搓了搓手:「他最近如何?瘦了麼,長了多高?你是平日在他身前伺候的麼?快跟我多說說——」

  王祿是個特老實的,看了一眼崔季明,居然先氣呼呼的問:「將軍難道真的要娶裴家女。」

  崔季明大笑:「他生氣了?」

  王祿道:「非常生氣!」你怎麼能對聖人始亂終棄呢!要是你敢讓聖人傷心,我先捅你一刀!

  崔季明笑著坐在榻邊:「小氣,就表面上成婚,說的跟我還真能把裴家女怎麼著似的。我都跟他說過了,心裡就他一人,怎麼還不信麼?」

  王祿:「……信不信是一碼事,跟別人成婚就是另一碼事了。」

  崔季明:我怎麼覺得眼前這黃門是來替閨女質問渣男的老媽子?

  崔季明耐心解釋道:「他在信中與我說了,裴森都已經走了,我不會跟裴家女大辦,但估計外頭已經有傳言說她和季子介成婚了。等過幾個月,或許我會想法子解決了這個已婚的身份,你可以回去與他說。」

  王祿心裡那叫一個不爽,直接把崔季明和人渣畫上了等號。果然四處留情的世家子,就算是對九五至尊聖人得手了,也不會知道專情的!

  崔季明心裡可不知道他的想法,她再問,王祿就答得有那麼點敷衍。

  崔季明:「他身子一貫不好,有沒有又病了?」

  王祿有意說的嚴重,誰讓眼前這個浪子從來不知道擔憂他們家聖人!他道:「你不知道聖人的頭風病非常嚴重了麼?你死後他吐血好幾次,如今還沒有弱冠,便多了不少白髮!每日操勞,幾乎就沒好好休息過,犯起頭痛來難受的都站不起來!還有——」

  話才說到一半,卻看著崔季明面色大變。

  崔季明驚道:「他當真如此?!為何在信中隻字不提!我如今不在,他就這麼折騰自己?!」

  王祿這才心裡舒服一點,崔季明也不算是太沒良心。他道:「最近境況稍微好了一些,可還是病倒過一次。」

  他這樣說著,崔季明恐慌的神情卻一點都沒有少。

  她還記得自己當初差點溺水後見到的前世的殷胥,他和王祿描述的十分相似。二十五歲鬢角卻有不少白髮,似乎被極其痛苦的頭風病困擾著,痛到他抱著腦袋求饒……

  崔季明簡直讓自己心中的想法嚇到了。

  他不是偶然才會這樣的……

  崔季明看向王祿:「是娘胎裡帶的病惡化了麼?」

  王祿這時候才想起來要住嘴,頓了頓道:「難說。聖人也不讓我們過問太多。」

  崔季明忍不住越想越多:「他肯定心裡清楚得很,他肯定對於自己的狀況——清楚得很!所以之前我問過他,他只推脫是幼時就有的病,不要緊。」

  王祿看著崔季明面色大變,咬著指甲,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她似乎現在都能披荊斬棘衝回洛陽似的,王祿又後悔自己這樣說了。

  王祿連忙起身解釋道:「也沒有那麼嚴重,聖人在宮中,那麼多太醫圍繞著,肯定不會出大事了。」

  崔季明剛要開口,卻聽著門外院中有衛兵高聲道:「季將軍,有軍探求見!」

  崔季明先去打開了門,就看見陸雙風塵僕僕的站在院子中,他瞥了一眼也是一身布衣的王祿,驚了一下。

  陸雙摘下斗笠快步走進來,合上門,道:「王祿,你怎麼會來!」

  王祿捏著手半天訥訥道:「師兄,我來給聖人送信。」

  陸雙這才鬆了一口氣:「幾年沒見面,如今在這兒見到你,真是要嚇到我半條命。那你送了信就要回去麼?幾年沒見過面,我雖然聯繫了幾次珠月姑姑,卻也許就沒見過其他幾位師傅了,他們如何?」

  王祿知曉陸雙離開北機,卻未料到他如今又在幫崔三,這倒也不算敵人,心頭一輕,笑著答了幾句,又道:「師兄來送什麼消息的?」

  陸雙看了崔季明一眼,崔季明點頭:「說罷。」

  陸雙緩緩道:「北邊的恆冀軍與滄定軍聯手,決意對朝廷出兵!」

  崔季明大驚:「他們哪來的膽子?更何況他們跟朝廷之間橫亙著太行山,如何打?往北打幽州還是順著海河去從恆州上太原?」

  陸雙道:「如今還不知道,但他們二軍早有合謀,這半年來都在搜刮軍備。顯然他們看叛軍內部已經有些萎靡了,就算是打下咱們魏軍的境地,打下滑州,也撈不到養那麼多兵的錢。再往南鄭、裴兩家有錢,他們卻也打不贏。估計是覺得朝廷駐軍守了一年多,早就不如當初鬥志昂揚,想要攻打如今大鄴境內富庶的城鎮掠財,才能維持住軍費開支。」

  王祿也是一驚,崔季明思忖道:「怕是他們也看大鄴境內富得流油,眼都紅了。總是內部消化他們覺得已經滿足不了了。我聽聞恆冀與滄定瘋狂抓壯丁,如今加上民兵怕是有近三十萬,基本上十三歲以上能走能跑的男人都讓他們弄進了軍營,就是為了這一天啊!」

  陸雙道:「我這裡得到的消息也不準確,怕是他們已經跟朝廷交鋒了。聖人暫住東都,估計也是他們出兵的理由之一。」

  崔季明:「這樣的消息是不夠的。我沒法判斷局勢,看起來我是手裡不過四五萬兵,但夾在中間,能夠挑撥各藩鎮之間的關係。所以消息對我而言太重要了。我認為他們不會攻打太原,因為直接從地圖上來看,太原南下直著對應洛陽,但實際太原到洛陽這段路,大批軍隊根本不好走,他們要想輕鬆一些打向洛陽,還是要從我眼前走!」

  陸雙表情絕不輕鬆,顯然叛軍內部要再策劃一場戰役,三十多萬人就算是烏合之眾,壓到哪裡也都不會輕鬆!

  崔季明幾乎是立刻就動起來,從屋內書架上取來了上次陸雙上次畫出的六鎮地圖,道:「我不知道朝廷如今的佈兵數量和位置,但胥確實如我當初所言,將兩批重兵分別壓在了太原和幽州。這兩點定了,就不那麼容易掉。只是我沒記錯的話,聽聞賀邏鶻今年年初還攻打了朔方,東突厥內境靠幽州之地,部落奚與契丹獨立,這些也都是隱患。陸雙,你去調查蔚州附近,特別是與突厥有接壤的地方。」

  陸雙點頭:「路途遙遠,或許我會回來晚一些,你先穩住自己手下五州。」

  崔季明點頭,對王祿道:「本來還想讓你再留幾日,但那兩軍很可能已經與朝廷交兵。我本想暫緩,如今不得不要先打下滑州,掌握聯繫朝廷的門道。」

  王祿道:「季將軍的意思是?」

  崔季明壓低聲音:「朝廷的一切出兵的消息,我要知道。否則這三十萬兵跟蝗蟲一樣往外冒,不單會毀了這段時間他的努力,更有可能讓他在洛陽有危險。我來叛軍之中,防的就是這種讓人無法控制的境況。」

  當年叛軍分割成十幾個大小藩鎮,崔季明也料不到會是哪些人活到最後。而如今叛軍忽然要聯合出兵,顯然跟黃河北邊兩軍皆是武將出身、內部治理無方,一片混亂不得不對外擴張有關。

  此事一出,怕是連聯合裴六攻打齊淄青三州的事都要拖一拖。

  陸雙早來一步,怕是明後兩天,恆冀軍與滄定軍攻打朝廷的消息就要傳遍叛軍之中了。鄭裴是會固守還是趁此危機動手?和裴家的合作能在這樣的境況下帶來些什麼?

  就算是諸葛孔明再世,怕是也猜不透如此局勢下每個藩鎮的選擇。

  陸雙跟王祿說了幾句話,又教他如何跟他的人手接頭,將消息送來細細講明。

  崔季明迅速帶兵離開了濟州,回到魏州大營。

  路上裴玉緋沒有坐轎,而是戴著帷帽騎馬,她似乎也感覺有些大事要發生,問了崔季明,崔季明卻打算緩一兩日,看看裴家有什麼動向再與她說。

  她回到魏州,魏州比濟州更窮,雖然改建了舊州府為「王宮」,但院內很多地方也是下雨後一踩一腳黃泥。裴玉緋成了下鄉媳婦,卻看著崔季明連軸轉,連面也見不上,只能跟兩句話不合就要拔刀的寵妾考蘭大眼瞪小眼。

  崔季明回到魏州,第一時間就派張富十和獨孤臧一齊攻打滑州、衛州,一定要拿下橫野軍所有的地盤。

  橫野軍如今實力早已不行,獨孤臧認為自己一個人帶一萬多兵力就足夠,崔季明的要求卻是三日內打下滑州,佔據橫野軍所有的州縣,滑州、衛州各派八千兵力駐守,同時船隊到達滑州附近。

  這樣如臨大敵,她卻自己並不參與。

  她手下的兵,早在這段時間的戰無不勝中,對於崔季明有著根深蒂固的信任,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摩拳擦掌的攻向了早就垂涎已久的橫野軍。

  崔季明心裡可一點也不輕鬆,她帶一萬兵力,駐守清河,也就是現在的貝州。清河是她勢力範圍內最靠北的城池,若是恆冀軍與滄定軍想要對她下手,必定先攻打清河。

  就在她帶兵到達清河,陸行幫的消息也漸漸遞到了崔季明的手中。

  河北兩軍果然從蔚州聯絡了奚與契丹,並且招攬了大量遊蕩在幽州附近的雜胡兵馬,以錢財與大業招攬他們,也出兵掠奪了幾處牧場。

  這支如餓狼一般的隊伍,早已飢腸轆轆,幽州與太原都是裹著玻璃渣的餅子,看著可飽腹,卻容易一咬一嘴血。

  他們先派兵,咬向了太原,怕是朝廷接到了叛軍大軍攻向太原的消息,也是要一片混亂。

  而她呢?她有能力守住自己的一點地方,與朝廷聯手麼?

  若是和朝廷聯手,她下一步還怎麼走,會不會被其他幾個藩鎮發現,來不及勝利就被幾個藩鎮咬死?

  崔季明此時就像是隱藏在夏末半人高草叢裡的幼豹,實力不足卻佔據好視野好位置。身邊一個個都是豺狼虎豹,必須要豎著耳朵,目光緊盯著周圍!

  而崔季明駐軍在清河後,看著手下士兵跟著加入了持續許久的修建城牆的行動,加快了屯糧修城的速度,而她也決定去清河崔家本家一趟。

  清河不但是崔姓發源,也是張家的本家,只是張姓不如崔姓顯赫,這座州城,看起來更像是由看不見的堡壘而建成,崔家清河的本家,有幾乎佔據州城六分之一大小的巨大院落,而其中不算各家嫁進的女子,單崔姓的男女就有四百多人。再加上無數的奴僕,這幾乎更像是清河的一座擁擠的王宮。

  清河分六房,包括青州房、大房和小房等等,分東柵西柵兩處院落群而住,幾百年前這六房就分開,雖然也經常會面,一起舉行宗廟活動,孩子們有時候也會一起讀書,但畢竟還是關係隔開了一點。

  長安房是清河小房的分支,清河小房也算是清河本家中比較對外的一支,自晉代崔諒幾子都在河朔為官紮根,世代子弟大多數都在河朔本地為官,對周邊瞭解極深。

  這也是崔季明來找清河小房的原因。

  只是就算是清河小房,也傲的上天,崔季明三番五次的求見,崔家對於她這種「鄉野叛軍」,半點反應也沒有。崔季明可是聽過清河本家女出門都不會斜眼看活人,更不會對外人多說一個字……

  她也是覺得,本家估計也有人參與行歸於周之事,如今崔家在朝堂上都沒什麼勢力了,還這麼牛逼,她這個姓崔的都看不下去。終於在崔季明帶一千兵力,在清河小房的門外請不來人就要放火燒房子的流氓手段下,清河崔家終於打開了一條門縫,讓她這個令人萬分鄙夷的鄉下人進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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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十八章

  崔季明入譜牒的時候並沒有來本家,這是她第一次踏入本家,看著他們對外的態度,崔季明忽然覺得崔式明知她是女兒身,還甚至讓她上了族譜,這行為多麼大膽啊。

  清河本家住的人太多了,不比建康的崔府富貴宏偉,大多數東西都是半舊的,院落內的廊柱很多地方都掉了漆,只在形制上還看得出當年的富麗堂皇。

  崔季明一身暗紅色的側翻領長衣,外頭披著黑色外衣,背著手,就在趾高氣昂的下人的帶領下進了院子。他們還總覺得她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四處的房屋、影壁都有過不少前朝前代清河崔姓名士寫下的詩句。崔季明掃過去,不單有像崔浩、崔鴻這種顯赫一時的名人,還有長安房的祖上崔挺、以及她的祖父崔翕……

  她背著手,慢悠悠的繞過影壁,忽然開口道:「聽聞翕公死在了桐廬。」

  那下人說是下人,看起來更像是建康老宅的管家那種位置,他回過頭來,昏暗中怒目而視:「如今亂世,翕公被奸人所害。」

  崔季明背著手笑道:「我倒是聽聞翕公曾經在『河朔藩鎮』之中頗有勢力,他與鄭家又交好,我以為清河本家好歹也跟我們算在一條船上。」

  下人聽她說這些,不敢回言,將崔季明領了進去。

  崔季明穿過了木製的長廊,在昏暗的燈光下從袖中拿出一塊軟巾,偷偷將衣領中小瓶內的液體倒進軟巾之中,擦了擦脖頸和耳後,看著刺青的深青色沾在了軟巾上,這才收回袖中。

  她想拉攏清河本家,畢竟清河在河朔地區的人脈很可怕。然而面對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她在對方眼裡看起來不過是隨時可能會被別人滅了的地頭蛇,她能拿出什麼好談麼?

  崔季明如今只知道,季姓這個身份忽悠趙弘敬時不管用,對付崔家卻至少是個敲門磚。

  她穿過長廊,下人拉開橫隔紙門,幾個小童打起竹簾請她進入,崔季明往內走了幾步,一個錦衣老者坐在矮木桌後,對著崔季明,不過微微一頷首。

  崔季明叉手行了個禮,扒拉出她塵封多年的世家子那層皮穿戴在身上,微微一笑,用正音道:「魏軍主將季子介見過崔公,不知公是……」

  那老者抬了抬眼皮,道:「你不必知道。不讓你進府,你便要燒了這清河,若不是清河經歷這一兩年戰亂私兵不足,怎能讓你為所欲為。清河也換過三四位主將,恆冀也曾經打下過這裡,敢把火燒到西柵門外的,你是獨一個。」

  崔季明沒有答話,自顧自介紹道:「在下乃是趙煚後人改的季姓,出身河北。」

  老者冷笑:「什麼時候趙煚後人都是可以拿來在崔家面前現眼的身份了,莫不是娶了裴家女便覺得自個兒要登了天?裴家也是落魄,如今為求謀生,肯將女兒嫁予鄉野雜兵。」

  崔季明沒多說。

  在五姓眼中,裴家、薛家這樣看起來關中大族的世家,實際也不過是二流。甚至崔家都不屑與薛、裴這樣的家世通婚。

  只是她的正音實在是太字正腔圓,行禮又極為有度,那老者倒是態度緩和了不少,道:「進來喝杯酒,便走吧。崔家不與你們同謀,卻也不阻礙你們做事。」

  崔季明跪坐在桌前,拿著酒盞,自斟一杯,晃了晃道:「公既然出面來對付我,便不會是家中太重要的人物。話雖失禮,但我不會貿然來清河本家,還望崔公下去傳話,我要見清河小房的宗主。」

  那老者冷笑,崔季明往前探了探身子,輕聲道:「季某派人將文書遞向洛陽,以起義軍之名,向京師告捷。」

  老者冷笑凝在了面上,側頭驟驚,瞪向崔季明。

  崔季明這才退了退,笑道:「叛軍橫行,州府已無。去年制科聽聞清河上百士子無一能獲得制科名額。明年春闈,常科改制,可若是還困在清河,多年無人能入官場,單憑著在叛軍之地的個把官職,清河還能榮昌幾年?我只是聽說,如今在北的博陵崔家,因博陵被徵做滄定軍主城,幾次動亂再加上滄定軍的搜刮屠戮,已經毀得差不多了。」

  崔季明看著眼前的老者面色微變,抬袖扶案而起,道:「……你等會。」

  他轉身而去,從另一側門而出,一群下人擁上,他與旁人有些著急的說著什麼,幾個人點頭快步跑走。清河本宅很素也很大氣,離開地面兩尺的木廊下燃著燈籠,四周的樹木山石卻因為黑夜而看不清,映的樓閣迴廊好似黑色海面上的仙台。

  崔季明等了好一會兒,才見著一群隨從從遠處連接著竹橋的長廊而來,其中好似擁著一個年輕男子。待人繞過幾道門廊,進入屋內,崔季明才看清。

  說是年輕,其實也三十多歲,或許比她阿耶小幾歲,但年輕的是氣度和神態。

  那男子拱手行士子禮:「某乃是清河小房宗主崔鵬昉。」

  崔季明愣了一下,她以為宗主都會是崔夜用那樣的老頭子——

  崔鵬昉的氣度與崔南邦的散漫隨意、崔式的圓滑不露都不太像,他好似是崔家清河養出的樣本,謙遜內斂,溫和善聽,穿著單色的布裳,拱手道:「宗主一向都是管家中雜事的,只有能人兼任宗主,卻無宗主能成名臣。還望季將軍海涵,只是從未想過那位半年不到佔下河朔的季將軍,如此年輕。您有……弱冠?」

  崔季明已十九,此時腆著臉道:「弱冠一年有餘。」

  崔鵬昉點頭,坐在了對面,叫人撤下酒煮茶湯來,兩手交握,看向崔季明,輕聲道:「季將軍是想歸順朝廷?」

  崔季明這會兒繞開話了:「當年山東、河朔大亂起,是為了什麼,您也很清楚。我也算是讀過書,扯上過某些關係,公與我心知肚明,當年跟隨永王起兵的目的。如今朝廷控淮水附近,山東一直不能與南方連通,不太可能成了。就算成大業也不是我們成,而是如今膽大包天的恆冀、滄定兩軍成。」

  她這會兒顯然是在隱喻當年行歸於周的行動,崔鵬昉垂了垂眼。行歸於周並沒有扯上過季家,眼前的少年連當初的事兒都知曉,顯然絕不是一般人。

  崔季明道:「公顯然清楚,崔家長安房是為何倒。清河作為本家,一直是立在中央不願與任何一方合流同污。但是如今的境況,可還容得下清河這樣緊閉大門屹立不倒。今日我用千人能敲開崔家的大門,來日若恆冀勢強,就能用萬人踏平清河的庭院。」

  「這局已經亂成如此,自立不成,除了歸順朝廷還有得選麼?」崔季明看著茶湯上繚繞的白煙道:「顯然不是我一個人會考慮歸順朝廷。只是今天起,六鎮成了五鎮,滑州衛州已在我手。北邊兩軍野心勃勃要打,他們不到頭破血流不會歸順朝廷;南邊兩姓是當年永王之亂主謀,朝廷不會輕易饒了他們,他們不會主動選擇歸順。而既然除了被滅、就只有歸順一條路可走,我作為第一個邁出這一步的人,可是會要讓我自己的利益最大。」

