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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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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21:09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六章

  殷胥可真是好一陣算賬,他越算覺得舊賬越多。直接搬了張小桌,拿了個冊子到床邊來寫,崔季明滿臉生無可戀大字攤在床上,接受著拷問。

  往年都好使的又親又摸,被某人義正言辭的拒絕。

  他甚至還威脅她,說要是再耍這種手段,就滾下床去。

  崔季明心想:……媽的人家都是郎君要千百次的戰過,嬌娘子哭哭啼啼說受不住的拒絕,硬起脾氣來要郎君滾下床。在他這兒,真是不該反的也都反過來了。

  想親熱親熱,居然還是要她死皮賴臉求這朵高嶺之花了。

  禁慾系萌是因為私底下是禽獸,而不是私底下也禁慾成了老先生啊!

  她心痛到不想說話,殷胥越問越有一種誓要讓她全招了的興奮,他問多,崔季明回答的卻越來越少:「啊你說是就是吧……」

  殷胥橫眉:「什麼叫我說是就是。你要沒幹過的事兒,我也不會歪曲誣陷你!」

  崔季明捂臉:「我都跟你說沒有的事兒了……你怎麼就不相信我立場堅定呢?」

  殷胥:「我也沒說不信你吧,怕是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個多麼不讓人放心的德行。」

  不過此時卻也問的差不多,崔季明還欠了他兩座州城,他回頭看見崔季明偏著臉似乎有點生氣了,心裡也有點心虛,道:「一會兒讓你親,好了吧。」

  崔季明踹了他後背一腳:「搞得跟誰願意親你似的!走開,今兒我睡這床上,你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她的罪行罄竹難書,不過她倒是坦誠,沒什麼假話了,只留他心裡不舒服。不舒服還不能說,要不然實在丟面子,他一個皇帝難道天天去計較她跟誰勾肩搭背的事兒?要是真拿女子的規矩來要求她,崔季明絕對能掀桌子,轉頭走了氣得三年不回來。

  他只能盡力的拿以前自己想像中的崔季明來對比。

  至少她沒法去平康坊真的狎妓……

  殷胥狠下心來一兩個時辰,最後到了收尾,卻有點摒不住他那張臉了。

  崔季明當真是不高興了,背過身去往裡躺著。他們二人相見,她話最少的時候莫過於此刻了。殷胥有些不安,推了推她屁股。

  崔季明跟趕蒼蠅似的擺了擺手。

  他心虛,腦袋裡卻有另外一個聲音道「你要是真遂了她的意,就永遠沒有問這些的機會了」。只是從來都是崔季明來哄他……生氣的永遠都是他,嬉皮笑臉的永遠都是崔季明,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做。

  一點賭氣的心思,使得他端端正正坐在床邊,就想突然地安靜並不尷尬,裝作他並不知道她在生氣。

  崔季明似乎等了好半天,只等到了沉默,氣得腿一抬,把床位的軟枕給蹬到地上去了,就是不說話,又趴了回去。

  殷胥也有點裝不住了,把桌案推遠一些,盤腿坐回床上,把床上的簾子扯下去了。畢竟是臨時徵下的府宅,四處還有旁人家用物的痕跡,床簾也是偏紫的玫紅色,像個五十歲獨居富貴老太太的床。

  他伸手又去放在她肩上,崔季明回手又要打。

  殷胥沒躲開,結結實實被抽在了手背上,他疼的吸了一口冷氣:「你打疼我了。」

  崔季明背對他:「……套路。」

  他不知道該怎麼哄她,畢竟崔季明生氣的時候他還幾乎沒見過。在他面前,就是挨了打,崔季明也就一會兒嬉皮笑臉給他台階下,殷胥束手無策,只能學以致用,站起身來踩在床上跨到她臉朝著的那面去。

  崔季明就要再轉到這邊來,殷胥連忙按住了她肩膀,她力氣那麼大,想要轉過去也不是不可以,此時卻停住了動作,任憑他捏著肩膀,平躺在床上,以閉嘴閉眼表示抗拒。

  殷胥學她的招式,湊上去道:「三郎。你不要親了麼?」

  崔季明眉毛細微的抖了抖:「不要。」

  殷胥卻跟沒聽見似的,貼上來細細的吻她。他平日親吻起來,甚少有猴急的時候,大多數都是這樣細碎的咬她,慢慢的舔舐佔據著。崔季明是個猴急脾氣,往往最受不了他這樣半吊子的吻法。

  殷胥最早幾次親吻她的時候,總是會對上她戲謔的目光,因此習慣緊緊閉著眼。此刻卻想看看她神情,是否還一副石像似的模樣,微微睜開了一隻眼看她。

  崔季明恰好也在抬眼偷偷看他。

  兩個人對上了眼,崔季明挑了挑眉毛,殷胥老老實實閉上了眼,唇角卻隱隱有點想笑。

  崔季明感覺出他的笑意,她張口咬住某人的舌尖。

  殷胥大喜,當這是某人原諒了他的意思。

  崔季明摁住他脖子,跟要憋死他似的在他唇舌內掃了一圈,推開他,閉上嘴,翻身趴到一邊去了。殷胥捂著發麻的嘴唇,沒反應過來。

  「子介……」

  他喚了一聲,解了外衣靠過去。

  崔季明充耳不聞。

  殷胥又道:「子介,再親親……好歹也是幾日未見。」

  崔季明哼了兩聲:「比不過某人有本事,我換了衣裳都坐床上了,跟我算了一個時辰的帳。你算啊,你跟筆墨過日子去吧,就你這種人,娶什麼妻,自個兒算賬不是算的挺開心的麼!」

  殷胥從她背後抱住她,兩隻手環在她腰上:「那你也考慮考慮我!我與你加在一起,見面的日子能有幾個月!我不在的時候,卻有一干閒雜人等伴在你身邊,我心裡什麼感覺!你從來不肯說幾句好聽的話,寫信都是大半國事!」

  崔季明聽著他還委屈起來,轉頭怒道:「你都說了是閒雜人等,你身邊還一堆閒雜人等呢!」

  殷胥:「我可沒有名義上的小豔妾整天同行。」

  崔季明想吐血:「我有那功能麼?他就是一半大孩子,就差管我叫娘了!」

  殷胥手捏著她的腰:「你都有理由。就算是這樣,你也要跟他們保持界限!跟有沒有很熟稔,跟是兄弟還是什麼朋友無關!我知道這樣的理由過分,但是你也必須答應我!」

  崔季明:「憑什麼?!」

  殷胥:「憑我心裡都是只有你!憑你這樣隨隨便便,就能讓我心裡頭瞎想半天!對你,我早就走投無路了,以後因為你的行為,我做了什麼壞事,也都怪你!」

  崔季明讓他這直白的話說得心裡發燙,反駁出了口也蔫了一半:「那也不能……」

  殷胥死死抱住她:「就是這樣!沒餘地!」

  崔季明去捏他的手:「好好……別蹭了,我興致全無,乾柴泡了冷水,烈火也燒不起來了。走開。」

  殷胥:「我不走。這是我的床。你別背對著我,我要看著你。」

  他伸手把崔季明扒了過來,崔季明滿臉無可救藥痛心疾首的抱住了他脖子,和他腦袋抵在一處躺在長長的軟枕上。

  他非要把腦袋往下縮幾分,這樣搭在她頸窩,崔季明無奈,只得伸手抱住他腦袋,順便將他髮髻拆了,小冠和簪一併扔到地上去,用手捋過他的髮尾。

  殷胥眯上了眼,崔季明嘆:「……都多大年紀了還純聊天。你就不能哪天把我摁在地毯上就撕了衣服麼,我對你太失望了。」

  殷胥眯眼蹭了蹭,道:「我還不瞭解你,也就嘴上說說。你這臭脾氣,誰要是敢真這麼對你,你估摸先一個大耳光抽上去了。」

  崔季明被他戳穿:「……我可以為你破例一回嘛。」

  殷胥輕輕笑了兩聲,他實在很享受這樣的時光,開口道:「你就是太色了。從多少年前,你就整天把這些事情掛在嘴上。不能總是想著這種事,我們這樣好好聊天不也很好麼。還是要有思想上的交流。」

  崔季明嗆了嗆:「咱倆有啥好交流的,趴在床上一起談左傳麼?我的思想配不上跟你交流,只渴盼一點肉體互動,結果還讓你打成封建糟粕。

  殷胥沒聽懂他後頭半句,抱著她繼續自己那套理論:「這才是純粹的感情啊,就是這樣抱著你就很高興。你、你要是太注重那些身體上的事情,就會……就會過了一段時間,失去了熱情之後,發現怎麼看都怎麼不順眼。」

  殷胥看她急起這種事,反而有一種自己被得手了就要被甩了的……錯覺。

  崔季明心道:來了來了,就怕色衰愛弛的,總是要談起精神交流。

  簡直就是你進我退,你退我進。她只撩不娶的時候,殷胥急得就要火冒三丈,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筍衣扒淨跳到她床裡去。等到她想著直奔主題的時候,殷胥是再而衰,三而竭,幾次沒成,他居然有一種這樣也算是做過了的固步自封,反倒擔憂起這個,擔憂起那個來。

  滾個床單是什麼大事麼?難道他下一步還要去宗廟告知列祖列宗,然後天地祈求,立壇作法,沐浴焚香,算好了黃道吉日再一鼓作氣麼?

  她憋了半天接一句:「那看來是你不愛我。你要是真愛我,難道不該是只要想到我就能硬了麼?」

  我特麼都快成了草原上的發情期母獅子了,你就是個滾床還要讓別人推一把後腰的大熊貓……

  崔季明自然猜不出殷胥的心思。殷胥聽見她這樣的說辭,噎了噎,兩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胡說八道!我、我是那種人麼?」

  崔季明心頭一片黯淡茫然,她已經不想再跟這個屁大點事兒死糾結的傢伙說話了,真的再放任他這麼下去,倆人等著三十歲還蹭蹭吧。

  她累的已經不行了,心裡想了七八個推倒某人的作戰計劃,猶豫不決之間,感覺殷胥靠著她頸側平穩的呼吸著。她的呼吸也漸漸合上他的節奏,睏意頓起,胡話說到一半沒爭出結果,就這樣睡過去了。

  第二日,倆人疊在一起睡的手麻腳麻,崔季明連喊著感覺不到自己胳膊了,殷胥歪著自己有點落枕的脖子,給她揉胳膊,麻的崔季明直叫喚。她還用另一隻手扳著他小腿,幫他抻了抻抽筋的小腿。

  就這麼倆人各自一副要散了架似的拉開門,耐冬恨不得第一個衝進去看床。

  他好歹還算有點矜持,先是擺下了溫水,帶著一群內侍進來把早晨的用物都擺下。殷胥在一旁面色如常的輕聲跟她說些什麼,崔季明嘆了一口氣,接手了外衣,親自來幫他穿戴。一會崔季明笨拙地拿著梳子,拽著頭髮,攏了這邊鬆了那邊,疼得殷胥倒吸冷氣,看的跪在旁邊的梳頭宮人眉心亂跳。崔季明幾次想放棄,殷胥卻只讓她動手梳。

  趁著這會兒,耐冬叫著幾個宮人去收拾床鋪……得了,比上回還乾淨了。

  耐冬真是要心灰意冷了,就算聖人傻,可崔季明居然就這樣……純睡覺?耐冬覺得自很有必要找崔季明談談了。

  聖人一早就要有許多事情要,崔季明也絕對不閒。魏軍顯然還是要在崔季明手中攥著,她需要整頓兵馬,和朝廷幾位主將會談。殷胥先出門一步,耐冬卻看著崔季明磨磨蹭蹭,裝作無事走過他身旁,道:「耐冬……我有點事想問問你……」

  耐冬正抱著東西,轉過來臉來,板著臉頗為正經的道:「恰好我也有事要問將軍。」

  崔季明一呆:「要不你先問?」

  耐冬:「季將軍昨日跟聖人宿在一處,然而……聖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崔季明:「……我還想問你,他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隱疾?」

  倆人看著對方,對於殷胥現在這種狀態一陣交流,耐冬半天感慨道:「季將軍,我覺得你還是早日霸王硬上弓,這樣大家都放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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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21:21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七章

  崔季明是認認真真考慮過耐冬的建議。

  有這麼個裡應外合的傢伙,應該不成問題吧。

  畢竟崔季明想了想,上次綁他,他氣成那樣,這次肯定不能用強啊……

  之前在宮中也是,明明都知曉她是女子,她都喊著要他來,殷胥卻磨磨唧唧的在屋內猶豫不決,還是她拿刀衝過去。

  再往後,上回提起這事兒,主動脫衣服的還是她,否則殷胥估摸也就純潔的親親抱抱,送她回去了。

  這小子以前在湖邊強吻她的時候,不是挺有魄力的麼?!

  幸好如今鄆州是冬天,他脖子上讓她啃得一串蜿蜒上去的紅痕,連高領的衣服都擋不住,只得拿了個黑色的狐皮圍脖擋著。他脖頸修長,如今卻有意將下巴縮在那長毛圍脖裡,就算與群臣議事的屋內點起了火盆,也都不摘。

  連眾臣都能看見了他額頭沁出的細小汗珠,他卻死死套著那圍脖不肯放下來,也不知道聖人多了什麼癖好。

  殷胥坐直在椅子上,問道:「以季子介的軍功,暫任鎮軍大將軍、魏青節度使、八州觀察使,你們沒有異議吧。」

  幾位隨軍的主將和內臣對了個眼神。軍中也不是沒有資歷老的,但行軍打仗幾十年的功勞也估計比不了季子介在亂世的冒頭。殷胥往日做事是不太過問下頭人的意見,此時特意拿出來說,顯然就是要眾人都同意支持此事,而不是他一人獨斷捧季子介的。

  只是殷胥已經將各地節度使手中的實權隨著戰亂逐步收回,死死捏在手裡,各地府兵人數早多少年前就削減,等戰亂結束之後,魏青都不會存在,節度使和觀察使這種實權位置,估計還會轉為大營主將之類。

  鎮軍大將軍是從二品武將散職,只是這樣的官職大多都是年邁老臣兼任,季子介不過二十,得從二品散職,未免有些嚇人了。

  也有些沒眼力的出來說剛及弱冠這等散職,也是大鄴前所未有的事兒。

  殷胥一句:「朕這般年輕就登基的,在大鄴也是沒有過的事兒。」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旁人哪裡還敢插嘴。

  只是這個暫任,意思是過了這段時間再升職降權,還是說先只給她這個位置,有朝一日回了長安,再砸幾個實權位置到季子介頭上——誰也不好說。

  朝廷軍隊為了把鄆州作為皇帝暫駐的新城,連夜將四周的縣鄉攻下,而後軍探也往外走了一步,查探鄭家和裴家的動態。

  崔季明提過裴森棘手,不可小覷,她既然這樣評價,殷胥也忍不住要上心些。如今軍探的消息遞迴來,在劉原陽的水軍裝配新式船隻兵器的情況下,裴家還派出大量兵力抵抗,並且內部看到朝廷風向不對,立刻先一步蠶食攻打鄭軍!

  鄭軍畢竟是富得流油,裴家要是一時做縮頭烏龜,任憑朝廷侵吞了鄭軍,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只能多活一陣而已。唯有他們自己俘虜了剩餘的鄭軍兵力,吞下他們的糧倉與金庫做軍餉,才有可能撐得住朝廷兩頭夾擊的作戰。

  更何況,殷胥接到消息,說裴家有意去攻打鄭家失守的宋州,利用它靠近運河的特點,再給自己搏一把生路,裴森本人離開了兗州,怕的就是朝廷的突然偷襲。崔季明的齊淄青三州沒有被攻打,也因為裴家把山東北部的兵力全都調走了。

  已經到了這地步,估計殷胥想從裴家口中搶鄭家殘留的幾塊肥肉也搶不上了。想當年鄭翼做他伴讀,在中秋宮宴的廊下挽著他胳膊,說是他的內臣。如今殷胥卻想著怎麼打壓的滎陽這些姓鄭的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世家這一回從神壇上跌落,幾乎將所有曾經高位上的姓氏都攪入混亂。縱然之後,或許天下再沒有如此五姓不同平民對視、五姓女絕不外嫁的規矩,但怕是世家保持的詩書氣度與前朝曆數幾百年的功績,也有不少士子會在心中默默傾慕。

  或許本來世家可以以優雅的姿態下台,但他們先把規則改成逐鹿中原,就別怪弱肉強食之下自己姿態難看的被群狼撲倒撕咬吧。

  畢竟不是魏晉時期,世家不再是可率一國霸主地位,如今既沒柔弱到羊群依偎,也各自著急做不到群狼的配合耐性,豺狼虎豹夾雜在一起的隊伍,難免成了今日的模樣。

  南北戰亂,滋生一批隱士遊俠;如今亂世捲挾世家,不知道南方會不會也有世家子鶴汀鳧渚,漁舟晚唱,一撇五石散、一壺黃濁酒,以此來消極抵抗控制不住的局勢。

  殷胥將手邊的大小事務處理後,看了一眼跪在矮几後頭的宋晏和俱泰,忽的開口道:「俱泰,跟朕走一趟,去見個人。」

  宋晏頭也未抬,俱泰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連忙跟著殷胥的背影走了出去。

  殷胥正讓宮人去備馬,俱泰騎不了高頭大馬,他入朝為官後給自己買了個毛茸茸的矮腳馬,雖然入朝路上沒少被群臣嘲笑,但他才不在乎。

  殷胥瞥了他一眼,二人被兩側金甲侍衛擁著,朝城外魏軍的軍營而去。

  其實,要俱泰來入朝為官,殷胥並沒有真的打算重用他。畢竟是前世的陰影在,他也怕自己養出個伯噽,想拿同期的新臣來壓他,卻發現真的是壓不住。

  且不論殷胥本來就見過他幾次,幾年前聯手後也偶爾通過書信,與宋晏、馬藺道這樣的一步登天的陌生人相比,他怎麼也都多了幾分信任。

  更何況宋晏還是年輕,顯示出一份裝和氣卻裝不太像的氣質,他沒有過什麼苦日子,如今成了天子門生,也稍微有點翹了尾巴。雖然對於同齡人來說,他這樣的表現已經異常優異,但殷胥用人,卻不可能把他跟同齡人相比。

  馬藺道自從中進士後,行端表正,看起來做事滴水不漏,他又有悲苦的童年,很適合拿出來激勵天下讀書人;又有狂放的往事,符合大鄴士子之間喜好的狂俠性子。

  只可惜崔季明那事兒,就也能看出來他沉不住氣,俠氣不是他外在演出來吸引人的,而是他骨子裡真的有。這未必不好,但官場上也容易要命,不磨不行。

  再加上崔南邦不結黨、不逢迎,他性子實則謹慎,有意鬧出幾次喝花酒的醜事讓台諫來打壓他。他接受如今的高位,怕是為了將崔家從低谷中撈出來,再讓他往前進一步,他是絕對不可能敢了。

  崔元望則沉默老實,作舍人是他最忠誠的右手,卻必不能在官場的泥地裡打得了滾。

  挑來挑去,最適合讓他放在官場上主持局勢的,竟還是俱泰。

  他也不是沒有缺點,曾經有激進、理想化的變法願望,被他一盆水澆滅了之後倒也意識到了如履薄冰的現實;他缺乏一些縱觀歷史大局的觀念,他的外貌也很難代表大鄴的形象——不過這不要緊,他要是完美了,殷胥還不敢用了。

  在西域幾年,他有治理一方的能力,如今看,他也有餵飽下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油滑。官場的框架立了千年不便,歷史的車輪在這裡原地旋轉,只有能適應官場爬上高位的人,才能為他所用。

  殷胥想來想去,居然真的要重用前世逼宮篡國的那個人,居然有些自己害怕自己。

  他只能儘量讓自己不要對俱泰太多多疑,否則還不如不用他。

  金吾衛打頭,皇帝的馬隊出城,靠近了鄆州城外幾里地駐紮的魏軍營帳。

  殷胥出了城門,還回頭觀望了一眼城牆角下,對俱泰說道:「有人跟我說這城牆根下和眼前的這片地上,埋了上萬不止的白骨,種地犁深了都犁不動。」

  俱泰也見過戰爭,他心知這些人的命運。

  俱泰低聲道:「聖人若是能平定河朔山東,能避免多少戰爭。」

  殷胥道:「不是我平定河朔山東,是將士們。我來過個場,效用和行軍大旗差不了多少,不過是更強烈的表達了幾分朝廷的決心。山河表裡,只盼著……能早日結束戰事,不為了什麼收復的榮光,只是想讓白骨少些罷了。」

  二人說著,已經進入了魏軍大營,一部分金吾衛留在營外,殷胥穿著的服飾看起來不過是達官貴人,他還不及俱泰引人注目。軍中看見金吾衛,想著或許是皇帝派親衛來保護近臣,便幾聲通報,對殷胥應答道:「季將軍正在練兵。」

