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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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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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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38:1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宣州城中,殷胥坐在屋內,空氣微冷,喝茶後呼出一團白霧。四周繪有山水的折門敞開,露出覆滿白雪的內院,灰藍色的池中錦鯉也不願探頭。

  澤一身暗綠色圓領長衣,手腕上掛有一串佛珠,盤腿散座,皺眉道:「你是說兆與世家聯合?」

  殷胥兩手團住瓷杯,輕聲道:「世家此次,可不像當年迎袁太后還朝與扶父皇上位時候那樣了,兆或許根本都沒機會接觸到實權。」

  澤緊緊皺眉,一年多以來,他已臨近弱冠,面上顯露出青年的沉穩,道:「他對此可知曉?若是按你說的那樣,如此多的官員在建康齊聚,那必定在謀劃大事。」

  殷胥嘆:「他是明知故犯。兆與他們聯繫並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連萬貴妃如今的位置,指不定也與他們相關。兆明知對方深淺,卻仍想一搏,怕是覺得這皇位輕易輪不到他頭上去。卻不知這是引狼入室,世家前兩次扶持上台後都被回頭狠狠地壓制,他們不會再第三次做這種傻事。」

  澤從未想過,自己會坐在這裡與殷胥探討大鄴的未來,他道:「兆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世家根基在大鄴已經扎的太深了。」

  殷胥放下茶杯:「初生牛犢不是不怕虎,是不識虎。不知深淺,對著強大的對手也想不用腦子,只拼勇氣的搏一把,這是無知。」

  殷胥知曉自己往皇位進發,必然不能孤軍奮戰。皇后與薛菱聯手在後,他也有必要拉攏身在南地的澤。澤一直以來受著帝國太子的教育,他天性悲憫更能關注大鄴的前景而非奪嫡,身處南地還能做一方耳目監控世家。另一面殷邛覺得對不起他,對待他則顯得耳根子很軟,他若是上書朝廷,反映實事推行政策,殷邛幾乎很難置之不理。

  澤是愈演愈烈的摩擦中柔軟的存在,能很大程度上緩衝局勢。只是澤幾次遇害,外頭對於殷胥的傳言愈演愈烈,他縱然不懷疑也很難不受影響;修又是他的親弟弟,是與他一同長大的,澤也不可能輕易偏倒方向去支持殷胥。

  一年多以來殷胥在朝廷上加大對南地的政策支持,在澤來了宣州後利用陸行幫為他提供了大大小小的方便,以及常年不斷的與他通信,甚至要林皇后為二人交好一事寫信。

  殷胥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在自己這一方加重砝碼。

  如他所料,外頭滿是對於太子修荒唐的傳言,殷胥卻依舊與澤在信中探討大鄴的危機和未來,澤畢竟年輕,心中滿揣著的理想使他漸漸向殷胥靠攏。

  修因澤受傷、皇后挨打一事,性情轉變甚大,幾乎是滿心偏門邪道地與他針鋒相對。如今殷邛畢竟……病重,不太怎麼往朝堂上跑了,薛菱的垂簾聽政下,修也開始在朝堂上激烈的抵抗。

  澤半晌道:「兆如今已經離開長安了?」

  殷胥:「收到消息已經很晚了,他前些日子成婚的。聖人覺得他分封是有意退出奪嫡的和平態度,便安慰般的要他去了兗州。」

  外頭傳來些奴僕進門的嘈雜,澤卻沒聽見般倒吸了一口冷氣:「兗州?!這等重鎮,他去了打算做什麼!如今兗州都督府領兗、秦、沂三個州,山東兵力最強的不過是兗州,這是……這是要釀成大禍啊!你如今不是在朝中勢力頗盛,為何不攔著!」

  殷胥垂下眼,瞳孔從眼瞼半月形的弧中偏過去,道:「我們本以為聖人會將兆分至蜀地,卻不料他倒是更大方。薛妃再如何也插手不了聖人要給自己兒子設封地的事,聖人在這種臉面的問題上相當看重,他如今脾氣已經古怪,再鬧起來朝堂就要成菜市口了。更何況修認為這是兆的退讓,他也在朝堂上支持聖人的決定。」

  澤往前探了探身子:「他已經走了?為何不直接下手?!」

  殷胥抬眼,道:「怎麼攔?暗殺還是派兵?如今三足鼎立的狀況勉強撐住,我的實力暫還承擔不住這狀況突然改變。」

  澤還要說,忽然聽著那頭奴僕道:「安王妃,小心腳下。」澤忽然住口,不再談朝堂一事,轉過頭去。刁琢披著雪白的貂毛領斗篷,裡頭穿的是跟澤頗為相配的淺綠裙衫,笑著提裙上來,向殷胥屈膝行禮。

  澤笑著伸出手去,她笑著走過來牽住他的手,澤將她兩隻手團在掌心暖了暖,道:「不必見外,就坐下吧,城外石炭一事如何了?」

  刁琢成為安王妃後,畢竟吃穿用度都不是曾經可比,氣質也少了幾分少女時候的淡漠傲骨,變得愛笑起來,道:「這幾日雪都不大,但畢竟是流民圍城,不是招徭役的時候。我便召百姓自行採取,自備材料烹煉,官府收二分稅率,八成許百姓和坑戶自行貨賣使用。如今非常時分,也只能用這非常之法了。」

  殷胥愣了,探礦煉礦都是官府的產業,朝廷只對報礦人有獎勵,卻從未將冶礦權交予個人。刁琢這個法子不可謂不大膽,他入宣州城時,見無數人不必勸,自行入山找礦取礦,自備車馬向附近村落兜售,若是刁琢再能帶著官府,主持幾處大型礦井的開發,至少江南這一小片地區的取暖是不成問題的。

  澤又問了幾句關於外頭流民的境況,刁琢說話清晰有條理,一一回答。

  殷胥卻想著剛剛澤的態度,顯然是不願刁琢知曉太多政治相關的事情,是否是因為她的先生蕭煙清如今積極插手朝堂政治,澤不希望刁琢也像她先生一般,借安王妃的名號,往上插手政局?

  如今這年頭,女人幹權的事兒數不勝數,澤自己雙腿不能行走,他或許怕身邊能依靠的刁琢也有了野心吧……

  殷胥還打算在此地留幾日,他正要說是去四處查訪一下,起身告辭時,這才發現刁琢身上的端倪。她穿的本是齊胸襦裙,站著時不顯,坐下後裙子一攏,顯示出身形來。

  殷胥愣道:「安王妃這是……」

  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琢如今有了五個月的身孕,我還要她出去奔波,是我的不對。」

  殷胥第一反應就是:……原來不能行走,也能造人啊!

  他也是個愣頭青,竟呆在原地乾巴巴只說了兩句恭喜,澤也漲紅了臉,連忙岔開話題:「胥何時打算成婚?如今也都到了年紀罷,修在長安好似也已經在商議婚事了。」

  殷胥道:「我不急罷——」

  澤道:「有合適的婚事,你才足夠在長安站穩腳步。」

  殷胥搖了搖頭,半晌道:「我怕是不會成婚。」

  澤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還要開口,殷胥起身行禮便想匆匆告辭,澤連忙讓奴僕扶他起來,架來四輪的車椅,想要送他出門。刁琢不假以他人之手,親自為他推車。安王府也是曾經宣州的大宅改建,廊下幾乎沒有台階,只有坡道,都是為了方便這輪椅行動。

  殷胥看他執意要送,只得也放慢腳步同行。

  刁琢時不時將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拽幾分,伸手搭在他肩上,與他輕聲細語。

  輪椅到達門前,殷胥道:「送到這裡便可以了。宣州一事我儘量想辦法解決,這頭就去尋刺史合整公文,最起碼要將事情遞到朝廷去。若是流民圍城,你們也考慮盡快撤離,畢竟還要考慮到王妃的孩子。介時若尋不到路子,可帶這環珮去尋宣州城南的酒家,他們雖只有下頭人的門路,關鍵時刻卻很好用。」

  澤接過環珮來,點頭謝過。

  殷胥沉默了一下道:「我實在羨慕你。你們夫妻相依,我怕是沒得能和她如此生活的一天。我跟她總像是見一面少一面似的。」

  刁琢與澤縱然有嫌隙,但這些都是可以解決的問題,二人在一起難免會有摩擦,漸漸都會活的像一個人。

  他一面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想,畢竟崔季明是心中有他的,他們的感情也不再是他一頭燒,遲早能跨過難關。

  他另一面又實在渴望所謂的家庭,縱然能與崔季明跨過一道道檻,崔季明也未必能與他像安王夫妻這般生活在一起。

  澤本以為他不願成婚是因不想被別的家族掣肘,卻不料是因心中另有旁人。

  殷胥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便轉頭離開,披著鼠灰色斗篷的身影從一道道門中走遠了。

  殷胥在宣州城內四處查探時,另一邊城外的大營,臨近夜間,崔季明才帶著人馬遲遲歸來,踏入一片青廬中簡陋卻寬敞的那一間。

  青廬裡一片昏暗,兩盞都只剩兩指寬的白燭要死不活的燃燒著,劉原陽坐在矮桌邊滿面興奮朝她招手:「三郎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都後悔了,想著該讓你帶兩伙兵出去的,畢竟外頭這麼亂。」

  崔季明笑道:「我沒往流民聚集的地方去,只是閒逛一下,看看地裡的莊稼到底都成什麼模樣了。」她身邊的考蘭拎著幾罈酒和牛肉放在桌上,拆開紙包,替二人倒上酒。

  侍衛十幾人全都擠進了帳篷內,他們圍坐一圈,似威脅的陣仗圍住二人,劉原陽笑道:「瞧崔家人小心的,咱們二人喝個酒,你還叫他們都進來。還有你帶來的這個——小美人,要是賀拔慶元知道你現在玩男人,非把你吊起來打個半死不可。」

  崔季明心道:賀拔慶元要知道她玩男人,能把那男人綁回家扔到她床上讓她玩個夠不可。

  她卻道:「畢竟我要是出了點事兒,他們都要掉腦袋的。讓他們坐在這兒吧,他們也安心。至於這個小東西——」崔季明戳了戳考蘭的腦袋,笑道:「咱們從宣州城內請姑娘還要花錢,這會兒就讓他給倒個酒吧,劉叔也別覺得他礙眼。」

  說著,考蘭連忙伸手斟滿了酒碗,嬌笑著就要往劉原陽嘴邊遞。劉原陽讓他嚇得汗毛都快豎起來了,連忙自己接過,道:「三郎你把他拉你那邊去抱著,別讓他坐在這兒,我家媳婦能殺了我!你自個兒口味獨特,別拉上我。」

  崔季明只好笑了笑,將考蘭拽過來,讓他倚著她坐。

  她落座後隨意的將長刀放在桌上,那把刀長度立起來幾乎能到崔季明眼睛,之前一直掛在馬上,劉原陽很好奇,卻沒看她拿出來也不好多問。崔季明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這便是如今在西北立功的賀拔刀。」

  她拆開外頭裹著的布條。當年被她帶去戰場實驗的長刀,已經在幾次細微的改動後,批量生產,在北地三處大營內都有推廣,如今賀拔刀甚至有了專業的兵種,和長槍兵一樣成為了列陣中重要的部分。

  崔季明的這把刀,還是當年對戰阿史那燕羅的那把,只是又改過外形和刀鞘的。整個刀柄連帶刀體,用的是同一棵樹做的木材,整把刀做的如同一根長棍,幾乎尋不到刀柄與刀鞘的縫隙,為的就是她帶在馬上也不過分引人注目。只是為了方便手握,在握柄處刻出一道道幾乎看不見的淺木棱,若是手心再綁有布條,防滑效果更好。

  劉原陽將刀拔出,對於筆直的刀身感嘆不已,聽崔季明講來刀體夾鋼的工藝,更是讚歎。他痴迷的撫摸著刀面時,崔季明忽然問道:「我看劉叔這裡,好似也有吸納一部分被裁下來的老兵——聽聞當初蔣經也是跟劉叔一起走的,您這些年沒有見過他麼?」

  劉原陽身處宣州,朝廷對於當時太子遇刺一案又說的模糊,他根本不知曉蔣經已被崔季明殺死在山中,道:「倒是忘了,小時候你的刀法是跟他學的。賀拔公沒空管你的時候,他沒少抽打你,你也該想見他。我之前與蔣經見過幾次面,但這兩三年我沒見過他了——最近一次,也是兩年前的冬天了,就是那一年凍災剛過的時候。」

  崔季明垂眼,兩年前的冬天,不就是在萬花山一事之前幾個月麼。

  崔季明道:「他來見你做什麼?」

  劉原陽:「他以前那四五年,來見我的時候倒是聊很多。蔣經還問我幾座大營內許多裁下來的兵都去哪了。朝廷不許他們留在西北為亂,逼他們往南方走,卻沒有給他們地,有的給了地,也都被他們拋了。我聽聞有些人在南地為匪,甚至自佔山頭,他們當中好多人我還認識,如今這境況也管不了,便將幾個地名給了他。沒幾天便聽聞當地官府剿滅了這些……兵匪。」

  他站起身,把玩著刀,又道:「但最後一次見面時,他並沒有說很多,就是看他好像用了寒食散,持續好幾年,已經滿面病色了。他窮的那樣,什麼時候還買得起寒食散了,我問,蔣經還不答,只說自己對不起蔣深,對不起賀拔公,淪落成如今這樣——也提及說你該長大了,不知道如今有多高,是不是還跟幼時那樣不懂事的愛鬧騰。」

  崔季明沉默:「……他那時候也提到我了麼?劉叔,你知曉麼,賀拔公當年被陷害謀殺太子一事,起因便是蔣經帶兵在萬花山圍殺太子。」

  他身居南地太多年,日子過得如同養老,什麼西北的大漠衝殺,什麼長安的明刀暗槍,似乎都離他太遠了,他一時竟被崔季明的話震得失語。

  她聲音悶悶的:「可惜當年我也在萬花山,我也見到了太子。兩年前的春夏之交,我在山裡殺了蔣經叔。他年紀大了,刀法與體力都不如當年,我砍下了他的頭。」

  劉原陽正在將刀面對準燈燭,看著刀面窄窄的血槽,聽見她的話,愣在了原地。

  正巧這時,外頭兩個小兵送了些下酒小菜進來。

  崔季明抬起了眼,一字一頓道:「對,是我親手殺了他。」

  劉原陽陡然脊樑一麻,他的本能告訴他有危險!殺機似乎猛然從身邊燈燭後隱藏的黑暗中爆發,崔季明身子猛然一探,她從地上起身,一隻腳踏在矮桌上,伸手奪向劉原陽手中的長刀!

  她一隻手握住刀柄,抬掌朝劉原陽胸口拍去,刀在狹窄的帳篷內掄了個上弦的月弧!

  劉原陽身子往後倒去,他以為自己倒得太慢,刀劃來的太快,他的脖頸就要暴露在這刀光之下——凜冽的刀風從他下巴上劃過去,他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卻看著踏在矮桌上的崔季明,刀弧的尾巴卻以千百倍的力道和架勢,朝門口兩個正要遞上小菜的小兵而去!

  一個如影一般往後倒退一步躲開刀尖,另一個卻慢了半步,胸口如同被劃開的裂帛,鮮血噴湧,倒了下去——

  劉原陽摸了一把以為要被劈斷的下巴,只感覺到了一道如絲線般細窄的傷痕,在鬍茬中往外滲血。

  這一刀動作太快,但就在這一瞬間,周邊的侍衛好似起跑般從地上彈起來,同時十幾把刀出鞘,而青廬的棚頂卻在一瞬間撕裂開,四五個身影同時竄入!

  剛剛眼神嬌媚倒酒撒嬌的考蘭,從腰後拔出兩把似短鐮刀的西域兵器,輕叱一聲朝從天而降的身影劈去!

  劉原陽縱然不明白到底境況如何,但他知道這是要拔刀的時候!

  他猛地從身後拔出橫刀,望向落在帳篷內的四五個身影。

  其中唯一沒有蒙面的是位滿頭銀髮的老嫗,她身材瘦小,周圍混亂看,她巍然不動,目光盯著崔季明,道:「崔家三郎,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來的!白日裡你與我們接應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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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刁琢:「女眷不便見客,我先下去了……」

  澤:「不必,反正胥是個斷袖,你坐著便是。」

  殷胥:EXO ME??

  刁琢:(滿臉興奮)「真的假的!胥的意中人是——?」

  澤:「還用猜麼,從以前我就覺得他每天目光都盯著崔季明了,根本都不掩飾的熱辣目光啊。」

  殷胥:……怎麼什麼都讓你知道了!

  刁琢:(燃燒的腐女之魂)「什麼?!居然端王殿下屈居人下?!不對、是崔季明居然連端王殿下都敢染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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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38:2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五十七章

  周圍侍衛中,忽然有個人的身影劇烈震動了一下。

  崔季明粲然一笑:「是,我奉那位的要求,前來殺死宣州節度使劉原陽,卻不料五少主的人從中作梗阻攔。五少主為相公不過幾日,便忍不住連兩黨之事都開始插手了?!」

  銀發老嫗聽到她的說法,幾乎要被氣笑了。她有些駝背,身形又極為瘦小,整個人連同面上的皺紋,好似越活越往內縮。老嫗怒道:「五少主這份情你不承也就罷了,何必倒打一耙!你小小年紀,借的不過是崔翕的勢,如此肆意妄為,是要吃苦頭的!」

  崔季明卻不想多言,她抬刀便向那老嫗而去!

  她雖不清楚這老嫗身份,卻能感覺出她是此次行動的領頭人。此次侍衛中不單有本來的崔家侍衛,更混有一些陸行幫的高手,崔季明看著他們劃開青廬,帶著劉原陽竄了出去,顯然是覺得這帳下太過狹窄。

  到了外圍如果驚動了兵營內的其他將士,也只會對己方更有利。

  老嫗怒道:「先放劉原陽!殺崔三——」

  她忠於五少主已有許多年,崔三對於五少主而言有多麼誤事,她比誰都清楚。

  崔季明仿若未聞,她單手捏住刀身未開刃的中間部分,朝老嫗刺去。那老嫗本就瘦小,身影快若鬼魅,反手抓住刀刃將她身影往前啦,手中兩把刀刃一掌長的小匕首,刀柄處中空、方便反手握住,刀刃側有鐵弧的勾可用來掛拉,如同藏在衣袖中的裁衣剪一般,朝崔季明門面刺來!

  崔季明驚了一下,她小腿往後彎曲撐了半步,身子也開始往後倒,她如今視力已然恢復,但當年不可視物培養的敏銳仍在,她自以為如今的她是當年不可比的。

  然而就在她面前,那袖中腕下的短匕首,遊刃有餘的輕輕擺轉三圈,兩手雙匕分別以對向角度,夾住她的長刀,鐵片相刮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噪音,朝她手上的方向推來!

  崔季明連忙鬆手,想要撤刀變法,但那老嫗只是手腕一翻,單肘一抬,便從內擋住她的退路。

  常年不見真刀真槍的危險,這千鈞一髮的瞬間,使得崔季明整個心裡頭奄奄一息的火苗,好似得了冬風般猛地竄起,劈裡啪啦的火星點燃每一個關節!

  她怒吒一聲,猛然逼出的力道好似因這一聲而有了出口,她鬆開長刀,單掌若鞭打向那老嫗腰側,另一隻手反抓住逼近刀刃的部分,反手將刀如棍般一掄,刀柄帶著風與殘影,朝老嫗頭頂擊去。

  只可惜對方眼下褶子都像是成精大妖怪,顯然武功也成精了,崔季明那一掌在她碰到對方的一瞬,被躲閃開來,但她這些年早將老秦教的那些東西融入骨子裡,掌力卻從指尖上如抽鞭一般傳到了。

  那老嫗好似並未因此而受傷,她吸了一口冷氣,躲開掄來的刀柄,倒退三步,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崔季明。

  崔季明當時打鬥時還未曾發現,但此刻,她已經認出那種細緻且精妙的短匕雙刀,是在哪裡見過了。

  當年在播仙鎮,阿穿做侍女打扮,對上阿史那燕羅,用的便是這樣兩柄短刀。

  只是阿穿看起來更像是沒被教到精髓,顯然功力和老妖婆還是差的很遠。

  而那老嫗也死死盯著崔季明道:「你的掌法從何而學來,這刀法似乎有軍中的痕跡,但看得出更多是你自己總結出來的變化。但你使力的方式,卻不可能是從軍中武功中能學得到的。」

  崔季明鬆開眉頭,她一下恍然了。

  這老嫗應該是隸屬於龍眾的,她沒見過龍眾其他人,卻聽說過北機南千分了家。原來是老秦的故人?

