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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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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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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2:3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七十六章

  崔季明身上的火也快沒了,她抬手搓了搓殷胥的臉,捏的他臉皮上發紅,道:「你是不是傻。不疼了。」

  殷胥似乎就怕她嘲笑他,他覺得是自己研究的不夠透徹,以前甚至還找來男子之間的書看過。這種事情,殷胥確實是有點稀里糊塗搞不懂,也沒有勇氣要汗淋淋的崔季明再試。

  崔季明沒有說話,她的手臂就搭在他後背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拿指尖點著,就跟彈琴撥弦一般,拿指甲刮蹭著他後背。

  殷胥往上拱了拱,他把腦袋頂到她頸窩裡去,忽然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崔季明嗤笑,伸手去捋他的頭髮:「你又開始亂猜了,整天你就用你那點彎彎繞繞來揣測我,說實在的,我生過你的氣麼?」

  殷胥半晌才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崔季明笑道:「你這還能是故意的?哎喲,來日方長嘛。」她似乎很喜歡這樣攬著他,二人肌膚相貼,她道:「你也出了好多汗呀,我還以為你不會出汗呢……」

  她唸唸叨叨,話多起來也沒甚麼營養:「呀你是不是身上也抹了什麼?還是衣服熏香的味兒?藥味沒那麼重了,挺好聞的。」

  一會兒又去拿三縷頭髮要給他編小辮子,碎碎念:「嗯你頭髮又長了一點,這樣再長下去,真的是蹲坑要撩了啊……」

  殷胥沒聽她說什麼,他只感覺聲音從她喉嚨的位置,震顫傳到他這邊來。他想聽崔季明這樣廢話一大堆,每一句都是奇怪的胡說八道,他聽不懂也不必問,大抵總能理解她的意思。崔季明的下巴抵在他頭頂,一截小辮才編到一半,他就摸摸蹭蹭的抬起頭來,將唇湊到她唇角來。

  崔季明更在意那截小辮,生怕它散開了,心不在焉的吮了吮他的唇。

  殷胥卻總覺得她的心不在焉全都是不滿,撥開她的手,故意把辮子拆了,看見崔季明氣得瞪大眼睛,這才伏下頭去親她。

  崔季明讓他的幼稚氣得直翻白眼,抓著他胳膊使勁擰,恨不得把殷胥弄的一身青才好,殷胥不在乎這個,手扶著她後背,細細的去吻她。

  崔季明真能讓他磨得沒有脾氣,任憑他去親。

  他微微抬起身子,一低頭,就看到了崔季明的衣衫敞開,他竟然比她還著急,連忙伸手就給她合攏上衣襟,將衣帶重新繫好,崔季明看他那點小動作,笑道:「哎喲,這又不是剛才啃得起勁兒的時候啊,褲子還沒穿就先當上正人君子了。」

  殷胥連忙撿起衣裳給自己穿戴好,崔季明咂吧咂嘴:「你真是木得可以,就不知道趴著享受一會兒。」

  殷胥低頭瞥了她一眼,有些他自己造孽的痕跡,急急忙忙轉開眼道:「我、我叫下人備水……」

  崔季明哼哼兩聲,跟個大爺似的翹著腳,看殷胥就出去叫個水,居然還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穿戴上,裹了個兩三層,才往外走去推開門。

  她無奈的在床上搖了搖頭。

  殷胥覺得一顆心還在胸膛裡亂跳,他不能在宮人面前露蠢,板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推開半扇門,朝外頭站著的黃門道:「叫人備下熱水,送到側殿去——」

  那黃門抬頭應答,居然是耐冬。

  殷胥僵了一下:「你怎麼在?」要都是沒見過的黃門,他還不覺得尷尬,耐冬基本都是走到哪兒都跟著他,算是很相熟了,殷胥立刻就不自然起來。

  耐冬平靜道:「換了班,剛換到奴才。這就讓下人備水。」

  他抬了眼,雖然殷胥面上神色還很正經,然而耳朵上的紅還沒消退,頸上甚至還有咬痕,耐冬在心裡暗罵了一聲崔季明真是恃寵而驕,都得手了,居然還讓聖人自己從床上跑下來要水。

  他連忙應答,殷胥也沒說什麼,連忙合上了門回到屋內。

  耐冬卻眼尖的一眼看到了殷胥手腕上微微發青的痕跡,一口牙都快咬碎了。這個崔季明可真牛逼啊,想著一開始殷胥的罵聲,她居然還敢用強?居然還敢綁著今上?!

  耐冬在心裡簡直要將崔季明千刀萬剮,他雖知道殷胥和崔季明情深,卻覺得老是殷胥跑來跑去追著崔季明的尾巴。以前也就罷了,現在殷胥好歹也登基為帝了,居然……居然崔季明上完了提上褲子之後,還讓殷胥自己跑出來——

  旁邊幾個跟著耐冬做事的黃門中,還有換了個皇帝繼續在御前做小雜工的王祿,他弓著自己那寬厚的肩膀,強裝出來一副怯懦樣子,耐冬看了他一眼道:「之前要你備下的藥呢,一會兒命人抬水進去的時候,給放在小桌上。」

  耐冬知道王祿是隸屬龍眾,武功高強,卻也知道他腦袋缺根筋,特別沒眼色。王祿這會兒一臉受驚,問道:「難不成他們倆真的……真的……」

  耐冬真佩服他這麼多年是怎麼在御前活下來的,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然是什麼,剛剛那動靜是倆人在屋裡演呢?!還不快去啊——」

  王祿才後知後覺,他在宮內見過殷邛那個四處播種的老直男,結果好不容易輔佐新皇登基,居然還是個……屈居旁人身下的斷袖?!

  他幾乎是拔腿就去叫人趕忙弄熱水而來。

  要不了一會兒,聽著側殿的水聲,來往的宮人將搬來的浴盆裝滿水,合上側殿的門退了出去,崔季明從床上坐起身道:「你不一塊兒?」

  殷胥正赤著腳,將她扔在地上的那把橫刀撿起來放在桌上,愣了一下:「什麼一起?」

  崔季明正在推開側殿的門,回頭:「當然是洗澡啊。」

  殷胥身子一下子繃直了,好似這會兒酒醒了,勇氣也隨之消失,他明明能看過的都見過了,卻磕磕巴巴道:「不了、你你先去洗吧。」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她沒管殷胥在那裡瞎糾結,推門就走了進去。

  殷胥果然覺得什麼在浴盆中如此光線下裸裎相見,還是有點……他就跟剛剛覺得是不是要真的進去找她似的,糾結起來。好不容易又邁出了一步,剛要去推開門,這麼來來回回瞎想的時間,崔季明已經很簡單的洗罷,走了出來。

  她一推門就看見殷胥站在門口,還能不知道他怎麼想的,無奈的單手叉腰,手指在他胸口點了點:「下次做什麼事不要糾結了好吧!就是做了不合時宜的事情,說了蠢話,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呀!」

  殷胥也知道,他總是改不了這樣的毛病。

  她將他推進門去,宮人換過水,崔季明坐在矮榻上,正在跟著她濕透的亂髮較勁,黃門們垂著頭來換床褥她也沒在意,只是稍微再給自己披上了一件衣服,她相信也沒人看得出來她女兒身。

  偶爾抬眼的下人,看見崔季明好似跟宮內主子似的,在黃銅鏡前呲牙咧嘴的梳頭,連忙垂下眼去,恨不得把自己的嘴都給縫上似的退了下去。

  誰都知道這事兒不能多說,也不敢多說。

  崔季明看他們退出去合上門,眼睛垂了垂,心下劃過許多想法。不一會兒,殷胥也簡單沐浴出來,他手上拿著個青瓷小盒,頭髮垂在肩上,走到崔季明身邊道:「這個是什麼?我看著王祿拿過來給我的……說是藥?」

  崔季明正蜷在榻上,拿著桌案上備下的瓜子在嗑,隨手將瓜子殼扔在桌上,道:「拿給我看看。」

  她打開蓋,一看是膏狀還有涼涼的藥味,笑了一下,抬眼看他:「你確定要問啊?」

  殷胥想也肯定是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他面上微紅仍然點了點頭:「是什麼?」

  崔季明將小盒放在他手裡,嗑著瓜子道:「他們覺得我把你給艸了,生怕你受傷,這玩意兒是拿來抹後穴的。」

  殷胥看過男子之間的書,顯然一下子明白過來,跟燙手似的將那瓷盒扔在榻上。

  崔季明笑:「難免,以後咱們相處,外人都會覺得是你斷袖。你要是當真要與我好,就要做好這個覺悟啊。」

  殷胥一下覺得剛剛那些黃門進來送水時的眼神都怪怪的,半晌沉默,坐到她旁邊來,道:「你、你不打算告訴旁人麼?」

  雖然他也早有打算,背著斷袖的名號當皇帝,也要跟崔季明在一起。

  崔季明毫不猶豫:「不打算。我前世不也是到死也沒說麼。我要是說出去,我就完了,也不用想打仗了,官職也不用想,連帶著崔家二房和賀拔家都被踩一腳。」

  殷胥道:「……可你不能一直這樣啊。」

  崔季明沒有去看他,轉臉在一旁嗑著瓜子:「我能。除非我覺得沒什麼需要我做的事兒了,或者我覺得作為女子我也能活的肆意了。」

  殷胥以為他和崔季明或許要努力很久才能等來成婚的那一天,然而如今崔季明如果身為女子,其實是可以與他成婚,生活在一起的不是麼?

  崔季明感覺他的手盤在她腰間,她抓了一把瓜子,往後仰倒在殷胥懷裡,道:「你吃不吃?我給你剝?」

  殷胥抱著她,崔季明要他伸出手來。她剝了瓜子便放入殷胥掌心中,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道:「我總不能成為女子的,跟外界沒關,是我自己不願意。我走到如今,不會讓人把我所有的成果都否定的。做男人,私德再差,也總有人惦記著你的事業有成。做了女子,隨便一點巴掌大的事兒,就來給你定性了。我只會是旁人口中笑談的虎背熊腰男人婆。」

  殷胥看著她指尖將瓜子一個個放入他掌心,望著她垂著的臉,道:「我知道……」

  他聽說過外頭對於薛菱的流言和評價,這就足夠讓他瞭解這世界對於女子的惡意了。他彎起一條腿,赤著的腳踩在榻沿,盡力讓她倚的更舒服些,道:「你可以做很多事情,不要去打仗了,真的不要去了。那太苦了,十二衛中有將軍空職,長安如今也需要駐軍,你若是能在長安附近,我們或許就能經常見面了。」

  崔季明手微微抖了一下,她語氣如常:「不要說這種話。我知道我自己適合做什麼,你也知道,讓我在長安領個十幾年不用拔一次刀的職務,意味著什麼吧。」

  殷胥道:「可是,你怎麼可能瞞得住,萬一你在軍營中被人發現了——」

  崔季明抬頭:「前世到死不也沒人知道麼?」

  殷胥急道:「刀槍無眼,如果你受了重傷,我該怎麼辦?那戰場的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了,這一場仗,前世根本就沒有過!」

  崔季明仰頭,將腦袋搭在他肩膀上,伸手將瓜子送到他唇邊,餵給他道:「我要是死了,你就趕緊娶幾個,好好當你的皇帝去,別讓別人把你當斷袖。」

  殷胥怒道:「崔季明——!」

  她手指順過他的唇縫,蹭了蹭道:「殷胥,你還不明白麼,我告訴你我的性別意味著什麼?你是真的傻。」

  殷胥低頭。

  崔季明抬眼望向他:「我一直恐慌你會和我意見不合,因為你不但有天下至高的權勢,更有了我的把柄。只要你想,我可以任你捏扁搓圓了,你可以收回我手中的權力,暴露我的性別,逼我入宮也罷,要我去哪裡當值也罷,你有這個能力。」

  殷胥呆愣:「我不可能會這麼做。」

  崔季明的手指撫過他的唇:「現在的你不會,不代表未來的你不會。若有一天你改變,若有一天我們有不合的意見,若什麼時候你有更多更多想法呢。這是一把刀,或許你也不會用來傷我,但你不能讓我無力自保。」

  她微微撐起身子,親了親他道:「我是要成為朝堂上群臣中,離你最近的那個人;成為當你受到群臣、外敵阻撓時,可以全力支持你幫助你取勝的人啊。」

  殷胥手指顫抖,他扶住了崔季明的肩膀,她抬眼笑了:「危險或艱苦,是我自己的選擇,就像你不論做什麼,我也不能因個人感情,去干涉你的選擇。阿九,我是女子,難道就改變了咱們一起做過的事情了麼?」

  他心中激盪,她說過的話,彷彿在他心裡建立起一套新的觀念,殷胥垂眼下去道:「嗯。我知道……可我真的是忍不住擔心。」

  崔季明笑:「我也擔心,怕那些老狐狸坑了你。所以我們要互相幫忙才是。」

  殷胥和她額頭抵在一處:「我不會允許旁人傷了你的。」

  崔季明笑著去扯他耳朵:「我也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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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2:50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七十七章

  崔季明是當真這樣想的,如今境況嚴峻,以她這些年的見識而言,她也尋不出天底下比殷胥更適合做皇帝的人。他年輕且理智,包容且有決斷,曾經萬花山的那番話使她瞭解他的品性,南突厥獨立一事使她瞭解他的能力。

  雖然此刻她的腦袋倚在殷胥肩上,卻心裡頭漸漸理解了「輔佐」二字。

  自春秋戰國的門客,至秦皇漢武的臣子,輔佐二字是很多能人士子心中的夢想,她曾經對此嗤之以鼻。但當至高的權力攥在一個智謀品性乃至心境在你之上的人手裡時,你會看到自己的缺點,你會看到理想可以由其他方式實現,會心中不由得升起「輔佐」二字。

  崔季明慶幸她與殷胥在政見上的一致,她有時候想,若是為了自己的理想,真被行歸於周逼到極點,大不了就撒手不管,像她阿耶那樣,先做個遠離權力的閒雲野鶴。

  但如今行歸於周的敵人是殷胥,如今東南兩線的逼近中,還有殷胥也在長安苦苦支撐,她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歸隱退縮的。

  殷胥不像她,他是一國之主,天下帝王,哪裡有退路可尋。

  崔季明想想,有時候覺得心疼。他就算重活一世,感覺都沒有什麼歇息肆意的年歲,除了感情上有點青春的意味,他就跟沒有年輕過就要被逼著裝老成一般。

  殷胥沒有說話,他微微發涼的手指,正在撫摸她眉毛,道:「你眉毛一直都這麼濃麼?」

  崔季明將最後一個瓜子剝好,放進他掌心:「小時候看起來不是很像男孩子的,為了穿男裝,就剃了幾次眉毛,讓眉毛越長越旺盛。幸好沒有讓我把全身的毛都剃了,長一腿的腿毛出來。」

  殷胥笑她的胡說八道。

  他將最後一粒瓜子吃掉,崔季明就看見他手腕上的痕跡,道:「明日如何?你要是面見百官,手腕上會被發現的哦。到時候別人怎麼想,我就管不著了。」

  殷胥翻看了一下手腕,他無奈嘆道:「你以後……做事能不能不要衝動。」

  崔季明笑嘻嘻:「哎喲那我下次在你腦門上嘬一口怎麼辦。」

  殷胥抓住她手腕:「你敢。不能讓我一個人留證據。」

  崔季明側了側腦袋:「你覺得你啃得還不夠,你都快嘬掉一層皮了啊。」

  殷胥抬起她手腕,微微張口咬在她手腕內,崔季明稍微縮了一下,平日裡中箭也未見她叫喚一聲,這時候卻好似真的覺得疼似的。

  殷胥鬆口,欣賞了一下自己的牙印,崔季明嘆氣:「完蛋了,你說讓我阿耶看見了,我怎麼解釋,說讓平康坊哪個特帶勁兒的姑娘給咬了麼!」

  殷胥道:「少扯這樣的謊,你阿耶又不是不知曉你是女子——除了你阿耶以外,還有人知曉此事?」

  崔季明揉了揉手腕,道:「我阿耶,我二妹,我小妹太傻,嘴又跟大喇叭似的,所以她不知道。阿公知道、翕公也知曉……」

  殷胥斜眼看她:「考蘭也知曉?是那次知道的?你居然沒殺了他,真是太心軟。」

  崔季明心裡頭特別虛的笑了笑:「他不還是有點用的麼?幫我擋了多少事兒啊……」

  殷胥反倒鬆了一口氣,考蘭那樣子,若崔季明是男子,那簡直就是她身邊的花蝴蝶;但若崔季明是女子……就她這樣的女子,應該看不上這種比她還矮還瘦還漂亮的小男孩吧。

  殷胥想了想,又道:「言玉也知曉?」

  崔季明抬眼瞧他:「畢竟他來崔府做奴僕時,我還穿著裙子亂跑呢。」

  殷胥摟著她肩膀的手指縮了縮:「我還沒見過……」

  崔季明:「什麼?」

  殷胥:「你穿裙子的樣子。」

  崔季明拍了拍他:「這樣很好,你就少做一次噩夢。小時候還能穿裙子,現在就不能出來嚇人了。」

  殷胥滿腦子想的都是小時候的崔季明,估計個子一點點,紮著雙髻提著裙襬,邊跑邊蹦噠,那時候還沒長出來虎牙吧,不過應該白不到哪裡去。他甚至期望去找嘉尚一趟,不為別的,就看她小時候一眼也好。

  崔季明道:「要不我還是走罷……我就怕我阿耶殺了我。」

  殷胥哪裡想到她這個都快能上天入地的人,還怕爹,抱緊她不撒手:「不成!你要陪我才行。」

  崔季明還沒開口解釋,他拖著她就走到下人重新鋪好的床邊,將她推上床,崔季明道:「真的,我阿耶要是知道這事兒讓你知道了,我又跟你好了,我就算是蜈蚣,腿也不夠他打斷的。」

  殷胥就是不許,他熄了燈,脫得只剩一層中單,掀開被子朝她欺身壓來。

  崔季明看著他貼過來,心裡頭一陣激動,心想:哎喲我天這小子終於開竅了,這是要再戰三十回合麼?!這是要直接壓倒,倆小時、啥都學麼?

  殷胥壓著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就不動了。

  崔季明在黑暗中,望著被外頭月光映亮的黃銅鏡,一臉懵比,推了推他:「你幹嘛?」

  殷胥竟然一副很體貼的樣子答道:「你不是說喜歡我壓著你麼?這樣舒服麼?」

  崔季明半天沒有聲音,殷胥等了會兒,才聽見了崔某人似乎抬起腦袋狠狠撞了撞枕頭,氣的一口氣吐不出來似的道:「殷小九,你真他媽活該一輩子是處男!」

  殷胥:「我又怎麼了,你不是累了麼。」

  崔季明頭一偏,純當自己被他壓死了,臉埋進頭髮裡:「是,我是心好累。」

  她下次絕對不會等他下手了,再這樣下去估計等到更年期絕經那天,他都得不了手!

  殷胥卻毫不知曉,他只是淺眠,夜裡睡著時常驚醒,醒了就摸摸身邊睡的腿甩到一邊去的崔季明,就跟抱著個冬日裡的暖爐。手偶爾拂過她面頰的時候,感受到她熱乎乎的鼻息,殷胥好似一下子就安心起來。迷迷糊糊的時候甚至還想,崔季明太在乎她胸前那點肉了,他這樣壓著會不會壓扁呢。

  他稀里糊塗的偶爾驚醒,看著外頭天還沒亮,順手往她身上摸了一把,她心心唸唸的二兩肉還沒扁,便放下心來繼續睡。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平日裡在軍營裡,都是有點動靜就驚醒,被殷胥這樣壓的跟喘不動氣似的睡著,反倒一覺到清晨才醒過來。

  而在崔府內的考蘭則氣的要死,他就想著崔季明估摸今夜根本就回不來,竟然還瞎許什麼「帶好吃的」的諾言。他居然也信!