  殷胥驚:「昨日才打完仗,今日就要練兵?」

  那小兵也是膽大,口音頗重,笑道:「哪有不練兵的時候,季將軍才不管我們累死累活呢。」

  營內都是崔季明的精兵,殷胥遠遠聽見了呼喝的聲音,他坐在馬上朝遠處看過去。

  崔季明穿著早上出門他給挑的那身紅裳,外頭套著衣甲,策馬不停的奔跑,要求步兵在她的指令下迅速變陣,來圍住她和金龍魚。其實她應該很累的,殷胥看得出來,但當她穿上那身衣甲,雖然眉頭間有些斥責的惱怒,整張面孔卻顯得熠熠生輝。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殷胥都能看見她隨著擺頭從額頭鼻尖甩下的汗水。

  他細細看了看那些持盾的士兵,鎧甲與負重都比大鄴朝廷部隊的步兵要高,他們堅持著跑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始漸漸跟不上了。崔季明停下馬來,拿手背擦了擦汗,似乎舉手叫停了。

  她褲腿上靴子上已經沾滿了跑起來後飛揚的黃土,從馬上下來,跺了跺腳,手持馬鞭對著將士們誇讚了幾句,朝點兵台附近幾人走去。

  昨日見得那三人,都站在那裡,似乎是在觀摩崔季明發明的新陣法。張富十拋了個梨給她,崔季明拿袖子擦了擦就一口咬下去,獨孤臧一手搭在她肩上,指著似乎在討論什麼。四個人說著說著,似乎有了些爭執,崔季明蹲下身子去,從地上撿了一截樹枝,就在沙土地上畫著,向他們解釋。

  獨孤臧直接伸出手去,拿兩個石子兒擺過去,似乎在質疑陣法會不會被破。

  幾人爭執了一會兒,那齊州主將似乎又說了句什麼,引得一陣狂笑,崔季明笑的跌坐在地,隨手把啃了的梨核朝他胸口扔過去,笑罵幾句髒話,四個年輕人笑的勾肩搭背直不起腰來。

  崔季明正好與他們幾個朝校場外走來,明明幾個都知曉他崔季明喜歡男子,卻沒什麼太深的隔閡,依舊勾肩搭背,大聲說笑。

  崔季明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走出來時抬頭看見了殷胥,條件反射的一哆嗦,抬手就推開了張富十,趕緊對他們擺手。

  獨孤臧是看見殷胥避之不及,張富十卻覺得有些奇怪,憑什麼聖人來了他們連說話也不行了。他伸出手拽住崔季明胳膊,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崔季明一陣擺手,急急忙忙朝殷胥走開。

  張富十似乎覺得崔季明被他威脅了,皺著眉頭朝他的方向看來。

  殷胥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前一刻的崔季明就是個爽朗的男子,她與所有人大大方方的打鬧玩笑,她和這些人真心誠意的做兄弟摯友。

  他總想的太多,將她嚇成這樣,也實在沒必要……

  畢竟前世若沒有那一吻,他也會把崔季明當成一輩子的弟兄,會願意為她付出,願意幫助她。就像當初獨孤臧從山崖下衝下來的著急,也正是因為把崔季明當成交付未來的主將,當成交心的弟兄。

  只是——

  ……明明都是同一個崔季明,為什麼他在知曉她是女子後,多了那麼多要求?

  她站在那裡大笑,她渾身那種令人側目的魅力,讓將士們信任的可靠,與她性別全然無關。他的胡思亂想,他以男女之嫌套在她身上的想法,何其可笑。

  但她能站在這裡,卻實在是與性別有關。

  殷胥想著,自己知曉了她是女子後,都忍不住有這樣的改觀,都忍不住把世間對女子的要求,和她做些對比。那其他人呢?那些士兵,那些和她說笑的主將呢?

  他此刻是真心徹骨的明白崔季明對於暴露身份的恐懼,一直向他推脫的理由——她一旦暴露身份,會不會這些兄弟就不再是兄弟?會不會此刻與她大笑的人到時候會毫不猶豫的踩上一腳?

  殷胥此刻竟心想:若真的她是男子……該有多好。她的未來會可能少多少傷害。

  說是女子不可打仗,但前有婦好、呂母、遲昭平,只盼再有個她,讓歷史上有個善始善終的女將,好歹讓後人做這等叛逆之事時多幾分勇氣。

  說是女子握權必誤國,前有宣太后、呂雉、鄧綏,如今也有薛菱、袁太后、蕭煙清,只希望薛菱也可壽終正寢,別去背上袁太后那樣的妖婦之名,

  還有痴傻的庶皇子怎能稱帝?貌醜的侏儒怎能為相?孌童出身的男子怎可為將?

  只是因為薛菱、因為崔季明、因為俱泰、也因為他自己,他遇見了很多這樣能力與身份不符之人,殷胥才開始漸漸生出幾分偏要為之的強來。

  殷胥朝她微微笑了,崔季明反而打了個哆嗦,加快了步伐走近。

  俱泰這才看清了崔季明的臉,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喃喃道:「她……是崔季明?她還活著?!」

  俱泰如此激動,幾乎是從馬上跌下來,就朝崔季明奔去。

  殷胥倒是笑了。也是怪她身邊圍著的太多,那麼多人在她危難之時伸出援手,因為她的喪命而捂臉痛哭,雖然她愛著他,但是好似招招手離開,也呼朋喚友快意飛馬毫不受傷,這大概就是他心裡經常難受的根源吧。

  只不過,若她不是這樣閃耀的人,前世書館中那個封閉、呆傻的他,大概也不會追逐這樣的光吧。

  俱泰跑過去,明明一把年紀了,似乎真的激動到涕淚滿面,拿袖子亂抹著臉,崔季明連忙蹲下來,捏著俱泰的肩膀跟他說話,俱泰正把自己手上的扳指兒,衣服上的掛飾全拽下來一股腦往她手裡塞,崔季明哭笑不得,抬頭朝殷胥的方向望了一眼。

  殷胥撇嘴似笑非笑,輕踢馬腹過來,好似剛剛心裡亂七八糟卻又深刻的感慨並不存在,道:「俱泰,行了。她現在不缺這點兒東西了,朕會封賞給她。你要是這麼想出點什麼,不如把你今年的俸祿也捐給她得了。」

  俱泰短粗的手指捂著臉,使勁兒吸了一下鼻子:「給!三年的都給!」

  崔季明大笑:「那你別這三年去做縣官就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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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冬季的成都府依然溫暖,舒窈一向不喜歡長安洛陽的乾燥,只是相對應的,在四川她也甚少能見到鋪天蓋地的肥厚大雪。

  她穿著短絨裡子的淺青色披風,坐在涪陵臨江小樓上。涪陵靠水,但畢竟此段是長江險流,原本並不發達,而如今臨江一條街的兩三層小樓,放眼望過去十條縱橫街巷全是各家庭院。如今的顯貴,跟崔舒窈有相當大的關係。

  她手底下一家船作院就建在涪陵。本來只是在激水造船,能讓船隻適應更多險惡環境,後來船工多了,人要吃飯,附近種地的也多了。再往後,有農戶以激水為力,建了幾個木製的水磨。崔舒窈在四川這地界慣常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聽聞那幾家農戶水磨壞了之後,立刻派人幫忙去修,又買下水磨,調查周邊。

  她手底下有個這兩年給幫忙的一個掌櫃,當即建議她去投產水磨,舒窈也瞧見了水輪的商機,不單是能磨面磨茶、紡織鼓風也成啊。她當時在自己家手底下建了個水磨務,派人以涪陵為開端,在船廠下游大建水磨水輪,一處磨麵的大閘口盤車,約莫只要六七十工人綁著篩麵、趕車、扛糧。涪陵水勢又好,一下成為成都產粉麵最多的城。

  而此時崔舒窈來卻不是為了欣賞涪陵繁榮的,她是來談一筆自己都要出面的大生意的。

  嚇人的不是對方遞來呈函上的金銀數目,而是最後落款的名字——鄭十一。

  當然這數目顯然是手底下掌櫃處理不了,舒窈不得不出馬,然而她更覺得巧得想見這位一眼。她靠著闌干坐著,披風的毛領團著那張小臉,唇一勾是如蜜的嬌意,一抬眼眉梢是戳透別人的涼意。十一二歲時籠著煙水的雙眸,如今迷茫的水霧因經歷而漸漸退去,點墨的瞳孔裡是靜謐與無謂,神態氣質已是旁人比不得,更何況她面容長開愈發觸目驚心了。

  崔舒窈顯然不是多叫人歡喜的明豔相貌,眉淡淡一截,眼角微微下垂把單薄的那一點雙眼皮展開,少女的粉意繞過她臉頰,全似有似無的堆在眼角,睫毛跟鴉羽似的平滑過去,垂眼是乖巧的收著,抬眼時才在黑白分明的眼角稍稍展羽。

  冷冷清清的臉,卻偏生她又愛笑的親暱甜蜜,話說的圓滿體貼,讓人愈發難猜了。

  這一處小樓位置在涪陵最高,也不大,整個酒家都是她自家的,往下數兩三層自然也都是全空,她托腮遠眺,不一會兒聽見了一陣細細密密的腳步聲踏上樓來,她沒回頭,道:「沈掌櫃,他人來了?」

  一個身材瘦高,穿半舊暗色圓領袍的年輕男子,軟底靴恰登上樓來,垂首道:「正是。鄭家那位登船了。」

  舒窈捧著暖爐,這才起身,喜玉連忙扶著一把,她道:「走吧,會會故人。」

  沈掌櫃一直垂頭跟在舒窈後頭幾步,她問如今舒州舊紡廠改遷境況,問劍南道與吐蕃開戰打到哪裡,問攬戶理稅今年說了個什麼數,沈掌櫃一一作答。

  崔舒窈手底下固定的有五六位掌櫃,分管各類事務,從交引到稅務,從冶礦到賒賣,都是不僅能獨當一面,也能一起謀事的人物。這位姓沈的年紀並不小了,估摸也有個二十二三,原先是做拉攏買賣的牙人出身,兩年多以前跟了她之後,直到了今兒的位置。

  他做事兒是可靠,脾氣卻怪,屬於舒窈手底下抓先機淘金的搖錢樹,性子乖張,甚至可以說有點跋扈,連她的面子也敢甩。每次插手行當,砸錢入市,都是讓旁人覺得他腦子有病,前幾次崔舒窈也是這麼覺得,後來他從未失誤過,這樣的人,不得不說也是有天賦,她也就隨他去了。

  姓沈的跟到了酒樓下頭,下邊有一座小軟轎,帶著一行僕從從酒樓抬到碼頭去,一直上了船。舒窈到了甲板上才下了轎子,踩在甲板鋪設的地毯上,隱隱感覺一個目光從頭頂上而來,她一抬頭,一截暗金色的衣袖消失了。

  崔舒窈挑了挑眉毛,扶著喜玉登上二樓去,二層長廊上垂首的奴僕替她推開了門,她才瞧見一個暗金色衣袍的身影,正在有些惶惶想要開窗。

  這艘大船是特意為了她出行準備的,四周雕花的紅木隔門上鑲滿了百寶,陽光一映進來,屋內彩色光斑游移,如同萬花筒一般。就在奴僕一合門,喜玉扶著她站進屋裡,鄭翼也回過頭來。

  滿室光彩之中,他面上神色也在光斑下從前一刻的驚惶,變成了多少年不變的笑容。

  崔舒窈瞪大眼睛,這才在那張貴氣的年輕面容上,找到幾分鄭翼的神態。失去了水嫩豆腐似的兩頰的鄭翼,看起來尤其像個和氣愛玩的世家子。只是他面上那笑容挺了半刻,目光逡巡在她臉上,嘴角想往上頂也頂不住了——

  鄭翼茫然又……無所適從的憋出一句解釋:「——我不知道是你。」

  他看起來沒有半分激動,只有想躲和後悔。

  似乎後頭憋了後半句:知道是你,我就不來了。來也不該這麼來,不敢以這理由來。

  以他這樣圓滑世故的人,露出這種神情,只叫舒窈覺得陌生。

  崔舒窈呆了一下回過神來,忽地想起多少年前她吼出過的「最討厭胖子了!」。他……現在這樣,總不可能跟她有關係吧……

  她又覺得自己太自作多情的亂想。

  崔舒窈見著他,覺得陌生。他沒有油嘴滑舌不要臉的笑,面上也不是她印象中那個眼睛一條縫的小胖子,好似變成了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小時候亂說的話,他也後悔也覺得尷尬吧。

  她本來是打算好好嗆這位加入行歸於周後,在南方隨著鄭湛做事的「叛軍頭子」「五公繼位者」,忽地卻有點不知道從何處開始說起。

  鄭翼卻覺得她好似一點沒變,從神色到姿態,戰亂和變動沒有給她留下一點痕跡,她抬眼看他的時候,就跟當初在中秋月宴上,一點驚愕,一點莫名其妙,一點等他說話的優雅耐性。這種不變,使得他愈發想走。

  但顯然已經不能走了,他坐在桌邊訥訥半天,終於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茶盞,面上熱情的笑容又頂了回來,強壓著一陣惶恐慌亂,撐著根本不留存的面子,以熟稔的姿態開口笑道:「若知道是你,我就不能穿的這麼寒酸,還壓價壓的這麼狠了。沒想到蜀商這幾位掌櫃背後,是你在牽線。」

  他的力氣只能讓話說一半,後半句卡著吐不出來。

  兩年多以前與崔季明見面,她對於舒窈的行蹤不肯吐露,他便拚命查,到和州還有些蹤跡,再往後卻好似音訊全無,長安沒有她,只有崔府先遭變故,鄭家又倒。建康的崔府也被言玉佔下護著,裡頭除了老奴以外再沒別人。

  她就跟忽然消失了似的。

  崔舒窈臉上也扯出笑來:「不必與我拉這個親近,鄭崔兩家早就不是什麼姻親了。咱們就事兒論事兒。」

  鄭翼沒由頭的說:「我一年半之前在建康見過你阿兄,他只帶一奴僕闖船上殺了李治平。」

  舒窈瞥了他一眼:「……我知道。」

  鄭翼笑了:「是,他必定與你通信過了,你自然是知道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這麼說,好似崔季明還活著,他與舒窈之間的溝壑就沒那麼深。

  舒窈這才從喜玉手中接過捲軸,在桌案上推開。

  鄭翼驚:「你打算要跟我們成這筆生意?」

  舒窈笑:「這哪兒算成啊,我只是跟您談呢,您要出的起價,能簽的了契約,才叫成了。」

  她指著捲軸上的圖畫,介紹起船隻。

  舒窈想做這筆生意,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是,如今她的生意有些收縮了。本來她和吐蕃通商,就能佔據蜀商經營的四分之一以上,然而吐蕃今年卻因為大鄴內亂,也開始向大鄴開戰,蜀地部分地區也陷入了戰亂。

  幸而一是聖人早單將劍南道的管理劃分到朝廷手下,養的部隊又是朝廷掏錢的精兵,再加上新任成都府刺史對於劍南道地區掌控力也強,這些年劍南道團結後拉攏了不少蠻族,戰力還是足夠的。吐蕃人也驍勇善戰,顯宗中宗時期都有打入蜀地府內,這次戰線拉的雖然長,卻也都僵持在邊境地帶,斷了商貿,卻沒有對蜀地有特別大的損害。

  只是舒窈生意就受損了。

  她也有點發戰爭財的意味,劍南道大營本來是順應朝廷的意見,攻打黔中,她靠著收糧後賣給軍營,為兵器作坊提供冶礦,賣船隻攻打白帝城,開紡織廠造軍衣,幾乎是暴富一筆。而如今軍隊在黔中膠著了兩年,回頭又去對付吐蕃人,她提供的軍備也漸漸飽和,白帝城幾年久攻不下,這條路子就給堵了。

  再加上跟朝廷打官司,她贏得了名氣和在關中關東的控制,卻也為了鋪墊這場勝利花了不少金銀,她處處受損,肯定需要找別的地方來補足。

  她看上的就是鄭家寫下的那個龐大數字。

  崔季明為朝廷打仗,未來還要攻下南地,她肯定不可能為行歸於周提供這麼多軍備,但她又想要這個錢,就要看自己能不能在鄭翼這個小人精面前,耍成功心眼了。

  鄭翼看著船隻的圖畫,忽然開口:「從上次告朝廷的事情之後,很多人都知曉了蜀商幾位掌櫃,背後估計是有牽線人的。你要小心,行歸於周如今內部戰亂爆發,各家都在瘋狂抵抗屯兵,你作為一介商賈,手下有這樣多的戰船,當真要小心了。」

  崔舒窈冷笑:「小心什麼。來攻打我?」朝廷撥款給蜀兵,蜀兵從她手裡買實物,這個合作關係相當穩固,崔舒窈為了和成都府官員有些合作,對於錢的事情上也是各種壓價,給他們甜頭,在這件事兒上,有成都府護著她這位蜀地頂頭兒的巨賈,難道行歸於周還能來搶麼?

  鄭翼低聲道:「我是說,你手下幾位掌櫃你也要小心,天上來的刺客你也要小心。不怕明的,就怕來暗的。畢竟你是背後的主子,死了就沒了線,他們這些風箏指不定就可以自己飛了。」

  崔舒窈不知他是好心提醒,還是有意打草驚蛇,她面上笑著沒回答,心裡頭卻想著最近聽聞的傳言。言玉浩浩蕩蕩的大軍已經到了江寧,接近建康了,五公中其他幾位幾乎已經逼瘋了,南地縱然沒有安定過,如今卻真的是翻江倒海。江面又封鎖不許百姓渡河,明明在吐蕃與蜀地開戰的情況下,卻有無數的流民瘋狂湧到蜀地來,倒是蜀地各種礦場、織場的工人月錢被衝擊的越來越低,百姓開始不滿排外起來了。

  難道真到了這時候?鄭翼這麼說,難道是有意想要挑撥關係,看她手下先因為內部懷疑而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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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三十九章

  舒窈畢竟也是一方富賈,又是崔家女獨自在外住,手底下不可能少了護衛。

  上次她回洛陽,崔式不放心,又安排了些人到她身邊護著,跟來了蜀地。喜玉又是將她從小帶到大,多少年在身邊護著,絕對可以安心。至於說手底下的掌櫃會反叛她,崔舒窈也考慮過,有這個可能性,卻沒必要主動懷疑,自亂陣腳,就算是有人反叛,她手裡的勢力還是攥得住場面的。

  總之,舒窈對於鄭翼的態度就是不信。

  鄭翼問了問船的情況,想要去涪陵碼頭上的船廠去看看,舒窈欣然同意,只是留他說了兩句。

  她不留痕跡的試探性的問了問行歸於周,問的不是鄭翼的選擇和那些舊事,而是通過船隻如何運送、銀錢如何付款之類的來打探行歸於周如今的發展。

  舒窈想過少年舊人抵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他們眼裡,行歸於周以看似天下士子心嚮往之的說辭「反抗」謀反上位的新皇,實則為了什麼大家心裡也清楚,叛國擾天下,勾結突厥、扶持親王、縱容流匪流民、非說成是正義之師討伐大鄴朝廷,嘴臉有點不太好看。

  但或許在鄭翼眼裡,則是他們崔家背叛行歸於周,一同想要建設的大業卻因為崔家——甚至可以說是崔季明一人的倒戈和朝廷的聯手,被打破了。他們看待崔家才更像是看一群背叛行歸於周求榮的叛徒吧。

  視角不同,看對方都是傻逼,這是世界矛盾的本源之一,舒窈可也沒想對此說什麼。

  她以為鄭翼跟著從長安逃到行歸於周,這樣積極行事,會是對於行歸於周多麼忠誠的信徒,期待著鄭家真的能獨攬大權。

  然而他卻不願意多說行歸於周的事情,偶爾透露的幾句也很消極,似乎早早就明白一切,只是為了鄭家不倒而一直在絞盡腦汁活絡。他看起來冷靜的很,看起來對於任何理想、未來都沒有狂熱的態度,也並不像熱衷於權勢的樣子。

  舒窈有些猜不透了。鄭翼打小就顯得老成,在圈子裡說是跟誰都關係好,卻好似也沒跟誰近過心,殷胥有一段時間還算信任他,往後鄭翼主動退出殷胥的勢力圈,也就更捉摸不定了。

  崔舒窈漫不經心道:「那你如今到底圖什麼?聽聞鄭家在河朔已經敗於朝廷手下,鄭澤野是滎陽二房宗主,當年他還去過長安參宴,如今命都丟了。滎陽本家遷至山東南部,大半折在了朝廷手底下,一小半又被裴家吞了。」

  鄭翼心頭一跳,舒窈倒是消息靈通,前頭他半刺探半提醒的說罷,她睚眥必報的來了這麼幾句。當年便知道她不可小覷,但如今他覺得不可小覷這四個字評價就是在小覷她了。能在這動盪期間富可敵一小國的女子,敢告倒了朝廷擠兌官營,她哪能是一般人。

  鄭翼半晌,道了句自認的真心話:「家姓大過天。河朔變故,這邊不能再輸,否則從東漢顯赫的鄭家難道就要這樣分崩離析麼?」

  舒窈這才抬了抬眼,她飽讀詩書,聽了這話,居然笑了出來:「家姓大過天?天下以為五姓是士子之範,五姓卻自認世家子而非士子。士子為天下,世家子為家姓,倒是分得清楚!」

  鄭翼出身五姓,難道她就不是麼?