  崔季明道:「你也認識秦師?」

  那老嫗面上神情一下子變了,半晌道:「秦霄居然還活著。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跟他學武?」

  崔季明道:「你也應該知道,你家主子曾經毒瞎了我的雙眼,目不可視期間,我的武功自然要向同樣目不可視的秦師學武了。」

  老嫗倒退了半步:「你說秦霄看不見了?」

  從帳篷被劈開的縫隙中,一個侍衛慢慢走進來,外頭一陣喧囂人聲,好似是這場刺殺驚動了軍營其他將士,至少劉原陽的命,是能保住了。

  那侍衛抬起頭來,道:「我以為謝姑知曉北機曾經的十年有多麼慘。」

  崔季明愣了一下,她印象中依稀聽過這個名字。言玉帶她從樓蘭離開時,對上陸雙,就曾說陸雙的武功是北機南千未分家時,謝姑教給的。

  謝姑兩隻手垂下去,她的刀柄隱藏在掌心,轉過頭去望著那侍衛,道:「陸雙,如今你已經長這麼大了。」

  陸雙抬起頭來,侍衛的抹額下,是他乾淨整潔的面容,他往日玩笑不恭的面上,露出冷漠的神情:「秦師瞎眼,難道與謝姑無關?這回謝姑倒是不用記恨那老頭子天天眼睛往珠月身上瞟。本以為珠月姑姑已經夠老了,顯然謝姑當今更顯老啊。」

  謝姑微微抬高下巴,顯示出一個老太太拒絕任何遲鈍與狼狽的倨傲,她道:「北機在長安洛陽一帶,上頭天眼盯著,動彈不得,要怪便怪中宗偏頗罷。」

  陸雙冷笑:「自然怪不了你,畢竟南千三人,其餘兩位師父死在了十年前,至死未從,只有您活下來,效忠新主。」

  謝姑道:「又有密言,又是皇家血脈,且不論他身後之人,我單效忠於他,不合龍眾的哪點規矩了?我辛辛苦苦帶到大的徒兒,難道也要看他們因為我的固執而去送死麼!識時務者為俊傑,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陸雙沒有說話。

  謝姑道:「陸雙你若是效忠端王,此事也就罷了,你效忠崔三,算是什麼?!她如今是和身份你可有瞭解過?你是我們七人撿來撫育的孩子,陸虎給你陸行幫,老秦授你棍法,而我將刀法掌法一併傳於你,從小就是在七個人的臂彎裡長大的,養你是讓你接手龍眾的,而不是讓你混於鄉野間,隨意靠主的!」

  陸雙搖了搖頭,往後撤了半步,扔下長刀,拔出身後短棍:「您是這麼想的,其他幾位師父卻不是這麼認為的。他們要我長大,不是為了接手龍眾效忠一主,而是要我向著本心,做自己認為更正確的事情。」

  他低聲道:「我生而不為輔佐,而是為了去做幾位師父不能去做的事情。我不同於王祿,從小我就沒有打上龍眾的烙印。但殺你,是為了讓摳掉你這塊龍眾的污點!」

  他說罷,崔季明就看著陸雙身影朝謝姑撲去,謝姑卻高聲道:「殺崔三!不可誤了少主大業!」

  陸雙對崔季明回頭道:「三郎快走!外頭局勢已經不對了,需要你主持場面!」

  崔季明沒明白什麼叫形勢不對,她連忙劈開帳篷往外而去,外頭的泥濘空地上已經集結了不知道多少將士,燃起了幾十隻火把。

  他們是在深夜忽然披甲起身的,卻已經鎧甲齊整,兵器在手,結成陣型。這支地方軍隊的機動性可見一斑。

  來的殺手顯然不止帳篷內的四五個,加上埋伏在外頭的,十幾個蒙面灰衣人被團團圍住,站著的卻不剩幾個了。

  這種人數少的陣法,對待這種布甲的殺手,本就有兵器上克制的優勢,這些刺客再怎麼武功出神入化,也不能以一當百的對付訓練有素的士兵,他們大勢已去。

  有幾個受傷的刺客本就退到了帳篷附近,聽聞了謝姑的傳話,看見崔季明從帳篷內竄出,紛紛轉身朝她而去。

  崔季明連忙橫刀抵擋,嚇得都要打個酒嗝出來,忽然就看見一個身影從側面而來,雙手短鐮旋轉著就割斷了最近的一個殺手的脖頸,噴的滿身是血,卻擋在了崔季明身邊。

  崔季明定睛一看,來人正是考蘭!

  崔季明罵了一句:「都多少年了,你還是學不會殺人不把血噴到自己身上!」

  考蘭怒道:「老子救你,你還瞎逼逼!」

  僅剩的幾個殺手拼出死志,動作迅猛,不遠處圍殺的將士來不及出手。他們武功本就不低,考蘭與崔季明未必能抵擋的住,崔季明的長刀架起,短兵相接不過一瞬,忽然聽聞耳邊傳來破空呼嘯之聲,就在她面前,那刺客的脖頸被一支竹箭狠狠刺穿!

  鮮血如湧,那刺客身體抽搐的還想要動作。

  崔季明連忙踹了他一腳,抬刀刺進他們胸膛,抬起頭去,才看著劉原陽帶著弓箭手,站在竹製箭塔上,手持長弓。那些刺客背後如同刺蝟般被紮了個密密麻麻,卻沒有多的一枚箭矢傷到崔季明和考蘭。

  崔季明連忙往前邁了幾步,將被血迷得睫毛都抬不起來的考蘭拽過來,拿袖子給他擦了擦臉,低頭看了他兩眼。

  他一向殺人辦事不要命,受傷也不愛說,她檢查一下已經成了習慣。

  這會兒看著考蘭氣的罵罵咧咧的抱怨自個兒的新衣裳,應該也不像受傷的樣子,她鬆了一口氣。聽著身後的帳篷傳來吱吱呀呀的聲音,她立刻回過頭去。

  身後剛剛喝酒的帳篷,不知是不是被擊斷了支撐的木樑,正斜著倒了下去,深青色髒污的巨大幕布也蒙在了上頭,根本看不出裡頭是否真的還有人在。

  崔季明心頭一驚,高聲道:「陸雙!陸雙!」

  她後悔了,本想著是龍眾的私事她或許不該插手,但陸雙未必能贏得了那謝姑,她剛剛應該留在帳內幫他的!

  崔季明連忙回頭對將士們道:「將帳篷上頭的布扯下來!裡面還有人在!」

  幾個年輕士兵連忙上來搭把手,帳篷上的布是繫在木架上的,拆開還需要點功夫,但帳篷裡好似已經無聲了,崔季明不知道是二人兩敗俱傷,還是在帳篷倒塌前就逃走了。

  崔季明還要說什麼,劉原陽站在箭樓上,面色在黑夜中一片慘白,道:「三郎,來不及管那些了,你快上來。」

  場面上一片混亂,還有人在收拾刺客的屍體,她沒聽清,靠近箭樓抬頭道:「劉叔你說什麼?」

  劉原陽啞著嗓子道:「流民與不知道哪兒來的軍隊,已經攻來了。」

  崔季明腦子一片空白,她沒有走樓梯,直接伸手蹬著竹架攀上箭樓,心朝無底的深淵墜去。李治平說過,周圍許多軍鎮的節度使……殺死當地刺史,帶著流民反了「貪官」,想要帶流民找條「生路」。

  而言玉要她來了宣州之後就來聯繫接應人。

  崔季明聯繫了是為了更好地設下局,儘早將這些刺客斬於刀下,確保能保下劉原陽的性命。

  而言玉卻是為了配合劉原陽被殺的時間,通知附近蟄伏已久的流民與軍隊,往宣州進發。

  她登上箭塔時,想到這些,幾乎要手腳沒力氣,劉原陽拽了她一把才將她拉上箭樓來。

  向遠處望去,細細密密的小雪蕩起了冬日裡的薄霧,在薄霧之中的官道上,無數蜿蜒的火把和黑灰色移動的身影,像是聚集而來窸窸窣窣的蟲群,火把如同在黑暗中漂浮,他們的身影隱匿在黑暗之中,她幾乎望不見盡頭。

  崔季明後背儘是冷汗,她幾乎撐不住箭塔上的欄杆,劉原陽還在考慮到底是來了多少人,其中那部分看起來較為正規的軍隊,到底是隸屬於誰,崔季明心中已經明了了局勢。

  臨安、於潛、桐廬,湖州、常州、潤州,這些地方附近的江南重鎮不知道聚集了多少流民,以空宗佛門來為流民提供食宿並……洗腦,以幾處人數或多或少的軍鎮來保駕護航,確保這浩浩蕩蕩人馬的戰鬥力,且讓流民遇敵後不會輕易四散而逃。

  但流民連藤甲也沒有,兵器儘是農具,有的只是瘋狂與人海浪潮,卻是成本最低的有效攻擊。從當年行歸於周支持賀邏鶻四處徵兵,用大量民兵來衝向戰場,便能看得出這幫人對於軍事戰役的態度。

  這是一場人肉血戰,在慢慢推向宣州這座孤城。

  待宣州都被攻佔,幾乎江南地區的災區可漸漸連成一片,再掌控宣州那令人眼紅的手工業和礦產,利用其控制流民,傾銷攬財甚至重新打造軍隊,都可能實現了。

  崔季明幾乎可以窺見行歸於周內部暗自畫下的藍圖,他們的勢力如墨染開,地圖之上,江南腹地,將在他們的牢牢掌控之中。

  保衛宣州,縱然重要,但崔季明望向那薄霧之後,不知道還在多少倍湧來的流民和士兵,黑暗之中,冬風吹過,她兩頰冰涼,喃喃道:「劉叔,打不贏的,不可能贏的。命人撤退吧。」

  劉原陽轉過臉來,驚愕的望向她:「你在胡說什麼!」

  崔季明眸中的光輝黯淡下去:「立刻回宣州城內,關閉南、東兩側城門,叫其中百姓官員立刻向北撤退。這座城要是一旦被圍住,咱們就是被困於長平的趙括,淪落到吃人肉那天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劉原陽驚道:「你是要讓宣州百姓變成流民啊!」

  崔季明緩緩道:「流民,也比死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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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五十八章

  崔季明指著遠處道:「這場仗是真的沒勝算的,你看,且不算流民,但那兩側軍隊,便是兩州的軍鎮,你看他們甚至帶來了攻城的樓梯。若他們是逼迫流民而來,我們還可以挑起流民與軍士之間的嫌隙,但如今這些流民是得了佛門的恩惠,又把這些兵當作後盾而來的。」

  她心中更沉的是,劉原陽不死或許還可誣陷在言玉頭上,但面對如今的戰局,她若是顯露出偏頗宣州,幾乎就是在行歸於周內暴露了自己。

  崔季明早想到自己要暴露,但沒想到可能會這麼早。

  她站在箭樓上想了許多法子,什麼前去誤導來軍,什麼立刻要劉原陽派兵截斷——她在心中預想了極多,但都不現實。兵道不是在腦子裡想就夠的,她必須要考慮時間、天氣、對方的目的——以及什麼是最重要的。

  崔季明道:「撤退吧。劉叔,南地要變天了,此地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都被朝廷以外的勢力佔據,你的兵是南地多少年都沒有過的精良,他們不該在這種時候送死。」

  劉原陽半晌道:「三郎,你說的對,宣州是大城,這裡頭的百姓人數太多。但我要留在這裡爭取時間,疏散一座城,可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的事情,我們要出去打散他們的隊伍,最好能在城外撐過明天清晨。」

  他這時候已經拋卻了所謂犧牲與壯烈,因為沒必要的犧牲是戰爭中最令人詬病的。劉原陽滿腦子都是理智,他的經驗在拚命往前翻頁,告訴他在這種狀況下該如何判斷。

  崔季明也冷靜下來,她道:「宣州城內還有守兵,不如帶一小部分兵回城守住城樓,劉將軍帶兵,分三路,兩路在宣州兩側,攔截流民和士兵不要往唯一開放的城門而去,另一隊做主力不斷擊散他們,以傷人為目的,重要的便是拖延。」

  劉原陽點頭:「我的兵不怕死,不是因為他們有以一當十的勇氣,而是因為我的陣法之下,不會輕易讓任意一個人死。他們一個帳篷下十二人是一個陣法,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每日練兵練兵也在一起,三五年都是固定的十二人日夜相對,是一個靠眼神就能交流的團體。此陣沒有什麼學名,我管叫撒芝麻,一小團是一個陣法,互相之間不聯繫不影響,只專注自己的殺敵。」

  崔季明從未聽說過這樣的陣法,在西北,結陣便代表著圍合,在他這裡,結陣卻是分散。崔季明想了一下,眼睛深處那點火再度燃燒起來:「劉叔,我相信你。那既然如此說好,我身上帶著咱們涼州大營發令的鳴鏑箭,一旦城內撤退過七成,我便命人於牆頭上發射鳴鏑,劉叔提前於手下士兵講好,所有人聽見鳴鏑,立刻打散撤離。」

  她心中有了個概況,這種打仗的方法,只能用在劉原陽說的這種散陣下進行,她篤定道:「本就是一粒粒芝麻,便不要管其他的陣,只顧好自己十二人,向周邊的空地逃走。對方的目的是攻下宣州,必定不會追太狠。然後各自不要再回宣州城,去宣州城附近的村莊中去,儘量協助周邊村莊撤退,宣州城內田地以租佃為主,那些農民不會太過依戀土地。然後所有人提前說定好,往和州方向去,路上會面就合流,若是不能會面,就以和州作為終點。」

  劉原陽點頭:「可以,四周村鎮還有很多殘留的人口,我的兵很多都是附近的村莊長大的,他們肯定希望能去回救。我一定會拖夠時間,這多少年我和他們吃住在一起,我瞭解他們的心性,更信任他們的能力!」

  崔季明望向遠處,漸漸靠近的隊伍,已經不能使她更恐懼了,她也無所謂何時暴露在行歸於周之下了。她不可能為了隱忍一兩步,而任憑上萬人失去性命,就算留不住這座城,她也要將傷亡,降到最低!

  而且此次顯然是局勢要變,她認為此次回到長安,有此次的事實在,或許可以與賀拔公、阿耶一同進宮,向聖人透露部分李黨的狀況,引得聖人對行歸於周直接派兵,下死手將根拔起。

  她心意已決,抓住了劉原陽的手腕,道:「劉叔不要覺得我這人心性不好,但於我而言,你與你手下那些精兵的性命,比宣州城內百姓要重。東南一帶多少年沒有過因地制宜的兵器和陣法,沒有優秀的將領和精兵。你們能活著,能將這些兵法陣法推廣開,才能在以後若是要再攻回此地時,讓朝廷的官兵損失更少,讓戰爭更快結束!」

  崔季明道:「一個有才的文官能造福一方百姓,一個有能的武將能少讓多少人白白送死!你活著,才能救更多人!」

  劉原陽未曾想過,幼時那個乾嚎著挨打的小子,如今口中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扯了扯嘴角,將懷中的一枚宣州令軍牌遞給崔季明,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我也不會想死。死在他們手裡,那是我這輩子最差的結局。」

  他短促用力的握了一下,轉身便朝從木梯上爬了下去,他沒有回頭,如今也沒有時間回頭了。劉原陽帶著漸漸圍過來的兵,朝點兵場上走去,一群年紀二十出頭的青年,怕是十六七歲開始當兵的時候,就待在了這裡。他們也望著劉原陽的背影多少年,將這個連午食的麵餅子都給壓實,連穿衣用物都給考慮好的男人,當做了兄長或父親。

  崔季明知道,以帶兵之道來講,將領和士兵之前依賴關係太重,並不是最好的帶兵方式。

  敬畏將領,戰場上如同沉默的死士一般,一呼百應的兵是最符合帝國利益的。

  但她看到那些青年們擁著劉原陽走遠,她知道這些人不是大鄴四處征戰的立威之師,是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守衛家鄉的一方子弟兵。

  他們看重的不是這一支隊伍的尊嚴,而是宣州成內外每一個百姓的性命。

  崔季明這才感覺到,一方水土不但養一方百姓,也養一方兵。大鄴自南至北如此的領土,既有台州水軍乘船於海波之上,有巴州蜀兵維護各族平衡,也有涼州大營馳騁大漠來來回回爭一兩處綠洲石城。

  兵常常做上位者手中的棋子,成為政治來往中最強力的一招,卻常常被忘記了——兵之要義,便是將背後留給手無縛雞之力的親人百姓,將刀尖向去手持兵器妄圖傷害他們的敵人。

  崔季明定了定心神,攀著竹樓跳下,考蘭與其他幾人圍住他,帳篷被扯開也沒找到陸雙的身影,一部分陸行幫的高手,跟著痕跡去尋找陸雙了。

  崔季明道:「讓他且去吧,他不會忘了要做的事情的。咱們有更要緊的事情,回宣州城!」

  他們幾人策馬,帶上了幾百名劉原陽手下的士兵,趕在大軍先一步,進入宣州城內。宣州作為手工業重鎮,城內相當繁華,在夜間也四處掛滿了燈籠,街道上積雪映亮,還有不少車馬來往。崔季明跳下馬去就竄上城牆,率先出示了劉原陽給他的令牌,宣州城守立刻命人緊閉除北側以外的全部城門。

  從大鄴立國之時,都是殷高祖帶兵往北打上去的,向宣州這樣的城,幾乎沒有經歷過什麼戰爭。守城的將士畢竟不像是劉原陽那種血海裡拚殺十幾年過來的,對於如今的狀況還反應不過來。

  崔季明沒有朝堂上的身份,她很難直接接手戰局,只簡單說了幾句如今的狀況,命城牆鐘鼓響起作為警告,除卻守城士兵以外,其餘人一同下去,疏散百姓。

  她只來得及看一眼,劉原陽的三千多將士,已然形成一個一個的小小圍陣,靜默的立在城牆下,每一個陣法中的伙長正手持火把,仿若點點星光散步黑暗之中,又像是河流中沖刷幾十年不變的石塊,靜靜等待著人潮的湧來。

  她心裡頭暗罵一句劉原陽這個沒文化的,如此陣法,喚作灑星多好,非要起名叫做撒芝麻,也不知是不是哪日吃著燒餅想起來的!

  她看著城牆上的士兵也慌慌忙忙的動起來,去塵封不知道多少年的兵庫裡去取箭矢,心中也顧不上這些,她還要去通知官府,不得不趕緊先走下城牆,留幾個劉原陽手下的百夫長在城牆上,幫著撐一把場面。

  而就在混亂的鐘聲在宣州城上紛雜響起來時,宣州官府內,刺史正在與端王核對周圍受災的人數。已經很晚了,但宣州刺史心急,端王也相當任勞任怨,屋內點滿燈燭,桌案堆滿文書。

  端王十分擅長算學,也不必動筆,心裡頭就能將數算個差不多。他正要開口說賑災下一步該從何處入手時,卻聽著外頭想起來不間斷的雜亂鐘聲。

  宣州刺史心頭一驚,除了每年新年,宣州城牆四個大鐘幾乎就沒響過,而此刻卻是幾乎四個同時在響,到底發生了什麼!

