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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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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23:40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六章

  崔季明跪在桌案後,忍不住動了動屁股,只覺得眉角都抽了抽。

  她自認為表情已經夠收斂了,然而殷胥的目光還是似有似無朝她飄來。

  畢竟是在行宮,殷胥帶來的大臣也並不是很多,許多人都是純武將,而且品級還夠不上往年在長安洛陽的主殿內向聖人見禮。這估計是殷胥經歷的那麼多年正月大朝會裡最簡短輕鬆的一次,但是彼此拜了年之後,總是要討論一下今年要做的大事,最重要的便是向黃河南地出兵。

  殷胥左右手兩邊擺了幾十張矮案,重臣一人一個位置,其他的新臣大多是跪坐在他們身後。

  崔季明如今暫任的官職,在群臣之中已經算是極高的,她又手有重兵,桌案顯然就安排在了右手邊最靠近殷胥的位置。她卻討厭這個位置,睏得要死還不能閉眼,真想縮到最後一排,兩手往袖子裡一併,垂頭眯著睡覺去。

  更重要的是,她本來就難受,一直跪著只覺得自己兩條腿都要廢了,一直裝作抬頭看聖人看群臣的模樣,偷偷亂動。

  在殷胥眼裡,崔季明動的實在是太明顯,她小動作如此之多,一會兒偷偷打哈欠,一會兒暗自撓耳朵,連平日裡那跟她爹似的眯著眼睛笑容和煦的樣子都懶得裝。

  他自己總是千百次想過,一定要公私分明,萬不可在朝堂之上因她而分神。

  實際做來哪有那麼容易。

  更何況雖然是踏雪而來,一夜沒睡的腦袋讓冬風吹的透涼,可是坐進了屋裡,看見她正兒八經的表情,腦子裡卻浮現的是……

  她明明穿著朝服腰佩橫刀,束有小冠,後頸幾根碎髮彎著,看起來半分女子模樣也沒有,他卻似乎能透過一身綢緞刺繡的冬衣,看清他貼上去過每一寸肌膚。

  顯然……殷胥那種滿腦子稀里糊塗的發情期狀態,姍姍來遲。

  而崔季明卻感覺是滿嘴流油,吃飽喝足,打著飽嗝已經沒念想了。

  殷胥平日經常逼視的群臣不敢抬眼看,這會兒正在報軍餉開支的老臣沒有抬頭,也看不見殷胥不斷在用餘光掃向眼睛呆滯的崔季明。

  崔季明確是在想,過年的朝會殷胥也不能像平日裡那樣隨便穿常服上朝,必須要穿著繡金線的黃衣,還不是那種明黃色,而是黯淡的屎黃赭黃。她以為他畢竟白,穿什麼估計都好看,也是她想太多了,總有些顏色就連人白也穿不動。

  莫天平也出列,他的意見也是撤回在和恆冀對抗幾個月的疲兵,用來留守黃河兩岸中心的城池,而後希望對於河朔一帶經驗豐富的魏軍去和恆冀、滄定暫且抗衡,等待朝廷擊潰裴軍。

  崔季明之前和殷胥討論過這個問題,她也同意這種做法。只是她同意的原因與莫天平可不大一樣,莫天平顯然是覺得向北抗衡兩家,抵住防線,是很吃兵力的事情。一個朝廷士兵養出來花的錢,可比魏軍貴多了,朝廷中軍若是折損太多,也有損天威;崔季明的魏軍戰力雖然不錯,但畢竟是叛軍俘虜收來了,消耗他們對於朝廷來說損傷也最小。

  再加上如今奚與契丹入境,勾結叛軍,對付這些關外遊牧騎兵,崔季明應該相當有經驗。她的身份地位又很高,獨自坐鎮黃河北邊也能拉攏人心。

  莫天平畢竟當年是朔方大營主帥,頡利可汗在世時大範圍侵佔邊疆,朔方與涼州幾次聯手合併作戰過,他跟賀拔慶元也是莫逆之交。不管外頭什麼風言風語,說崔季明和聖人如何如何,他估計也是到根兒的直男,怎麼都覺得是純潔的兄弟友誼,越看崔季明越像鐵塔似的賀拔慶元,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她會「以色事主」。

  在戰事方面,他也似乎把崔季明當成二十幾歲就鋒芒畢露的賀拔慶元一樣要求。

  崔季明對於他關於魏軍將士的看法有些不滿,她知道莫天平也是為了殷胥考慮,這樣在戰爭中不著痕跡的損耗魏軍,是為了讓她這個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削減權力,避免和朝廷後期再為此發生衝突。縱然不滿,但他也算是盡心盡力為殷胥考慮,崔季明也只得嘆息同意。這也是一個心如磐石經驗豐富的老將做出來的決定想法。

  殷胥轉過臉來:「季將軍以為如何?」

  崔季明微微躬身就當行禮,微微一笑:「臣願擔此職責,為此臣或許會將齊淄青三州在內,黃河南岸的城池中的魏軍基本調至北線,只是聽聞如今幽州的兵力被擊退,從太原攻向恆州的兵力也遭遇突襲,暫時退入山中。臣以為北方或許不太好打,而且河北一帶多平原,很適合突厥部落的騎兵前來攻打,奚與契丹本來就是突厥各部中最驍勇善戰,死打不服輸的兩支,一旦遭遇了,如今的幾支隊伍都未必是他們對手。」

  殷胥:「所以你認為是?」

  崔季明:「臣希望康將軍率領的太原隊伍能順著太行山向南行兵,和魏軍接頭。而後若是能從邊境大營中調部分騎兵來從北邊遏制奚與契丹,和幽州聯手擋住北邊契丹進入中原的線路,或才有可能擊殺滄定與恆冀兩叛軍。」

  莫天平思忖道:「本最合適的是朔方,但如今突厥一直在騷擾朔方一代,怕是調不出多餘的兵力。涼州大營倒是一直清閒,如今還出兵支援了朔方,不若讓那批支援朔方的涼州兵力再東調,去往幽州。」

  如今涼州大營的主將是夏辰,他與賀拔公本就性格不同,如今也愈發明顯。

  賀拔公做事是光明磊落的那種,說是打仗就是在戰場上正面衝突,計謀也大多是用在戰場上以贏取勝利。而夏辰更心黑手辣,他與伺犴多次會面交好,幫助朝廷和南突厥多次牽線搭橋,攛掇伺犴與賀邏鶻之間不斷激化矛盾。

  而自己真正的兵力卻聯合隴右道內部的大營,威逼利誘周邊小國,連兵攻打突厥幾處最重要的牧場。畢竟是有南突厥夾在中間,涼州大營是最後一道防線,卻不再是最容易被攻擊的前線了,夏辰也甚少出動大軍,而是不斷的在周邊敲打東突厥,腦袋露出來打腦袋,雙腳露出來扎雙腳,逼的賀邏鶻縮進打滿補丁的薄被裡。

  賀邏鶻如今在突厥內實行高壓苛政,瘋狂籌備兵馬,又對朔方出兵,實在是讓他夏辰逼的沒有辦法了。

  而他又把大軍借給朔方,東突厥北下攻打朔方,看著眼前又有涼州將士,估計都要氣的昏厥了。

  崔季明頭一次是感受到坐在這個位置,可以縱觀全局,調動千里之外的兵力解圍。與她幾個月前夾在叛軍之中,四處受制絞盡腦汁湊兵不同,殷胥一旦插手此事,這場仗就變得好打了起來。