  如今世家紛紛倒下,在南地、山東為亂,她想像曾經接受到的五姓教育,如今只覺得諷刺。

  舒窈冷笑:「就單論鄭家,東漢鄭興鄭眾父子二人顯赫,鄭興是當年大儒,咱們如今學左傳、公羊,哪個不都是學你家這位祖上的流派!鄭眾位列九卿,持節出使北匈奴,單于逼他下跪,他拒絕後意欲拔刀自刎,這也是你祖上的做派!行歸於周保全世家權勢地位,卻丟了五姓掛在祠堂上的榮光,禮崩樂壞就是你們這些最該維護禮樂的人做下的事。」

  她一女子,行商賈之流,年不過二八,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鄭翼覺得心頭火辣辣的疼,卻沒法認同。

  他不能說是眼中懷揣著千古天下的那種人,畢竟眼前就是帶給自己的榮耀和如今生活的家族一點點衰落下去,那是比天下人更逼到眼前的事情。父親想拚命折騰起來,行歸於周建立的時候他都沒出生,想攔也攔不住,家父年紀不清,可信任的鄭家子弟也已經不多,難道這時候他再鬧騰開來麼?除了幫家裡一把,盡力別讓家族跌進深淵,還有什麼辦法?

  行歸於周的混亂與膠著,和想像背道而馳的天下趨勢,一切都在瘋狂的消磨著他年輕的心。還未弱冠,他都覺得要有幾近麻木了。然而他還要不斷提醒自己,是要來討船的,沒有船,言玉打到建康,鄭家要死路一條。

  他繞開這個話題,低頭道:「不如先去看看船,這邊我還要跟本家傳信,你既然說了能有船底能有水密艙的工藝,我也要親自去看看。」

  崔舒窈曾經是對他沒有過什麼好臉色的,但鄭、崔兩家常在一起玩,前前後後他們二人在宴上見面也有十幾次。外人可能覺得他們認識的莫名奇妙,舒窈卻覺得好歹算個故人,那時候鄭翼暗示她的話,她大多是因為震驚加惱羞成怒,卻並不覺得隔膜。

  而如今才是深深的隔閡,如江水隔開大鄴與南周一般。

  她抬了抬手,有些累了似的扶額道:「好,我叫手下掌櫃帶你去看吧。」

  崔舒窈沒有親自去船廠,她不太愛這樣大張旗鼓的去自家營生下頭去,也不想再去為鄭翼親口推銷自家出產的大船了。

  她與鄭翼,一個是唯一造巨船的,一個是極其需求的,只要誰都別太過分,這生意不會不成。

  鄭翼愣了愣,抬起頭掃了她一眼,拱手行禮告退,臨著推開那道門,忽地轉過頭來:「當初我是真心的。不是因為鄭崔二家聯姻,更不是為了什麼別的。」

  崔舒窈轉過臉來,袖子滑下去露出一截手臂,道:「嗯,我知道了。」

  鄭翼又想開口。

  舒窈笑:「都沒多大年紀,就別說什麼當初當年之類的話了。」

  鄭翼也陪著笑了,半晌道:「回不去的事兒,才說當初。暫告辭,我先去看船,回頭再與你細說要的量。」

  他推開門大步走出去,外頭那年輕的沈掌櫃,直鼻長面,眼窩較深,瞳孔跟流著光似的,深深看了鄭翼一眼,唇角微微扯笑,引著鄭翼朝樓下而去。

  他往外一路走,上了其他的小船,沿江朝涪陵的船廠而去,一路上心裡頭卻顫抖不已。

  這既是因為見到舒窈本人。畢竟少年時期喜歡一個人的時間和機會並不多,有那麼點忘不了的意味。不過也更多的與她口中吐露出的話語有關,她說了五姓之中另外一方辛辣且讓他無法反駁的看法。

  冬季的涪陵綠意少了些,勉力還留存青山綠水,灰濛蒙要下雪的天空下,天地如潑了水的墨畫,落了幾滴清淺的石青石綠,涼風吹拂,鄭翼卻站在船頭兀自發呆。

  他從小讀史長大,讀的兩手捧的是刀槍滾血、爾虞我詐與成王敗寇,再看著眼前鄭家的境況,難免將這套史學告訴他的「真理」帶入現實。

  從祖上鄭眾於北匈奴單于面前拔劍欲自刎,五百八十年過去了,單于大怒將他軟禁,他絕食幾日,誓死不從,其中如何出使向北,如何在艱難境況下發現南北匈奴聯手叛漢。這故事鄭翼小時候聽過許多許多遍,而在大宗的史書中,卻只簡化成了短短一行「鄭眾出使匈奴,抗禮不屈,幸得脫身南歸,是固可謂不辱使命者矣」。

  怕是幾代世家祖上或拚死抗爭、或破敵守邊、或經學滿腹的榮光疊在一起,篇幅不及他們一場持續幾年的動亂將在史書上佔行的十分之一。

  往後,照單全收的史書卻並不是萬能的,弘文館足足七座院子無數庫房的鄴史上,會有人寫殷胥如何被薛后偷偷藏在三清宮長大的檯面故事,寫肅宗四子詭譎狠辣的爭鬥與萬貴妃慘死林皇后被貶。而這幾個女人的苦楚只會化作零星幾個字,更不會寫肅宗幾子躲在東宮一起看書吃湯糰說悄悄話的那夜生辰。

  殷胥不擇手段,登上皇位,謀害所有絆腳石,鄴史中這一段要佔三袋捲軸。但殷胥當真是不擇手段之人麼?鄭翼認識他幾年,覺得當初退出端王的勢力,既不幫他,也不想害他,或許是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選擇之一。

  殷胥默許永王留下性命,甚至允了他入軍打仗憑軍功毫無障礙的陞官;命太醫撈回睿王修的性命,並鼓勵他活下來,送他出宮真的實現願望做遊俠,怕是都會被曲解成迫害和逐放。

  這些他沒有說過話,沒有頒過旨意的細小善意,如漏下的細沙,絕無多少能留在史書字裡行間,但這些就不存在麼?

  鄭翼想起上個月他去拜訪何先生。

  何先生自一年半以前,便不與何家來往。

  期間他想修撰一部真正的南周史,寫了個開頭之後,內戰爆發,南地的境況要是真實寫來,是滿本的屍橫遍野、成王敗寇。他還就如實寫了出來,建康的朝廷看後焚燬,將他逐出建康皇宮,然而或是巧合,或是……這些文人內心最後的底線,包括言玉在內的五公在不知道對方的情況下,偷偷資助何先生,助他撰史。

  而後何先生再搬回了建康,被「軟禁」在宮內,實則是撰史,這五公大抵也是知道了大家都做了同一件事,就當是守一個秘密,沒有人再提過。

  鄭翼去拜訪時,何先生長鬚散髮,院內餵王八,看見他忍不住唏噓提起了幾句當年讀書的破事兒。

  他沒拿寫的卷宗給鄭翼看,怕是直到他死了,都不會給行歸於周任何一個人看。只是感慨道:「我寫了一輩子詩,怎麼最後想著寫史了。有時候想想,大抵就是在無論哪個時代,在你上位來我登權的背後,是也有很多很多無言的智慧、無私的犧牲和無畏吧。我自己沒有這些東西,總想向先人尋一些。」

  許許多多或悲壯或令人感動的往事,在歷史上的長河化作閃光,而後被瘋狂增長的爾虞我詐越磨越碎,從一段段往事,到一行字句,到四字,甚至到無聲。然而卻仍有無數如明燈一般的故事,其光亮是鮮血刀光掩蓋不了;有多少充滿善意與道義的往事被埋葬,就有多少在今世今生誕生,保持著火光不斷。

  何元白蹲在地上,把他濕冷院子裡亂爬的大王八翻了個,道:「要真算來,我倒是最想能寫大鄴的歷史——縱然我不該這麼說,顯然大鄴的歷史是寫了要人痛快地,要人心生豪氣、為之落淚的。可總要有人來知道南邊發生了什麼,要讓後人知道,我們這些人確確實實是做了些什麼。邊寫邊臉疼難受,而後再要刺痛別人,要後頭的人別重蹈覆轍,也是寫史的意義吧。」

  而南周大範圍戰亂已有兩年,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他這樣大肆購買船隻,在建康附近和言玉的大軍廝殺,不知道南周還要這樣不安定多少年。他們已經被甩在大鄴之後一截了,未來難道也要這樣下去?

  鄭翼也不禁陷入了迷茫。

  於舒窈而言,剛剛一番話不過是氣話,她沒有太放在心上。

  她忙得很,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鄭翼之所以千里迢迢來買蜀商的船,也是因為舒窈如今手底下造船技術已經很成熟了。前頭賀拔羅為朝廷造出船隻,傳言有水密艙和升降桅杆技術,舒窈偷師不來,只得要手下工匠拚命研究,為此砸了不知道多少錢。

  幸而這技術也不是太複雜,她手底下大船的水密艙技術也已經相當成熟,基本上對外售出的大船都是有六到八個艙區,防止受損後立刻沉沒。賣一些動過手腳的給鄭家顯然是最好的辦法,可鄭翼也是個人精,他必定會仔細檢查。

  舒窈想著,便打算讓後期實際運送給鄭家的船隻中,底部將幾處外部看根本無法檢查的榫卯結構做的稍薄。若是他用這個戰船與言玉的大軍打仗,就絕對不會出問題,兩家大肆廝殺吧,戰船是消耗品,說不定他還需要再來買船。

  若是戰爭之後還有殘餘,用到了未來跟大鄴的衝突上,她就將那幾處薄弱結構的位置告知朝廷,讓朝廷的戰船在水面下船頭位置接上鐵器,專門去對撞那幾處薄弱位置。

  不過為了要讓鄭翼不懷疑,她還很有必要故意抬價,裝作不願等等。

  她當夜有必要去跟手底下幾位掌櫃商議此事,畢竟從金額上來看,這也算是他們經手過的最大一筆單筆生意。夜聚涪陵最繁華的河岸之上,連著十幾艘大船畫舫都是蜀商包下的,掌櫃包括姓沈的,只來了四位,但各個掌櫃下頭還有好多商賈,他們一群人也來了。

  蜀地娘子大多任性自由,脾氣火爆,諸位大掌櫃裡沒有女子,下頭規模小一點的商賈,卻有幾位蜀地婦人,她們可不管男女不可共出現在公共場合的舊規矩,也一個個帶著丫鬟僕從來了。畢竟今兒不知道能成多少生意,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

  舒窈在其中大船上的一間,私下會面這四位掌櫃。她自己隔著一道山水屏風,單坐長榻之上,四位掌櫃坐下了,還沒正式開始聽她說話,喜玉進來,端著一壺新茶,跪在榻邊擺茶盞,低聲道:「侍衛都已安排下了,成都府刺史還親自派了人來,說是朝廷似乎也挺在意此事。」

  隨著飲茶的動作,崔舒窈手腕上鐲子朝小臂滑去,她一瞥眼:「怎麼著還能跟朝廷扯上關係?這事兒至於驚動朝廷。」

  喜玉笑:「就算是聖人大公無私,在煉礬廠的事兒上沒讓這您,但您好歹也算是三郎親妹。如今聖人親征,怕是跟三郎見了面,或許是三郎提起你了吧。」

  舒窈勾唇笑了:「我這倒也是沾親帶故的,來了就來了吧,讓他們隨意。」

  喜玉點頭:「如今多少遊俠逃到蜀地來,成都府找來的人就是那種人,我看著不用說都挺隨意的。」

  舒窈擺了擺手,喜玉到一旁立著,舒窈開口說話,屏風那端幾位掌櫃都起身連忙先行了禮才坐下。如今蜀商是有些困難,舒窈說的話也不算著多重要,只是到了年末的總結。

  她更多的意味是設下網,來試探到底會不會有人來鑽。

  舒窈這話才說了沒多一會兒,就忽然聽著外頭傳來甲板上奔跑的聲音,船下頭一陣陣的喧鬧叫聲,她猛地坐直身子,屋內驟然無聲,沈掌櫃騰地站起身來,立在屋內側耳傾聽。

  船上頂層的房間很大,處處用帷幔遮擋隔斷著,她心頭一驚,難道真的有刺客?

  護衛就站在門外,脊背貼著隔扇,按理是誰也進不來。

  屋內驟然安靜下來,外頭的護衛聽見了船下層的喧鬧也依然寸步不離。忽然外頭有侍衛開口:「來者何人!站住!」

  崔舒窈已經站起在屏風背後,緊張的聽著外面的動靜——是不是刺客闖過來了?

  卻忽然聽到輕輕巧巧一聲響動,雖然細微,但她幾乎是後腦一麻,猛地轉過頭去!

  船上頂層沒有橫樑,卻有四周的立樑!一個黑衣瘦小男子就像是貓般蹲在上頭,腳尖踩著房樑微微凸出的一點邊界,手扶著立樑,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這樣艱難的動作,常人都未必能做到,他卻無聲的保持了許久。從上頭寂靜無聲的跳下來,兩腳好似沒有發麻更沒受任何影響!

  沈掌櫃看見了他的身影,猛地衝過來擋在舒窈面前,拿起手邊裝卷宗的匣子,朝黑衣男子擲去!與此同時,屋外似乎有人和護衛發生了衝突,舒窈只聽著外頭一句怒喝:「讓開!都給我滾開!」

  而後花彫隔門被一腳踹開,就在那黑衣男子手持短匕朝並不會武的沈掌櫃衝來的時候,門外一個帶斗笠的灰衣身影也手持長劍衝進屋內,抬刀向黑衣刺客劈去!

  舒窈看向那灰衣人,不由得一驚。她沒能看出對方身份,只看到了一張年輕的側臉,和臉上淡淡的傷疤,雙眼明亮,勇不可擋,雙手持刀輕叱一聲,刀面上的燭光如流星劃過,朝下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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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章

  黑衣刺客朝後急退,護衛湧進屋內將舒窈團團圍住,她已經鎮定下來,拿著團扇立在護衛之中不言語。朝外望去,刺客顯然不止這一人,屋頂之上也傳來了踏瓦疾奔的聲音,底層的動亂似乎也在持續。

  崔舒窈想,這顯然不會是鄭家手底下的人做的。否則鄭翼不會提醒她要她提前有所防備,那就很有可能是行歸於周其他世家。

  其他世家是為了搶奪船隻,可能再拉攏她手下掌櫃,威脅分裂他們,低價買走巨船。

  倒也不太可能是言玉,不過言玉自己手頭的船隊顯然那夠用,他都已經快打到建康邊上了,也不太需要水軍了;若是他想毀了這些船,有殺她的功夫,不如到船廠,讓人放一場大火,把碼頭上連在一起的巨船全都燒了。

  眼前那黑衣人一攀,居然腳尖點在了屏風架上,薄薄二指厚的屏風沿,他踩在腳下連個晃蕩都沒有,就要逃出去。

  灰衣斗笠男子手中是一柄長橫刀,刺出去像是一道光,黑衣刺客被他封住逃路,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而去,他手腕反轉,腳下猛地在屏風上一踏,朝刺客背心刺去!

  然而這刺客顯然是行業頂尖高手,刺客的強項除了躲,還有逃。

  這樣武功的刺客要是想逃,除了漫天箭雨幾乎沒有什麼能攔住他。

  灰衣斗笠男子看他的身影如貓般弓著背,跳至茶几上,幾個踏步就要竄出門外。崔舒窈也看出來兩人武功路數的不同,灰衣男子是武藝上的好手,卻未必擅長對付刺客,開口道:「不要追了!讓他走吧!」

  她對於行歸於周的幾公雖有瞭解,但她是商賈,對方是當權者之一,她就算抓著刺客也無處對質。

  那灰衣斗笠男子看著對方竄出門外,手在欄杆上一攀,跳下頂層,下頭的混亂也漸漸因為護衛的控制而稍微平息。灰衣男子有些氣惱不甘的把自己手中尖刃長刀往地上一紮。

  扎完了才想起來這是別人家地界,連忙拔起來,拿腳蹭了蹭那個凹痕,開口嗓音有些微啞,道:「我是成都府派來的——」

  這話說到一半,生生卡住了。

  他說話時,難免臉轉到舒窈這邊來。北機上頭傳下來的消息是要他護著蜀商幾位掌櫃,卻沒有提過著幾位掌櫃背後還有一人……

  他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舒窈。

  護衛微微散開,舒窈往前走了幾步,看見那張面容,也呆住了。

  外頭還有些嘈雜,她以為是自己總想總想想出了幻覺,那張臉有幾分相似,又有幾分不像,眼神有修的光亮與快樂,卻又多了層層成熟的意味。

  與其說是她忍不住眼前這人是誰,更像是她認不出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假。

  她聽聞過……關於修的傳言。

  崔家長房挾他逼宮,謀殺肅宗後被大軍逼退,他被扔棄在燃燒的宮殿裡。有人說是聖人想殺他沒能殺死,有人說是他傷好後貶為庶人,被聖人驅逐出宮生死不知。

  她卻不知他如從小一直想像的那樣,做了遊俠。

  而眼前的修,望見她一眼,面上表情是天崩地裂一般,猛地摘下斗笠遮住臉,踏出幾步朝外逃去。

  他跑什麼?!當初傻不拉幾的每天糾纏不休,到她崔家來鬧的人又是誰?

  修拔起刀,拿斗笠擋著臉倉皇而逃,隨著那刺客的路線跳下頂層。看著那姿態,舒窈愈發覺得自己沒有認錯人,她手持團扇衝出去,手扶著欄杆朝下望去,下頭一片混雜,哪裡還開得見他的身影,她忍不住開口喚道:「修——!」

  卻沒有人回答,燈火連綿的十幾艘船隻上,嘈雜聲掩蓋了她的呼喚。

  沈掌櫃看了她一眼,道:「是熟人?」

  舒窈從欄杆上撐起身子,面色已經如常:「趕了巧了,也不知道是外頭天要變,蜀地湖水都要被攪起來了還是怎的,一個個舊人都趕來了。」

  今夜刺殺她這位高手雖然未抓到,但其餘衝上甲板的刺客卻抓到不少,舒窈不願意動手拿人命,全讓人送去給成都府刺史,那位刺史公也是個手辣的,怕是不會饒。從他手中懲戒,也能表明崔舒窈是後頭跟官場有些聯手的,希望能讓想殺她的人望而卻步。

  涪陵她也有處別府,乘車回去路上,兩列護衛送著,她卻一路上沉思不言。

  深夜,喜玉都到了該睡的點兒,卻也不敢躺下,畢竟舒窈還散發穿著外衣坐在鏡前,不言不語,燈燭點亮著。喜玉沒有隨著,往外頭退了幾步,坐在屏風外的小榻上給她打新絡子。

  大抵就這麼快坐到了後半夜,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大亮了,崔舒窈忽然開口,大聲道:「要真是逃了,何必還追到別人家院裡來!」

  外頭窸窸窣窣一點聲響。

  她猛然推開窗戶站起來,院內兩三個白燈籠映著薄絮般淺淺的雪,雪透的像紗,覆在地上還能露出地面本來的顏色,一個帶著斗笠的身影遠遠的站在院中的小竹林邊。

  舒窈扶著窗框,秉著姿態開口:「你這樣,我可以隨時叫護衛出來抓你。」

  那身影沒有動。

  舒窈又惱了起來。

  若確實是他,這幾年未見,在這種巧合的情境下相見,他就一個字不想說麼?

  她轉身拉開抽屜,拿起那套著扇套的青綠色摺扇,氣苦似的朝院外扔去:「既然來了,就把你放在我這兒的東西拿回去!白讓我留存這麼久,不再問你要錢就不錯了!」

  那扇子扔出去,在地上磕的一下,又彈開滾出去一段,磕的她心頭一顫,卻不肯多露神色,心中自我安慰:套著扇套呢,應該不要緊。

  遠處的身影顫了顫,沒走動,舒窈一把合上窗,不肯再去多看他一眼。

  她托著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真想指著鏡子裡那個自己,大罵自己的神情愚蠢。外頭半晌也沒有動靜,她越想越氣苦,好似就像是被人耍了。或許他當初也就是一點小心思,或許他當時對別人也這樣,或許這些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卻跟個傻子似的記了那麼久!