  殷胥沒有反應過來,宣州刺史卻知道如今外頭世道這麼亂,這樣的鐘聲絕不會是好事,他一把合上文書,道:「端王,不管是什麼事,您先出來咱們可能要找地方避一避!」

  他話音剛落,外頭就有個下人徑直推門進來,滿頭大汗道:「刺史!劉將軍的兵進城,說城外大批流民和兵士集結,要城內盡快撤離!已經封鎖了三座城門,外頭街上都亂套了!」

  宣州刺史驚道:「什麼?流民不是都退回安吉了?!先送端王出去——」

  殷胥起身,抬手道:「不必,我隨你一同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何事。」

  一群下人肩上扛著掛滿一排燈籠的長桿跑進院內,殷胥收拾好手邊的東西,耐冬和其他幾位侍衛走在身邊,一行人在一圈套一圈的院落裡踩下紛亂的腳印。殷胥心中正想著到底發生了何事,之前在建康齊聚的那幫人謀劃的難道就有流民一事麼?他應該先去安王府,安頓澤與刁琢離開——

  他心裡頭想著,四周院落裡是慘白燈籠照不亮的一團黑暗,這還未走到門口,便聽到燈火通明的前門處,傳來熟悉的怒斥:「讓開!這會兒耽誤人命,你可擔待得起!不必叫他出來,我直接進門去見刺史!他在哪個婆娘的床上,這會兒也要拎起來!」

  殷胥往前邁過門檻,宣州刺史聽見有人要找,連忙先快步過去。

  崔季明見到裡頭圓領青衫,頭戴黑帽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出,一看衣服顏色便知是刺史,高聲道:「刺史,請立即安排百姓離開宣州城,對方人馬已經快到了城牆之下。兩州軍鎮的士兵和流民一同前來,想要攻進宣州城內——」

  她話才說到一半,就看見某個人身披鼠灰色斗篷,快步走進門前燈籠下的光暈裡,斗篷上頭厚重的毛領落滿碎雪,那一貫沉靜的面容上滿是驚愕,他正瞪大眼睛望著她。

  崔季明也是一驚,話卡在了嗓子裡,是她忘記殷胥也在宣州城內了!

  殷胥快步上來:「崔季明,你怎麼會在此地!」

  外頭的街道上,不少人正在借車,有人收拾東西往牛車上綁,有人抱著妻女就往城北趕。宣州城內燈籠翻飛,光影亂晃,大雪再降,亂作一團,街道上滿是呼喊。殷胥眼裡的崔季明一手還拎著長刀,滿身是血,就這麼站在門廊下驚愕的望著他,站在後頭混亂的背景裡。

  崔季明先定了心神,她看出來殷胥的片刻的驚慌。若是她不在這裡,單是如此的局面,殷胥還不至於會慌。崔季明連忙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指,道:「我也要往長安去,此地軍鎮節度使是我幼時的長輩,我去拜見他卻不料突然遇到這等事情。他帶幾千將士守在城外拖住流民,我進城來通知。」

  她幾句話,將事情先講的讓他心安。崔季明手指滾燙,上頭還有些干涸的血痕,她望著殷胥的眼睛,好似怕他會恐慌一般,不顧外人目光,一隻手撫在他後背上。

  殷胥一瞬間再怎麼吃驚,也漸漸收住了神情。但此刻崔季明就跟安慰小孩似的樣子,讓他有些想笑。他跟她兩世還有什麼場面沒見過,多少人馬的部隊沒有應對過,至於會需要她來安撫麼?

  宣州刺史沒認出來衝來的少年是誰,但見他與端王是相識之人,也一時連忙問道:「到底是何處來的流民,有多少人?」

  崔季明手沒有從他背後拿開,明明衣裳很厚重,但他好似還能從後背感覺到她掌心傳來的熱度。崔季明冷靜道:「加上流民,或許上萬不止。這還可能是第一波,附近幾州中既富庶又成功鎮壓過流民的,便只有宣州了。我建議端王率先去送信往和州,和州有長江邊最大的港口,又靠近富庶的江寧,既能方便讓宣州過去的百姓往其他州去,又能暫時支撐起這麼多人的口糧。」

  殷胥在衣袖下捏住她的指尖沒有鬆開,道:「和州因靠近長江,此次凍災江水並不會凍結,因此來往有其他地方的糧草送至,幾乎沒有受凍災影響。唯一缺點就是距離宣州有些遠,若是這幾日再來風雪,怕是婦孺很難撐到那裡去。」

  崔季明道:「沒有辦法也只能這樣,多帶些石炭上路,牛車驢車讓婦孺老者乘坐。南地以步兵為主,他們沒有多少馬。他們主要是佔城,佔礦,得糧草,不會派太多人出來冒著風雪追百姓的,不必走的太過匆忙。」

  殷胥點頭:「那此計可以。」他說罷,直接轉頭與耐冬說話,耐冬點了點頭往外走去。

  崔季明知曉他傳信的路子是最快的。

  宣州刺史連忙點頭道:「那我去叫各部的人,組織百姓撤退。」

  崔季明道:「實在帶不走的東西,就燒掉。雖然他們暴民進來也是找飯吃,但我們不能給他們留下東西,看他們吃飽了再去侵擾其他州縣。他們只有發現宣州城內無利可圖,才有可能和帶他們來的將士發生矛盾。」

  宣州刺史點頭,他有些猶疑道:「那礦坑要炸麼?」

  崔季明凝神想了一下,道:「礦坑炸不得,一旦礦坑內開始燃燒,很有可能地底下整個石炭層都燃燒。暗火在地下根本沒法撲滅,燃燒上百年都有可能,整個宣州的一片石炭都會被白白浪費。他們想要開採,可能還去找別的礦苗,挖礦坑,怎麼都是攔不住的……等等——」

  她想著,壞笑道:「對,雖然攔不住,但不能讓他們撿現成的。倒水,命人往礦坑內灌水。」

  殷胥眼睛亮了一下。礦坑內地勢低窪,極其容易積水,這個天氣下,死水沒多久就結成冰,礦坑肯定就廢了。若幾日再冰雪,他們命流民做徭役去開採礦坑,肯定也少不了摩擦。

  宣州刺史連忙點頭,他連個禮都忘了行,急急忙忙的帶著差役朝外衝去。

  溢滿燈燭之光的門廊下,崔季明轉頭道:「安王與安王妃也在城內,百姓也需要安撫,你找到他們二人,帶他們一同去和州。我還要去城牆上看一下狀況,晚一點我去跟上你。」

  殷胥伸手蹭掉她臉頰上一塊乾涸的血污,搖了搖頭:「撤退百姓的路上,有澤一人撐場面便夠了,兩個王爺和一個王爺作用是一樣的。我輕裝上陣,也沒有旁人跟隨,同你一起去城牆上。」

  崔季明就知道他會這麼說,她想要抽回手來,卻使勁兒怎麼拽都拽不回來了。殷胥用力捏到生疼,門廊外頭兩個下人特別尷尬的瞧著他們倆,也不知道該轉頭望門外,還是一臉恭敬地等著。

  殷胥態度堅決:「你別想讓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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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五十九章

  崔季明抬眼望向他,殷胥的眼神裡寫滿了不退讓。

  她嘆了一口氣:「好,我知曉了,你同我一起來。帶上你的隨從,一會兒讓耐冬上南城牆來找你。」

  她沒再拒絕,看著官府的下人牽馬過來,與殷胥一同策馬朝城牆的方向趕去。

  二人將馬停留在城牆下,厚重的城牆外已經響起了一片嘈雜。宣州這樣木質建築為主又人口眾多的城市,極容易發生火災,所以每三百步的街巷上都會有觀望的高塔,四處也停滿了水車。崔季明剛剛想到了往礦坑內灌水時,便也想到了守城時或許也可用水。

  殷胥看著她下馬後停也不停,就聯繫城牆下的幾位軍官,要他們將全城各處的水車從斜坡拉上城牆,將所有滅火的水筒和盛水豬膀胱全都灌滿,如果有人通過登城竹梯,就往他們頭上注水。

  畢竟城內燃料不足,火箭能點燃的數量很少,有落雪也很容易撲滅小火。

  而水一旦濕透棉衣,在這個天氣下幾乎沒多久都能凍得人渾身發抖動彈不得,若能命中,怕是還沒來得及爬上牆頭,便凍得從竹梯上摔下去了。

  那些軍官就算不認識崔季明,也見過前幾日進城的端王,連忙拱手領命,騎驢去辦事了。

  二人齊步往城牆上走,殷胥緊緊跟在她身邊,他也不得不承認,面對這種危急的情況,她的有序篤定的行動、敢拚敢幹的急智,都是他一直學不來的。

  崔季明感覺他似乎有些緊張,似乎登上城牆本身的行為,給他帶來了無形的壓力,殷胥一言不發。台階坡道上沒有燈籠,黑暗中,她偷偷靠近殷胥,伸手從後頭似環住他一般,貼近道:「你冷了麼?怎麼手套也忘了?」

  殷胥微微繃緊身子,轉臉看她:「不要緊。」

  崔季明笑道:「別怕。從多幾倍的人手中逃走的事,我不是第一次幹了。畢竟相比出城之後的未知情況,你在我身邊我能把控住局勢,更能安心。」

  殷胥失笑:「我怎麼怕了,瞧讓你說的,好似我沒見過打仗似的。我只是……想起了舊事。」

  崔季明沒有他高,怕是手臂伸展開來也沒有他長,擁他的姿勢總有些奇怪,她笑了笑沒有說話,二人邁出同樣幅度的步伐,蹬著台階。她拍了拍他後背,想要鬆開擁他的手。

  殷胥垂眼,忽然道:「我還是有點冷的。」

  崔季明怔了,黑暗中他的五官模模糊糊的,她一下子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笑著用肩膀擋住了身後人的視線,將他指尖團在手內,微微低頭湊在嘴邊哈了一口氣,手指搓了搓道:「還冷麼?」

  她抬起眉毛斜著瞧他,眉梢裡都是笑意。

  殷胥被看穿了心思,垂下眼去,偏頭道:「還成。」

  這一段台階竟如此長,一邊是城內的明亮紛雜,一面是城外的整齊大軍。崔季明抓住他雙手做哈氣的模樣,這次卻輕輕親了親他指尖,笑道:「你是那天太激動了,忘了跟我說要來宣州了麼?」

  殷胥一呆,剛要辯解,就看著台階已經走到了頭,城牆上的燈籠照亮崔季明的面頰。就跟剛剛在黑暗中牽他手的人不是她一般,崔季明極其淡定的鬆開他的手,轉過臉去,看向守城的士兵,立刻轉為領軍將領模式:「狀況如何?對方已經到了麼?」

  正在往下觀望的士兵抬起頭,面色沉沉道:「他們已經到了城牆下,與劉將軍的兵已經交手了。」

  殷胥心裡暗罵了一句崔季明的變臉神功,崔季明立刻趕到城牆邊,朝宣州城南外看去。

  人潮已經湧至了城牆之下,而就在如同浪潮般不斷鼓動的無數人之中,一個個小陣中燃燒的火把如同點點星芒般,在流民的大潮中巍然不動。

  殷胥也走過來,崔季明指著下頭一波波如同割草一般倒下的流民,沉聲講道:「你看那陣法,十二人將長短各類兵器的攻擊範圍都顧到了,前後左右,幾乎是連接幾道防線。」

  很多城牆上的守城兵就跟領個閒職一樣,他們從來沒打過仗,也沒見過打仗,劉將軍手下那些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將士,如今以一當十的狀況,也使他們感覺到震驚。

  聽到崔季明在上頭單是觀看,就能分析出陣法的功效,幾個將領連忙靠攏了過來。

  崔季明對殷胥道:「那最長的是九曲槍的改制,取九曲槍一丈一的總長,用鉤鐮槍向內突出的倒鉤槍頭,在中段每隔五尺處便多加一個內勾,又由於軍費不足而將木桿改用了竹竿。這樣一刺、一甩,一拉,勾上就足夠掛上好幾個布衣流民。」

  殷胥往下看著十二人陣內配合有度,兩人持有一丈長的槍,加大兵器的範圍,一旦勾住往後拖來,八尺長矛兵四人,列於陣中,單手持盾,立刻將拖來的人刺死,而四名刀兵,則分別列於隊伍兩側,協助保護側面並處理靠到近距離的敵人。

  躲得過回勾長槍,躲不過八尺長矛,命大的躲過了長矛,抬頭衝兩步就是盾牌,和從盾牌縫隙中探出的刀。

  在南地這根本不養馬的地方,這種全方位的小陣法,單純用步兵幾乎是無法破解的。

  當然這種陣法所用的最高成本,不是兵器不是鎧甲,而是時間。有多少部隊會給幾年的時間,要十二個人絕不輕易替換的配合到無縫可尋。

  更何況南地本就沒有多少像模像樣的將領,江南甚少發生戰役,很多地方甚至是連當兵經驗都沒有的儒士直接擔任將領。

  一波波的流民死在「撒芝麻」陣下,似乎連城牆下都被墊高了一層,流民終於被濃郁的血腥味給刺激的頭腦清醒了幾分,他們開始拚命的想要往後擠,而一個個小陣法看他們往後撤,也並不追擊而上,只是沉默的守在原地,好似城門外林立的無數石獅。

  而崔季明卻發現,本來如若灑星的點點陣法中,一些靠近流民來的方向的……星光,已經滅了下去。陣只要在,十二人都會毫髮無損,可陣如果被過多的人流擠開,十二人當中一個也活不了。

  冷兵器時代,傷亡幾乎是無法避免的,雖然與無數流民士兵的傷亡相比,劉原陽手下將士的折損幾乎是可以被忽略的——但崔季明仍然能想像到如今不知在哪個陣法中的劉原陽,內心該是怎樣的感受。

  流民發現了這陣法的要命之處,但似乎帶隊的將領也發現了些能對付這陣法的端倪。

  他們命流民和士兵,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弧,人擠著人往城門的方向,持盾往內推擠。這陣法施展開需要足夠的距離,如果他們不計傷亡的往內擠,或許能擠近陣法之間的距離,要他們自傷。

  崔季明一看到對方變陣,便明白了他們的目的,立刻道:「命弓箭手準備!」

  城牆上兩三排弓箭手慌手忙腳的這才去搭弓,崔季明簡直讓眼前這幫人跟農夫一樣拉弓的方法,給震驚了。她想過這地方的兵沒見過打仗,卻沒想過他們連如何快速搭弓,如何三排輪換弓箭手都不會!

  說兵是一熊熊一窩,就在同一個地方,將領不同,士兵水平怎麼能差這麼遠!

  箭矢數量本來就不多,再就讓他們這麼隨便跟打蚊子似的射出去,不都是浪費麼!

  崔季明連忙站到後頭的木箱上,叫身邊的小兵點著火把簇擁著她,渾身被火把映亮的崔季明,扯著嗓子在城牆上道:「看我!別站那麼遠,靠過來點!看懂了再回原位去!」

  這幫士兵估計多少年都沒有練過射箭,他們最難做到的不是拉多遠,而是根本把控不住射箭的方向。

  崔季明半跪在疊起的木箱上,用她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吼道:「所有人,不要站著射箭了!半跪下來,以膝蓋或城牆為支撐,將左肘放在上頭,放穩左肘左手握好弓,右手貼著身體側面往後拉弓,右肘夾緊身體。不要平著射出去,看著天空往上斜的方向射箭!」

  她怕的就是這幫兵往下或者平著射出去,若是力氣不夠,直接就打在自家人的頭頂上了。

  殷胥兩手並在袖中,就看著她踩在紙箱上,在這關頭臨時教眾人射箭。他忽然覺得……不單是他有她是幸事,大鄴有她在,也是幸事。

  崔季明高聲道:「所有人分成三列,分三波射箭!每個人在城牆上射出箭矢後,立刻後撤,取用新箭矢,就算還排在後頭,也要捏好箭矢擺好弓箭,做好射箭準備!誰要是慢了,就是讓城牆下那些真刀真槍的兵去送死!」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的速成法子了,她命幾位將領去其他兩面的城牆上,去查探情況監督士兵,自己站在了城牆上的銅鑼邊,以敲擊為令,一次敲擊便是一波箭矢!

  城牆上再無人閒話,只迴蕩著她催促命令的聲音和銅鑼的迴響。

  崔季明看他們那窩囊模樣就冒汗,所幸這幫兵也年紀小,還算是能聽話不耍賴,她不斷道:「快!射完了就往後撤,下一波上前準備!不要傻愣著!記得自己上一次射箭的角度和落下的位置,記得調整!不要讓箭矢射到自家兵的腦袋上!」

  「快!別磨嘰!搭弓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還做不好,養你是幹什麼的!」她拎著鑼,快步往兩邊來回跑,不斷查看各個射箭口處交替的情況下。宣州的城牆也不是很長,崔季明托這個胳膊一把調整位置,踹那個一腳催促速度,整個城牆上,就在她滿頭大汗跑前跑後的狀況下,終於有序的運轉起來了。

  在一聲聲鑼鼓下,士兵也漸漸能跟上愈來愈快的節奏,一道道箭矢如蝗蟲般從城牆頂上落下。

  殷胥震驚的望著她在來回跑幾道的情況下,就暫時穩定住了狀況。他印象中的將領,應該就是一臉威嚴的站在原地,發號施令的……

  崔季明正要往城牆下,關注一下情況時,忽然從城牆下的撒芝麻陣裡,不知道是誰放了個綠色的小煙花。

  那更像是個帶點光粉的土炮仗,往上飛起來,亮瑩瑩閃了閃綠光,炸的四散開來,聲音和顏色卻在黑暗之中足夠顯眼了。

  十二人的陣隊,就在崔季明的目光下,眨眼的間隙內,迅速分裂成了六人一陣。陣中所有的人員都是雙數,此刻的小陣法如同是天空的星星又被灑開一把。

  她低頭往下定睛看去,剛剛連續的十幾波射箭,已經使那些擠上來的圓弧對陣破開了好幾處,她有意以箭矢給城牆下的陣隊突破的生路。他們變陣後,在已經狹窄的活動範圍內,變得更加機動靈活,如游魚一般竄入敵軍之中,身後如劃開水波般,留下一道倒下的痕跡。

  崔季明舒了一口氣,轉頭看去,殷胥正在城牆樓梯口,與滿頭大汗跑上來通報的士兵問話。

  「撤了多少了?」她急忙問道。

  那傳令兵氣喘吁吁答道:「過半。」

  崔季明驚道:「這都多久了,才剛過半?!這些百姓到底知不知道,他們在下頭撐的每一刻有多難熬!」

  傳令兵無奈道:「郎君,這樣已經夠快了。這通知到深夜每家每戶已經夠難了,他們又都是背井離鄉的,難免什麼都想帶上路!再加上又有孩子老人,城北本就是常年不用的小門,如今已經人擠人了。」

  崔季明冷笑道:「你通知下去,兩柱香之後,外頭的兵都會撤走。他們走的晚了,生死不顧!因為有人把大軍流民都擋在外頭,他們就覺得安全,慢慢騰騰的在城裡頭恨不得把雞鴨鵝都帶走了!」

  那傳令兵驚愕道:「郎君,這……兩柱香時間哪裡夠全都撤得完啊?」

  崔季明道:「我不管,你們刺史或者愛民如子,我還愛兵如子呢,他們撐的太久了,再這樣下去全軍覆沒都有可能,你把我的話帶到,如今端王在場,這城內由不得他說了算了。」

  殷胥看著崔季明把他當大佛搬出來,無奈的搖了搖頭。

  傳令兵看了一眼端王,如今端王可算得上比太子還重的貴人,那是朝廷裡都不敢得罪的,未來指不定還將登皇位,他自然不敢說什麼,只得縮了縮脖子,往下去報了。

  殷胥往城牆邊靠去,低頭往下看著,道:「他們有一部分兵馬往兩側城門去了。」

  崔季明臉色微變:「果然。兩側防線還是弱。我命——」

  她本來想說讓陸雙去帶著部分陸行幫的人,去附近設下些埋伏。

  崔季明心裡頭想了一下,雖然陸雙有意帶陸行幫的部分舊部,從端王的勢力下割裂出來,但她不好說,只到:「命劉將軍的兵在黑暗中設下埋伏,然後安排部分兵力,不點火把隱藏在埋伏線之後,但若是他們往兩邊的兵力太多,怕是擋不住的。萬一他們合圍到城北,就怕是要插翅難逃了。」

  殷胥聽見她最後一句,伸手按在她手背上,有些憂心道:「可能性高麼?要不要你先撤離。」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看向城牆下:「我說的是萬一。若對方是突厥人,是靺鞨人,我大概覺得怕是要輸,但這些南地將領大多從小沒見過打仗,他們沒有直接分散勢力到兩側圍城北的魄力。你放心,我說這句萬一,都是給他們面子了。」

  若不是這十倍的人數差距,只是多一倍左右的兵力,就以劉原陽的能力,足以讓他們有去無回。

  她看著那些分散後的陣隊,如淺灘逆流的魚一樣,往人群中廝殺。有的還在拚力向前,有的卻已經被人潮吞噬,屍首與兵器被踏在無數雙腳下,再找不到痕跡了。

  崔季明頭一次覺得兩柱香的時間,如此之長。

  她剛剛命令射箭,已經把嗓子喊啞了,如今看著水車和噴水筒已經被人抬上了城牆,道:「所有人拎著水桶,將水順著城牆往下淋,先令城牆表面結冰。待到我發一枚帶鳴響的箭矢,所有人看到下頭的宣州兵撤退後,立刻將大盆的水往下傾倒!」

  她說著,剛剛在她命令下射箭的士兵,也一個個改了之前的憊懶,快速有序的動了起來,拎著水桶,將桶沿抵在城牆上,順著石縫往下澆水。等一會兒若是敵軍想攀上城牆,怕是連梯子都架不住。

  崔季明心急如焚,她依靠在城牆上正在等,望著城內連天的燈火以及燃燒起來的幾家建築,內心默數著時間。

  而在城北門外,澤與刁琢坐在六馬的寬闊青銅車內,卻並沒有著急離開。安王府的奴僕正在不停的疏散群眾,拿著宣州糧倉內未來打算派發的糧米,包成小包,遞給每一戶。

  崔季明的話也遞到了這裡,宣州刺史的青袍上滿是污點,他站在木箱上,就像是個街頭叫賣的小販一樣,不斷催促著眾人離開,喊道:「外頭的將士可能只撐得了一炷香左右了!他們再撐下去就要全軍覆滅了!大家快點離開!不要管東西了,也別回頭了!」

  而這種生死關頭,卻總還有不配合的。

  一個中年男子,說自己忘拿了東西,非要回到城中去拿。他拼了命往裡衝,其餘好多被官差轟出來的百姓,也只是拿了些衣服被縟,看著他往回擠,也想著自己回去把家裡那點瑣碎東西,再給搶救出來一點。

  城北門本就狹窄,這些人的亂鬧,使得場面更混亂了!