  考蘭想到自己趴在崔季明房內,一直等到了半夜,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傻的可以。

  這才一清早的,他就聞到了一股油餅和糖酥剛出爐的香氣,睜開眼來,就看著崔季明似乎剛從窗子竄回來,正在合上窗,對趴在矮幾上睡著的他一笑:「不用我叫你,你倒是聞到味兒先醒了。」

  考蘭扯開桌案上的油紙包,眼睛還迷迷瞪瞪的,就開始發脾氣:「這根本不是從宮內帶過來的,這是在坊門口攤上買的!你騙人!」

  崔季明連忙捂他的嘴:「姑奶奶,別叫喚了,你非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昨兒沒回來是麼?」

  考蘭撇了撇嘴,伸手去拿糖酥吃,他吃相一貫很差,滿身掉渣,崔季明忍不住讓他往前靠一靠:「你要不然掉桌子上讓下人來收拾也行,掉自己身上,一會兒還不是全都抖到地上了。快吃快吃,一會兒咱們還要毀屍滅跡,別讓他們發現了。」

  考蘭看了她一眼,眼尖的就發現了某人手腕上和脖子上的牙印,倒是牙口整齊的一圈,他裝作渾不在意似的道:「你真跟他好成這樣了?他行不行,能有半柱香?」

  還半柱香時間……

  崔季明:「……這你他媽也問。縫月事帶已經滿足不了你了麼?」

  考蘭:「我這不是替你考量麼,要是他不行,趁早換。別看他現在當皇帝了,也沒用,我一看他那樣就虛,名字更虛。」

  崔季明讓他氣笑了,伸手拍了他後腦袋一下:「你快點吃吧。」

  她這話還沒說到一半,就如同千里耳一般聽著有下人回話行禮,好似有人朝她院內來了。這家裡能來她院內的人,除了如今在棋院閉關的崔妙儀,就只有她親爹了。

  崔季明嚇得拽起考蘭,把兩個油紙包也塞進床裡去,連忙掛上床簾,伸手就去扒考蘭。

  他嘴裡還叼著半個餅,翻了個白眼,含混道:「原來我就是這麼用的。」

  崔季明道:「你就看在如今被養得白胖的份上,別計較這些細節啊。千萬別跟上次似的全裸啦,我阿耶總知道我是沒把的,搞的還能把你怎麼著似的。」

  考蘭扒自己的衣裳,絕對是平康坊經驗最足的姑娘也比不了的熟練,他穿著單衣,趴在崔季明身上吃餅,掉得她滿身是渣。

  崔季明感覺自己就是養了個能吃能睡、沒心沒肺的小貓小狗,不一會兒果然是崔式朝院內走來了,他還問過了院內的下人,那幾個下人顯然也知道三郎要當未來主子,一個個恭敬回答說三郎是在昨日閉坊之前回來的,叫了考蘭在屋內,到現在還沒起。

  崔式道:「叫她起來,有事。」

  那下人只得推門進來,崔季明裝作才醒的模樣,揉了揉亂糟糟的頭髮,扯了件平日在家中的披衣起身,而考蘭也拎著他剛扒下來不到半分鐘的衣領,露著一片肩膀胸膛,滿臉「侍兒扶起嬌無力」的神情從床上爬起來。

  當然……要是能忽略他剛剛因為急忙把餅塞進去而鼓鼓囊囊的兩腮,應該演技更到位。

  下人剛好拉起一片帷幔來,站在門口沒走的崔式,一抬眼就看見考蘭從床上爬下來。考蘭嘴角餅渣還沒擦掉,看到崔式站在門口,嚇了一跳,連忙就要嚥下去——

  他噎的臉都漲紅了,在一陣艱難的悶嗝下,才好不容易把嘴裡塞滿的東西給嚥下去了,捶胸頓足一陣,慌手忙腳的收拾衣裳,給崔式行了個禮。

  崔季明就看見崔式那神情,活像是「七老八十的婆婆看著跟寶貝大兒子成婚五年肚子沒動靜還整天買包包的妖豔兒媳婦」似的,氣得好似肺都要炸了,強忍著搖了搖頭對天翻了個白眼,對崔季明招了招手:「過來。」

  崔式當真是期望哪天崔季明掠個八尺多高的少年將軍回來,都不想看她閨女跟一個長得比她還女人的半大少年混在一處。他自然不會在人前抱怨這個,道:「宮裡剛剛遞出消息來,睿王清醒過來了,而皇子兆也已經帶兵攻進了曹州和宋州。」

  崔季明眨了眨眼睛,這消息雖然也讓人吃驚,可問題是她剛從宮內出來,她怎麼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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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3:0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七十八章

  殷胥也是在命人清理萬春殿的時候,才聽聞了修醒過來一事。

  萬春殿被燒燬過半,後頭的暗室了露了出來。對於這場大火,殷胥最在乎的便是萬春殿,然而天不從人願,暗室中的書架書頁極容易被點燃,幾乎一點火星過去就燒成一片,能夠留下來勉強辨認的,不足十分之一。

  如同前世宮變時一場大火一樣,殷胥心心唸唸妄圖從高祖手中得到些救國之道,然而希望卻再度破滅。他命人將內裡還能看的捲軸書頁全部整理出來,摞在一邊也不足半人高了。只是此時嘆氣也沒有用,他命弘文館的先生重新整理編纂後,這才去了修那裡。

  東宮幾乎被焚燬,修住在了後宮。

  實際上殷胥沒有想過修能挺過來,他雖對外言說修性命無虞,但那是為了謹防有人以修的名義叛亂。

  修的燒傷不輕,他能挺過來,跟如今冬季不容易潰爛的天氣、林憐貼身的照顧,或許都離不開關係。

  當殷胥邁入後宮見修時,修的頭髮已經被剃掉,他身上裹著些軟紗,艱難的斜坐在床上被林憐餵著喝藥湯,他抬起眼來,殷胥心中沉了沉。

  他左側小半張臉被燒傷,雖然從剩餘的完好面容中依然能辨認出還是修來,但連同眼神到神情,都使殷胥覺得陌生。

  殷胥從前世到今生,都算是瞭解修。

  他雖然實在是天真容易輕信旁人,甚至心性也在連接的打擊中變得多疑起來。但前世修是在弘文館和東宮中照料過他的兄長,這一世他是閒來無事就翻牆來串門的朋友……在殷胥心中,修是那個呼朋喚友與誰都能玩的好的少年。

  修抬起睫毛,看見了殷胥身上的皇帝燕服,似乎腦袋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他被濃煙熏燎的嘶啞的嗓音道:「我……睡了多久了?」

  殷胥走進來,他沒有故作親暱的坐到床邊,而是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道:「不過六七日。聖人已經安葬,廟號肅宗,長安附近已經平定,大興宮被燒燬的地方正在修復。」

  修睫毛動了動,看向他:「當皇帝,難不難?」

  殷胥:「你說呢?」

  修:「我是憋了一口氣才想當皇帝,那你又為了什麼?是因為薛……太后的意思?」

  殷胥這才走過來,他本來不想多說什麼,但仍是希望能和修有些交流:「出事前一天你應該知曉的,兆已經帶兵反了,他已經打到曹州和宋州了。南方的流民已經發展的超過了預想,明明快要入春了,卻有大量荒田被拋下,流民已經聚集到和州附近了。本來澤和刁氏都暫住在和州附近,顯然和州也是不安全了,我命人將他們接過來了。」

  修聽見澤的名字,眼睛亮了亮:「阿兄,可還好……」

  殷胥伸手撫過膝頭微微發皺的衣料:「刁氏有孕,再過幾個月大概澤就要做阿耶了。但是現在沒有多少地方是安全的,他們回到長安,或許還能放心一些。天下要大變了,若這兩地鎮壓失敗,或許大鄴該改名叫西鄴也有可能……我只是想說,我自然也有野心,但權力當真不是我最想要的事物。」

  修往後仰了仰,他艱難的動了動胳膊:「阿兄有次與我說起一個花剌子模國王的故事,他說當初在萬花山上,聽你與崔季明說來的。他那時就又恨又不甘心,為何明明他才是大鄴的太子,是被選中的人,卻……才能不如旁人。」

  殷胥沒有說話,修抬著眼睛似乎又想起了澤,想起了很多事情,殷胥沒有回答他,他自顧自道:「早在崔季明做我伴讀之前,她就與你關係很好了罷。我聽聞她如今終於得了官職,要去打仗了啊。我總是將她和崔家分不開,總把對她的印象,套到崔家身上,好似她一個人可信,便是整個崔家可信了。」

  他偏過頭來:「你打算什麼時候殺我?」

  殷胥:「你想的太多了,你死不死對我來說並無意義。」

  修:「此罪當誅。我知道我幹了什麼。」

  殷胥:「你已經被貶為庶人。被圈禁在長安城內也罷,出去流蕩也罷,你可隨意。你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威脅。」

  修努力扯了扯嘴角:「我知道,是我不想活。人總要有個盼頭,我沒什麼想活著的由頭了。」

  殷胥看著一旁沒有說話的林憐手抖了抖,他開口道:「人早晚都要死,你何必急於一時,不如走出去看看也罷,或許做了庶民,你連洛陽都走不到,就死在了半道,到時候就當是天命了吧。」

  修這才微微點頭:「也是,我長到這個年紀,還沒出過京畿,死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也比還在這座城內好。」

  殷胥起身,掃了一眼旁邊低著頭,似乎眼淚跌進碗中的林憐,沒有說什麼。

  他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頭對修道:「我身邊有一能人,他是第一劍客聶末的師父,正巧要告老還鄉,可能他要去尋如今雲游四海的聶末。你若能好得快一些,或許能跟著一路。」

  修抬起頭來,他有些震驚。

  事到如今幾年過去,殷胥還記得他曾幼稚的細數天下劍客英豪。修拉著幾個根本不感興趣的兄弟,講起聶末擲劍入雲,以鞘接劍的故事。那時候澤還在溫柔的強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他還拉著殷胥的衣袖逼他放下書來聽,而一旁的兆還對此沒少挖苦諷刺。

  修當時說,死前若能見這如今無影無蹤的第一劍客一面,也就無悔了,還因此被澤一頓臭罵。

  殷胥卻記得此事。

  殷胥也沒多說什麼,他微微點頭,似乎還要有許多事情要忙,轉身便離開了。

  修在床上坐了許久,道:「阿娘,太醫說我多久能下地?」

  林憐抬起臉來,兩手連忙將面上淚痕抹去,激動道:「說再歇四五日便可下地了。」

  修點了點頭,在旁邊奴婢的攙扶下,又躺了下去,半晌道:「我想見見。不知道那些劍客英豪,都是怎麼樣的活法呢。」

  **   

  兆的叛軍攻打到曹州宋州的消息已經傳入長安,而終於在殷胥的強壓下,關於調兵的詔令得以通行,這算是殷胥手中第一個頒佈下去立刻實行的詔令,來參加登基大典的幾位河南、山東的地方高官與朔方主將、兵部尚書侍郎都參與了關於這次行兵的討論。

  崔季明也難免要幾次出席這兩三日的討論。

  但這幾日的討論並不是真實的出兵結果,考慮到無處不在的行歸於周,這次具體的商議的更像是個幌子,實際的出兵計劃已經有了個雛形,賀拔公作為主帥還在和殷胥私下商議中。

  崔季明真是懶得跟這些人虛與委蛇,恨不得早早出兵,每次去都要當個乖巧的看著地圖發呆的擺設。

  當然對於這逢場作戲,殷胥也感覺到了無聊,他總期望崔季明能在十幾個大臣共同商議的時候,遞給他一個眼神,做個小表情也罷。

  準確來說,就是跟偷情似的,巴不得有點小暗示能刺激他一下。

  然而崔季明她有一年多沒進軍營,臨著出征被賀拔公拉著去訓練。她也要承認人一懶,想警戒起來就有點難,以她最近的狀態進軍營根本就是耽誤事,因此幾日的訓練也逼得她累的爬不起來。

  她一發呆就是望著桌沿一兩個時辰,根本未能感覺到殷胥在冷靜的議事時,偶爾投來的……火辣眼神。

  殷胥盯了她幾回,她都沒有半點反應,他頓時有種被騙了甩了的憤怒。

  怎麼提上褲子就不認人呢!

  前兩天登基的時候還做鬼臉的人明明就是她!

  說是不生氣,果然還是生氣了!

  崔季明忙,她想著殷胥怕也是差不多同樣的忙,誰能料到他能見縫插針的不滿糾結起來。

  看著兩天半的商議終於出了個結果,崔季明也鬆了一口氣,明日便能離開長安,各地調兵也能彙集,這事兒再拖下去非要完蛋不可。

  卻不料最後一日議事後,眼見著天都快黑了,殷胥卻要她留步,商議些事情。

  崔季明覺得這種境況下留宿宮內,估摸百官都能知曉,還不知道流言要怎麼飛呢。但考慮著應當明日就離開長安,這場仗或許幾個月都結束不了,也想著至少該留下來在書房好好跟他告別。

  她看著耐冬將書房的門合上,這才轉身癱在矮榻上,對殷胥伸手,要他來抱:「你這幾日睡好了麼,甘露殿已經修好了吧,你回甘露殿了。」

  殷胥捏住她的手,拽她起來,道:「你那日倒是走的俐落。」

  崔季明胳膊掛在他脖子上,渾不在意道:「那你還想讓我怎樣啊,現在你都快成供在大興宮裡的大佛了,也不是隨便都能出門上街的。我官職又不是該常進宮的那種,老是來來往往的難道不引人注目麼?」

  殷胥總覺得那日對他而言,改變了太多,然而崔季明卻感覺不是多大的事兒。他兩隻手攬過崔季明的後腰,將她佩刀扔到榻上去,道:「讓我摸摸。」

  崔季明朝兩邊張開手臂:「摸啊,你要摸哪兒啊。」

  殷胥伸手竟然去解她衣鈕,她穿了個外頭翻領的寶藍色朝服,裡頭一件小立領的上衣,見著殷胥現在居然膽子大到敢來解她衣裳了,瞪眼道:「你這才多大,就開始要白日宣淫了?!」

  殷胥想反駁她這個刺耳的詞,卻半天想不出來能反駁的地方,拽著她擠到書房的牆邊,耳朵紅通通的道:「要不然你今天不要離宮了。當了聖人真不方便,我就不能隨便出去找你了。」

  崔季明無奈:「九爺放過小的吧,明兒一大早就離開長安,我這一路上有的折騰,你想讓我騎不了馬麼?」

  殷胥讓她說的臉更紅:「可我要幾個月見不著你怎麼辦。」

  崔季明向下斜眼:「用手辦。」

  殷胥反正就是不打算放過他,明明自家書房內,還偷偷摸摸找在了書架後頭,道:「我不管……」

  殷胥知曉崔季明明日走的時候,他恰有朝會,這又不是從長安帶兵的出征,他怕是不會大張旗鼓的去送,可能再見不著面。於是他更覺得當了皇帝,實在是被太多人注目,連偷偷摸摸去送她都做不到了。

  崔季明覺得他是間歇性老夫子和痴漢交替上身,他穿著如此板正的交領燕服,卻湊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麼。

  崔季明瞪他:「什麼?你那天夜裡到底摸了多少把!我不管,不行,那個皮甲脫了就不好穿了,勒不壞的,我都這麼勒了好多年了,謝絕關心!」

  書架後頭傳來兩個人的竊竊私語,崔季明一再掙扎:「這玩意兒長在我自己身上,你幹嘛這麼關心,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多麼不要臉,我明兒就把我幹的事兒寫成大字報貼到各個坊門口去!什麼書房內聖人逼臣子袒胸露乳,今上無恥書架間白日宣淫。」

  殷胥真恨不得摀住她那張嘴:「你真是……什麼渾話都能往外冒!」

  崔季明瞪眼:「我說錯了麼?!」

  殷胥轉頭:「你不願意就算了!我看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你也對我——」沒一點激情!

  崔季明將某個還會欲擒故縱裝生氣的傢伙扯了回來:「你讓我也摸摸你才成,憑什麼要我一個人解扣子啊。」

  待到倆人好一會兒窸窸窣窣的折騰,崔季明抱怨著在他協助下將皮甲穿回去,對著立鏡好好將衣領都給弄齊整了,殷胥才慢吞吞的從書架後走出來。崔季明拿了桌案邊的軟巾擦了擦指縫,斜眼:「你確定不用回去換個衣裳?」

  殷胥赤著臉坐在一邊:「晚點就回去更衣。」

  崔季明淡定的簡直如同提上褲子來根煙的黑社會老大,道:「幸好我不身居要職,不會經常來宮內和你議事,否則你倆月之後怕是要虛到讓人抬著上朝。」

  殷胥沒臉瞧她,又看崔季明如常的臉色,忍不住抱怨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還是會臉紅的,還是會有點不好意思的。」

  崔季明:「讓你這麼磨著,我臉皮早就厚如泰山挑夫的腳底板了,你還想讓我掐著蘭花指,喊『不要,好羞,不要摸奴家那裡』麼?」

  殷胥:「我就不喜歡你這麼無所謂,好像就我一個人幹了壞事似的。」

  崔季明攤了攤手:「哎喲剛剛是誰勾引我的。我頂多是從犯,被今上逼迫的屈辱從犯。」

  殷胥拿起旁邊的軟巾,朝她扔過去:「哪有你這種上下其手的從犯!」

  殷胥心裡有一種恨不得溺死在她身上的衝動,他根本捨不得她離開,哪天見不到都覺得不安心,反觀崔季明卻並不像他這樣耽溺其中。他想一想,雖然也知道是崔季明表面幼稚,但很多事情上比他成熟,但總覺得是她愛的不夠深。

  崔季明簡直是一抬眼就知道他想什麼,只得臨走時,膩在屋內又將他脖子上那塊玉珮扯出來,說了一大堆忽悠平康坊小娘子們才用的肉麻情話。又說自己會帶上他給的小弩,就算遇到了危險,小弩也會保她一命之類的話。

  現實證明,這些酸倒牙的話,對付殷胥還是有效的,他很吃「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飛翔」這一套情話,還感動的不行,抱著她的手貼在心口半天不撒開。崔季明就怕唱到「遼遠的邊疆隨我去遠方」的時候,殷胥真能兩眼含淚,發誓有一天要跟她一起去打仗了。

  崔季明知道自己口頭上只擅長說葷話,這些情啊愛啊的實在是說不出口,她更寧願去做。

  想著以後這樣的經歷也不會少,她倒也釋然,希望殷胥也能夠習慣。

  然而就在崔季明往汴州而去,四處接到聖旨的調兵也開始往曹州宋州的方向紛紛湧去。身在兗州看似領幾萬大軍盤踞一方的兆,日子卻過得並不順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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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兆一身騎裝,腰間兩把金玉珮刀,他在屋內強壓著怒火道:「憑什麼要我滯留在兗州!成武和豐縣不都已經打下來了麼?!下一步拿取曹州和宋州,這是硬仗,為何我不能參與!」

  長桌那頭,一個手持短杖的中年男子道:「永王乃是我方王牌,怎可隨意出征前線。今年開春太晚,聽聞有些縣鎮開始有傷寒的徵兆,您貿然到死傷人數眾多的前線去,易感時疾。」他手中的竹短杖似乎浸飽了桐油,在夜裡的燈火下好似有油光在竹面上流動,頭戴黑色武弁,身著寬袖深衣,一把細密且修剪整齊的鬍子,垂著眼睛好似道觀門內靜默的泥胚太君。

  兆怒道:「不就是認為我之前一次決策錯誤麼?裴森,之前不是你代裴家來暗示我,要我在商議只是那麼說,結果當場倒打我一耙,你覺得這事兒我會忘了跟你算!」

  裴森兩手秉著袖道:「我裴森歸行歸於周不過兩三年,永王殿下該知我無能,怎可輕信我的話呢。更何況向殷姓呈上建議之人何其多,永王為何當時非要信我呢。」

  兆咬牙,他與裴姓走得很近,也可說是被裴家捏在手中的。

  在長安時是裴祁和裴敬羽,到了兗州,來監視他的就變成了裴祁口中「死了」多年的生父裴森。裴森是個表面看起來相當懦弱的人,然而做事卻黏黏糊糊,就像是甩不脫的牛皮糖,雖然行事遭人詬病,但他絕大多數時候都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兆更相信自己是被軟禁在了兗州。