  崔鵬昉這才抬眼,眼中微微掠過一絲光:「你要如今就配合朝廷?」

  崔季明笑:「您應該能想到若是能成,我能得到什麼?」

  崔鵬昉眯眼:「若山東河朔幾藩鎮消失,朝廷必定不會再立節度使,你不會比現在權力更大。」

  崔季明飲茶大笑:「當個朝廷眼中釘的節度使,以朝廷如此強硬的態度,我能獨活多少年?而入朝,最少是個金吾大將軍,再兼任個管內觀察處置?我的兵不會少太多,還能高枕無憂,前程坦蕩,名聲好聽,當不成個衛青,也好歹能做半個冉閔吧。」

  崔鵬昉正襟危坐:「你直接與朝堂通信即可,何須來找清河崔家。」

  崔季明輕笑,扯淡扯得風輕雲淡:「一、我覺得我出身不夠,往後上了朝堂進路未必好。娶裴家女不夠,做清河小房的合作者,往後能好走很多。二、我要對恆冀、滄定出手,但勢力仍然薄弱,清河在河朔附近根基有多深,我不必說您也清楚。如今需繕甲兵,耕且戰,我手中只有武將而無能臣,盼公能也出一份力。」

  崔鵬昉:「冒這種險不是清河本家的作風。更何況你若與朝廷翻臉,我等便跟著受了連累,往後多少年未必再能有人入仕。」

  崔季明笑:「萬事都有風險,我出的是身家性命,您賭得是家族興旺。不過咱們也都算是無路可走,不上這道,我身家性命遲早不保,您的家族興旺就要到頭。送往朝廷的信,分三路而行,如今至洛陽不遠,再晚不過幾日便能送到建元皇帝手裡。只是我勢力不足,不可過早暴露,成為五鎮中的眾矢之的。」

  崔鵬昉想了想,忽然轉頭對身邊人道:「拿地圖來。」

  旁邊幾個下人快步跑開,崔季明已經有幾年沒聽過這種快速而幾乎無聲的腳步了,這都是世家下人的必修活。旁邊又有童子換了新茶湯,茶湯不算太燙,剛可入口,崔季明抿了一口,看向了崔鵬昉攤開的地圖。

  雖然這張簡單的捲軸地圖上還是六鎮,但已經是半個月前的更新度。清河本家看著大門合攏,卻不是在這裡等死。

  崔鵬昉:「這一段都在魏軍手中?只是我聽聞你的水軍,不過十幾艘搶來的大船可作戰,更多的都是小船?」

  崔季明手指劃過黃河經過洛陽後向東的這一段上游,道:「對,五鎮境內黃河三分之二的流段都捏在我手裡。滄定軍在我下游,我就是在這兒撒尿他都要無奈接著。鄭家在對岸,但靠近黃河的大城只有濮州一座。裴軍靠近的是濟水,濟水源頭都在山東境內,這條河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法通向外部。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位置,我才敢謀此大業。」

  崔鵬昉沉思了片刻:「聽聞朝廷在太原、幽州各有駐兵,實力不弱。若恆冀、滄定攻打這兩座城,你認為他們多久能打下?」

  崔季明道:「我認為他們打不下。本來太原與幽州都是城池極為堅固的幾百年重鎮,年年修復城牆,三十萬兵全押上能吞下一個城。然而,恆冀滄定沒有這種勇氣。他們糧草軍餉不足,攻城是為了補給,他們不敢太豁出命去,怕沒攻下城來先耗空自己。」

  崔鵬昉點頭:「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他們還是會打周邊的州縣,打完了,估計就要朝你來了。」

  崔季明笑:「我知曉,所以我這不是來清河修城了麼。此刻就讓我稱您為先生罷。先生顯然心裡也有想法,而我也有計謀。只是消息不夠細,形勢還不夠準。我幾日還不會離開清河,您也別再讓我火燒連營似的來敲門。此事可商議,後頭有更多事要商議。」

  桌對面,崔鵬昉兩手撐在地圖上,緩緩道:「你來的太巧了。當然剛弱冠能有如此才能,是你如今佔領河朔的主要理由。但你攻下的城池、出現的時間等等,都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長久謀劃的。歸順朝廷的事情,你絕不是最近才考慮。你是何人之子或之徒出世的麼?有高人指點你?還是你背後有人早早揣著一統的心思?」

  崔季明看著話已經說的差不多,清河小房顯然是不會再坐以待斃了,她輕笑道:「指點我的高人早已不在。想繼承那人幾十年的忠魂,回過頭來才發現我不過是學了些皮毛。您不必多想,路是我一人走出來的。」

  她說罷,點頭行禮,朝外走去。

  崔鵬昉看著地圖上崔季明所擁有的藩鎮疆域,越想越覺得心驚。

  為何幾鎮共同爭奪的地方,短短半年,就讓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野將打下來了?單他不打濮州,不吞鄆州、德州,而非要北上打相州、貝州,就足夠看出她行事的計劃性。

  不是那種打仗如何並軍突襲的計劃性,而是對於自己每一步怎麼走,怎麼養兵,如何不跨黃河而保障不被鄭裴兩家圍攻,又如何保證自己藩鎮的疆域不會因為貪婪而過於狹長,如何才能將每一步都走穩——她都有仔細考慮。

  她步步為營,河朔一帶的形勢,不是因為哪裡好打容易打她才打下哪裡的。而是因為哪裡要打,哪裡必須打,她才出手。

  崔鵬昉猛地抬起頭來,那位年輕的季將軍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影壁之後。

  身邊小童撤掉崔季明剛用過的杯盞,剛剛的錦衣老者和其他幾個崔家男子都從側間走了出來,沉默地站在兩邊。

  崔鵬昉鬆手,頓坐於地,嘆:「……清河自詡天下名流,這一代,為何沒能出過像他這樣的少年郎。若是能有這樣一個崔家子,清河或許也不至於是今天。」

  崔季明走出大門,她的近千士兵在門外沉默有序的等待著她的歸來,崔季明翻身上馬。

  縱然當年救助她的崔家旁支後來反咬一口,縱然長房與二房選擇不同落得如此差別,她也想過世家內「團結」二字。不論旁人如何,如今也算是她盡力能給清河本家指一條路。

  兩百年前祖上崔挺年幼居喪,清河小房撫育他長大,又推舉他為秀才,使他官路亨通,一時顯赫。

  兩百年後,她雖有私心,也算是還了這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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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殷胥︰桶爺說咱倆很快就能見面了!

  崔三︰她說那屁話你也信?她的很快,指不定就是文中一年。

  殷胥︰我不信!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在魏州左擁右抱的日子過得很爽,不願意見我!現在一個手還能數得過來?當年就是,臨走的時候你都對我一點都不熱情。

  崔三︰我還不熱情?你想讓我怎麼熱情啊,每天爬床麼?

  殷胥︰你根本就不懂——要是沒見過沒嘗過也就罷了,吃到一半,吊我幾年,太過分了。

  崔三︰……你這不能怪我,只怪桶爺人太渣。

  捅爺︰我這不是想給你幾年時間讓你變的鬼畜強大起來麼,最好冷面無情,霸道無愛,見到崔某人直接撕了衣服摁到台階上強了,再來一句「女人你讓我等的好苦」。結果誰能料到你會變成深閨怨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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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16:49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十九章

  就在殷胥接到信報,叛軍攻打太原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崔季明的信件。

  王祿風塵僕僕的往回趕,一路顛簸流離。

  夜中接到信報,他驚而坐起,連夜命人入宮,剛開始有了那麼點不安,就讓崔某人的一張地圖打消了大半。

  而殷胥剛和幾位重臣、兵部尚書商議過,他們還沒討論出結果來,崔季明就千里迢迢送來了自己的意見。

  她似乎十分著急,在寄來的六鎮地圖上,塗抹掉了橫野軍,來回各種箭頭指著她推測的北叛軍行軍路線。殷胥真是慶幸,這場變故與他命王祿送信,恰好卡在了這個時間點,才能讓他如此早就收到她的幫助。

  崔季明預計的很準,她認為恆冀、滄定兩支叛軍,必定會去攻打太原和幽州,而朝廷必須下死令,嚴守這兩城。若恆冀、滄定這些北叛軍足夠有謀略,他們會卯足兵力只攻打一座城。

  若是如此,則形勢更加嚴峻,如果單攻的是幽州,建議太原出兵攻向恆州,打入對方肋下;如果單攻的是太原,則建議從雁門關派兵支援太原、沁州駐兵不動守住防線,說法雖殘忍,但太原就算是糧草不夠哀鴻遍野也絕不可戰敗或逃離。

  然而現在的狀況,就是崔季明最不看好的。

  叛軍大批兵力攻佔太原,打算圍城,或許就要陷入崔季明所說的境地。

  她又分析了各種情況下的手段,估計崔季明也是認為對方全力打太原時最棘手的,因此大篇幅寫了對策。若對方真的攻打下太原,可能會佔據太原一段時間而不是立刻打洛陽,如此情況需朝廷出兵攻太原。

  但今年朝廷在長江岸和南地有過幾次衝突,又派兵進蜀地正攻打黔中,正是兵力不夠的時候,若是如此,崔季明要殷胥立刻回信,她會與北叛軍開戰,就算勢力懸殊不足以為戰,也必須如此來耗空對方實力。

  而若是太原城能夠守住,北叛軍不得不回撤,此時兵力不足以再打幽州,他們會內部攻向崔季明。到時候崔季明要求朝廷出兵,她開岸口迎朝廷兵力順黃河進入叛軍內部,同時雁門關調兵通過太原到叛軍之間的官道,直擊恆州。

  只是或許到時候還會有許多變故。

  崔季明不敢保證自己能和北叛軍抗衡多久,而朝廷勢力如果加入,會不會鄭、裴聯手,她也很難說定。

  而殷胥反反覆覆看來,不論哪條路子,崔季明都把自己當成了刀尖,沒有一個選項是能讓她輕鬆的。

  而崔季明顯然也不認為一年多足以讓大鄴恢復生機,這次叛軍的行動必須要重視,洛陽仍然離叛軍不遠,他作為皇帝又居於洛陽之中——

  崔季明絕不能容忍因為叛軍而讓皇帝外逃這種有損大鄴顏面的事情發生。

  仙居殿的木台上,擺著一道矮几,殷胥坐在矮几旁,七八大臣站在下頭足有半個宮殿大小的地圖上。有尤朝、莫天平、崔南邦、門下侍中溫通亭這樣的重臣,也有宋晏、崔元望、俱泰、馬藺道這樣的新臣站在一旁觀摩學習。

  聖人扶持新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幾人倒是一個個做事滴水不漏,就連在外頭名聲不佳的馬藺道都有恭謹學習,朝堂上也不能多說什麼。

  只是從考得進士入朝,到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重臣,再怎麼天才,也要學習這個龐大國家機器的運轉方式,這個過程非五年八年不可。聖人恨不得把這四個人別在腰上到處帶著讓他們學,卻也只讓崔元望一人有入政事堂的權力,恩寵與理智都在,朝臣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恨自己早生了幾年。

  此刻殷胥坐在木台之上,看著諸位重臣持杖在地圖上指點,說出了崔季明的意見。

  只是他說成是自己考慮的,想要問問諸位的意見。

  其中對於打仗資歷最深的就是莫天平,他年輕的時候在朔方帶兵二十多年。

  殷胥並沒有說崔季明的事情,只是說若太原沒有失守,那便從衛州、滑州進入叛軍腹地,佔據如今魏軍的位置,北上打叛軍。

  莫天平道:「臣聽聞過魏軍可是叛軍中的硬骨頭,如今入秋,魏軍從大鄴購糧頗多,又不斷的搜刮船隻,同等士兵數量下的戰力,也是五藩之中最強。朝廷要打,也不是容易打的。」

  殷胥:「魏軍寄來文書,願歸順朝廷。此事便好辦得多了。」

  「什麼?!」幾乎所有人抬頭望向了殷胥。

  叛軍中佔據最重要位置的魏軍,居然想要被朝廷招安——

  殷胥自然不會說魏軍首領是崔季明,只道:「對方也有不少要求,但文書已經秘密遞入朝中,他們列出了其他四鎮的狀況,顯然也是頗有誠意。」

  莫天平皺眉:「聽聞魏軍與裴軍聯手,會不會是有意想要將朝廷勢力引入內部再絞殺?」

  殷胥沒法說那是崔季明,怎麼可能會幹這種事,只得道:「因此我們也要步步小心,就算是魏軍沒有和其他藩鎮聯合,也難免說是黃河兩側叛軍會夾擊我們。所以——」

  殷胥道:「若是要去打入叛軍內部,朕便御駕親征。」

  場上眾人大驚。

  雖然中宗年輕時也曾御駕親征過如今已滅亡的高句麗,肅宗也曾御駕親征過一兩次突厥,這些都是大鄴皇帝的慣例——但要從黃河進入叛軍腹地,兩側都被叛軍包圍,實在太過冒險。

  殷胥道:「朕不會貿貿然就行動,先看太原的形勢,各地該調兵就調兵,大概在半年後出兵。真要問御駕親征的原因,就是決意清繳乾淨山東河朔一代的叛軍!」

  莫天平和崔南邦這樣的近臣是與殷胥探討過對叛軍的政策的,當時他們的商議是認為在兩年半後出兵,如今才過了一年多,就算是殷胥再等半年也只有一年半。

  殷胥這才起身。

  崔季明這時在河朔附近,很難看清天下局勢,而他如今身在洛陽,幾乎算是大鄴的中央,他心中卻對於整個形勢有了計劃。

  殷胥道:「這一年多以來,劉原陽的兵力已經很足,他幾番衝擊鄭軍,試探對方實力也為了自家演練,到了可以打仗的時候。幽州如今不好聯繫,已經成了孤島,但幽州若是收到軍信向南攻打叛軍,也是能刺入他內部的。我不能再等了,叛軍這樣冒頭想打洛陽,我們不能只砍一刀讓他縮回去,而是敲碎他的殼,將他殺死才能絕後患。」

  他轉頭道:「錢俱泰,過來。如今叛軍內部與大鄴通商的狀況如何?」

  俱泰連忙跑了幾步,旁人或跪坐在地圖上看,他站著也就別人跪著那麼高,道:「北邊的恆冀、滄定確實從幽州不少購入礦產,鄭裴兩姓縱然擁地眾多,卻由於這一年多的戰亂幾乎沒有產糧,百姓餓死的不計其數,兩姓不得不從汴州買糧。而運河這一小段全都是鄭家的地盤,鄭家便翻幾倍的高價賣給裴家。鄭裴兩家因此關係不善,這也正是裴家和魏軍合作的原因。」

  俱泰:「如今另一條商路主要是從黃河進入,魏軍與裴軍合作,似乎也是為了能讓商船進入腹地。魏軍扼住了水路咽喉,但他卻很講理很會做生意,基本大量的礦產、糧食都是從他在博州新建的碼頭上岸,而後他在分銷給其他藩鎮,價格不算過分,自己也各種屯糧,因此也大撈一筆。」

  俱泰對於殷胥所說的「魏軍如今想要歸順朝廷」的說法嗤之以鼻,早在半年前殷胥要戶部主持通往黃河的商路,要他將各類礦產、兵器、糧食以低價賣給魏軍的時候,他就有猜測過朝廷在叛軍內部養的有自己人。

  魏軍幾乎都是免費從朝廷撿的那些資源,然後再賣給別家致富,殷胥自掏腰包養了他們一段時間,為的就是今天。

  因此俱泰道:「但從去年和今年通商情況的對比來看,叛軍內部的確是比較虛弱,特別是北叛軍,似乎已經被掏空,耗費所有的能力來養兵,就是為了打下太原。鄭、裴兩家還好些,但是由於鄭軍有些……不思進取,他們發現大鄴有大量商賈願意賣所有需要的東西給他們,就開始不怎麼管內政,依賴黃河和運河而活。如宋州,因為是唯一緊鄰運河的州城,大量商賈進入,已經繁華的快要超過鄆州了。」

  殷胥點頭,在這方面,朝廷的計劃實行得很順利。

  若是能再有幾個月,或者半年,殷胥整頓好周邊幾軍,從南邊劉原陽到北邊幽州同時開展,自己再能御駕親征從魏州滑州打進叛軍,他認為自己是可以結束這場在關東地區的災難的。

  只是天下戰事,越是自信滿滿越是容易輸,殷胥只能繃緊弦,告訴自己絕不可懈怠。

  他們討論了不一會兒,又有連接軍信送來,身在洛陽,倒是消息更快了些。

  耐冬拿來遞給殷胥,他掃了一眼,嘆氣道:「幾十萬大軍已經將太原堵得水洩不通了,雁門關支援也只能在外部衝擊叛軍的隊伍,讓內部守城稍微鬆一口氣而已。如今守太原重兵的是康迦衛?」

  尤朝點頭:「只是康迦衛在涼州大營帶兵許多年,雖勇猛卻不知道能不能守城。太原畢竟也是北都,本地有許多優秀將領,當年突厥攻打多少次都沒有打下。聖人打算太原守多久,咱們何時出援兵?」

  殷胥垂眼:「守到叛軍主動退兵。我需要一路兵力去蔚州掐斷叛軍和契丹的聯繫,還需要在洛陽前整合大軍,賀邏鶻這兩年又開始不老實,邊境不可隨意調兵。我們幫不了太原什麼忙。」

  只是兆好像跟著康迦衛去了太原,如今守城的人中,也有他一個了吧。

  這樣艱苦的境地下,或許兆也會死在太原。

  尤朝其實能理解,只是太原肯定會寄信出來向朝廷求助,難道就這樣殘忍的置之不理?太原會理解聖人的選擇麼?

  皇帝不好幹,就是在協調如此有限的資源時,總會有一部分人算滿意,一部分人將皇帝罵的狗血淋頭。

  皇帝這活誰幹誰知道苦。

  南邊幾大重城還在長江沿線置辦水軍,朝廷為了瞭解南方的水軍實力,幾次出兵攻打試探。

  成都靠近吐蕃,吐蕃又開始不老實也就罷了,南蠻也不好壓,都要出兵維護。

  隴右道附近,伺犴的南突厥開始逐漸勢弱,賀邏鶻為東突厥改制,這兩年發展的蒸蒸日上也開始不甘心起來。

  長安的荒災剛剛過去最艱難的坎,朝廷出大量銀錢用於疏通渭水,不斷運糧進入關中地區。

  在殷胥看來,治國既不是烹小鮮,也不是猶栽樹,而是在照料一個病情反覆的病人。

  它身上必定有延綿上千年的幾大陳年舊疾,只要其中一個爆發一下都要改朝換代,幸而這些痼疾潛伏很久,他身為聖人不斷壓制還能讓它不會突然的發病。

  幾大痼疾以外,還有每天變著花樣的小病小災,有的毫無痕跡等到發現時已經釀成大病,有的來勢洶洶本身無害卻能引得舊疾發作。他要隨時看病情下藥,用藥太猛會傷及根本,用藥太輕則併發症連連。

  然後再來些無法避免的衰老病,只要是活著就沒法避免,他要不停的鍛鍊,讓它老得別太快。

  單治病也不行,久了要虛,還要休養生息來備戰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新病。

  等著病起來了再治也不夠,他還要積極預防,提前做好準備來對付種種狀況。

  對待復發的同一種病症,總用一味藥也不行,藥效越用越差,他還要不斷的研發出新藥來,更要承擔新藥的風險。

  而後就在不停的忙著這一切的同時,還要努力想著能不能治身上的這幾大痼疾,不肯放棄,苦思冥想的對付千年遺留下來的問題;還要不停的自檢自查,為了發現隨時可能爆發的隱疾,不讓它成為未來的沉痾痼疾。

  他不想被動,但大部分時候都要被動,轉的如同陀螺一般,每天一睜眼都要迎接今天出現的小病和昨日留下的病根。沒有人能說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天下稱讚的盛世也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幸運的、還沒有病症暴露出來的時期罷了。

  或許各個時代的皇帝,由於境況的不同,對於治國有種種不同的看法,但殷胥前世今生都生於憂患,連想要死於安樂的幸運都沒有,自然有這樣的看法。

  他下詔書,命雁門關支援太原,不斷攻打騷擾叛軍大軍,給太原以喘息的空間。幽州即刻向南攻打莫州,劉原陽整合水軍,主軍盡快攻下叛軍最南端的徐州,另一支隊伍則前往宋州,佔據河道暫禁大鄴向鄭軍的通商。

  崔季明知道這一切,應該會明白如何配合他。

  而如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太原。

  如此緊張的情況下,太原能守住麼?