  他們一個個喊著自己忘了這個,忘了那個的,甚至有人高聲道:「他們是宣州的兵,我們納上去的銀錢口糧,不都是養了他們麼!他們戰死為我們拖延時間也是應該的,憑什麼說一炷香之後,就讓他們也撤退!他們怎麼能撤!」

  這等荒唐言語,竟然人群中有人應了起來:「我們就不該逃的!他們不用種地,吃我們的喝我們的,拿了我們的銀錢,就該守住宣州城!守不住就死了算了!要不是因為他們無能,我們至於這樣背井離鄉麼!」

  忽然一個嗓子尖利的僕人,站到了那開始起鬨的男子身邊:「你!安王要見你,想問你話!」

  那僕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宮內的贊者,這一嗓門竟使得城門口都靜了靜。安王在宣城內已住了許久,以寬厚善良著稱,時常撫卹周邊百姓,百姓對他也沒有太多恐懼敬畏。

  那男子不情願的被拉著往安王旁邊的馬車,走了兩步。

  車內的奴僕拉開車簾,就在人流旁的馬車內,澤端坐車內,安王妃跪在他身後倒茶。澤面無表情的望著他:「是你要執意回城?回城拿什麼?」

  男子道:「拿家中埋藏的銀錢。」

  他說著,就看澤伸手拿起小桌上的綢緞荷包,從裡頭抓出了一把金瓜子,男子眼睛都亮了。看來是安王為了不讓他回城內,想要用銀錢來安撫他啊。

  澤又道:「你一年年收,怎麼都到不了半個金瓜子吧。」

  那男子只是普通民戶,哪裡可能有這個數目,他眼睛直了,扯謊道:「差不多有這個數。」

  澤冷笑,抓了滿滿一把放在掌心裡:「那你向朝廷繳納的賦稅,肯定不到這些年總收成的一半吧,但我不管這些了,都給你了。」他說罷,便一把兜頭朝那男子兜頭撒去。

  一把金瓜子如漫天撒花般朝他砸去,四周倒吸了一口冷氣,那男子大喜過望,彎腰就要在地上撿。澤開口緩緩道:「你說外頭那些將士拿了朝廷徵收上來的錢,就該去為宣州城而死,我給你的更多,那你是不是也應該為我去死。」

  男子撿到一半,聽這話,驚愕的抬起頭來。然而車邊的侍衛動的更快,抬刀就朝那男子胸口刺去!

  他慘叫一聲,捂著胸口跌在地上,身子還在兀自抽搐著。

  澤冷冷道:「打仗的時候,可沒有這麼輕快的死法,這算是送你得了。」

  他抬起頭來,高聲道:「誰還要返還城內?!誰還覺得宣州將士活該給你們送死!」

  人群一陣窒息的靜默,再沒有人想要為了一點財產返還城內,終於開始有序的往外走去。澤看著在官差的催促下,往外走的隊伍速度越來越快了,這才緩緩放下了車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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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39:0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章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夜並沒有開始太久,但當雪霧的茫茫天色中,遠處透出一點如稀釋般漸漸透明的藍色,宣州城外的人才呼著白氣,恍然發現一個夜晚也走到了盡頭。

  從匈奴時期,常年出現在草原上以作號令的鳴鏑,第一次響在宣州城上。

  崔季明兩頰凍的發紅,她拉弓時,轉頭對殷胥道:「捂上耳朵。」

  殷胥兩腳站的發麻,一直盯著城牆內外看得眼睛發疼,崔季明又說了一句,他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伸手摀住耳朵。

  崔季明鬆開冷得快沒知覺的右手,橢圓箭頭的鳴鏑朝天而去,熹微的天光下,它白色的小小身軀甚至剛飛出去就肉眼難見,卻發出了刺入腦子一般極度尖銳的呼鳴,響徹整片深藍色天空。

  殷胥捂著耳朵都皺了皺眉頭,旁邊毫無準備的將士們簡直都因這刺耳的聲音想跪下了。

  就在旁邊拉弓的幾個小兵捂著耳朵,內心腹誹:這郎君就提醒端王一個,敢情別人壓根就不管啊!

  崔季明跺了跺腳,穿著薄羊皮靴子的腳總算多了一點知覺。她趴在結滿冰的城牆上往下看,那些在陣中支撐了一夜的將士,怕是也要腿腳發軟了。崔季明已經看不出來還剩下幾成人,他們的圍陣朝兩側讓開,如隱匿行蹤般拚命朝兩側而去。

  一直被隔離開城牆的士兵和流民,一時沒有阻擋的撲在了城門上時,每個人都懵了一下。

  崔季明看著城牆下幾乎都被無數流民的屍體鋪出一座小山,墊高了城門前,無數已經冰涼的血結成了紅色的冰,連帶著順著城牆流淌下去的水,死死凍在地面上。

  殷胥顯然也看見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崔季明輕聲道:「你在這裡看著嚇人,但若要是我們贏了,估計還要派人下去清理屍體。血肉連著無數人凍成一座冰坡,拿鐵鍬都砸不動,只能用熱水澆上溶開,血流成河,那才是真噁心。」

  他轉過頭去。崔季明淺琥珀色的瞳孔內映著遠處微藍的天光。

  她說的如此詳細逼真,必定是見過的。

  劉原陽身在何處崔季明找不見,那些陣隊士兵的藤盾厚厚一層血污。他們有的人好似撐了一夜,知道可以撤退後,心頭猛然一鬆,便再站不住了,一個人倒下,陣法便有了破綻,隨即就被旁邊一波波輪換上來的敵兵砍殺在刀下了。

  崔季明看著絕大多數的陣隊已經往兩邊撤離開,而對方的將士一心要攻開城門,命人不許追擊,立刻撞開城門。

  她猛地一敲鑼鼓,在城牆上待命已久的將士將無數冷水兜頭而下,那冷水在如此寒冷的清晨,澆得城下哀鴻遍野!士兵們守了一夜,面上有疲憊也有成功的興奮,他們來回跑著將水桶倒下去。

  崔季明看著滅火用的無數水車幾乎已經被用個大半,仍然還有將士說:「郎君,端王,要不要我們再運水來!這招管用,好多人都直接凍的黏在了大門上!」

  崔季明搖了搖頭:「不必再去。他們很快就可能砸開城門,感謝諸位將士在此奮戰到最後,為城內無數百姓斷後,這道防線有劉家軍的功勞,也有你們的功勞。撤退吧。」

  這些兵雖然沒什麼本事,也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但此刻在城牆上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更沒有人有過一句怨言。崔季明是真心感謝他們。

  她伸手道:「將剩餘的箭矢和刀能隨身帶走就帶走,你們撤退的時候,也不要拖後腿,用剛剛射箭的利索出城北去與你們的家人匯合吧!」

  她說罷,對殷胥招手,朝城牆下走去。

  台階走到一半,忽然一群年輕的兵撲在城牆邊上,各個凍的鼻頭發紅,卻興奮的朝她喊:「郎君!不知郎君姓甚名甚,在哪裡做將領?宣州城已然不能住了,我們去投奔你,做你的兵可好!」

  崔季明仰起頭來,看著他們年輕的面孔,笑了笑,卻沒回答,朝城牆下走去。

  城牆下,天色藍的濃厚,不點燈只能依稀看清旁人的五官,考蘭與幾個侍衛牽著馬正在等,崔季明聽著城外木樁開始撞擊城門的聲音,心知這城已經撐不住多久了,連忙和殷胥上馬,一行人往城北奔去。

  宣州城內最寬闊的街道上,滿是各家翻箱倒櫃扔出來的東西,曾經飛揚的酒店腳店的彩布招牌孤零零的在地上落灰,幾處家裡甚至不想給旁人留東西,一把火燒了自己的房子,厚重的灰煙順著風的方向斜飛。

  他們一行人駛出城北門時,遠遠看著守城的將士也從城內陸陸續續開始撤退。

  宣州刺史先走一步,他綴在百姓隊伍的最末尾。

  殷胥卻沒有想到安王的車馬和侍從還留在城門外,澤聽見了馬蹄聲,立刻掀開車簾來,舒了一口氣:「你們總算是出城了!不要下馬了,快走,順著官道往北,一起走!」

  殷胥愣了一下,在馬上拱了拱手:「你實際不必等我們的。」

  澤沒有說太多,他道:「我不放心。」便放下車簾,車伕驅動馬匹。

  還有些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城,還有些人則是慢慢騰騰還想趁著混亂去偷拿別人東西,已經到了這時候,崔季明已經做的夠多,她不再多管,隨著澤一起,往官道上而去。

  他們在官道上走了沒一炷香的時間,就看到了撤退的百姓大軍中的隊尾。南方的官道本來也不寬闊,此時幾乎道路都被各家的牛羊驢車堵得死死的。殷胥比較擔憂澤,他傷了腿之後身體應該一直比較虛弱,刁琢又有身孕,應該讓他們先一步去和州才是。

  然而如今官道上往前延伸幾里地都是宣州的百姓,他們六騎的馬車根本不可能通過。

  刁琢倒是說自己一直身體很好,既然不能通過也不要緊了。

  兩位王爺的車駕便綴在隊伍的最後,隨著隊伍緩緩往前走去。崔季明不斷往身後張望,漸漸的地勢稍微高了一些,她已經能看得見遠處的宣州城。她沒來得及去看城東西兩側的戰況,但她看到城北連一具屍體也沒有,也明白了——有人用命為這場攻城劃出了不可越一步的雷池之線,拚命將血海屍山擋在了一側。

  城門已破,城內好似湧入了許多人,有些人似乎也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想順著官道追過來。

  但畢竟血戰了一夜,對方又只有將領才有馬匹,漸漸的也有幾個人出了城北一段,便回到了宣州城去。崔季明趁著這一段坡路往回望時,也有無數百姓正回頭朝家的方向望去。

  漸漸被升起的晨日照亮了宣州城灰藍色的城牆,也照亮了無數回望的瞳孔和面龐。

  就在崔季明車馬前頭有一兩戶人家,看起來像是小商戶出身,因孩子太多,拉扯著七八娃兒也綴在末尾,那打扮利索的婦人懷裡用布包掛著個七八歲的丫頭。小姑娘似乎崴了腳,不得走路只能被背著,她圓圓眼睛回頭望過去,道:「阿娘,你不說來的人都是流民麼?他們不是因為自己家裡不能住了,才來我們這裡的麼?我們為什麼要逃,給他們一碗熱粥不就好了麼?」

  那婦人手裡正打著繩結,就算逃亡的路上也在不停忙活,似乎專注著手頭上的活計,回答的敷衍,道:「傻丫頭,要是給他們兩碗粥就能解決,天底下也不用打仗了。他們不但要粥,還要餓死我們。」

  小姑娘半天沒覺出來這回答有為她解惑,但畢竟年幼,也不在意,玩著她娘親的頭髮:「那我們跑出來了,也是流民了麼?」

  這回那婦人總算看了丫頭一眼,道:「瞎說,你娘會織布會繡工,你阿耶會幹活會挖礦,你兩個最大的哥哥已經會種地了,我們怎麼就是流民了。」她將小姑娘往上抱了抱:「等到了和州,阿娘可以去織院做工,你哥哥阿耶可以去租地,咱們不會成為流民的。」

  他們說話聲音並不大,崔季明隱約聽見了。

  她輕輕側臉,去看一旁的殷胥,他騎在馬上沉思著什麼。崔季明忍不住想,這時代開始漸漸允許人們流動起來,背井離鄉不再只有死路一條,四通八達到各地都能有自己的活路,只要不去為惡,不論是做佃戶、做織工或者在城內尋一份活計,開一處小店,都不至於被活活地餓死。

  這種改變,是否也該感謝殷胥這些年來,在朝堂上推行的種種政策,對這時代的轉變。

  看著殷胥凍的不行,崔季明便去要他乘車,他自己的馬車雖然也跟著出了城,但是裡頭的細炭卻幾乎用完了,崔季明只得去前車去找澤的奴僕問問有沒有多餘的。

  安王的奴僕說要等一會兒開後車的箱子,拿過來才行,要她先回去稍等片刻就給送過去。她才從安王的車隊那邊過來,就看著從官道兩側的樹林中,冒出來十幾個人的身影,為首正是一身侍衛打扮卻滿身血污的陸雙。他一看到崔季明,鬆了一口氣,笑道:「我畢竟不知城內情況,聽到城破的聲音,還以為你沒能逃出來。果然是我多想,你還有逃不了的時候,有擔心你的時候,不若擔心擔心我自己。」

  崔季明拍了拍他肩膀:「你去追謝姑也不與我說一聲,嚇我一跳。怎麼,你……殺了她了?」

  陸雙勉強笑了笑:「我敵不過她,只廢了她一條胳膊。再加上宣州出事,我要按照咱們約定好的回去,只能暫時先放棄追殺她。」

  他面上灰撲撲的,面色也沉鬱,崔季明抓著他的肩膀,好似要他挺直後背似的推了他一下,安慰道:「不要緊,她年事已高,怕是也來不得及做多少年事情。」

  陸雙更想說的是,他追殺謝姑的時候,與她幾句對話中,發現曾經幼時教他武功也帶他長大過的謝姑,如今卻將言玉視若己出,滿心都是言玉的大業與安危。

  她好似是從可憐言玉,到決心輔佐於他,南千只剩她一人,怕也是因為她這種情感在。

  考蘭一直看不慣陸雙,他騎在馬上,正嘬著崔季明獎賞的麥芽糖,看見陸雙,瞥了一眼殷胥乘坐的馬車,拍手大笑道:「哎呀這不是陸雙兄麼!最近倒是許久沒見你往崔家宅子裡跑了,之前不還常住三郎那裡麼,怎麼這段時間都不來了。三郎沒想你,我都想你了呢。」

  崔季明聽見考蘭這話,簡直驚得是脊樑上的汗毛都支棱起來了,回頭就往考蘭瞪過去:「胡說什麼!」

  陸雙與她聯繫雖然不少,可是連崔家內院都沒進去過。但要是讓殷胥聽到了,他又指不定誤會出「你的床上居然除了我還睡過別人」之類的滔天巨醋,直接提刀衝下車來。

  考蘭看崔季明急了,卻笑起來。他反正討厭陸雙,也更不爽殷胥。

  崔季明要考蘭跑腿的事兒雖然多,但很多時候將他帶在身邊,更像是帶個智障兒童——時時刻刻盯著他別拿手抓飯,別吃完果子舔手指,別受了傷就跟沒事兒人似的,別打架時光顧著新衣服忘了腦袋。

  考蘭縱然知道崔季明對他沒有多的感情,就跟帶個孩子似的,拎著他來來去去,但他就喜歡崔季明給他根糖讓他一邊玩去,喜歡她罵他兩句不講究的吃相,踹著他讓他老實坐好。

  他感覺自己被關注著,在被她教著大鄴社會上的法則,他永遠都不會被丟下,被遺忘。

  然而前提是,同時在場的沒有殷胥。

  要是殷胥在了,崔季明鐵定注意力不會放在他身上。與對待他那種老媽子叨叨不過直接上手的態度相比,崔季明對待殷胥不知道臉色能柔和多少倍。

  騎在馬上,一會兒就要去看看殷胥臉色,要去捏捏他的手問問他冷不冷,要不然就是努力找話題要跟殷胥聊天。

  考蘭覺得嘴裡麥芽糖都不是滋味了,心裡罵罵咧咧道:至於麼,騎一會兒馬,他能冷到哪裡去。長那麼高的個頭,從背影看起來比崔季明都高大,還用得著她整天跑前跑後的關心。

  最令人討厭的就是殷胥端著那張臉,崔季明都問他了,都與他貼那麼近說話了,稍微多說幾個字,露出一些像人的表情,就那麼難麼?

  要是崔季明來問的是他……他就拉著她一直笑一直鬧,一直說話。

  然而崔季明早忘了後頭跟著考蘭,氣的考蘭恨不得打著她馬前去作。

  此刻考蘭看著崔季明那急得要他閉嘴的模樣,偏生不從,昂著腦袋又高聲道:「陸雙兄別是幾次在崔府喝大了已經糊塗了,倒是喝的太醉,直接讓三郎拎進屋裡睡去了——」

  陸雙幾次跟崔季明見面,身後都跟著這個雌雄莫辨身材嬌小的……小變態,這個考蘭對他有敵意,他已經早就知道了,看著這小子在外頭就胡言亂語開了,陸雙伸手就拔出腰間小飛刀,朝考蘭面上打去。

  考蘭冷哼一聲,偏過頭去伸手拔刀,他早當年在樓蘭跟陸雙交手過,以為知曉陸雙的水平,卻不料還是慢了一步,那飛刀劃過他鬢角就朝後飛去。

  他呆滯了一下,看著自己臉側留出來的兩縷鬢髮,一邊被削斷只到了耳邊的長度,半截黑髮隨風飄揚散了。考蘭顫抖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那只剩半截的鬢髮,爆發出一聲怒吼:「陸雙!你毀我秀髮!我要跟你拚命啊啊啊啊!」

  正在此混亂之時,殷胥微微扯開了車簾,冷漠到眼神能殺人的刺向陸雙和崔季明,開口道:「陸雙。近況可以向我匯報了麼?」

  陸雙剛剛還看著考蘭嘲笑他,此刻面色沉了下來,對殷胥點頭道:「剛好,這裡有朝廷的消息,需要向端王殿下及時匯報。」

  他說罷就朝馬車的方向走去,輕輕一踏,跳上車去,對崔季明笑著比了個手勢,要她不必擔心。

  崔季明滿後背都是汗,她心裡道:老子不擔心你,老子擔心自己啊!