  萬貴妃自殺,他被貶作庶人的消息傳來,兆就覺得自己對行歸於周而言已經無用了。

  行歸於周雖然沒有當場翻臉,卻要他留在兗州不得行動。

  兆不禁恐慌起來,他忽然覺得身邊沒有一個可信之人,被殺也只是隨隨便便的事情。雖然行歸於周用和藹的樣子安撫了他,但兆仍然覺得自己被移出了權力的中心。

  他必須要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證明自己就算失去了永王的位置,也是可以掌權可以發揮自己的能力的。

  抱著這樣的幻想,兆幾次想去前線,就算是爭軍功也罷,妄圖去對行歸於周證明他的能力。莫名的轉變間,他也漸漸發現自己的位置變得卑微被動起來,他以為自己是來統帥地方的,藉著行歸於周的力量攻至長安,去坐穩那個皇位;而如今卻變成了他對行歸於周而言可有可無,他竟然要像當年向父皇證明自己那樣,向行歸於周證明自己不是個廢人,甚至去看他們的臉色行事。

  前頭有阿娘突如其來的死訊、被強行扣在身上的毒害聖人之名;後有這樣巨大的落差和處境,兆也很難再保持心境,他本性就有些暴躁衝動,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甚至經常做出讓自己後悔的行為來。

  他此刻一掌拍在桌案上:「你被裴家扔到西域去,不也就是這兩三年才歸的行歸於周,倒是裴家像無人可用,把你都提拔上來了。我就該記得你的出身和做過的事兒,當時怎麼會信了你的建議!這會兒你也不用想攔著我,從兗州到豐縣是咱們的地了,我這就直接帶人往豐縣去,與前線兵馬匯合!」

  裴森也不反對也不說同意,道:「如今正在打仗,兗州城門不會輕易打開,永王要是獨自離開,未免路上太過危險。」

  兆朝他逼近:「那就打開城門,永王府有自己的護衛,我會帶著護衛離開!」

  裴森道:「如今誰也不能私自打開兗州城門,還望殿下冷靜。」

  兆不論怎麼發脾氣,自然不可能從裴森口中得出什麼結果。他也想過要直接帶人衝上兗州城牆,打開城門,然而本來分封至兗州城時帶來的兵力,幾乎在他與行歸於周接觸的個把月內,以各種名頭被瓜分,他如今手頭真的能聽他使喚的,不過是護衛的十幾人。

  他什麼也做不了。

  又是一次沒能爭取到結果,以他氣到發抖為結尾的爭論。裴森這種雷打不動的脾氣對付他實在是遊刃有餘,兆今日顯然無力來抗爭了,他帶著護衛憤而離開,回到了兗州城內的永王府。

  兗州是一座相當發達的大城,這是在戰線的內側,雖然城內百姓知道城中的永王已經是反賊了,但畢竟戰爭沒有波及到他們,他們也對此不甚關心,各處仍然燈火通明。

  兆幾乎要覺得整座城內,最冷清的莫過於永王府了。

  他隨著幾個打燈的下人邁入府內,除了內院居住的一小片地方,其餘院落幾乎都未點燈,兆覺得既然無人,也沒有浪費燈燭的必要。

  內院內有點吵吵鬧鬧的歡樂,兆繞過影壁,就看著院內搭了個簡單的戲檯子,一個粉白裙衫的妙齡少女,正坐在足有半丈多高的高椅上,拍著手看戲。

  幾個家奴護衛站在下頭,頭頂都不如她坐的那椅面高。

  兆看著台上的人咿咿呀呀的唱著俗套的《踏謠娘》,一個男子濃妝豔抹扮作女子,坐著丑相哭訴,另一個搖搖擺擺喝醉般的男子,衝上來作毆鬥之狀,形容誇張以作笑樂。這都是民間挺俗的鬧劇了,偏生坐在高椅上的少女笑得仰天,眼見著高椅都在亂晃,驚得一幫下人扶住椅子腿,生怕她跌下來。

  兆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對她抬手無奈道:「下來。」

  那少女低頭,驚叫一聲:「呀,郎君你回來了呀!」

  兆開口道:「你怎麼又在聽這等鬧劇了?」

  那少女居然徑直從高高椅子上跳下來了,裙襬翻飛,連兆也嚇了一跳,就看她穩穩當當落在地上,抬頭對兆一笑:「看我厲害不厲害!你用過飯了麼?怎麼,與表叔商議的不愉快麼?看你好像又生氣了。」

  兆本來是想一肚子脾氣往外撒,但裴玉緋笑嘻嘻的單純模樣,實在是容易讓他想到故人。他也知曉裴玉緋天性單純,又成了他的妻,實在不該將跟裴家的齟齬發洩到她身上去。

  裴玉緋上來就牽他的手,兆心頭一軟,道:「還未,你吃罷了?」

  裴玉緋嬌憨笑道:「雖吃罷了,但還可再吃一點點。我陪你一起吃嘛,你若是一個人用飯,難道不覺得無聊麼?」

  兆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幾分:「難道不是因為你餓麼?」

  裴玉緋就是不承認,她推著兆往屋內走。

  院內的下人連忙命廚房備下了湯餅,兆在燈下喝些暖湯,偶爾也覺得如今的日子也並非全都是不滿挫折。

  他承認實在是沒想到裴玉緋是這樣的性子,以至於他恍惚起來,好似是妙儀長大了真的嫁給他了。

  兆一開始還覺得他與妙儀只能算作熟識的玩伴,他是個陪著小孩子玩的角色。直到快離開長安時,他漸漸才意識到,或許……情愫比他自己想得更深。

  見到妙儀幾乎成為他當初在長安時僅存的樂趣。就是不說話坐在她旁邊,看她下棋也罷,玩水玩小兔子也罷,好似那些令他難堪痛苦的現實都會隨之遠去。他漸漸希望自己變得簡單起來,成為她懷裡一隻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的兔子,也不錯。

  然而這些都是幻想,他知道崔家是世家,妙儀年紀又小許多,他等不來妙儀的。兆偶爾也會想,若當真能與她生活在一處會怎樣,他要給她建一片大花園,什麼兔子小蛇讓她隨便去養,其中再有個涼亭可用來給她下棋……

  偶爾想想這些,似乎感覺日子還有喘息的空隙。

  後來為了與行歸於周合作,娶了裴玉緋,他有時候也忍不住想,或許此生與妙儀無緣,能娶到裴玉緋這樣差不多天真的丫頭,也算是幸運了。裴玉緋有著妙儀的上躥下跳,還會一點武功,只是她偏愛歡樂吵鬧,極其喜好民間的戲樂。

  兆想一想,至少應該儘量和裴玉緋關係更親密一些,畢竟二人是夫妻,以後怕還是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的。

  裴玉緋似乎也很喜歡他,見到他總是歡喜的說話不停,抓住他胳膊搖來擺去,要他分心做什麼也做不成。兆用罷飯,只是隨意說了說想去豐縣而不成的想法,裴玉緋卻轉了轉眼珠子,說:「要不然我想想辦法去跟表叔說!我也覺得兆該去豐縣,這將來都是你的功績,怎麼能一直留在兗州等著呢。」

  兆拍了拍裴玉緋的腦袋:「這種事不需要你來擔心的,我自己會做打算。你若是願意聽戲,便再叫人來也罷,我今日擾你聽戲,實在是因心中煩悶,聽不得那些咿咿呀呀的鬧劇。」

  裴玉緋聽聞過一些兆的名聲,她沒有料到他也會這樣溫言軟語,半晌才道:「那我也不聽了,不要他們來煩你!」

  兆笑道:「何必,你自己找些愛做的事情也好,不要總圈在院內。我阿娘就……就是常年帶在院落內,從我出生,也不過是從一個小院子,搬到一個大院子去罷。她總是盼著能離開,又不敢離開。我怕你也成為她那樣。若是前線無事,我們去幽州玩罷。」

  裴玉緋呆了呆:「當真可以?」

  兆:「自然,我也未曾去過幽州,很多地方都沒來得及去看過,四處玩一玩,也不是壞事。」

  裴玉緋高興的拍手道:「好好!你若是有空,我們也去蓬萊,都說蓬萊有神仙呢!」

  兆垂頭笑道:「好,我們去看神仙。只要等我站穩了腳步也好。」

  裴玉緋將下巴搭在他肩上,聲音嬌軟道:「嗯恩,我相信你。」

  漸漸的外頭戲檯子也撤了下去,燈燭下二人說了些什麼話,翻翻書頁,便也熄了燈。

  入後半夜夜,裴玉緋才推開門,在打燈的老奴的引領下,披著裘袍提單裙朝永王府的後門而去,那老奴推開門,裴玉緋只見到門外站著個青年,一身玄袍手中拎刀,對她行了個禮:「裴六娘。」

  裴玉緋瞪大了眼睛,她踏過窄窄的後門,朝那青年懷中撲去,一把緊緊攬住他脖頸:「迥郎!」

  青年才剛剛環住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旁邊有人咳嗽了兩聲。

  裴玉緋淡定的鬆開手,兩手交握看向旁邊站著的裴森,一輛馬車正停在永王府後門,裴玉緋冷冷道:「你肯帶迥郎來見我,顯然是最終幾家商議出來,不打算留永王的命了?」

  裴森常年習慣駝著背,如今想挺直也挺不直了,道:「正是。想來想去,裴家覺著還是六娘的法子不錯。該許諾的事情,自然也能做到。」

  裴玉緋神色冷清下來,道:「那便是同意我棄姓假死,同迥郎一起離開了?」

  裴森自然知道她這話是不可能的,也要裝模作樣勸道:「或許不必棄姓也可,裴公說既然迥郎是六娘多年侍衛,便不該分離。六娘若以永王妃之名在兗州守寡,想不再嫁也可,叫迥郎繼續做侍衛便是。六娘是成大事之人,若是輕易棄姓,裴家也是損失。」

  裴玉緋冷笑:「實際不過是怕我跑出去,有朝一日再事情敗露。你們習慣把人都牢牢抓在手裡。也罷,沒了裴姓,如今外頭兵荒馬亂,出去也是死活未知,只是不要再想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了,我會給永王守一輩子活寡的。」

  裴森眉毛動了動:「自然自然,永王喪命,六娘與永王情深,自然會甘心一輩子不再嫁。」

  裴玉緋道:「那我明日便去與兆說?」

  裴森:「不急,你現在去說,他未必肯完全信你。等到下一步前線打到宋州,他再與我吵幾次走投無路了,六娘再出手便是。」

  裴玉緋點了點頭,她兩頰微圓,雖然有些稚嫩的少女痕跡,但當嬌憨的表情完全收起來,十六七歲的面容上頗有世家女的氣度,她道:「我知曉了。也將我的意思傳達給裴公,做到我該做的事情,就別想再拿捏我,縱然以後我找面首也罷,與他無關!」

  裴森管不了裴家這一房的父女二人,只得當個傳話的道:「是是。」

  他是裴家旁支,連親生兒子裴祁都快管裴敬羽叫爹了,他在西域也算是給行歸於周做過些事情,拉來當個裴家的人手。

  裴玉緋也不避諱,就在人前去牽那青年的手,轉臉對裴森道:「聽聞崔黨要倒了?」

  裴森知曉就這麼個丫頭,在行歸於周內頂的事兒,怕是也不比他小,只得道:「幾家都派人去桐廬殺翕公,具體誰家得手還未知。鄭家似乎在朝野內攬權更快,黃璟怕是爭不過鄭湛,但鄭湛已經暴露在今上眼皮子底下了,黃璟還在暗處。不過咱們就還是別想了,畢竟手太遠,只能看著崔家被吞之後,撿點遺漏的邊角了。」

  裴玉緋道:「咱們也不敢想,李治平可不是一般人,得罪了他,還不如得罪了朝廷。翕公還可能與李家相抗,我看鄭家未必有這個本事。」

  她瞥了裴森一眼,似乎也瞧不大上裴森,話說了一半覺得沒必要往下說,道:「表叔先走罷,迥郎有馬,可自行回去,我與他說說話。」

  裴森連忙拱手告退,上了馬車內坐下,才不顧旁邊隨侍的下人,小聲罵道:「小小年紀就跟個賤婦一樣,還迥郎迥郎的,除了自家這侍衛,她打小好過的男人還少麼?!永王撿了個不知道多少手的貨,竟然還能抱著跟個寶貝似的。」

  一旁下人是裴家的老奴了,他聽裴森這麼罵,倒不覺得吃驚。裴森曾經娶了個那樣的女人,為此頭上背著綠帽一事在前,他自然看不慣裴玉緋這種人。

  如今裴家的年輕一代,掌權的除了裴祁,就是裴玉緋這個長房幼女了。二人都是花名在外,裴玉緋更是因幼時獨居別府無人管束,十三四歲便與外男私通,甚至幾次在家中養面首,參與各姓之間穢亂的酒會。

  她打小便不知道有多少幅面孔,裴敬羽知曉了自己這幼女的德行,本來想氣得將她隨便嫁出去,卻沒想到裴玉緋又頗有能耐,裴敬羽竟捨不得將她嫁出去,一身本事便宜了旁人家了。

  裴玉緋和裴祁一同幫裴家遊說,不過十五六歲時,就學會用自身的優勢去爭取權利,家中商議與永王聯姻一事時,她便主動請纓。再加上裴祁又告知過兆與崔家小女一事,裴玉緋扮出一副模樣來,自然能輕易籠住兆。

  只不過長安反將一軍,兆中途成了棄子,沒能在裴玉緋手中發揮出更大的效用來,她也有些惋惜。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棋子廢了,她怕是又要輸裴祁一步,但聽聞裴祁如今在朝堂上被降職,怕是也不好伸展開手腳。

  她與那侍衛迥郎似乎交耳說了些什麼話,迥郎與她溫存一番,最後像是領命一般走了,裴玉緋這才緊一緊身上的裘袍,回到了永王府內。

  而此時此刻,兆最想去的前線,大批軍隊佔據著豐縣,正在猶疑是先拿宋州,向西奪取汴州,還是向南拿下精兵重城徐州與南地盡快連通。

  更遠的方向,崔季明、賀拔慶元與一部分中軍調出來的兵力,正在往前線趕去,河東地區的天兵軍、大同軍、橫野軍已經在曹州附近集結,等待著賀拔慶元這位行軍大總管來接手前線的戰況。

  兗州千里之外的長安城內,則有一位在大鄴當權了將近三十年的女人,從新任太后的手中接過一碗藥,打算結束幾乎從頭光輝到尾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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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章

  薛菱抱著空了的碗,坐在床沿,一隻手撐在床案上:「疼吧。」

  袁太后雙手抱在腹上,散髮平躺著,面上沁出汗來:「好似腹中有刀在扎,你真是最後只想著用這種法子來小小報復我一下?薛菱,我還等著你施展什麼招呢。」

  薛菱坐直身子,她的指腹擦過碗沿道:「我又能怎樣呢,既然你選擇站在我這一邊,甚至將宮內一部分實權交由我,幫我在這一兩年內站穩腳步,我還能怎麼對你。畢竟垂簾聽政這事,你太有經驗,知道拿誰開刀從何下手才能讓他們閉嘴。」

  袁太后:「我不算站在你這一邊,我是來給自己換一個結局的。」她說了說話,似乎腹中當真絞痛到極點,朝床內蜷縮身體,將面容藏在薛菱看不見的地方,只露出斑白的長髮。

  薛菱也算知曉這個女人有多麼高傲,沒有多說什麼。

  她再進了宮後,就一直想要查太后下手的證據,畢竟看三清殿的狀況,太后在她離宮後,還對很多子嗣下手,或許劑量有所減少,那些孩子大多數只是低智痴傻,並未像她當年那個孩子一樣連幾個月都要撐不過去。

  而殷邛將所有寵幸的宮女和子嗣全都送至三清殿,封鎖宮殿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防範太后再下手。

  而薛菱越查下去,越發現所有的證據指向的並不是太后,而是林憐與萬宜姝。

  她很快就明白了,像袁氏這樣的女人,怎可能會自己動手。林憐和萬宜姝當年早於她生下兒子,地位低微且野心頗大,太容易被太后所掌控,顯然太后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扶這兩個女人為高位。而對於薛菱的報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而就在一年多以前,殷胥與賀拔慶元聯手,分裂突厥之後,袁太后卻主動來找了薛菱。

  她坦言若薛菱就單純的憑藉如今的妃位,頭上再有個如此多疑的殷邛,怕是她等不到兒子出頭就先被擠下台去,她願意助薛菱一臂之力,但求的就是個圓滿。

  所謂圓滿便是——沉寂十幾年後,在宮變中改變局勢,哭著送走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兒子,將今上扶上皇位後,然後「病死」在宮中。她求一個在自己掌控內的圓滿死法,史書上給她的記載寫不出幾句批判,她要從嫁入宮中光輝到死前。

  一次次力挽狂瀾,她就是要做大鄴三代皇帝都不能繞過去的女人。

  在薛菱對此不甘時,袁太后只問了她一句:「你是要長盛不衰的權力,還是要你個人而言的正義。」

  薛菱知道日子還很長,她自然會選擇前者。

  她此刻坐在床邊,忽然開口道:「那些孩子,難道不是你自己的孫兒血脈,你怎麼捨得……」

  袁太后蜷著身子,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深深吸了幾口氣,似乎才找到力氣回答道:「邛當年殺死的難道就不是他的骨肉兄弟麼?難道就不是我的兒子麼?他毒死的就不是我的郎君了麼——」

  薛菱挑了挑眉毛,對於這個回答也預料得到。

  袁太后帶著扳指的雙手緊緊抓著棉被,不知是因為痛苦還是怨恨而咬緊牙關,道:「他說大郎昏聵懦弱,卻見不到大郎禮賢下士,善於傾聽人言!他說二郎太過仰慕世家,幾次頂撞與我,卻見不到二郎心思縝密、決策理智!誰都有缺點,他就看不到自己的缺點麼!」

  太后好似將自己最後一點力氣咬在牙關不令其消散,口中還在親密的叫她死去十五六年的兩個兒子為大郎二郎:「天下哪有完人,若有完人的皇帝,也不必有高祖立下三省分工來掣肘皇帝的意願!為了大鄴嚴密精緻的改政,魏晉南北準備了三百六十九年!當年我為郎君還朝,不得不暫借世家之力,上位後立刻打壓,他卻一朝毫無準備就又將世家引入朝堂!尚書與門下是一家父子、舍人與給事中十人中八人都是聯姻世家!何談分權制衡!」

  她越說越激憤,薛菱驚愕,她從未想過這個女人臨死前都是對於朝政的擔憂與不甘。

  薛菱自然瞭解這些,怕是就因為她母家幾乎完全失勢,殷胥與世家關係不甚好,甚至一次次破除世家的計劃,太后才認為殷胥是最好的人選。

  太后似乎咳了咳血,她聲音更悲慼:「行歸於周,說是因當年高祖屠殺李、盧二姓而起,實際開始為謀也不過是在郎君還朝後,若說壯大,則該是在邛上位後才給了他們機會!」

  她轉過頭來,好似已經被毒藥弄昏了神志,在床上伸出手就要抓住薛菱的手指,薛菱伸出手放入她掌心,袁太后死死捏住了她的指節:「刮骨才可療傷,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不能再怕出血了!你不要放權,薛菱你不能放權,你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了,他才多大,他才十六!他一個人面對不了這些的,就算背負罵名,你也不能到這裡甩手!」

  薛菱看著袁太后滿頭大汗面露痛苦之色,心裡隱隱有些惶恐的答道:「我知曉,我知曉的。」

  袁太后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事,但作為女人,做得越多錯的越多。理智已經要她這些年早早放棄插手朝政。

  薛菱知道,早些年殷邛上位後怨憤太后手握大權,將他當作傀儡擺弄,但若是沒有那幾年太后的堅持,或許殷邛也未必能坐穩這個皇位。

  袁太后還想說些什麼,卻忽然鬆開眉頭扯出了一個笑:「你或許比我有才能,卻不如我幸運。我死了就是圓滿,你卻還有這麼一大堆爛攤子,走不好一步,不但可能會慘死,還要背負一身罵名。薛菱,你可不容易活成我這樣,天底下也沒幾個女人能活成我這樣了。」