  也並不是地方變弱,不是自己兵力多了多少。

  而是打仗的時候有退路、耗得起,有幾條方式可以選,糧草不再是算計著給,更不是一旦做錯了就再也回不了頭。她覺得總算是能鬆了一口氣,卻也明白了為什麼中軍的將領大多以老將為主。

  長期在這個位置,缺少了在地方叫天天不靈的壓迫感,缺少了絞盡腦汁拼一條生路的生涯,看什麼都覺得輕鬆,都覺得有退路,對於將領來說只會漸漸懈怠。

  殷胥在肅宗裁軍之後,並沒有大量的徵兵,而是選擇養精兵。與肅宗時期常年因為軍衣、軍甲的問題在朝堂上產生摩擦不同,他如今單在每個士兵頭上花費的軍費,大抵是先帝在時的兩倍有餘。

  殷胥這樣做,自然能從根源拉大朝廷軍與叛軍之間的差距,減少兵力的損耗,提高戰爭的效率。但就像是他自己也能意識到的,他的每一個決定實行下去的過程,必定要藏污納垢,曲解含義。

  如今下層對於軍甲、兵器、攻城器械的追求,對於練兵本身的忽視顯然也是個隱雷。

  更何況崔季明覺得每個士兵頭上分攤的如此多軍餉,怕是會有不少地方士兵死後不報朝廷,名字依然在領著軍餉,這些錢流入各層將領的口袋。

  也不是說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黃河渾濁不也一樣灌溉周邊土地,只要能達到一定的目的,殷胥會選擇裝看不見這些。但若是像如今這樣私下有氾濫的趨勢,就要極早根除。

  對於崔季明而言,如今她還很難對於這種事情插手,卻暗暗記在心中。畢竟是年初一,雖然來了的大臣將士也不可能去跟親人團聚過年,但總比坐在這兒討論一天朝政的好,他大概到了中午之前就結束了這場大朝會讓大家去和同僚吃喝玩樂了。

  幾位每次上朝都憋到膀胱快炸裂的老臣,差點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皇帝畢竟是要比大臣先走一步,殷胥憋了半天沒說什麼,朝後走去。他剛剛坐在高台之上,高台上立有屏風,他此刻就猶猶豫豫的站在屏風後頭,隔著絹紗的屏風看著崔季明。

  崔季明也錘了捶腿,撐著胳膊從原地起身。殷胥想叫住她,又實在沒有由頭,哪有大年初一要叫人去書房商談事宜的。偏生崔季明都已經打哈欠,恨不得趕緊離開,連頭也沒回,更沒多一個眼神找找他的痕跡,就跟後頭兩個年輕小將一起並肩走了。

  她畢竟年輕又看起來好相與,一些小將跟她見了沒幾次面也漸漸熟了起來,雖然官品有差,但畢竟年紀相仿,並排往外走在雪地裡,玩笑道:「今兒看著季將軍一直在捶腰,這是怎麼了啊?」

  另一人笑道:「這不是昨兒小妾才來,也真夠磨人的啊,把咱們季將軍累成這樣,怪不得昨兒軍中守夜不見你來,你倒是在家守夜的。」

  要是平時崔季明早吹逼說自己怎麼倆小時不重樣幹的吱哇亂叫了,這會兒她只能苦笑,半天憋了一句:「明騷易躲,悶騷難防啊。」

  幾個將士倒是笑,說是要她臨行前也去他們中軍聚一聚,崔季明連忙笑著答應,艱難的邁著腿走出正門外,一坐上馬鞍,整個世界都有點扭曲了,就這麼一路顛回去了。

  魏軍的幾位主將都在鄆州安排了宅子,大年初一她回去了之後,看著一大幫子將士圍在門口,正等著給她拜年,獨孤臧、張富十甚至連董熙之都已經進來在主屋裡坐著,考蘭今天居然走慧秀淑貞路線,穿了不知道多老氣的奶奶輩衣料,非把自己打扮成個端莊正妻,裝模作樣地在門口招待人。

  崔季明進去先收了各位將士的拜禮,寒暄兩句讓他們散了上街玩去吧,招呼了幾聲獨孤臧等人,這才進屋來換衣服。

  獨孤臧一臉看死人的表情望著忙前忙後的考蘭,崔季明剛進屋,考蘭也隨著跑進屋裡,說是要幫她。

  崔季明站在裡間,考蘭一進去就關門,進去瞪眼:「你真讓他得手了啊!」

  崔季明正在脫硬邦邦的朝服,轉頭:「哈?」

  考蘭瞪眼:「我一看你我就知道!」

  崔季明斜眼笑他,隨手想從衣櫃裡扒拉衣裳,考蘭登登跑來:「過年哪有穿舊衣裳的!」

  崔季明看著手裡頭這件裡頭的圓領衣袍,青綠衫子外頭掛墨綠色刺繡的罩紗,領口側邊的繫帶和腰帶一樣,是流光似的深藍綠色。不是她往常的風格,卻也算好看,她以為考蘭只會大金鏈子配大氅的往她頭上套,居然也有這樣的審美。

  崔季明剛換好,考蘭翻了個白眼。

  崔季明:「怎麼?我還能穿著不好看?」

  考蘭:「……這是件圓領的衣裳啊!」

  崔季明一照鏡子,模糊的黃銅面上映著她頸側兩塊紅斑。她隨便一擺手,不要臉慣了:「無所謂,反正我也沒有那麼高領的衣服能擋得住,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還裝什麼呀。難道我也去拿個圍脖擋上?」

  考蘭臉上表情那叫一個糾結:「你們真會挑時候啊,大年三十兒幹這事兒。」

  崔季明得意一笑:「總算是吃到手了,怎麼樣?」

  考蘭翻了個白眼:「就你這個傻子覺得是你把他吃到手了吧。我看你走路都覺得不對勁兒!臉上更是跟一夜暴富似的,丟不丟人啊!」

  崔季明笑:「高興還藏著掖著啊。」

  她轉出門去,考蘭在屋裡直跺腳,想一想都覺得姓殷的何德何能把她給吃死了,真想晃一晃她那腦袋。崔季明走出去,和獨孤臧他們三人坐在一塊兒吃飯,獨孤臧不住拿眼睛瞟她,崔季明知道他都已經不正常好一段時間了,也沒去管他。

  考蘭坐在旁邊給他們幾個人倒酒,忽然聽著外頭有下人來報,下人只說是那人已經徑直進院來了,崔季明還沒來得及問,卻看著一個剛剛還見著的身影,穿著常服,後頭跟著喬裝打扮的兩三個黃門,穿過長廊朝他們而來。

  崔季明:……這不才前腳剛走,他怎麼還追到這兒來?一個時辰見不著能死麼?!

  獨孤臧則是一下從桌子後頭彈起來,拽著眼神不太好正眯著眼睛瞧的張富十往後拖去。

  殷胥一身青綠色深衣站在院中,偶像天團四小將和考蘭齊齊變了臉色。

  張富十:……聖人?!

  崔季明:……特麼居然穿了情侶裝?!