  她隔著大老遠就感受到了殷胥的目光,某人之前幾乎沒提過為何她要找陸雙而不聯繫他一事,她以為這篇能翻過去——然而那只是殷胥覺得她最近表現好,他有耐性可以先不提而已啊!

  殷胥似乎覺得眼神威力還不夠,又道:「別走遠,一會兒我找你。」

  崔季明簡直兩腳發軟,陸雙與殷胥不知在車內嘀咕些什麼。她將揪著半截鬢髮氣的要殺人的考蘭拎過來,花言巧語的勸他說這樣也很好看,拿出刀幫他把另一邊的鬢髮也給剪短,想把兩邊弄對稱了。

  考蘭倒是因頭髮被她拈在手裡,也總算不發脾氣了,想著自己剛剛胡說八道,崔季明指不定要來算賬,竟賣起了可憐。

  崔季明不得不佩服他擠眼淚還能拋媚眼的水平,失笑的掐了掐他臉皮:「少跟我演的深情,你這不是手賤就是嘴賤,得我真傳也不該這麼欠揍啊!」

  考蘭看她倒沒真生氣,倒是安心下來:「你給我剪得好看一點啊。」

  崔季明氣笑了:「你怎麼這一兩年,真把自己當成崔老爺的寵妾了,活得頤指氣使的。也不像當年那時候可憐兮兮的趴著,求我不要殺你了?」

  崔季明刀子俐落的劃了他另一邊鬢髮,弄得兩邊同樣長度。

  這一刀下去,效果連崔季明都不忍直視。考蘭前面簡直就像是中分漢奸頭似的,兩縷尷尬的不上不下的短毛蓋在兩側太陽穴上,他要是照了鏡子……非要跟崔季明拚命不可。

  幸而此地沒有地方能給他照,崔季明心虛不已,連忙說了兩句好看,考蘭美滋滋的拈了拈自己兩縷毛,回答的卻是她之前的話:「我不是頤指氣使,因為我對三郎有用啊,三郎又不會扔了我。」

  崔季明沒在意他這句話,考蘭不知是不是身體被餵過什麼藥,還是幼時壞了身子骨,他容貌和身高都與幾年前變化不大,明明只比崔季明小一點,看起來卻仍然是十四五歲的樣子。崔季明整天跟帶著一條小奶狗似的,這會兒也只是拍著他腦袋笑了笑,沒往心上放,看向殷胥的馬車。

  不一會兒,考蘭就感覺崔季明整個人一哆嗦,肌肉都繃緊了,不遠處車簾被掀開,只露出殷胥的小半張臉和右手,他朝崔季明勾了勾手指:「三郎,上車來,我有話要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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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39:2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一章

  崔季明應了兩聲,這才走到車邊,卻看著殷胥伸著手沒有縮回去,微微對她抬了抬下巴。

  崔季明要自個兒跳上去,殷胥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對她勾了勾手指,崔季明這才了悟,猶豫了一下,牽住他的手。

  殷胥這回可算是滿意了,他將她扶上車來,陸雙跪在另一邊,看見他叫崔季明進來,皺了皺眉頭:「此乃大事,崔家三郎或許不該牽扯太多。」

  殷胥朝旁邊讓了讓,讓崔季明跪坐在他旁邊,極為順手的將右手搭在她腰邊,道:「不打緊,沒什麼好瞞她的。此事外頭毫無把柄,要是誰也不能知曉,那最先死的是你。」

  陸雙眼睛動了動:「主上知我想要的是什麼。道雖不同,卻不是背道而馳,且我剛剛也許下承諾了。」

  殷胥朝後倚了倚腦袋,垂下眼睛看他,許久才從嗓子裡發出幾個音節:「說罷。」

  陸雙望了崔季明一眼,道:「聖人前幾日病重,在太醫的針灸服藥下,撿回了一條命。但是已經幾乎撐不住了,甚至很難走去上朝。此病一直延綿,聖人也開始頭痛嘔吐,怕是隨時可能會惡化。」

  殷胥道:「按理說不該如此。那味藥,劑量應該能控制的很好,還沒到時候,聖人的病情不可能惡化。那藥,在十幾年前不止在一個人身上試驗過,雖然功用不同,但顯然這味藥的用法已經很成熟了。」

  崔季明轉頭:「所以你的意思是?」

  陸雙接口道:「如今萬貴妃掌握下毒的證據,兆剛剛離長安去了兗州,她在宮內有不少人可接應——或許是她等不及了。」

  崔季明猛地明白了他的意思,皺眉道:「若是在兆分封前,留在長安時出手,豈不是更好?」

  殷胥:「不可。表面看是兆身處皇宮離權勢更近,卻也是他離敵人的矛尖更近。萬貴妃平日一言不發,此時此刻逼出一身狠勁來了。她是怕我回長安,所以想讓事情盡快在她的掌控之中,但她當年派耐冬一事,到如今也沒明白自己的漏洞。總是在最後一刻按不住性子。」

  陸雙瞭然:「主上是說,清除掉宮內咱們這方動手的痕跡,此事直接完完全全扣在她頭上?」

  崔季明在旁邊一驚。

  殷胥覺得,若不是陸雙性子太過隨意散漫,他還是很願意用他的。

  陸雙不像俱泰,沒有迫切的渴求,沒有可以讓他給施予的東西。他幾乎渾身各處沒有什麼漏洞,如同一條抓不住把柄的游魚。壓的太狠,容易對北機內部有不好的影響,也是太不給幾位師父面子。但要他放手,以殷胥的謹慎也是不可能放任他的。

  他可以暫時先把線放長一些,待他露出破綻再慢慢收緊。

  殷胥似笑非笑:「她雖然狠,但薛菱比她更狠。本來薛菱就不會受牽連,來了萬貴妃……更是送上前來的替罪者。」

  崔季明還不明白為什麼說「薛菱本就不會受牽連」,她還想問,卻看殷胥已經不打算多說了。

  殷胥望了陸雙一眼,忽然道:「你替我來往送信那麼多次,從當年在西域到如今,我以為你知曉我們二人之事。我與三郎相互傾慕已久。」

  他語氣隱含示威。

  崔季明萬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傻眼在原地,僵硬的轉頭瞪向殷胥。

  臥槽這種跟開發布會似的忽然要昭告天下的態度是什麼啊!不要亂說啊,千萬別說什麼「雖然同為男子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這種話啊啊啊!這樣說了之後,就是想告訴他真相都不敢說出口了啊啊啊!

  殷胥要是以後知道了,想到曾經在外人面前說出這種話,肯定會想殺了她的啊!

  天吶這他媽才是要變天了啊!

  殷胥捏著她的手,又接著道:「我與三郎雖同為男子,此事或許不便在長安敞開來說,但你應該瞭解,我與三郎——」

  崔季明猛地竄起來,伸手去捂殷胥的嘴,額上都要冒汗了:「大哥,你是我大哥。求你別說了啊。」

  殷胥狠狠瞪她。

  崔季明不許他說,他倒覺得奇怪了!都到了如今的田地,該……做的事也都做的差不多了,還不許他說,崔季明到底有多麼不想讓陸雙知道啊!他伸手就去撥崔季明的胳膊,崔季明簡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死死摁著就是不讓他開口。

  崔季明內心戰戰兢兢:別在這兒讓他說這麼多破廉恥的話,她指不定以後還有活路啊!

  殷胥:……下次要立家法,崔季明再對他使用蠻力動手一次,就出去跪台階!

  而對面的陸雙表情呆滯了。

  同為男子……

  他還真的不知道啊……這樣也能互相傾慕?崔季明到底是有多膽大,招惹了個斷袖還敢繼續玩?這倆人到底是怎麼到今天的啊?!

  重要的是崔季明不知道他知道了啊!他此時此刻到底怎樣才能壓制住內心的波濤洶湧,做出「祝福你們夫夫和諧,我一定不會覺得你們是異類」的表情啊!

  殷胥怒極,伸手拿摺扇狠狠在崔季明手腕上敲了一下,崔季明吃痛鬆手,殷胥氣道:「你再這樣一次試試!我話說到一半,有什麼不能說的!」

  崔季明心虛,連忙拍著他後背道:「咱倆的事,何必與外人道。」

  陸雙:我都已經這樣了,你們居然還傷害我……你倆的奇葩事,就別撈出來讓我知道了。

  殷胥顯然隱隱想發火,他臉皮薄,又萬不會轉臉蹦跶的跟別人說「我和三郎都已經有夫夫之實,在她床上過夜都好幾回了,你們就不要肖想了!」這種話,此刻極其心機的抓住崔季明的手腕道:「你與我同房之後,不是說過此事昭告天下也無妨麼?陸雙怕是受了你指使,才在這一年多謊報你的行蹤吧!你倒是不想跟我解釋解釋這事麼?!」

  臥槽這種氛圍,簡直就是撕逼質問現場啊!更讓崔季明腿軟的是他前半句話——

  完蛋了,就殷胥這種小心眼薄臉皮,想起曾經被她欺騙著說出過這種話,他分分鐘都能把她掛在房樑上繞著圈抽打!

  而陸雙心裡一道雷就從天靈蓋後頭劈進來,一路火花帶閃電打了個腦內萬里焦土。

  同房了,還能不知曉性別?!

  這是志怪小說麼?還是崔季明有根可伸可縮的玩意兒,一時變男變女全憑心情?

  許久沒能找到確切證據的陸雙,一時都覺得是他混跡花叢十幾年的火眼金睛,遇見了崔季明這根特立獨行的狗尾巴草,就成了夜裡打蜣螂的瞎子。

  他此刻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他想錯了?

  崔季明其實是個比他還純的爺們,她常年連衣領都不放低一寸,是為了遮擋那長到鎖骨下的濃密胸毛?

  一直到現在沒有喉結,不長鬍鬚,骨架纖長的男人——眼前就有考蘭做實例啊。

  陸雙感覺自己有點懷疑人生,他看著崔季明撈著殷胥,要他千萬別說了,他幾乎是扶著車壁滾下車去:「你們……處理好你們的問題,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我臨時有事——」

  他從車上跌下來,兩眼看到的天也不是天了,腦子裡一團稀里糊塗的往回走。考蘭看他那模樣,還以為他被教訓了,幸災樂禍道:「哎喲,雙爺怎麼回來了。」

  陸雙呆滯的走過去,道:「考蘭,你確定你是個爺們?其實你只是胸前太平還沒長大吧。」

  考蘭眉毛都豎起來了,他兩腳踩在馬鐙上,站起來拿著彎刀指向陸雙,怒道:「你還懷疑起老子的性別了,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脫了褲子給你看!能嚇死你!」

  陸雙讓他一聲罵,道找回了點清醒,挑了挑眉毛:「快得了吧,你這整天穿紅戴綠的,別掏出來嚇到那些覬覦你的男人們。」

  考蘭作勢就要解褲子,陸雙看他還來真的,連忙摁住了:「行行行,我信了你是巨物少年,快別丟人現眼了。」

  而馬車內,卻沒有那麼好的氛圍了,殷胥怒道:「你果然與他關係親密,倒是怕我多說出一個字來是吧!一年多以來不聯繫我,先領陸雙去了崔府!我還傻愣愣的以為——」

  崔季明連忙打斷他的話:「你小點聲,馬車又不隔音,你想讓外頭全知道麼。」

  殷胥怒道:「那你就下車去告訴陸雙,你與我早已、早已私定終身,要他死遠一點!」

  崔季明笑了,她伸手攬住殷胥,將他摁在車壁上,湊近道:「嘖嘖,我怎麼嗅到某人好大的醋意。我喜歡男子,不代表是個男人我都會喜歡,與他本就是兄弟朋友關係,這麼一說,本來陸雙或許還覺得與我是朋友,現在卻指不定彆扭起來了。考蘭在外頭胡說八道,他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他說什麼,你也信啊。」

  殷胥看她湊過來,又要使舊手段,偏過頭去,推了她一把,咬牙道:「還有考蘭!你還有臉提考蘭,你日日將他帶在身邊,打扮得光鮮靚麗。我倒是不信你跟我說的拿他當擋箭牌了。」

  崔季明無奈,她理解殷胥希望此事昭告天下,他甚至在可以在人前不顧目光牽住她的手。她不讓他說,殷胥自然心裡不舒服。因此又一堆事兒扯了出來,多半也都是氣話。

  她倒不煩殷胥總這樣追問,因為她的確是隱瞞了許多。她也喜歡看殷胥在意她,急的有點氣急敗壞的模樣。

  她跪直在車內,伸手順著他腰側往他腿上滑去,笑道:「你總不信這個不信那個,要不我也讓人給你訂幾套稀奇古怪的衣裳,給你套上?你何必急於一時說給旁人,難道到了長安我便不見你了麼?或是不去找你了麼?到時候外頭有流言,我們就默認不就是了。」

  這個說辭,總算是讓殷胥滿意了些,他想了半天也沒找出反駁的詞來。

  崔季明湊近他說話,他伸出手去捏她下巴,這回倒是記著馬車不隔音,垂下眼去目光巡視過她的唇,安靜了一會兒,低聲咕噥道:「有好幾日了。」

  崔季明:「什麼?」

  殷胥沒回答,他低下頭去,細細密密的吻她,好似一隻小鼠,用牙齒唇舌將她內外每一處啃噬的乾乾淨淨。

  崔季明竟覺得沒什麼喘息的空間,殷胥抓著她胳膊,反手扶在她背後,將她朝後壓去。

  馬車內的榻上擺了一張小矮桌,崔季明不得不伸手朝後撐了一下小桌,然而單手撐在桌角,桌子也失了平衡翻倒,崔季明整個人朝後倒去。她後腦勺磕在榻上,雖然不太疼也是悶哼一聲。

  殷胥被她帶倒,撐起身子來看她捂著後腦皺眉頭的樣子,竟忍不住輕笑兩聲。

  崔季明揉了揉後腦,乾脆將兩手枕在腦後,瞪了他一眼:「笑屁笑啊。」

  殷胥抿唇,伸手手指將她前頭碎髮撥到後頭去,一轉眼瞥見小桌上滾落的裝酸梅的小罈子,神色微動。裡頭掉出一兩顆來在榻上,他伸手拈住一顆,遞到崔季明嘴邊。

  崔季明偏頭:「不想吃,我想吃你。」

  殷胥不許她躲開,遞到她牙關邊,崔季明無奈,只好張口,讓他遞入口中來。她還沒嘬一下,殷胥道:「我想吃。」

  崔季明:「哈?你想吃你拿啊,一缸老子絕不跟你搶——」

  她話還沒說完,殷胥就紅著耳朵低下頭來,崔季明直到某人來搶她口中那顆酸梅,才反應過來。她伸手一把攬住殷胥,咬了咬他下唇,待他幾乎將那酸味奪走大半,才偏開頭忍不住笑道:「你什麼時候會這種套路了,誰教你的,從實招來。」

  殷胥面紅耳赤:「沒誰。就不能用你的話說是無師自通了麼?」

  崔季明搖頭晃腦,伸手戳他胸口:「你這才只是初學階段,差的還遠呢。我不喜歡酸梅,下次換個冰糖。不過某人口中的酸味,可真是吃夠了啊。」

  殷胥似乎早就想與她溫存,相遇之時卻要事太多,不得不先做眼前正事。

  崔季明微微撐起身子,低聲道:「別老想那麼多,我可沒和別人『同房』過,都肯伺候你了,你還想怎樣。」她將那二字咬的重,殷胥卻因為『伺候』而紅了臉。

  他咕噥道:「那也算伺候?」

  崔季明瞪眼:「原來你不舒服呀,那時候一臉發情模樣的到底是誰,早知道我還是省了那力氣半夜去練劍得了。真是提了褲子不認人,玉珮也給了,床也爬了,還不滿起來了。」

  她說罷,就抬起膝蓋去蹭他腿內。

  殷胥連忙抓住她膝蓋要她別亂動,道:「別整天污言穢語的亂說話!真受不了你這張嘴!」

  崔季明讓他這句道貌岸然的批評給噎的氣死,剛剛誰還要親個沒完,轉了臉就訓別人污言穢語!她爬起來,就忘了當初自個兒在作死,伸手就去亂摸:「哎喲,我污言穢語,事兒都你幹的,訓起來旁人倒是一堆成語往外甩。我就該讓管家將那床被子掛在院內,以後你來都給你鋪上!你倒是真受不得我這張嘴——」

  最後這句,到了她口中,顯然就意有所指,殷胥惱羞成怒,真想摀住她的嘴悶死她算了。

  偏生她兩隻手遊走不停,殷胥覺得她的手就跟到處點火一樣,蹭過哪裡都覺得好似燙得發疼,他忍不住道:「我當時喝太多了,腦子都不是太清醒了,下次不許你再逼我喝。」

  崔季明心道:哎喲臥槽這還預約上下次了……

  殷胥貼近她,話語靠在她唇邊:「你也不許再動手,推推搡搡的。」

  崔季明扯了扯嘴角:「怕打不過我,哪天讓我摁在衣櫃上給扒了啊?放心,我這個人君子的很,不像某人,喝醉了就非要獻身。」

  殷胥望著她的目光沉耽著專注,面色卻更紅,啟唇輕聲道:「此事少提。」

  敢做不敢說,他慣是受不得她說的話。崔季明微微抬了抬頭,笑著吻上他。

  倆人在馬車深處,崔季明滿心都是殷胥那傻模樣,自然忘了耳聽八方。忽然車簾被扯開,外頭的光線映進城內,崔季明驚得一哆嗦,連忙推了殷胥一把,轉頭看去——就看著面色呆滯的刁琢站在馬車外,身後站著幾個抬細炭的下人,幾雙目光正朝內望來。

  掀開車簾的車伕也一驚,訥訥道:「殿、殿下,外頭通報了一聲,我以為聽見了——」

  崔季明率先恢復了神色,從榻上起身,正色道:「安王妃送來了細炭,當真是感謝。車內實在是有些冷……」所以我們是在做熱身運動。

  殷胥在後邊跟一棍子打懵似的沒聲了,刁琢也是直到崔季明接過一盒細炭,眼神還在發直。

  崔季明倒是神態自如,溫和的笑了:「安王妃還有何事?」

  刁琢內心卻是在風起雲湧。

  端王說什麼怕是不能成婚,說什麼無法跟那人相依——

  你不給出對方是崔家三郎這種先決條件,這道題誰做的出來啊啊!

  刁琢這才猛地回神,她一向極為有禮,此刻竟有點慌不擇路的樣子,叫下人放過去,連行禮也忘了,轉頭就往回走。

  崔季明:「哎,安王妃慢走。」

  刁琢這才好像被這一聲叫住似的,猛地回過頭來,面上漲紅半晌憋出一句話:「祝你們、你們早日成婚,百年好合。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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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39:3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二章

  崔季明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她確確實實……是想跟殷胥說實話來著。

  但她一直在思索這該如何說出口,灌醉了讓他摸出來?

  出於對自己身材與殷胥智商的不信任,崔季明不覺得殷胥能摸出來……

  哪天泡澡,突然裹著中衣奔到他面前,猛地扯開衣服?