  她似乎想做出一個得意且高傲的笑容,那笑容還未展開在面上,她手卻垂下去了,薛菱以為她是撐不住了,卻看著她的嘴唇好似在短短幾秒內乾涸,眼裡匯出一顆這鐵石心腸的女人三十年未曾一見的淚,薛菱探身過去看她面容,甚至以為那眼淚是痛出來的。

  袁太后嗓子眼內發出如煙一般即將消散的聲音:「然而又有哪一個女人像我這樣,被自己郎君指著鼻子罵作惡毒,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幼子毒死父親……」

  薛菱瞪大眼睛,她看著這個女人的面色漸漸發青,生的熱度再從她身上消散:「三子身死在我之前,唯有一女……恨我奪其父之權,早早嫁出。」

  她聲音愈發低下去:

  「二十餘年未曾回長安見過我……青娘……青娘……她鼻子像極了郎君……」

  薛菱呆了一下,她眼睜睜看著就像一縷煙被一口氣吹散,這個幾天前還能站在地圖邊思考全局,幾個時辰前與她說話的女人,就因她碗中這一碗輕巧的毒藥,而慢慢死去。

  這個五十多歲也要唇塗丹蔻、頭戴金飾的女人,用她自己向薛菱要求的方式,離開了大興宮。

  薛菱忽然無力起來,不知道為何自己兩頰濡濕。

  中宗那一代的往事終止步於此,歷史在這宮殿內不像前行碾壓的車輪,更像原處旋轉的紡錘,再過一二十年,或許稍稍改變模樣,再在她的身上轉到這一點。

  她不知是在哭自己曾經的十年,還是未來可能面對的十年。

  但袁太后說得對,史書在她的一篇已經劃下句號,而在薛菱身上,還依然有著未洗刷的罵名,她不想讓自己的句號與這王朝劃在同一天。

  薛菱拿她粗糙的繡金衣袖擦乾眼淚,走出門去,門外黑暗中,她看著袁太后身邊的侍女朝她靠攏過來。薛菱道:「叫人給崔惠送去三尺白綾。本來崔家逼宮那天,她就不該活命了,她以為旁人就不知曉她那個孽子,如今在叛賊窩中風生水起麼?若不是袁氏護著她,她怎可能活到今天——」

  薛菱話音未落,那侍女躬身行禮,答道:「太后,奴婢想說的就是……太皇太妃剛剛以簪自殺於宮中,待宮人發現時已經……薨逝了。」

  薛菱怔了怔,露出個不知該怎麼反應的神情,半晌道:「按著規矩去辦了吧……倒是、倒是……」她想說是有自知之明,或是會挑時候,卻隱約感覺前一代后妃雙雙薨逝,好似遵了個什麼諾言一般,誰也沒落下誰。

  薛菱沒有說什麼,兩手並在袖中,聽著袁太后宮內傳來了老宮女的低泣。

  她一身暗紅色繡金邊牡丹的長裙拖出長長的衣擺,眉暈染成偏紅,頭頂的微微顫動的金飾映著燈籠微光,她一隻手搭到虹姑手裡:「叫人把江南凍災的行卷拿來,回宮。」

  *

  同一片夜色之下,雍丘鎮外的連綿軍帳中,卻燈火通明。

  這一處夾在宋州曹州西側的小鎮,不但臨近主運河,更是汴州前的門面。主帳內討論了一天,帳內全都是大老爺們捂了一天的臭味,崔季明站了太久有些站不住了,搬了一張高椅,跪坐在椅面上,聽著旁邊眾人也在七嘴八舌商議。

  「這麼多軍力壓在北邊,若是能讓北邊和咱們一起圍打,哪裡還要像如今這樣捉襟見肘!」崔季明眯著眼睛,聽見有人說道。

  「正是!北邊動也動不得的兵力足有幾萬!若是能從黃河北直擊博州,咱們指不定三個月就能贏了!」

  關於這個問題爭執不休,忽然有人道:「崔中郎,眾人已經說過一圈了,你就沒有意見了麼?」

  終於也有人問到了崔季明的意思,作為從軍中郎,她隸屬主帥營下,自然也有發話的權力。

  崔季明這才爬起身子,她左手正在捏著兩個胡桃來回的盤,十幾人的目光全都凝聚在她身上,撐著桌子懶洋洋的起身:「其實我倒覺得……咱們不知道是不是該打硬仗,對方也不知道。中原這汴州眼前的一片,就算是前朝也沒有打過仗。中原以城居多,攻守城的戰役實在是消耗嚴重,誰都不願意打。」

  前朝鄴高祖北上時,恰逢北魏末年剛剛起義,北魏還未來得像歷史上那樣及分裂為東西兩魏,因此汴州這地方幾乎沒有經歷過什麼戰亂。

  她這話說的其實挺廢的,在場有幾位都是賀拔慶元帶出來的,也見過她,倒是沒有打斷她的話。只是大鄴一般都是聯合行軍,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主將是各自帶兵前來,自治權頗高,怕是只肯聽賀拔慶元的命令,對於一個十七歲的毛頭小子在這裡插嘴,稍微顯出些不屑的神色。

  更況外頭對於崔家二房這位少年郎,又有了些傳言。

  崔季明從凳子上起來,她拎著燈放在黃河上,將兩隻核桃分別放在了曹州和徐州,撐著桌子道:「他們往北走不得。聖人怕他們北上或許會連接幽州,按住重兵壓在黃河一線。畢竟幽州地區有很多突厥人、奚人在此居住,更有很多胡族曾經的部落主擔任將領,本來就和漢人常有摩擦,若是被他們挑撥,一批胡人和他們串通,從幽州騎兵南下,走晉州博州一道,幾乎就是一把刀插進戰局。」

  幾個主將聽見崔季明的話,吸了一口悶了半個夜晚的渾濁空氣,有些不可置信道:「應當不會吧……幽州這麼遠……」

  崔季明道:「的確有證據證明叛軍和幽州有過勾連,只是不知道具體有多麼深的關係。但咱們也未曾想過叛軍能深入到這個位置了,一切都要防患於未然。」

  她更心驚的是,好似歷史上的安史之亂,也就從幽州起家,短短時間內便南下先攻汴州後入洛陽。而如今的大鄴也有這樣的胡漢不合的隱患啊。幸而殷胥意識到如今的戰局之廣,將整個大鄴的版圖都考慮在其中,決定先截斷所有的可能性。

  崔季明一番話,剛剛那幾個抱怨黃河以北按兵不動的主將顯然也意識到這次戰役的範圍之廣,沒有再多說什麼。

  崔季明道:「若我是叛軍,現在擺在我眼前的有兩條路。一、按原計劃向西攻取宋州曹州,然後拿下汴州這一重地,幾乎就可以長驅直入洛陽了。然而敵人也都幾乎攔在這一道上,顯然只能硬扛過去,不知道該多艱險。二則是向南,顯然南方流民的叛軍勢力也在發展,因為朝廷最怕的就是失去陪都洛陽,或許徐州一帶會少有戒備,若能攻下徐州,與南地連通,獲得糧草、軍備等等各種支持,或許就可以打慢悠悠的拉鋸戰,三年五年都沒問題。」

  賀拔慶元沉思,當初成功預測叛軍要攻打宋州曹州的便是崔季明,如今叛軍已經打下了分別靠近的宋州與曹州的成武和豐縣,卻可能要中途放棄麼?

  他道:「但徐州距離南地還有如此一段距離,縱然可能行軍暢通,但距離也是個重要的因素,他們會這麼選麼?」

  崔季明道:「這就是他們猶豫的緣由,與他們而言,西行和南行兩條路子,實際上難度幾乎是相等的。而這也幾乎代表了兩種態度,主快速出擊還是長期備戰,這也是最容易發生矛盾的兩條路子。」

  賀拔慶元眯眼道:「所以……」

  崔季明撐著桌子笑了起來:「所以啊,他們可跟我們不一樣,叛軍是沒有一個最中心的主帥的。」

  一旁幾位主將沒有明白她的意思,而帶著部分遠從涼州而來的兵力而來的康迦衛卻開口:「你覺得他們必然會意見分裂?」

  康迦衛帶來的兵力並不多,三州一線有老夏老王坐鎮,他來了也算是給賀拔慶元支持。旁人或許不太瞭解崔季明,然而經歷過西域幾件事,他卻相信崔季明絕對會是能接替賀拔慶元的不二人選,口氣中自然也帶著幾分篤信。

  崔季明道:「永王已經被貶為庶人,本來就是被他們推出來的幌子,此時怕是已經被當作棄子了。而剩下的叛軍,難道不都是各州主將,分散反叛的地方軍,他們當中根本就沒定下一個主帥。一群人商議事情中,總會出現保守激進兩方,彼此扯皮,沒完沒了,這是可以預見的。」

  行歸於周幹點什麼事都喜歡商議投籌,扯皮與推諉在行歸於周內應該是常年存在,這就像是一個互相彈劾尋找對方破綻的朝堂,相互控制,卻也容易絆著對方的腳。

  不論是翕公、李治平或言玉,三黨頭目都不是大鄴現行體系下的實權者,這顯然不是巧合,而是行歸於周演化至今、世家之間為了制衡有意為之。

  這就造成了行歸於周中哪一個世家之人前去領軍,也是不會服眾的。

  除非是誰能將行歸於周三黨合一,手握大權,才有可能讓行歸於周真的跑起來。

  就以如今的狀況來看,叛軍更像是幾個各有心思的人合謀,誰都怕出手太多,死了自己人被別人吞下。他們會小心翼翼摸著石頭過河,誰都不會太冒頭。

  康迦衛顯然一下理解了她的意思,激動道:「三郎果然聰明!他們有多麼謹慎與試探,也就會多麼急功近利,若利用這一點,先虛後夾擊——」

  康迦衛已經和崔季明想到了一處,他說的正是崔季明想的,她便笑著點了點頭,讓他繼續講戰略,而沒有去打斷他的話。只是這等著他滔滔不絕的片刻裡,崔季明掃了一下周圍一圈人的臉色,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康姓也是胡姓,在場的大部分都是中原主將,大多是漢人。縱然康迦衛早年戰功赫赫,但曾被年輕的阿史那燕羅逼入馬鬃山,折損精兵一事也傳出。很多人是容得千百次的勝利也容不得一次失敗,更何況這些早對胡人將領有所提防的漢人主將。他們對他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燈光跳躍,他們面上神色也莫測。

  崔季明甚至想當年尉遲將軍成了替罪羊滿門抄斬時,或許在座也有不少人明明不屬於行歸於周,也在知曉時罵一句痛快。

  說叛軍心散,難道大鄴這種聯合行軍就心不散麼?

  她從未參與過這種調動各地兵力的大型行軍,忍不住望向賀拔慶元的側臉。原來打仗最難的不是什麼幾千對上幾萬人該如何反殺,而是帶著各有異心的幾支軍隊,該如何相互平衡,發揮出他們的實力。

  也怪殷小九總是誇她,總是覺得她無所不能,就沒有輸了的時候。來自他口中的讚揚,實在容易讓她飄飄然,也覺得自己即將統帥三軍,馳騁天下了。她真該少聽幾句他真心實意卻……皇上眼裡出衛青的胡話,好好認識到自己的水平。

  帶兵打仗的本事,她還差得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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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一章

  崔季明聽著康迦衛幾乎將她的想法說全,也不愧都是涼州大營出來的,基本思路也很相似。叛軍攻佔的兩縣雖然是最靠近宋州曹州的兩座城,但成武離曹州只有一百二十里,而豐縣距離宋州卻足有近兩百五十里地,對方必定會選擇更像囊中之物的曹州。

  不如兵分兩路試探曹州與徐州,先以弱兵誘導,待對方急於求成後兩側夾擊,使對方迷惑不知設同樣局的兩處到底哪裡是真的有重兵等待。

  而後賀拔慶元親自帶兵從宋州而去,以騎兵隊伍直絞對方,先奪回豐縣、駐紮宋州。

  這個方案在幾位主講的補充下,漸漸完善,崔季明沒有多說什麼,她現在還年輕,在這樣實際與作戰策略並無太大關係的場合下,少說多觀察更重要。

  她將兩個核桃又撿回來,將下巴縮回毛領裡坐回遠處搓著核桃。

  不一會兒,這場持續了幾個時辰的商議終於也有了結果,崔季明也隨著旁人打算一起走出去,這才往自己營帳的路上走,就看著有位燒火兵打扮的年輕小兵朝崔季明走來,道:「郎君,龍眾有信。」

  崔季明眼睛亮了亮,道:「長安來的。」

  那燒火兵行了個禮,不作痕跡的將手裡東西遞給她,轉身離開了。

  崔季明看了眼外頭裹著的幾層紙,說是信紙……沉甸甸的更像是個捲軸。她本還想著是殷胥給她寫信了,如此看來卻像個卷宗?

  她拿著走回自己的營帳,畢竟官職也不算低,營帳不算小,裡頭還擺著桌幾和非常簡易的屏風。

  屏風背後兩張床,考蘭正躺在裡頭,他這會兒倒是應景,新衣裳還頗有點明光鎧的制式。只可惜明光鎧……就是胸前並列兩塊亮瞎人眼的圓鐵片,正好能籠罩住整個胸部……崔季明穿戴的時候都覺得夠詭異了,結果考蘭居然還在那兩個圓鐵片各自中央做了兩個……小小的圓形裝飾。

  看起來更讓人浮想聯翩了。

  他看著崔季明回來,從矮床上彈了起來,崔季明這才發現他居然還戴了個有兩根長翎毛的髮冠,坐著都快能觸到帳頂,他為了戴這玩意兒是爬著進來的吧?!

  崔季明目瞪口呆:「哪裡來的天牛成精了?你再這樣出去給我丟人現眼,我把你打到爆漿你信不信!」

  考蘭被她訓得有些不滿,伸手捋了捋那兩根亂彈的翎毛:「難道不好看麼!你就不知道誇誇我麼?我聽人家說書的講,大鄴的將軍都戴這個的!」

  你是早幾百年聽了齊天大聖的打扮吧!

  崔季明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床上,盤著腿開始拆捲軸,隨口答道:「大鄴的將軍還都能手撕沙漠群狼,單挑千軍萬馬呢,你怎麼不學學這個。給我拆下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天都在外頭多顯眼了,我這才來了一個多月,之前剛跟叛軍交手過一次,就因為你我都快沒法在軍營混了。」

  考蘭蹭過來,崔季明拔刀就把他那兩根翎毛砍斷,他就像是頭頂插了兩根筷子似的,看著翎毛掉在地上,氣的直跺腳。

  他拿著翎毛指著崔季明道:「你問了沒有!你到底問了康將軍沒有!」

  崔季明抬起頭,這才想起來考蘭讓她去幫忙問問考風的動向,她呆了一下:「太忙,我忘了,你回頭自己去問他吧。再說他也未必知道,考風是讓夏辰帶走的,根本不在一個地兒。你就沒給他寫過信麼?」

  她答到一半,就語氣敷衍的低頭去看捲軸。當真沒想到殷胥居然真的把信寫成了捲軸,單看側面這厚度,鬼知道這才走了兩個月左右,他到底洋洋灑灑寫了多少啊!

  想著曾經收到的幾分政府工作報告,裡頭夾雜了某些人吝嗇的幾句情話,她就感覺頭疼,估摸著想找些甜頭,她就要硬著頭皮把這長長捲軸全都看完了啊!

  站在對面的考蘭還有好多事想跟她說,看她如此心不在焉,氣道:「我不都跟你說了,寫了信他也沒有回,就讓你幫我問這點事兒,你都能忘!你不是打仗忙麼,怎麼有空看這玩意兒——」

  考蘭說罷就要上來搶,崔季明立馬瞪眼了:「明天幫你問不成麼!別動手!」

  考蘭:「他都當皇帝了,不好好忙朝政,居然還給你寄這種東西,難道不覺得丟人麼!」

  崔季明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考蘭簡直比誰家嬌女兒還細皮嫩肉,手掌立馬一圈紅印,他氣呼呼的撒開手,崔季明道:「我高興!老子都等了一個多月了,他偶爾不務正業又怎樣,你以後別碰這些東西!」

  考蘭感覺這親疏好似一下就被她分出來,鬆開手站在原地,又覺得是自己衝動不該動手,又氣她永遠都是聽了那人的事情,別的也都顧不上了。

  他想掀簾離開卻又無處可去,想說一句道歉卻又說不出口,悶悶的坐回自個兒床上,甩掉那一身鎧甲,面朝帳篷趴回裡頭了。

  崔季明看了幾眼,又放下來,瞧著他背影,嘆氣道:「對不起,明兒我一定問。要不然等這邊仗打完了,我叫人送你去一趟涼州。」

  考蘭這才跟條蟲子似的在床上蠕了蠕,抓著髒兮兮的軟枕轉過頭來,擋著半張臉,露出一隻眼:「我再也不信你了。」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那算了。」

  她說罷倒向床內,搭著腳翻看那長長的捲軸。

  考蘭立刻撲過來,擠到她床沿上來,急道:「不行,你說過的不能反悔。」

  崔季明看著捲軸,偏頭掃了他一眼:「我不守諾不就這一回,真讓你記著了。晚飯用過了吧,自己玩去就是。」

  考蘭搖了搖頭:「我不出去了,外頭他們老是議論我。你或許不該帶我來的。」

  崔季明滿不在乎的扯了扯嘴角,伸手隨意捋了一把他臉側剪短後還沒變長的頭髮,沒多說什麼。

  她掃了掃幾眼,果然看著殷胥寫到太后逝世後,極其簡短的插了一句:「修的傷勢也快好了,或許這幾日就會離開長安。宮中住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從含元殿往回望,大興宮都沒有幾處亮著燈。等你回來,不若挨個宮室去住一下,至少讓宮內看起來別太冷清。」

  崔季明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翻譯過來不就是「獨守空閨寂寞無比」麼。

  往後看去,殷胥或許是往後摒不住嚴肅的樣子了,說的朝堂上的事情越來越少,偶爾再提了一句澤快到長安了之類的,就幾乎只剩下他自己顛三倒四的話語。

  他是說話很有邏輯的人,崔季明看過他的策論,連半句廢話也找不出,如今這長長的捲軸,寫的卻像是老太太的裹腳布。

  殷胥似乎塗改了一番,覺得這些話似乎不該寫在其中,和前頭那些國家大事實在是不般配,卻還是忍不住寫下,好似用小一號的字體,這些字就能藏起來似的。

  殷胥:「上次一事是我不對,我一直以為你是男子,所以才不懂這些。但是我也不好找人借書,畢竟現在在宮內做些什麼都有人盯著,我怕耐冬或其他宮人會因此猜測你的身份。你那本……《孝經》未免太奇怪了些,女人畫的都跟沒骨頭似的,怎麼能擺出那樣的姿勢啊。我覺得你就不是那樣。」

  他又塗改了其中一段,崔季明恨不得拿什麼東西把那一塊黑墨擦掉,好看看他到底寫了什麼讓自己覺得不好意思的話。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很好看。你跟別人都不一樣,但是如果那皮甲能夠不穿就更好了。就是、覺得還是不要看書,人要虛心求教,或許你可以教一教我。」

  哎喲臥槽……說的就好像是一道高數題不會做,放下臉面問學渣該怎麼解一樣!

  「上次也有你的責任,為什麼你沒有教我該怎麼做,沒有繼續下去?我覺得你對這種事情怎麼一點念想都沒有,雖然我覺得我也不該老是惦記這種事,但天底下肯定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樣。你是覺得我……」

  那裡足足空了三四個字該有的位置,有些想下筆卻下不了筆的點點墨痕。

  崔季明忍不住想:天吶這個人,為什麼寫信時候如此囉嗦,說話顛三倒四,廢話連篇呢!

  他還是鼓起勇氣寫下來:「你是覺得我不夠男人麼?其實病已經比前世好許多了,我也不是不願意去學武,只是我不是那麼擅長,也沒有那個時間。或許你覺得更……高大威猛的更好麼?」

  她忍不住咬著指甲蓋傻笑起來:真受不了,他腦袋裡到底都裝些什麼呀!還高大威猛,怎麼不說她喜歡胸毛如草原,虎背熊腰的蓄鬚軍漢呢!