  身在太原城內的兆,也在考慮這件事情。

  入軍營一年多,他提拔為校尉,後來成了康迦衛的親信之一。而康迦衛並不是個守城之將,他性格衝動多次想要打開城門與叛軍對衝,都讓太原大將晉國公攔住了。晉國公也是和勳國公賀拔慶元一個年代的人物,只是他比較低調,一直守在北都太原不外出,不插手朝政,兼任太原刺史。

  晉國公是太原王氏出身,王氏在長安的分支被聖人所殺,康迦衛以為他會怨恨聖人。但他畢竟和主要參與行歸於周的長安王氏並非同一房出身,再加上太原是他的本家,攻來的是一群兵匪,守住本家、守住這座千年城池就是義不容辭。

  更何況晉國公也有過些愧疚,王氏在叛軍之中也有過不小勢力,只是被其他藩鎮吞併罷了,如今南方還有些王氏旁支正在與大鄴敵對。勳國公為國捐軀,晉國公的族親卻為患四方,這簡直就是讓他國公的名號沾滿泥灰。

  康迦衛看出晉國公守城的決心和經驗,決意暫將兵權交予晉國公,

  而晉國公也在太原內部和康迦衛手下挑出幾位適合參與守城的將領,其中就有兆。

  兆以為晉國公未必認識他,然而他卻忘了晉國公每年正月宮宴也幾乎都會進宮,與他算是遠遠打過幾個照面。

  晉國公在一次眾將領的會面後攔住他,僅二人面對面的境況下,道:「永王殿下,顯然你也知道叛軍的興起與你也有直接關係,如今河朔的混亂,也算有你的『功勞』。別覺得你來當兵就能當還債了,你吃的這點苦和山東的苦難能比得了麼?惡果已經一步步擴大,若是太原成被破,老夫會將這些事,算在你頭上,你會成為城破後被我殺的第一人。」

  兆此時已經在軍營中磨練了一年多,他嘴唇皴裂面上不少曬傷,哪裡還像當年陰鬱卻驕傲的皇子殿下。他勾唇笑了笑:「那不成。若是太原城被破,我要成為與叛軍廝殺到最後的那一人。」

  而如今站在城牆之上,兆卻覺得自己要一語成讖了。

  且不說對方的兵有多少是騎兵、有多少是老兵,就單單抓出二十萬人的這個量,也足矣讓兆體會一把什麼叫「抽鞭斷流」了。大鄴不論是對內對外都很少有這種人數的戰役,涼州大營兵力最強的時候也不過是九萬,大鄴講求精兵,當年六座大營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四十萬到六十萬左右的兵力。

  而如今黑雲壓城城欲摧,軸轤千里,汾河的兩岸滿是駐營的帳篷,無數旌旗隨風一起舞動,頓時讓城牆上的士兵心生無力。

  朝廷的信只送到了最主要的幾位將領手中,沒有讓中書舍人代寫,那是兆曾熟悉的殷胥的筆跡。作為皇帝,殷胥真的坦率,第一句寫的就是,朝廷決意對叛軍全境開戰,太原很難得到大批支援,要做好死守城池的打算。而太原如果丟掉城池,叛軍佔據此城得以休養生息,或許幾年時間大鄴都奪不回來這座城。

  皇帝親筆這樣寫道,太原就注定了孤立無援。

  然而卻也被賦予了更重大的責任,北都太原,大鄴北方僅次於長安、洛陽的第三大城市,從春秋年間經歷一千一百多年的大城,絕不能成為叛軍的王宮。

  晉國公王篤在軍帳中,將聖人的信攤開放在桌子中央,面對著手下幾位兵將,輕聲道:「高祖統一大鄴不過百年,如今卻成如此模樣。不論富貴功名、不言收復榮光,只盼著幾年之後,年輕的諸位可在安定的大鄴各地守護一方,偶爾會面小聚,可共飲一壺濁酒,都是大鄴將士,而不是敵人。」

  「願諸位一個不少,多年後相見,笑談今日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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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章

  這樣一年多,對於行歸於周來說也是艱難的時期。

  在李治平死後的一個多月,行歸於周在建康組建了新的朝廷,延續了當年三公議事的形式,改為五公。

  但這並不是像朝廷那樣五人分權,而是五人議事,投籌表決事宜後,由二十人的閣殿大學士來撰寫文書、提供意見,而後直接交予新組建的六部。

  中書和門下的存在被他們捨棄掉,詔令的發出需五人共簽意見,只要有三位及以上對於此政令表示可行,此政令就算是通過。

  這五人分別是:黃璟、鄭湛、裴敬羽、言玉、王師德。

  同時南地將朝廷立為周,改年號為天授。同樣開科舉與舉薦制度並行,除卻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外,五公幾乎都會待在建康之中。

  一年前,與大量召徭役工匠,修建南周的新宮殿相對比的,南周朝廷的威懾力卻並不強。各地早已分裂自擁,單這五公的家族就有各自的『封地』,除卻這五人以外的其他家族仍然自立節度使,拒絕向南周朝廷繳納賦稅,也拒絕接受朝廷政令。

  言玉早早拉攏各小世家,佔據最大的荊楚一帶,對於這種境況只做壁上觀。

  黃璟不同於鄭、裴、王是原來關中、關東氏族,他認為朝廷可以做出妥協來允許這些節度使自治,要他們納少量的貢奉,朝廷也對他們有些保護協助,彼此合作。

  鄭、裴、王三家,都是當初在山東河朔要自立節度使的人,這會兒組建了朝廷,也佔到了上頭的角度,對於節度使三個字敏感的不得了,非要把那些節度使打成叛軍,三家兵馬聯手對佔廣州的南漢節度使、佔閩南的閩福節度使、佔桂州的靜江節度使同時出手。

  其實五公各自的封地往南周朝廷納得稅也很少,說白了,不就是因為這三家節度使不入朝、不受管制還力量強盛麼?

  然而能在行歸於周的眼皮子底下立足這麼久,對方也不是等閒之輩,這三地節度使頗得地方民心,有些還和蠻族聯手,死守地盤。鄭裴王三家聯手,不顧黃璟的反對與言玉的冷眼旁觀,誓要吞併。

  打這三條地頭蛇,足足打了半年多沒有打下來。

  南周大軍雖然也很強力,但打進去對方就會立刻死灰復燃,東躲西藏,當地百姓都給本地兵幫忙,把南周大軍耍的團團轉。

  黃璟終於看不下去了,鄭、裴兩家也覺得這樣根本不可能打下來,打下來也管不住,只得決定撤兵,此時十幾萬兵力已經消耗過半。幸而是三位節度使也被打的夠嗆,終於決定和朝廷合作,雖內部自治也願承認朝廷。

  鄭裴王打那麼急,也是有原因的。王家在山東河朔的勢力被武將瓜分,鄭、裴兩家雖佔據了黃河以南,但卻逐漸緊縮內耗。而夾在南周朝廷與山東勢力之間的劉原陽水軍卻瘋狂發展,眼見著一座大營建立,成為了兩邊勢力之間的天塹。一切都沒有向計劃那般進行,山東顯然成為了管束不了的斷肢,他們當然心頭著急。

  言玉卻在這半年完全拋棄掉自己的投籌權,對於朝廷所有的政令他的態度就是:「聽不見聽不見」「不知道不知道」「啊什麼風太大了你再說一遍」,其他四位不是沒對此表達過意見,言玉表示反正你們不差我這一籌也能做事,我愛咋地咋地。

  他只專心發展自己的岳楚。

  岳州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他的封地內又有適合屯水兵的洞庭湖。再加上岳楚一帶早早被他佔下,幾乎沒有經歷什麼戰亂,土地肥沃,大量墾田,糧食產量早早高於幾次流民凍災的江南,成為了南周的魚米之鄉。再加之水系發達,商路可通行,言玉窩在岳楚,開均田大量招攬貧農,竟一時繁榮甚至超過戰前。

  而就在東周朝廷軍攻打三節度使不成撤走之後,言玉秘密支持與他接壤最多的靜江節度使,大量運糧幫助對方救濟民眾,並提出想購入桂州的銅礦、葛麻。靜江彼時最缺錢,岳楚與他們相鄰卻沒有來攻打他們,靜江節度使自然願意與言玉合作。

  言玉進一步提出,廣州市舶司商貿發達,若是能建立合作,從荊楚至嶺南一路合作,大家都能發財致富何樂不為。於是在他多番遊說,以物資支援為誘惑,又授兩地新的農耕之法,他慣常一副兩袖清風的打扮,如此好心,如此謀求共同發展,廣州與桂州的兩大節度使均同意了與他的合作。

  南周朝廷知曉此事,大為震怒,認為言玉是壓根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下詔命他還朝。言玉既不辭退五公之位,也不還朝。一臉「有本事你丫來打我啊」的樣子窩在岳楚。

  朝廷還真的沒法去打他,他跟與朝廷成仇的幾位節度使聯手,真要是開戰,估計他還不用動手,記仇的靜江和南漢節度使就先上來咬朝廷了。

  而朝廷內部也是岌岌可危,這個像玩具模型一樣的朝廷,幾乎問題層出。四公其實每個人單拿出來都差不多有管理一個朝廷的能力,然而就是因為這樣的投籌制度,誰都不把南漢朝廷當自家,誰都惦記著自家的封地,更想掏朝廷來幫自己。

  以前朝廷還有個皇帝讓他們掏空,如今朝廷都是他們自己的,還這樣掏,沒兩下就覺得這事兒不對勁兒了。

  再加上如今只有四公,其中若是再有兩人否決,詔令肯定進行不下去。為了實現這些詔令,四公私底下不知道退讓交易過多少回了。這些拖慢了詔令速度也就罷了,再加上六部官員很難實行下去詔令,派遣的官員到各地根本就是被晾在一邊,南邊的朝廷簡直就像是紙糊的一半,連豆大的雨滴都能一下打一個洞。

  很快的,在這樣風雨飄搖的時節,北邊傳來了北叛軍攻打太原的消息。

  而南邊也並不輕鬆,在秋季,如此之巧,靜江節度使醉酒從船上掉下溺死湖中,南漢節度使則不知道怎麼染了傷寒,病死了。

  言玉以協助維穩為名,直接派軍進駐這兩地,再加上早早在合作過程中結識了許多內臣,他幾乎是不費任何力氣的扶兩位節度使的幼子為觀察使,而後派人殺死反對派,派軍圍剿不服的軍隊,在嶺南本就不明顯的冬季到來之前,言玉的手裡握住了從荊州到廣州之間廣闊的領地,並修通了從岳州到廣州連接六州的官路。

  這會兒南周朝廷真是嚇得垂死病中驚坐起。

  言玉已經要佔據了南地的三分之一了,這是要上天啊!

  身在洛陽的殷胥也知曉了南周的變故,只是他這時候沒有多餘的經歷去管南地,手也伸不了那麼遠,北地已經正式宣告了入冬,他也要正式下詔令決定御駕親徵了。

  而能夠御駕親征的主要原因,還是太原守住了。

  從手頭的幾句公文之中,殷胥沒法切身體會三個月守一座孤城是怎樣的感覺。

  而身在太原的兆也很難說清楚。

  從九月中旬北叛軍大軍圍城,第一次發動的便是一場足有兩天三夜的攻擊,城內的士兵早早知道這是一場艱苦的惡戰,所有的將領對於弩箭、巨石的使用都有了詳細的規劃,而最讓人慶幸的便是,肅宗在去世前那一年,將機樞院製作的巨型弩機安在了長安、洛陽以及北方幾座重城的城頭上。

  這幾年機樞院幾乎是三天兩頭造出新東西來,後來到建元皇帝登基後,朝廷有了些閒錢,就開始給北地重城大量更新軍備,太原畢竟是北都,此次攻城戰役中,不但有了互相提醒對方動態、玩具似的拉炮小煙火,更出現了驚馬用的黑色火藥。

  雖然用起來麻煩危險,威力也並不大,但對於這種人肉攻城戰中也算是相當能震懾對方了。兆又覺得不夠,將本來就形制簡單的黑火藥拆開,在其中加入毒物、鐵蒺藜,從城牆上扔下炸開後,鐵刺毒物四散入人群,造成傷亡。

  而此次帶兵的是恆冀軍首領于空韜,他與當年被崔季明斬殺的于仲世同出一族,從勢力被滅到如今又佔據恆冀,他比于仲世更多了一絲狠絕。在他後退必斬殺的情況下,幾十萬兵力就像瘋子一樣攻向太原。

  當人馬屍體如山一般堆積在城門外的時候,于空韜卻仍然沒有一絲的退縮。這樣的狀況整整持續了兩天三夜,城內包括康迦衛、晉國公這樣的主將都登上了城池,幾個城門之間來回跑,一時間軍心大振,誰都知道了這是一場苦戰,但誰也都沒有絕望。

  死在自家的城牆頭上,與主將、國公身在一處,這不是什麼令人難受的事情。

  于空韜在兩天的攻城最後一天,他手下瘋了一樣拿身子去撞城門,那刀劈砍城門的攻勢下,竟然還真的破開一道城門。于空韜心中大喜,立刻去陣前觀望——

  而在這道城門破碎之後,一道似乎是幾日趕工出來,卻佈滿木刺鐵鉤的新城門牢牢的佇立,其中還留有了上百個圓洞,供城內的士兵將長槍刺出來。

  那些滿身是血的士兵,以為自己終於破開城門,終於可在這場堆人頭的戰爭中奪得勝利的時候,發現眼前還有一道城門——該有多麼絕望。而身後不知真相的興奮士兵還在將前排的他們推向內城門的木刺,幾乎是轉瞬間幾十人被刺穿在內城門之上。

  這時候士兵終於感覺出不對勁了,他們回頭往後吼說城門有問題,而後面的士兵已經被頭頂的弩箭和巨石砸的精神不正常,活著的聽聞城牆破了的聲音,不要命的就往裡擠。

  除卻一批被刺死在城門上的,又活生生多了一批被踩踏而死的。

  而城門上最上端幾個拳頭大的洞,這時候卻被拋出燃著火的黑色球體,北叛軍看著那黑色的煤球一樣的東西從頭頂落下,驚得魂飛魄散。

  那是這幾天要他們命的黑火藥!

  窄窄的門洞中,擁擠的人群下,幾個黑火藥砰的炸開,它爆炸力度並不強,不至於影響到城門,然而其中的鐵片卻飛出去四射入人群,它縱火的功能也發揮到了極致。

  從守城第一日就開始縮減糧食,準備長期備戰的士兵們隔著一道門,聞到了火烤油脂的味道。

  對於他們這些幾日幾夜沒闔眼,連水都喝不上幾口的太原將士來說,這味道又令人汗毛倒立又引人……食慾。

  于空韜看著這狀況也被嚇得心有餘悸,他立刻命人撤退,在城牆外整頓士兵,紮營暫休。

  而城內也並不輕鬆,于空韜帶來了投石機,城牆好幾處都有比較嚴重的破損,不單兆受傷,康迦衛、甚至連晉國公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而不過是第一場戰役,幾日前在帳下說「笑談今日苦難」的主將,就有兩人已經不在了。

  在這樣一場戰役下,與外頭恆冀軍幾乎要炸營的狀態不同,太原將士已經冷靜下來了。

  這樣的狀況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還能慘到、難到什麼地步去?他們已經能適應了這樣連軸轉的戰役,不少年長的士兵,好似又回到了三五年前突厥不斷侵犯北地的夜晚。

  在太原城內死,有戰友為自己收斂屍體,有百姓為自己披上白麻,有什麼好怕的。

  死了反倒覺得像是去偷懶了,畢竟活著堅持守城,可比眼一閉艱難多了。

  而後又是幾次攻城戰役,每次都持續兩三日,于空韜也想了種種辦法,命人遁入流經太原的汾水,才發現水關處早已有無數對外的鐵刺鐵槍備好,水關守軍就算是沒有人攻打的時候,也有了排班替換制,早早有了備戰準備。

  幾次攻城,換了好幾個城門,想出好幾個法子。

  每次太原都有新的還擊方式。

  有時候是大開城門康迦衛騎兵從沒人攻打的城門突襲道北叛軍後部,然後攪亂一番急速回撤。

  有時候是弩箭前頭包有火藥團,飛出去一片引火,射中目標後還能再炸開。

  而同時雁門關趕來的騎兵,人數也並不多,但就像是一群山林兵匪一般,不停的夜襲北叛軍的駐地,也不殺人,偶爾放火,就是嚇你一跳,半夜從床上竄起來還沒拿上刀跳起來,他們就走了。

  如此折騰,真的是要人命。

  若是旁人,或許一個月不到就撤退了。但于空韜不是一般人,他能選擇重兵攻打太原這一點就足以看出他的決斷。他是死死咬牙,就是一口牙碎了也要啃下太原,而太原也是一邊守城一邊讓士兵當泥瓦匠修著城牆,此刻糧草也不夠,就快到了極限。

  兆在連接獻計、過半將領死於戰役的情況下,被提拔為晉國公手下最主要的副將之一。此時的他,已經堅持一個多月每天只吃一頓飯食了,兩頰凹陷,整個人黑不溜秋的,除了一雙時刻警覺的雙眼,已經和其他士兵看起來沒啥兩樣了。

  入冬來的快,于空韜足足打了三個月,雪花都開始飄落在了太原城牆頭,由於食物還是要優先供給牆上奮戰的士兵,不少百姓餓死,竟然有不少人拆了死人的衣服,在城中為將士趕製潦草的冬衣。

  于空韜看著自己手下的兵也要不成樣,想著只要再堅持半個月,一定能拿下太原。

  而這時,皇帝御駕親征,決定從順黃河攻打滑州、衛州的消息已經傳來。

  這還不是最讓他吃驚的。

  他有一部分兵力在內部也在攻打滑州、衛州,就是想從魏軍手中奪得黃河上游,然而魏軍卻一直死死咬住,魏軍主將季子介是個最難啃的硬骨頭,他都想要放棄準備和魏軍合作時,朝廷卻用三天時間就打下了滑州、衛州,佔據了黃河上游。

  說好的硬骨頭呢?!為什麼遇見朝廷的部隊就慫了!

  季子介你丫拿出守我們恆冀的魄力來啊!跟朝廷正面肛啊!

  于空韜的內心簡直就是崩潰的。

  更重要的是,朝廷先頭部隊進入衛州、滑州,而季子介居然為了填補自己的損失,轉頭去攻打他的冀州。而旁邊的滄定就是袖手旁觀。

  于空韜寄信給自己的同盟滄定軍,滄定軍卻說自己一大半兵力都被他帶走了,如今自己正在抵擋幽州的攻擊,抽不出手來幫他。

  于空韜就不信了,季子介手裡一共四五萬的兵,他還要駐守黃河,肯定不能抽走全部的兵力打冀州,就那麼一兩萬人,滄定還能抽不出人來幫忙?