  崔季明也幹不出這麼丟臉的事。

  言語暗示肯定沒啥用,直接脫衣滾床她怕死的太慘。

  就在崔季明不斷猶豫如何找個舒服的死法的時候,事態已經進行的如脫韁野馬,她好像只能選擇困難死法與地獄死法了。

  她果斷的慫了。明知道越拖越沒活路,但就是想晚一點是一點。崔季明因為這種拖延症,在腦內狂抽了自己十幾巴掌。

  更讓她驚恐的不是安王與安王妃詭異又強作鎮定的目光,而是殷胥已經莫名其妙的邁入內心蜜月期,變得格外的……主動。

  只要是崔季明偶爾被馬背顛的腚疼,想去車上趴會睡會兒,他就沒有得閒的時候。

  崔季明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麼黏人的時候,她就是眯著躺一會兒,殷胥捏捏摸摸她耳朵都能玩半個下午,她時常一睜眼,便是某人近在咫尺的睫毛。

  崔季明心道:他就偷偷摸摸的有本事,要是大庭廣眾之下,比誰都人模狗樣。

  他簡直有衣冠禽獸的潛質。

  崔季明現在都不敢往馬車內坐了,好似身體被掏空的中年老男人躲避如狼似虎的媳婦,她寧願坐在馬背上睡覺。

  從宣州到和州的路,總共兩百里,算不上很遠。只是很多老人孩子步行或推車前往,隊伍越拖越長,路上還有些積雪或冰層,也不是很好走。

  兩百里路上,不斷的有宣州周邊村落的百姓在劉家軍的護送下而來。當那些滿身血污,面色疲憊的劉家軍納入隊伍後,迎來的是各家的歡呼。

  帶出城本就不太夠的糧米硬生生被各家擠出了將士們的份額,誰家媳婦路上編的草鞋已經穿在了他們的腳上,崔季明卻找了半天,也沒有從一波波匯入人流的將士中,找到劉原陽的身影。

  她追問那些將士,有的人說好像見過,有的人說沒見過,誰也說不上來劉原陽是死是活,崔季明一顆心往底沉下去。

  澤與刁琢身子不適,殷胥又有要事急著回長安,一行人便先一步來到了和州。

  殷胥早早遞書信去給和州,和州刺史是個從長安左遷的寒門官員,已經一把年紀,白鬚飛揚,卻不妨礙老人家愛美食更愛美人。宣州因手工業而富足,那和州就是因靠河運而繁華。

  和州刺史提前將大批百姓遷至和州的消息遞給南地各大商戶,那些前兩年靠著凍災救濟而賺了一筆的富商,各個帶著糧米與大船而來,搶的是三門生意。

  糧米出售,必定是最先的。宣州城內百姓不像是村中農戶,兩稅法實行以來,這批人都是以錢納稅,家中好歹都有存銀,買糧米肯定不成問題。

  二則是船運生意,和州下游是揚州江都潤州丹徒幾座大城,不少人可能會選擇直接從和州向下遊走。在大鄴以前還從未有過面向百姓的這種大型客運生意,誰都想先搶上第一波,然後可以直接帶上富戶去下游各地買地買房產了。

  三則是給那些沒錢卻有的是力氣的貧農。長江下游的耕田很多都是最近十來年才開發出來的,永遠都是地足人不夠,應該會有各地的地主直接來和州招人,願意簽訂幾年租佃契約的,便直接拖家帶口用船接走。

  大鄴如今雖然危機四伏,卻也跌跌撞撞的往前跑,無數新生的事物在這片土地上誕生,哪裡都需要人來做事。崔季明覺得自己帶如此多百姓來和州,起初是為了良心,但他們這批人也必定能讓和州與長江沿岸在一段時間內更繁榮。

  她怕的是,既然行歸於周有意為之,絕不可能輕易罷手,流民大潮北至蘇州,南至東陽,如同一塊摳不下來的膏藥貼在這裡,朝廷不知道是打算怎麼打壓,但若是兆在此時起兵,南北同時事變,怕是大鄴也要支離破碎。

  崔季明急切,殷胥心中也不會比她好到哪裡去。

  二人打算到和州稍微一落腳整頓後,便打算快馬前往長安。崔季明卻沒想到在和州城內遇到了崔舒窈。

  她知道舒窈如今神出鬼沒,她在南地很多州縣都有宅子,為了方便做事,只帶三五個奴僕,便在大鄴四處亂跑。畢竟前頭有個行事嚇死人的大姐,她這樣四處亂跑的行為,崔式居然也沒太訓斥她。

  博陵與江南的幾處本家,總有些長舌老夫子喜歡管人家姑娘啥時候嫁人,品行如何。崔舒窈的樣貌才情當年在長安也是出了名的,有些總想讓崔舒窈好好盤算一下婚事的七大爺八大叔,竟托信給崔式,要他管管閨女。

  崔式直接把信扔給舒窈,崔舒窈一句「關他們屁事」,氣的將書信全都扔進火盆裡。不過為了安全考慮,她也漸漸對外宣稱在建康老宅內養病,隱匿姓名帶上侍衛在外行事,幾乎不露面,只托喜玉在外行事。

  崔季明甚至沒來得及進她在和州的宅子,二人在長江沿岸港口附近的酒樓見面。這是崔季明頭一次在州級的城鎮,見過能坐幾十人的酒樓。她登上樓,還沒來得及探頭,一個嬌軟的身子從屋內撲出來,撞得她一個趔趄。

  崔季明大笑,抱起她來走進屋內。拉上薄薄一扇門,拍了拍某人的後背,笑道:「哎喲哎喲,怎麼感覺你比兩個月前要沉了,吃胖了?」

  崔舒窈臉埋在她胸口,兩隻手卻狠狠的拈住她姐的腰側,狠狠一擰。

  崔季明吃痛:「你這兩隻手,跟個大閘蟹似的,快別吐泡泡,起來吧。」

  崔舒窈這才抬起臉來,她眼眶還紅著,氣瘋了似的跺腳:「你之前與我說要去宣州,結果沒幾天我這兒就接到消息說宣州出事了!你比妙儀還不省心!」

  崔季明連忙在她窄窄的脊背上順毛,道:「什麼事還能困住我麼,你都沒必要擔心的。」

  舒窈這才扁著嘴坐下,她在外人面前,可是永遠笑的滴水不露,何曾露出過這般幼稚的神情。崔季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臉頰,舒窈沒好氣的拍在她手背上:「你手勁那麼大,別把我臉上捏腫了!」

  崔季明笑:「那不能怪我,怪你皮肉太細嫩。今日不能久留,長安事情要變,我要立刻回去,之前要你查的事情,你可有些眉目了。」

  舒窈先飲罷了茶,才從身邊拿出一本被青花布包緊的書冊,道:「能找到的實在不多,但他們當年支持賀邏鶻,運送物資,總要留下痕跡。也不是太早的事情,還算能查到些證據。」

  崔季明解開青花布,微微翻了兩頁,道:「東西是有用,但最讓人猜不透的是聖意。怕的是我們入長安,甚至來不及見到一眼聖人了。」

  舒窈道:「李黨在南地勢力極廣,這都是根本沒法查的事情,我本來想知曉李黨名義下的土地到底有多少,但真的是查不出來,李黨庇護下的大小世家太多,一旦發現有人在查不利於他們的東西,他們就會立刻轉移給別的世家。」

  崔季明則搖了搖頭:「咱們怕是很快都不需要再查了,這些可能都要變得沒意義了。你不要再以身涉險了。」

  崔舒窈往前坐了坐,急切道:「當初不都是說好了麼!這是崔家的事情,不是阿兄一個人的事情,我也會分擔。就算他們想對崔家出手,讓阿耶直接出去玩便是,我手裡如今能捏的資產,足夠咱們吃三輩子了。咱們本就是三姐妹,沒人出仕也罷,什麼後繼無人也罷,咱們一家人好好的才重要!」

  崔季明看她急了,忍不住伸手在某人精緻梳過的髮髻上摸了一把,道:「這我當然知曉……在宣州一事上,算是在行歸於周內暴露。我馬上要去長安,自己又身負武藝,倒是不怕。只是你在南地,我怕他們可能會找到你。」

  舒窈冷笑:「他們自然會想找我,南地如今所有的行當,我都插一手進去,有點流動我便知曉。他們在南地封鎖糧米商路,已然就能顯示出端倪了,如今大鄴商行還是不夠主流,官府說攔便能輕易攔死。如今江南局勢要變,生意也做不成,蜀地如今最富庶安全,我想去蜀地一段時間。」

  崔季明聽她這麼說,倒是鬆了一口氣:「蜀地多少年沒有過天災人禍,又臨近吐蕃,吐蕃連年與大鄴通商,對你來說應該是個可發展的地方。」

  她說罷了,崔舒窈才笑起來:「天底下也就你了,我明明身為女子,你卻覺得跑來跑去也不要緊。天底下像我這樣從長安到江南再去蜀地的女子,也沒見著有幾個了。」

  崔季明笑道:「你讀過萬卷書,該行萬里路了。」

  舒窈叫了幾道菜,這也是頭一回崔季明在宅子以外的地方,吃到像模像樣的菜品。和州如此繁華,只有江邊開了一處酒樓,畢竟新政推行不過兩三年,流通的人口還沒有多到可以支撐起酒樓客棧之類的地方。

  崔季明簡單吃了兩口,來不及多和崔舒窈多說幾句,便要往長安出發。

  她臨走時囑咐道:「若是和州來了一位名叫『劉原陽』的將領,麻煩你先安頓一下他,將他的消息報給我。」

  崔舒窈點頭,她帶上帷帽,追著崔季明走下酒樓,在她上馬之後,還捏著她的手不捨得鬆開。旁人還以為是哪家小娘子告別情郎,崔季明笑著彎下腰,敲了敲她帽簷:「不去蜀地,來長安也行。有一點不順,隨時來找我。」

  舒窈點了點頭,她猶疑了片刻,才試探問道:「阿兄,太子……近況如何?」

  崔季明不知她為何會問起修來,搖了搖頭道:「不那麼好。」

  舒窈張了張嘴,半晌道:「阿兄可否幫幫他,與他說說話也好——宮內如今形勢複雜,怕是他日子也不好過。」

  崔季明心下大抵明白了點什麼,舒窈從未對旁人表現出什麼少女心思,她怕是自己調笑幾句,舒窈羞惱的要急眼,只得公事公辦似的秉著兄長模樣,道:「好的我知曉了。」

  舒窈點了點頭,這才松開握著崔季明的手,她就一踢馬腹朝外而去,背影衝著舒窈擺了擺手。

  而在崔季明與殷胥啟程急切的往長安趕去時,長安卻已經開始悄然變了天。

  長安寒冷,大興宮常年滯留著風雪,暖閣燒得過度溫熱與乾燥,使躺在其中的殷邛分外難受。他側著身子仿若要把肺嘔出來似的咳了咳,頭痛也使得他緊緊皺著眉頭,林皇后跪在床邊,替他擦淨了嘴邊。

  明明還不到四十歲,他卻兩頰在短暫的一年多以來迅速凹陷,朝堂上也有人說是澤受傷後,聖人悲痛過度所致——

  屋內空氣悶的讓人難以呼吸,帷幔層層疊疊厚重的垂著,將房間隔成幾片空間。

  薛菱坐在帷幔外,她穿著深紫色的薄裙衫,外裙上精緻的刺繡隨著燈燭的跳躍而微微閃光。她就散坐在外頭的矮榻上,頭頂金色的步搖珠玉一個未摘,閉眼淺寐。

  裡頭的殷邛咳了幾聲,又似乎在低聲罵罵咧咧起來,說要人開窗通風。薛菱皺了皺眉頭,好似被吵醒抬起眼來。身後帷幔那邊的林皇后也將布巾遞給別人,朝薛菱身邊走了過來。

  薛菱微微抬眼,道:「他罵累了?」

  林皇后垂眼:「你也是知曉他脾氣本就差。」

  薛菱眉角跳了跳:「這樣怎麼能讓他上朝去。賈小手有這麼不好抓麼?」

  林皇后道:「咱們沒動手之前,聖人就相當偏信賈小手,他在御前兩年風生水起,甚至連中軍都敢插手。前頭有聖人縱容,咱們那時羽翼未豐,難免此時——」

  薛菱道:「不要緊,沒有皇帝的黃門,就是秋後的螞蚱。萬貴妃才是要按住的重點,請她來了麼?」

  虹姑在靠門的地方躬身答道:「快到了。」

  自那日殷邛突然病重,薛菱才覺得不對,一查果然是有人添了藥劑。待到殷邛好容易撿回一條命來,卻不知何人告知了他事實,他怒極攻心,從那一日就開始罵。薛菱才意識到黑暗中隱藏著除他們以外的毒蛇。這本絕不該出現在她控制之下,薛菱派人去查,好不容易才知曉賈小手在內宮插手有多麼深,就從殷胥那裡得了信件。

  兆在兗州集結勢力,萬貴妃與賈小手已經掌握了他們的證據,為殷邛增添藥劑就是為了在殷胥趕回來之前讓局勢突變。

  這消息太重要,如此關鍵時刻每一步都如同踩鋼絲,若這一腳沒有殷胥的提醒,踏錯了便是萬丈深淵。

  薛菱一直專注朝堂,壓制著兆,竟大意了萬貴妃。

  她控制住殷邛,卻並不那麼著急了。被這二人猝不及防咬一口,是她的大意,但兩個離開宮就是廢人的角色,早已在甕中,她來得及抓。

  萬貴妃怕是藏得很深,但她一旦暴露,薛菱會毫不猶豫的下死手。

  風雪之中,暖閣外有兩層門在,下人推開門沒來得及拉住,兩扇門被風雪刮的砰然撞在了一處,在嗚嗚作響的風聲之中,暖閣所在的高台上可見黑灰色的天空上灰雲亂飛,黃門一聲沙啞的通報驚得殷邛在床上一抖。

  「萬貴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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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三章

  萬貴妃該知道自己無處可逃的。

  畢竟自她入當年殷邛所在的王府,到後來入宮,她就沒能離開過院落一步。

  在圈禁陽光的一處小小宮室內,就足夠她隨著年年冬雪慢慢變老了。

  她一是慶幸自己當年被父親送到了長安,不同於四季如春的家鄉,一個有雪的地方給她多了一種計算年齡的方法。

  二則是慶幸,她早在薛菱懷孕之前,有了個孩子。這個孩子躲過了宮內連續幾年的掃蕩,如一顆小樹般在窄窄的院內茁壯生長。

  兆,是喜是凶,誰人未知。他遲早要長大,邁開步子走向作為男人能去的,她永遠也去不了的地方。萬貴妃承認,他身上承載著太多她的期望,她生怕這顆小樹有任何的歪斜,拚命的修剪枝椏。在她身高能及的範圍內,她瘋狂修剪到光禿禿,留下一塊塊醜陋的樹疤;在超過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枝椏便開始在兆的身上瘋長。

  她也曾恐懼過行歸於周的存在,她也想過兆與他們為謀,是不可能有未來。但兆比她更迫切千百倍的,想抓住這個唯一可能使他接近皇位的機會!

  他甚至直言——此時受人掌控也無所謂,他要登上那個位置,只要有坐上了,一切就將由他改寫!

  那蓬勃的野心來自於她填下的土壤,不顧一切的狂妄膽大源於她的過分修剪。

  她承認自己從小教育過兆——世界不是留給失敗者的。

  她用殷邛登基的故事反覆說——這個姓氏的輸者只有死路一條。

  這不能怪她想法偏激,沒有她爭過其餘幾位姊妹,她就不能從那般貧寒的家中進入王府。沒有殷邛當年對於兄弟子嗣的屠殺,也沒有她今日入宮後穿金戴銀的日子。沒有她當年與林皇后聯手,順應太后的狠辣行事,殷邛眾多的姬妾中輪不到她做貴妃,氾濫的子嗣中也輪不到兆踏上朝堂。

  只是她更恨。

  她與林憐二人從在王府時便是相依,十幾年前薛菱離宮時,是她與林憐做太后的棋子的,為何林憐為后,她卻還是妃位——

  為何那兩個樣樣不如兆的愚鈍孩子,卻能成為嫡子!成為儲君!

  澤的軟弱和偽善,兆沒有!

  修的簡單與頑劣,兆也沒有!

  她有個優秀的兒子!她的兒子不能死!更不能被隨意埋沒!

  萬貴妃身體裡有股力量在嘶吼著,但她已經習慣表現出沉默,一如此刻從冰天雪地中,踏入這間悶熱的暖閣。她更相信的是,薛菱不可能知道她與行歸於周聯繫,如果知道了,她不會是這種反應。

  薛菱倒是沒有讓她站著,虹姑拿來個有靠背的盤腿椅,推到萬貴妃身後。

  薛菱微微偏過頭去:「不知道聖人叫萬貴妃來,可有什麼要事?畢竟前幾日聖人得到的消息,不就是來自於萬貴妃麼?」

  裡頭傳來殷邛嘶啞的怒吼:「我沒有叫她來!我更不知道那消息來自誰!薛菱你是瘋了——你是瘋了!」

  薛菱一副聽膩的樣子,回過頭來,看向萬貴妃:「是,自然是。你在宮內埋得如此深,不可能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遞消息給聖人。我也知道,你想讓聖人與我做對,讓聖人將此事鬧開,對兆更有好處。你便是太謹慎了,還想要利用聖人,若真是豁出去將消息散播,我說不定會輸。」

  萬貴妃嘴唇微微顫抖,但她還端得住:「你如何知曉?」

  薛菱雖不知殷胥何處來的消息,仍道:「你覺得你們組織嚴密,天衣無縫了?消息總是會走漏的。」

  萬貴妃似乎因消息是從內部透露一事,面露驚愕,她還沒來得及問,屋內卻有人在搶她的話。

  殷邛:「薛菱!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我們夫妻相識也有了二十年!二十年——」

  薛菱笑道:「這便是聖人不夠英明了。您怎麼能信隨隨便便的野道消息呢,畢竟給你下毒的人和給你遞消息的人是同一個。萬宜姝,你以為你下毒的手段很高超麼?這一年都謹慎萬分,終於在聖人封兆去兗州之後,忍不住了麼?畢竟當年拿著同一種毒,下給宮內無數有孕女子的人,也是你啊。沒人比你更瞭解那味毒的用法了。」

  殷邛的耳朵已經聽不清楚了,他漏掉了好幾個詞,拚命的在那頭問:「什麼?!什麼!」

  眼前的萬貴妃瞪大了眼睛:「薛菱你——!」

  她居然想把一切推倒她頭上?!

  萬貴妃對聖人動手,自以為行動隱秘,聖人又已知曉真相必定不會懷疑她。

  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茬。

  薛菱好似近二十年前進府時候的那個少女一樣,對著她眨了眨眼睛,在殷邛瘋狂的呼喊聲中,笑著低聲道:「我當然知道你手很乾淨,幾乎沒有留下痕跡。但就算你沒留痕跡,我也有的是辦法讓你……」

  萬貴妃臉色慘白往後一軟,虹姑好似早料到她會這般,備好的椅背兜住了她癱軟的身子。

  薛菱道:「這不在於誰做的,而在於誰先說。你不用想再動手了,關於你當年謀害其他皇嗣,如今妄圖毒殺聖人,其子永王勾連地方豪強妄圖叛變一事,已經要傳遍天下了。」

  她說著說著,卻住了嘴,皺了皺眉頭,好似煩不勝煩般抬高聲音道:「丘歸!讓他閉嘴!」

  內屋裡的狂亂叫聲立刻終止,傳來某人被布巾摀住嘴的聲音,萬貴妃想起身,驚道:「薛菱你怎麼敢這麼對他!」

  薛菱笑了起來,她帶著扳指的手指放在下巴邊,好似聽到了什麼笑話:「我怎麼不敢。不過是個狂妄多疑,明明無能卻認為自己能拯救蒼生的老男人,你還真把他當什麼……聖人了?我相信你見他趴在你身上哼哧亂叫的時候,你閉上眼睛也不是因為什麼羞澀,而是覺得不堪入目吧。」

  萬貴妃身子顫抖的轉過臉去。

  薛菱抬著眉毛笑起來:「別這樣麼,咱們見過同一個男人的醜態,共用過同一根玩意,該算是還有點共同話題呢。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你此時此刻一定在想,我要怎麼殺了你吧,不不,你活著比死了好使。」

  林皇后坐在身邊,聽著薛菱的聲音,垂下頭去。

  薛菱道:「兆算來今年不過十七,住到東宮也沒有幾年,還是跟母親感情篤深的,我若用你的性命來換他的投降該如何?畢竟我兒上位,我也不想見血。」

  萬貴妃從牙縫中逼出幾個字來:「他不會的。」

  薛菱笑了笑,她塗了丹蔻的手指撫過自己刺繡的裙襬,道:「是了,你的兒子與虎為謀,他想退縮,但虎群不會同意。他或許也會被拖著往前走,但那時候——他身邊的虎群為了逼迫他,將存活的生母殺死會如何?若他母親的頭顱遞到他面前,又會如何?!」

  萬貴妃猛地站起來:「不會的!不會的——薛菱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明明知道的!那命令是袁太后下的,當年給你、給那些女人下毒的人,不單有我,更有林憐!林憐是跟我一起的!」

  林皇后抬起頭來看她:「你不用急,你可能還被囚禁的時候,我就要先你一步赴死。這麼些年來,我時時刻刻都明白會有這一天。」

  薛菱笑道:「真要現在殺你,就沒有意思了。這個過程,最有趣的莫過於先給他希望,讓他覺得能和生母團聚,然後在他滿心期待之時,將這個希望生生捏碎!」

  萬貴妃幾乎是無法抑制的瘋狂顫抖起來。

  她一向過分恐懼薛菱,這個女人有她所不能理解的內心,有她甚至也做不到的決斷,有兆、殷邛那些男人擁有的一切能力。對她而言,薛菱從未多看過她幾眼,卻是常年籠罩在她頭上的陰雲。

  當年謀殺殷胥,如今的過分謹慎。她總是輸在對她的恐懼上。

  萬貴妃幾乎是尖聲叫道:「這不可能的!兆從小就恨我!他恨我的,我不可能的——薛菱!你以為你就能得意麼?我不知道這消息是誰告訴你的,行歸於周不可能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加入的!消息暴露,你的眼線就等著被抓住活活折磨至死吧!天要變了!要變了!」

  薛菱聽到了一個詞語,這足以讓她忽略萬宜姝口中其他的話,她皺眉想要起身:「你說行歸於周?!」

  行歸於周,萬民所望。

  對於薛菱這種人,聽見這四個字,便能瞬間明白對方的意圖。

  萬貴妃卻提裙,她年輕時的歌喉已經變得沙啞,此刻的哭喊卻仿若能劃破大興宮頭頂的夜雲:「兆!阿娘絕不會拖累你的腳步——兆!」

  她說罷,毫不猶豫一頭朝暖閣內的石柱撞去!