  而一旁,考蘭為自己挑選的衣服,咬碎了一銀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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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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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11:22:30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七章

  眼前坐在內屋和崔季明吃飯的這幾個人,有哪個不認識殷胥。

  他一來,整個屋裡的人都齊刷刷站了起來,考蘭翻了個白眼也慢吞吞站起來,崔季明看著這個陣仗,她要是太散漫也實在不給殷胥面子,只得裝作一臉惶恐驚喜的起身去迎殷胥。

  張富十倒是不知道自己該在這兒好好行禮,還是該跟著坐立不安的獨孤臧麻溜的滾走。只是當崔季明去站到殷胥身邊與他說話時,他才發覺這倆人居然衣服穿的跟一對兒似的,殷胥面上神情沒變,崔季明躬身行禮的時候,殷胥扶了她一把,不做痕跡的在袖子下捏了崔季明的手……

  這些本沒什麼,再聯繫到如此微妙的氣氛,面上神色忿忿的考蘭,獨孤臧說崔季明「愛上不該愛的人」的獨孤臧——這怎麼看都是……都是……

  張富十一時也腦子懵了。

  他轉過頭去瞪向獨孤臧,眼神寫滿了:「你到底在胡說什麼?這怎麼可能!」

  獨孤臧咬牙瞪回去:這話誰敢亂說!我可是直面過衝擊的人!現在懂我心裡的感受了吧!

  張富十這個萬年直男怎麼都不敢相信,要是考蘭這種,他倒是覺得跟女人也挺像的,典型那種嬌媚邀寵的小妖精,崔季明這種歷盡千帆的難免也被套住,他還能理解崔季明的心情——

  可是聖人!

  且不說聖人個頭比崔季明還高,冬日裡戴著手套帶著圍脖,連手腕都不肯露一下。平日裡也多是寡言苛刻、心思深沉之類的名聲傳在外頭,因為聖人幼時生長在三清殿,他上位後也修建了不少道觀,似乎也有傳言說他因痴迷道教法術,不願娶妻——總而言之,就給人感覺就像是個不苟言笑的五十多歲教書老先生!

  就這樣的人跟崔季明玩的好?

  那不三天就讓他氣死了?!

  更何況——

  張富十也加入了兩臉懵比的隊伍,獨孤臧真想搖著他的肩膀大吼:「你能理解我了吧!」

  殷胥伸手道:「朕不過是過來看一趟,行宮之中也是獨有我一人,前幾日與季卿相談甚歡,便想著過來湊個熱鬧。倒是沒想到這樣熱鬧。」

  崔季明:你管啪啪啪叫……相談甚歡?

  她只得笑道:「聖人倒是不打招呼就來了,別嚇到了他們。」

  殷胥斜她一眼:「朕倒不知道自己這麼嚇人。」

  他們幾個人沒有分桌,而是團在一張長條桌旁邊,沒什麼主座客座之分,殷胥跪坐到一邊,道:「我坐在這裡成麼?」

  飯菜端上來,這院宅的後廚都是大街上隨便抓來的,廚藝相當一般,跟行宮裡頭從洛陽帶來的廚子哪裡能比,殷胥倒是連軍中的飯食也吃過,倒也沒多說。

  其實在長安城中,聖人去臣子家中做客,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當年崔惠被逼入宮,不也是因為中宗去崔翕家中做客引起的。殷胥以前在長安的時候,也曾去跟崔式套近乎,去了一趟崔府。崔式相當不待見他,卻也不能給皇帝吃閉門羹,殷胥來了之後總想找理由去看看崔季明以前住的院落。雖然他也曾去過某人偽造出來忽悠他的老宅的房間,也半夜被王祿拎著偷偷摸摸到崔府見她過,卻從來沒有正大光明的走進她住過的庭院去。

  崔式雖然在朝堂上基本都跟他站在一條戰線上,但私底下卻連半分好臉色也沒有。他說話笑面捅刀的本事一絕,估計三個崔舒窈戰鬥力不及他爹,只要是殷胥想把話題往崔季明頭上引,想打探點兒她小時候的事情,崔式就開始扮演中年喪子的悲苦父親,沒幾句就要掩面而泣,暗裡明裡指責殷胥提他那個「早逝」的長子,來戳他心窩。

  殷胥真算是怕了他……想想萬一以後崔季明還朝,崔式發現他倆沒成婚就……幹了很多事兒,指不定要氣的摔冠辭職,大罵他是昏君。

  崔季明就坐在他旁邊,殷胥吃了兩口,忽然抬頭看了旁邊給崔季明倒酒的考蘭一眼。

  他倒是也多少年沒見過考蘭了,他讓崔季明養的白胖,個子一點點,打扮得花枝招展,比以前少了好幾分乖張戾氣。

  只是殷胥覺得崔季明私下還是挺愛撒嬌的,她也喜歡他抱著她,怎麼可能去喜歡考蘭這種貓兒似的人。

  更何況殷胥心裡又自得,總覺得自己對於崔季明而言,已經是誰也比不了的存在了,看了考蘭一眼,反而覺得自己因為他而吃味,實在是可笑。

  他不但是她摯友,現在還是她的君。只要是崔季明需要,他可以調派兵力、加大軍餉開支,在背後幫她打贏一場場仗,何必去在意一個她的小跟屁蟲。

  考蘭此刻正瞪著殷胥,若是殷胥跟他針鋒相對,他倒還能有兩分得意。

  然而殷胥面無表情,眼裡卻寫滿的都是「你拿什麼跟我鬥」,考蘭心裡頭立刻就炸了,面上卻是挫敗到極點。想想都知道,這會兒可不是殷胥心機深沉吃掉崔季明,而是崔季明把自己身上紮著絲帶錦緞,興沖沖的往他床上擠啊!

  考蘭真想掐崔季明一把——她這個不知道矜持倆字兒怎麼寫的人!

  他們倆人在這兒瞪,獨孤臧和張富十看的心頭亂顫,獨孤臧靠近張富十耳邊低聲道:「……以前我們家裡頭妾都不能坐下吃,結果這會兒倒是跟正主坐在一塊兒,還敢瞪眼了!你說明天咱還能見著活的蘭蘭麼?」

  張富十跟他交頭接耳:「你看姓季的夾在倆人之間,飯都快吃不下去了。不過我覺得他不是挺寵蘭蘭的,都快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了,應該會護著點吧。」

  獨孤臧恨鐵不成鋼:「你懂什麼,就是因為寵著所以才危險!你瞧瞧他——他還懟上了!人家可是皇帝,他跟人家懟個毛線啊!」

  崔季明正艱難的擠在桌角上,戳弄自己的飯菜。她吃飯無肉不歡,沒吃幾口,殷胥就低聲斥責她:「中午就喝酒,成什麼樣子?你吃點青菜能死麼?」

  她還沒來及的乖乖點頭,考蘭就瞪眼了:「郎君昨日傷了身,可沒少勞累,吃點肉補一補也不打緊吧。」

  崔季明私底下掐了他一把,瞪眼心道:考蘭你丫挑什麼事兒?你往常見了他不是挺慫的麼?

  殷胥微微挑了挑眉梢,沒跟考蘭說話,看了崔季明一眼:「你隨意。」

  崔季明:——我他媽不敢隨意啊!