  而後他很快就得到了密信,說是季子介從朝廷購入的糧食、兵甲,分了不小一部分給滄定,說是——滄定想打魏軍也不過就是為了這些,要真是打起來,滄定吞不下他魏軍,魏軍還擊也很累,不如這樣合作,他季子介絕不對滄定出手。

  這季子介簡直就是攪屎棍再世!佔據了最中心的位置,就可勁兒攪開了!

  而鄭家也佔據黃河,為何沒跟魏軍開戰?

  這時候于空韜才聽聞,說是裴家女嫁給季子介之後,沒三個月就鬱鬱寡歡病死了,裴軍以此為名想向魏軍出兵,而鄭家卻因為宋州被攻打後,失去了和運河的聯繫無法通商、北邊黃河上游又被朝廷打下了。鄭家過分依賴運河,如今內部根本沒法支撐過冬,鄭軍為了不讓自己的士兵死在這個冬天,又畏懼北邊御駕親征的朝廷,只能暗戳戳的向裴家出兵了。

  鄆州和兗州是鄭軍與裴軍各自的主城,距離並不遠,就在裴軍派兵壓至魏軍前頭時,鄭家出兵打了兗州。

  裴家鄭家一直沒有怎麼開戰過,此時一戳就戳人肚臍眼,嚇得裴家才攻下濟州,就不得不回撤部分兵力跟鄭軍開戰。

  而看似崔季明這攪屎棍最輕鬆,她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道。鄭、裴兩家能開戰,其中也有裴玉緋私下的功勞,但裴軍並沒有全撤走,還在佔據濟州想攻打他。北邊的軍隊在清河協助下,與冀州的部分守城將領內通,打下了冀州這座主城,但卻遭遇了恆冀軍的瘋狂反擊未必能守得住。

  和滄定還有著脆弱的合作關係,鄭家也隨時可能會調轉方向來攻打魏軍,幾處開戰,兵力有限,崔季明就像是個團團轉的救火兵,魏軍的藩鎮就像是一塊牛皮,被朝各個方向拽到變形。

  就這樣,崔季明還要往回退,給某人的朝廷軍退出幾座城池。

  上個月聽聞殷胥要御駕親征的消息,崔季明幾乎是能從床上跳下來,她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擔憂,是想罵他胡來還是覺得他這樣的胡來有她的原因。

  只是她怕是還沒能來得及見殷胥一面,魏軍這張牛皮,就先被扯爛了。

  殷胥親自指揮中軍,已經將大帳擺在了距離魏州兩百里之外的衛州,正打算先與鄭軍開戰,攻打下濮州。崔季明那時候剛從冀州回來,在魏州只打算留一夜處理手頭堆積成山的事務,第二天早上再奔去博州的。

  而當她聽聞,殷胥到了衛州的時候,連她也淡定不下來了。

  不行、她如今是叛軍頭子,跑過去不是找死麼?!都說好了……都給自己預想好了,要帶著幾萬兵馬,要旌旗飄飄一身金甲再去見他的啊!

  可是老子為什麼管不住自己的腳,是她的腳控制不住了才會往馬廄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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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一章

  崔季明誰也沒敢告訴。

  她戴著斗笠,穿著黑袍,如今入了冬,還罩著件灰不溜秋的鼠毛領披風,傍晚時分,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個刺客往馬廄走。

  實際上這樣一個人偷偷溜過去,太過冒險了。

  衛州與魏州之間,還是像模像樣的有一道防線,附近巡邏的軍探就不在少數,更何況她不是去見什麼隨便的人,見的是風頭浪尖樹敵不少卻執意要御駕親征的聖人啊。估計這兩天竄到衛州被抓住的刺客之多,掛起來也好比正月裡十口之家晾曬的臘腸了。

  她小聲的埋著頭痛心疾首的念叨:「不能去啊你不能去啊——你怎麼就管不住你這雙腳呢,這時候暴露了,往後怎麼做事兒!」

  她就這樣埋頭走著,差點撞上了迎面來的人。

  崔季明抬起頭來,眼前正是獨孤臧,他一瞪眼:「季將軍!你這是打算去幹嘛!」

  崔季明扯嘴笑,不著痕跡的站直身子,隨意的倚著牆道,好像剛剛偷雞摸狗的人不是她一樣:「正要去會小情人,讓你抓著了。」

  獨孤臧愛馬,剛給自家馬搓了個溫水澡,順帶巴結上司把金龍魚也洗了,崔季明比他矮了幾寸,他低頭無奈道:「別跟我說你這小情人又是個男的。將軍上次說的理由也未免太拙劣了,還買完回來才發現買錯了。不過幸好看得出來你喜歡的是那種口味的,否則我要先讓手下將士人人自危起來。」

  崔季明:「……就你手底下那些兩三年不搓一次澡的新兵蛋子,我口味還沒那麼重。」

  獨孤臧笑了笑,道:「聽聞這次鄭家與裴家開戰,有裴玉緋的功勞。她最近倒是也總往院外走動了。」

  崔季明:「怎麼?」

  獨孤臧眼睛掃了掃四下無人,拎著崔季明的胳膊,把她拽進又黑又臭的馬廄裡。崔季明就算是爺們了很多年,此情此景也拽了拽衣領,心想別以為你長得跟我差不多帥就能對我出手啊喂——

  獨孤臧進了馬廄,才特別小聲道:「你是不是因為喜歡男人,從來沒碰過那個姓裴的。」

  崔季明:……這話並沒有什麼問題。

  她點頭。

  獨孤臧垂了垂眼:「這話,我也只是猜測,你千萬別跟老張說是我說的。」

  崔季明:「咋了。」

  獨孤臧:「我覺得老張看你媳婦眼神就不太對。」

  崔季明:「……不好意思,這個才不是我媳婦。」我正要去見我媳婦呢。

  等等,她這才反應過來,眼神都亮了:「你說張富十那小子對裴六——平日議事的時候,你不好好聽我說話,就觀察這個了?你怎麼就這麼八卦嘴碎?還是想擠兌張富十啊,我可知道你倆不對付!」

  獨孤臧年紀畢竟輕,傲氣的一抬頭:「我至於拿這種事兒擠兌他麼,平日裡打仗我哪點比他差了。再說你對外不都說裴家女病死了麼,你也沒碰過姓裴的,也不算是他暨越太過吧。但我覺得是不是那姓裴的自己心術不正,我可也聽說過不少她的傳言,會不會是她看你光寵你屋裡那個小玩意兒,轉而失望去勾搭老張。要真是這樣,這女人真不能留。」

  崔季明一臉嫌棄:「我真不覺得裴六會如此不忌口的去勾搭老張。就算是落魄了,吃慣了珍饈的也不會去主動啃窩頭啊,裴六傲的跟你有一拼,她以前找男人先看臉,再看聽不聽話,你覺得老張能符合哪一個。」

  獨孤臧平日裡和張富十不合,如今卻瞪眼:「怎麼,就裴六那個經幾手的,還看不上老張了?老張不就是土一點,說話口音重一點,沒咱倆這麼好看麼!」

  崔季明:……很好,巴結的段位越來越高了。

  崔季明:「回頭我問問老張吧,就怕是他有這個意思,裴六不願意搭理他。不過老張都二十六七了吧,這還沒娶過媳婦就……」

  獨孤臧挑眉:「這算什麼,這年頭窮人還想找老婆?隊裡多少三十來歲找不著女人的,老張沒參與起義之前,估計連拿去送給女方的鵝都買不起。」

  崔季明嘆氣:「那也沒辦法,我這個當主將的又不能分配媳婦,自己沒本事也就算了。」

  她說完又要往馬廄深處走去,道:「我不能騎金龍魚,你借我一匹馬?」

  獨孤臧:「你還真要去會小情人?」

  崔季明轉了念,有點猶豫,期望獨孤臧能理智的攔住她。於是對獨孤臧道:「你也是知道咱們如今跟朝廷的關係的,如今朝廷順著黃河大批送物資進了魏州給我們,我覺得是不是應該與那位御駕親征的見個面,以表誠意。也為了商議以後的計劃。」

  獨孤臧聽聞這個直起身子來,與張富十不太期望被朝廷招安的態度相比,他是巴不得早點歸順朝廷。畢竟他也是自詡世家出身,當初做叛軍也是不得已想闖蕩出點事業,在如今這樣關鍵的時候能協助朝廷,往後也是要扶搖直上的啊!

  獨孤臧興奮:「朝廷果然與你通信幾次了,你總是不愛與我們說這些,不過帶來的也是好消息?朝廷有要你去麼?你真的能面聖麼?估計只會是左軍或者右軍主將能面見咱們就不錯了吧。」

  崔季明:「……咱們?」

  獨孤臧:「你難道還要就這樣去?一個人?你就被當成探子打死在路上了,反正朝廷還用得著咱們,為何不大張旗鼓的去,多帶點兵力,也顯得你有氣勢一點,好談條件啊!」

  崔季明:不不我今天不是想去談條件的我就是想去偷偷見某人一面啊!

  獨孤臧拎起她:「你怎麼能穿成這樣,快快把你那套明光甲弄出來,再弄個大紅披風,騎上金龍魚,我去拉一千多人過來,你可是要去見皇帝啊!」

  獨孤臧一個人激動起來了,好似比她還想見殷胥幾百倍,把崔季明往外一推,道:「不告訴老張了,省的他又多事,這再過一會兒太陽就落山了,咱們可以先到相州,再去衛州面聖!」

  崔季明:「要不今天算了吧,這種事情還要從長計議——」

  獨孤臧死命把她往內院拽:「魏軍裡你當家,還能跟誰計議,如今一天一個變化,你明天還要去博州,就今日得了!你這不都打算出門了麼?」

  崔季明被獨孤臧強行拖回院內,一把推開了門,考蘭正為了崔季明要走而狂歡,不知道從哪兒扒拉出來一堆糕點糖品,堆在床上趴著吃,門猛地被推開,他正嚇得回頭就拿被子蓋住,尷尬的笑了笑:「將軍怎麼回來了……」

  考蘭倒是知道人前從不叫她三郎,連忙裝慇勤的從掉滿了渣的床上爬起來。

  獨孤臧道:「那個誰,什麼蘭蘭來著,快給你家將軍拿鎧甲來。讓他更衣,這就要出門了。」

  考蘭趕緊假笑著行禮,用上了崔季明給他取的這個令人深惡痛絕的花名,道:「蘭蘭知道了,這就幫將軍拿。」

  崔季明進了屋,先把獨孤臧趕出去了,裝慣了深沉高傲的獨孤臧居然一溜小跑的出去要調兵到府外等著。考蘭瞪她:「你剛剛這不描畫半天了麼,就差我借你點胭脂搽臉了,我還能不知道你去見誰,怎麼又回來了。」

  崔季明咳了咳:「看來沒法一個人去了,那我還不如打扮的帥一點。」

  考蘭會意,拿了某人半個月前讓人趕工定製的暗紅色繡金翻領袍來,崔季明換了外衣,剛剛出門之前問過一遍,如今又問了:「你說要不要帶耳飾,會不會太容易讓別人認出我來了。我還是不想讓別人認出我來的。」

  考蘭挑眉:「又不想讓人認出來,又想讓自己好看。要不我給你編個小辮兒?」

  崔季明嫌棄搖頭:「就你之前編過的那種貼著頭皮的小辮兒,太浮誇了。」

  考蘭聳肩作罷。

  卻不料崔季明一會兒又轉過頭來:「要不試試?」

  獨孤臧帶著一千精兵等在了州府門外,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簡直就跟迎新媳婦似的,總算是將他們季將軍迎出來了。

  獨孤臧看了半天那個從門裡走出來,翻身上馬的青年,瞪著眼噎了半天才道:「季子介,你弄啥嘞。你打扮得跟個突厥小皇子似的幹嘛!」

  崔季明臉上有幾不可見的泛紅,嘴硬道:「你家將軍想換個路線不成?外頭不都說我有突厥血統麼,我這麼打扮能怎麼了!」

  獨孤臧:……那你也不用扒拉出來貂兒穿啊。

  崔季明左邊鬢角往後的髮編成了小辮,一把辮梢扣著金墜子,其餘的捲髮散著搭在肩上,幾縷髮還搭在額前,說好聽點是胡人瀟灑不羈的髮型,說不好聽的在山東這大風吹的冬天,就是想吃一嘴頭髮啊!

  平日裡崔季明也算走樸素路線,不知道是何時屯的一件皮毛大氅讓她穿上了,裡頭是暗紅色的翻領袍,皮靴黑褲,手上戴兩個金扳指,脖子上掛著玉珠佛。

  要不是一張臉撐著,簡直就是個暴發戶。

  獨孤臧自詡上流人士,痛苦的搖了搖頭:「你們村的審美我真的理解不了,快別回去換了吧,再等就來不及走了。」

  崔季明也覺得自己打扮的有點過分,一路上不停擺弄自己衣領,出了城馬匹跑起來,天上還落了點小雪,頭髮糊了一臉,崔季明是真的後悔了。

  獨孤臧不斷在夜色裡回頭對某人的髮型恥笑不已,崔季明惴惴不安了好久,讓他笑話的都有點玻璃心,真想扭頭回魏州算了!

  獨孤臧路上也終於覺得自己有點衝動了,回頭道:「你說我們這樣來,不會被朝廷扣押,反用我們來威脅魏軍吧。」

  崔季明搖了搖頭:「這不會,若沒有把握我不會來,你不必擔心這個。」

  獨孤臧:「要是真能面聖,你記得向聖人介紹我啊!」

  崔季明:……要是真能面聖我就撲上去啃了,還介紹你個毛線!

  隊伍中都是最早跟著崔季明的那些兵,下頭人因為撤退和得到物資,對於魏軍和朝廷的關係也算是知曉一些,此刻居然各個榮光煥發,就好似要奔向新的明天一般。

  夜奔了幾個時辰,屁股都癲麻了,再等等估計就要天亮,眼見著就要離衛州不遠,崔季明卻沒預料到眼前的這個狀況。

  顯然朝廷的部隊也是知道黎明是最容易被攻擊的時候,因此也安排了多幾倍的兵力巡視凌晨前的這個時段。朝廷此次派軍近十萬,駐紮在衛州的就有六萬多人,營帳連天,再加上又是御駕親征,陣仗也大得離譜,大老遠就能看見了衛州城外連綿的燈火,然而他們卻被多幾倍人數的朝廷軍圍住了。

  崔季明抬手解釋道:「我是魏州主將季子介,特來面聖,若是將軍能通報一聲,聖人會明白的。我可以在這裡等。」

  對方畢竟是朝廷軍,這兩年大鄴也是富起來了,一水兒的明光甲,整齊劃一。前頭率領幾千人,手持長戟包圍住他們的將軍聽見這話,嗤笑了:「就你這等不明人士想要靠近軍營,還通報聖人?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崔季明:「……那你說怎麼辦。聖人密信要我來見,我都到這兒了總不能還回去吧。再說衛州、滑州本來是我的地界,你們對外宣稱激戰幾天幾夜,實際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來了,也要想想原因啊,我讓出兩座城,總也不是白讓的。」

  那將軍倒是眯了眯眼:「罷,我不可能信你的鬼話,這年頭誰都可以冒出來說自己是叛軍頭子。你一個人,隨我走,押你入營,我再將此事報予主將,若真有你這個人,自然讓你去面聖。若你是心懷不軌,腦袋乾脆留在衛州別走了。」

  獨孤臧冷笑:「呵,帶主將進軍營,找個由頭殺了再攻打我們魏軍,你倒是想的明白。季將軍,走罷!既然朝廷不需要咱們,也就等著停在衛州別往前走一步了!」

  對方都是中軍,在中央待慣了哪裡聽得別人這樣的威脅,幾千人齊齊長戟橫指:「都到了這裡來還想走?!」

  獨孤臧也拔刀,身後千人拔刀聲齊齊響起:「敢對季將軍出手,也看我們讓不讓!」

  崔季明連忙抬手:「我單獨跟你們進軍營還不成麼,要卸了刀是吧,能騎著馬麼?」

  獨孤臧驚:「季子介!」

  崔季明回頭:「哎別急麼,我不就是自己去見沒讓你露臉麼,下次下次。你還能真跟人家打起來麼,一千多人非死這兒就樂意了是吧,你往外退一點,就在咱們剛剛路過的梅林哪裡等我得了。」

  獨孤臧:「季子介你瘋了麼,你真敢進去!那是六萬多人的大營啊!你知根知底麼?!」

  崔季明把佩刀卸下扔給他,笑道:「勉強算是知根知底吧,不要緊,我真要是幾日出不來,你乾脆就回去跟老張商議吧。」

  對方將軍狐疑的搜查了崔季明全身,勉強允她騎著她借來的那匹黑馬,被幾千人包圍著押入軍營了。獨孤臧又驚又氣的立在原地,簡直就像是目送單刀赴會的英雄一般望著崔季明的背影。

  卻不知崔季明在馬上屁顛屁顛的偷笑,心裡一陣激動:哎呀馬上就要見到啦!

  直到崔季明隨著他們走遠,夜色中已經看不清楚,獨孤臧這才垂下頭,氣的一拳打在馬鞍上:「說什麼心裡有譜!我就說不能跟朝廷合作!」

  旁邊小兵:……臥槽你說了麼?最興奮最想跟朝廷合作的不是你麼?

  但獨孤臧一臉深沉,他們也沒嘴賤開這個口,獨孤臧:「命人回魏州先將這個情況通知老張,其餘人隨我退到梅林的位置等。如果等不了,就讓老張從南北兩邊撤兵,死也要打進衛州去!」

  旁邊小兵:……先別激動啊我看季將軍走的挺樂呵啊。

  崔季明也是在馬背上有點興奮,半天擺弄自己吹的跟梅超風似的頭髮,對身邊那將軍道:「你要是一級一級往上報真的太慢了,你這品級也不算太低,還是去得了御前,我建議你直接去御前報,我還有急事兒等不了。」

  這位將軍不是別人,正是馬藺道。大鄴文官武官不分,幾乎時常兼任文武職,此次莫天平也隨親征大軍,他作為莫天平提拔的門生,自然也謀得了個武將職位。只是畢竟他打仗經驗不足,官職也不是戰場最前線的那種,今日恰逢巡邏,也順帶出來遛一遛。

  馬藺道出身貧寒,平日裡吊兒郎當,然而自從進入叛軍境地,目中所見場景比他流離失所的童年還要悽慘,他心中一直壓著一股怨憤。聽見這個暴發戶打扮得胡漢混血如此口氣,氣得腦門上青筋都快凸出來了。

  崔季明:「真的,你去御前就說季子介來了,聖人會起來的。你要是覺得跑一趟不值得,就多說一句討個賞,九、聖人大度,一定會賞你。」

  馬藺道轉頭:「你覺得我還差個賞錢?」

  他冷冰冰轉過頭去沒再說,崔季明被拽進了軍營,立刻就被押入一處單獨的營帳,營帳裡頭啥也沒有,就只在泥地上立了個木樁子,那將軍話也不多說,拿著繩子就把她給綁上了。

  崔季明驚:「別啊,我啥武器也沒有幹嘛還要綁我。」這樣不好看啊!