  砰的一聲響,薛菱也懵了一下。並沒有預想中那樣的震耳,那聲音就好似一把椅子倒下,或者是一個妝奩盒掉在地上,緊接著傳來窸窸窣窣的裙襬摺疊聲,是她軟倒著跪在石柱前,頭以活人不能達到的角度垂下去,高髻上插滿的金玉首飾叮叮噹噹掉落在地。

  晦暗的房間內,一團血污疑似黑色,黏稠的順著光滑石柱向下流淌。

  薛菱半晌才張了張嘴道:「……她選了最勇敢的死法。」

  不論懸樑、抑或服毒、只需要一瞬間的勇氣,後頭再怎麼後悔掙扎也無力回天了。而……這每一步都是死前的煎熬,她跑到最後一步,都用盡了力氣,沒有猶豫。

  屋後被摀住口鼻的殷邛顯然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劇烈的顫抖著,緊緊抓住了被縟。

  薛菱相信他不是為了這個女人的命運而痛苦,他只是因為自己莫測的未來而恐慌罷了。

  林皇后掩面,她沒有發出哭聲,半晌放下手道:「你當真要將她的頭顱,送去給兆麼?」

  薛菱:「本就沒這個打算。我一是想逼她說出更多,二則是,她自殺,我們更好行事。她入不了皇陵,也算是解脫。」她斜著瞥了林皇后一眼,她面上沒有半點淚痕,雙眼是望見前路的平靜,薛菱似誇讚般道:「好傢伙,你如今也長出了鐵石心腸。」

  虹姑與蘭姑姑叫幾個下人來拖動萬貴妃的屍體,丘歸那邊似乎給殷邛服下了什麼,要他昏迷過去。薛菱起身,展開衣袖,道:「命人起旨——」

  丘歸跑來,道:「薛妃娘娘,不叫崔舍人來麼?」

  薛菱瞥了她一眼:「這是皇帝內事,叫也該叫宗正寺卿。更何況如今舍人當中有幾個可信的……」

  薛菱說到一半,猶豫了片刻,道:「遞封信給崔府,而後叫崔舍人進宮。不過不急,咱們起草,等崔舍人來後,親自謄撰。」

  一旁虹姑磨墨,跪在矮桌便等待,薛菱走過去,她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殷邛昏迷後歪過來的半張臉,道:「十七年前,萬貴妃謀害大鄴嫡子儲君,而今聯合太醫署令劉、鄧二人,謀害聖人性命,致使聖人龍體受損……」

  林皇后跪在榻上,聽著那站立的華服女子一字一句說著。

  她已經頭昏腦脹,只聽到了最後幾句:「將萬氏押入天牢,待大理寺候審同黨。貶永王兆為庶民,永不可歸回長安!」

  薛菱道:「此詔令乃聖人所言。今夜聖人召萬氏前來對峙,萬氏得知事情敗露後,自殺於宮中,聖人受驚昏厥。叫崔舍人、宗正寺卿與刁宿白速速進宮,擬定詔令。」

  林皇后伏在榻邊,聽著外頭風雪的呼嘯。

  修還在東宮,他怕是還在沉睡,對於今日的事情絲毫不知。

  林皇后曾與他說過,要修放棄儲君之位,盡快想辦法離宮。但修這一年多以來性情大變,居然絕不同意。他說只有得到權力,才能避免阿娘受傷害,避免澤那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連著目睹澤兩次走過鬼門關,修已經覺得大鄴四處都是他的敵人了。

  林皇后很難面對修的目光,她更難說出她當年做下過什麼事情,如今又計劃著什麼。

  而在大興宮外不過隔三條街的崔府,崔式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醒。他披著外衣到主屋內,僅點亮的一盞燈燭邊,他看著管事遞來一封沒有名姓的信。

  展開信封,崔式掃了兩眼,道:「南邦進宮去了?」

  管事點頭:「進宮有一會兒了,明日沒有朝會,他怕是過一會就會回來。」

  崔式道;「拿外衣來,叫人溫酒,我去正堂等他回來。」

  管事垂眼道:「是宮裡出事了?」

  崔式平靜道:「還能是別的麼?賀拔慶元應該已經到了長安了罷。」

  管事:「該是到了,不過就算到了,他也不會回勳國公府暴露行蹤。」

  崔式:「三郎呢?」

  管事道:「三郎也該到了吧。」

  崔式點了點頭,下人點起二房院內的燈籠,端著外衣魚貫而入,替崔式穿戴好,他沒有穿朝服,卻打扮正式,梳頭的下人替他帶上了黑色紗帽,兩鬢的髮一絲不苟的納入冠內。

  他皂底黑靴踏過落滿雪的院落,朝待客的正堂走去。

  兩三章矮桌,旁邊的小瓷爐溫著兩瓶清酒,他等到了夜都快過去,雪又稀稀落落下起來時,才見著崔南邦的身影從外頭一圈套一圈的門洞內走進來。他就算穿上朝服,也向來表現的比旁人放蕩不羈一些,走起路來相當不平穩。

  南邦走進不遠處的一道門內,見著遠處正堂內的燈火,隔著落滿雪的院子笑起來:「好好,我這從宮內出了一身冷汗,竟然回家有熱酒備著。有媳婦也不過是這種待遇罷了。」

  崔式笑著跪坐在遠處。這兩個堂兄弟年紀相仿,境遇相似,年輕時崔式是混世魔王,崔南邦拚命想冒頭學成了書呆子。人到中年,卻恰恰相反,混世魔王如今滴水不漏整潔有度,好學君子卻流連花叢散漫隨意。

  崔式想了想這造化,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斟下兩杯酒。

  崔南邦竟然在冬天穿屐,他隨意將兩隻鞋一甩,把官帽扔在地上,拖著腳步朝崔式走去,嗅了嗅空氣:「好傢伙,這等好酒都拿出來了。我還想著這趟進宮,要不然就在宮裡活個三四天,要不然今夜就躺著被送出宮來。我竟是站著出來的,原來有你在家中等著。」

  崔式沒有說話,將酒盞往前推了推。

  南邦彎腰拿起來,一飲而盡:「好酒,醉死也罷。你與薛菱倒是沒有斷了聯繫,畢竟當年聖人上位,不算沒顯露的各家,少不了你們二人協助。翕公送一位皇帝上位過,你也送過當今聖人上位——怎麼,這次你又要搭一把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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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0:0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四章

  崔式道:「我來見你,是為了要你選一條路的。」

  南邦抬眼看他:「你果然是反骨,十幾年未能讓你放棄過自己的想法。」

  崔式將酒放在唇邊,啜飲了一下,道:「中書舍人起草的文書,一般需呈報門下,若門下反駁則無法作為。長房嫡子是中書舍人,家主是門下侍中,除非皇上決議反對,中書省內意見分裂,否則幾乎沒有崔家長房做不到的事。」

  與前朝漢魏的三公九卿講求權力分工不同,大鄴的三省六部制講求的是權力的制衡。

  不單是三省之間的相互制衡,更是對皇權的制衡。

  給事中膽敢在聖旨上寫寫畫畫,門下副署可以讓赦令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

  這既是文明的進步,是為了為了國家體制正確運行的保障。

  從歷史上來講,這是頭一次皇廷和政府隔離開來。

  但當三省高官無寒門,結黨妄圖顛覆政治時,這種制度也就成了綁在皇權上的枷鎖。

  當然皇帝並不是被綁死了,他的權力仍然很大,他仍然能憑藉一人之力做很多事情。可如果三省高官死命拖住他後腿,皇帝又為了避免政局崩潰而不斷退讓,這些時間就足夠地方勢力肆意妄為了。

  崔家有崔夜用作為門下省最高官員,又有崔南邦成為中書舍人在中書省掌制誥。這種對朝堂的掌控力也是崔黨為首領的重要原因之一。

  南邦扶著桌沿盤腿坐下,他將酒一飲而盡:「我甚至不在乎你有沒有在酒中下毒。明珠不在,你還有三個孩子。蕭煙音死後,我都希望自己上朝的路上哪天飛出一枚箭來,將我射殺罷了。阿式,你我何曾相似……」

  崔式垂下眼去。他曾經作為殷邛伴讀,有望在殷邛登基後擔任中書舍人職位。在崔翕退尚書右僕射之位後,崔式該成為崔家另一位進入政事堂左右政治的人。但他不願作崔家監視殷邛的眼線,當年又激烈反對行歸於周,因此被崔翕帶離長安。

  三省之中,崔家必佔兩省重要官職的習慣被打破。

  崔夜用幾年時間拚命爭取到了門下侍中這一批駁之位,長房眼看就能取代二房幾十年的權力地位,他急需要一個崔姓,能登入尚書或中書。

  崔渾之死板不知變通,崔歲山常年作為武將,唯有崔南邦可擔此任。

  畢竟長房子嗣眾多,崔夜用也不是行歸於周的崔黨中堅力量,直到南邦在蕭氏的幫助下登上中書舍人之位後,才得知了行歸於周的存在。

  中書舍人,但凡遇到國家大事,便要暢所欲言,各寫提案,雜署其名,成為整個朝堂上最可能施展抱負的幾個人之一。

  這是崔南邦的夢想,但實際上他的存在不是為了輔佐大鄴,而是為了——監視帝王,為了世家的野心,為了成為權力最中心的內應。

  崔式那時遠在長安,不知長房內部的複雜局勢,但崔南邦必定表現出來了抵抗。

  若說賀拔明珠之死是崔李之爭的意外,那蕭煙音之死,卻是被一手策劃的。

  蕭煙音所在的蘭陵蕭家分支與行歸於周不合,她喪失生育能力且年紀比崔南邦稍長,南邦為了她,寧願此生再無子嗣——

  這些都不是長房的宗親長輩能容忍的。

  更何況蕭煙音本就體弱有病,她雖然與她阿姊可謂是大鄴鼎鼎有名的兩位才女,但她已經給崔南邦帶給了足夠的名聲和地位了。

  若崔南邦可再與尚書省內身居高位的世家聯姻,其仕途幾乎是一片光明。

  崔式不知曉南邦在蕭煙音病死後是如何想的。

  但崔式自己有三個孩子,好歹是有個慰藉,畢竟崔季明有和明珠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舒窈有她母親的嘴唇,而妙儀有她母親稀里糊塗的性格。

  而崔南邦孑然一身。

  他和南邦通信過幾次,也漸漸知道了南邦在長安的放浪不羈之名。

  但出於雙方的謹慎,誰都未在見面後,與對方交流過一次與行歸於周相關的事情。

  今日,崔式是不得不問。

  薛菱惜才,她雖知曉世家有聯合,但她更明白如今大鄴有才之士仍以世家子弟為主流,政壇是不可能摒除掉一切與世家相關的部分。她就必須拉攏位高權重有可信任的世家之人。

  能用則用,若不能用,南邦將成為薛菱向世家開戰的第一個犧牲品。

  說客就是崔式。

  南邦打了個酒嗝,幾句話足以讓他猜到崔式的目的。他撫著胸口笑道:「崔式,十幾年了,我都要被磨得死活無所謂了,你是如何能至今還抱著信念。」

  崔式道:「我十幾年撒手不管過,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有個比我還反骨的孩子,她被賀拔慶元教出了一身的不屈不撓。我總不能看著自己孩子去孤軍奮戰吧。」

  南邦怔了怔:「小輩都捲進來麼。……老的真快,我還總覺得自己是小輩呢。」

  他靜默半晌,低聲道:「我沒甚麼鬥志,但也不想扔了中書舍人這位置。畢竟在行歸於周我什麼也不是,在這裡,我還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他一句,顯然是十幾年不見後,頭一次向崔式表現出了自己的政治立場。

  崔式心中驟然一鬆,也有些寬慰,道:「我不要你站到大鄴這邊,我只要你中立。一心一意只做自己的中書舍人,閉緊嘴等幾天就好了。你知道這很難的。」

  南邦擺了擺手:「我對這個家閉嘴了七八年,不難。你我的爹不愧是兄弟,都是一個德行。」

  崔式:「崔家有一個叛徒就夠了,不需要你再出頭。這或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但我怕會是鳴金伊始,最先死的那個。若我出事,你要照顧我三個孩子。」

  南邦抬起了頭,有些錯愕:「崔式,不止於此吧。」

  崔式:「至於,天亮之後我要進宮面聖。季明我最不擔心,沒有什麼事情會擊倒她,舒窈聰慧如今又有能力,也不太擔憂。偏偏妙儀……若我不在,便要她更名做女冠去,不必留哪個道觀,雲游四海學得棋藝也不錯。」

  南邦這才漸漸反應過來崔式想做的是什麼,他驚得兩頰發麻,連酒都好似要在胃裡燒起來:「你瘋了——這個關頭,誰能成事?殷邛快廢了——」

  崔式:「快廢了,那就是還沒廢。早無證據,晚無機會,只能這時候。」

  他起身,南邦急切的高聲道:「崔式,你有三個孩子啊!你不能隨便做這種事情的!」

  崔式整了整袍子,笑道:「覆巢之下難有完卵,待大鄴戰火燃起的時候,我才是更不可能保護自己的孩子了。」

  南邦啞口無言,就在他看著崔式腦中紛雜一片時,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外頭天色剛剛要開始亮起來,他看著崔季明正拎著東西,在下人侍衛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她一身騎裝,裹著厚重的披風。凌晨到家,崔季明沒想到崔式和南邦會在正堂坐著,崔式朝她遞了一杯熱酒,拍了拍她肩膀:「累了吧,喝一杯暖暖身子,我們即刻進宮。」

  崔季明端著酒杯,驚愕道:「即刻?!」

  崔式道:「時間來不及了。就在幾個時辰前,萬貴妃給聖人下毒一事暴露,她自殺於宮中,聖人即刻擬詔令,貶永王為庶人。」

  崔季明一驚。看來薛菱已經下手,這些變動發生得竟如此之快。

  她道:「阿公回來了?」

  崔式:「回來了。東西你帶上了?」

  崔季明點頭。

  南邦剛剛起身,便看著崔式攬著崔季明,二人並排朝外走去。

  南邦驟然開口:「阿式——」

  崔式回頭。

  南邦端著酒杯,道:「我會信守承諾。」

  崔式朝他笑了笑,稍一行禮,便與崔季明齊步踏出了門檻。

  當崔式和崔季明迎著黎明入宮,被丘歸迎至含元殿時,賀拔慶元已經在那裡了。含元殿四處門窗緊閉,燈燭跳躍燃燒著,如同夜晚。他端坐在胡椅上,腳邊是十幾尺長寬的大鄴地圖。

  殷邛癱坐在有靠背的矮塌上,似乎喝了些什麼藥物,面容憔悴,眉間含著戾氣,眼睛卻還是在不斷轉動著。薛菱站在他身側,面色沉鬱,手中拈著指畫地圖的掛纓絡長桿。

  崔式與崔季明踏進屋內時,薛菱和殷邛似乎都沒有想到崔季明作為小輩居然出現在這裡。殷邛吃力的擺了擺手,叫他們二人不必行禮。卻不料含元殿側門忽然打開,崔季明眯了眯眼睛,縱然逆著光,她也一眼分辨出那個身影。

  殷胥還顯得有些風塵僕僕,他躬身行禮,身後卻有個崔季明沒有想到的人,也緩步踏入屋內。

  薛菱道:「此事,妾覺得太后該來。」

  袁太后一身暗紅色長裙,她佈滿皺紋的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手指上帶著幾枚扳指,微微昂著頭站在地圖邊緣,道:「賀拔公,是他們沒從我這兒得到該得的東西,打算換個玩法了?」

  賀拔慶元頷首:「他們策劃許久了。」

  殷邛咳了咳:「不叫修來麼?」

  薛菱道:「此事先不必。」

  她又道:「賀拔公,崔寺卿,行歸於周從何說起?我也是昨天從萬氏口中,得知這四個字的。四個字一擺出來,誰都明白他們的意思了吧。」

  賀拔慶元開口:「老夫常年在邊關,崔寺卿這幾年也沒有離開長安。對於當今的事態最有發言權的,是崔家三郎。」

  一瞬間連同殷胥在內,幾雙眼睛凝在了崔季明身上,她心中一繃,上一次她遭遇此境況時,還是雙目不可視時拎著龔爺的腦袋入朝。

  殷胥的目光中除卻探究,更多的是擔憂。

  他已然知曉了世家的聯合,卻怎麼都沒有想到崔季明選擇了用這樣決絕的方式,來反抗世家。殷胥更覺得自己看低了她,他以為崔季明的掙扎與對他的幫助,是源於二人之間的情感,是因為她也愛他。

  而實際上,更重要的理由是為了大鄴。為了她自己堅持的東西。

  殷胥感覺有點失落,卻又感覺很欣慰。

  感情不會影響她做重要且正確的決定,就算他沒有愛她,就算二人不曾親密,就算只是君臣,崔季明也會輔佐他,也是值得他敬佩和善待的人。

  幸而在此之外,她也對他有感情。他既能被她攜手面對朝政的艱難,也能和她相隨走過很多年歲。

  他注視著崔季明,二人剛剛在馬車內分開不過一兩個時辰,此刻卻又在含元殿見面。崔季明朝他悄悄眨了眨眼睛,踏過地圖,將冊子遞給薛菱,道:「薛妃娘娘,這是行歸於周支持東突厥可汗賀邏鶻,運送物資的證據。」

  薛菱將長桿遞給她:「你看著,你先講。」

  崔季明拿著硬木長桿,站在地圖中央,腳邊便是紅色的長安二字,她環顧這個朝堂上曾經或如今最有權勢的幾個人,道:「如今且不論行歸於周內部,只說他們如今的行動。行歸於周的計劃實際是兵分三路,分別是前幾年持續的突厥之亂,現在還在持續的南地流民大潮,以及已經在兗州集結勢力的永王勢力。」