  如今想來,兩人說過的話也不算頂多,見面的次數還不及見鄭翼的多,他不過就是送了她一柄扇子,不過就是死皮賴臉的穿的跟孔雀似的天天到她家來撒潑!

  她為什麼要當真!

  她趴在桌案上,埋著臉,後悔的都想錘自己。

  一窗之隔,外頭想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舒窈側耳去聽,是他走近了麼?

  卻不料再往後聽,沒有腳步聲,隔了一會兒傳來一聲特別用力的吸鼻涕的聲音。

  舒窈撲開窗戶,半個身子探出去,冷風灌進來,兩邊窗戶因為她的力道而打在了牆上又彈回來,外頭灰衣男子離她只有幾步距離,雙手握著扇子貼在胸口,低頭聲音哽咽的吸了吸鼻子。一聲哭沒壓住,可笑的從他喉頭漏出來,活像是誰家的斑鳩被踹了一腳嚎出的鳴叫。

  她:「你——你哭什麼!」

  修綁著繃帶的右手在斗笠下用力揩了揩眼窩,噎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還留著。」

  舒窈:「廢話!我想退也要嫌路途遙遠啊。」

  修蠢蠢的問道:「……那你是現在不要了麼?」

  舒窈瞪眼:「我扔出去是要你給我撿回來的!」

  她站在窗內伸出手,修朝她走過來,把扇子在前襟上蹭了蹭,朝她遞去。

  前一回她接過,腦子裡把世間大事都想了一遍才伸手,這回倒沒有,她毫不猶豫,像是要搶一般,抓住扇柄拿了回來。

  倆人站住不動了,還是舒窈先開的口:「當初我離長安你怎麼沒來送我?」

  修半晌道:「那時候我病了。有……想給你送信去,不過沒能送到。有很多信都沒能送到,我寫了厚厚一沓。」

  舒窈手裡擺弄著沾有雪水的扇子,道:「罷了,你就算想送我也未必收得到。」

  修:「你怎麼會在蜀地。」

  舒窈:「跑來避難。」

  修:「哦。」

  舒窈:「傻了呀,你就會說這個?」

  修:「……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好不好?」

  舒窈:「挺好的,蜀地很安全。我知道了很多你的事情,但這兩年卻不知道。你還好?」

  修微微抬眼笑了一下:「我覺得挺好的。」

  斗笠往上抬起來一點,夜色中他面上疤痕並不明顯,卻也仍然存在。舒窈鬼使神差的開口:「你把斗笠拿開,讓我好好看看你。」

  修連忙又低下頭去:「不成。」

  舒窈嘆氣:「有什麼不成的。我知道你身上有燒傷,我想看看現在恢復的怎麼樣了。」

  修往後退了半步:「不行不行。」

  一下子又沉默下來,明明就是都有滿腔的話要說,卻又有點說不上來的意味。

  舒窈:「你會要走麼?會離開蜀地麼?」

  修搖了搖頭:「我來了蜀地已有半年多了,只是之前並不在這附近。」

  舒窈:「馬上就要過年了,我今年要在涪陵過年了。你來不?」

  修:「啊?什麼……」

  舒窈恨鐵不成鋼:「你要來我家吃年夜飯麼?」

  修漲紅了臉,憋了半晌道:「我、我……我應該、應該能來吧。」

  舒窈擺弄著袖子,聽了這話瞪眼:「什麼叫應該能來吧!來就來,不來就不來!你要是不來,我也不給你備筷子!」

  修:「來來來。你、你就自己住在這裡呀?沒沒沒有別人麼?」

  舒窈似瞧透他心思似的斜眼:「還能有誰!有喜玉正在外間坐著呢,咱們說話估計都讓她聽見了。」

  修訥訥:「那就好……」

  他復又解釋道:「我沒別的意思!」

  舒窈挑眉:「我又沒說什麼。我反正就住在這兒。以你的武功溜進來也不是難事,你要是什麼時候想來就來吧。如果你的確閒得慌。」

  若說前頭種種表示,只是讓他心裡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如今的話算是大膽了,將某些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情挑到眼前了。

  修直覺的兩邊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心頭亂蹦,動靜能把屋簷上的薄雪震下來。

  修這一刻沒想太多:「——好。我我來了,你、你別嫌我煩。」

  都是半大孩子的時候,想家族想朝政反正就是想著不可能扯上關係,憂愁不堪。到了幾年之後,反而什麼都可以不用想了,一切讓開路,一切緣分運氣都到了這時候,好似只為了兩人在靜謐的院落裡這一眼。

  舒窈笑了一聲。

  修抬起頭來,這才認真仔細的看她,她打扮的並不鮮豔,明明頭上沒有帶花,他卻有一種看向花叢的錯覺。隔了兩三步冰冷的空氣,她臉頰瑩潤,神情似笑非笑,明明是那樣一個涼涼的人,卻使得他有一種被熱騰騰又生機勃勃的豔色籠罩住的感覺,彷彿燈光七彩,萬物在夜色下光彩煥然。

  修傻傻忘了用斗笠遮自己的臉。他忽然伸出手去,唐突的抓住她手臂。

  這太用力太過分了,他覺得自己碰到她,就像是烙鐵扎進雪水裡,從他掌心隔著幾層衣服碰到她的地方,滋滋啦啦竄出一片青煙。舒窈也被他嚇到了,條件反射的驚慌喚了一聲。

  她嗓音本就嬌嬌,就喚了一聲,沒罵人,抬頭大概是因為他面上表情太蠢太可笑,絲毫沒有威脅性,她撲哧一笑。

  修驚慌鬆開手來,朝後倒退幾步去,連忙道歉。

  道了歉就想跑,舒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這麼擅長逃跑了,修跟見了哪位高官似的,躬身行了個奇奇怪怪的禮,竄上房頂跑了。

  舒窈從窗子裡探出頭想瞧,屋簷遮擋了她的視線,只聽見房瓦上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從這頭踏到那頭,似乎還滑了一跤,砰的摔了一下,跑得更快了。

  舒窈笑著站在窗邊一會兒,直到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了,這還戀戀不捨不願意合上窗,這會兒坐到鏡子前看自己,又覺得自己哪兒都好看了,不停的對著鏡子又挑眉又笑,好似在尋著哪個角度最好看。

  她躺下之後,第二天一睜眼,天已經大亮,光閃的她有點睜不開眼來,幾乎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夜夢,掀開床簾才發現窗前的瓶子內插了一支紅梅,桌案上放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有木雕有鐲子有胭脂有簪子。

  她抓著床簾站起身來,就看見喜玉捧著兩株白梅從外頭走來,道:「咦……這是誰插的花?娘子一直不都是不喜歡紅梅,嫌太豔麼?」

  舒窈笑:「誰說我不喜歡。我現在覺得挺好的。」

  **

  在鄆州,是當真逼近年關了。快過年的時候,各家都不怎麼打仗,算是個不成文的老規矩。崔季明還是怕周邊各家不按常理出牌,緊張的安排著兵力。

  一直遭滄定圍城的博州出了些狀況,她手底下的兵力最後忍無可忍殺死想要投降的趙弘敬,宣佈博州回歸魏軍勢力,崔季明立刻派手下五千多人的兵力回博州幫忙解圍。

  她倒是早料到趙弘敬這麼個結局。

  博州被滄定攻打,趙弘敬實際上是能拖幾個月甚至半年的,但當魏軍和朝廷聯手的消息傳到博州,她原先手下那些將領是拖不住了。他們到了趙弘敬手下,就算是從魏軍獨立出去,不能和朝廷沾上邊了。而且趙弘敬本身也就有毛病,容易引人不滿,那些將士立刻決定以趙弘敬想要投降為由,殺死他之後投靠魏軍,既可以沾光,也可以求季子介出兵解圍。

  眼下裴家幾乎已經吞了黃河南,北邊跟恆冀滄定還在焦灼著,戰線分成了兩邊。殷胥的意見是先打裴家,主力鎮壓裴家後和劉原陽的水軍連通。裴家也有錢有兵,俘虜後對於後期向北打都有好處。

  崔季明也同意,只是她覺得北邊不能就這麼放著,她想要帶魏軍向北和恆冀僵持。

  她手頭兵力並不算太多,一人對付恆冀和滄定,是相當耗費實力的事情。而且有傳言恆冀和突厥聯手,怕是更難打。殷胥有些不同意。

  可是他不同意崔季明涉險,也要說這樣更穩妥。

  若是不遏制北邊,很容易讓人突襲背後,置於險境。

  崔季明的意思是年前兩天就走,殷胥這才是真瞪眼了:「瘋了吧你!我就在這兒,你居然不跟我一起過年!我們幾乎就沒在一起過年過!」

  她笑:「軍中過年也怪無聊的,倒也是,算起來真的沒怎麼在一起過年過,也成吧,就不差這兩天了。裴六和考蘭也都來了,我有手下,你有近臣,算是過個年吧。」

  殷胥:「過年還要那麼多人?就咱倆過年不成麼?」

  崔季明:「……就咱倆坐在一起扔爆竹吃餃子,你不寒酸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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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一章

  年關頭上了,兩邊休戰,這是軍中唯一可以將士飲酒的時候,崔季明其實是不大願意老是往鄆州的「行宮」裡跑的,馬上要出兵,崔季明做些清點準備,下頭將士閒,她卻挺忙。

  更何況是她可真是被上次「算賬」的事兒給噎著了,她再跟他宿在一處就要瘋了,非要幾天宿在軍營裡。殷胥倒是挺失望的,卻意外的沒有置氣,很理解的放她走了,就是要她白天留在行宮內議事。

  殷胥也不知道是要臉還是不要臉,白日議事,非要拉著她親熱一小會兒。她心裡有恨有火,每日一啃,他每日帶著圍脖,都快悟出一脖子痱子了,導致宮人也不敢把屋內火爐點太旺,凍得脫了大氅、披風的群臣圍在地圖邊牙齒打顫,還不敢多言。

  他要是真這麼要臉,肯放她回軍營睡,就別白日來找她啊。殷胥還偏就不肯,估摸著鄆州是個人都知道聖人褲腰帶上除了那幾位近臣,又多了個季子介。

  反正事情都弄到這個地步了,崔季明也懶得掙扎了,她是兩年來頭一次好好歇歇,白天來了之後也不幹正事,就坐在靠窗的那個大榻上,盤著腿吃酸梅,看會兒雜書。看累了就埋頭蜷一會兒,醒了就再起來看。

  畢竟快過年了,練兵稍微鬆散了些,張富十和獨孤臧去就罷了,用不著她。

  但殷胥可真是三白六十五天沒有閒的時候,從洛陽發來的摺子一沓一沓的送,再加上北機的線報,戰事的軍情探報,一堆雜碎事兒。他有些摺子翻開放在一邊,崔季明拿起來就看,上頭有些顯然屬於女子筆跡的硃筆,她道:「你讓太后直接在奏摺上改?」

  殷胥跪坐在地毯上,往後一倚,靠在榻沿兒上,頭靠著崔季明膝蓋,伸手接過摺子的另一邊:「嗯。也不只是她了,如今舍人和侍中都可以在摺子上改動,她有什麼不可以的。不論是品性還是能力,在朝中我還是相當信任她,也想著為她賺個賢名,委屈了那麼多年,總不能當個閒太后就罷了。」

  榻邊是木頭雕花,怪硌人的。崔季明從後頭託了一下他後腦勺,要他坐直了身子別靠著榻,殷胥轉過臉來瞧她,崔季明拿了個軟枕放在榻邊,才鬆了手要他倚過來。殷胥心裡頭一軟,倚回去,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非要放在自己脖子後頭,道:「我剛剛低頭太久,脖子疼。」

  崔季明笑:「少撒嬌了。」

  她說笑,手卻沒拿開了,給他揉了揉,繼續看摺子。

  似乎薛菱也被如今四處開戰的大鄴紛雜的國事逼的夠嗆,以前殷邛還在的時候,她雖把持朝政,但當時朝堂上還是有完整的規模在,四處爆發的問題也不多,只是在延續舊一套秩序,她也不算太累。

  如今殷胥要她暫理洛陽國事,她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兒子到底撐了個多大的爛攤子。

  崔季明看她好像急了似的,用硃筆在摺子上寫著:「少拿這種玩意兒來忽悠我!」「放屁!回去重算!」「給你三天你就寫出這種廢話呈上來!你還要什麼俸祿!」

  她仰頭大笑:「太后雖然不能出宮,但在奏摺上這一方,也算是放肆隨意了。朝中新臣怕是要被她罵傻了。」

  殷胥笑:「也巧了,這群新臣都是有脾氣的,奏摺詔令上,本就是要很多人的筆跡批改,他們居然跟薛菱在奏摺上對辯起來。去年新招舍人時定了個規矩,不單是舍人,只要是政事堂中在奏摺上發表意見的,落款的時候都是要簽別人的名字,就是為了讓朝上、甚至我自己不會因為言論而私下報復。他們也都會更換筆跡,這樣估摸著底氣也足了,好幾次我都讓他們戳我老底戳得想發火。」

  崔季明笑著揉他脖子:「這不是你自己折騰的麼,不過也好,畢竟政事堂就十幾個大臣,宰相或是侍中想控制他們言論也是有可能的,這樣的話也有助於他們每個人直言。我認為政事堂的大臣每隔一段時間有更替,或許會更好。」

  殷胥已經不滿足坐在榻沿了,他起身坐上榻來,非要跟崔季明擠在一邊,攬著手要抱著她。崔季明怪彆扭的,推了他一把:「行了吧,你太硌人了。」

  殷胥:「說的跟你有多軟似的,我冷了,你快點過來。」

  崔季明往順著窗戶往外頭瞧了瞧有沒有人影,一隻手攬著他脖子道,半個身子拱進他懷裡去:「別讓哪個沒眼力的撞見了,我這一世英名就毀於一旦了。」

  殷胥笑:「我英明早讓你毀了,哪能放過你。」

  崔季明貼著他,滿腦子想的都是……

  昨兒跟耐冬說過的話。

  崔季明可都放任幾天殷胥摸兩下算完的那點追求,心裡想的全是耐冬說要不然就三十兒晚上要他和她單獨吃飯的時候,往酒裡摻點什麼,反正過了年關也算是弱冠了,就乾脆趁著弱冠之前摁住上了算了。

  崔季明心想,姓殷的你等著,你那天氣我,今兒非要讓你求饒不成。

  懷揣著罪惡的想法,崔季明倒是面上端正,倚了他一會兒道:「我覺得你最近怎麼轉了性了,我宿在軍營你也不多說什麼?上次你來了……也沒生氣?」

  殷胥看著奏摺,用餘光瞥了她一眼:「怎麼,這樣了你還不適應了。」

  崔季明:「我怕你憋急了給我再算一次總賬。」

  殷胥嘆氣,扔下奏摺,手臂彎過來,抱住她:「不會。是我該瞭解你的魅力。我只是……偶爾覺得不平衡。我就只有你,你卻如此自由自在。」

  崔季明瞪大眼睛:「這算什麼話。我也是只有你呀。」我也是滿腦子都是怎麼吃你啊!

  殷胥道:「你這樣說話哄我開心的時候可不多。」

  崔季明明白他的意思,顯然是討情話,她面上一窘,湊在他耳邊想說什麼,殷胥率先開口:「可不許說什麼床事相關的事兒。」

  崔季明一句「老子想跟你死在床上」生生噎住了,半晌才道:「好吧,我承認我是朋友兄弟有點多,但你不一樣,我這輩子可沒跟你做過兄弟。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是個小斷袖,對我圖謀不軌。你肯定跟別人不一樣。」

  殷胥斜眼,想了想,倒也是這個道理。

  若說前世他和崔季明是從朋友變成情人,是他歡喜她多年不自知。可此生是他一開始先打破了這一點的,倆人認識沒多久就……幹過些兄弟之間不可能做的事兒,他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殷胥低頭咬了咬她耳廓,道:「嗯。我不會跟你算賬了,你就也自覺一點吧,鬧得我傷心,你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崔季明笑:「好。」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外頭有人走進來,耐冬在門口報了一聲,崔季明連忙從他懷裡爬出來,想坐到一邊兒去。殷胥卻先開口:「進來吧。」

  耐冬走進來的時候,崔季明正在爬到一邊,胳膊還掛在他脖子上,這還不如剛剛抱著,耐冬都不知道腦補出多少來了,心想都這樣了還裝什麼矜持呀,扯了扯嘴角道:「季將軍,有人來了想見你,要不您出去見一面。」

  崔季明抬頭:「誰、誰啊?」

  耐冬猶豫了一下:「……你小妾和你前妻。」

  崔季明一哆嗦。

  殷胥眯了眯眼,好像就要把剛剛的情話吞回去。

  殷胥撿起摺子:「你還不去,等什麼呢?我倒是沒見過那裴六,也許久沒見考蘭了,你要不安排著,一起吃一頓?」

  崔季明從榻上滾下來:「真不用真不用,估摸是因為我老住軍營,他們來了沒地兒住才來找我的。你說說怎麼這麼沒眼力,找到這兒來了。」

  殷胥道:「也是膽子肥啊。你快滾去吧,記得今兒夜裡頭要來吃年夜飯。」

  崔季明連忙點頭:「記著呢記著呢。」都計劃好了今兒夜裡要吃你呢。

  耐冬迎著崔季明走出去,往外足足送了兩道門,崔季明轉頭問他:「你當真備好了?萬無一失?」

  耐冬笑:「怎麼著,奴在御前伺候了這麼多年,還能連這點事兒做不好。到時候放在酒裡,酒是淡果酒,聖人不會太戒備,灌他幾盞也沒關係。」

  崔季明一臉「公公深明大義」的表情拍了拍耐冬的肩膀:「好好好,今兒你辦了這事兒的恩,季某肯定忘不了。」

  耐冬笑:「行了。您快去處理您的事兒吧,聽聞主將該跟手下兵士一道過三十兒的,您這樣真的行?」

  崔季明:「謔,有什麼比這大業重要啊。」

  她說罷就走了,耐冬端著宮人傳過來的新衣,朝聖人屋內走去,殷胥還坐在榻上,顯然沒跟崔季明多說什麼,但自個兒心裡就是不好受,看不下去似的將奏摺往旁邊一放,道:「耐冬,到晚上吃飯還有幾個時辰?」

  耐冬笑:「聖人,這可還是大白天呢。這是之前要人備下的新衣,料子輕薄的很,您看看合適不。」

  殷胥看了看:「紅燭也備下了?」

  耐冬點頭:「自然。香和床簾一會兒都要換,連帶著地毯也都從鄭家庫房裡拖出來一塊全新的波斯產的。」

  殷胥嘆氣。他可想的是穹頂大殿,絲緞軟床,最好來點滿地鮮花,紅燭點亮。當時聽得耐冬嘴角直抽,想著是不是還要床頂上吊倆黃門全程撒花瓣,順帶喊口號給他們倆加油鼓勁。

  主要是殷胥一聽崔季明又要去往恆冀、滄定打仗,實在是忍不得了。耐冬那天有攛掇著年三十二人小聚,他一想,便也同意了。

  殷胥又忐忑:「你說會不會太刻意了?這樣有意安排,她會不會……」笑話他?

  耐冬:您上次在觀雲殿提前把自個兒洗白白的時候,已經丟過一回人了,還差這次。

  耐冬連忙搖頭:「不會不會。您說要不要給她酒裡稍微放點……」

  殷胥眼睛一亮,頗為矜持的點了點頭:「也行,你看著辦吧。」

  耐冬得令下去,站在外頭廊下,聽著殷胥似乎心情頗好的哼了兩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御前伺候哪有容易的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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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舒窈和修啊……

  我其實也有好好考慮過,舒窈到底配什麼樣的更合適。

  顯然舒窈已經是一方富賈,往後還要再發展,她自己也有自己的事業線,嫁個為官的肯定不行,否則有官商勾結之嫌,她生意做到這種級別,往後甚至可能跟朝廷有摩擦,有權力的男子配她,總要有一個人放棄點什麼,在這個時代很有可能就是要舒窈主動放棄。

  要不然配個行商的同樣有心眼的?我想了想,舒窈既用不著,也挺累的。她在事業方面,很難去信任別人,要是和有競爭關系的男子相愛,感情裡難免摻雜些別的,總想著怕是她也會受傷。

  之所以是修,也是因為他如今是乾乾淨淨孑然一身,很純粹的喜歡舒窈。舒窈和他相愛,也不需要放棄什麼,不需要謀劃計算什麼,只要簡簡單單的喜歡彼此就可以了。再加上舒窈妹子看著脾氣軟,實則是個控制欲強,非常獨立的女子,相較於同樣事業有成控制欲強的一些男子,修的脾氣其實比較適合她,兩人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摩擦。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修不可能阻礙得了舒窈往後繼續發展,舒窈也不需要為了他放棄什麼。

  雖然說大家總覺得女強人要配個更強的男子,但事業有成的男子配個傻乎乎的愛他的女人大家就覺得很好,這種事情難道不也有一定的偏見存在麼?