  考蘭立刻拿他自己筷子夾了一塊小羊排,遞到崔季明嘴邊:「郎君,吃呀。這羊排做的還挺好的,我想你肯定愛吃。」

  崔季明:……表面裝小妾,實際當了大爺這麼多年,頭一回幫我夾菜,還特意挑在這種時候!

  更何況這羊排好吃個屁,煮的都塞牙縫也就你說的出來這種話!

  崔季明勉強道:「你自己吃啊,不用管我。我還是多吃點……」

  考蘭整個人撲上來,羊排都懟到她嘴上了:「嘗點兒吧,你平時不就愛吃這個麼?三郎昨天守夜怕是也累了,吃完飯咱們去歇一會兒。」

  殷胥斜眼,看了一眼張口咬住羊排的崔季明,輕輕冷哼一聲。

  坐在對桌的獨孤臧要和張富十抱在一起瑟瑟發抖了。

  顯然殷胥跟季子介之間頗為熟稔,肯定不是他們對待皇帝這種小心翼翼的態度,但也不能這樣——正大光明的撕逼啊。

  崔季明拎起壓在她身上,給她塞了塊羊排的考蘭,撐直身子的時候,「不小心」壓在了殷胥的手背上,她就跟裝作不知道似的沒拿開,殷胥眉梢抖了抖,沒說話。

  考蘭又端了酒杯來:「今日是大年初一,郎君千杯不醉,為什麼不喝兩杯?倒是獨孤將軍和張將軍下午都還有要事喝不了,董將軍——」

  董熙之兩耳不聞窗外事,低頭只嘬小羊排。考蘭噎了噎:「董將軍也不會喝酒,桌上也就奴能陪郎君喝兩杯,我給郎君滿上。」

  崔季明饞酒,肉可以不吃,這酒本就是今天新開的好酒,遞到嘴邊怎麼都有點拒絕不了。她這才低頭要抿,殷胥抽出了被她不小心壓住的手,搭在膝頭:「倒是一直想看看金龍魚,也不知道金龍魚還記不記得我。我已經用罷了,不若季將軍帶我去看看馬。」

  她心道:金龍魚要是能記得你就怪了。

  崔季明後背一麻:「……好。」

  考蘭扭了扭身子,坐直身子,低聲笑道:「奴知道郎君沒吃飽,回頭叫廚子再蒸些餅子,郎君先去吧。」

  崔季明:考蘭你閉嘴吧你再這樣我就沒法活著回來了!

  張富十和獨孤臧連忙低頭,學著董熙之吃的渾然忘我的樣子,拿截羊蠍子嘬的跟吹哨似的,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聖人倒是邁著步離開了,崔季明拿手背擦了擦嘴連忙跟上。獨孤臧等回頭看見倆人的身影從長廊那頭消失了,這才扔掉跟黃鼠狼啃過一樣的羊骨頭,看向考蘭,搖頭敬佩道:「你這樣敢跟皇帝頂嘴的,我還是頭一回見。指不定明兒我就見著你腦袋掛城牆外頭了。」

  考蘭翻了個白眼:「往常我也不願意頂他,切,瞧他那得意的樣子!耀武揚威!」

  張富十是愣沒看出來聖人到底哪兒得意了。

  考蘭越想越氣:「他就是顯擺!他要是威脅她,逼我走,我就遠走高飛,找哥去!哼!」

  完全不瞭解剛剛一場隱隱血雨腥風的董熙之抬起頭來:「哎呀我說這羊排真好吃啊!齊州這幾年窮的我都快不知道羊肉啥味了!哎?季將軍呢?聖人呢?」

  張富十:「……」

  獨孤臧:「……你還是好好吃你的吧。」

  考蘭斜眼,道:「可憐孩子,在軍營裡吃了多少年豬食,這跟在貓尿裡煮過似的羊肉你也覺得好吃,都給你,來來這些都給你。」

  崔季明追過去走廊,還沒來得及轉彎,殷胥一把拽住她的手,倆人從掃乾淨雪的小道上下來,踩在軟軟的雪窩裡。

  崔季明:「你生氣了?」

  殷胥:「他就是個半大孩子,我跟他有什麼好生氣的。」

  崔季明:「那你這幹嘛,一副要教訓我的樣子。」

  殷胥倚著牆站著,拽著她的手指不撒手:「我想你不成麼?你從朝堂上走,可是連頭也不回。」

  崔季明靠著他:「你不是下朝了麼,難道要我獨留在原地,痴痴望著你離開的方向麼?」她語氣實在是嘲諷,搞的殷胥不好意思承認他確實這麼幹的。

  殷胥:「我恨死上朝了,否則這會兒我們還可以躺著呢。」

  崔季明嘆氣:「行了吧你,這才幾個時辰不見面,你至於追到這裡來麼!」

  殷胥環住她,腦袋搭在她肩膀上,只覺得崔季明太磨他心智,兩輩子養出的良好習慣,可以要她輕而易舉的破壞殆盡。殷胥:「我不想……不想讓你去打仗。我也不想上朝了。真煩。要是能咱倆也能有個休假就好了。」

  崔季明抱住他,大笑:「怎麼著,要是有休假,就讓人端著吃喝,幾天幾夜腦袋發暈也在床上不下來?」

  殷胥:「你也就說起來有本事,到時候說不定嚇得倒退三尺。」

  崔季明噎了噎:「我就開玩笑,你可千萬別當真。」

  殷胥微微抬起臉,瞧她吃癟的樣子,有些想笑,卻又道:「你每次都是,先是火急火燎,只要是我溫吞了,你又生氣。等到之後,你又無所謂起來,獨留我一個人滿心在意。」

  崔季明:……我特麼都快被強姦到失去意識了,好不容易逃下來,還想讓我熱情如火,你要求這麼高,怎麼不買個能漏氣的去?!

  只是這一刻,殷胥望著她的神情,崔季明忍不住又想起來某人昨日又傻又急的樣子,心裡頭癢癢的,昂起來頭親了親他。

  殷胥按著她的額頭,半晌道:「我會想你想到要死的。」

  崔季明笑:「說那麼文藝幹嘛,直接說自己就滿腦子齷齪不就行了麼。」

  殷胥咬了咬她嘴唇:「你比我下流多了,還有臉說!」

  崔季明此刻真覺得,想永遠不會到洛陽城去,永遠不過了這個正月,永遠都留在這個年紀。這幾日的美好幾乎都讓她忘記了自己還在戰區之中,然而不過大年初三,緊接著而來的戰報就把她和殷胥打醒了。

  和恆冀對抗的朝廷軍在年關被突襲,損失過半,如今正在倉皇退至相州。而重要的是,康迦衛手下的太原兵力正在朝他們而來,朝廷軍一旦敗退,太原軍力跋山涉水,疲憊的到達約定好的地點,怕是只能見到他們躲避不及的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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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11:22:45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八章

  兆當真覺得,已經太久,人生沒遇見一件好事兒了。

  從萬貴妃自殺,到他被捅刀,到了太原遇見了百年難遇一次的圍城架勢,好不容易熬出命來,成為了小將,帶著軍隊來突襲叛軍,就只有前兩次行動有成果,很快就被恆冀的大批叛軍打散,不得不退入太行山中。