  馬藺道抬頭冷笑:「你一個叛軍頭子,殺了多少人,毀了多少村子才有得今日,轉頭一句歸順朝廷就可以當作什麼惡事都沒幹過了是吧。或許朝廷為了大局還會各種授官加爵,然而我可不會忘了你們這些叛軍的本性!」

  崔季明:……好巧不巧遇見一個正義感爆棚的。

  對方抓著崔季明一頭散髮,眼見著一拳就要打在她臉上,崔季明連聲喊:「不要打臉不要打臉!一會兒要是真面聖了,臉上怎麼說的過去!」

  馬藺道:「……謝謝提醒。」

  說罷他一拳打在了崔季明腰側,崔季明真是日了狗了,特麼就是來見殷小九還要挨打!對方看體型瘦高不像是當兵出身,一拳卻使出勁兒,打的崔季明眼裡直冒金星,要不是繩子綁著,非疼成一團不可。

  馬藺道冷笑:「你一個村夫出身,如今卻穿金戴銀,這裡頭有多少血多少民脂民膏,你自己心裡清楚。山東河朔這最富饒的地方,如今變成了這副樣子,都是你們一手造成的!」

  崔季明氣的嚎道:「他媽你有本事打于空韜去啊,你有本事解開我跟我單挑啊!老子能打得你滿地找媽!」

  馬藺道也夠鬼畜,擦了擦手:「我沒當過幾年兵,打不過你。」

  他抬腿一掃,崔季明膝蓋一彎,繩子綁的又不算太緊,啪一聲就跪在泥地裡了,崔季明真的是欲哭無淚,白穿貂兒了。

  崔季明氣:「你能不能別在這兒跟我瞎逼逼了,你去報啊!快點去啊!我不想看見你這張老臉!」

  馬藺道面無表情:「不用你說,我這就去了。」

  他掀開帳簾走出去,崔季明跪在地上只想回家。白弄髮型了,白描眉毛了,白穿一身好衣裳了,她今兒要是不私報公仇一回,她就不算是個合格的千里送。

  馬藺道畢竟也是天子門生,近御前還是容易的事兒,只是這個點兒聖人怕是還在睡著,他本來想去找俱泰商議一下,看著耐冬已經醒了,正帶黃門準備進聖人主帳,馬藺道快步踏過幾道車轅,道:「公公留步。」

  耐冬胳膊上掛著一件新的披風,轉頭見他行了個禮:「馬侍郎,何事?」

  馬藺道:「我剛剛在衛州外巡邏時,抓著個人,自稱是魏軍主將季子介,今來面聖,看模樣就覺得可疑,我沒有聲張,命人將他抓進營內來了。他說要面聖,這事兒應該往聖人前頭說麼?」

  耐冬畢竟是御前第一人,頗受聖人信任,就算是莫天平對他也是說話客氣。

  馬藺道還沒說完,看著耐冬就變了臉色:「她還真的來了!是皮膚有點黑,眼睛挺大的胡漢混血麼?頭髮還有點捲,耳朵上應該還戴了耳飾——」

  馬藺道:「倒是沒戴耳飾……其他的都差不多。」

  耐冬轉頭就往帳內衝:「我現在就叫聖人起來。」

  馬藺道呆滯:喂……叫聖人起床會不會有點太……

  他心裡這句話還沒喊完,就聽見帳內似乎是聖人的一聲驚呼,一群黃門魚貫而入,整個大帳內的燈火全都被點了起來。

  此刻天還未亮,軍營中正是最安靜的時候,馬藺道等了還沒一會兒,就看著帳簾被人拉開,往常私下會談都穿的像上朝一樣的聖人,居然髮也未束,潦草披了件外衣,罩著披風的兜帽,跑出來道:「她真的來了?在哪兒?!」

  馬藺道:……我怎麼有一種自己要完的感覺。

  曹操赤腳迎許攸,好歹也是梳著頭,聖人迎個叛軍頭子,矜持都不要了啊!

  殷胥大步朝他而來,平日沉靜的面容上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她還好麼?人在哪裡!」

  馬藺道:本來挺好的,可惜讓我給打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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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17:43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二章

  馬藺道往前引路,耐冬讓其他黃門等著,一人隨聖人往那帳篷的方向走去,幸而此時只有少量巡邏的士兵,正是大營內最鼾聲四起的時候,路上沒有旁人。圍在皇帝主帳附近的將士和耐冬對上眼神,慢了幾步跟在其後。

  殷胥幾乎是一路跑起來,朝那帳篷的方向撲去,嚇得馬藺道本來一顆心就提起來,也跟著後頭跑了起來。一處低矮的小帳篷,殷胥掀開帳簾就走了進去,馬藺道還要跟著,耐冬攔住了他,拽著他往外頭走了幾步:「聖人去討論機密,你也敢進去?」

  馬藺道:「那可是叛軍,一看就是個當兵多少年的武夫,怎麼敢讓聖人跟對方獨處!」

  耐冬笑了笑:「不打緊。你要是這會兒進去,真就是仕途玩完了。」

  耐冬甚至不許他站在靠近帳篷的位置,拽著他往外走了些,金吾衛上前圍住了帳篷,也並不進去,只是拔出橫刀來,刀尖對準帳篷,打算只要聽見異動或聖人呼喚就立刻衝入。

  馬藺道看著殷胥剛剛面上又激動又歡欣的神情,好似刷新了殷胥在他心中的一貫形象,此刻再多想又覺得冷汗要下來了,低聲問道:「這叛軍頭子究竟是何人?魏軍掌控的位置也不算大,聖人何須待他如此?」

  耐冬唇角也掛著點笑意,垂眼立在夜色中:「不要多問。」

  馬藺道畢竟經常往御前出動,跟耐冬見面次數也不少,側頭低聲道:「我……把那叛軍頭子綁起來了。」

  耐冬挑眉:「畢竟是來了外人,你也不確定身份,她若是拿不出信物,你這也不算做的過分,聖人不會怪罪你的。」

  馬藺道簡直就是沾了水的炮仗,悶了半天呲出一點火花來:「……我還打了他一拳,讓他跪下了。」

  耐冬這會兒才是睜大眼睛看向馬藺道,大半天憋出幾個字來:「那你這真是——」

  就崔季明把他家聖人迷得要死要活的樣,她眨眨眼睛殷胥都能猜半天她心思,這會兒要是她抽泣兩聲裝個可憐——馬藺道你就是連考十幾年進士狀元也不一定能保住這官路了啊。

  雖然這麼說來顯得聖人怪容易感情做事,可這等了幾年的枕邊風,絕對能吹昏他腦袋啊!

  殷胥奔入帳內,見著一個身影正跪在泥地上,垂著腦袋,正在擰著身子費勁兒的去扒拉自己靴子,聽見有人的腳步,猛地抬起頭來。

  殷胥幾乎覺得自己要恍惚了一下。

  這張臉夜夜出現在夢裡,真要是見著了,他倒覺得她不如他夢中思來想去的那般神靈活現。

  因為她也呆呆的,怔怔鬆鬆好似被人狠狠一巴掌打在腦門上,眼睛裡有半點帳篷內的燭火光。

  他都不敢信自己真的能見到她。

  殷胥手還抓著帳簾,目光在她面上逡巡,她眉毛亂糟糟的,面上多了點曬出的小雀斑,瘦了,下巴的尖更明顯了,頭髮怎麼這樣披下來了。

  他竟一時沒勇氣撲上去,想要開口小心翼翼喚她一聲,還沒開口,崔季明忽然面上有了神色,極其氣惱的偏過頭去,塌下肩來惱到眼眶都發紅:「草他大爺的!我就不想這樣見你——為什麼久別重逢我就從來沒有像樣的時候!」

  她氣惱的擰著身子動那繩子,發出低聲咆哮一般的苦悶聲音。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用肩頭蹭蹭臉頰再轉過頭去,一雙顫抖的手就緊緊拽住了她手臂,她的鼻樑撞在了他肩膀上,崔季明被某人按在懷裡。

  她嗅到了比以前更濃郁的藥味,還有涼涼的觸覺。

  殷胥跪在地上,緊緊抱著她,半晌才道:「季明?」

  崔季明正在他肩上亂拱,拿臉頰去貼他頸側,吃了一嘴令她垂涎不已的頭髮,並不應答。

  殷胥用力到崔季明簡直被他硌的疼了,他道:「你長高了。」

  崔季明不想回答,她正沉迷於某人身上的味道,只想摸摸他,急道:「你幫我解開繩子。」

  殷胥這才緩緩鬆開懷抱,他的臉就在她面前咫尺的距離細細瞧她。崔季明有點不敢看他,不知道為什麼。她激動興奮的來了,卻不能像他這樣直白的注視對方,崔季明覺得兩年不到的時間內,發生了太多事。讓她改變了很多,讓她不想說話,怕說話會讓眼淚掉出來,只希望殷胥能夠抱住她,讓她窩著腦袋躺在他懷裡。

  然而殷胥卻不一樣,他手指捧過她的面頰細細瞧她。

  崔季明飛快地瞧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道:「可別掉眼淚。」

  殷胥的目光劃過她面上每一絲細節,眨了眨泛紅的眼眶:「我不會這麼丟人。」

  兩個年紀相仿的人,恰過去了少年少女的年紀,某些稚氣的痕跡還在,又難稱作是青年,似擁抱似對立,跪在泥地裡細細瞧對方。

  殷胥拿手指,頗為用力的揩她的臉,似乎覺得她面上多的幾顆雀斑是泥點,用手蹭一蹭能蹭掉。

  崔季明:「你傻啦。不會說話了?你先給我解開,我這樣彆扭,我怎麼就成犯人了。」

  殷胥覺得自己已經想她想到瘋了,幾個字兒都夠他興奮半個月,一個完整的人,會說話會對他笑,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沒變,能讓他有從住橋洞的下九流變成江南富賈的狂喜。

  殷胥呆呆地,從嘴裡冒出幾個字:「不給你解開,你就是我的犯人了。」

  崔季明讓這句話說的身上都要顫慄了,她有點不敢瞧他,十幾歲是一個月變一個樣子的年紀,他怎麼生的這麼高了,手長腳長,就是穿著白色的中衣跪在泥地裡,都比她高一圈大一圈,除了這樣傻乎乎的神情以外不像他了。

  像個皇帝了,像個大人了。

  殷胥傻傻的吸了吸鼻子,又緊緊擁她:「你真的不能走了。不能走。」

  崔季明誇張的道:「你好沉我要被你壓死了,腿麻——哎喲喲疼。」

  殷胥側過臉來:「你不肯看我。」

  崔季明狡辯:「沒有哇。」

  殷胥平日裡說話都好似雙唇只啟一道縫,把字吐出來,如今卻微微張口在她臉側咬了一口。且不論他似乎連牙尖和呼氣都是涼的,單就殷胥張口的神情讓崔季明瞧了一眼,就覺得好似以前倆人幹過的混賬事兒從記憶深處翻上來了,咬的她哆嗦,慌張的喚了一聲:「唔。我衣服都髒透了,你再不解開我要生氣了!」

  殷胥加深這一口的力道,才撤開牙齒,瞧她側臉,耍賴:「我解不開。」

  崔季明斜眼:「我靴子裡藏了匕首。」

  殷胥這才不大樂意的的伸手從她靴子中拿出了一把匕首,將繩索劃開,還沒來得及拋下匕首,崔季明整個人就朝他撲過來!

  她胳膊一下子掛在他脖子上,殷胥被她撞得一下坐在了地上,抱住了她,崔季明抬手去拽他耳朵:「你也會欺負人了啊!你還會不解開了——還什麼讓我當你犯人,你是什麼?要審問還是要拷打呀?」

  殷胥感受到某人那如同一頓吃一頭牛般的力氣,他的手抱在她腰上,有崔季明的熱度,殷胥眼底更酸,他記著某人的話,飛快的拿衣袖擦了下眼窩,抬臉:「三郎……親親。」

  崔季明的手指戳了戳他瘦削的臉頰,他的髮很長了,搭在背後,髮尾落在了泥地上,崔季明兩隻手將他腦後的髮攏了攏:「不成,你要求我。」

  殷胥一直抬著臉,連遲疑也沒有:「求你,親親。」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好似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裝模作樣的嘆:「你傻呀!」

  殷胥吸了吸鼻子:「我傻。」

  崔季明這才扶著他肩,湊過去,好似不敢,好似生疏,好似猶豫如何下口,殷胥偏了偏頭,一口咬住了她,緊緊按著她的肩胛骨,將她往自己懷裡推。

  崔季明不依不饒的咬回去,兩人都咬痛了對方的唇,卻死不願撒口。崔季明想抱怨,某人吃蝦子一樣的吮法真是多少年沒有長進,卻顧不得說,她想逼他仰著頭,她想去吮吻他的一切,要他露出決不可在別人眼前露出的樣子。

  殷胥撤開了幾分,手抓住她的肩,壓抑著喘息,貼著她的唇角說話:「你不要咬,會咬腫的,一出去,旁人就看見了。」

  崔季明笑,低聲道:「刺激不刺激,我聽得見外頭人的聲音,估計圍了一圈金吾衛,死死盯著咱們帳篷呢。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家聖人被叛軍頭子摁在地上啃呢,我偏要把你咬腫了,最好一口咬在你鼻子上,讓他們都瞧瞧。」

  殷胥又氣又想笑:「只有王八才咬人鼻子!我們走,去我帳下,不在這兒待。你下來,不要趴我身上了。」

  崔季明晃著肩挪下來,扶著木柱才抬了抬發麻的腿,站直了身子。

  殷胥起身,外衣裡頭的白色中衣上也沾了不少泥灰,二人好像是在泥塘裡打滾的豬,他站起來這才看清了崔季明一身衣裳,驚道:「你到底是裹了誰的衣裳來的,穿成這個樣子你也跑了兩百里路來?」

  崔季明得意的攏了攏外頭那件屎黃色毛皮大貂,裡頭的暗紅色衣袍倒是還算好看,可脖子上為什麼帶著一串綠佛珠?

  殷胥想忍,沒忍住:「你要不把外頭這脫了我再領你出去吧。」

  崔季明瞪眼:「怎麼了?不好看?」

  殷胥心想以前她也不這樣啊,那時候打扮的多好看,難不成離開了崔家給她穿戴的下人,製衣的繡工,就暴露真實水平了?

  殷胥:「……這是我見過你穿的最醜的一次了。」

  崔季明咬牙:「你活該到這個年紀還跟五姑娘過日子!」

  殷胥臉色變了,以為她是指責:「你胡說什麼!我從來沒有找過旁人——什麼五姑娘六姑娘的,我就認識行三的娘子!」

  崔季明看他那兩句就能被忽悠住的樣子,竟然有點心安:「算了算了,不跟你解釋。」

  殷胥倒急了:「你倒是與六姑娘成婚了,怎麼就來污衊我。我宮裡也連個比我娘年紀小的宮人都沒有,你也不管,就在這兒編排我了?!」

  崔季明憋笑:「你不知道裴六病死了的消息麼?季子介現在可沒媳婦。」

  殷胥聽見她自稱子介,難免態度又軟了下來:「我聽聞消息了,那你也不能胡說我的事。」

  崔季明轉頭笑:「沒胡說,我自然信你。我腿麻了,真走不動了。」

  殷胥靠近她,微微彎下腰去幫她捏了捏腿,崔季明本來就兩腿發麻,讓人這樣一捏,忍不住叫喚了一聲,殷胥漲紅了臉,蹲下身子來揉了揉她的腿,一會兒抬頭道:「假如,我要叫你子介,你會不會生氣?」

  崔季明愣了一下,搖搖頭:「不會。我見到你了。前世的時候,在晉州你到南邊城牆上服毒了吧,我見到你了,跟了你一路。抱了抱你。不過也可能都是我的幻覺,那時候我落在濟水水底,差點淹死,臨著昏過去之前看到的幻覺。」

  殷胥瞪大眼睛,握住她手指直起身來:「你……真的見到了?」

  崔季明笑:「那時候你有點顯老啊。你還說『我來了就沒什麼話好寫了』對不對。可惜那時候我也大哭一場,沒來得及再仔細看你。」

  殷胥眼底濕漉漉的,面上展開一絲笑意:「若是真的,那我太幸運了。我還記得喝下去之後,肚子好痛,耳鳴也厲害,我總感覺好像是你抱著我,一直哭著在跟我說話,還親了親我額頭。不過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以為是自己近死前糊塗了,那時候你在另一邊城牆上駐守著呢。」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

  她確實……那時候的幻覺裡抱著他安慰他……

  原來那時候的殷胥,真的能感覺到麼?

  殷胥手指和她交握在一起,指縫交錯,道:「我想著,你只活這一世就挺好的。之前的事兒,千萬別記起來了。」

  殷胥拽她:「你能走了吧,去我帳下,衣裳髒了就換下,讓耐冬拿去叫人洗了。」

  崔季明挑眉:「你要跟我牽著手出門?我反正不要臉多年,現在也不姓崔,軍營內真正見過我的人,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我可不怕。」

  殷胥這才鬆開了手,兩手並回袖中:「等過幾日局勢穩了,我再牽你。那你跟我並排走。」

  崔季明笑:「好。」

  殷胥把帶斗篷的披風脫下來:「給你,你是不是不想讓旁人看見?」

  崔季明也乾脆把貂兒一脫:「行,正好我還覺得你跑出來穿的太少了。」

  殷胥:……這會是我穿得最掉價的一天。

  營帳外頭的人聽了半晌裡頭的窸窸窣窣,也不知道是竊竊私語說了什麼,不一會兒就看著聖人裹著黃不溜秋的貂兒走出來,緊接著那叛軍頭子居然披著聖人的披風緊跟其後。

  馬藺道傻眼了。

  耐冬頂了他一下要他回神,連忙快步跟上聖人。馬藺道遠遠看著耐冬對那叛軍頭子行了個禮,季子介在兜帽下對耐冬笑了笑,說了幾句什麼,轉身幾個人往聖人的大帳而去。

  馬藺道跟在金吾衛旁邊也往那邊走去,走到一半,忽然看著季子介回頭似乎在找人,她掃了兩眼就看見了侍衛中的馬藺道,挑了挑眉毛,勾起一絲笑,並肩和聖人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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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17:52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三章

  畢竟是御駕親征,大帳簡直如同一座小宮殿。崔季明隨軍打仗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大的帳篷。殷胥大抵也意識得到這座大帳有些誇張,崔季明的驚奇就像是在笑話他的奢侈。帳內有好多屏風帷幔隔開,地上也鋪著厚重的地毯,可以光腳走在其中,裡頭擺了不少燃著細炭的暖壺,燈燭也有不少正點亮著。

  耐冬笑著要她脫了鞋,崔季明穿著白襪跑過屏風,不斷感慨,殷胥撓了撓臉頰,道:「我也不想弄這種架勢出來。這裡頭也有禮部自己做主的原因。你阿耶如今任禮部尚書。」

  帳篷靠內,有堆滿文書的案几,還有軟墊矮凳,顯然殷胥也在這兒召見內臣。後頭隔著兩層帷幔是一張矮榻,上頭鋪著好幾層皮毛,靠著床邊也有一沓摺子,還有幾個軟枕放在床邊的地毯上,崔季明跑過去捏了捏地毯,聽見他這話,回頭失笑:「怪我阿耶了?」

  殷胥走到她身邊,伸手拽了拽她懷裡的軟枕,笑道:「你阿耶騙過我。說你死了。他還弄了個棺材,太唬人了。」

  崔季明脫去披風,將軟枕和他一併攬在雙臂之間,抬頭看他鬢邊,小心翼翼道:「王祿說……你有一次吐血了。」

  殷胥皺眉道:「他什麼時候能管住那張嘴。」

  崔季明瞧他:「看來是真話。是被我嚇的?我醒來就寄信給你了,實在是……情況有變,我沒想到會這樣。」

  當時天崩地裂的感覺,已經漸漸遠去,那幾天日子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他都感覺自己喪失了那段時間的記憶,道:「不打緊。知道你好著,我就也一下子好了。現在也很好。」

  崔季明搖頭:「我不信你現在也好。你是不是騙我。你真的有白頭髮了,你才多大!」

  殷胥急:「我沒有騙你。見了你,都會好的。」

  崔季明看得出來他有點病容,道:「我見你前世的時候,就是因為身體不好才顯老,你要是以後長成那個樣子,我就不要你了!我就去找年輕好看的!」

  殷胥本來想說「好」,到時候她要真是能去找旁人,他還能安心些。

  然而他怕崔季明懷疑,不敢多說,只道:「你果然是貪年輕的。」

  崔季明笑:「這會兒倒不說蓬鬢衰顏不復妝了?」她拽著隔在二人之間的軟枕,一腳踢飛出去,拽了拽箭袖,露出一截手臂來,就拿兩截熱乎乎的手臂去貼他脖頸,殷胥打了個哆嗦,抱住她。

  殷胥有些臉紅,他強正經道:「如今崔南邦也進入政事堂了,崔家也不算完全落魄了,你回來之後,單憑這功績,入朝站到右手邊武官的前三前五是不成問題的。到時候崔家也算是能恢復當年的榮光了。」

  崔季明搖頭:「我沒有打算做回崔家人。更何況是這樣的情況……」

  殷胥愣怔:「什麼?」

  崔這個姓是天下多少人豔羨的,她這樣的出身,為什麼要棄了?