  崔季明真的要說,現在這個樣子也真的不能怪她,實在是他太讓人想欺負,讓人不想跟他說實話。

  她越往下讀,心裡跟貓爪似的,又有點興奮,又有點覺得他說的不夠直白,忍不住也跟著亂猜他寫信時候的神情。捲軸都快湊到臉前,擰著身子都恨不得打滾,崔季明覺得自己該捂著臉出去跑圈才對。

  行軍的床很窄,崔季明沒有推考蘭,他就賴在床上沒有下去,托著下巴垂眼看崔季明。她望著信,面上做出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抓耳撓腮的神情,對於考蘭的目光毫無感覺。

  這條床太窄,地面上又都是黃土砂石,考蘭一隻腳不得不踩在地上才能穩住身子,他看著崔季明如此豐富的神色,忍不住在想,就那樣一個對外連話都不肯說一句的人,到底寫了什麼,才能讓崔季明整顆心都投進去了?

  考蘭總感覺有那麼點嫉恨起那個人來,卻又總覺得沒有立場。他還沒來得及心中湧起更多的嫉妒或不懷好意,卻忍不住把更多的心神放在觀察她神色上。

  要是給考風寫信說此事,考風會不會覺得他瘋了……

  崔季明只是感覺考蘭的胳膊貼著他胳膊,就在一邊托腮安安靜靜的趴著,她還在往下看:

  「現在外頭有了些傳言,但我並不覺得是壞事。讓他們傳去吧,這樣你就能不必偷偷摸摸進宮了,雖然我感覺有點奇怪,估計到時候會有不要臉的大臣在朝堂上提起此事,但你不必在意。」

  傳言?

  崔季明一邊往下讀,一邊隨意開口道:「考蘭,你知道外頭有什麼傳言麼?」

  考蘭微微一驚,連忙回過神來,答道:「呃……的確是有傳言,但我覺得你不一定想聽。我覺得可能是有人想要詆毀你,故意將消息散佈出去的。」

  崔季明放下捲軸轉過臉來:「到底是什麼傳言?」

  而另一邊,和賀拔慶元最後聊了幾句,晚一步離開的康迦衛卻有些猶疑。他是個有話直說的性子,人都已經邁出了主帳,卻又忍不住退回來,對著伏案的賀拔慶元道:「賀拔公,關於三郎,你知不知道外頭現在有了些不太好的傳言。」

  賀拔慶元聽見是跟崔季明相關的,抬起頭來,皺眉道:「什麼傳言。」

  康迦衛立刻後悔自己提這個事情,他一個幾十年老直男怎麼說得出口啊,然而賀拔慶元顯然是要他說清楚。康迦衛嚥了嚥口水:「我覺得三郎再過兩年指不定能接替你的位置,一定是奇偉男子,那小皇帝才十六七,長得又那麼文靜啊不、是斯文……三郎應該不可能屈居人下。」

  賀拔慶元半天沒聽明白:「什麼?」

  康迦衛硬著頭皮道:「外頭都傳的很厲害了,說三郎早早在弘文館時就與今上相熟,感情篤深。不論是之前今上分裂突厥一事,還是登上皇位,都說少不了三郎的協助。」

  賀拔慶元想起來,的確是之前在西域的時候,崔季明明明眼睛看不見,居然還敢藝高人膽大的扮作端王的護衛,二人看起來確實是早早熟識。

  他確實知道崔季明或有意幫助過端王,但行動都沒有很明顯。如今二房在朝堂上立足,不也就是因為她選了端王麼。

  康迦衛:「不知誰傳起來的,說是崔季明三番五次深夜入宮,又和今上在宮外也有會面的別宅。甚至端王還曾出入過崔家在建康的老宅,怕是三郎……呃,早早是今上的……入幕之賓。」

  康迦衛隱掉了原來傳言中的用詞,他也實在是沒法把從小看著長大,單手能掀翻戰馬的崔季明說成是「男寵」。

  當然這種說法,可能也是維護今上的顏面,畢竟不論今上看起來如何弱不禁風一推就倒,就算配個彪形大漢,也要管那人叫「男寵」了。

  康迦衛以為賀拔慶元會震怒,會氣到辱罵人。他也是不信的,畢竟崔季明十四五歲的時候,簡直就是平康坊中最受歡迎的客人,隨便幾句話都把哪家小娘子的心勾走了——

  然而賀拔慶元眉毛都擰起來了,他做出了一個活了五十多年最糾結的一個表情,滿眼寫滿的都是他媽的在逗我。

  然後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麼,整個人從遠處彈起來,一腳踢翻了桌案,怒道:「她真是瘋了!我說看上誰都行、也沒說過——」是當今聖人啊!

  這丫頭真的從小就是悶聲幹大事的料,就在誰都不知道不透露的情況下,睡了當今登基沒幾個月的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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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二章

  崔季明手中拿著單筒的望遠鏡,看向遠方。然而畢竟是古代的製品,大鄴也沒什麼光學理論,不論是透光度和倍率都顯得很粗製濫造。不過畢竟是在平原地區,還算勉強能用,崔季明看向遠處,賀拔慶元正策馬立在他身邊道:「你別老依賴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他一個整天窩在家中的,能搗鼓出什麼玩意兒來。」

  崔季明轉頭笑道:「阿公到現在還對堂叔有意見啊。聽聞去年賀拔彤出生的時候,你不還請他們去了勳國公府,也沒少抱那個丫頭。」

  賀拔慶元對賀拔羅一直是沒什麼好感,微微扯動嘴角道:「他沒有一點男人的模樣,娶的媳婦倒是渾身是膽,但也是個沒長大的。真不該放小彤給他們這麼不靠譜的夫妻倆養,回頭若是你回長安,把小彤接到身邊來養,找崔府的先生教她讀書也好。」

  崔季明連忙擺手:「可饒了我吧,我真的帶不來孩子。我知道阿公怕她沒人教,若我不忙,或許可以叫人接到崔府找個先生,但可別想讓我天天養著。」

  賀拔慶元掃了她一眼,似乎頗為無奈,一會兒又道:「小彤倒挺像你剛出生的時候,剛會爬就到處亂滾,剛會走路就到處亂跑。」

  崔季明心道,那是剛胎穿那會兒,裝吐口水泡泡的嬰兒裝得太苦悶了啊!

  身後的將士數量並不算多,隸屬涼州大營,在清晨的陽光下,他們沉默的好似整齊擺放的雕塑。賀拔慶元策馬靠近她,稍微偏了偏身子道:「或許你該知道的,外頭關於你有了些傳言。」

  崔季明放下單筒鏡,面色如常的皺了皺眉頭,背後冷汗卻唰的就冒出來。

  她昨天聽考蘭提起這個所謂的傳言,當時就覺得是有人故意的。她跟殷胥好也有一段時間了,為何傳言在殷胥登基之後忽然就冒出來。

  在旁人眼裡,她和殷胥都快成狗男男了,她用耳垢都能想出來那些人的骯髒想法,要不然就是她用流連花叢的本事妄圖控制聖人,熒惑誘騙,讓二房成功在長安發展立足;要不然就是心思深沉的今上雖然年幼,卻是個十足的變態,看上了風流倜儻的崔家三郎,強要她入宮陪侍,以崔家長房的落沒為威逼,以對於崔式的提拔為利誘,逼的崔季明雌伏於他。

  崔季明不得不承認,不論哪個都是凌虐好梗。又虐又能無腦啪,吵個架就能撕了衣服按倒在床上,一面吼一面用啪啪啪來洩憤的極品肉梗。

  估摸著以某些人進豬油的腦子,也怎麼都想不到他與她是如何走來的,如今又是怎樣的關係。

  大鄴不比前朝,胡族不流行分桃斷袖這一套,胡漢混合的大鄴跟春秋至今的歷朝歷代相比,直男氣質都尤為突出。當然搞基在古代歷史上一直是無褒無貶的存在著,如今這事兒也未必會真的中傷殷胥,怕只是想用風言風語來噁心他,順便給崔季明打上靠侍奉聖人才謀得官職的標籤。

  賀拔公果然眯了眯眼道:「崔季明,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大事。這種事情真的是空穴來風麼?」他幾夜翻來覆去沒睡著,就算多麼艱難的陣仗也沒讓賀拔慶元如這幾天一樣煎熬,他唇上都燎了幾個火泡,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親自來問這個膽大包天的孫女。

  崔季明本來想說並不知曉傳言,或是只笑道二人只是朋友。

  但想到自己上次偷偷摸摸進宮去,難道以後都要這樣麼?而殷胥也沒有覺得這樣的傳言使他丟臉或困擾,而是想到能夠跟她更正大光明的見面——她也不該總是想著要隱瞞了。

  崔季明捏著單筒鏡轉過臉來,平靜道:「我以為阿公早知曉的,我之前扮作護衛去西域時,不就與他同乘一車去的麼?」

  賀拔慶元感覺自己乘風破浪跳動五十年的心臟,不夠承受這一刻刺激的,他將膝下馬匹貼近崔季明,從牙縫裡逼出幾個字:「崔季明,這話胡說不得!難道你真的也把他帶到崔家老宅去了?!」

  崔季明莞爾一笑:「阿公可從來沒有說我不能喜歡別人的。原來那時候說我想要孩子都可以的事情,是假的啊。」

  賀拔慶元伸出手去抓住她的馬韁,嚇得金龍魚這個慫貨在崔季明膝下一哆嗦。賀拔慶元怒道:「你看上誰都行,要是他只是個端王,我也絕不可能攔你——」他似乎怕後頭真的有人聽到,壓低音量,頭上青筋都快鼓出來了:「你想要個孩子作陪自然可以,但不代表你要生個——龍種啊!」

  崔季明笑:「阿公多慮了,我還要打仗呢,生什麼孩子啊。」

  賀拔慶元急道:「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就是隨時要你生死了!三丫頭你太年輕太傻!到後來要逼你打不願意打的仗,要你分你不願分的權,他絕對會拿出這一點來威脅你!以後你手下的命不可能再是你自己決定的——」

  崔季明沒想到賀拔公會氣成這樣。考慮到賀拔公也是歷經三帝,幾經沉浮,曾為三軍主帥也曾被迫下獄過,他對於皇位上的人怕是早就沒有了信賴。

  崔季明道:「阿公,我信任他。」

  賀拔慶元:「就算是你助他登基,幾年之後他也未必會承這個情!若幾年後他要你入宮你怎麼辦!萬一、若是萬一你真的有龍種,三丫頭你這輩子就完了!從袁氏到薛菱,她們難道沒本事麼?但她們的生活跟你想要的差了多遠,你——」

  崔季明伸手搭在賀拔慶元肩上,看著他又急又怒又擔憂,安慰道:「阿公,我知道的,我想過好多了,也還是決定讓他知曉我身份。我瞭解他,我也盡力想讓自己能自保,不會出什麼事的。」

  但畢竟賀拔慶元不像她這般瞭解殷胥,她對於殷胥的信任是點點積累起來的,對外人就算言明他們也未必會信。

  她只得道:「崔家不比以前,我亦不姓賀拔,我還做男子,就算位及權臣也是他的近臣,他因為能拿捏我也會信任我;而若我恢復了女兒身,這權力就是遞交給了旁人,他身邊也未必有多少比我更值得信任的人,豈不是也把自己的權力交出去麼。」

  賀拔慶元這才情緒稍稍平復,仍然道:「你這樣太冒險了。這不是一件小事,你該與我商議的……不過我更好奇,你不是修的伴讀麼?以前也經常見修來崔府找你玩,你怎的會與今上熟識?」

  畢竟大抵是物以類聚,崔季明的狐朋狗友都是那種鮮衣怒馬的少年,很少有殷胥這種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似乎默默坐在一旁把所有人的動作都看在眼裡的人。

  崔季明張了張嘴,只感覺二人如何相熟起來,好像已經是太久遠的事情,無法追溯。

  她只得道:「他雖然心思也深沉,但並不是旁人想的那樣。他挺可……挺好的一個人。」崔季明實在是沒法在賀拔公面前說當今聖人可愛,只得換了些詞盡力說明道:「他比我還小了半歲,並不是那麼心思深沉,他以前也未曾與旁人好過。」

  賀拔慶元忽地往後挺了挺身子,眯著眼好似觀看名畫、妄圖體會兩分大師風骨般,觀察了她一番,有點不可置信似的道:「你、你有這麼喜歡他?我可以前從來沒聽你提過他幾回啊。」

  崔季明看著活潑熱絡,但打小就顯出心裡頭的成熟理智來,賀拔慶元從來不會覺得她會衝動犯大錯,但……

  賀拔慶元又探過身子靠近她:「崔季明,我真的是……給你預想過千百種佳婿人選,怎麼都沒想到你會心悅這樣的。」

  崔季明似乎不想對旁人說這些,賀拔公倒覺得小輩情情愛愛的也沒必要遮掩,他惱怒的只是跟聖人一事,但現在怕是崔季明早把把柄送到人家手裡,連後悔的餘地也沒有了。

  崔季明怪彆扭的道:「哪樣的。我覺得他挺好的,難道要找個嘴比我還貧,人比我還浪的?我跟他認識,也有幾年了——」

  賀拔慶元簡直內心受到了驚嚇,他頭一回看著崔季明露出這樣的神情,年輕人有些小情小愛的也沒怎樣,他倒是一直期望崔季明也能找到另一半,但另一半居然是……

  賀拔慶元:「你就沒打算給你阿耶招了?這消息估摸在長安早就傳瘋了,你不打算跟你阿耶解釋解釋?他都快嚇瘋了吧。」

  崔季明擰著馬韁,半晌道:「你說阿耶會不會要打我。」

  賀拔慶元:「他估計不會親自動手,應該去叫人來打你。」

  崔季明:「那我再緩緩再說,到時候阿公跟我一起進家門吧,攔著別讓我阿耶打死我啊。」

  賀拔慶元擺手:「可千萬別,指不定到時候我也氣上頭來,跟著踹你兩腳。你還不如真是個男兒跟皇帝玩斷袖,至少還不會有什麼太惡劣的後果。」

  崔季明:……臥槽想讓我真的去攪基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啊!

  賀拔慶元抬起手來,真的想跟她腦袋來一巴掌,這還沒落下手去,忽然聽到身後有衛兵道:「他們來了!」

  崔季明連忙拿起單筒鏡朝遠處望去,一群倉皇策馬而逃的士兵正從平原左側的樹林中冒出來,他們渾身狼狽,慌不擇路,跑的時慢時快,正朝南方而去。

  崔季明他們是藏在側面的另一處樹林中,麥稈的幾個高堆在樹林外遮擋住了他們的一部分身影,更何況此地稍位高一些,又有觀察的優勢。

  而在逃兵身後,大隊的騎兵步兵正在朝他們追來,人數無法辨認卻陣勢浩浩蕩蕩。崔季明拿出腰間一面黃銅小鏡,對著陽光朝預定好的位置晃了晃,後頭的追兵可能因為角度而看不見,然而逃兵中最前列的幾人卻無法忽視這刺眼的光芒。

  他們立刻抬手,一直奮力向前的逃兵隊伍速度陡然就降了下來,甚至有幾人做出馬匹相撞差點跌下來的樣子,而後頭跟隨大批追兵也面露瞭然得意之色,抬手舞旗,兩翼先行一步,朝前圍住慢下來的逃兵,妄圖用三面圍抱住他們,一個也不留。

  他們似乎在說什麼,想來也是「他們逃不了了,前去圍住他們,割下康迦衛的頭顱,咱們就擒殺了賀拔慶元手下的得力幹將了」。

  崔季明扯了扯嘴角,往旁邊伸手:「將長弓拿來。」

  一旁的衛兵遞上牛角的長弓,她捋了捋指節上的扳指到合適的位置,讓膝下金龍魚稍微斜站,拍了拍它的腦袋道:「乖,站的穩一點。」

  金龍魚動如脫兔、靜如王八,此刻讓它偷懶站著它就像是四個蹄子釘進了地裡,除非一袋炒豆子,否則誰也別想讓它亂動。

  崔季明需要更有優勢的高度,她兩腳立在馬背上,左腳正朝著目標,右腳則側著穩住身體。她伸手拉開長弓,粗糙且堅韌的弓弦死死扣在她扳指上常年拉弓磨出的溝壑內,崔季明挺直脊背兩指夾箭將弓拉開,持弓的那隻手腕上掛著一串木頭佛珠,因為她剛剛抬手的動作而微微搖晃著。

  賀拔慶元仰頭道:「能行麼?」

  崔季明眯眼:「能行,不可小覷對方主將的實力,唯有這樣才能傷亡最小,全部擊潰。」

  賀拔慶元道:「于仲世當年在幽州為將時,就以戰場上的應變而著稱,當年他性子又穩手下傷亡最少,誰料到如今卻貶官至中原,又來為叛軍做事。」

  崔季明聽著弓弦發出咯吱的聲音,輕聲道:「也是摸準了他不甘心,想要跟隨叛軍東山再起,才有的此計——」

  她話還未說完,持弓手腕上的佛珠不再晃動,它保持靜止不過一眨眼的瞬間,崔季明陡然鬆手,弓弦旋轉著就朝遠處而去,晨光和春天的顏色,從打磨光滑的箭桿上往後飛掠,它的箭羽因為旋轉幾乎沒有震顫,說是一道箭矢,更像是一道細長銳利的風——

  崔季明有這個自信,她有前世遠程射擊運動目標的經驗,于仲世的馬起伏的高度和速度很穩定,他也對此毫無戒備,直直向前並沒有改變路線。

  更何況這箭矢是她前一段時間一時興起,手工製作的旋羽箭。

  這一道風在眨眼的瞬間穿過人群,刺向還在往前策馬奔馳的于仲世,穿過他的太陽穴前側,還未來得及完全刺入,就在無數興奮吶喊的士兵眼中,好似從內炸開一般絞起一蓬血肉,撲了身後一群將士滿臉血水!

  手中還拿著紅纓長槍的主將就這樣從疾馳的馬上滾下來,身子朝下滾進驚蟄後卻鬆軟濕潤卻無人耕種的土地。

  後頭的士兵吼著什麼想要拽住馬鞍停下來,然而奔馳的大隊人馬怎麼可能是說停就停,不知是誰先停下馬來,卻被身後的人撞飛,而後更多的人又被倒下的馬絆倒,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轉過身來停下,整個向前的隊伍就像是從內塌陷停滯下來。

  崔季明彎腰手在馬鞍上一撐,動作行雲流水的坐回馬鞍之上。

  賀拔慶元猛地一聲鳴鏑射出去,尖銳的聲響不但是號令身後的將士,更是要一直裝作逃兵的康迦衛迅速整頓將士,準備應和!

  崔季明也一聲呼哨,率先帶右側一半將士手持賀拔刀往前部的騎兵而去。賀拔慶元則帶領剩下一半騎兵,朝後半部的步兵而去!

  長槍的穿刺和橫掃更適合對持盾的步兵,而對方騎兵有豐富槍對槍的經驗卻怕是沒有遇上過賀拔刀,這樣的打法也考慮了種種情況。

  在主將慘死於眼前的混亂後,一側又出現了大量的騎兵,分前後兩撥朝他們側翼而來,而一路上似乎狼狽甩不開他們的康迦衛居然帶兵反衝入人群!

  于仲世的副將幾乎兩頰發麻。對方人數並不多,卻是涼州大營而來,是大鄴最優良的戰馬,有大鄴最老練的騎兵,康迦衛將他們引入最適合涼州騎兵作戰的平原地帶,幾乎就在這一刻給他們判了死刑!