  天降大雪,將士們哆哆嗦嗦的在臨時駐紮的營地過了這個年。

  說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恆冀並沒有能力割斷他們和太原聯繫的運糧道,也沒有能力把他們全部圍剿。雖然退入山中,天氣轉冷,至少還沒到沒有米糧只得吃人的地步。

  他性情算是比較有韌性,這幾年連番的打擊也讓他有點懷疑人生了。

  然而看周圍旁人,似乎找不出幾個在這幾年運道好的人,康迦衛這幾年也是愈發顯老。從賀拔公死後,叛軍突襲,佔了兗州又丟了兗州向西退回,又被朝廷指派來支援太原,這個從西域調至中原的名將一直過的也很無奈。

  如今掰著手指算的大年初一剛過完,大軍又要按照之前的計畫,順著太行山腳下,南下和朝廷在邯鄲匯合,卻不知朝廷已經失守了邯鄲……

  太行山上有連綿的高聳入雲的杉樹,如今落雪後只留下白絨絨的樹梢和光禿的樹幹,薄霧輕飄,晨光從樹幹之間射來。山路崎嶇,康迦衛牽著馬艱難的在雪裡走著,遠遠的一行人看見了似乎山那頭的谷中冒出似有似無的炊煙。

  兆走在他身邊,戰馬和馱馬一併跟著他,臉上鬍子拉碴,在臉上薅了一把:「那裡是有村子?」

  康迦衛:「應該是。你帶幾個人去問問,那村落叫什麼名字,最近的縣在哪裡?我們距離邯鄲還有多遠?」

  不單是他們軍中,大鄴也沒有幾個人從太行山中穿行過,對於其中地勢村鎮相當不瞭解,康迦衛也吃了不少虧。畢竟中原已經多少年沒有失守了,大軍的地圖上只有山下的城池標註,他們這樣進山,實在是有點摸瞎。

  兆點了點頭,康迦衛又拉住他,在自己鎧甲下的皮毛軍服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小把體味頗重的銅板,偷偷給塞到他手裡。

  兆攥著手有點不太明白。

  康迦衛低聲道:「如果有村鎮,你就給人家農戶幾個銅板,帶幾個小子吃點像模像樣的飯食。畢竟大軍在,你別拿回來,偷偷就當補一頓了。」

  兆攥著那幾個銅板,臉上表情錯綜複雜,半晌才道:「大家也都是在節衣縮食,我哪能帶著人去吃東西——」

  康迦衛擺了擺手:「就當跑腿費了。不是我把你當殿下看,只是你都快瘦得脫形了,吃兩口好的不算太違紀。」

  他推了兆一把,兆再塞回去就太明顯了,只得踹在袖子裡,叫上兩三個年輕士兵,一起牽著馬,往山頭的方向走去。

  山道落了雪走起來艱難,爬了許久才到達山坡上頭,兆眯著眼睛朝山的另一側望去,金色的晨光映照著雪,一座並不算小的村鎮坐落其中。其中似乎還有幾座磚瓦的小宅子,以這種規模,若不是因為年關沒人出門上山,否則他們早就發現了村民了。

  兆連忙招呼上幾個人,牽著馬朝山下而去。

  村鎮之中似乎正有集會,兩條土路街側擺了幾個木攤子,賣的也大多是豬肉羊肉、毛皮粗布料,或者是在熬糖人。路上行人和孩子倒是不少,看見他們三個頭髮凌亂,髒兮兮的軍漢,也忍不住側目。

  或許是他們三個人年輕,人數又少,看起來村子裡隨便站起來十幾個拿農具的漢字都能幹翻他們,村人倒也不太怕,主動上來問兆。

  村人倒是表情很熱情,可兆——半句也沒聽懂啊!

  另外兩個人都是太原人,他嘗試著說了幾句自己會說的山東方言,村人一臉「你說啥」的表情瞪回去,兩人雞同鴨講說了半天,引得外圍一群男女老少過來插嘴。兆聽了半天也沒聽懂他們說什麼,只得拱了拱手,先去找點地方吃東西。

  他懷裡揣的幾個銅板倒是油膩膩的,他明知這樣做不太好,可嗅著村中過年,各家飄出來的飯味兒,實在是有些坐不住了。他敲了一家門,遞上幾枚銅板,說是想買兩個餅子吃,結果那村婦還挺高興,給他們三個端了湯餅出來,挖了好一勺豬油,又切了幾片薄肉。兆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吃過一頓像模像樣的飯了,看見那陶碗裡冒著熱氣撒著蔥花的湯餅,眼都要直了。

  他們三個的確是衣服怪髒的,不比這些沒有收到戰爭侵擾的村落,人人都換上新衣,他們不好意思跪在人家屋裡,只得出來坐在院子裡吃。

  等到兆吃飽喝足了,才發現這些人要是語言不通,又不識字,實在是很難問出路來。他們牽著馬,在村中逛了逛,只盼著也來了個外鄉人,能說幾句山東土話也算是得救了。

  然而拐過一道彎,在一群孩子跟著他們的高頭大馬奔跑的時候,兆卻聽見了有個女孩子開口,似乎是低聲抱怨,但說的居然是正音!

  在這種村子裡,有會說正音的人?兆幾乎都以為是來的哪裡的高官,戒備的都想拔刀了。他朝聲音的來源走了幾步,就看見了一頭綠衫少女騎在青牛身上,白襪繡鞋,頭戴草帽,頭髮編成長辮,尾稍夾了朵梅花,一邊掏著掛在腰上的小荷包,一邊在抱怨著。

  她再開口,又是村民口中的方言,把那幾個銅板拋給擺攤子的老婦人,那老婦人立刻喜笑顏開,把竹編的小籠子遞給她。裡頭裝了兩個黃色的毛茸茸小雞仔,她高興的伸手透過竹籠的縫隙去摸。

  兆走近那青牛,少女又開口道:「唉……本來壓歲錢就只有一點點,這就要花完了麼?我明明也沒買什麼呀。」

  他忽然有一種奇妙的……微微暈眩的感覺,實在是那語氣太讓他容易想到某個人。當然那個人是不可能出現在這種村落之中,她應該在長安的棋院,應該在或者崔家的某個宅子內養尊處優無憂無慮——

  世間不可能有這樣的巧合。

  他只覺得自己腳底下踩的不像是土路,而是棉花。

  她腳尖在老牛的身側,一翹一翹的亂擺,嘴裡哼著不知道哪兒來的曲子。

  兆跟著她走了一段,才猛地開口:「請問——」

  那少女猛地回過頭來,似乎是她也沒想到會在村子中聽到有人說官話。她草帽上的一點落雪在這猛地甩頭的時候窸窸窣窣掉下來,草帽被青繩繫著在她下巴下頭打了個結,眼睛圓圓的,好似一隻山野中的小鹿幾個碎步走下山坡,驚愕茫然的望著他。

  兆當真覺得自己膝頭一軟,要不是走的太久兩腿都凍的要不會打彎了,否則他真的是要退軟摔下去。

  他有過無數次的幻覺,好像看見過她長大,好像看見過她遠遠而來。但那些是一觸碰就會消失的幻象,他自己也心裡清楚。這兩年遭遇的事情太多,妙儀的消息越來越少,她在腦海裡的痕跡愈發單薄,以至於他似乎很久都無法想起她的具體模樣,只記得神情,眼睛。