  就算是如今世家地位不如當年,但五姓也仍然是觸不可及的存在啊。

  崔季明看他這樣,笑道:「崔家一位尚書,一位宰相之一。我再去做個大將軍,崔家獨大,在朝廷上就跟當年有什麼區別。你不是重用了不少寒門官員,也儘量避免同支出身的世家共職麼?」

  殷胥望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崔季明:「不要緊,妹妹們也不在長安,我便不回崔宅也沒事。季姓的官員沒大有吧,你就說我是鄉野出身,我反正也不會用這身份成婚,就算真的官高位重也不會牽扯太多,你也好行事。」

  殷胥半天才道:「你是為了我麼?」

  崔季明笑:「怎麼會呀我就是不想裝世家子了,太累了。反正我現在也有吃有穿,不打緊的。省的再被人叫崔黨。」

  殷胥死死抱住她,重複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

  崔季明嘴硬:「你要真這樣想我也沒辦法。」

  殷胥:「謝謝你。很多事情……都要我謝你。沒有你沒有今日朝廷軍在這裡駐營,沒有你李治平還活著,南邊或許已經被李黨統一,沒有你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崔季明讓他誇得窘迫,她雖說是臉皮厚,卻經不得他這樣的誇讚,推他道:「怎麼就是我的功勞了,若我不在,你也可以讓朝廷軍打到衛州來啊,你自己那麼多事情都做了,外頭多少人說你這個皇帝手腕了得,你倒是不領功,都推給我了。」

  沒了她,他自己也會失去勇氣。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很有主見的人,但忍不住想去聽她的意見。

  更何況殷胥當時手頭沒甚麼武將可用,前世最後的走投無路也使得他對於自己的軍事才能並沒太多自信。她幾封信來,雖然情話少的可恨,卻幫他定了心,幫他看清了局勢,做出了決定。

  殷胥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明明已經高了一大截,卻非要埋首在她頸窩,姿勢不舒服了,他就伸手稍微抱起來她一點,也要這樣。崔季明踮著腳尖:「我沉不沉。」

  殷胥:「嗯。你再多吃,我抱你就太費勁了。」

  崔季明:「……我謝謝你的直白。」

  這樣膩歪了一陣子,崔季明想撒嬌了,這才想起來,纏著他脖子道:「我讓人打了!就是那個——給你來通報的那個武將!」

  殷胥一驚:「馬藺道?!他敢打你!打在哪兒了?」

  崔季明捂著腰:「打我肋骨上了,我肯定青了。哎喲疼死了,我兩百里迢迢跑過來,穿著最值錢的衣裳,讓人綁來就算了,還讓人打了,有沒有天理了!」

  她簡直要在地上打滾了。

  殷胥也沒想到她會挨打,不過剛剛在帳篷裡,崔季明顯然是狼狽,他只顧著見人,忽視了這點。殷胥手捂在她肋下:「真的打你了?這兒麼?疼麼?」

  崔季明:「不信你瞧,肯定青了!」

  殷胥皺眉,又惱火又擔憂,急道:「我看看。」

  他伸手去扯崔季明衣領,側翻領的衣裳衣襟上幾個鈕子不好解,殷胥摳了半天,才扯開她外頭的錦緞外衣,露出裡頭衣裳來,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猴急的去剝她衣裳,實在太有歧義。

  他以為自己改掉了臉紅的毛病,卻好似止不住的面上發燙,抬頭看了她一眼,怕她也覺得這樣不好。崔季明果然如他所料,促狹的笑了,道:「你不瞧傷了麼?」

  殷胥訥訥:「瞧。」

  他拽著她坐到床沿,讓她往床內坐坐。

  崔季明笑:「喲,不是瞧傷麼?怎麼要看到床上來了。」

  殷胥辯解:「我沒存那樣的心思。我就是怕你冷,給、給你被子捂著。」

  崔季明笑:「我不冷,我不蓋。擋著某人瞧就不好了。」

  殷胥覺得自己不能總是因為她的調笑敗下陣來,他漲紅臉:「你不蓋就不蓋!病了休要怪我!倒是你病厲害了,走不了也罷了。」

  崔季明看他手指拆她衣領,微微抬頭:「你知道我不能留?」

  殷胥垂頭,專心致志的解開她腰帶:「我看你那麼急的來,我就知曉。你明日什麼時候走。」

  崔季明不好意思道:「其實我本來就打算只見你一面就走的。外頭我的部下還在等我,他們肯定很擔心。」

  殷胥:「我叫人給他們傳話,安頓他們一下。你別急著走。」

  崔季明:「你不攔我?我以為你肯定會不讓我走的。」

  殷胥抬頭看了她一眼,嘆:「我的話什麼時候管用過。我說什麼,做什麼,你都是往前走,不會管我的。」

  崔季明噎了噎。

  殷胥說完了沒在意這句話,崔季明心裡卻難受了。

  她知道殷胥說的是事實,從曾經期盼她能回覆他心意,到期許二人能住在一處,她永遠都是拒絕後看他難過再補償。總是這樣,殷胥都已經習慣不去向她期待什麼了。

  崔季明覺得自己愧疚,她其實可以解釋出千萬的理由,亦或是說「我也是為了你呀」這種話,可她說不出來。他身處高位,盼望得到的卻是最簡單的事情,而她往往連最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

  殷胥低著頭,她能看見他耳廓紅的透亮,衣襟被扯開,露出裡頭最貼身的皮甲。還是有點冷的,崔季明打了個哆嗦,殷胥立刻拿了毯子過來罩在她身上,崔季明從一整團的毛皮毯子中扒拉兩下露出臉來,也順帶自己露出自己腰下。

  崔季明道:「你看青了吧。」

  殷胥查看,她也低頭看去,腰上卻只有一點紅紅的痕跡。

  話都說出去了,她不肯承認是自己小題大做,嘴硬道:「疼的很,今天沒青,明天也肯定要青了。」

  雖然只是紅著,殷胥卻沒有因此鬆開眉頭:「他此事做的太不妥。別青了,我去叫耐冬拿藥來給你抹抹。」

  崔季明應了一聲,其實這種傷對於她而言根本就不能算作是傷,然而她就是想看他擔心,想看他忙前跑後,躺在軟被裡,兩條赤裸的胳膊抱住被子。才伸出去手,崔季明就瞧見著自己右臂上幾年前的舊疤未消也就罷了,這一兩年的新傷還橫亙著,實在是不好看,又把右手縮回了被子裡。

  殷胥一會兒幾乎是小跑著回來,坐到床沿,給她看:「記不記得這個藥?以前就有用過的。」

  崔季明探頭往床外看:「耐冬人也在帳內麼?」

  殷胥:「我讓他退出去了。帳內說幾句話太容易讓旁人聽見,宮人都遣出去了。」

  崔季明重重點頭,掀開一截被子:「你要幫我塗藥麼?」

  殷胥瞥她腰上一眼:「……嗯。」

  她沒有露出太多肌膚,上頭有穿著裹胸似的皮甲,殷胥將藥水倒在她身上,小心輕輕的揉。她皮甲邊,有很多勒出的紅痕,顯然這皮甲很不舒服,只是她不得不穿,而且之前他見過的似乎就是這件,如今邊上有磨得毛邊了。

  殷胥道:「你該換件內甲了。這件勒的很難受吧。」

  崔季明記得他很喜歡她的腰的,沒想到這樣揉著,他還能老老實實跟她討論。

  崔季明故意裝作被捏疼了似的哼了一聲,殷胥連忙撤手道歉。

  他居然只是道歉,原來她叫喚他也沒反應了麼?

  崔季明可是心懷愧疚想補償的意思啊——

  崔季明道:「不要緊,你揉的挺舒服的。其實內甲也好久不換了,主要是我也在長大呀。」

  殷胥呆了一下,崔季明又道:「已經快要勒不住了。」

  殷胥這才反應過來崔季明什麼意思,面上燒起來。他想說——完全沒有,現在還是勒得純平一片,跟當年也沒什麼長進。只是這會兒倒是有自覺這話不能說出口了。

  殷胥嘟嘟囔囔:「那你就回頭再弄件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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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四章

  崔季明恨鐵不成鋼,又不想意圖表現的太明顯。畢竟某人對於她主動一事相當不滿,總是心心唸唸要他來主動,可就這榆木腦袋——結婚三年都還以為躺在一起就可以生小孩吧!

  她氣的都想揪被子了。

  殷胥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赤著臉就低頭揉,不說話。

  崔季明無奈,只得道:「你不覺得跟當年反過來了嗎?」

  殷胥抬頭,道:「啊……你說當初咱們一起在西域的時候麼?那還是被你打的,你還好意思說。」

  崔季明笑:「當初你還被我一兩句話嚇得不敢亂動,唉,還是那時候好,我威脅得了你。你現在都要無法無天了。」

  殷胥氣道:「無法無天這個詞還能用來形容我了?你也記得你幹過的混賬事兒?也就只有你有那樣的壞心眼了,你怎麼就能不要臉到說出那種話!」

  崔季明笑:「你是說想幹你就幹你的話麼?如今都輪到你給我揉藥了,這話你也可說得。」

  她說完,就覺得這話也太直白了,她也覺得臉上燙,卻還死死維持著笑意不肯表現出窘迫。

  眼前,殷胥傻了一下,臉上紅透,他鬆開手,又尷尬又窘迫的坐在床上,半晌才道:「你是說……我們可以圓房麼?」

  崔季明吐血:……圓房,這個詞可真含蓄。

  崔季明:「嗯。」

  殷胥不知道在磨蹭膩歪什麼,拽著她被子道:「你不說一會兒就要走麼?」

  崔季明強行讓自己正經起來:「你還能幹倆時辰?時間肯定夠的。」

  殷胥垂著頭:「他們說女子頭一次會特別疼,還說會流血……你不是明天又要忙麼?不是還要騎馬回去麼?」

  崔季明扯開被子,露出身子來:「沒事兒。再說我什麼疼沒受過,還怕這個?」

  殷胥瞧了她一眼,兩個人就像是商量春遊似的,一個盤腿坐在床上,一個隨意的躺著。只是兩個人臉上都有些紅,殷胥道:「他們說……要是我也不懂,會更疼的。上次你就叫疼了。」

  崔季明:「真不要緊。我可以教你,我想做。再說……他們是誰?誰跟你說的呀?」

  殷胥讓她幾個字說的感覺身上有點燙,他回答道:「宮裡的人。我……有好好學過。」他又怕她理解出哪個數字姑娘來,補充道:「看書。」

  崔季明看他居然不敢瞧她,抓著他的手道:「……上次猴急的是誰?把我堵在書房裡的又是誰?你怎麼忽然改了性子了。你難道覺得我這樣……沒感覺了?」

  她說罷抬手就拽殷胥,殷胥撲倒在她身上,乾脆就這樣壓著她,兩隻手把被子拿過來蓋在二人之間,手卻伸進被子裡去輕輕觸摸她,搖頭道:「怎麼會。我只要一想你,就變得奇怪了,我真的……不知道夢見你多少回了,都已經這個年紀了,還總是跟幾年前剛十四五似的。我覺得耐冬都要笑話我了,只要想著你我就一次次……」

  崔季明饒有興趣的抬頭舔他唇角:「怎麼?」

  她氣息籠在他面上,殷胥輕輕呼吸都感覺她的味道沁入他身體。他小聲道:「……就會……有反應。但你說過總去紓解……不好,我就忍著,但真的有時候忍不住。不過如果專心做事情,就不會這樣了,所以我就床頭放著摺子……」

  崔季明笑:「那現在也有反應?」

  殷胥半晌點頭,又道:「但是我還能忍。更何況,我、我打算好好做準備,絕對不要像上次那樣了。」

  既不想弄疼她,也不想……再丟人。

  殷胥:「我也有看書了。」他自然不會說自己都想好了要是真的要跟她圓房要如何準備萬全,但是今日她突然就來了,連給他準備的功夫都沒有。

  崔季明頗為不爽的咬了咬他。

  殷胥又道:「再說真的會疼的,我倒是真希望你能走不了,可是你肯定會為了計劃,難受也要走的。再說……帳子也不隔音,這裡也不好,太簡陋了,床也不舒服。而且我也肯定會……」久別重逢後忍不住特別莽撞。

  崔季明半晌嘆了一口氣:「你要是沒這麼溫柔,就不至於被我欺負這麼多年了。活該被我騙被我欺負,都是你自己的問題。」

  殷胥認真瞧她:「更何況……我覺得你是想補償我才這樣的。說什麼痛也不要緊,就是因為不能留在這裡,心裡愧疚吧。你總是這樣,每次做不到我說的事情,就喜歡用這種事情補償。不能留在這裡不是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我不想要補償。」

  崔季明被他說中心思,一時啞口無言,她只得偏頭道:「我也很想你才會這樣說啦。」

  殷胥的手指用力的蹭過她的腰側,那道弧線依然是讓他愛不釋手:「我也很想你。」

  崔季明伸出胳膊抱住他,道:「你都是怎麼想我的?夢裡都有怎樣?」

  殷胥不肯說,她的手要去探他衣領,他捏住她的手腕,卻不算阻擋她,只是捏住。

  崔季明道:「你說,說出來啊。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不是補償,是我特別想你。」

  殷胥紅透了臉,搖搖頭死都不肯說。

  崔季明看他不肯說,更好奇這人是如何肖想的了,捏著他耳朵:「就因為你這個性子,才到這個年紀還沒嘗過!別惦記五姑娘啦,我說的五姑娘就是你的手啊!你多丟人的事情我都見過了,說出來能怎樣?」

  殷胥簡直要慌了,他眼神閃躲,崔季明好奇得不得了,捏著他胳膊非逼他說,殷胥真的耳朵都要滴下血來了。他半晌才俯下身子,湊到崔季明耳邊道:「我夢見你……」

  這話送進崔季明耳朵裡,她也身子一僵臉紅起來。

  殷胥說完了又後悔,窘迫道:「你不要覺得我是不正經,是你要我說的。我早知道不說了!」他心中卻慶幸沒有說出他腦中想過的更過分的事情。

  崔季明問他:「你想看?」

  殷胥嘴硬:「其實也不是……」

  崔季明有點不能直視他:「那你幫我把內甲脫下來。」

  錦緞外衣早已在床沿,她幾件中衣掛在胳膊上,只是被解開了。

  殷胥試探似的抓住了衣角想幫她褪下來,崔季明坐起身子乖乖讓他脫,露出肩頭來。殷胥拿起她幾件外衣,放在膝頭要疊。

  崔季明瞪眼:「我都這樣,你還要疊半柱香時間的衣服麼?」

  她抬手就他膝頭的衣服揉成一團扔到地上了。

  殷胥無奈道:「一會兒就皺了,你穿著也不齊整了。」

  崔季明:「管他娘的。老子長這麼好看,穿成啥樣都行。」

  離床三步之外是兩道厚重的帷幔,床邊卻因為沒有床架連個簾子都沒有。殷胥似乎很不適應這樣,帳篷的棚頂如此之高,她就這樣坐在上頭,殷胥覺得有有些心慌,他又拽被子蓋在崔季明肩上。

  崔季明看他笑:「你不打算脫衣裳麼?就我一人脫?」

  殷胥咕噥:「你不是要讓我看麼?」

  崔季明:「你就只打算看?你是傻呀。」

  殷胥這才反應過來,他覺得自己真的見了她就會變傻。他侷促的坐在床邊,本來就是穿著中衣,只脫了兩件,只剩一件雪白的單衣,便也朝她靠過來,低聲道:「你摟著我,要不然我會冷的。」

  崔季明笑:「少朝我撒嬌,你幫我解了。」

  她轉過身去趴在軟枕上,等殷胥幫她解開一排緊緊密密的鈕子和繫繩。殷胥不是頭一回對付這個可惡的玩意兒了,伸手也算是熟練,只是她的後背,並不像他曾見過的那般只有一兩道疤。她脊背顯示出優美的骨架和薄薄的肌肉,本來像是一隻皮毛油亮的貓的後背,如今卻佈滿傷痕。

  有梅花點狀的痕跡,那是箭矢留下來的,箭矢旁邊的小鐵鉤帶走了她一點血肉,使得傷口朝外凸出、還有刀劍劃過去的痕跡,有點點擦傷,雖然都已經化作和膚色差不多的傷痕,但仍然有幾處痕跡令他心驚。

  殷胥抬起手指蹭過她後背上的疤痕,崔季明一顫。

  他連忙道:「對不起我手太涼了。」

  崔季明搖了搖頭,她皮甲被某人解開,那些繫繩從背後剝離,掉落在軟枕上,崔季明想回過身來,殷胥卻一把握住了她肩膀要她不可動。

  崔季明剛要開口問,就感覺他兩隻冰涼的手在她後背上劃過,唇落在她的疤痕上。

  她啞了聲音。

  殷胥親了親:「肯定很疼。你總是這樣,把受傷當成吃飯似的小事。」

  崔季明覺得臉有些紅,大概是因為久別重逢,她沒法說,殷胥細密的親吻和他的手指,讓她很有感覺……

  崔季明清了清嗓子:「嗯最早為了能被當初魏軍主將趙弘敬招安,不得不要當成流匪鬧事兒,那時候沒法穿甲,也危險,留了不少傷。」

  殷胥:「不希望你再有傷痕了。不過現在也不難看。」

  他說罷用牙齒去咬傷痕邊的肌膚,崔季明猛地繃緊脊背,感覺一身莫名的顫慄,她道:「別咬了,你難道還想留下牙印?」

  殷胥微微將唇上移,一口咬在她肩頭,崔季明嘶了一聲,他不鬆口,咬下牙印才道:「我倒是想。」

  崔季明兩手並放在胸前,轉過身來,推著他要他離遠一點,這才躺倒在軟枕上,讓他面對面。殷胥胳膊撐在床上,有點不敢瞧她。

  崔季明放下手來,殷胥漲紅了臉,只感覺呼出一口氣,把魂兒也呼出去了。

  她笑了:「剛剛你用的那個詞叫什麼?撫弄?——你真夢見過?」

  殷胥真想讓自己別說出那句話來,憋了半天,看著崔季明將她自己的手指移到胸口,在他面前捂揉了揉,不論是她那跟燃著火似的眼,還是如今的動作,都像是一拳把他給打懵了,他喃喃道:「……夢裡,你好像很舒服的樣子。」