  我大概就是覺得,這樣或許是舒窈妹妹活的能夠最開心的方式之一。她可以盡力做自己,也可以盡力愛別人,這場戀愛不會給她傷害,不會讓她委屈,這大概就是我覺得我能給她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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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二章

  崔季明去見裴六的時候,裴六並不在外頭站著,而是坐在了車內,外頭考蘭穿的花枝招展騎在馬上。張富十穿著薄甲,並行在馬車右翼,面上神色晦暗,對崔季明簡單行了個禮。

  崔季明瞧了他一眼,彎腰鑽進馬車離去。

  裴六倒是也聽能屈能伸的,如今本事不行寄人籬下,一直縮的像小婦人。

  崔季明倒覺得她能力沒完全發揮出來,心裡有點可惜,她若是真在官場上,倒希望裴六能幫她幾分,兩人也算搭個合作關係。可眼前是一場場仗要打,她既幫不上忙,也不能出入軍營,見了她倒讓崔季明覺得,如果她自己成了女兒身,估計這輩子插手不進打仗的事情裡去。

  她還沒來得及說要給他們找個院子安頓,裴六先開了口:「季將軍,我想著留在這裡也無用了,不若離開。如今既然是魏軍和朝廷算是聯手,我便能順著黃河坐船去汴州或者洛陽。」

  崔季明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張富十的面色:「是發生了什麼?你一個女子,如今無家族依靠,身邊連個親近的奴僕都沒有,外頭這樣的戰亂,實在是不讓人放心。」

  裴玉緋笑著搖了搖頭:「您倒是可真貼心。倒也不是因為什麼人,只是我在這兒一沒出路,二也礙事。再說我得到消息了,是朝廷往南打裴家,我總不能跟著朝廷大軍走,怎麼著橫豎見不著裴森的死了。你不若攛掇聖人一把,把裴森送到洛陽問斬,我也能見他砍腦袋下兩口飯。再說,阿熙想來給您做事兒,我夾著算是什麼。」

  崔季明:「阿熙?」

  裴玉緋笑:「齊州主將,您只叫他董將軍。我與他相識也有幾年,喚的小名。姓董,名熙之。」

  顯然是裴玉緋知道自己還挺禍水的。

  崔季明挑眉:「那你打算從鄆州這邊坐船回洛陽?如今商船已經可以從洛陽直通鄆州,回去或許有米糧船,我可以去打聲招呼,讓人給你間位置。」

  裴玉緋倒也不客氣:「幫您奪下三州,別忘了給我包點金子送上路啊。」

  她顯然很有主見,就孑然一身也毫不驚慌,可能也是潑辣隨意慣了,她估摸著信奉那句「天無絕人之路」。崔季明問道:「你想去哪兒?」

  裴玉緋:「聽說洛陽的國子監也招女子生徒,我想去考個。」

  崔季明驚:「你是打算去讀書?」

  裴玉緋斜了她一眼:「有地兒住,有錢發,國子監內還安全,我為什麼不去。洛陽城小,買套房子不知道要多少金子,我想著要是國子監考不上,我就去當女冠了,道觀住著也挺舒服。」

  崔季明:……是她把裴六想的太好學了。

  裴玉緋:「你要是安排好了,直接讓這輛馬車送我到岸口。我就不下來了,一共帶點兒東西都在馬車上了。」

  崔季明:「那你不去跟董熙之告個別?」

  裴玉緋笑:「有什麼好告別的。臨走了還要說兩句情話麼?在這兒好了還不算完,臨走了還想讓別人牽掛著,盼著對方最好一輩子忘不了成了婚都記著自個兒?賤人才幹這事兒。」

  崔季明笑她這話:「那你不跟我告個別?」

  裴玉緋托腮嬌笑:「要不我親你一口?」

  崔季明往後退了半寸:「算了算了,您走好,我叫下頭人給你包了金子當路費去。」

  裴玉緋笑,崔季明正要從車上退下去,她跪坐著躬身行了個叉手禮,低聲道:「落魄時一碗粥也值得記。季將軍給我條路子,從未看輕過我,還給了迥郎一處歇地,裴某是真心謝過。您前路亨通,不需我這點輕言。只盼著您受些小災就過了,善始善終。」

  崔季明愣了一下,微微頷首。這世道,「受些小災、善始善終」已經算得上頂誠摯的祝福了。

  她下了馬車,看了張富十一眼,張富十似乎也聽見了裡頭裴六說要走,面色更難看。

  崔季明不愛摻和這些事兒,往鄭府圍牆根上走了幾步,對考蘭招手。

  考蘭從馬上跳下來,這會兒穿了一身綠,就跟一顆隨風顫抖的大油菜一樣屁顛屁顛跑過來:「我跟你講,剛剛見著那獨孤,他還一臉神秘,把我拉到一邊兒去了!」

  崔季明比他高出一截,低頭看他,笑:「他說什麼。」

  考蘭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獨孤臧說我肯定不知道季將軍正室是誰,要我進鄆州城夾著尾巴做人,實在不行就趕緊跑路了吧。早跑就早能活。」

  他笑嘻嘻,末了輕描淡寫的添上一句真想問的話:「他沒說著要把我趕出去吧?我真就是來找你了也不能怎麼著吧。」

  崔季明沒忍住,揉了揉他頭髮,道:「不會。都說你是我兒子了。」

  考蘭:「……真要是能不走,我就委屈自己一回。」

  崔季明笑:「你放了心去吧,有我在,他敢?我跟你講他都要聽我的,要是我一不高興,他立馬就要過來賠罪。」

  考蘭翻了個白眼:「吹去吧你,多少年前就看你讓他嚇得一驚一乍還不夠啊。年三十……你要與他一道吃飯?不跟我們一起?」

  崔季明笑:「還你們,跟獨孤臧一道過三十?他以前不是怪嫌棄你的,如今可憐你了,還想帶著你一塊兒過年了?我倒是自然要跟阿九一塊吃的,按慣例三十晚上是家宴,明兒早上才是宴群臣。我要是不去,難道他一個人吃?一個人守夜?鄆州傍晚也少不了驅儺,街上已經有賣面具的了,你別忘了去玩。」

  考蘭點頭。

  崔季明想了想,囑咐道:「你先等會兒,我進去要點金子,讓黃門送出來,你給裴六,就說是我給的。然後一會兒你去買儺面,給我帶倆回來。」

  如今鄆州停泊的船隻相當之多,畢竟是如今朝廷和魏軍聯手,黃河一道都通了,朝廷也發了從洛陽、汴州等地,到山東境內的交引,雖然還在戰爭腹地,但在大鄴這個機會之上的地方,仍然有一群大小商賈湧到這腹地來。

  崔季明的那條溝通黃河濟水的小窄河道,生生讓趕來在濟州停泊的商船,自己包工挖開了,她也沒管,這幫人倒覺得先挖開了先賺錢,大鄴速度最快的工程也就是這河渠了。

  裴玉緋輕易就找到了船,她卻沒想到張富十居然還來送了。

  她站在碼頭上。如今來的商賈多,張羅著簽契約的人牙子也多,裴玉緋買了個十歲上下,笑的連包都拿不動的小女孩兒,正要去登船,張富十卻攔住了她。

  張富十滿臉死倔。裴玉緋從齊州來鄆州就是他去迎的,齊州主將董熙之估摸把他刺激得夠嗆,橫下一條心,向裴玉緋挑明此事。

  裴玉緋語氣淡淡的拒絕了他。

  結果到了這兒,他還是非要問出一個結果來。

  張富十:「你是因為我才要走的?是覺得我煩擾你了?」

  裴玉緋皺眉:「不至於,這不是我該待的地兒,都快憋死了。」

  張富十死死捏著韁繩,身邊黑馬的腦袋不斷親暱的往裴玉緋臉邊湊,裴玉緋伸手摸了摸黑馬的鬃毛,他想著裴玉緋似乎正眼都沒有多往他身上瞧過,對馬比對他親暱多了,心裡頭愈發難受:「你是不是覺得我出身不好又沒本事,若是我也能高官厚祿去了洛陽呢?你願不願意——」

  裴玉緋打斷他的話:「你就別想了。我也沒打算嫁人。你也夠想不開的,雖年歲大了些,但軍隊之中你這樣的男子並不在少數,眼見著你就可能要飛黃騰達,非找我這樣的禍害自己幹什麼?」

  張富十一愣:「怎麼算是禍害。」

  裴玉緋笑:「我名聲還不夠臭?往後什麼事兒可都幹得出來。你既管不住我,我也不願意被人管,何必呢,強在一處也非要做怨偶不可。你找個聽話懂事的小媳婦,我找我的小年輕,天各一方就是了。」

  張富十這時候還能說出什麼話來,裴玉緋白皙的手指捋了捋黑色的馬鬃,笑道:「我走了,本來也就沒說幾句話,再見就當陌生人也差不理。有些心思本來沒那麼深,都是一個人的時候瞎琢磨深的,不想就過去了。」

  她說罷拿開手,那手指就跟纏在他頭髮上又鬆開似的,拍了拍身邊給她拿包的小丫鬟,轉身朝船上登去。

  張富十忍不住喚道:「玉緋!」

  裴玉緋就跟沒聽見似的,腳步連頓也沒頓,徑直往船上走去。

  登上了甲板,這艘商船不算太大,裝的主要是茶葉,也有其他幾個隨著要去洛陽的船客,張富十站在岸口,看著船工收起搭板,船緩慢的離開岸邊。

  裴玉緋站在甲板上,倚靠著欄杆。那小丫鬟把東西放進屋裡,話還是方言味頗重,道:「我覺得那郎君也挺不錯的呀。娘子為什麼不跟他走了,那就不用自個兒跑這麼遠了。」

  裴玉緋撐著欄杆:「我沒說他不好啊。是我配不上。」

  她笑了笑,又轉過臉來道:「再說,誰規定的女子非要嫁人,跟著誰過活才算是安穩。我還就不想要安穩了。」

  這頭送走了裴玉緋,崔季明讓人買了不少酒送到魏軍內。魏軍畢竟是跟其他藩鎮雜兵不一樣,平日裡還挺規矩的,崔季明之前安排五十人一文書等等,不少軍中將士識幾個字,懂周邊地理,他們倒是能跟倨傲的朝廷軍隊玩在一起。

  再加上朝廷中有不少年輕將領特意湊到魏軍來,想要打聽季子介的事情,年三十這個空檔,軍中也要鬧儺戲,要玩樂,都是年輕漢子,更是都湊到了一起。

  鄆州經歷這幾年的動盪,百姓數量並不算太多,但他們如今竟也算是短暫的在天子腳下,這次年關過的比以前哪一年都熱鬧。附近的農田很多時候從兩年前永王之亂時就被棄置,如今雖在朝廷的主持下分了地,冬天卻農作不了。幸而鄆州河岸外不少上船在買賣米糧、織物、茶品甚至是書。

  朝廷今年要開春闈,再加上賀拔羅之前把那漿紙的法子賣給一家書商後,就傳了開來,如今紙價驟跌。再加上春闈名額擴大,各地國子監招生相當之多,為了能入國子監,連帶著各地鄉學、州學都在萎靡了多少年之後重振興起,也有些書商為了如此大的需求,絞盡腦汁弄出了雕板的印刷。

  只是畢竟是新東西,雕版能印的也只有些最經典的四書,其他方面的都少得可憐,也不能算完全普及開來。不過對於鄆州這種已經和大鄴割裂幾年的城池來說,已經算得上頂新奇了。

  殷胥為了表示恩典,也給鄆州原住的居民發了些新錢。藩鎮建立之後,如鄭家很多地方開始私自鑄幣,山東河朔一代也有些銅礦,出現的銅錢就足有四五種,價值也並不等同,混亂不堪,殷胥便是出律令以舊銅幣換新的建元錢,以市面上價值多兩成換取,然後再集體銷毀這些銅幣統一重鑄。

  黃河沿岸十幾州的百姓都來換錢,這多兩成可就多的不少了。

  崔季明不太懂這些關係,她知道殷胥是不希望百姓再私藏舊錢,怕建元錢未來在這些地方不能流通,只是覺得他成本太高要虧慘了。

  後來聽說這其中有俱泰的主意。只要從滑州過黃河的船隻、在戰區內進行的買賣,稅率都比以前要高,所以鄆州附近商船的物價也要比洛陽等地高一些,這些多出去的兩成錢還是能七七八八的流回朝廷。

  這些地區能夠盡快的流通建元錢,朝廷也能更好的收納商賈稅,反而是對朝廷有益的事情。

  她從軍營中回行宮的時候,看著鄆州的大道上燃起火堆,傍晚快天黑的時候,帶著儺面敲鑼打鼓的男女老少都在隨著唱,在鄆州的街道上遊行。大鄴不愧是清明節墳頭蹦迪的活潑,到了該守歲的時候,也不是各自關上房門,而是全城出來狂歡。

  崔季明帶著青色的儺面騎在馬上,從行宮側門處進去,手裡拋著個紅儺面,吹著口哨好一副意氣風發的朝宮內走去。今兒連廊下走的宮女們都頭上都紮了紅繩珠花,她這般閒情漫步,引來一群人側目。

  她一身暗紅色繡松紋的滾黑毛邊大披風,高領褂子配側翻領外袍,黑靴佩金刀,有意朝幾個宮人抬手致意時候,引得一群喜氣盈盈的宮女湊在一圈喚他:「不知是哪家郎君,儺戲鬧進行宮裡來了!」

  崔季明看見這麼多漂亮小姐姐眼睛亮晶晶的瞧她,也來勁兒了,跑過去踏上廊下的欄杆,蹲在上頭笑道:「怎麼著?沒聽說過三十兒晚上年獸捉人?吃食兒可不夠,美人更好吃。」

  年紀大的幾個倒是覺得他太輕浮,一些年紀小的並不在御前當值的,規矩不重生性活潑,倒是興奮起來,圍成一團笑:「瞧你這體格,能吃的下幾個?」

  崔季明大笑:「姐姐們嬌盈盈一點兒,不佔胃。我還想著進宮去找些好吃事兒,如今倒是不用了。」

  當殷胥從前頭議事堂回來,俱泰還跟著他,旁邊王祿為首的幾個黃門跟著。殷胥和俱泰兩人正在議論這次黃河沿岸的稅率到底在多少才合適時,正看著平日裡肅靜的院內嘻嘻鬧鬧一團。

  今兒是年三十,宮人就是鬧一鬧,殷胥這個喜靜的倒也不會多說什麼。可他一眼瞅見了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十幾個年輕宮人之中。

  兩三個年輕宮女正抓著崔季明的胳膊,笑道:「抓住他了,抓住他了!快把他面具卸下來!」

  崔季明居然就被兩三個一推就倒的宮女抓著,喊道:「哎喲,放開我呀,你們這樣我動不了啦!」

  幾個膽大的宮女擁著個長相俏麗的年輕小女官,伸著素手朝崔季明臉上的面具抓去,崔季明故作惶恐的擰著身子,那女官一把奪下崔季明面具,她那張臉從面具後露出來,崔季明唇角勾笑眨了眨眼睛:「讓人看見真容,我是不是該逃回天上了。」

  那小女官心頭顫了顫,拿著面具傻在原地。

  後頭一陣驚呼,連幾個抓著崔季明手臂的宮女都湊過來瞧她。

  崔季明心裡頭那叫一個爽啊,沒辦法,她就是陶醉當大帥比這種感覺。

  小女官忽然道:「你叫什麼!是哪裡人氏?如今在朝中當官麼?我怎麼沒聽過?」

  崔季明笑著從她手中拿過面具,那女官也是膽子大,抓住面具另一端,直直瞧著他:「郎君不告訴我名字,就不把面具還你了!」

  殷胥真是想對天翻個白眼,俱泰又不知崔季明真實性別,讓她這膽大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殷胥忽然轉頭,把手邊硬皮兒摺子遞給他:「能扔到她腦袋上去麼?」

  王祿忙點頭,他拿起那摺子就朝崔季明的方向扔去。

  他武藝在北機也算數得著,可崔季明也不是旁人,她連頭都沒偏,抬手一把穩穩接住了摺子,得意的在手裡拋了拋,引得眼前宮女一陣驚呼。

  殷胥瞧著她居然連這都能找著機會浪,氣的不多說,往前就要走:「俱泰,剛剛說哪兒了,說滑州前幾日通船數量的記錄呢?」

  俱泰:「……剛讓您隨手扔出去了。」

  崔季明隨手翻了翻,笑道:「倒是連摺子都能扔,這脾氣上來了真是撿著趁手的東西就打啊。面具還我吧,我今兒約了要去吃別的小美人兒,沒有空檔來找你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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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22:58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三章

  那女官一呆,崔季明奪過面具,隨手掛上,踏著欄杆朝空地而去。遠遠的,殷胥罩著外衣,頭也不回,明明摺子都沒了還要強行裝作討論的和俱泰往前走。她快步奔過來,把摺子遞上去,笑道:「以後這重要東西就別扔。下次懷裡揣兩隻木屐,專門用來扔也合適。」

  俱泰憋著笑。殷胥瞪了她一眼,朝門內走,走過了一道院落,等到那些宮女瞧不見他們幾人了,他才一把接過:「你就是愛這麼玩,這行宮裡的女子你都要禍害了才成吧。」

  崔季明笑:「這哪兒算禍害,我可都沒多說兩句話,這可都是為了讓她們別整天眼光放在你身上。怎麼著,不讓我跟男子關係親密,跟女人多說兩句話,你也這樣生氣了?」

  俱泰連忙拽著王祿就想告退。

  走出幾步,王祿想著他居然被俱泰拽著,嚇得雞皮疙瘩都掉了。

  對啊,俱泰還不知道當年害他瞎了一隻眼的人,就是王祿啊!他自打見到俱泰做了進士,就一直提心吊膽,耐冬在御前伺候的時間更多,他進書房跟俱泰接觸的機會也不多。這幾日耐冬忙活行宮的事情太多了,引見外臣就要靠他了。

  王祿每每看見俱泰臉上的眼罩就覺得心裡不安愧疚,雖然這指令是聖人下的,但他還記得自己當年把俱泰追殺的邊滾邊逃的樣子,只要是俱泰在廊下等聖人接見,他必定都要讓人送來熱茶和小凳,搞的俱泰還以為宮裡有人趨炎附勢,拒絕的更加義正言辭了。

  想著當年下這個指令的聖人跟救了俱泰的三郎正打情罵俏,他這個刺客居然被受害者拽著往外撤,心中也不得不感慨這年頭變化太快。

  崔季明看著他們走了,拿起那紅色儺面,蓋在殷胥面上,笑道:「外頭街上耍儺戲呢,咱們不去玩玩?」

  殷胥還想著今兒他的大業,自然道:「我是聖人不能去的。往年儺戲是要從長安街上鬧進外宮,今兒估計也是差不多鬧到行宮門口去。我只能待在宮內,如今出去一趟不知道要多少金吾衛護道,何必因為自個兒任性,影響了別人玩鬧。」

  崔季明將面具戴在頭頂,露出臉來:「好吧,那我也不去了。今兒晚上估計菜色很多吧,有好酒麼?」她故意這麼問。

  殷胥心虛道:「嗯,耐冬跟我說了已經備下好酒了。」

  崔季明心道,耐冬本事還挺不錯啊,提前跟他說過打了預防針,也省得他心疑。

  殷胥探出冰涼的手來牽她:「你以後少浪一點,注意點名聲!引得不知道多少人的相思病了。」

  崔季明笑著團住他的手哈氣,兩人朝院內走去:「算是什麼,我可又沒有睡了之後說自己多少天之後回來,一定等我。就打了個照面也能讓人家犯相思病?我可從來不知道咱大鄴女子這麼認死理。更何況,我讓某個人犯了相思,就差點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搭進去了,再來一個我還真招惹不起。」

  殷胥斜眼瞧她,今兒倒是怎麼這麼會說話了。

  天色已經黑了,行宮內掛滿了燈籠,倒也是難得奢侈,殷胥和她攜手走進屋裡去,只看著裡頭內飾都換了一圈,連地毯都拖出一塊兒新的來,床上都一片緞褥毛毯,搞得跟洞房花燭似的,崔季明心裡道:耐冬真是挺會辦事兒的,連屋裡都換上這麼應景的東西了?

  她開口道:「我這走出去才幾個時辰怎麼就換上了?」

  殷胥故作不知道:「大概是年三十兒了,以前都是好多都是鄭家的舊物勉強用,如今到了年關肯定都要佈置上新的。你覺得不喜歡?」

  她心道:耐冬這個理由也找的很好啊。

  崔季明往榻上一攤:「我覺得挺好的啊。」

  殷胥鋪墊道:「今兒要一起守夜到子時,你就別睡了,我們先吃點東西,坐著說話就是了。」

  崔季明:我本來也沒打算睡啊!