  眼前的少女跟他想像中她長大的模樣如出一轍,以至於兆無法辨認是不是他餓了太久吃飽了一頓,腦子都不靈光了。

  崔妙儀是跟著李信業出來串門的,這個村落距離他們的棋院並不算太遠,又算是附近最熱鬧的,她也死皮賴臉跟過來想買東西。她隔絕外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只是從李信業口中得知過外頭在打仗,看著幾個穿軍甲的男子,立刻有些緊張,開口道:「你們是誰?」

  兆呆了半天,看著眼前少女。

  她不認識他,是因為她不是妙儀,還是因為他實在是難以讓人辨認出來。

  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自己的身份,以他現在的模樣說出身份合適麼,眼前的人若不是妙儀根本就認不得他吧。

  兆半晌道:「我們是路過的朝廷軍,想要問路,卻發現聽不懂村人說話——你是哪裡出身?」

  妙儀看著眼前鬍子拉碴、裹著破襖舊甲的年輕軍士,對方說話倒是很有氣度,不像是那種莽撞蠻橫之人。她這才轉過臉道:「我只是附近一個小棋院的生徒。你們朝廷軍都已經打到這裡了?那叛軍是不是已經被圍剿了?外頭太平了?」

  兆聽她說是棋院,仔細瞧著她,心裡驟然朝下落去。

  這人絕對就是妙儀,她鼻翼兩側有幾顆淡淡的小雀斑,耳朵也是這種軟塌塌的形狀,頭髮永遠都亂蓬蓬的,抱著小貓小狗小雞仔就不撒手。

  這絕對就是她。

  兆想問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卻忽然不想她認出他來,半晌道:「你知道去邯鄲從哪個方向走麼?離這裡最近的縣是在哪裡?」

  妙儀興奮道:「你們是去打叛軍的麼?我知道,我知道!這邊經常有人跑到邯鄲去買賣東西,但是前幾日聽人說邯鄲可不太平了,朝廷軍都撤走了!」

  兆一驚——邯鄲敗退了麼!那麼他們這樣直接去往邯鄲,豈不是要遭遇恆冀叛軍了!

  他臉色一正:「如果是這樣,或許我們就要改變路線了。但是還需要先去邯鄲附近觀察一下。」

  妙儀很高興:「你們果然是朝廷的軍隊,我給你們指路。這裡距離邯鄲並不遠,很多人都走那條道去邯鄲!走走,你們上馬,我這老牛有點慢,你們等等我就是了!」

  上次家中來信,崔式在信裡夾了一張紙條,是阿兄寫給她的。她只知道阿兄無事,如今也在幫朝廷打仗,而且就在河朔山東一帶,她幫了這幾個朝廷士兵,是不是也算間接幫了阿兄!

  她越想越高興,揉著老牛的後背說了幾句話,那青牛就跟顯靈似的,開始邁步往他們東邊走,引著他們三人。

  兆身後的兩個軍士大喜過望,兆卻變了臉色:「你都不問問我們是不是朝廷軍,就這樣帶我們去!要我們是叛軍呢,要我們根本就是偷了幾件軍甲的逃兵呢!你就這樣獨自一人帶我們出村子,萬一被殺了怎麼辦!」

  妙儀愣了一下,她有點後知後覺:「可、可你會說正音啊。你們的鎧甲也是朝廷的樣式,我認得的。」

  兆聽她居然還反駁,絲毫不知道這亂世到底有多危險,更加火大,一把拽住老牛脖子上的繩環,怒道:「你是一個人來這裡的?沒有別人陪你?你不用跟他說一聲就帶我們去?我們可是三個男子,你能自保麼?!多少年了,你就沒一點長進麼!這不是在長安,這是在太行山上,往東走百里不到就是叛軍大營!」

  妙儀這才剛引著他們出村口,被他罵出了幾分懼意。她已經太久沒有離開過山中,附近這幾處村落,都是民風淳樸,很多人都像她這樣一樣不設防,要是能聽懂兆說話,估計會有不少村人自告奮勇的幫他們引路。她本性就天真,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一年多,更是忘了設防。

  她垂下頭去,細品了對方的幾句話,猛地抬起頭來,驚道:「你是誰?!」

  兆胸口起伏,別過頭去,沒回答她的問題:「你是住在這裡麼?是一個人來的麼?沒有家中長輩麼?你去說一聲,我在這兒等你,過一會兒我再送你回來。」

  妙儀坐在青牛上,半晌道:「我家中長輩在跟人對弈,我不能跟他說話打擾他的。不要緊,我直接去給你指路吧。」

  兆:「你沒有僕從跟過來麼?」

  妙儀搖頭:「沒來。就我和李師來了。兆哥哥,不打緊的,你難道還要殺我不成麼?」

  兆聽見她的稱呼,只覺得渾身肌肉一緊,頭皮慢吞吞的麻上來。他知道的,自己成了叛軍、永王之亂因自己而起的消息,必定遞入了長安,她一定聽說過的——

  兆就好像是被人把腦袋摁進水缸裡一般呼吸不來,一時竟沒敢抬頭看她。

  身負重傷躺在草蓆下聽見言玉和裴六娘的對話、帶著村戶一家歷經艱辛從山東南逃到汴州的路途,所聞所見幾次讓他後悔惶恐,但都不及此刻讓他覺得好似被扇了幾個巴掌似的臉上生疼。

  他沒有想過,自己叛軍之名傳入長安之時,她會怎麼想。

  他說過要她不要聽信,這話多麼可笑。明明就是事實,還要她不相信。

  妙儀:「……我聽聞外頭說永王戰死了。」

  兆半天才道:「假的。我沒死成。」

  她垂下頭:「那真好。我倒是覺得這樣嚇我一下,再告訴我好消息,也不算壞事。我倒是希望好多嚇到我的事情,都能再時隔如此之久,還能聽到好消息。」

  兆抬起頭來,望向妙儀。她眼眶紅通通的,眼睛直直的望著他,眼波似冬日的清澈溪水,倒是又揉了揉眼睛,破涕為笑。兆忽然好像是回到了自己被刺中後落水的那個夜晚。

  活著可當真好,他或許只是想看她這樣的神情一眼。

  妙儀:「……那你真的是朝廷軍?」

  兆點頭。

  妙儀竟然有些活潑不起來,她扯了扯青牛:「走吧,我們快走吧。」

  兆底氣不足的應了一聲,牽著馬跟在她身後。妙儀什麼也沒有問,好像她也不太關心,只要是活著就算是好事,再問一兩年前那段鬥爭,既無意義,她也無法理解。

  他什麼也沒說,他無法說出口,往前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不是可以敘舊的。

  兆猛地意識到,這一場相遇如此巧合,如此短暫,什麼也不會改變。

  她留在這裡,應該是為了在山中與名師學棋的。他路過這裡,前頭還有不少要打的仗,能一塊兒走的就只有這一點路。就像是以前見面,能站在一起說話的空間不過是那處小院落。

  走出村子去的一片雪地上,戴著草帽的少女將帽簷朝後撥去,繫繩掛在脖子上,草帽搭在肩上,騎著青牛,手裡折著一段細軟的樹枝,慢吞吞前往。束著冠的落魄將士,牽著黑馬,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她身邊,一路無言。