  對方人數並不多,以叛軍所知道的人數而看,應當還有一批人不在這個戰場上。

  答案很好想,那一批人一定去突襲了他們駐紮的大營,來了個釜底抽薪。

  不論他們此刻震驚到大腦一片空白,時間卻還在流逝。

  一把把抬起的賀拔刀細長的刀面上映著光,朝他們而來——

  不論是崔季明或賀拔慶元,縱然知道大鄴屬內虛外強,中原地區的實力並不是特別棘手,但並不敢瞧不起這些人。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都是曾經邊疆的老將,有些是世家豪強的主將,誰都知曉,戰場上瞧不起對手,只有死路一條。

  為了讓于仲世入局,崔季明和康迦衛也商議了許多方案。

  最終決定的便是要康迦衛帶一批會水的士兵,埋伏成武地區叛軍紮營的白溝內,趁凌晨前最容易懈怠的時間內,從水中入軍營,一邊放火燒糧草,一邊屠戮睡夢中的士兵。

  于仲世立刻做出反應,聚攏士兵,然而康迦衛還想活命,他帶了的幾百人,迅速離營,乘上提前在營外林中備下的快馬,準備逃走。

  于仲世和康迦衛在混亂中卻打了個照面,二人都是同一時代的主將,他當年在幽州大營時,還暗自跟另一座大營卻年齡相仿的康迦衛較勁過,只是于仲世沒有康迦衛那麼好運,他的戎馬生涯以貶官為轉折,幾乎就要結束了。

  他見到康迦衛,自然希望能夠擒殺他。不但是因為戰略上能夠大傷對方士氣,怕是更因為他內心的不甘心。

  本來只帶幾千兵馬追出來的于仲世,卻發現康迦衛離營後,竟然還有隊伍和他匯攏,對方人數並不少,但實力不佳,他更是急功近利喜上心來,命人回營內再調兵馬來,決意要圍堵住康迦衛和那些勢弱的逃兵。

  在中原打仗就這點好處,叛軍的主將大多都是熟人。此計能成,與康迦衛對于仲世的瞭解關係密切。或許因為大鄴內外兵力的調動,這些士兵中或許也有相識的人罷。

  崔季明曾無數次將刀揮向突厥人,卻在這短短幾個月內,先將箭矢射向流民,再去向中原的大鄴士兵揮刀。難道戎馬的生涯,就要一次次面對這樣的事情麼?

  這片無人管顧的沃土,就要這樣被大鄴許多年輕人的鮮血澆注麼?!

  她不敢深想,抬起頭去輕叱一聲,身後的騎兵跟隨她動作變換持刀的手勢,刀尖向前,以她為先,如一把利劍插入叛軍之中——

  **

  兗州城中,永王府。

  兆一腳踢向凳子,眼見著矮凳飛出去摔碎,他暴怒道:「裴森——裴森!我遲早要殺了他!」

  顯然是這一次兆對於裴森的交鋒,他又吃了一賭氣火。

  兆又驚又疑,裴森說是行歸於周的有不止一位貴人來了兗州,顯然想把兗州當作主戰場,他們會做好一切,他作為永王就好好待在家中便可。

  這貴人能是誰?

  而裴森語氣中的輕視和嘲諷,甚至笑言萬氏是無知婦人,甚至拿其母的身份來開玩笑,更讓他怒火中燒!他知曉母親出身甚至比不上林憐,當年作為伶人被殷邛接入王府,用了不少手段才在入府沒多久後生下了他。

  他知道這些,卻無法忍受連裴森這樣的人,都敢辱罵他的母親!

  忽然門吱呀一聲打開,兆還要踹翻矮桌時,身後想起了有些害怕似的聲音:「阿兆,你又要砸東西了麼?」

  兆動作僵了一下,回過頭去,肩膀微微垮下來:「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住,嚇到你了?」

  裴玉緋半個身子躲在門後,點了點頭:「你還生氣麼?」

  兆深吸了兩口氣,兩手拍了拍臉頰又放下來:「沒有,我不生氣了。」

  他知曉殷邛脾氣暴躁,甚至對林憐和他母親都動過手。他厭惡著這一點,但感覺骨子裡跟殷邛的相似,總讓他暴怒時候很難控制住自己。

  兆環視了一眼自己弄的亂七八糟的房間,心中更生懊惱,他生怕自己有哪一點像殷邛,卻處處越來越像他!

  兆扶起矮桌,撿起地上的東西放回原處:「抱歉,我……我不該這樣的。」

  裴玉緋道:「堂叔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吧,他就是那樣的人,所以家中才一直不待見他,我也、我也討厭他!」她說著提裙走進屋內,伸手挽住了兆的胳膊,她身材嬌小,表情是稚嫩的安慰,兆忍不住捏了你她的手腕:「你不必因為我這麼說。」

  裴玉緋抬臉:「我越覺得兆應該上戰場,這肯定就是裴森一個人的意思,他把你鎖在這裡不讓你知道外面,跟軟禁又有什麼區別,或許前線還等著你去振奮士氣呢!」

  兆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苦笑道:「振奮什麼士氣,我只是自己也想做些事情罷了。」

  裴玉緋:「我們叫上護衛,自己去豐縣吧!我、我可以偷來堂叔的令牌,命令城牆上的人為我們打開城門。」

  兆驚道:「什麼?」

  裴玉緋道:「似乎成武有變,于仲世的一萬三將士被擊潰,部分受俘,堂叔也要被調往前線去。咱們可以趁著這個時候走。」

  兆雖然驚喜,卻也覺得有些太過簡單:「怎麼走,你是個女子——」

  裴玉緋笑了:「就算是女子,我也是姓裴,更是長房嫡女,若我一事無成,怎麼能嫁給你呢?我會處理好這件事,具體的計劃等我拿到東西之後再與你說,咱們可以好好商議。」

  兆有些猶疑。

  裴玉緋抓住他的手臂,道:「相信我!咱們只要出了兗州,前線往東都是咱們的地方,只要是隨便找個靠近前線的軍鎮聯絡上一位主將,就可以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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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隻船在薄霧升起的廣闊湖面上緩緩前行,船漸漸向岸邊靠攏,可以隱隱約約看清西岸上在太陽剛下山後點起的燈光。

  微山湖南鄰兗州,北端上岸後再走十幾里就到了徐州。

  但這湖泊更像是一片濕地,北魏時還未形成,存在不過一百多年,水很淺容不得大船,因此兆和裴玉緋只能乘坐矮棚的長船。這種船自然沒有什麼隔間或二層,相當簡陋,不過還能容納二十餘人已經不錯。

  掛著充氣羊皮的船邊輕輕磕在了低矮的碼頭上,裴玉緋穿著簡單的衣裙,只帶了兩個丫鬟,在護衛和船伕登上船掛好繩索後,才在丫鬟的攙扶下走上甲板。

  她回頭道:「郎君,快些。我們看看上岸有沒有什麼地方可賣吃食的,我都快餓得不行了。」

  兆穿著圓領窄袖上衣,束著髮冠踏上岸:「不要急,你小心一點。」

  他伸手扶住裴玉緋,看向了眼前的小鎮:「此地名魚台?」

  裴玉緋愣了愣:「你知曉這裡?」

  兆道:「我分封來兗州的,兗州都督府又領三州,我自然要瞭解每個縣鎮的情況。魚台是因有魯隱公觀魚台,才有此名,也是魚米之鄉,聽聞縣內有十幾條河流貫通,以產米而聞名,也不知道去年的凍災對這裡影響如何。」

  裴玉緋笑:「原來兆也有好好讀書啊。」

  兆勉力扯了扯嘴角,沒法接這句話。他分封來兗州,當初也是又驚又喜,希望自己能夠治理好這一片中原重地,他知曉自己有了治理一地的經驗,以後的事情可以慢慢學,他遲早能有真的治理天下的能力。

  因此來之前,他不知道查了多少兗州附近的卷宗;進入兗州的路上,也曾拜訪過幾地州縣官員瞭解過狀況,本來以為到了兗州要大展身手,卻不料反而是讓人軟禁在了王府內。

  如今想來,當時護送他來的那些官員見他四處探訪情況,或許內心也在偷偷嘲笑他吧。

  兆是思索了許久才做出了出城這個選擇。

  或許早就沒有他可去的地方,或許到了豐縣的前線,也未必真的能上戰場。他心裡漸漸有了一種預感,行歸於周是要打一場持久的硬仗,他不可能在很快的時間內回到長安。

  就算吞下汴州和洛陽,打到長安,在如今各方作戰卻根本不過問他的狀況下,或許他根本不會登上皇位。

  他承諾過為朝堂上修改政體,將尚書門下擬定詔令時商議的議事堂改大規模,以三方而立,用投籌來定國家大事,做隱朝來真正決定事宜,以原有的朝廷為最後決意和發佈的場所。這種方式雖然是將皇帝手中的權力交出更多,但他也認為幾十人互相制衡的議事堂能夠商議出正確的結果。

  更何況兆手裡沒有什麼實權,他除了這樣妥協也沒有別的辦法。

  但要是真的打到了長安,他們還會需要一個皇帝麼?還會需要延續殷姓的皇朝麼?就算李公肯,那些真的為這場仗出力的人肯麼?

  在兗州時封閉的環境,巨大的落差逼的他不得不思考起來,他好似捲入了一場根本與他沒甚麼關係的戰役。但他仍然不能待在兗州坐以待斃,他不能再這樣什麼消息都得不到了。

  於是兆最終同意了裴玉緋的提議,他只是有些懷疑裴玉緋是不是真的能做到,畢竟她看起來實在太像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兒,裴玉緋將計劃詳細說給他聽,他倒是有些吃驚她居然能想得出來。

  直到一隊人馬在深夜偷偷離開了兗州城東側門,坐上了城東小沂河的船隻,順著小沂河進入微山湖,選擇了這樣一種無法追蹤又避免官道關卡的方法。

  此刻兆與裴玉緋走進城內,才剛剛踏上了青石板的街道,兆就皺了皺眉:「這不應該……」

  「什麼?」裴玉緋轉過臉來。

  兆:「雖然只是縣,但也應該有民兵守住各個城門啊。」

  裴玉緋雖然也出過幾次遠門,但算不上見多識廣,兩個長大在貴族高門中的少年少女都不太明白什麼,只是往魚台縣內走。

  然而魚台縣真實的狀況和兆的想像並不一樣。

  由於這些年運河商路發達,魚台應該也是微山湖一代最熱鬧的縣鎮之一,聽聞魚台縣內幾處小酒家迎送來往的客船,店內以米糕和烤鵝聞名這一帶,更是這附近最主要的產糧地。

  魚台縣幾條路上鋪著青石板這點已經有州城的水準了,縱橫幾道街道上卻空無一人,並不是各家門窗緊閉,而是有一半的矮房都是門窗被損壞裡頭漆黑一片,更有幾處小酒樓模樣的二層建築,被燒的一片漆黑。

  薄霧在魚台縣內飄蕩,道路上的霧水映著闌珊的燈火。偶爾幾處透出燈火的房屋,似乎只敢偷偷摸摸的點一根蠟燭,緊緊閉合著門窗。

  兆心中愈發有了不好的預感,轉頭問裴玉緋:「是誰駐軍到魚台了麼?」

  裴玉緋並沒有想到這個狀況,她抓緊兆的手臂道:「我也並不知曉,但怕是已有駐軍來了,畢竟魚台產米,如今大軍在前作戰,總是要徵米糧的。」

  兆心頭朝下沉去:「怕是不但要徵糧,還要徵兵。」

  旁邊的護衛拎著燈籠,裴玉緋心道早知就不該上岸,她早該想到如今戰線內的城鎮成了什麼樣子的。本來是想到魚台讓兆放鬆警惕的——

  兆走了幾步,踩到了不少從兩側的鋪席與民戶家中被扔出來的東西,裴玉緋忽然低低叫了一聲,兆連忙低頭下去,拿著手裡的燈籠朝下映了映。裴玉緋還沒來得及低頭,兆一把摀住她的眼睛,攬著她往後撤了幾步:「別看。」

  裴玉緋微微顫慄了一下,她顯然已經明白自己踩到了什麼。

  兆更吃驚的是,不知道多少天前這些人佔下了魚台。難道是魚台縣令有所反抗不同意他們進駐?還是因為駐軍只是單純想進縣來搶殺?

  畢竟這場戰役名為叛亂,自然有人不想上這條道,這才導致了魚台如今的狀況麼?

  白天時候,這些雜物屍體就躺在街道上,沒有人收拾麼?

  兆驚疑不定,他拽著裴玉緋就往後退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到街道的那頭居然也有一隊人馬拎著燈籠朝他們走過來。護衛中居然有人朝前走一步,揮手道:「請問——」

  兆道:「閉嘴!不要說話,咱們回碼頭去!」

  那護衛驚了一下,果然街巷那頭的一隊人頓了頓:「誰?!是哪裡來的人進城了!這裡宵禁,不可隨意出門,爾等何時上岸的?!」

  身邊的護衛連忙拔刀,道:「不可放肆,我等是永——」

  兆怒道:「不要跟他們說話,跑!他們不會聽的!」

  身後立刻傳來呼聲:「抓住他們!」

  在這地方,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不會管用的,他與裴玉緋穿的又是常服,誰會還來辨認他們是不是什麼王爺。直接殺了,帶走財物,把屍體一扔,到他爛的面目全非都不可能有人來管的。

  他以為這場戰爭混亂的只是前線,是他想的太天真!連偶爾登岸看到的重鎮都是這個模樣,其他的那些連民兵連縣令都沒有的村莊又該如何?!

  為何船伕沒有提醒他們?!難道船伕也知道這狀況,讓他們上岸來送死,好私吞船上的財物麼?

  兆一邊跑一邊問道:「碼頭留人了麼?」

  裴玉緋也嚇出了一身冷汗:「留了!留了兩三人——」

  對方是有騎馬有步兵,應當是在縣上巡邏,呼喝一聲就朝他們而來。

  就算他們不登時殺了他們,而是押入牢中審問,真的辨認出他們的身份,對方可經受不起得罪永王和裴家嫡女的代價,為了不讓旁人這件事,為了不受到報復,他們也只會殺了所有人包括那個船伕,讓誰也不知道行蹤的這二人無聲無息的消失。

  裴玉緋穿著薄底的軟鞋,跑了幾步就在霧水凝結的石板地上打滑,兆聽著後頭的人朝他們逼近,一把撈起她扛到肩上。裴玉緋驚叫了一聲,結果竟然聽見後頭追上來的兵中,有誰興奮的吹了個口哨:「有個小娘子!還有個小娘子!」

  幸好魚台縣並不大,幾個護衛率先迎上去,傷了對方幾人自己也沒能活命,給他們爭取了時間。

  兆腳下也有點打滑,護衛扶了他一把,他扛著裴玉緋就往碼頭衝去。

  裴玉緋怎麼都沒想著兆回第一時間扛著她往回跑,她顛得話也說不出來,只得伏在他身上。

  碼頭上兩個護衛站在岸邊,看見兆回來,剛要報:「王爺!那船伕剛剛搶了船內一個包裹,直接跳下船遊走了!天色太黑,已經很難追蹤——」

  兆哪裡還管得了這個,他額上青筋凸起,吼道:「解開繩索準備上船,你上去撐船桿,離開這裡!」

  而後追趕的腳步聲和慘叫聲也跟著傳來——!

  那兩個護衛俱是一驚,就看著碼頭幾個燈籠的微光下,兆先將裴玉緋扔到了船上。

  裴玉緋悶哼了一聲,滾進船內立刻爬起身來,驚道:「兆,快上船!」

  能跟上兆腳步的,不過只剩下幾個護衛,兆在岸邊,對幾個還在往這個方向奔走的護衛高聲道:「快點上船!」

  他們估計也沒想著兆還會等他們,連忙跳上船來,最後一個護衛解開韁繩也跟著跳上船來,他們並不會撐船,倉皇之間連忙用竹竿撐了一下碼頭,離開了岸邊。

  兆拿起一根竹竿對另一護衛道:「你去船尾,撐湖底就是,這裡水很淺!」

  他話音還未落,就忽然聽著好似一陣豆大的雨滴如打在屋簷上一般,砸在了船篷上,船頭撐桿的護衛悶哼一聲,胸口中箭從船上掉進了水裡!

  船慢慢的飄離岸邊,兆按著裴玉緋往下趴去,道:「他們絕對是新來的駐軍,這種地方的民兵一般不會給配弓箭。不要抬起頭,躲著!」

  此時就聽見岸邊又傳出了拉弓時令人牙酸的聲音,卻有人道:「別射箭了!箭矢數量都是有數的,明日要是核對,數量差得太遠,咱們都要受罰的!」

  卻有人道:「可是就這麼放走太可惜了,誰知道是哪個冤大頭,帶了那麼多護衛,肯定非富即貴——」

  船上僅僅存活的幾個人大氣不敢出一聲,眼見著剛剛在岸邊一撐的力道馬上就要消失,再這樣下去船要停下來了,一個護衛連忙衝出去,用竹竿在船尾用力一撐,岸上的人還沒來得及朝船身再射箭,船隻已經劃出去一段,隱入了一片蘆葦中,遁進無邊的夜色。

  兆喘息了,起身輕點了一下船上的人數。

  就剛剛停靠岸邊這一炷香時間,護衛僅剩六人,裴玉緋只有一個丫鬟跟著上了船。護衛無言的點起了燈籠,勉強照亮船內。

  兆站起身,望了一眼滿頭是汗的裴玉緋:「可有受傷。」

  裴玉緋面上神情有些複雜:「沒有。我很好。」

  兆這才走到船外,拔了一支嵌在船篷上的箭矢,走進船內靠近燈籠端詳,箭桿上果不其然有兗州附近兵器造局的標記,這顯然就是一支大鄴中原士兵標配的箭。

  他踱了兩步猛地暴怒踹了一腳船內,咬牙道:「這還是兵?這也是兵?!他們和山匪又有什麼區別!」

  裴玉緋讓他嚇了一跳,往旁邊坐了坐道:「魚台怎麼會這樣……」

  兆冷笑:「他們把徵兵佔城,當做了山匪進村,魚台及附近原有六千多戶人家,單看城內就最少被殺或者逃走了一半以上,而那些村莊,怕是連什麼也不剩下了吧!誰還敢留在這裡種地,誰還會留在這裡生息!這就是所謂的前線以東都是安定的?!」

  裴玉緋平復呼吸,道:「這裡究竟是誰的駐軍,咱們要查清楚。」

  兆捏緊箭矢:「是必須要查清楚!這場仗開始不過五個多月,還沒有到艱難的境地,就開始向百姓揮刀了,若往後打不下去了,節節敗退了,他們還不知道能怎麼瘋!這就是——這就是李公說的太平盛世?!」

  裴玉緋冷靜道:「實際上因為是聯兵作戰,且兵力分散,各自為治,光帶兵三千人左右的主將就有十幾位。要想能驅使動這些各地的兵為咱們做事,就有必要給他們許諾好處。比如許他們接管一座城,比如對他們的暴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兆轉過臉來,他沒有想到裴玉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面上的沉靜與口吻,都使兆感覺到了一絲陌生。他道:「所以我們就只能這麼看著不管?」

  裴玉緋嘆了一口氣道:「說了或許也沒有用。李公與五少主都來了前線,就算你向他們說此事,他們也不可能去給這些主將立規矩的,他們太需要這些人的支持了。」

  兆一直以為裴玉緋只是待在家中,玩樂聽戲,天真無邪的過著日子。然而連他連影都不知道的消息,她居然知道?

  裴玉緋身邊一直貼著她站著的丫鬟,朝前一步站在她身前,袖中掉出兩把短刺,做護衛狀。

  兆愣了一下,她的丫鬟會武功,怪不得明明沒人管這個丫鬟,她居然也能跟著毫髮無損回到船上來。

  裴玉緋神情略顯複雜:「謝謝你一直想保護我,但是局已經設下了,船也到了位置。是我對不住你。」

  兆:「什麼?」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了似乎有鐵鉤搭在了船上,幾十隻短箭從兩側的蘆葦叢射出,好似連反光都沒有,像是影子做成的箭一般,射中船頭船尾撐船的護衛。兩側有幾架竹排推開蘆葦叢,順著牽線的鐵鉤靠近這艘矮棚船。

  燈籠晃了晃,兆有點茫然的環顧四周,已經撞在了船邊的木筏上,蹲滿了黑衣人。

  他看向裴玉緋,她稚嫩的面容上沒有了天真依賴的笑意,微微垂下眼簾,遮住光。兆一時恍惚,他是怎麼能認為她像妙儀呢。

  她這樣的神情……明明一點相似處都沒有。

  裴玉緋開口:「這些人早就設好了,我本來是想請你去魚台吃一頓,賞賞風景,再送你上路的。沒料到……」

  兆往後退了一步,他猛地反應過來,伸手就要去拔他腰側的佩刀,就看著裴玉緋身邊的那個丫鬟率先往前邁了一步,手中的短刺朝他胸口而來。一旁還在船艙內的護衛連忙衝上來,裴玉緋叫了一聲:「小鸞!先不要動手!」

  然而已經慢了,兆拔刀時用刀背擋了一下,他的騎射是幾兄弟中最優異的,拔刀速度顯然已經夠快。

  然而那丫鬟也是個高手,她角度微微一斜,短刺直直扎入兆的腰腹上!