  每次遇到這種事兒,都是每個人做好完全的打算,每個人各懷鬼胎。崔季明覺得他還是挺好推倒的,可她要的不止推倒,她要殷小九求她啊!要他知道什麼叫慾火焚身求而不得!就是要他後悔一次還敢不敢一瓢冷水往她頭上澆!

  殷胥卻也在想——

  怎麼辦怎麼辦,昨天都把流程寫在小紙片上,背了好幾遍,背完了怕讓收拾東西的內侍瞧見,還給撕碎了扔進洗筆的水缸裡去戳爛,毀屍滅跡。

  然而他覺得自個兒一緊張,又要忘了流程。

  心裡想要默背一下,又怕崔季明跟他說話,一打岔,他給背出口了。

  崔季明是個快嘴閒話多的,年夜飯雖然也是分餐,但都做得很精緻,宮人先上了過年必定要喝的屠蘇酒和椒柏酒,味道辣的很。

  殷胥年歲比她小,從地位上來比她高,自然要先喝。那玩意兒簡直就是五香粉摻中藥湯的味兒,殷胥喝了一口就受不了的直皺眉,看著崔季明剛剛端過杯子,抬手頗為任性的把剩下的倒進她杯子裡去,佯裝喝完了。

  崔季明看著自己滿滿一杯五香中藥水,抬手就往他腿上掐了一把:「好吃的好喝的你從來想不著我,就這會兒了知道倒給我了。」

  崔季明倒也是爽利,仰頭飲一股腦倒進嘴裡,旁邊還有近侍在上菜,崔季明抱住他腦袋撲上去,以牙還牙灌進他唇齒間,嚇得旁邊內侍手一哆嗦差點灑在桌案上,抱著托盤連滾帶爬往回撤。

  殷胥頭一次感受這麼辣嘴的一次接吻,崔季明苦的舌頭都發麻了,還在他口中纏來纏去,殷胥一把推開她,兩個人就跟曬得頭上冒煙的兩條黃狗似的吐著舌頭,連忙找水漱口。

  殷胥氣的在桌案下蹬了她一腳:「你瘋了!我真是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味兒了!」

  崔季明最不能吃苦,她以前可是嗜甜如命,如今大杯大杯的茶灌進肚子裡:「誰叫你都倒給我的,是你沒良心!」

  殷胥真想把她這個腦子跟搭錯弦兒似的人摁在地上打。崔季明:「你要是覺得不帶勁兒,下次拿塊兒臭豆腐乳拌韭花來,我不介意的。」

  殷胥抓狂:「你噁不噁心啊!」

  其實按理說年三十的宴會真不該是這樣。往常在宮裡,這一天都是各種宗親參與的家宴,光看歌舞雜耍就要看到子時,有些重臣還要提前入宮參加,不能跟家人團聚。他這個做皇帝的也累,在上頭挺直身子要看幾個時辰,還要時不時賜酒講話,大鄴男女多善飲,他這樣的就只能以茶代酒。

  他前世今生,過了好幾次這樣的年,一切都抵不過能安安靜靜的和她坐著,外頭飄點應景的小雪,杯盞交錯聊聊這一年。宮人看著實在寒酸,問過幾次耐冬,要不要請表演的人來,耐冬看他們這群沒眼力的黃門,一一拒絕了。

  殷胥以前盼著的是對桌而坐,如今卻是崔季明跟他肩膀倚在一處,她用筷子的水準如同三歲小孩兒,挑著東西都跟拋進嘴裡似的吃飯。

  吃的不多,喝的不少。

  崔季明嗅了嗅酒,給她的是好酒,香氣濃郁,她自己倒也是不吝嗇,一杯杯灌下去。殷胥這次倒是沒有讓她勸,自己就在那裡好似壯膽似的,也一杯一杯給他自己倒。

  她一直在望著他脖子他衣領,心裡就在這兒使勁兒算,他都喝的比平日多了許多,怎麼還不見反應?那脖子紅起來,是因為喝酒……還是因為藥勁兒?

  耐冬這下的是什麼藥,還醞釀這麼半天,桌案上都快讓她這個主力吃的七七八八的了,怎麼還不見起效?這還跟蠱毒似的潛伏三年才行?

  內侍過來撤了用飯的桌案,殷胥拽著她去榻上坐。榻上小桌也撤了,崔季明乾脆連白襪都扯了扔到一邊去,光腳盤腿上去,好似沒骨頭似的倚著他,一眼一眼瞧他啥時候有反應。

  殷胥看她一直在用眼睛瞧他,燈光之下,她大抵不知道自己眼睛就跟水波上的葡萄似的,笑著飲一口,就多一層水光。

  崔季明更有點莫名其妙,她越喝越覺得不對味兒,她多少年喝酒跟喝水似的,如今卻覺得渾身都滾燙,腦袋都有點稀里糊塗。她又往酒瓶裡看了,顏色還是有點濁,按理來說度數不會很高,她怎麼就喝成這樣了?

  殷胥其實想了想,他不該這麼緊張的。就是因為從來沒成過,崔季明又總是催,總是腆著臉央他,搞的他愈發沒有自信,束手束腳起來。

  再加上他好像覺得崔季明也是盤中餐了,他好似可以慢條斯理吃起來了似的。

  慢條斯理,不代表心底沒有火,距離上次正兒八經親熱也已經過了很久,他大概也處在嚴重缺乏崔季明的狀態。

  而如今,其實他不必給自己喝這麼多也可以的,崔季明這樣倚著他,他哪裡能不動如山。殷胥看她滿臉不信邪的又喝了一大口,杯盞才離了她唇角,他就伸手捧著她脖子去討酒吃。

  崔季明碰到他微微發涼的嘴唇,竟渾身打了個哆嗦。殷胥抬手,抱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都擁到自己懷裡,抬著她的臉細細吮了好一會兒。

  崔季明卻顯得很沒耐性,不停的拿她自己的虎牙去咬他,渾身亂扭,殷胥就想用自己的耐心制服她,然而她卻總不肯認輸。咬的他下唇都要麻了,不得不抬頭,捏了捏她下巴道:「你急什麼?還真能咬下來吃了麼?」

  她兩頰剛養出來的一點肉被捏起,殷胥低頭瞧她,心裡有點驚。

  往常她都要一番似嘲諷似高高在上的眼神,大抵到了他已經沉淪的不得了,她才會露出幾分驚慌的樣子,而如今卻好似淺水的瞳孔裡只映著他似的。

  崔季明低低罵了一句,聲音含混,聽起來像貓趴在膝頭舒服的咕嚕:「這特麼什麼破酒,喝的老子一身汗,不要了也罷。」

  她將酒壺扔到地上去,皺著眉頭似乎想琢磨什麼卻琢磨不明白,乾脆攀著他脖子乘涼,兩條腿蜷起來,坐在他腿上,手指豎在唇前,道:「告訴你個秘密,我回去換衣裳的時候,偷偷把裡頭的小衣脫了,我想這冬天裹得厚,應該沒人看得出來——結果還真沒一個人看出來,連你都沒注意到!」

  殷胥低頭,仔細瞧了兩眼,弧線上好似能看出一點區別了。他知道崔季明在意這個,只得道:「的確是衣服太厚了。」

  崔季明恨鐵不成鋼:「所以——你就說這個?」

  殷胥莫名其妙,難道他要說都怪你自己長得太平?

  崔季明無奈,不得不將自己總結多年的套路,傾心教授:「你應該說『我不信,讓我摸摸試試』才對啊!」

  殷胥:「……你哪兒學來這麼多平康坊恩客似的套路!」

  崔季明:「都到這地步了,你還不來摸摸?」

  殷胥方才動手:「……你穿太厚了。」

  崔季明倚著他啃他下巴,殷胥有點不好意思做這種不要臉的事兒,更何況還是衣冠楚楚的在榻上,還沒進行到他小紙條上第二步呢。但崔季明又如此盛情邀請,他也不想錯過機會,只得偷偷摸摸解開側翻領下頭斜著的盤扣,伸手進去,態度正經的好似替她查傷口。

  在這件硬料外衣下頭,她曲線還算是挺明顯的,殷胥才動手,她忽地喘著叫了一聲,嚇得殷胥連忙撒手,他氣道:「你叫什麼!」

  崔季明哈哈大笑:「怎麼著,你不喜歡聽我叫喚呀!」

  殷胥咬牙:「我才摸你一下,你別叫的就跟我把你怎麼著了似的,這就隔了一層窗戶!」

  他報復性的稍稍使了力,崔季明吸了一口冷氣,整個背都跟貓兒似的弓起來了,牙縫裡罵:「你是想擰下來泡成葡萄酒麼!再這樣就給滾!」

  殷胥笑,感受著她慢慢放鬆下來脊背,搭在他懷裡昂著頭有一遭沒一遭的咬著他喉結,這才半晌反應出葡萄……酒的意味,半晌才憋出幾個字兒:「你那頂多算是……枸杞。」

  崔季明氣的都快笑了,擰著身子,把他兩隻手從衣領裡拽出來,笑罵道:「瘋了吧你,我沒要求自個兒是什麼紅纓茱萸級別的,你丫說老娘是枸杞!」

  殷胥也忍不住笑:「是你先提起來的,咱能跳過這個比喻麼?」

  他伸手把自己衣領往下扯了兩分:「你以後別咬的那麼靠上了,我這個天兒帶圍脖還成,以後到了七月豔陽天,我也給自己掛個巾子?」

  崔季明斜眼瞧他露出一小片胸口:「哎,說話就說話,扯那麼往下幹什麼。想出賣色相勾引我就直說,我還能咬到你肚臍上去?」

  殷胥不想理她的滿嘴胡說八道,只是崔季明臉紅的的確有點嚇人,她嘴上的話是滿不在乎,眼睛順著他被她咬的傷痕纍纍的喉結往下瞧,瞧著瞧著眼都直了。

  他能想到的形容,大概就是餓得毛都快禿了的黃鼠狼看見了肥的流油的老母雞……吹滅燈燭,兩眼都能冒出綠光。

  殷胥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是耐冬果然在她酒裡加一點什麼了麼?

  到底給加了多少——!

  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似的。

  他越發覺得她不對勁兒了,崔季明有點不自知,他手下輕輕揉捏,她人隨著他動作顫顫悠悠,一邊咬他,齒縫裡都露出似有似無的低聲喘息。

  殷胥受不了她這樣動靜,低頭瞧,崔季明怪氣苦的皺著眉頭,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喘得厲害。

  她死死抱住他脖子,用力到殷胥覺得自己能被她擰斷脖子。他從手下的觸感,也能感覺到她某處的變化,隔著衣服似乎微微挺翹起來,擦過他掌心。

  自上次,殷胥大抵知道,這是她很舒服的表現吧……

  崔季明忽然抬頭咬住他耳廓:「你這次別想半途而廢,我摁住你也要辦成了!」

  殷胥垂眼瞧她,受不了似的低頭過去:「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你覺得我可能忍得住?」

  崔季明:「你一個眼裡只有算帳的帳房先生,我哪兒知道你會不會再鐵面無私一回,把我扔在一邊了。」

  殷胥聽她這話,先下了榻,伸出手來要抱她。崔季明瞧他跟要抱孩子似的動作,笑了一下,她腦子裡都有點稀里糊塗,扯了自己腰帶,就利索把自個兒外衣扒了。她一直不怕冷,就跟個人形自走小火爐似的,裡頭就穿了件柔軟的小高領掛衫,被他揉得衣服上全是褶子,她自己也出了汗,衣裳貼在身上。

  殷胥簡直不能細瞧,她跟喝傻了似的,脫了外衣,還要扒。

  再脫下去就露肉了,殷胥連忙抓住她的手:「去、去床上,我幫你!你別脫了!」

  崔季明扁了扁嘴,抬手抬腳:「你抱我。」

  殷胥弓下腰來,簡直是抱一隻一百來斤還跟小時候那般撒嬌的大藏敖,吃力的把某位酒飽飯足思淫慾的傢伙抱起來,朝床邊走去。

  他才把崔季明放到床上,還沒直起腰來,崔季明一把抱住他,把他也往床裡拖來,嘴上笑道:「抓住你了!」

  殷胥被她這個大力怪拖進床裡,手撐在床上無奈道:「別搞得我好像會跑似的。」

  崔季明正在扒他衣領:「我剛剛就看這裡,你最裡頭穿了件什麼,讓我瞧瞧!」

  她力道粗魯的能把他外頭幾件衣裳扯爛,殷胥去撥開她的手:「別這樣毛手毛腳的,我去脫衣裳,你等我一會兒。」

  崔季明瞪眼瞧他:「你還上哪兒脫去?還上屏風後頭,再每一件都疊得板板整整的?」

  殷胥聽她笑話他,面上掛不住:「不是,你這樣抱著我我也沒法脫啊。你等會兒,別每次都這樣火急火燎的。」

  他說著扒開她的手起身,順帶把床簾放下來,把崔季明搭在床外的腳給塞到帷幔裡頭去,自個兒站在帷幔外頭脫衣裳。

  崔季明跟個端著美酒欣賞脫衣舞的大爺似的,隔著帷幔看他身影,批評道:「你別光就這麼老實的脫啊,給爺扭一個啊。」

  殷胥幾次都覺得美酒燈燭的氣氛都讓她給破壞了,周邊環境她倒是一點也不在乎,眼裡就只盯著他一個了。

  殷胥在外頭給自己打氣,心裡再過了一遍流程,慢吞吞的脫著。

  帷幔裡,身上已經難受得厲害的崔季明,好像總算反應過來了一點什麼。

  這藥,怎麼都不像是下在了殷胥身上,而是下在了她身上!

  倒是她大意了,耐冬是御前近侍,往聖人吃食裡頭摻東西,這讓人發現了不是找死麼!再加上殷胥又腎虛之名在外,要是隨便給他下這種東西,容易出事兒,以耐冬的謹慎,根本不可能做這種事兒!

  大意了!她被算計了!

  反正都要達到同樣的效果,耐冬乾脆下給了她!

  艸——!她是想看殷小九哭著求饒,慾求不滿,不日想讓她自己再被折騰一遭啊!崔季明越想越覺得自己渾身的狀態,好似已經不受她自個兒控制了。

  殷胥正脫著衣裳,忽然從背後伸出一雙手臂,把他又拖回床內。

  殷胥氣:「你能不能好好說話,為什麼又要動手拽!」

  他被拽倒在床上,側頭看去,嚇了一跳。崔季明的衣物堆在床裡,她就像個要從船上跳進水中的鳧水少年似的,一絲不掛赤溜溜的跪在床上,窄腰上掛了一根貼身的紅線腰繩,上頭串有幾個扁扁的玉珠子。

  殷胥結結巴巴:「你幹嘛這樣。」

  崔季明:「我熱!」

  她估計是因為過年才繫著這紅繩腰帶,殊不知,他覺得天底下多少的華裳,也不及這一根紅繩讓她渾身凸顯魅力。她像是從蓮花內鳧水一圈又爬上船似的,明明皮膚上沒有一點水,他卻覺得好似掛滿了水珠在陽光下曬得冒煙似的。

  如果摸上去,應該介於冷水在皮膚上滑下時被陽光暖熱,以及完全曬乾後瞬身燙的乾枯粗糙這兩種觸感之間,她一向能放大他的一切感官,殷胥不知道自己腦袋裡怎麼就冒出這樣的形容來。

  殷胥一傻。

  準確來說,他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算帳的行為有多傻。

  他自以為她身上好似沒什麼值得他挖掘探求的地方了,這是多麼無知的想法!

  他在傻眼,崔季明卻在把他這個捕獲的戰利品全都拖上床來,抱怨著他腿長,兩手掐著腰,宣告一件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她道:「你手底下有個不老實的黃門往我酒裡加東西了。」

  殷胥心虛:「是麼,怪不得我看你今日不太一樣。」

  崔季明:「如果不解這藥,三個時辰之後我就要爆體而亡了!」

  殷胥:「……」

  崔季明:「我現在就難受了!你不許亂動,我要自己來!」

  殷胥慌:「自己來什麼!」

  崔季明趾高氣昂:「我要在上面!」

  殷胥瞪眼:「不行!」

  崔季明掐著腰跪直身子,根本不在意殷胥瞧遍了她。道:「這由不得你!你上次太嚇人了,而且我看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能信任你!我要自己來,你躺著就好了。當我伺候你。」

  殷胥咬牙:「你每次說伺候這兩個字,都是要折磨我!」

  他仔細看,之前她胸口的那個牙印已經消失了,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似的。

  他有點失望,原來消失得這麼快,他這次真想咬一個這輩子都掉不了的。

  崔季明:「我不管我不管,你敢動我就綁你!你打不過我的,殷小九,明兒你還要宴請群臣呢,讓我打兩個大黑眼圈子去就不好看了吧!」

  她說著,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哎,你穿的什麼,這是紗的麼?」

  殷胥矜持道:「沒什麼。新年新衣裳。」

  那是件深藍色的似紗似緞的衣裳,上頭繡的是銀線的竹葉,柔軟又輕薄,襯得他更白,在崔季明眼中覺得就跟烤鴨配上了蔥段春餅似的更可口了。

  崔季明趴在他身上瞧,她真是山林中野豹子化成了人形似的,完全不覺得這樣赤裸著趴在男子身上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還在嘲諷他:「你穿這個來勾引我呀,瞧瞧這衣裳都能露點!」

  她嘴上說著是嘲諷,卻湊到他脖子上一陣又舔又嗅,半晌稀里糊塗又道:「阿九……你好好看呀。」

  殷胥伸手摸向她脊背,她像是蒸了桑拿似的,渾身紅通通的發燙,他一碰,崔季明怪欣喜的,小聲道:「我好熱,你摸摸我唄。」

  殷胥道:「你下來,我幫你弄,像上次那樣,你最後不是很喜歡麼?」

  崔季明咕噥:「別想用手打發我。」

  她滾燙的好似濕漉漉的雙手,根本不在意他精心挑了的衣裳,只想摸他微涼的肌膚,探進衣料內,用力到如同握劍柄一般揩過去,他覺得自己像是她手中等待擦拭的兵器。

  殷胥被她撫摸得渾身戰慄,腦袋充血,可他不想這樣,他想看崔季明的反應,而不是讓她這樣粗魯的又啃又舔。殷胥使了點力氣,崔季明紋絲不動。

  他平躺在床上,有點絕望……

  怎麼樣才能把她撂倒啊!

  崔季明是真的很急。他看得出來她似乎真的難受了,只得伸手去摸了摸她胸前,她瞇著眼睛哼了兩聲,稍稍用力,她皺了皺眉頭,卻沒生氣,只是不滿似舒服的擰了下身子,想甩脫他的手。殷胥膽大起來,手指撫過她腰腹,拈了拈那繫在腰上的紅繩,沒有打招呼的探到她身下。

  他以為崔季明會惱羞成怒,然而並沒有。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微微弓起腰來,伏在他身上,劇烈的呼吸著。

  殷胥覺得自己臉上也要燒起來了,不過他至少是找到了取悅她的辦法之一,崔季明兩手在他身上撐起,殷胥這樣正好能瞧見她神情,他眼裡找不見別的,一切的背景都可以虛化,唯有崔季明的神情佔據他一切。

  還有她的呼吸和細小的咬著牙洩出的聲音,唇齒間熱騰騰的氣息好似都像直接噴在他腦中一樣。崔季明原本還有些害羞,可今日或許是因為酒裡那點東西,她也忘卻了,弓著身子吮著他的嘴唇。

  殷胥手指微微刺探,崔季明身子彈了一下,按在他胸口的手指微微抓了抓,皺著眉頭顫巍巍叫了一聲,那聲音簡直就不像是她會發出的。殷胥只覺得他渾身跟放在滾油裡炸過似的,這與他上次紓解過再幫她不同,他指尖一點小小的動作,崔季明回以千百倍的反應,他發現難受折磨的是他自己。

  她身上薄薄的汗冒出來,外頭燈燭透過鏤花的床簾,在她身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如同她透薄的衣裝。這會兒崔季明沒罵人,只顧著喘。他也沒打報告,嘴跟縫住了似的,傻楞楞只顧看著她,一個字兒說不上來。

  往日裡他都是拿著被子將她的身體遮遮掩掩,如今這樣還是頭一回。

  崔季明已經不是再壓抑著了,殷胥一面驚著她這樣的人也有河蚌殼內似的柔軟的地方,一面驚愕於崔季明面上也不知道是舒服是苦惱,疑似抽噎實則是呼喚的聲音。她的言語內夾雜著他名字,「阿九阿九」的叫著。

  他一次次從她口中意識到了這個行九的暱稱的美好之處。

  殷胥想要抱住她的腰,把這樣一隻沉甸甸的蠻橫不講理的小豹子給抱下來,她不肯,死都不肯,乾脆抓住他手腕要他把手拿開。

  他手指離開,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依然保留著事前詢問的習慣,問她。

  崔季明這才微微睜開眼來,睫毛好似掛了汗珠,舔了舔她自己發乾的嘴唇:「我說到做到,說要你求我,就要你求我!」

  殷胥哭笑不得:「要我求你什麼?」

  崔季明:「你就不想要麼?」

  她又探手,隔著一層柔薄的衣料,結果顯然很明顯,要求道:「我要摸摸。」

  她還不是一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會兒開手,言下之意是要他自個兒把這層衣料給褪了,殷胥無奈於她的頤氣指使,卻也只得承認他的確是難受得厲害。

  崔季明看見他如此聽從,倒是很高興。殷胥覺得她今天格外不一樣,有點稚氣直接,雖然說平日裡一直在罵的那個她,他也很喜歡,今日顯然有些新鮮。

  崔季明沒有瞧,她的手指描摹著形狀,殷胥畢竟是也有挺長一段時間不與她親密到這等地步,腦子中滿是顛蕩的歡喜,咬緊著牙關隱忍,抓住了她手腕,要她不得隨意拿開。

  他稀里糊塗的想,她這個要在上頭到底是什麼意思?