  崔季明聽他這話,覺得不只是臉,從脖頸到胸口都要滾燙起來了。

  她道:「你真是個衣冠禽獸。」

  殷胥紅著臉,卻比以前膽大了:「你說過什麼都肯答應的。」

  崔季明:「我沒說反悔啊。」

  崔季明拿眼瞧他,兩隻手就在他面前,捏了捏自己胸前一對兒軟肉:「我說變大了你不信。」

  殷胥臉憋得通紅,瞧著她說不上話來。

  崔季明也覺得羞恥,可是看他傻楞楞的瞧,又覺得想笑。她指尖有繭,也從未撫摸過自己的身體,揉了半晌,崔季明伸手捏了捏紅蕾,嘆氣作罷:「並沒有舒服。是你自己亂想。」

  殷胥兩個胳膊卸下力氣,撐不住身子似的貼在她身上,崔季明抬胳膊抱住他脖頸,殷胥紅著臉:「你怎麼這麼不知羞。」

  崔季明氣得咬他耳朵:「我要是再扭捏起來,咱倆還有得玩麼?」

  殷胥兩隻手鑽進二人身體之間的縫隙裡,小心翼翼的身手撫上去,她大抵是不知道她在他指腹下像一隻滑溜溜的魚。

  崔季明捏住他背後的衣料,身子一縮,喚了一聲,怨道:「能不能輕點,真不是長在你身上!」

  殷胥訥訥的道歉,兩隻手不肯挪開,他很仔細的撫過去,崔季明漸漸的身子愈發顫抖起來,朝軟枕上仰去腦袋。

  殷胥偷偷瞧了一眼,就跟逐一匯報似的:「那處不、不太一樣了……你不是說沒有舒服麼?」

  那為什麼要露出這樣的神情。

  崔季明難耐的喘息了幾下,瞇著眼睛瞧他,左半邊鬢角往右編的小辮和捲髮一併散落,她多出了一些碎髮,長度只來得及彎一下,頗不符合她氣質的妖妖嬈饒貼著她面頰。

  她並沒有不好意思,或許她不好意思了,但更不好意思表現出不好意思,她如實的表達著。

  崔季明:「自己動手和你動手自然感覺不一樣。你手好涼……別用指尖去拈啊!難受!」

  她氣得一巴掌打在他後腦上。

  敢打皇帝腦袋的,她是獨一個。

  殷胥卻只委屈,半晌辯解道:「真的難受麼?我以為你很舒服才這樣的,你都不知道你自己現在什麼樣的表情。我看你的表情很舒服的呀。你還叫喚我名字了。」

  崔季明真想抬手捂住臉,她也確實是這麼做的,指縫裡漏出了要死了似的聲音:「真受不了你……!不該誠實的時候誠實!平日不說話,這時候怎麼跟做報告似的!」

  殷胥也不知道怎樣是合適的,他不想讓她生氣,又實在是被她剛剛的喘息與神色刺激得心臟狂跳,他只得問道:「那你想要怎麼樣啊?」

  崔季明手臂搭在臉上,半晌才憋出一句:「……不要緊。我說了怎樣都好,你隨便。」

  讓他隨便。他不知道該怎麼隨便。

  崔季明的腿也被單薄的褲子裹著,在被子下緊緊和他交錯,明明她身體更燙,他卻像是求解脫一般,將身下脹痛那處往她靠攏。崔季明顫抖了一下,了然的勾了嘴唇,伸出一隻手去,她手臂下露出的小半張臉笑出了虎牙,壞心眼道:「讓我摸摸,你有沒有變大。」

 殷胥氣,她胸前那對在羽翼下團起腦袋的乳鴿還捏在他掌下,紅蕾擦過他平日只捏卷宗的掌心,不只她戰慄,他也覺得是滾燙烙鐵的尖兒劃過他掌內。不過殷胥說氣話時手上也用了點力:「你又是胡言亂語。」

  她身子一縮,像是上岸痙攣的魚。她像魚又像漁人,崔季明的手就像是突入水底摸魚的漁女,利索的一把探入他褲腰與肌膚的縫隙裡,抓在手中,得意洋洋也輕輕一捏:「你別耀武揚威。」

  殷胥倒抽了一口冷氣,倒在她身上,丟人現眼求道:「別捏——」

  崔季明笑:「是你先動手。」

  她那麼心狠,鬆了手,滾燙的掌心覆著。殷胥一隻手順著她脊背來回滑動,道:「……那,動口亦可?」

  崔季明覺得殷胥有點不一樣了,她懵道:「什麼?」她還沒說完,殷胥親了親她的唇,用力吮走她唇齒中的空氣與水氣,唇使出要擦破的力道,順著她下巴的尖兒往鎖骨蹭。他的齊整牙齒咬過了脖頸和頸窩,咬進她胸前。

  她的反應不是喘息呻吟,而是哆嗦著身子大罵:「你真是!能不能下次打聲招呼!我不是讓你來欺負人的!你現在怎麼變成這樣的人了!」

  他個子如今高了這麼多,壓下來要她動彈不得,崔季明覺得有點慌。

  殷胥覺得自己各種委屈:「你以前欺負我的時候,也沒見你打過招呼啊。」

  崔季明擰了擰身體,收回兩隻手來,她的手撤走,殷胥有點不捨,卻沒臉說。

  她道:「你洗澡了麼?」

  殷胥點頭:「雖然軍營條件不好,但畢竟是連這樣的大帳都立起來了,還能沒法洗澡?」他大抵猜到崔季明問這個,是想也啃他幾口,又給自己加了項可誘惑她的籌碼:「我剛剛洗罷,用藥湯,所以身上藥味那麼重。」

  言下之意,是說她趕了巧。

  崔季明總是能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大笑,道:「你躺著,我要嘗嘗那藥苦不苦。」

  殷胥心底抱怨,她真霸道蠻橫啊,這時候有點像女人了,就是被笑話了,跑出來追三里地也要踹男人一腳的脾氣。他想,要不是他,誰能受得了她。

  他只得躺下去,崔季明被咬了一口,胸口中間有個牙印。她撥開胸脯看牙印,抱怨道:「你真煩人。」

  殷胥:「我以為能嘗到你心頭血呢。」

  崔季明因他這句話心動,眼底都濕漉漉的,她撲上來,看似霸道,對他而言卻是享受。她也報復似的要嘗他心頭血,與她的小氣不同,他喜歡她的牙齒。

  殷胥抱住了她肩膀,崔季明又舔又咬,他也學不會她那樣腦羞起來就罵人的不要臉,只得老老實實喘息著她的名字。他還是很喜歡這樣俯視崔季明的頭頂,看她像是食欲很好的一隻豹子,偶爾將捲髮別到耳後,一邊咬一邊考慮從何吃起。

  崔季明稱這種行為叫:「服侍」,殷胥知道她是強詞奪理,這明明是她自己想做主子。

  帳頂那樣高,遮擋外界的幃幔離得那麼遠,殷胥覺得自己就像跟她躺在草地上似的,他支起一條腿,喘息道:「你明明知道我難受得厲害,就不要這樣……唔、別這樣捏了,我、我……這樣不舒服……」

  崔季明抬頭看著他脖頸裡的玉佛,道:「記沒記得之前在健康。我那樣,你為什麼不肯?」

  殷胥腦子已經變得遲鈍,他皮膚薄容易透紅,崔季明趴在他身上玩玉佛,喘得像是她這漁女手中半死的魚,紅繩的佛是魚勾,她說話還要親吻他的習慣就是魚餌。他半晌才接話道:「唔……你先不要動,停手……」

  崔季明聽話,他才想起來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事情:「……那樣的事,你不會舒服吧。」

  崔季明:「你舒服呀。你用手過好幾次了吧,平日裡也有這樣,那我來了好似也沒差似的。再說,就是因為喜歡你,才會自己舒不舒服也無所謂的啊。」

  殷胥這時候才感覺到她的意思,搖了搖頭:「你是崔家子、又要做將軍,怎能做這種事。」

  崔季明笑:「又不是這樣就低人一等,就當獎勵你?」

  殷胥問:「那因為什麼獎勵我?」

  崔季明心想,覺得你可愛算不算講理,卻笑道:「回頭再想理由。」

  她的手指抓過他腰腹,不用指甲,好似想把指腹扣緊他肉裡去,殷胥看著她腦袋西窸窣窣的從腰上親吻,眼裡的景象與觸感雙重刺激著他,心裡有了預感,掙扎道:「要不算了吧……」

  崔季明嘻笑:「別算了呀。」

  他擋著臉,悶聲道:「你別瞧那裡。」

  崔季明撫弄一番:「說的跟我沒見過似的。」

  殷胥躺在軟枕上,他擋著臉,崔季明披著被子,掐著嗓子道:「聖人喜不喜歡奴家呀。」

  殷胥笑她那口音,胳膊擋著臉還沒來得及多笑話她一句,崔季明手指摁了摁,垂下頭去,輕輕舔了舔,他吸了一口氣,笑聲卡住半截,跟死了似的躺著。

  崔季明笑:「瞧你那丟人的樣子。」

  只是她只說了這一句,下一句便含住小心翼翼的吐了兩下,果然殷胥反應很強烈,他拿了別的抱枕抱在身前,臉也埋進去,兩膝哆嗦了幾下,顫顫巍巍道:「你是有意的……你壓根就是想看我丟人。」

  崔季明笑:「哎呀,讓你發現了。你這樣很好玩嘛,真要是圓房了,你很定裝著不服輸的樣子不肯露傻,道時候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哪裡有能觀察得了你。」

  殷胥反覺得自己像是被耍了,他沒來得及嘛,崔季明微微抓住他的腿根,俯下頭去。她其實只是簡單的舔了舔,畢竟某人的尺碼她也沒法完全含得下,然而殷胥渾身都繃緊了,從枕頭裡漏出幾聲來。

  唉,他總是學得很快,為了能震住他,崔季明也不得不一次次升級手段啊。

  她倒是不太嫌棄,只覺得他身上燙得好似發了三十九度的高燒,尤其身下,燙得驚人,她的手指扣在他腿上,皮膚下的脈動似乎都在瘋狂的跳動。

  殷胥在喘息的間隙內,憤憤道:「……果然,你就是——別別別、你這樣——我……我感覺是我被你玩了!……呼……」

  崔季明笑著微微抬起頭,某人真的手指死死扣著枕頭,頭上一層薄汗,神情也不知道是舒服還是生氣。崔季明:「否則你以為呢,就是我玩了你還不負責。」

  殷胥從枕頭裡露出半張臉:「你別弄了,我覺得我要受不住了……」

  崔季明:「怎麼受不住?這麼快?」她笑起來又露出那顆虎牙,殷胥沒來由的覺得那是獠牙,惱羞成怒道:「我都忍了好半晌了,哪裡有很快——你這樣弄、誰可能受得住啊!」

  她伸出手,還極其惡劣的去捏他後腰捏他臀部。殷胥怎麼都感覺自己像是被無恥登徒子輕薄了,想撥開她的手,呵叱兩句她無法無天上下其手,卻不料崔季明就是看準了他要開口的時候,拿虎牙輕輕咬了咬——真的是輕輕,但殷胥卻只覺得神色都亂了,弓起身來,喘息道:「不許咬……不許咬!你別太過份——」

  崔季明似乎隱隱笑了,卻並不回答,專心致志攻克。感覺也就罷了,連聲音都很折磨人,崔季明賣力的吮了吮,她似乎得了點門道,舌尖從哪裡蹭過去,他會顫抖起來,哪裡輕輕舔一舔,他又會死了似的叫她「子介」,央她住口。

  只是她覺得某人已經硬到了極限了,她努力半晌使用上初學的技巧也沒見得他出來,以為是自己技術太爛,抬起頭來。殷胥弓著身子瞧她,耳朵紅得滴血,面上的神情卻已經是死死憋到極限了,他咬牙道:「不舒服了……難受。」

  崔季明傻眼:「你幹嘛憋著啊,你這還能忍得住?」

  殷胥拽她起來,連動作都粗暴了好幾分,哪裡還根剛剛似的柔和,死死把崔季明摁在毛皮毯子上,拿身下去蹭她,又急又腦話都是從牙縫裡逼出來的:「你太過分了!」

  崔季明讓他那處滾燙蹭著腿內側,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怎樣,身子發軟:「你幹嘛憋著,弄出來就是了。」

  殷胥急:「你瘋了麼!那、那就弄到你——你臉上了!」

  崔季明:「對啊……弄上了再擦就是了。」

  殷胥哪裡想得出她會這樣理所當然的樣子,驚道:「你瘋了吧——多髒啊!」

  崔季明嘆氣,道:「……你真是沒有享福的命。」

  她這樣無所謂的神情,好似他怎得那麼痛苦都是白忍了,殷胥往日不會這麼惱火,更不會這樣急脾氣,也不知道是被到頭的情慾逼迫的,還是覺得真的想折騰折騰她。

  他動作用力且粗魯的去扯她腰帶,想將她那條單薄的褲子褪下來,崔季明被嚇到:「阿九——九爺!你這會兒要是再進來,我就真讓你弄死了啊!別別別!」

  殷胥不說話,抓著她的手要她別擰身子了,崔季明兩條修長的腿並在被子裡,雖然還剩條褻褲,卻莫名覺得怕,顫聲道:「我讓你早隨便你不肯,這時候你倒是急起來了——」

  殷胥抓著她膝蓋,併住她的大腿,逼著她彎折著雙膝,他傾身壓過去,滾燙那處底在她併攏的雙腿之間,蹭過她腿內側的肌膚,來回摩擦著。

  殷胥大概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度,他就想掐著身下的這個罪魁禍首,撞了幾下,不單是觸感,崔季明瞪大眼睛的神情也很刺激他。殷胥:「是我急?是你太無法無天!」

  崔季明身子一顫,道:「我讓你弄出來你不肯。你什麼時後學會這個的……」

  其實殷胥的力氣沒法跟她比,只是這時候身上燃燒的感覺,他急迫又羞惱的眼神,抓著她雙腿的動作,都讓崔季明心裡沒法去抵抗。

  殷墟:「我、我也夢見過這個……你、你的腿一直很好看。但你自己總不喜歡——」

  他將她併攏的腿又抬高了幾分,這個姿勢跟真滾床也沒啥差了,他自己動作莽撞得狠,她腿內側的肌膚摩擦得發燙也就算了,他還總是不小心隔著褻褲頂到她腿間的柔軟,崔季明被他撞得捂著嘴顫顫巍巍叫道:「你他媽還不如真進來呢——」

  她沒法說……這樣她超有感覺,隔著褻褲被摩擦,她覺得殷小九倒是能滿足,她則要完蛋。媽的,她還嘲笑人家形容女人會化成一攤春水,這時方覺這形容又猥瑣又準確。

  殷胥眼裡映著她的蠢樣,頸上淌下汗來,估計這會兒是純憑本能。他頂到她身下,崔季明就低低叫了一聲身子一彈,他就千百倍的往下蹭,千百倍的逼她哆嗦。

  崔季明抖著罵,尾音都變了調:「你別蹭那兒了!能不能趕緊的——我真是,明明是你自己傻,非要怪我作……你再這樣,再這樣我不幹了!」

  殷胥說不出話,他撞得很厲害,崔季明覺得整個帳子都在搖,她就跟住在一個隨風搖擺的塔樓之上一樣,抓著她手腕的手指也特別用力,他過來吻她也不像是吻,而像是口渴上來奪水。崔季明不清楚的腦袋裡求饒似的想:……真的是長大了,管不住了……媽的蹭腿都要這樣,往後要人命啊……

  哪而出來的力氣,這樣動他就不累麼。

  殷胥太沉淪,察覺不太出她身上的變化,他伸手死死扣住她的腰,掐得崔季明覺得能斷了,幾次都跟要隔著褲子頂進去似的。她疼起來了,還不敢喊疼,怕某人因心疼她中途停下來,那他更難受。

  她想讓他舒服的。

  崔季明伸出汗津津的胳臂,這些行為動作有點醜態,汗水呼吸有點黏膩,她腦子裡的感受卻跟粗野無關,一會兒覺得像在溫泉水裡、在火烤盤上,一會兒又覺得四周漂浮著雪花、滴答著雨水,還有四處放電的電鰻在游走……崔季明喘息著道:「你都蹭了有一會兒了……」

  殷胥憋出幾個敷衍的字:「嗯、好了……我這就好了……」

  褻褲畢竟寬鬆,他鬆開手不再去併攏她的腿,而是彎折過去分開,專心抵在褻褲寬鬆處靠近她身下軟肉的位置,滾燙遇上滾燙,只是她身下像是湖泊,崔季明逼得弓起身子,顫聲罵道:「我日你大爺你他媽還不如幹我——殷小九你是不是老天爺要來折磨我的……」

  她指甲抓他,殷胥顧不上,他撐得挺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捨得結束,還是想證明點什麼,他急切的叫了她名字,猛地蹭了兩下,頂到她敏感處,她快跳起來了。

  殷胥這才死死摁住跟游魚似的崔季明,身子猛地頂住幾下,面上神色一滯,呼了口氣停住了。崔季明身上都掛了汗,那裡看得清他臉色,卻只感覺,有些液體落在了她腰上腿上,明明不算熱,卻跟拋出一串岩漿似的,燙得她發疼。

  殷胥死死攬著她,就是不肯抬頭,崔季明覺得自己眼眶裡都要有刺激出來的眼淚了,轉過臉去也不說話。

  他兩隻手抱著她,微微顫抖,埋在她頸側,小聲道歉。

  崔季明說話都變了腔調,渾身是汗,屋內如蒸籠:「……你到底因為什麼道歉……」

  殷胥:「我不知道……我感覺你在罵我,我也不知道哪兒讓你生氣了……」

  崔季明哪裡能說他倒是解決了,這樣一陣猛蹭,她感覺起來了卻沒人管了。她伸手推了殷胥一把,殷胥緊緊抓住她那隻手,貼在胸口:「別推我,別生氣……我給你道歉了,我就想這樣緊抱著你……」

  他眼都沒睜開,似乎是真的舒服到了,她伸手一摸,背後一片汗珠。

  她無奈道:「……我沒生氣。」

  每次扯著被子給倆人蓋上的都是她,崔季明強忍著身上的慾望,她也有點束手無策,只想著等一會兒就好了。殷胥貼得特別緊,他這會兒才彷彿有了真的見到崔季明的實感,恨不得剝掉了皮和她長在一起。

  殷胥兩隻手扣著她,腦子裡竟生出感慨來:怪不得人常說美人誤國,就她這樣,真要是中途對他耍心眼,無論是什麼過分的要求,他都會不要腦子似的答應。

  殷胥:「讓我死了算了……」

  崔季明的手臂攬著他,她的指尖敲著他脊背,道:「怎的又說這種話,上次你覺得是丟人了,這次不算丟人。」

  殷胥:「不……我的意思是說,這樣死了也就值了。」

  崔季明:「你丫就在外面蹭蹭就覺得死了值了,我真怕你日後爽到馬上風!」

  殷胥這才喘息著笑了笑,抱著她側過身子去,抬手在她臀上拍了一下:「胡說八道,你就沒有安靜的時候!」

  崔季明哼哼的兩聲,他倒是舒服了,過了一會兒爬起身來,身上還有紅通通的痕跡沒去掉,崔季明也很紅,渾身冒熱氣,像是蒸鍋內剛端出來的一道菜。他這次尤為不小心,又弄在了她身上,殷胥不想下床,他拿自己扔在床邊的中衣擦,崔季明併著腿不讓他擦。

  殷胥這會兒也不覺得冷了,赤著上身跪在床上:「怎麼了?」

  崔季明轉過頭去,併著腿往床內拱:「沒什麼,你先去擦你自己吧。」

  殷胥就生怕她不高興,他總是不太明白界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連忙趴到她身邊問:「到底怎麼了?你……褻褲都弄髒了,我、我叫耐冬備下,或許、或許你等會兒,洗了在暖爐上烤乾也罷。我不是故意弄髒的……」

  崔季明恨鐵不成鋼,轉頭:「殷小九,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興奮了,弄出來就完了,我——我怎麼辦啊!」

  殷胥愣了,漲紅了臉:「啊?你是說……」她也會身體上很亢奮很……需要麼?