  她話音落下,屋內一片窒息般的靜默。

  崔季明道:「突厥之亂,源於頡利可汗三子之爭,行歸於周支援有各部支持的賀邏鶻,為其十幾萬民兵提供武器、鎧甲裝備,授其大鄴軍中陣法,甚至在涼州大營內安插細作,將行軍路線告知突厥。聖人起草了與伺犴的停戰協議,扶持了南突厥的立國,應該對此事有所耳聞吧。」

  殷邛死死的盯著地圖上長桿劃過的區域,半晌啞著嗓子道:「不如你清楚。」

  崔季明抬了抬眉梢,道:「聖人派端王去往涼州,是個英明之舉。」

  殷邛聯想如今自己將死之人,端王和薛菱還站在一旁掌管大局,對於英明之舉四個字,露出了極為嘲諷慘淡的笑容。

  薛菱翻看著手中折頁冊,皺眉道:「如此之多的藤甲和鐵器,如何在大鄴之內流通的?!」

  崔季明:「官官相護,便可天下通行。查到一批來自於范陽幽州附近製造,但藤甲材料源自南方,怕是走的河渠。」

  京杭大運河共五段河渠使南北連通,崔季明朝地圖東側走去,道:「從建康至揚州的江南運河,是最後一段,在十五年前完工。自此之後,從揚州轉山陽的山陽瀆,從泗州至板渚的通濟渠,自板渚至幽州的永濟渠。建康的物資,便可通過運河至距離東突厥邊境不過三百里的幽州。到了幽州的藤甲、與本地生產的鐵器一併向北送去,而距離幽州最近的突厥部落正是賀邏鶻的親信,阿史那燕羅的部落。」

  如此長的運河之上通行,卻幾乎無人知曉,此事難道不值得眼前幾個皇廷中的人出一身冷汗麼。

  崔季明:「畢竟突厥之亂如今已經平定,此處可先告一段落。如今的南方流民之災,雖有天意,卻更多的在於人為。流民本是一小撮,大鄴救助災民一直靠的是佛門悲田。佛門這些年膨脹的十分嚴重,許多寺廟幾乎富庶可比諸侯,他們廣受大量流民,卻進行宣講蠱惑,讓這些流民成為編制,為他們所用。」

  崔季明在地圖上朝建康走去:「此次凍災最嚴重的應該是潭州洪州,但流民反動的卻是江南。世家在南地的地方官員極多,掌控力也極強,流民之災本可以鎮壓,卻不料幾地刺史和節度使以幫助流民之名,起軍向各軍鎮進發,周圍城池被攻陷,流民數量成倍增加,叛軍也吞併了各地軍鎮士兵,逐漸壯大。如今的範圍,北至宣州常州、南至東陽,西邊或許可能和饒州勾連,但具體情況還並不清楚。」

  她長桿在地圖上畫了個大概的範圍,這一片圓形的區域,直徑幾乎可比洛陽長安之間的距離。薛菱輕輕的抽了一口冷氣。

  袁太后道:「果然他們在北地怕行蹤暴露,選擇從南地開始發展。」

  殷胥兩隻手緊緊交握在衣袖下,後背發涼。他曾想過世家如何啃噬著大鄴,卻沒有想過如此計劃周密,循序漸進。若不是突厥之亂被南突厥的獨立所牽制,三方同時起亂,大鄴必不能保全!

  賀拔慶元道:「這不是隨便就可以平定的流民之亂,他們已經手中握著大量南地士兵了。我本以為他們之前擴張得如此之快,或許能很快吞併和州、揚州,但似乎根據軍報,他們停留在了宣州附近。」

  殷胥忽然開口:「他們停留在宣州,或許是因為折損過多。他們本來的計劃應該是是吞併了宣州軍鎮的三千將士,驅使宣州百姓稱為流民。但宣州節度使劉原陽與崔家三郎聯手,命宣州百姓撤離至和州。雙方交戰中,對方流民將士死傷極重,不但沒能吞併,還自損頗多。或許流民與南地士兵之間,也因為宣州之變發生了內部矛盾,所以才導致隊伍很難再推進。」

  薛菱看向了崔季明,本想開口,卻猶豫了一下,做了個手勢請崔季明繼續講下去。

  崔季明避免說太多細節,她在地圖上向正北方邁了兩步,道:「如今局勢唯一不明朗的,便是兗州。這也是最棘手的,聖人分封兆去兗州,必定是聽了某些人的建議吧,但這無疑養虎為患。兆與行歸於周聯合已經有幾年。」

  崔季明想了想,順應薛妃昨日的那一招,道:「這也正是萬氏下毒的主要原因之一。兗州都督府轄兗、秦、沂三個州,而兗州面積很大,距離開封,只隔一個小小的曹州。若我是永王,我必定先佔曹州,再奪汴州。」

  她的杖尖點在了汴州,輕輕敲擊兩下。

  這回輪到殷邛倒抽一口冷氣,他癱坐在榻上,喃喃道:「因汴州是通濟渠上最重要的樞紐,只要佔了汴州,便可用運河與南地相通,物資與兵士均可來往。」

  崔季明其實早早知道兆分封兗州時,就有過了這個預想,她閉上眼睛,道:「那聖人可知道,一旦佔了汴州,哪座城便如囊中取物了?」

  這個答案呼之欲出,一時間含元殿內寂靜無聲。

  半晌後,殷胥深深呼了一口氣才能逼著自己站直身體,盡力平靜回答道:

  「東都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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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章基本梳理了行歸於周如今的行動,給看不明白的小夥伴。

  真要是奪了洛陽,那大鄴估計就要四分五裂了。

  我感覺我又要做個地圖了Orz,不過這都是真實地名,汴州是開封、兗州是濟寧、宣州是宣城、和州是馬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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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0:1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奪取了東都洛陽,大鄴四分五裂。

  這很有可能成為如今在場眾人能看到的不遠將來。

  薛菱道:「今日萬氏身死的消息可能就要往兗州傳了,不知道兆與……行歸於周會做何反應。妾認為應當即刻調兵前往曹州,盡快擊潰叛軍。」

  殷邛猛烈的咳嗽起來,薛菱連忙去扶他,殷邛嗓子裡發出可怕的撕裂咳聲,半晌才平復下來,道:「兗州附近軍鎮能集結多少人?」

  賀拔慶元道:「每年上報朝廷的人數和實際會相差甚遠,咱們什麼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到時候可能會是誰領兵,具體能有多少軍鎮歸於永王。咱們只能先集結部分軍隊去曹州附近,探清狀況後再決定如何行軍。」

  殷邛呵呵的呼吸了兩聲,吃力道:「你打算從涼州調兵麼?」

  賀拔慶元道:「最好是由部分中軍作為領頭,以朔方、幽州大營的兵力為主,調派少量河東的天兵軍、大同軍、橫野軍。如今突厥平定,賀邏鶻與行歸於周交惡後也不會聯手,調取邊關兵力更保險。畢竟河東、山東許多地方將領都是世家出身……」

  殷邛坐在椅子上喘了許久,不知道是否在思索,袁太后提裙繞著地圖周邊而行,道:「我認為此計可行。河東地區掌管大量精兵,如今河東節度是由裴敬羽掛名。裴家與永王交好,這實在太過危險,河東一地也有許多胡人混居,局勢複雜。我認為應該即刻封賀拔公為河東節度使,掌河東幾軍,隨時調令。」

  崔季明躬身行禮,將長桿遞還薛妃,走到地圖邊緣,聽這話挑了挑眉。

  按理說賀拔慶元忠心可鑑,又在此境況下臨危受命,此次討伐叛軍,主力也是賀拔慶元曾監管過的朔方、幽州兩大軍營。她認為殷邛該把當年拿走的三軍虎符還回來,命賀拔慶元調兵才是。

  顯然袁太后則是不希望這個她當年給出去的主帥之權,再回到賀拔慶元的手裡。

  河東節度使是大鄴僅存的幾大統帥多軍的官職之一,一般由長安城內的文官掛名。賀拔慶元兼任河東節度使,必然不同於裴敬羽,他肯定能有足夠的管轄權,但此次討伐,河東幾軍卻都是只做輔助——

  袁太后此時此刻,仍然不希望賀拔慶元兵權過盛。

  看著一旁沉思的殷胥,與榻上不知道是否還能思考的殷邛,在這個怕是要權力交接的敏感時刻,崔季明顯然能理解她的謹慎。

  她也明白為何薛菱要叫袁太后前來了。這個女人已經五十多歲,仍然有著政治家的敏銳,縱然她罵名在外,也有著旁人難比的狠絕,但經歷幾次宮廷動亂的她,是大興宮中最經驗豐富且堅決的守衛者。

  賀拔慶元點頭:「可以。但如果南北互通,或許有我們還不知曉的勢力,我需要朝廷增援時,絕不可置之不理。」

  薛菱點頭:「這是自然。賀拔公,若行歸於周是世家組成,那麼朝堂上怕是也要艱難。如今的詔令都不可走門下批駁的路子,不知道尚書省內會不會有人認這詔令。甚至很多詔令會被不停的推諉置後,也希望賀拔公能理解。」

  薛菱看向了崔季明:「那行歸於周如今如何決策行事?他們在朝堂上又能掌控多少位置?」

  崔式道:「此事不如由我來講,朝堂上我更熟悉一些。詳細的名姓和人員我們還不能全部得知,但其中如今主導一切的,便有李家。李治平如今在行歸於周支持世家頗多,包括……」

  崔季明聽著崔式語氣平靜的說來,心中也才明白為何崔式不要她來說。

  這些至關重要的信息,並不是能夠對著皇帝和盤托出的,每個人都要給自己留點後路,一旦全部說出,皇帝也覺得他們毫無用處,之後與行歸於周的爭鬥時,他們也會成為死活無所謂的角色。

  如何說話半真半假,如何表現出自己還能努力得到另一半信息,如何藏一半卻不讓人發現,是極其需要技巧的。

  顯然崔季明瞞不過袁太后與薛菱這樣的人精,就需要崔式來出馬了。

  崔季明垂頭站在一邊,也漸漸明白,她想要反抗行歸於周,也要時時刻刻注意身後的朝廷,兩座龐然大物之間的對抗,她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被夾死在二者之間。

  薛菱聽崔式說來,越聽越驚,道:「如此多世家牽扯,朝堂上多少世家子弟,難道都要殺光麼!」

  殷邛在旁邊,似乎已經接受不了這個現實,雖然他早早感覺到朝堂的桎梏,卻從來沒覺得那些人是想要顛覆大鄴。他臉都憋得通紅,不知是因為卡痰還是憤怒,用力地拍著扶手。

  殷邛:「那就殺!斬草除根!誰敢反對——就殺了!唯有這樣才能震懾他們!」

  崔式:「臣只是將所知之事說出,還望聖人謹慎決策。」

  殷胥謹慎道:「如今世家對於子弟的約束力不如前朝,必定有許多像崔寺卿這樣的人在。對部分人而言,與大鄴做對能得到更多利益;但也會有很多世家子弟,不論是在大鄴或是在行歸於周,實際都不會改變什麼,他們可能是被姓氏家族牽連,實際上並無反意。安撫籠絡這類人,才應該是朝堂上該做的。」

  袁太后道:「正是,大鄴如今也並非政局混亂,忠奸不分,不給群臣活路。殺能夠從行歸於周中獲益更多的頭目,安撫提拔那些本身態度中立的世家官員,才是暫時能把控住場面的辦法。」

  三日之後的大朝會,則是正式開始出手的時機。

  殷邛要做的就是雷厲風行,將兆貶為庶人的消息昭告天下,直接以支持叛軍之名,先不管顧證據,直接在朝堂上殺死一兩位朝中要員,且不走程序,直接提拔其他值得信任的官員上位。

  朝堂這張棋盤既然危機四伏進退艱難,作為棋盤外的皇帝此刻必須用可以背負罵名與後果的決心,直接掀翻這張棋盤。

  一切都不能按照往常赦令的路子走,就看殷邛有沒有這份決斷。

  崔季明掃了一眼憤怒又痛苦的殷邛,心中不禁開始擔心。

  屋內七人,開始兩兩三三湊在一處商議,崔季明看著袁太后與賀拔慶元商議調兵一事,薛菱與殷邛招崔式上前,殷胥也攏著手朝她走來。

  殷胥站著與她有半臂之隔,小聲道:「你瞞我的就這件事。」

  崔季明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道:「還有很多呢。剛剛說了那些話,我手裡都是汗。」

  殷胥往她走進了一步,偷偷伸手摸了摸她背在身後的掌心,道:「你害怕?」

  崔季明握緊手指,攥住了他指尖,要他不得收回手去:「你不怕麼?他們藏著不知道多少我們不知道的後招。」

  殷胥點頭:「我知道,怕也沒辦法。大不了一死,我無所謂。」

  他的指甲在她掌心內蹭了蹭,崔季明道:「是,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輕鬆多了。大不了不就一條命麼。」

  殷胥瞥了她一眼:「我能這麼想,你可不能。」

  他好似感覺到了周邊也有人的目光掃過他們二人,殷胥小聲道:「鬆手。」

  崔季明笑了笑,指甲悄悄刮蹭過他掌心,引得他手指發顫,才鬆開手來,背著手神情不變,一臉風輕雲淡的望著落滿灰的大鄴地圖。幾個人來回走過去,已經使得地圖上頭有摺疊的皺著,好似境內一道道的山脈。

  崔季明低聲道:「這話我不敢當著這麼多人面說,但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絞殺永王叛軍,我覺得行歸於周下一步的計劃就是策反長江南側的各州軍鎮。這些軍鎮怕是唯有見著兗州及其他幾州能在山東站住腳步之後,才會各自獨立。南方藩鎮割據是遲早的事情。」

  殷胥驚道:「若是各地軍鎮獨立,想要收回就不知道是多少年的事情了。難道沒有什麼辦法麼?」

  崔季明:「你別急,這只是我的猜測。」

  她頓了頓道:「不過,如果這樣發展,是沒有辦法阻止的。從大鄴立國伊始,地方就一直相當自由獨立,高祖顯宗幾十年削不動地方兵力,你想要在這段時間解決是不可能的。之前收縮府兵,實際在地方的成效可以用甚微來形容。這是大鄴早立國埋下的隱患,我們只能等他爆發。」

  殷胥顯然也明白,大鄴如同歷史上每一個朝代一般,留存著無數隻表面糊弄著的隱患。

  他抬起臉來:「你會陪著我的吧。」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說這個,秉著公事公辦的臉,這話怎麼聽都有點像撒嬌。她失笑:「要不然我還上哪兒去啊,出家去麼?」

  殷胥也覺得自己問的可笑,若崔季明有其他心思,此刻也不會站在這裡了。

  他此刻特別想牽著她的手,然而他還沒膽大到這種地步,只得悄悄捏了捏手指。

  早晚有一天,就算崔季明位及權臣,他也要在所有人面前牽著他的手。

  這一場幾乎是讓人膽顫心驚的會談總有結束的時候。如同行歸於周的重大決策多是幾個人物的談話一般,在這七個人之間的會談也決定了許多許多。

  殷邛已經精神萎靡了,他嘴裡冒出了一些胡話:「決策大鄴生死這幾個人當中,居然有兩個是女人,我到死還是走了父皇的老路子……」

  崔季明心道:哦,不好意思是三個。

  崔季明順著台階從含元殿往外走去,殷胥則走入了大興宮內。

  只不過她在走過含元殿邊的長廊時,有位聖人身邊隨侍的大黃門擦身而過,將一張紙團塞入了她手中,崔季明不明白到底是誰要給自己遞消息,一直緊緊捏在手中,緊張的心都在砰砰亂跳,等坐上了馬,才將手藏在披風內,迅速展開。

  然而狹窄的字條上只有令她虛驚一場的幾個字:明日,練武堂內見。

  喂,某人用如此神秘的手段,就是為了告訴她約會地點啊?

  崔季明搖頭笑了笑,將那紙條放入袖中。

  就在萬氏愧疚自殺,兆被貶為庶人的消息傳遍長安時,妙儀正在棋院內進行棋院今年會賽的最後閉關。會賽從年前就開始持續,由於棋院內生徒眾多,圍棋比賽又有打掛一說,持續時間更久。崔妙儀已經以十二歲的年紀過關斬將,成為會賽走到最後的四人之一。

  四人中有藍先生的弟子,有在去年參加六弈的十七歲前輩。她卻萬萬沒想到會有熊裕。

  她作為翕公嫡孫女,本年紀就小,慣常被人捧成天資卓越,她卻沒有想到半路出家的熊裕竟然有比她更亮眼的才能。

  崔妙儀自然不會去嫉妒,但她年歲也稍稍長了一些,稍微懂了何為競爭,心中總有些不舒服。

  一直被她當作笨蛋玩伴的人,有朝一日竟在她最得意的技藝上可能超過她,妙儀也隱隱背負起壓力來。這也是她頭一次安安靜靜坐下來,決定要跟隨熊茂閉關。

  閉關的這最後幾天,她最近總是心神不寧,這一局居然又輸在了師父手下,崔妙儀在收撿棋子的過程中,漸漸坐不住了。

  對面熊茂道:「棋手重要的不只是技藝,更是如何面對常勝的惶恐,如何去避免自己受到干擾。你棋藝驚人,卻總是太容易受到外界影響。」

  妙儀站起身來。她穿著鵝黃色的衣裙梳著雙環髻,她已經十二歲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披頭散髮光腳亂跑了,她面向窗外,有些喪氣道:「我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實際上,我也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熊茂:「每個人都是普通人,下棋能贏過別人就覺得自己天賦異稟絕非常人的人,才會摔得更慘。」

  妙儀還要開口,忽然聽到外頭年紀比她還小的生徒奔跑著在長廊裡喊道:「宮裡萬娘娘死啦!萬娘娘居然給聖人下毒,自己畏罪自殺了!那個永王,貶作庶人了!」

  妙儀以為自己聽錯了,她錯愕了一下,拎著裙子便跑了出去:「你們說什麼!再說一遍!」

  棋院內大小孩子都與妙儀玩的很好,他們連忙湊過去,一副要對外頭的傳言添油加醋的樣子道:「你不知道麼!永王帶著叛軍在兗州集結,他們想打仗!不過打仗也沒什麼用,他已經是庶人了,他娘給皇帝下毒,這是要誅九族的罪行!」

  妙儀的腦袋瓜子反應不過來什麼叛軍,什麼打仗。她呆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另外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男孩兒湊過來道:「都說啦,朝廷要永王的腦袋呢!」

  「不要叫永王啦,現在都是庶人了!是反賊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道,熊裕本來是來拜訪祖父的,路過時聽見這話,一眼就瞅見了裡頭呆呆愣愣,似哭非哭的崔妙儀。他小時候就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如今十三四歲,更是人高馬大,一抬手就把妙儀從人群裡拎了出來。

  他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看著妙儀一臉茫然慘淡,道:「他本就心機頗深,朝野對於他的傳聞不知道有多少。你們雖然是……朋友,但你可能並不瞭解那個他。集結叛軍這種事情又不會有假,你還是切莫在這個時候與他聯繫。」

  熊裕幾次見過崔妙儀偷偷翻過牆去與永王見面,永王對外似乎態度相當陰狠冷漠,對待妙儀卻好似很有耐性。他雖然在這方面不太開竅,也總感覺出來了一點不對勁。

  直到一兩個月前,永王成婚,分封後即將離開長安,便來見過妙儀。

  熊裕當時實在忍不住,也偷偷翻牆去聽。他以為妙儀會因永王成婚一事難過,但她好似只擔心的是不能見面。顯然崔妙儀要比他還不開竅幾十倍。

  永王拿了隨身的貔貅玉珮給她,又要她與他通信。

  妙儀當時還問永王何時能夠相見。

  永王的回答卻很微妙,他說的是:「很快的,或許要不了多久就能在長安相見。你就好好在棋院裡,畢竟姓崔,外頭怎麼樣都不會影響到你的。」

  如今看來,永王是認為自己的叛軍能攻入長安了?

  他和妙儀站在廊下的那一邊,妙儀滿面忐忑,抬臉道:「你說他會不會死。」

  熊裕道:「這不是咱們能決定的事情。」

  妙儀似乎越想越多,她轉身朝屋內走去:「不行,我要給他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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