  崔季明這會兒開始多話起來,道:「你瞧瞧你還裝,裝做什麼淡定的模樣?」

  殷胥咬牙:「我什麼時候裝過,我在你面前裝得了什麼?」

  崔季明笑嘻嘻:「你是不是也想我想到不行了?你要是想要我,就要求我才行。」

  殷胥這會兒才知道她說的要他求她是什麼意思。真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啊,上次算帳冷落她的事兒,氣到現在。他呼吸不穩,聲音微微發抖:「我求你,你就怎麼著?」

  崔季明:「我就賞你呀。」

  殷胥本來不想開口,或者他以為自己不會開口,然而他的聲音已經比腦子先一步咕噥出聲:「求你了子介……你下來,我有點受不住了……」

  崔季明還想讓他多說一句,殷胥已經拽開了她的手:「別摸了,可以了,可以了——」

  崔季明嘟囔:「小氣,好像能摸壞似的。你要再說一句,就說:『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小肚雞腸了』!」

  殷胥瞪眼:「崔季明,你要反了天去麼!」

  崔季明:「好哇,你這麼說我,我就走了!」

  殷胥看她居然還真想起身,兩手一把鉗住了她的腰,閉著眼把話硬梆梆的重複了一遍,崔季明這才笑起來,俯下身子,吸光空氣似的用力吻他,道:「那我就勉為其難賞你吧。」

  他微微睜開眼,居然看著崔季明跨坐在他身上,面上一副壯士斷腕的橫下心去,扶著他微微往下沉腰。殷胥嚇了一跳,眼前場景實在震撼,然而當他感覺到自己身下那處,和她蹭在一起,柔軟的觸感細緻的貼著他,更是覺得呼吸都亂了。

  她就這樣荒唐的要開始了?

  他覺得自己都要續不上氣來,崔季明卻有點氣苦,有點疼痛似的。

  她這樣不是在折磨她自個兒麼?

  殷胥連忙道:「你、你別瞎折騰!不成的——這樣不成的!」

  崔季明本來腦門上就出了一圈兒汗,她鼓起勇氣往下幾分,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覺得腦子裡都跟裂開似的,好似能感受到難以言喻的觸覺,崔季明卻停了。

  殷胥覺得自己滿身大汗要脫水了,崔季明好似就像是被派來折磨他似的!她蹙著眉頭,似乎是真的挺疼的,受不了了,臉上顯露出快要抽噎似的神情。倆人已經在這兒傻了半天,這種事情蠢笨又痛楚,完全沒有想像中的觸感,他有點氣苦,抬手擋住自己的臉,斷斷續續道:「你、你這樣到底是想幹什麼……」

  崔季明冒出來的聲音都變了調,擦了擦眼眶,不知道是擦汗還是逼出來的眼淚:「我、你再等等、我……我難受的厲害……這跟我想的不一樣!你他媽長這麼跟臉不配的玩意兒,這還怪我了!我真不想做了,老子想回家……我要回家了……」

  她說著說著,真後悔了,開始緩緩抬腰,又想讓好不容易吞下去的再退出來。

  殷胥都快讓她氣瘋了,兩手死死鉗住她的腰:「你瘋了麼!我都要死了,你還要走?我什麼都順著你來,你自己要這樣的!你還想走?!」

  崔季明傻了,她道:「這跟我想的不一樣,我以為會挺順利的。是你剛剛沒弄好……」

  殷胥咬牙:「什麼都怪我是不是!你每次都要挑出毛病來怪我!」

  他捏著崔季明的腰,雖然沒有逼著她往下坐,卻微微抬了抬身子,朝她的柔軟中深入了幾分。就這樣,崔季明沒出息又要死似的叫喚起來:「滾蛋吧你,別、別別——橫豎一刀,你不如給我一下,別在這兒磨啊——你簡直就是要砍人腦袋不拿大刀拿鐵鋸慢慢來回割似的!」

  這樣可真是一點都不美好,殷胥腦子也亂了,他想來想去,逼著崔季明躬下身來吻他,他咬住她嘴唇,熱氣亂糟糟的蒸騰在二人之間,他抱住崔季明的腰,翻身將她摁倒在柔軟的褥子上。

  崔季明可是自己作死一番,疼得難受了,她平日裡不怕疼,床上卻連最細小的刺痛也能感覺到,倒在褥子上捂著臉不說話了。

  殷胥氣的抓著她手臂,要她露出臉來:「不許擋,你瞧著我。」

  她以為自己是箇中老手,怎麼竟馬失前蹄了,崔季明氣悶:「瞧著呢!」

  殷胥瞧著她並不像她自己想像中那般有本事,心裡頭也得了些安慰,低頭咬她,架住了她小腿,逼著她把膝蓋靠近她自個兒胸口。崔季明因為姿勢變動難受的低低呻吟了兩聲,殷胥被身下又苦楚又歡愉的感覺折磨,卻也暗暗驚異於她居然也可以做出這樣柔軟的姿勢。

  她自信遭到打擊,殷胥往裡深入了幾分,只覺得腦子裡顫動著他難以言喻的歡愉,空間似乎都只分作黑白二色,冷與熱交替在他身上,崔季明面上神情有些痛楚,渾身細小的抽搐著,殷胥這輩子沒怎麼見過她疼動的樣子,慌得連忙止住了,反覆吻她。

  他恨透了這時候自己無知無能的表現。

  崔季明感覺他停住了,更是恨鐵不成鋼:「唔、都說你不如給我一刀,你怎麼又停下來了——你快點得了!等、等等!你別——啊!」

  到底還是本能佔了上風,殷胥只覺得自己腦子裡跟要炸開了似的,已經顧不上別的,死死吻住她,怕她再發出要他士氣全無的叫聲,一鼓作氣,後腦被歡愉衝得發疼似的深入她。

  崔季明痛得不能自抑,感覺有一瞬間好像是要被劈開了,十趾蜷縮,手腳都縮在一起,攀著他後背的手,好像要把他養尊處優的肌膚都給撓出血痕。殷胥只覺得自己腦子裡某根弦要斷了,他以為以前幾次,那樣得到的歡愉已經到極限了,實在是他的孤陋寡聞。

  他抬起頭來,汗珠從額上滴下來,逼著自己千萬不要動,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湊在崔季明耳邊,柔聲道:「疼麼?」

  崔季明使勁拿腦袋撞了撞被褥,轉頭緊緊閉著眼睛,牙縫裡罵:「疼!疼死了!你大爺!老子非要有一天爆了你菊花,讓你體會一把快裂了的感覺!」

  殷胥倒是放心了,罵得倒是生龍活虎。她眼角有活生生逼出來的一滴眼淚,他覺得好似發現了什麼寶物似的,湊過去舔了舔,崔季明好像嫌棄死了他似的,抬手就要去推他的腦袋。殷胥微微一動,崔季明有點適應不了似的伸手慌張抱住他:「你別動!你要是現在就開始動,會要了人命呢!」

  殷胥連忙安慰,他伸出手細柔的摩娑著她胸口。他低聲斷斷續續說道:「我給你揉揉,一會兒就、就不疼了……你別氣了。你別氣了……」

  崔季明看他這個半吊子居然還在安慰她,他倒是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她舒服,她適應了幾分,殷胥忍得臉色都漲紅,還是沒敢動。她看這個遲鈍的傻子認認真真的模樣,微微擰了擰腰。

  殷胥悶哼了一聲,抬眼瞧她。

  崔季明斜眼,道:「怎麼你這這兒還等我喊口號呢?」

  殷胥聽她這樣的語氣,好似完全不知道他有多麼辛苦難受,這個人每次都是在床上犯各種臭毛病,真該給治一治。

  他本來已經就到了能忍的極限了,一隻手鉗住她腿彎,微微抬起來她的腿,一隻手摁住她肩膀要她不得再亂扭,沒說話的徐徐抽離,崔季明弓著腰顫聲喘了喘,她還想開口,殷胥沒給她那張破嘴說話的機會,往內重重挺身,崔季明根讓人踩著尾巴似的小小的尖叫了一聲,蜷成一團,一隻手擋著臉,一隻手死死抓著他手臂。

  崔季明大口喘息著,快氣哭了:「你打聲招呼能死麼!慢點能死麼!」

  殷胥知道她絕對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不聽她胡說八道也罷,她喚起來的時候比說話好聽千萬倍了。對殷胥而言,這是嶄新的體驗,腦子裡一會兒是五光十色,一會兒又是一片空白,她彈動得比上次還厲害,反應和喘息遠甚於以前任何一回。更何況他從她身體中出入,竟有了一種當真撬開她堅硬的殼的錯覺。

  她的確有蚌肉似的柔軟,往日裡蹬人怪有力氣的腿好似軟了,任他這樣抓著也無所謂。但殷胥心裡更清楚,她是只會在他面前才會露出這樣的一面。

  他有很多她的唯一。

  他理智幾乎要被湮滅,但仍然怕自己做錯,他仍然珍惜重視著這一次,希望她一切都能滿意。

  崔季明的確是整個人都處在自己連叫聲也控制不住的狀態,她想去捂住自己的嘴,別發出可笑愚蠢的聲音,然而連捂嘴這個動作都快做不了。一開始是劇痛,刺入她是折磨,卻又能讓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存在在她內部,連刺痛都變成了刺激。

  痛楚褪去得很快,他雖然傻,但是好學,且總是問她總是觀察她,一次次襲來,讓她控制不住身體,體會肩膀顫抖的滅頂歡愉。

  她聽見自己不可遏制的呻吟,感受著從腰以下好似就軟得半分力氣提不上來的感覺,崔季明一向不喜歡這樣失去對於自己身體的控制權,然而對方是殷胥,他對於她的掌控,令她渾身戰慄,令她覺得自己好似和他活成了一個人似的——

  好似殷胥也漸漸透明,她也透明,變成兩團滾燙濕熱的空氣交融在一起,只有四周的帷幔,只有他幾乎的感覺和他的手指存在。

  她頸上全是汗,無法控制的盤住他的腰,她其實想更多多去看他反應,想去溫存,然而在這樣的快感之下,滿腦子都是「管他娘的」「幹爽了再說」。更何況殷胥的神情是那麼沉淪和熱情,他比她還要享受這份歡愉,激動於和她在一處。

  崔季明心想:這小子肯定後悔之前幾次的矜持了,早有今天不是早好了。如今想來,真是艸蛋,是最美好的那幾年都餵狗了,要不是她當年怕暴露身分,真的應該和他在弘文館,在長安練武的那間堂內,在崔府的梅花園裡,以天地為被抵死纏綿才對。

  她不想要臉,要臉能有什麼用!

  然而漸漸地,卻覺得殷胥的動作輕柔下來,她以為他初嘗情事堅持不了太久,卻沒想到他愈發平和下來。崔季明抬頭,殷胥緊緊皺著眉頭,似乎在隱忍著什麼,動作也變得規律起來,簡直就是在用啪啪啪打著電報密碼似的嚴肅神情。

  她拿手背擦了擦眼窩,拾回來一點神智:「唔……你幹嘛?」

  殷胥似乎並不舒服,他抬起頭來,抿出安慰她的半分笑意,問她:「你舒服麼?」

  崔季明莫名其妙,他動作這麼輕柔,雖然也有感覺,但對於崔季明這種喜歡狂風暴雨型的來說,總覺得差了點什麼:「你在幹嘛?」

  殷胥耳朵一直紅著,他一直沒有閉眼,在觀察著她一切的反應,湊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又補充道:「書上說的。」

  崔季明噎了半天,拿起枕頭暴打在這個呆子的頭上:「——還他媽九淺一深,你這是要修仙麼?!你他媽吸收老娘三百年法力是麼?!下次要是有本書說縱慾有害身體健康,你是不是還要自宮了?!」

  殷胥讓她恥笑一番,臉上爆紅:「我、我以為你會舒服的!要真有書說禁慾,我就把書戒了!」

  崔季明抓狂:「舒服個毛線,做的跟掏耳朵似的!你能不能把我當成蒜臼子啊!」

  殷胥看她越說越過分,臉上實在掛不住,惱羞成怒:「說得跟你多懂似的!剛剛也不知道是誰在丟人!我剛剛不是弄得你很舒服麼!你都一直在求我了!」

  崔季明:「我什麼時候求你了!」

  殷胥理直氣壯,「你剛剛一直在亂喊什麼……」

  看著他就要復述,崔季明忽然覺得好像有點印象自己瞎說了些什麼羞恥台詞,一把堵住他的嘴:「就喊給你聽的,你自個兒之道就行了,別學了。」

  殷胥噎了噎,他顯然段位還沒到能換個更深入的姿勢地步,只是微微抱起她的腰,輕聲湊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崔季明又臉紅又嫌棄的擺了擺手:「還特麼問,丟不丟人啊,你都這樣了,我還能不讓你做?」

  殷胥得了某人首肯鼓勵,動了動腰,崔季明只聽見了讓她想堵上耳朵的水聲,受不了似的合不攏牙關,顫顫巍巍道:「你慢點、你慢點——呼……」

  殷胥用極低的聲音道:「其實、其實我早就想過……早就想過這樣在你身體裡攪動……你、你反應好強烈啊。」

  崔季明咬著手背,只覺得自己要瘋了,她後悔自己剛剛同意了,抓住殷胥手臂央道:「你夠了吧夠了吧!別再這樣弄了——」

  殷胥卻不會再理會她的話了,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不聽她的話。她也不會生氣,而是回報以氣急敗壞的忠誠反應,會露出讓他心頭狂跳的神情。

  意識到自己可以胡作非為的殷胥,也放棄了讓他一直難受的隱忍,本能像是燒紅的烙鐵一樣燙著他,他掐住崔季明的腰,不去管讓他很喜歡的那雙腿緊緊盤著他,頂得崔季明顫抖驚呼不已。

  崔季明瞇著眼睛,臉上滾燙一片,躬身歡愉的迎接他,給了殷胥無窮的鼓勵。只是她又用手臂去擋她自己迷亂的神情,殷胥抓住她手臂,喘息著道:「讓我看著你的臉,你別擋,我就想看著你的表情——」

  崔季明腦子都不正常了,她覺得自己露出了可笑難堪的神情,想要遮擋卻抵不過他的雙重強硬,被抓住手臂,在他面前袒露著神態。

  她只覺得自己靈魂都讓他擠出去了,心跳快到幾乎要窒息。殷胥果然也是快感上頭,漸漸顯露出來毛頭小子那種毫不憐惜的感覺,有些幾近瘋狂在撞她,力量驚人,崔季明幾近滅頂哭罵道:「你慢點!殷小九——你、你這樣……我他媽就要成一次性用品了啊!」

  腦袋裡混亂的想:真的到了這一天……他快弄死她了……

  折騰了半天各種作死的崔季明,半晌才慢慢頓悟出自食惡果的感覺,而殷胥這才發現崔季明手主動攀著他脖頸,渾身細微的抽搐起來,連身下都開始纏縮。

  然而他的確是傻,還怕光顧著自己舒服,沒有讓她也體會到歡愉,一遍遍在她耳邊問。崔季明都翻天覆地快背過氣去了,哪裡還有力氣回答他,她要是真有勁兒,就先往他腦袋上抽一巴掌再說!

  殷胥使勁兒咬了咬她嘴唇,崔季明就跟上岸快死了的魚似的,已經沒法回應他了,喉嚨中咕噥著無意義的話語。殷胥沒見過她這樣,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自己的腦子也沒法再有分析她的能力了,他顧不得這些,微微把崔季明從軟褥上抱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事,不只如此,他甚至忘了自己在哪兒了,死死的在崔季明肩上那顆耀眼的紅痣上咬了一口,咬得她都要顫抖起來,他失去了察覺她疼痛的體貼和溫柔,滿腦子只剩下此刻,抱著她的腰,疾風驟雨似的向她突襲。

  腦子裡火光一閃,砰的在夜色裡炸開,崔季明哀哀的叫了一聲,失去了力氣,整個人掛在殷胥身上,不動了。

  他只覺得周遭好似聲音和景物都退出千里,留下的只有一股似苦似甜的香氣,和她身上滑膩的觸感,虛無與細緻的包圍著他。

  殷胥再度回神的時候,那些聲音和景物又慢慢的朝他逼攏而來,他伏在崔季明身上,先聽見了遠遠的幾處院落外人們鬧儺戲聲音,才感覺到崔季明的呼吸。

  她頭一回沒有扯了被子給他蓋上,而是有點失了神志似的倒在床褥內,手臂甚至抱不住他的肩膀,只是搭著。她大概就是因為有點無知無覺的,所以顯得有些漠然,殷胥心裡又不安起來了,連忙扳過她的臉頰來親吻她。

  崔季明漸漸回過神來,面上浮現的第一個表情就是惱怒,狠狠咬了他一口。

  殷胥有些後知後覺的羞恥,他微微撐起身子瞧她,呆了好半晌才想起來自己忘了什麼事,臉上變了神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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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23:12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四章

  崔季明躺了一會兒,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殷胥把被子蓋在二人身上的,他手肘正撐著身子,微微抬頭看她。外頭響起了儺戲敲鑼打鼓的聲響,似乎遠遠的,還有爆竹扔進火堆裡的劈啪響聲傳來。

  她心想:真是個大年三十兒好日子啊,總算趕著某人成年之前把他給弄成年了。

  殷胥的神情卻似乎很糾結。崔季明覺得自己思索能力有點退化,她瞧著他額頭上都是汗,頭髮也被她揉亂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抹了抹他額頭。殷胥抓住她的手,在臉上貼了貼,神情愈發難看,想說又不敢說似的在那兒糾結。

  崔季明心想,媽的上完了你一副後悔的樣子是搞毛啊?!

  她手指用力捏了捏他臉頰,殷胥疼的嘶了一聲,呆呆的看她,半晌道:「子介……你不覺得忘了件事兒麼?」

  崔季明伸出手正在抱著他肩膀,這會兒才在仔細瞧他,目光跟揩油似的掠過他脖頸胸口,聲音有點啞:「忘了什麼?換個姿勢?」

  殷胥似乎怕她生氣,壓住她,臉都憋紅了,訥訥道:「我、我……弄在裡面了怎麼辦……」

  崔季明一呆。

  她這樣的神情,殷胥更驚嚇了:「我我我忘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要、要是出事了怎麼辦?你、你——」

  她看他急得頭上又要冒汗:「不要緊啦,別在意這種事。」

  殷胥瞪大眼睛:「怎麼不在意!你是不是不知道,這樣、這樣你就會——」

  崔季明攤開手懶懶的躺著:「不會啦……我不會的。」

  殷胥呆:「什麼?」

  崔季明漫不經心的別過臉去:「我的意思是說,我本來身子就不好,這一兩年折騰得厲害。我很久都沒有來過葵水了,別想了,不用擔心。」

  殷胥半天沒說出話來。

  崔季明轉頭努力笑了笑:「不好麼。這樣你也更舒服吧,我喜歡這樣。」

  殷胥猛地埋頭抱住她,崔季明嚇了一跳,他胳膊那麼用力,就跟要勒進她身體裡去似的,唇一下一下吻著他肩膀。

  崔季明道:「怎麼……你不喜歡這樣?」

  殷胥搖了搖頭:「對不起……」

  崔季明:「什麼啊。你就愛道歉,你要真有歉意,就下床去抄金剛經去吧。」

  殷胥滿腦子都是在想,自己不止一次在崔季明面前提及孩子的事情,她心裡該作何想?是不是他無意之間說了很過分的話。

  他越想越覺得難過。

  崔季明:「要是你這會兒在想跟別人生孩子,我就現在閹了你,把你那玩意兒跟爆竹一起扔進火堆裡,讓它別過到明年了。」

  殷胥猛地撐起身子:「你又胡說什麼呢!」

  崔季明的手還攀在他頸上,死死盯著他:「我的意思是說,你跟我糾纏這麼久,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我說過的話你別不當真。說過你要是敢有什麼別的意思,我就是拼了命都能帶兵打進洛陽城裡去,把你打成階下囚,別不信!」

  殷胥沒反應過來:「為什麼忽然就要說這個……」

  崔季明半晌硬邦邦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很喜歡小孩子的。」

  殷胥撐著身子,瞧了她半天,才猜出她睚眥必報的面容下真正的意思。她是……也在惶恐什麼嗎?崔季明顯然不是會惶恐自己無法生育的哪種人,她是因為他一直喜歡小孩的態度,才生出這樣的情緒來的——

  是他讓她變得在意起這種事情來。

  殷胥輕輕道:「你以後不要說這樣的胡話了。我不可能找別人,你明知道我是全心全意都給你的,何必做這種假設。」

  崔季明撇開臉:「你還是個皇帝呢。」

  殷胥:「我已經立博為儲君了,不會有人逼我的!天下是我的,他們不敢說什麼!」

  崔季明沒說話。

  殷胥抱住她的臉,要她看他。他覺得自己那時候年輕做事情不妥當,當時就不該表露自己喜歡小孩的意思,要她為此糾結!