  兆只感覺一陣如火鉗貼上的鈍痛,還沒來得及叫喊,那丫鬟就想拔出短刺,還要再刺!

  護衛連忙上前一步,抬刀揮向丫鬟,將兆往後拽去。

  那丫鬟不得不鬆手,短刺就這麼留在了他腰腹上。

  一截鋼鐵嵌入血肉的感受,實在是讓人無法形容,看不清的燈光下,他滿面驚愕,左手緊緊捂著那半截血肉短刺,生怕鮮血噴湧而出。

  那護衛回頭吼道:「王爺快逃!」

  兆倉皇退向船尾,卻看著船尾也登上了黑衣人,裴玉緋似乎在混亂中高聲喊道:「迥郎——先停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兆從船內的窗戶中朝外爬去,而連接幾枚箭矢跟隨而來,射中了他的小腿,他從窗戶跌了下去,掉入漆黑一片的湖水中。

  船上之人立刻向水底似乎射入短箭,星月雖然很亮,卻不可能照出水下的影子,水面也沒有波動,看不出有誰在鳧水。

  迥郎立刻衝上來,一刀殺死了與丫鬟纏鬥的護衛,抓住了裴玉緋的胳膊:「你不要緊吧!」

  裴玉緋怔怔的搖了搖頭:「不要緊。」她迅速恢復了鎮定,知道自己該情急之下喊了不該喊的話。兆連中幾箭,再落入水中怕是也活不了了。

  就算他勉強上了岸,就看如今魚台的狀況,他也無處可以去求救。

  不論怎麼看來,他都已經沒活路了。

  裴玉緋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道:「你做的很好。叫人將屍體扔下船吧。」

  落入水中的兆,卻在一瞬間,拚死用出最後一點力氣,扣在船底。

  在一片漆黑的水流中,憋著氣隨著船而向前移動。不知道多少血正在流出他的身體,他只感覺水中的腥味極重,什麼也看不清楚,不斷有黏滑的魚和水草擦過他的身體。

  船上其他護衛似乎被扔下了船隻,有人重新撐起了竹竿。落水與撐船的聲音,好似浪灌入他的耳朵,他渾身四處交換著尖銳的疼痛,鼻中口中湧入了大量的湖水,灌得他胸口擠壓嗓子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在極端的痛楚下,時間不再有慣常的定量。

  他覺得自己再撐不住了,扣著船底的手鬆開了。

  然而就在鬆開手的下一秒,兆就落在了黏軟的水底,水底似乎還橫著斷木,他撐了一下水底,發現太軟了根本沒法立足,然而值得慶幸的是,水深看起來似乎還沒有一人高。

  那艘矮棚船似乎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兆感覺自己喝了不知道多少湖水,卻仍然不敢抬頭,所幸他水性還算勉強可以。他腿上中箭根本不敢劃動,只能用著雙手鳧水,朝更淺的地方游去。

  兆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有活下來的本能。

  待到他幾乎覺得自己肺部幾乎要炸開時,才抬起頭露出水面喘息了一口,滿面是水的模糊視線中側望了一下,船已經駛的遠了。

  而不遠處,他好似隱隱看到了泥岸。

  他短促痛苦的呼吸著,朝岸邊游了一段。微山湖側有許多地方水非常淺,他很快游著游著手都能碰到了底,只得從水底爬上了岸。

  他手指抓滿了黏濕的淤泥,水草掛在他的靴子和褲腿上,兆艱難的爬上了淺灘,他最後的理智還記得自己身上有一截短刺,不敢趴下,逼的自己用盡最後的力氣躺在淺灘上。

  兆手指扶著腰上隨著呼吸而抖動的鐵刺,鐵質冰涼,他不敢拔。他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做任何事,呼吸急促得好像是盡力把肺中的水給嘔出來,他感覺後背的地面如此柔軟,耳邊似乎還有在鳴叫的蛙。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如此接近自然,接觸泥土。

  他覺得自己的理智正在隨著身上滴下的水而流逝,春風吹得他無法自控的發抖,然而眼前的景象更讓他覺得震撼。

  他居然還有賞景的空閒。

  平靜的微山湖上,星月明亮,遠處好似傳來了笛聲,誰也不知道這裡曾發生過一場隱秘的謀殺。他不是倒在湖邊,更像是在銀河邊休憩。微山湖像是一片天,將銀河完完整整的映在了懷裡,他感覺自己好似還在一艘順春水漂流的小船上,船舷周圍見到的是一片星光燦爛。

  原來微山湖如此之美,他死前竟還能看到。

  兆掛滿水的眼睫越來越沉,他不知怎麼的忽然想到一句詩: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泛舟春水,他腳邊擺了一張墨玉棋盤,船角掛著隨風搖擺的燈籠,一個少女坐在棋盤對面,她永遠不齊整的髮髻再度被風吹起碎髮,她渾不在意,眼中有水的流光,手執白子輕輕落下,對他笑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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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4:3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四章

  深夜,長安去往洛陽的官道上。

  縱然是夜晚,這條大鄴最寬闊的官道上,兩側的幾十丈一個的石燈還亮著光,明明深夜,巍峨關門外,仍然有十幾個食鋪茶鋪亮著燈燭。畢竟再往前走,就是被稱作天下第一關的潼關。

  一行劍客遊俠打扮的人騎馬而來,遠遠看過去,為首的居然是個笑盈盈的小娘子。她穿著髒兮兮的灰布衣裳,馬鞍也磨破了好幾處,馬背上放了些繩索行李。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年幼尚貪玩,馬背上竟然還掛著兩個顏色鮮豔的燕子風箏。

  她跳下馬來,對著身後的人道:「如今潼關難過,還是先下馬準備找個地方休憩,停留兩三日都是有可能的。」

  身後有些年齡差別很大的負劍男子跟著下馬,少女身後的一個頭上裹著布條,面目難辨的年輕人也下馬往後走去,伸手將一人扶下來道:「秦師,咱們到潼關了。」

  老秦看不見卻又不肯與旁人同騎,只得找一匹溫順的老馬給他,將老馬的韁繩和另一匹馬相連,牽引著方向。

  老秦手中一截短銅杖猛地一甩,變為長拐,他拂開了年輕人的手:「放手,我看不見也能走路的時候,你還在你娘肚子裡呢。」

  他說罷拄著拐大步往前走去,對著在茶攤邊跟店主說話的少女高聲道:「阿穿!快點讓他們找個地方住下,我的腿都快疼廢了,這才剛開春難不成要下雨了?」

  阿穿應了一聲,轉頭對店主道:「什麼時候換人的,我以前總往潼關跑,雖然陸行幫來潼關也不過幾年,但以前這兒是顧老頭的地兒啊——」

  那店主是個圓臉雀斑的年輕男子,兩隻手在一起侷促的揉著,面上笑容好似被蠻橫的客人糾纏時盡力在圓場,輕聲道:「阿穿娘子,以後可別再叫陸行幫了,上頭早改了這說法了,只稱北機。至於顧老頭,您也知道……他是雙爺交命的併肩子,不可能站邊兒,但上頭也總不能說去殺他罷——」

  阿穿急道:「所以?」

  店主將她往鋪席內扯了扯,道:「潼關如今是北機幾道線的匯點,來往的消息都要在這裡有過彙總,他的身份,肯定不能在潼關這地方待了。上頭直接讓他跟著雙爺走了。」

  阿穿手指捏著油乎乎的桌沿,似乎氣苦道:「顧老頭都一把年紀了,他不過也比秦師小幾歲,哪裡還經得起這顛簸!」

  店主連忙道:「那也是他願意走的。阿穿娘子既然是自己都選過邊兒站了,如今身上帶的信物都是北機的,何必再多管這些,雙爺都已經算作自立門戶了。」

  阿穿總不信陸雙真的能自立門戶,給朝廷做過事,還能說走就走。或許他跟聖人之間立過什麼約定,否則那些人早就該被殺了。

  她撇嘴道:「是是,咱們都成朝廷走狗了。」

  圓臉店主笑了笑:「這年頭誰不是別人的走狗,有靠山總能活命機會多些。啊,秦師父也來了,這個時點肯定進不了城內。如今東邊有戰事,來往的達官貴人和信使不知道有多少,外頭這幾座驛館都滿了。後頭倒是有棚,只能委屈你們今日先住棚內,等明日早上,我跟城內的線子聯繫,估摸能把你們送過去。」

  阿穿無奈點了點頭,轉身對老秦道:「咱們應該是只能住棚了。」

  老秦道:「那驛站讓我住我也不敢住,連個單間兒也沒,幾張長炕擠在一塊睡,指不定半夜被哪個夢魘的給一腳蹬掉半條命!住棚也省得我聞那些臭腳味兒。」

  店主笑了笑,道:「是是,小二,快去帶人往後頭!阿穿姑娘,進來按印畫押,對消息罷。」

  阿穿嘆氣道:「現在改了之後,可真麻煩,也不能跟以前似的帶口信就得了。」

  店主引著她往後頭驢棚走,笑道:「這不是也沒法,如今不是誰都能用這些路子了,官驛傳不了的都到咱們這兒來了。」

  阿穿進了內院才掏開了包裹,一陣翻找,找住三件銅器,拼合在一起才形成了一個帶名字與編號、有效時間的形狀奇特的印章,道:「來來,我這都印了一路了,真是一步走到了哪兒都有人知道啊。」

  老秦坐在了一處棚下,棚內鋪著十幾張草蓆,中間有兩個陶盆放著幾根快燃盡的白燭,顯然也曾有不少來晚了進不得城的人在這裡留宿。

  老秦盤腿坐在了草蓆上,旁邊渾身好幾處纏著布條的年輕人幫他把銅杖收好,剛要去起身給他倒水,老秦忽然開口:「坐下吧。你不像我們,在馬背上根本睡不好不是麼?」

  那年輕人才坐回了遠處,有些無所適從的盤腿在原地。

  老秦:「修,你該把那些布條摘掉的。」

  修搖了搖頭繫緊了手背上的布條,啞著嗓子道:「他們老是看我,路上那些人。」

  老秦:「這會兒才開春,還不熱。等到大夏天的,難道你也要這樣纏著麼?沒用的,反正你自己看不見自己長啥樣,讓他們看去罷。」

  修抿了抿嘴,不說話。

  大抵是這兩年又老了,他連對崔季明時候強硬的勁兒也被消磨掉了幾分,看他沉默,忍不住開口道:「你聽得見麼?那是黃河奔流的聲音。潼關南依高山,北瀕黃河,形勢險要,內有十二連城,雄關虎踞,通有最多兩人並行的小路——」

  他講述著潼關的歷史,從曹操破馬超,到赫連勃勃屯關中,修讀書並不用功,他沒大聽說過潼關這刀關門四百多年的往事,忍不住側耳傾聽。

  老秦也是覺得自己年紀越大話越多,平時摒著不肯跟小輩多說,但真要是有人願意聽,他也能從東漢扯到北魏,如數家珍。

  他以前聽說過修,絕不是如今的沉默寡言。而知曉了那一場宮變,他也很難說去評判什麼。年輕人識人不清是常有的事,只是他身在皇家,就會為自己年輕的疏忽付出更慘烈的代價吧。

  或許是因為他不肯說話,默默傾聽,偶爾發問,使得老秦話更多了起來。

  說著說著,談起桓溫伐秦,不克後還自潼關的事情,也漸漸累了,一雙手過來似乎很笨拙的給他敲了敲腿。修道:「秦師若累了,便歇下吧。明日進了城,可以到時候再說。」

  老秦臉上露出幾分很微妙的神情。

  剛帶他出長安的時候,他不止不會自己穿衣服穿鞋子,甚至連半點該有的常識也沒有。老秦也覺得,或許他或許會忍受不了十幾日洗不了一次澡,睡在草蓆上跳蚤叢生,野外啃幾口乾糧喝口河水就勉強果腹的日子。

  然而他雖然也因此生病、胃痛甚至鬧出不少的笑話,卻仍然跟著向北繞著辦事後,走到了潼關。

  去年還是太子的人,如今居然一身布衣,穿著草鞋住著窩棚,甚至還來給他揉腿……

  而修在一旁蜷在草蓆上,也因為疲憊而閉上了眼睛。

  曾經在宮內,只要一閉眼,他想到的便是阿耶臨死前朝他伸手呼喊的樣子,便是踏過繡龍錦被的靴子,以及那一場灼燒的他無處可逃的大火。

  但如今,那些事情似乎開始漸漸隱進了夢的深處。伴隨著黃河的轟鳴水聲,外頭道路上傳來的說話聲,似乎一場春雨也在悄悄降臨了潼關,雨水敲打在草棚上,使得空氣變得冰涼而濕潤,火燭跟著雨滴的節奏而跳動。

  他閉著眼睛沒有睡著,想起離開長安城前,澤回京後一家人的那次團聚。

  打扮素樸的阿娘淌出眼淚來,牽過離產期不遠的刁琢說話。而澤面上曾經求死的神情消失不見,縱然是坐著由下人手抬的軟轎才登上殿內,但他仍然笑著與他說話。眼睛裡幾乎見不到當年在朝堂上不安茫然的神色,卻仍然有當年的溫和耐性。

  他那一身值得稱讚的氣度還在,修至今覺得他身上還有著帝國太子的模樣。

  一家人坐在偏殿內說話時,澤想請殷胥也來一併用晚飯,殷胥卻以政務繁忙為由拒絕了。

  或許他覺得這是一場家宴,他是那個外人,何必湊來。

  胥一個人去了觀雲殿內。

  記憶中的每個細節好似都能復刻出來,他就算躺在潼關外,也能記得阿娘面上舒展的細紋,記得澤聊起刁琢的才能,聊起宣州的那一場戰事,記得刁琢撫著肚子,依靠著澤,面上溫柔的笑意。

  而就在那日之後,他準備離開長安城前,阿娘卻從房間內抱來了一個小盒。她面色猶疑,似乎覺得自己不該說,但仍然坐到了他床邊,打開了那盒子。

  裡頭是厚厚一沓信封,修愣了愣,伸手翻了翻,從底下到最上頭一封,全都是他寫過的……以為寄給舒窈的信件。在他做太子最無所適從的那段時間,他曾經也不管是不是會對她造成困擾,瘋狂的一封封寫信給她,不論大事小事都寫進去,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回信。

  下人總說寄出去了,原來都……

  林憐坐在床邊低聲道:「我看過第一封,往後的便沒有看過了。對不起,阿娘——」

  修合上了盒子,道:「沒有什麼對不起的。我本來就不該給她寫信,她都已經去了建康,或許也已經覓了鄭、王兩家的郎君。」

  林憐手指撫摸過那盒面:「或許我不該告訴你的,但我只是……有些事情瞞不了一輩子,她從來沒收到過你的信,這是事實。」

  他頓了頓,倒回床上:「幸好她沒有收到過信,否則我現在這樣,怎麼能去見她。」

  修偏頭笑道:「這樣也很好,那段時間信裡可能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可能讀起來會覺得我這個人已經變得奇怪,變成了個瘋狂嫉妒的人。幸好她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阿娘你說,她身在建康那麼遠應該不知道大火的事情吧。」

  林憐搖了搖頭。

  修笑了:「那就好,那她肯定覺得我還跟當年一模一樣。」

  對、在她心裡,他一定還是當初那個給她扇子的人。記得的還是當初遊船上,他做過的那些傻事。

  忽然有一雙手推了推他肩膀,修一下子從迷迷濛濛的睡夢中驚醒起來,轉頭望去,阿穿跪在席邊:「你忘了要塗藥了麼!」

  外頭雨已經下的很大了,不斷隨著風灌進棚內來。

  修這才撐著身子起來,道:「我可以自己塗的。」

  阿穿鼻子裡哼了一聲:「說的跟我願意幫你似的,你看不清自己臉上的,也搆不到後背上的吧。轉過來坐好,我已經洗過手啦。」

  柳娘把塗藥這個事兒拜託給她,她本來是滿心不願意的,後來看著修身上幾處燒傷根本搆不到,塗藥的時候實在是可憐兮兮的。她想著崔三郎也算是修的伴讀,她這也算是幫崔三郎的人情了。以後要說給三郎聽,要他好好誇誇她才行。

  阿穿幫他把布條解開道:「你真的不該這樣繼續裹著這玩意兒了,對你的傷疤不好。」

  修似乎還在回味著夢中的什麼,下巴放在膝蓋上愣神。

  阿穿氣得摁了摁他傷口:「喂,師父給你說話你都不聽啊!」

  修吃痛倒吸一口冷氣:「沒有沒有,我想事情去了。」

  阿穿這才昂了昂下巴,手指蹭過他被燒傷的耳垂,修縮了縮脖子,她拍了一把他後背,要他別亂動。她道:「上次教你練刀,你練的如何了!」

  修連忙道:「我有練,但是感覺太難了。」

  阿穿:「你果然是個花架子,宮裡那些師父都教了你一些什麼呀,你也就是馬術好些。我一個人就能打死八個你!」

  修點頭:「阿穿師父很厲害的。」

  阿穿得意。她自然不會說是老秦不想教殷家人,又看著修實在想學武,便將一套刀法先授給阿穿,再讓阿穿去教他,如此這般自欺欺人。

  她道:「你知道師父厲害就成,哼,我在道上走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學三字經呢!」

  旁邊一圈人都沒睡著,聽見阿穿在哪兒胡吹腳踏西域南北道,拳打山東各流派的事蹟,憋笑憋得都快弓在蓆子上抽搐了。

  偏生修不辨真假,被忽悠的一愣一愣,滿臉敬佩,連叫幾聲師父。

  阿穿笑著摸了摸他沒塗藥的那半邊腦袋,道:「等為師回頭再收幾個徒弟,你就做大師兄,到時候你就可以教他們武功,隨意指揮給你做事了。」

  修回頭,面上隱隱激動。

  旁邊的一個裝死的叔實在是憋不住了,發出一聲好似豬叫的悶笑。阿穿穿著草鞋的腳啪的踢過去:「睡你的!」

  修還不能睡,他赤著上身等藥膏晾乾,盤腿而坐,看著阿穿跑來跑去的收拾東西,都哈欠連天了還在忙活,忽然開口道:「咱們其實不是去找聶末的,對麼?你們是來辦事的,而且如果聶末還在山東,那裡正在打仗,我們也過不去。」

  阿穿笑了笑:「哎喲,這麼久你才發現啊。別想著見他了,也就你覺得他神秘,什麼天下第一劍客,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她說著走過來:「前兩三年我見過他一次,他家大郎都快娶媳婦了,自己被巧手媳婦餵得腸肥腦滿的,我就不信他現在還能揮刀千里不留行。」

  修震驚:「他——他難道真的……」

  阿穿:「對啊,他如今長得一臉搜刮民脂民膏的鄉紳模樣呢,不過現在他也不在山東了,前兩年的時候,就因為貪吃,一家人搬去了蜀地。」她聳了聳肩:「那你還要跟我們一起往東邊走麼?」

  修怔了怔,原來殷胥也會說謊話了啊。他半晌才道:「還是要去的,我都已經拜你為師了。」

  阿穿單手叉腰,另一隻手遞了一碗溫水給他,笑了笑:「哎喲乖徒弟啊。」

  夜色漸漸落下,連阿穿也躺倒在棚中一條長凳上,翹著腳休息。

  而同一片星河下,往正東千里的位置上,兆的夢並沒有持續太久,一陣冷風將他吹醒,他幾乎是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眼前還是那條河,身邊蛙聲陣陣,天色幾乎沒有改變。

  他並沒有迎來朝陽,也沒有一身傷被治好躺在大床上。

  他只是似乎昏過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傷口已經疼到了麻痺,他好似四肢終於有了點力氣,兆捂著那一節短刺,艱難的抓著地上的石塊,爬起了身子。

  兆讀過書,他知道這個短刺只要不拔出,短時間內他還不會死,只要他不奔跑,再疼痛,他最少還有六個時辰左右的命。

  微山湖附近的城鎮很多都沒有人了,誰可能在這樣一處根本沒有燈火的荒野蘆葦叢裡,找到他還救走他。

  他疼的渾身發抖,被冷水浸濕的褲腿緊緊貼著他的皮肉,靴子裡一踩都是咯吱的水聲,他往岸上有樹的地方爬去,或許按到了什麼鳥窩,引起一陣聒噪的叫聲,他從來沒有摸過這些東西,也嚇得一縮,腰腹上也跟著他動作傳來一陣令他暈眩的疼痛。

  不知道爬了多久,月光根本照不了眼前的黑暗,只能讓他辨識依稀的樹影。但他好似聽到了極其細微的車輪與馬蹄的聲音,這裡難道離道路不遠?!