  忽地,她唱起了走了調的山歌來,兆身子一頓,連忙跟上。光暖雪融,他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場沒有頭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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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四十九章

  然而路總是要很快到頭的,他們行軍的縱隊延綿極長,青牛帶著她翻過了山頭,她便看到了黑色的人影,像是白沙地上蜿蜒的一列螞蟻。

  妙儀驚嘆了一聲:「哇啊,這麼多人啊!你們是去和朝廷大軍匯合的麼?」

  她問出口,兆沒有回答,他呆呆跟塊兒木頭似的走。

  她早就習慣自己在一邊玩,兆站著在旁邊沉思發呆,此刻也想戳戳他,卻有點搆不著,只得抬手揮起小樹枝在他身上抽了一下。枝條軟綿綿的打了一下,兆忽地悶哼一聲,身子猝然繃緊猛地抬起頭來。

  妙儀嚇到了:「怎麼?我我打疼你了?」

  兆只覺得胳膊上被枝條打了一下的地方,明明觸感是輕輕的,卻好似發燙的腫起來,他不敢分神,擠出個笑來:「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見。」

  妙儀抱怨:「你總是這樣。我說你們是要去和大軍匯合麼?」

  兆點頭:「如今朝廷御駕親征,聖人正留在鄆州一帶,我們去了邯鄲,估計再往北走一點,就能和朝廷軍相遇了。到時候還要往北打,或許再過幾個月、半年,你就可以隨便出山,來恆州附近了。」

  妙儀想問他有沒有見過阿兄,又覺得阿兄還活著這一事兒,她可絕對不能說,只得憋在了嘴裡,訥訥道:「不打緊,我下個月就要回洛陽啦。也要定段了,到了十八歲就不能升段了,我今年都十五了,要趕緊回棋院去。師父還要我去參加六弈……不過以前還沒有女子參加六弈的事兒,我不知道成不成——」

  兆怔了一下,她都十五了啊,看起來表情還跟幾年前沒差別似的。他笑了笑:「如今崔家在朝廷內也算有位置,看著面子也是允你參加的。」

  妙儀搖了搖頭:「那可不一定。」

  他們說著說著,就離隊伍近了一步,隊伍中的人可以看見他們幾人的身影了,兆忽然不想往前走了。他對身邊兩個士兵揮了揮手,讓他們先下去找康迦衛匯報。那兩個兵士看著兆和這騎牛少女似乎以前認識,倒也沒多說,點點頭,騎著馬顛下了山。

  兆清了清嗓子,道:「距離你說的路還有多遠。」

  妙儀伸長了胳膊,快從牛背上站起來似的指了指,努嘴道:「不遠了,就前面那個埡口。」

  兆轉過頭來看她:「這邊要是打完了仗,你那頭定段的會考也結束了,我去洛陽找你。」

  妙儀抿嘴笑了,從牛背上跳下來,鞋底踩進雪裡,點頭道:「好哇!到時候我讓家裡做蛇羹,嚇死你!」

  兆心底又覺得,不論是誰,只要是個許久沒見的故人,她都會這樣果斷爽快的說好。

  他半晌又道:「關於……我娶妻一事,之前在兗州附近,她……」

  妙儀:「哦對!我還想問你呢,你這樣去跟著打仗了,她人呢?」

  兆只道:「她是叛軍一派的人,我差點被叛軍所殺,二人自然也就割裂,算不上夫妻了。」

  妙儀估計沒什麼實感,彆扭的擠出一個安慰的表情,拍了拍他胳膊:「那你節哀吧,反正聖人都沒娶妻呢,你也不用著急呀。」

  兆點頭:「嗯,我不著急。我的意思是說,等你回了洛陽,可不可以先不要——」談婚論嫁……

  妙儀眼睛閃著光瞧他,似乎完全不明白他接下來想說的話是什麼。

  兆嘆了一口氣:「算了吧。我過了今日還不知道明天,算了吧。」雖不知別人是否能成為她的良配,可自己也覺得自己做不到很多事情,何必再開這個口。

  他心頭失落,半晌道:「我是說,只要以後你遇上麻煩可以來找我,不論什麼事我都會幫你。畢竟你阿兄不在……這與叛軍有關係,便也是與我有關係,說來你倒是該怨我恨我幾分。」

  妙儀支吾了一下,沒敢接話。她真想伸出手摀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把大秘密說出了口,憋了好一會兒道:「你別放在心上啊。」

  他心想,她倒是一向善良。

  遠遠的,那些士兵似乎沒幾個人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兆忽然伸出手,特別快的抱了她一把。妙儀驚呼一聲,吃吃笑起來:「天吶你好臭啊臭死了!你現在怎麼這麼不講究啊,以前整天打扮的穿金戴銀的呢!」

  他也心裡猛醒,她還是小孩兒一樣的語氣,根本沒把自己當女子過,覺得這樣的擁抱是幼時朋友間的玩耍。

  兆笑道:「你倒是一直跟個小村姑似的。」

  他又覺得心安,天底下唯一不變的,往後多少年或許也不會變的,只有她了吧。

  他鬆開手來,也跟著幼稚的道:「就是要讓你聞一下,知道我日子過得有多慘了。」

  妙儀邊笑邊推開他,翻身爬上青牛的脊背,枝條抽了一下青牛要它下山,對兆招手:「快點吧,我師父找不到我要著急了,我就引你到埡口就要趕緊回去了。」

  兆輕鬆笑了一下,高聲應道:「哎,你等等我!」

  妙儀往前走了一段,隊伍裡的將士都看見了是一個青衣少女在指路,忍不住側目。妙儀正屬於養在棋院無人知的那種,康迦衛要調轉隊伍方向,兆便引她見康迦衛,說這少女正是賀拔慶元的小孫女,崔家三郎的幼妹。

  康迦衛聽妙儀說起來邯鄲前幾日已經失守,好像朝廷軍都退回相州去了,這句話可謂是救了隊伍中上萬人的性命,他忽然有一種賀拔公在天之靈來替他們指路的感覺。康迦衛倒是聽說過賀拔公的小孫女有崔翕的棋才,看著打扮的乾淨精緻,應該是入山學棋而並非流落在外。她領著一行人到了埡口,指路道:「從右邊有道山谷,很短的,也不窄,你們可以走。」

  康迦衛:「山谷兩側有沒有可能會埋伏著人?」

  妙儀思索了一下道:「那兩側山谷很陡峭壓根站不住人,而且上頭縫窄,下頭是寬,跟個葫蘆似的,我覺得估計不會有人埋伏。就算是埋伏,山谷內風大,從那麼高的地方扔刀子下來都要吹偏,我可想不出什麼法子能在那裡圍堵。」