  崔季明紅了臉:「你別管我。你自己忙去吧,我、我現在不想脫!」

  殷胥接觸到的……生理衛生教育,大部分都是以他是皇子或聖人為前提的,教他的至多是如何順利入港,反正他是主子,他爽了就行,自然不會告訴他如何取悅女子。他也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女子也會有這樣的感覺或狀態……

  殷胥覺得自己好像是光顧著自己去了,湊過來問:「那、那要怎麼辦啊……」

  崔季明拿後腦勺撞了撞枕頭,翻了個白眼嘆口氣:「不怎麼辦,我待會兒就好了。」

  殷胥又愧疚又好奇,湊在她耳朵邊問:「那需要我幫忙麼?我、我也可以用嘴幫你——」

  崔季明一把捂住他的嘴:「求你別說了啊!我不用。」

  殷胥從她指縫裡漏出聲音來,抓著她手腕又問:「那如果是女子覺得舒服,會怎樣啊?」

  崔季明後悔提這碼事了,想死的擺著腦袋:「我不想告訴你。」

  殷胥抱住她:「你必須要告訴我。」

  崔季明死命搖頭。

  他說罷也不管她羞惱起來抗拒的樣子,伸手去褪她褻褲,崔季明打了個哆嗦:「阿九阿九你能不能少點好奇心阿……我……你你你別用手……你手好涼、好涼!」

  他漲紅著臉,二人側著面對面躺著,他伸手抱住她上半身,道:「對、對不起。你、你……」他咽了咽口水,沒敢說崔季明身下似乎也淌出來好多。

  崔季明真受不了,他伸出手去在她身下試探,嘴上居然還在道歉,她索性不要臉了,抬腿像隻章魚似的纏住他,一隻手去在他身上吃盡了豆腐。他手指很纖長,雖然某人也在上次的失敗經歷中碰觸過她,卻跟這回不太一樣,他就跟撥弄水缸內洗淨的筆尖一樣,看著她的臉她的反應,老實的像是完成工作。

  崔季明無所謂了,他都蠢過了,她露出點傻樣又能如何。她往後弓去腰,攀著他脖子喚他,肩膀朝內縮,腰止不住的想要扭動,抬頭去啃他下巴。

  殷胥腦袋的弦都要崩斷了,他覺得自己又要被她拉入情慾的網裡。

  他半晌低低道:「……好軟阿……上次沒搞明白,是這裡麼?」

  崔季明呼了口氣,臉頰紅到耳朵,點頭。

  殷胥又來做報告了:「可是……很難吧,這裡……好像很窄,那樣做不成的吧……」

  崔季明搖頭:「……先別管下次的事兒……你慢點,別、別這樣快!」

  殷胥:「好暖和……你、你知不知道你好像流出來好多,這樣正常麼?」

  崔季明弓起脊背:「別他媽匯報了,這玩意兒長在我身上我知道它會怎樣!你——你老實弄就好了!」

  殷胥:「哦哦,你不能在床上也老罵人,這樣多不好。」

  崔季明:「……」

  崔季明:「……我說讓你別那麼快你就真這麼慢……要你何用!我真是……你能不能別那麼聽話!」

  殷胥手忙腳亂:「好好好,這樣行不?我、我怕你生氣啊!」

  殷胥加快了動作,他也有仔細的撫弄她喜歡的地方。只覺得崔季明抓他的肩膀也就罷了,還抓著他頭髮,往後弓去身子,一陣亂扭,這才喘息的停下來不動了。他手心裡一片濕漉漉的,面紅耳赤被打成了啞巴,崔季明躺下喘了喘,要他把手拿開,隨便按著他在被上擦了擦,神態都懶懶的,瞇眼道:「沒白長一雙好看的手。」

  殷胥臉紅:「……你怎麼這麼流氓……」

  崔季明倒在床上,懶得動彈,斜眼:「後悔已經晚了。再說像我這樣長得好能打仗,不嫌棄你,還熱愛夫妻生活的,你還能挑出我毛病來?」

  殷胥忍不住用眼睛去瞧她赤裸的身子,崔季明攏著腿不給他看,伸了個懶腰打發道:「你剛才要去忙啥來著……唔,忙去吧。」

  殷胥:……我怎麼感覺被嫌棄,被用完就扔了。

  他跪在床上:「子介……」

  崔季明聲音懶洋洋:「幹嘛?」

  殷胥臉紅:「你挺香的,有股甜味。」

  崔季明:「……滾。你真是學什麼都快!」

  殷胥:「我叫人備水。」

  崔季明:「我不想洗澡,我要你給我擦。」

  殷胥笑了笑:「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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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18:30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二十五章

  殷胥瞧著她背影拱進床內,她也不羞,帳內又熱,她只拿毯子蓋著腰部以下,懶洋洋的撲在抱枕上。

  他忽然有一種自己是個蠻族將軍,從哪裡掠來了一個野美人,皮被下春宵一度的感覺。

  只是這個野美人轉過身來,伸手把垂到眼前的髮朝腦後撥過去,瞪著眼睛瞧他:「你幹嘛呢,你不嫌冷麼,快穿上上衣。順便幫我倒杯水,我還想吃梅子,沒有有梅子?一會兒拿熱毛巾來擦呀,我不要冷水。」

  幾句使喚立馬把他拉回現實,他哪裡是強擄了她來,而是千里奔來伺候她的。殷胥老老實實穿衣裳,道:「你快蓋好了!別這樣浪出病來。」

  崔季明非掀起被子一陣搧風,露出她身子來又藏住,跟小孩子似的一攤:「哼你管我——」

  殷胥:「……幼稚。」

  殷胥披了件外衣才掀開帷幔走到大帳外側,隔著皮簾叫耐冬進來。這會子耐冬的心境和上次在觀雲殿完全就是兩碼心情,唇角含笑就差進來恭喜聖人賀喜聖人了,殷胥看他笑只覺得毛骨悚然。

  耐冬先開了口:「已經叫人備下熱水了,奴這就讓人抬進來。」

  殷胥問:「有軟巾帕子麼?」他還要幫某個頤指氣使的傢伙擦身子。

  耐冬想的卻是了事帕,想著難不成聖人擦了還當留念?連忙道:「是奴沒想到,這就讓人去拿。畢竟是在軍營中,可能用物處處比不得宮內。」

  殷胥擺了擺手:「當初去西域都是你跟著我,那時候連個床都沒有也過了幾個月。都不是大事。」

  他半晌,又微微臉紅問道:「外頭可聽得見帳內動靜。」

  耐冬卻答道:「帳外靠近的只有我與王祿二人,其他人都讓他們退開幾步,沒有奴的指示他們不敢靠近。」

  殷胥面上嚴肅的點了點頭,心裡卻明白這話的意思就是說還是能聽見的啊!他還記得當年他那個猛於虎的親娘和他爹在青廬內酣暢淋漓大戰——他可不想被人聽牆角啊!

  他憋住不問這個,只問有沒有派人出去安頓她手下人,能不能有她這樣身量的新裡衣拿來。耐冬簡直就是個百寶箱,能在殷胥這樣挑剔的人手底下做事,他腦袋都是一天是十一個時辰的轉悠,把所有的可能性想好。

  殷胥又道:「先讓馬藺道回自己帳內等著,明光甲也卸了吧。他心裡也清楚,不會多問的,你也不用跟他解釋。知道他狂,當進士之前骨子裡就一副任俠氣,進了官場沒少讓俱泰跟他說道,一年沒惹事兒,今兒又犯了毛病。不是說朝廷不容狂人,也不單是因為三兒被打了,是他自己不妥當,做事兒激憤,自以為朝廷姿態高打個叛軍也沒事兒,卻不想如今局勢複雜,一點小事兒都能激化,朝廷也不是勝券在握。」

  耐冬連忙點頭:「奴便去跟馬侍郎說。崔、季將軍傷得重麼?」

  只要是她在,殷胥說幾句面上便浮現隱隱笑意,道:「她倒是一陣哀嚎,我還以為很重。後來旁的事兒分心,偷偷去壓她傷口,也不見反應,顯然是裝的。不過也抹了藥了,不會青紫的。」

  耐冬自然理解什麼叫「被旁的事兒分心」,他可是儘量想讓自己笑的不促狹,心料或許那位桀驁不馴女扮男裝什麼事兒都敢幹的的將軍,已經被聖人制服了此刻躺在床內昏睡呢。

  他的工作自然就是要讓顯然有點樂昏了頭的聖人,別忘了明天要做的事情,他說一會兒把洛陽朝廷內的薛太后經手的詔令再拿來給聖人,殷胥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屋內傳來了崔季明的聲音:「你能不能快點呀——阿九!我渴——我也餓了,我想吃東西!」

  耐冬:這聲音為什麼聽起來這麼精神飽滿?姓崔的難道不該被聖人弄的四仰八叉如今虛弱的倒在床內麼?

  然而崔季明還裹著袍子,光著腳跑出來了,殷胥聽見她腳步聲,立刻起身,掀開帷幔走道後頭,皺眉道:「你怎麼跑出來了——」

  帷幔後頭傳來崔季明的聲音,她道:「我等急了啊。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你難道還非要這個時間安排事兒麼?你是提上褲子就不想看我了麼?!」

  耐冬聽見他家聖人居然趕忙道歉,在帷幔這頭無奈的扶額。

  果然是他想太多……不過至少能讓自家主子不當童子雞也算是崔家這位沒白來。上次一見那床單,他就知道果然倆人沒成事,都如此打鬧一番,觀雲殿都快讓這姓崔的祖宗拆了,就這樣還沒搞上也真讓人傷心。

  幸而從那之後,聖人雖然沒有招過年輕宮人近身伺候,卻對這些男女情愛總算是有了興趣。聖人都快十九了啊!崔季明都已經十九了!擱別人家崔季明都被叫做年輕婦人了——

  耐冬聽著崔季明似乎小聲說了些什麼,殷胥斥道:「你就少吃點味道那麼重的東西!快回去躺著。」

  崔季明就是不肯:「我多久沒吃過像樣的吃食了!再說我不回去,我等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我就在這裡,我數著數等你,數五十個脫一件,凍死我得了。」

  殷胥拿她這種無賴最沒有辦法,回過頭來掀起帳簾一角,道:「耐冬,你先下去吧。命人準備熱水來,還要軟帕和飯食。」

  他吝嗇的只掀開一點,顯然就是不想讓別人看見現在的崔季明。

  而崔季明站在殷胥身後,在帳簾的縫隙探頭探腦的蹦跶,看見耐冬,高興的揮了揮手。

  耐冬:……看崔季明這麼精神,他都要懷疑是誰上了誰。

  殷胥牽著崔季明的手往裡拖去,她不依不饒,抱住他脖子兩條腿夾住他,非要掛在他身上,殷胥很艱難的去抱住她的腰,說實在的話……崔季明實在是不輕……

  畢竟她身高也不矮啊。

  殷胥直起腰抱住她,她腿滑溜溜的,今日她顯得格外像個小孩兒。

  他從她這樣幼稚的行為裡感覺到她應該是不捨的,畢竟崔季明是個很不會表達的人,滿不在乎是沒有自信,開起玩笑是忐忑不安,他能感覺到她的情緒。

  床上墊了好幾層皮毛,殷胥就像是艱難的老媽子,抱著個一把年紀還在撒嬌的孩子,弓身把最上頭那層皮毛拽掉扔在地上,就像是放一個小嬰兒似的把她放下。

  崔季明明明自己也有滿地衣裳,卻有意裹著他落下的一件中衣,中衣裡頭什麼也不穿,縮手縮腳把自己抱在一起躺在中衣裡,笑嘻嘻瞧他。

  殷胥一瞬間有思考過,她是不是暗示還想再來點什麼?

  但他又不確定,怕唐突,怕顯得自己太貪,再說他覺得渴求的太久,今日得到的就足夠填飽胃口,便拿軟毯像包襁褓一樣裹住她。

  不一會兒熱水端來,宮人們進不得這道帷幔,看著殷胥自己端水盆進去,眾宮人一陣惶恐就差跪作一地了。

  崔季明躺著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如今宮內誰主持場面?」

  熱水挺燙,殷胥跟抓不住那軟巾似的左右來回換手,道:「之前從長安來洛陽,太后不肯。如今洛陽需要人主持大局,總歸把她請來了。說來說去,不論是能力還是立場,最放心的還是她。」

  崔季明道:「那澤呢?他留在了洛陽還是待在長安。」

  殷胥掀開軟被,似乎是有意將那燙毛巾覆在她腰上,崔季明哀嚎一聲,蹬了他一腳:「要死呀你!」

  她慌不迭的拿起毛巾,扔給他:「我肚子上要燙掉皮啦!」

  殷胥抓住她的腳,擦拭著她的腿,笑道:「是你自己要熱毛巾的。」

  崔季明倒是不羞,道:「你不說覺得我腿好看麼,給你看!是不是很長!」

  殷胥覺得她平時就夠得瑟了,對於誇讚吝嗇起來:「還成吧。」

  新衣裳放在了旁邊,崔季明扒拉了一會兒:「這是女子的裡衣?這兒怎麼會有女人的新衣裳!這是軍營啊!」

  她回頭瞪眼,殷胥道:「我也不知道,耐冬備下的,你回頭去問他。或許是他也猜到了我御駕親征,很大的成分是想見你,不放心你。」

  崔季明一臉懷疑,還是拿起了換上,她就像是鑽進了一套衣袍裡。雖然遮擋住了讓他心心唸唸的肢體,但看著她穿上乾燥溫暖的新裳,很隨意的盤腿坐在床上,好似住在家中一般,還是一陣沒來由的高興。

  崔季明瞧他:「你不好好擦洗一樣?」

  殷胥點頭:「我去那邊。」

  崔季明:「為什麼呀?在這兒就是了。」

  殷胥還是不好意思,他覺得自己脫掉衣服之後很不好看,固執的非要自己去帷幔那邊。

  崔季明拿他的死倔沒辦法,只得趴在枕上等他。他回來得也很快,竟換了一身衣裳。這身衣裳顯然就不是平日裡私底下穿的衣裳,窄袖交領,挺薄的柔軟深藍色緞子,月白色的邊兒繡有暗紋的竹,好看的很——可就是穿的場合不對啊!

  崔季明捂嘴笑:「你丟不丟人,還去挑了半晌衣裳?我喜歡你不穿衣服。」

  殷胥似乎悅己者容的行為有點傻,卻沒惱羞成怒,仔細看他靠近髮尾的位置還束了個銀墜兒,走過來往床內拱了拱,抱住她:「他們說飯食還要一會兒。我往常吃飯的點兒很固定,不加餐,宮人們也就不在這個點煨火。」

  崔季明點頭,她躺在床上,殷胥居然朝下滑了滑,將腦袋拱進她頸窩裡去。

  崔季明笑著抱住他腦袋一陣亂揉,殷胥哪裡料到她忽然發瘋,頭髮被揉亂成一團,眯著眼睛一臉無奈。

  她笑:「要不拿那梳子來,我給你梳梳頭髮?」

  殷胥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暖著,道:「你還有臉說,做成那樣子也好意思送。頭一天用就斷了兩個齒兒,我給扔進箱底了。」

  崔季明瞪眼:「真的?我也不是工匠,那時候又在路上奔波,能做成那樣不錯了!」

  殷胥羞於說自己將那梳子每日放在桌上,虛偽道:「那我回頭讓人找找,能不能找見。」說完了又怕崔季明會生氣,連忙轉了話題道:「你剛剛說澤?我既然立博為儲君,朝中自然也有有心之人拉攏他。澤也不想插手朝中之事,他當年被朝中之人玩弄鼓掌,也算是厭煩透了,就把博留在宮中,和刁琢去了其他州,推行他們的新法。」

  崔季明道:「他們的孩子……不才應該就一歲半麼?也捨得?」

  殷胥嘆氣:「我立了博為儲君,澤不希望日後再有變故,就決定不養他長大,讓他留在宮中。其實……我怕的是我立博,你會生氣。雖然立他是因為我以為你死了,我便也沒有娶妻的打算。但後來知道你還在,我也沒有改這個決定。我怕……你不想要孩子。」

  崔季明哼哼了一聲:「就算有我也不要他當皇帝。」

  殷胥想了想道:「我想著也是。」

  他還要說些什麼,崔季明抬手掌心覆著他側臉:「我好不容易見你,你就跟我說什麼孩子之類的事兒,你先哪次進去了再說吧。」

  殷胥:「……萬一一次中標了怎麼辦。」

  崔季明:「……大哥,等你先有一次再討論這個問題好麼。」

  殷胥氣的掐了她一把,轉過身去,要蜷的跟蝦子似的她躺平了,自己覆上去,壓著她,這樣與她說話,胸腔的震動比聲音更早傳過去。

  崔季明伸手,將他脖子上紅繩拎出來:「我剛剛看見上頭有個磕了的痕跡,怎麼了,你還扔了它了?」

  殷胥伸出手指繞她彎彎的頭髮,低聲道:「……我以為你死了,心裡恨,連這玉珮都恨上了。你說它保你多年無事,給了我你卻出了事情——」

  崔季明垂下眼睛,笑了笑:「拿它出氣做什麼。」

  殷胥:「主要拿自己出氣。」

  崔季明:「我不會死的。我要是死了就沒人陪你了,你日子也不好過,不能放你一個人。是你不省心,才把我拉回來的。」

  殷胥心裡頭充斥著許許多多的情感,不同於像大洞一般吸著冷風的痛苦,此刻每種情感都是鼓鼓漲漲的,擠得他的胸口裡只剩一顆膨脹的心臟跳動。他摸著崔季明的額頭,看她眉毛,看她唇上的細紋,看她鼻尖兩側的點點雀斑,卻忽地聽見崔季明用力的抽動了一下鼻子。

  殷胥抬眼,她居然漲紅了眼眶,兩滴淚水掉下來。

  殷胥大驚。

  崔季明埋頭:「對不住,最近這一兩年,我老是管不住自己就掉眼淚了。」

  殷胥連忙撫她脊背:「為什麼哭?」

  崔季明半晌才道:「好多事。其實我好早就想哭,什麼都變了。阿九,對我而言,真的什麼都變了,連想要逃避的想法都不敢有了。人要是長大了,真的是再痛苦難受,又煩躁又不順,一切都做不好的時候,也只能低著頭蹲一蹲,馬上就要立刻起身往前走。」

  她有點語無倫次,說不上來。

  就像是血淋淋剝掉一層皮,被迫長出一層甲,她這一年多很多不好過,意氣風發背後是她的艱難。只是她既然已經進入長大的那個階段,就不能再向人示弱求軟,就沒機會偷懶耍滑,只是遇見了殷胥……

  他其實也沒有有意安慰,也沒有故意去說些什麼讓她感動的話,但崔季明忽然心裡就有一種感覺——手裡捏了再大的局,有再重的責任,都可以找他來歇一歇,頓住腳怎麼偷懶耍滑片刻都可以,他一定會幫她想辦法,盡力做到一切。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崔季明就是知道。

  她失去了能護著她的賀拔公,但仍然有殷胥這樣同一苦旅上的行人願意來牽她一把。

  也不知道是哭心裡憋了一年多未曾嚎啕的苦痛,亦或是在冰冷的海水中游了十幾日,終於到了有燈塔的小島,因溫暖而感動到哭。總之她埋下頭去,緊緊抓著殷胥衣裳的前襟,兩條腿掛著他,幾乎是哀嚎一般痛哭。

  殷胥慌了,他連忙抱著她跪坐起來,崔季明哭的難聽的很,抽的上氣不接下氣,鄆州事變後醒來第一天就能滿嘴玩笑的她,卻終於是哭出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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