  他一字一頓道:「你說,一個我不認識沒見過的小孩子,和你相比,哪個更重要!我再喜歡小孩,也比不得喜歡你的十分之一啊!」

  崔季明眼神一閃,愣愣看向他。

  殷胥斬釘截鐵道:「我從來沒想過你會考慮這個,你沒必要去考慮這個!更、更何況我今日是擔憂你,畢竟你還要打仗,你不想暴露身份,我怕發生點什麼會毀了你!」

  崔季明如今才覺得,彷彿那個朝堂上每一字一句令人信服、令人反思的帝王,和那個傻傻的,滿心糾結的他,在這一刻融合在一起。他說過不少讓她心底滾燙的告白,每一次都要她心裡頭一片顫慄。

  她承認自己總是有不表現出來的細微不安,如同皺褶的紙一般,每次都被熨平。

  崔季明很喜歡他這樣說話。

  她對於他糾結之後,偶爾的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對於他那股死不回頭的滾燙熱情,愛得要死。

  她總是不會說,說不出口。她總是不能很好的用話語表達自己的情感。

  平日裡調戲他倒是巧舌如簧,這會兒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崔季明一把抱住他,逼他和她好無縫隙的貼在一起,倒下在床上。

  殷胥驚了一下,還以為自己又說錯了:「怎麼了?」

  崔季明狠狠咬了他耳朵一口,她一向野蠻的像是能把他撕了吃了,道:「你說這種話勾引我,是不是欠艸啊!」

  殷胥沉默:「……經過我仔細檢查,你並不具有這樣的能力。」

  崔季明仰頭哈哈大笑:「可別這樣說,我要是想強了你,還是能讓你求饒的。」

  他還並未退出她,崔季明這樣大笑,他只覺得自己身下都要變化了……

  殷胥想著某人剛剛的丟人表現,沒有戳破她不打草稿的胡吹,道:「你不要老多想,你本來就不適合為了這種事情多想。你若是……真的懷上了,身份很可能要暴露,更沒法去打仗了,我、我還不能跟你同房了。那我不肯,我御駕親征就是要跟你在一起的。」

  崔季明笑:「你別得意,也不一定。我又不是確定,只是許久沒來葵水了,你說是萬一……算了吧,保險起見,咱倆還是不同房了。」

  殷胥傻眼:「你怎麼又這麼說了!之前是誰天天那麼熱情的——」

  崔季明挑眉:「我熱情過麼?我可都不想往這兒來住的!」

  殷胥抓住她胳膊:「不成!」

  崔季明笑他:「你是不是傻子呀,是嘗著甜頭了麼?也不是之前幾天的正人君子,就跟修煉童子功似的拒絕我的樣子了。」

  殷胥自然不肯承認,他也覺得有些丟人:「不成就是不成!」

  被子裡暖烘烘的,雖然該去擦洗一下,但是他不想去,死都不想動,更不想從她手臂之間離開。

  他又將身子這樣壓著她,汗津津的皮膚逐漸變乾,崔季明笑嘻嘻說些什麼胡話,用手指梳理著他頭髮。殷胥喜歡這樣,她的手指微微扯動頭髮時帶來細小的痛感,這樣粗心的她,有如此耐性的時刻,他就覺得這些心意都是全屬於他的。

  不但是心意,她的身體也全都屬於他。許多許多的地方只有他能見到,能觸碰的到,許多的表情她只展露在他面前。這種事情帶來的最大快樂莫過於在這一點。

  崔季明應該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傻樣子,她或許聽不見她自己的聲音。殷胥全都記著,這是獨屬於他的回憶。

  他心中漾滿了溫情,卻感覺著某人的手一直順著梳到髮尾,抓住的卻不是髮梢,而是他的……臀部。

  崔季明面上還在與他說笑,好像做出這樣猥瑣動作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樣。

  殷胥憋紅了臉,咳了咳:「你不應該這樣。」

  崔季明瞪大眼睛,一臉「你說什麼,我們只是純潔的脫了衣服趴著聊天而已」。

  殷胥想去抓她的手,崔季明這才覺得裝不下去了,挑了挑眉:「幹嘛,反正你哪兒也都是我的,讓我摸摸你的龍腚不行啊。我不但要摸,我還要揉呢!」

  殷胥滿臉無奈:「你別這樣——」

  崔季明抬起頭來,親了親他,用舌尖把他剩下的話餵回他嘴裡。他想說自己該起身,至少不該還在她體內,崔季明卻把他一堆話給吞了。他都懼怕吻得這樣細緻,崔季明簡直對他的……某些部分愛不釋手,摸了半天了,她挑眉道:「你就享福吧,這樣還不用多想太多,你就說舒服不?有沒有覺得很沒負擔。」

  殷胥憋了半天點了點頭。

  崔季明感慨:「話說……你的那個,真的有點偏涼啊。感覺真明顯……」

  殷胥恨不得堵住她這張什麼都敢說出口的嘴:「瘋了吧你!」

  崔季明笑:「這怎麼了,只許幹不許說?你倒是也忍得住,不都說十八九歲是男子最好的時候麼?你就這樣就算完了?」

  她說完就有點後悔——

  媽的瞎招惹他幹什麼!每次都是自己沒事兒找事兒!

  殷胥呆:「……我以為你累了。」

  崔季明憋半天:「……我是有點累,隨口說別當真,別讓我真作這個死。」

  殷胥一下子就要爬起來:「你是說真的可以?!」

  崔季明矜持:「我建議你不要玩太過。明兒要早朝——」

  殷胥拿開她胡作非為的手:「要守夜的,本來也就不能睡。」

  崔季明:「那我們可以聊天。」

  殷胥:「可以邊弄邊聊,你說我聽著。」

  崔季明捂臉:「我以為……你沒有這種體力的。」

  殷胥委屈:「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想了,你不會拒絕我吧。你不是說你最大的優點就是熱愛這種事麼?」

  崔季明:「……我他媽還沒說要不要拒絕你呢,你別擅自亂動!」

  殷胥怪臉紅的抱著她:「我覺得你不會拒絕我的。」

  崔季明:「……我是很有節操的人的,說不幹就不幹——你別……媽的!我看你每次抱我背我的時候一副累得要死的樣子,這時候你倒是有力氣了,你是不是裝的啊!」

  殷胥沒說話。

  崔季明被他翻得側了個身,想了想……大好歲月不用來幹這事兒能幹嘛,不趁著這兩年年輕夜夜笙歌,難道要等著他都禿頭了再吸床頭煙,嫌棄他三分鐘麼?

  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青春不能浪費,衣服不能白脫,一把抱住他脖子啃了上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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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23:23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五章

  崔季明一直到子時的時候還醒著,遠遠聽見了外頭喧鬧的聲響和打更的聲音,她老有一種外面下了雪的感覺。

  後來她就記不得了,反正過了子夜就是怎麼睡也都無所謂,頂多被人說一句像小孩兒。更何況她也是真……又累又睏。

  殷胥顯然又跟以前似的興奮起來了,他就是覺得怎麼都新奇,怎麼都不夠似的。好不容易他算是忙活完了,又開始趴在那兒,一會兒玩她指甲,一會兒又去看她耳洞,對她說個沒完。崔季明迷迷糊糊地想著,他平日裡不是生活安排的跟鐘錶似的精準,今兒倒是不睏,期間幾次殷胥又湊過腦袋來,就跟個繞著火飛的大撲棱蛾子似的煩人,她不太清醒的又推又攘,心知自己不可能不去參加大年初一的早朝會,真是能多睡一會兒就多睡一會兒。

  等她再醒,窗戶是就是介於黎明和深夜的鈷藍,就跟某人那件根本沒派上用場的情趣裡衣似的。她卻不是自然醒的……被某人啃醒的。

  打仗多年,崔季明睡覺很淺,更何況殷胥還在一直上下其手。

  看見外頭的天色,真想把某人給踹下床去,然而實際上的事實,則是她閉著眼睛挺屍裝死,一動不敢動。

  崔季明一睜眼,就看著殷胥的長髮蜿蜒在被上,他不緊不慢的吻著她手腕。

  她心想有什麼好親的,她脫了衣服就是黑大壯,身上還那麼多疤,保養全靠自己出油,魅力全靠顏值支撐,拿到精裝的書冊也沒見他這麼仔細過。

  而她條件反射的覺得……殷胥是想再來一次。

  她可不幹,但是她覺得自己現在真磨不過他,自己又是個容易受到引誘、立場不堅定的人,只想著天已經開始亮了,她或許可以裝死到耐冬敲門進來。

  殷胥似乎是中途下過床一次,外頭的燈燭都滅了,只有窗紙透進來的淡淡藍光映進床簾內。她側著身躺著,殷胥也側著身躺在她對面,很閒適的似乎在瞧著她。

  崔季明不敢睜眼,她連睫毛都不敢哆嗦,幸而殷胥的目光也並沒有投在她的臉上。

  他有很圓潤的指甲,如今屋內暖爐燒的旺,他掀開了被子,指尖似乎用力又似乎搔癢一般從她手臂的線條劃過去。殷胥那麼有耐性,手指動的那麼慢,如同在模仿一隻蟬從她身上爬去似的,好像要記住她身體每一處的形狀。

  崔季明覺得極其癢,她又極其能忍,心裡憋的都快抓狂了。

  她兩臂曲著搭在胸前,殷胥的手指劃過她手肘的尖,有輕輕的掌心覆在她腰上,緩緩的在她身上游動著。他動作實在太輕,又不常握兵器,掌心很柔軟,崔季明一開始還以為是塊帕子落在了她身上。

  都這樣痴漢的行為了,他居然還不夠……

  他披著一件外衣坐起身來,又去拿手掌丈量她的膝蓋和小腿,輕輕的翻看她小腿上的傷痕,崔季明覺得自己眉毛都要抖起來了。她覺得自己要是現在醒了,殷胥不知道會有多不好意思,他的手搭在他膝蓋上,另一隻手輕輕摩擦著那塊凸出來的傷疤的邊緣。

  他手指涼的恰到好處,摩挲的又如此細緻,明明只是碰她傷口,她卻覺得腳趾都想蜷起來了。

  殷胥似乎怕吵醒她,又從床上跳了下來,她背朝外,他蹲在床邊看她後背。

  她亂蓬蓬的頭髮搭在背上,他拿手輕輕攏了攏,不知道從哪兒拿了根繫繩將她頭髮綁了,這才再看她背後疤痕。崔季明心想……殷胥是不是早就想這麼看她,剛剛她應該睡得太死了,才給了他這種勇氣。

  背對著他,她睜開眼直翻白眼。

  她覺得怪怪的,殷胥很少在平日裡這樣仔細的、小心翼翼的對待她,如今簡直就像是捧了個薄瓷盞似的——雖然她是那種胚子不太好還沒上釉的那種啦。

  她想了想,又覺得是殷胥太顧著她心思了。

  他知道崔季明不喜歡,所以甚少將往常男子對待女子的態度來對待她,盡力就跟以前似的打鬧,該踹還是踹,該掐還是掐。

  或者是他一直就想這樣對她,卻覺得崔季明會煩,所以才不曾表露。

  不過她也猜不準他的心思,殷胥的手指在撫摸著她背後的傷疤,她只覺得皮膚顫慄。

  他就像是不知道該怎麼擺弄才好,又悄悄的從床尾摸回床上,小心翼翼的把被子蓋上,自己也縮進被子裡。崔季明暗暗鬆了一口氣,以為他可算消停了,殷胥卻把臉湊過來,跟她共用一個軟枕,手指撫過她臉頰。

  啊有完沒完啊!這還特麼怎麼忍,她還不如大喝一聲睜眼呢!

  崔季明眉毛都微微抖了抖,殷胥正在拿指腹蹭過她發乾的嘴唇,從她微啟的唇縫中,將指尖輕輕探了進去。

  她只感覺他指尖似乎輕輕碰了碰舌尖,這——這再忍得住就是大羅神仙了!

  崔季明猛地睜眼,牙齒在他手指上磕了一下。殷胥驚的猛地往後一彈,瞪著她半晌才道:「你醒著?」

  崔季明咂吧咂嘴:「夢見了吃食,能不醒麼。」

  殷胥不知道自己剛剛幹的事兒是不是都讓她知道了,臉上有些掛不住,道:「你什麼時候醒的,我以為你很累,還想讓你睡會兒呢。」

  崔季明以為他還要再求歡,然而殷胥似乎壓根沒往那邊想,她鬆了一口氣,又覺得自己白裝了那麼久:「你沒睡?」

  殷胥搖了搖頭:「我睡不著。」

  他靠攏過來,伸手抱住她,額頭跟她抵在一處。他穿了衣褲,她卻沒有,二人膝蓋交錯,她覺得有點親密過了頭,他也依賴過了頭。

  倆人就這麼躺著,殷胥道:「你別笑話我,我一直就想好好看看你,但是一直沒有這麼好的機會。」

  崔季明:「你這錄入數據倒是快,是不是以後閉著眼就能自己幻想出摸著我的感覺了,那你這純靠自己瞎想就能過活了。」

  殷胥:「從今往後就不用自己瞎想了。」

  崔季明有點想打哆嗦了,殷胥腦子裡不知道都整天想過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這會兒是要化理論為實踐?

  倆人好似一句話,幾個字揪著鬥嘴就能鬥一天,永遠也不會缺了話題。有一搭沒一搭的扯淡著,時間居然過的很快,不一會兒崔季明就聽見了耐冬敲門的聲音。

  殷胥湊在她耳邊說:「那我先去洗澡,一會兒再來叫你,你可以再睡一小會兒。」

  他起身,崔季明抓住他衣袖,問出了絕不該她說出的台詞:「不一起洗?」

  殷胥漲紅了臉:「一起就沒法洗了,你不要鬧了。」

  崔季明:……居然拒絕了。成,算是我鬧行了吧。

  殷胥看她扁了扁嘴,又道:「一會兒我幫你,不要這樣。馬上就要去上朝了,真的沒時間的。」

  崔季明等了好一會兒,幾個黃門魚貫進入屋內,崔季明裹上被子往床裡滾去。她眯了沒一會兒,就感覺到有個人在推她。崔季明一睜眼,就看見散髮披著外衣的殷胥跪在床上,正在瞧她。

  崔季明從被子裡把兩條赤裸的胳膊伸出,張開手臂要他抱她起來。

  殷胥無奈:「幸好我讓他們都下去了,否則你也不嫌丟人的。」

  崔季明:「我臉皮比浴盆都厚,丟什麼人。」

  崔季明其實完全能自己走,別說自己走了,她雖然累,也有點異樣的難受,但她畢竟是個當兵的出身,她覺得現在要她出去耍套劍法都做的來。殷胥卻覺得她是「侍兒扶起嬌無力」,小心翼翼的抱著她,挽著袖子將她扶進浴桶之中。

  水裡加了不知道什麼中藥,味道也就比昨兒的五香中藥酒好一點,她有點嫌棄的捏著鼻子,跟個大爺似的坐在浴桶中,對殷胥頤指氣使。

  殷胥挽著袖子,水倒是奶白顏色,否則估計他還要不好意思往浴桶裡瞧。崔季明覺得他的臉皮也是隨著情景不同而變化的,壓根沒必要害羞的地方倒是經常紅了耳朵。

  她一隻胳膊伸出來讓他洗,殷胥哪裡會給人洗,也不過就是跟過家家似的裝模作樣揉了揉,崔季明也不在乎,反正就享受這麼個過程麼。他道:「左邊胳膊伸過來。」

  崔季明的左臂埋在水下:「等等……我在自己洗呢。」

  殷胥:「我幫你就是了。」

  崔季明斜眼:「我在洗該洗的地方呢。你說幸好湯水是白的,要不然多尷尬。真麻煩,你下次還是……弄床單上吧。」

  殷胥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剛剛冷靜下來,臉又騰地炸紅一片,話都說不出來了。

  崔季明嘆氣:「真不該因為犯懶拖到今天再洗澡的。」

  殷胥小心翼翼:「怎麼了……」

  崔季明斜眼看她:「……算了,不跟你說了。就你那薄臉皮。好了,我好了,你繼續給洗吧。」

  她這幾句話,搞的殷胥心裡又瞎琢磨,腦子裡亂七八糟想了一堆。他倒是盡心盡力的幫她洗了。

  他拿了軟巾來,崔季明從浴桶裡站出來,他連忙給裹了,還要伸手抱她。

  崔季明擺了擺手:「行了吧,我也不知道你是真的腰好還是腰不好。」

  她光腳走回去,黃門已經將被縟都重新換過了,崔季明往床榻上一滾,道:「這會兒耐冬可算是安心了,否則他這個大太監真是被你給急死。」她剛滾進去又滾出來,就看見殷胥手裡拿著個小盒,訥訥的站在床邊。

  她滿臉無奈:「我不用!拿走!」

  殷胥:「可、可耐冬跟我說,女子還是很容易受傷的……你要不讓我看看。」

  崔季明蹬腿躲開他的手:「不用!老子結實的很,你拿開。」

  殷胥也倔起來了:「你就從來都是有點小病小痛不會說的那種人!說是會腫的!」

  崔季明就是不給他看:「行了吧,你要真有這心思,昨兒早放過我了,就不會讓我子時再睡了!」

  殷胥:「……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你讓我看看!」

  崔季明:「我不!艸老子才不要塗東西到下頭,難不難受啊!」

  然而在和他的拉鋸戰中,崔季明就沒有贏的時候,殷胥苦口婆心,連以後再也不亂生氣了、再也不逼她吃青菜了這種許諾都用上,終於給她上了藥。

  崔季明渾身彆扭的坐在床上穿衣服:「我感覺我褻褲裡就跟糊了塊膏藥似的,你是不是用了半盒?」

  殷胥無奈的給她拿腰帶:「你都嘟囔多久了,就別抱怨了,一會兒就好了。」

  崔季明站起來,殷胥伺候別人穿衣服的技能基本已經完全退化,他倒是特別想幫忙,崔季明甩開他的手:「行了吧,你快別幫倒忙了。你估計還有一會兒才上朝,趁著這會兒,我趕緊回去吧。畢竟我這個做臣子的要隨著其他人列隊先進殿內。雖然這只是個臨時行宮,但畢竟是年關,還是要有點規矩的。」

  殷胥卻不高興:「這都算是什麼事兒,你還要一個人先溜出去麼?搞得跟私通似的,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崔季明笑他:「行了吧,真要是咱倆一起上朝去了,我往後還有法混。現在我在他們口中都快編排成表面偉丈夫實則以色事主、雞犬升天呢。我先走了。」

  殷胥挽留:「你不給我梳頭就走啊?」

  崔季明笑:「行了吧,我哪兒還有這個功夫啊!我要先走了。」

  殷胥越想越覺得,應該是她懶懶在床上躺到正午才對,倆人都要早早起來上朝算是什麼個事兒。

  耐冬也是有眼色,之前似乎殷胥就跟他說過她那貼身皮甲的事兒,耐冬不但找內府私底下做了,也甚至叫人拿了崔季明的朝服來。她穿的倒是瀟灑俐落,推開門,居然真的下雪了,她心裡覺得自己這是做成一件大事,看天地之間都有了一種不同的視角。

  她睡了鮮嫩的皇帝啊!

  啊——從今往後就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上啊!

  然後崔季明一邁步,腿一軟,好似邁步扯著蛋似的感覺傳來,她得意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雖然想自我安慰,但事實告訴她。

  她還是一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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