  兆心中又燃起了生的希望,他盡力站起身,拖著中箭的右腿,一邊扶著樹幹隱藏身影,一邊往上爬走去,鬼知道他的動作驚起了多少飛蟲,他已經顧不上這些,好似聽見了有人御車而過的聲音。

  兆抬起頭來,遠處好似是一條算是寬闊的道路。

  對、魚台與沛縣都是依著微山湖而建的縣城,這兩座縣城之間的道路也是沿著湖邊的!

  一輛兩頭老牛拉動的板車出現,前後用繩索牽引了幾輛車體,車上似乎裝的是些蘆葦桿做成的蓆子。他只是聽聞附近的村莊會拿著米糧、布帛,凌晨就從村內出發,到各個鎮縣內去販賣。這牛車的方向與魚台相反,難道是去往沛縣的?

  沛縣還能正常的買賣東西麼?

  幸而是車上的東西不重,兩頭老牛拉動三輛首尾相接的板車,也不算太吃力。

  只是這輛車忽然停了下來,兆看著拉車的車伕從車上跳下來,似乎將車牽到一邊,為後頭的人讓出道路來。

  他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連忙從草叢中爬出來顧不上傷口又湧出血來,撲在了車上,用新鮮的還能劃傷手的蘆葦席蓋住自己。腰上的傷口使他不得蜷縮,他只能盡力往上拱,希望如此夜色下,沒有人能發現他的存在。

  而正巧後頭來的一隊車隊的馬蹄漸漸響起,遮掩了他動作的聲音。

  他順著草蓆的縫隙向外看,在大多時候,他的角色是逼人讓路的車隊中的主子,而今天他才在這個角度看到這些。顯然那個牛車上下來的老頭也知曉,如果不讓,或許他就被車隊中暴躁的侍衛一刀砍了腦袋,扔到路邊去了。

  兆艱難的轉了轉頭,冷汗不停的從他額頭往下冒,他轉頭看向車隊來的方向。對方前後最少有近百名騎馬侍衛,馬車輪撞到石子的聲音很沉,似乎是青銅材質。就在魚台到沛縣的路上,還有人用得起這種車?!

  而他剛剛似乎隱隱約約聽到的笛聲,正從車內傳來,迅速朝他逼近,愈發清晰。

  兆漸漸才感覺到那笛聲竟如此的熟悉,他在長安時曾經幾次在深夜聽到這笛聲從深宮內依稀傳來,笛聲好似……月下夜鶯鳴啼……

  今天的月色很好,吹笛人是賞月思情才吹起這樣的曲子麼?

  然而馬車就好像帶著一陣風似的從他所在的牛車旁邊而去,濺起了一蓬泥水澆在蘆葦席上,兆哆嗦了一下身子,而就在窄窄一道視線中,也足夠他看清,那青銅馬車角上掛著的鐵架琉璃燈籠。

  那個燈籠他太熟悉了,曾經他來舒州做事時,就見過行歸於周的許多世家都有用過這種燈籠。

  宮內聽過的笛聲,行歸於周的燈籠,李公與五少主來了山東。

  在此痛楚與驚懼下,冰涼的蘆葦蓆子順著縫隙往下滴水,泥水一點點落在了他臉上,他腦袋的理智居然為他找到了答案。

  來的人居然就是言玉。

  裴玉緋難道要在前面的位置上岸麼?言玉要去跟她匯合?

  兆驚得渾身發抖,然而一隊車馬離開後,剛從牛車上下來的老頭罵罵咧咧了兩句,坐回車上,甩動皮鞭,帶著這輛牛車,慢慢騰騰的朝言玉一行的方向而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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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4:50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五章

  牛車行了很遠,以這車速怕是不可能追得上言玉,兆覺得自己痛得都要昏過去時,卻聽著那車伕似乎停下了車。

  難道是已經到了沛縣?

  兆捂著短刺,抬起無力的手,冷汗浸濕了他的睫毛,他將蘆葦席微微扒開了一道縫,才發現似乎是那老頭下車,牽著老牛,放緩車速慢慢繞行。

  兆微微蜷縮雙腿,隨著牛車顛簸著緩緩的前行,他看到了剛剛言玉的車馬正停靠在路邊,距離道路不過幾丈遠的地方,竟然是個野碼頭。

  複雜的場景,從他眼前窄窄的縫隙掠過,他睜大眼睛,從馬上下來列隊在一旁的侍衛,冷眼瞧著牛車,老頭似乎在前頭一邊點頭哈腰一邊慢慢走。

  很快的,黑暗中的青銅馬車進入他的視線,車簾被掛起。

  裡頭跪坐著一個兆不認識的瘦小老太太,她眼裡好似有藍瑩瑩的精光一般,死死盯著野碼頭,並沒有看向牛車。

  緊接著,道路兩旁的黑色樹木消失了,露出了漫天星河,映著月光的水正在舔舐著泥岸,之前差點奪了他性命的矮棚船,正掛著幾個木筏,靜默停靠在了野碼頭。

  碼頭的木板上站了幾個人,正在朝道路上走來。他仔細去聽才聽清說話聲。

  裴玉緋裹著薄披風,提裙朝上走,道:「……李公就沒有想過魚台這種縣鎮怎麼辦,戰線拉的這樣長,吃虧的只能咱們,內虛耗空了還能如何?」

  牛車走得很慢,連木輪陷入泥窪中發出的咯吱聲音,也使得兆精神緊繃到了極點。他似乎覺得心臟跳得彷彿要爆炸,耳膜也隨之一跳一跳。

  他居然就躺在這裡,從剛剛想要殺死他的人面前而過。

  言玉偏頭道:「殺永王也不是單李黨的事兒,我不過順帶從這兒過來接手一下罷了。裴六娘跟我討論李公的決策,怕是不合適吧。」

  兆一面怕被發現,恨不得立刻從他們身邊離開。可他又太想知道,殺了他之後如此平靜的裴玉緋,到底會跟言玉說些什麼。

  裴玉緋笑了笑:「翕公這一支已經倒了,行歸於周內空出這麼大的位置,自然也到了轉折的時候。裴家只是給別人做事太多年,有些累了。」

  言玉背著手,扯了扯嘴角。

  兆見過他幾面,他從很多年前就慣常穿的略顯寒酸,如今依舊。

  言玉道:「六娘,話怎麼扯也總是要轉回去的。永王的屍體呢。」

  裴玉緋轉臉:「我是在湖內殺他的,他掉入湖中,一片夜色中,水下根本看不清,要我怎麼去撈。身上扎的都跟刺蝟似的了,還被我手下高手扎穿心口,怕是還沒落到水裡已經死透了。若是您不放心,明日天亮後你自己帶人來撈就是。」

  言玉笑了:「六娘這是沒殺過人,屍體是可以浮在水面上的,他要是死了,不用派人撈。」

  裴玉緋面上神色僵了僵,她或許有些手段,卻沒幹過殺人的活計。

  她轉頭,想到了能抓住的點,挑眉道:「都說射成了刺蝟,那可是鐵箭。」

  言玉神色微動,他沒有再說什麼,默許了這個說法。

  就在此時,那輛老牛車的前輪卻陷在泥窪中,打了半天的轉,兩匹老牛似乎也累了,竟然沒能把車從泥窪中給拽出來。他車子就這樣幾乎停在了野碼頭前。

  連帶言玉裴玉緋在內的一眾人目光都朝車上看來,兆將手縮回去,心中狂跳不已。

  車上那個瘦小的老太太率先跳下來,老頭站在車頭拚命的拉車,顯然他恨不得能偷偷溜走,生怕貴人們的一個不順眼,就在這荒郊野嶺殺了他了事。

  兆知道自己的血滴落在車板上,或許他們當中有人對血腥味極其敏感,只要靠近這輛車就會發現他的存在。他甚至連發抖都不敢,摒住呼吸就當自己已經死了。

  那老頭驚慌的滿頭大汗,言玉忽然開口道:「謝姑!回來罷!」

  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路邊,問向那老頭:「可要幫忙?」

  那老頭驚慌的抬起頭,他似乎聽不懂言玉在說什麼。

  是了,好多平民百姓,一輩子都沒過幾句官話,更何況言玉說的是正兒八經的洛陽正音,這是長安洛陽貴族與官員才會說的話,也只有個別世家和皇家才會平日都說正音。連兆來了山東後,為了和沿路官員交流,都學了些方言。否則他要是一直操著那一口貴族身份的正音,他連跟兗州的普通官員聊天都做不到。

  老頭拚命拉著車,用方言土話道:「不用不用,求幾位郎君娘子饒命,這就好了。馬上就走!」

  他說著,踩在泥裡,想把車輪拔出。

  言玉想也知道平頭百姓基本不可能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揮了揮手,叫幾個想靠近那牛車的侍衛退回來:「行了吧,看他都嚇成什麼樣了,讓他自己弄去吧。」

  他說罷,似乎在請裴玉緋上後頭那輛馬車。

  裴玉緋道:「李公到底打算讓這場仗打幾年?」

  言玉沉默了一會兒,道:「前秦立國,割裂西晉後,南北鼎立的局勢持續了兩百多年,漸漸大家也就習慣了兩國並立,再無人記得當年是怎樣遭匈奴鮮卑屠戮的恥辱,也不在乎是否天下再統一了。此事也是一樣,這片地佔得久了,連接南地穩住了,從朝廷到百姓都習慣了兩國兵力,就沒人會在乎當年是不是永王起兵了。」

  裴玉緋道:「當今聖人還年輕,聽聞也是個硬骨頭,這事兒斷沒有那麼容易。」

  什麼……?

  他們打算常年分裂大鄴?!難道他們也認為實力不足以攻入長安,所以早就有這樣的計劃了?

  那戰爭難道要像曾經黑暗的幾百年一樣一直持續下去?!

  他永遠都記得高祖統一南北的偉業,記得顯宗小心翼翼恢復民生百業——

  這才百年,天下統一不過百年!

  他是想坐上那個皇位,卻從來沒有想過可能要兩國並立而存啊!

  兆震驚到大腦一片空白,還沒來的思索,忽然感覺車身一震,兩匹老牛終於將車從泥窪中拉了出來,老頭連忙牽著兩頭牛往前走去,甩著皮鞭,他恨不得更早的離開這裡。

  漸漸地,聲音越來越遠。

  言玉:「行歸於周開始謀劃此事的時候,當今聖人剛好還在娘胎裡。十幾年是不可能說隨便搗鼓兩下就偃旗息鼓的。」

  裴玉緋還要再說,言玉甩手道:「裴家六娘,明兒早上我會派人來找尋永王屍體。他活著雖然也鬧不起太大風浪,但他很瞭解行歸於周。行歸於周被一個叛徒逼的計劃打亂,再容不得第二個了。」

  裴玉緋笑了:「五少主說的那位叛徒,您不是也信任得很麼?幸好她是捺不住了,若是她接替了翕公,再來當這個叛徒,咱們都要玩完。」

  言玉瞥了她一眼,登上車去。

  裴玉緋在車外微微一福身笑道:「希望行歸於周商議的結果,您真能做得到。」

  牛車漸漸遠離,這是他最後能聽到的一句話,而兆身後卻一層冷汗浸進濕透的衣服內。他意識已然不清楚,更怕那駕駛牛車的老頭發現他,直接將他當作屍體從車上扔下去。

  怎麼辦……他能怎麼做?

  他腰上還有一塊玉珮,會不會給了別人,對方拿到手後直接拿石頭將他砸死,扔進草叢。

  兆來來回回的想,卻好似沒有一個讓他能活命的辦法。

  他躺在冰涼的板車上,感覺到自己的血浸濕木板,死亡的惶恐來襲,但他卻好似根本找不到一個自己該活的理由。

  與虎為謀、引狼入室。

  行歸於周根本不是想改朝政,更不是單純想要爭取世家權益,他們是想重新立國!聯合世家的情況下,他們很難去直接謀權篡位,換個人當皇帝,那樣的結果怕是下頭的人先反上來——

  難道山東與南方將從大鄴的版圖上永遠割裂出去?他們是要讓大鄴變成西鄴麼?

  大鄴……殷姓的江山是要被他們咬的四分五裂了!

  他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愚蠢、遠謀的可怕,極度的惶恐與驚愕之下,兆只感覺滾燙的眼淚順著他眼角淌進了鬢髮,他似乎流了太多的血,失血的冰冷使他四肢感覺發麻,他就像死了一樣躺在馬車上,拚命思考著曾經與行歸於周的幾次會面合謀。

  他該猜到的,他早該猜到的。

  是他自負,是他小瞧了世家的能力野心與大鄴的處處隱患……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牛車駛進了一處村落,四周響起雞鳴和一些窸窸窣窣的人聲,兆聞到了一些陌生的氣味,似乎有燒火煮飯、牛羊糞便的味道,老頭將車駛入一道院落,從車上下來。

  兆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清醒著,直到老頭將前車的蘆葦蓆子全都抱下車,走到後車,看見了順著蓆子滴下來的幾滴血。他嚇得一把掀開蘆葦蓆子,就看到有個身著深青色圓領長袍的年輕男子倒在車內,他面色慘白嘴唇乾裂,手捂在自己腰腹的傷口上,睫毛動了動,用極其蹩腳的方言道:「求你……救救我,求你……」

  **

  殷胥是深夜才從王祿手中收到回信。

  與他寄走的一道長長捲軸不同,回信簡直就像是兩個月劑量的藥材紙包,繩索連著四五個一串,沉甸甸的放在了他桌案上。

  王祿看著那一串紙包,也有點惶恐:「聖人,這、這有點不對啊,是不是下頭人送錯了?」

  殷胥也有些無所適從:「不可能,現在信件消息的行路都是有跡可循的,各處都要畫押,更何況我說了她那裡寄來的東西都是要優先——」

  王祿:「但要是什麼奇怪的玩意兒怎麼辦,要不讓奴來拆。」

  殷胥瞪了他一眼:做夢吧你!你還想第一個拆她的信?!

  他道:「不必。你先下去吧。」

  待下人都退出去的時候,他才把自己把旁邊幾個桌案上的燈燭都拿過來,想要拆開最上頭那個紙包,卻又覺得自己這身衣裳袖子太寬,會礙事,急急忙忙回去換了件窄袖的外衣,才又坐在了桌案前。

  這段時間收到的軍信都是捷報,單從軍信中,他也猜得到崔季明如今行進到哪裡,打贏了誰又凱旋歸營。從一開始大破于仲世在成武的主力,到後頭宋州駐守的步兵向東推進,雖不能說是勢如破竹,但基本也都是勝利的局勢。

  殷胥幾乎是整個朝堂上最擔心前線的人,他每次收到軍信,心就往下安了幾分。然而崔季明或許因為不是主將,並沒有像前世那樣將行軍計劃和見聞來寄給他,殷胥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他想著,扯開了上頭第一個紙包。

  兩層紙包著,他一下未抓緊,一大堆泥土小石塊從裡頭掉出來撒了滿桌,其中還滾落出了一個木塞小瓷瓶。殷胥滿臉呆滯,就看著乾了的泥巴掉在他墨玉硯台和袖筒裡。

  崔季明為什麼要給他寄土來啊?!

  他扒拉了半天,也沒找見裡頭有信件,瞥了一眼手裡皺皺巴巴的紙包,才發現她居然就把信寫在了這背面。殷胥連忙撥開那些土渣,展開信件,湊在燈前,仔細辨認著她那潦草到不像漢字的字體。

  「到了虢州,虢州這地方也沒啥特產,就算是有什麼烤鴨燒鵝之類的,我也沒法給你寄回去。一路上累得夠嗆,阿公簡直把人當狗,連打盹都是在馬背上的。也是我好久沒出去打仗,變得懶散了,腰背也跟著痛得厲害。」

  「想著你當時你從涼州騎馬去大澤附近,累得腰酸背痛,還不好意思說,我感覺我已經退化到快跟你差不多的水平了。不像當年某人有人給揉腰這等無上待遇,還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只能在床上趴的像個長槍一樣來緩解了。」

  「唉,都是廢話,本來想扔了算了的,但有寫著幾個字的空檔也不容易了。你光說讓我給你寄信,沒跟我說把信給誰才合適啊,我只能先留著,等什麼時候你信來了,我再一併寄出去。至於特產,也算給你帶上了。附贈虢州黃河邊泥沙一捧,迎春花三朵,狗尾巴草兩根,一小瓶黃河水。你聞聞土味兒,看一眼黃河水,摘兩把草,也就算來到了虢州了。」

  什麼?殷胥這才扒拉扒拉土渣,找見了兩三朵沾滿土的蔫的不成樣的迎春花和狗尾巴草……

  望著自己桌案上一灘泥土,她還去挖了兩鏟子土,裝進紙包裡,然後因為寄不出去還一路帶在身邊,繼續往東走麼?

  她、她到底腦子裡是怎麼想的啊!

  殷胥想讓下人把這些土渣給清掃了,又想著某人可能在短暫紮營的休憩時間內,連忙摘了兩朵花花草草,合著土渣裝進紙包內,或許策馬跑了一圈路才取到的黃河水,全都給打包塞了進來。

  他又捨不得扔了。

  或許連筆墨都難得,她可能問哪個寫文書的隨軍官員借了筆,攤開草紙墊在膝蓋上,靠著篝火,亂七八糟劃拉出一封信來。

  原來到了虢州,她就開始惦記著給他寫信了啊。

  殷胥想笑,卻又覺得心裡頭暖暖的。他能想像到某人用毛筆那一端搔頭,毫無耐性,愁得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的樣子。

  他把那封信展開放在一邊,將土渣掃成一堆包回了紙包裡,嗅了嗅,也沒感覺出來虢州的土跟長安的有什麼不同的味道。

  後面幾包「特產」大抵都差不多。有她向武牢的百姓買來的黃豆,告訴他泡在水裡可以長芽,嘗一嘗武牢的豆芽好不好吃;有汴州不知道哪兒討來的杞縣醬菜,裝在小瓶裡過了這麼長時間,味道早就一言難盡了。從行軍路上獵到的公鹿的一截鹿角,到殺了于仲世的那根箭矢的箭頭。

  她就像是個撿破爛的,把沿路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全都包在這裡頭,信上倒是沒有說什麼情話,連思念二字都未曾出現過。

  殷胥知道她是和他不太一樣的人,她覺得說這種話太令人牙酸了所以才不說的吧。

  直到最後一包,總算是有一封單獨的信折在裡頭,應當是她收到他的信後,好好坐下來鋪紙磨墨的回信。

  此時殷胥的桌案已經堆得像個雜貨舖了。

  他展開信,瞥了一眼,才掃了中間兩行,立刻又合上信,捏著信紙傻傻愣愣的,臉上慢慢漲紅起來。

  殷胥覺得自己不能再坐在這桌案上看這信,從遠處起身,身上掉的土渣也窸窸窣窣落在地上,他沒有叫下人,自己拿了一盞銅燈,走到床邊去。

  簡直就跟前世偷偷翻看信件那樣,他拿了被子蒙在頭上,才映著燈火展開信紙,上頭前幾行還算不太胡言亂語:

  「以後寫這種信,就直接省略到前面那些什麼朝政的內容,這種前戲不要也罷。不過你、怎麼這麼不要臉了,寫這種東西你難道沒在大興宮內直接羞死過去?要是讓人家截獲了這信,發現聖人與前線的朝廷官員通信,寫的都是『我想跟你睏覺』這種話,咱倆也就等著被唾罵千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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