  康迦衛笑了笑:「你倒是挺瞭解這附近山勢。那便能放心了。」

  妙儀跟他們說著說著,看著山頭太陽漸漸升起,也急了:「我要趕緊走了。師父要等急了,我要挨罵了!兆哥哥,等你到洛陽再見啦!我、我必須要走了!」

  她說著急急忙忙騎上了青牛,恨不得把老牛騎成駿馬,可勁兒的在那裡拽著繩環,連多一句話都沒有的朝山頭而去。

  康迦衛心中高興,這些日子連綿的疲憊也一掃而空,對著小丫頭揮了揮手,又叫幾個親兵遠遠護送她一段,等見她回了村子再折返。

  大批隊伍調轉方向,朝山中埡口而去,走進那葫蘆形的山谷裡,兆忽然笑了笑:「讓您見著了,隊伍也調轉方向了,我才肯真的信,確是不是哪天夜裡的做夢,被扇了一巴掌醒來還是在篝火邊。是真的遇見了她。」

  康迦衛轉頭,好像明白了什麼,挑了挑眉毛一巴掌拍在他腦袋後頭:「滾吧臭小子,現在就你這樣還敢肖想崔家女!你還是好好打仗去吧!」

  **

  崔季明臨行之前,想著往北打用不到什麼船隻,便把自己寶貝的不得了的那些從盧海軍、裴家搶來的大船,如割心頭肉一般轉送給殷胥。

  殷胥帶人到岸口看見了那幾十艘大船,忍了半天才委婉的說:「要是就這樣的大船,你自己留著也不要緊。」

  崔季明以為是他希望好東西都留給她,忍痛割愛道:「這都是為了革命勝利的果實,這都是為了國家為了勝利——拿去吧!」

  殷胥:「……我的意思是說,這樣落後的船隻,朝廷並不稀罕。」

  他嘆了一口氣:「因為黃河也航不開太大的船,再加上這邊山東作戰,船隻並不是主力,更多的是為了運輸,所以在運糧運物方面,就都是對汴州附近的商戶開了交引,要他們動用自己的船,這樣也更省錢。並不是朝廷沒船了。」

  崔季明忽然覺得自己跟傻子似的抱著幾艘船寶貝的不得了。或許說來,這一年多大鄴變化千萬,不知道產生了多少新事物,而叛軍境地內卻因為連年內戰早就停滯甚至倒退,相比之下落差漸漸被拉開。

  崔季明就在這兒過了個年,朝廷工部來人之後,運河就在短短的時間內被挖寬的差不多,她的船隻也能夠得以回魏州博州一代。她全權接手黃河北岸的戰線,任命為河關行軍大總管,但實際上手裡頭基本還是自己的魏軍,再加上一萬多留存在相州的朝廷軍和北下的太原將士,兵力並不算太多。殷胥想了想,朝中文官隨軍協助更好,三郎幾次和俱泰有過合作,他又是急需立功,派遣他去做行軍的副官算是合適。

  除卻張富十暫去博州收復城池,抵禦滄定軍以外,崔季明帶上了幾位朝中官員和浩浩蕩蕩的魏軍向定州而去。崔鵬眆在之前攻打鄆州的計畫中沒少給她出謀劃策,崔季明知道他一直想讓清河小房再出頭,以為此次面聖或許他會替清河小房向聖人表忠誠,卻不料他卻躲在了齊州並不出來。

  崔季明問他,他只搖頭道:「這樣出頭的法子,太冒險。更何況我又沒有什麼功績,聖人對世家難免提防,若不用行動證明,若不從底層做起,出了頭也是隨便就能被拔走的,家裡人多,不能冒這個險。幸而馬上就有春闈了,家中年輕一代還可以拼一次。」

  他實在是做事穩妥,年紀閱歷都在他們這些年輕小夥子之上,崔季明難免問他的意見也多了些。

  然而當他們到達了相州,最讓崔季明頭大的就是,連北機都聯絡不到跑進山裡的太原士兵。聽聞恆冀派大軍去了邯鄲,太原將士去了怕是會被圍堵,她甚至考慮要不要對邯鄲發起總攻,最好能迎上前來的太原軍。

  就在軍中分成兩方對此爭論不休的時候,軍探卻傳來了好消息,說太原軍已經到達離相州幾十里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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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五十章

  崔季明聽聞這個消息,騰地一下起身,面上大喜過望:「他們居然來了!」

  她掀開帳簾,不顧下頭將士阻攔,攀上箭塔去。遠遠的,就看見雪漸漸融化的平原上,黑色的隊伍蜿蜒而來。對方從山中來到相州,地勢大多不能騎馬,全靠雙腳,踩著雪地而來。遠遠看見了他們的軍旗,怕是太原將士也相當激動,卻並沒有散亂了隊形,而是依然整齊有序。

  不愧是圍城三個多月,在戰火下活到最後的將士們。

  她心中激盪。從邯鄲苦戰退回來的朝廷士兵也大抵是這個模樣,她樂意去接受這樣的將士。魏軍常年勝利,將士們大多也都驕傲自大起來,這樣的隊伍愁雲慘淡,卻也有咬牙到最後不肯放手的,這樣的人融進來,彼此消減,倒是挺好。

  她手底下一下子多了幾萬人。

  當康迦衛攜著兆在內的幾位下屬走入相州的大營時,崔季明幾乎都認不出來眼前這個鬍子拉碴,兩鬢都要開始泛白的人,居然是哈哈大笑起來山都要震得響三聲的康將軍。

  康迦衛躬身行禮,崔季明連忙上前扶他起身,康迦衛一抬頭,望見崔季明,傻了。

  崔季明笑了:「季子介。如今河關行軍大總管,往後打恆冀的事兒,我要來負責了。」

  不單是康迦衛,兆一抬頭,驚得倒退半步,死死的望向崔季明。前幾日看見了思而不得的妙儀,今日又看見了死而復生的崔三,這是……最近這是全都蹦跶出來趟渾水了麼?!

  康迦衛死死盯著崔季明半天,他眼窩陷下去,鬍子拉碴,面上是東風吹裂的細痕,竟比當年崔季明帶人救他還要狼狽。他平日好像能斜飛上天的粗眉毛忽然搭了一下,半晌憋出幾個字:「……也算後繼有人……也算是後繼有人啊!」

  崔季明眼窩一酸,康迦衛猛地抱了一把已經長高了許多,比當年成熟也比當年意氣風發的崔季明,蒲扇似的巴掌狠狠在她背後拍了幾下,打的崔季明裡頭的內甲差點散開。

  康將軍兩手狠狠揉了一下臉,又道:「是!我瞎想什麼!你打小就有本事,早多少年就有人想要你的命,誰也沒這個本事!你怎麼可能折了呢!我一把年紀的時候,都要十幾歲的你來救來幫忙,如今呢——天底下除了姓夏的也確實黑心眼子有本事,別的能讓老夫服的,也就你這個臭小子了!」

  他伸出手來,就跟看見自個兒孫子平安長大似的,捏著她胳膊拎了拎,又伸手搓了搓她的脖子,一陣拍打,好像要確認她是否每個地方都完好結實。崔季明只覺得自個兒快讓眼前這說老不老說年輕不年輕的康迦衛,打的幾下,眼淚要滾出來了。

  康迦衛大概是裡離那場變故最近的人,也是離賀拔公最近的人之一。至今她還沒有見過夏辰、沒見過王將軍、沒見過劉原陽,她不敢見那些圍繞在賀拔公身邊的人,既怕他們的感慨與悲傷,也怕他們熱烈的期許。

  每個人都把崔季明當作賀拔公的繼承者來看待,每個人都希望她能扛起倒在地上太久的大旗,這是一種合理的期望,他們也會盡全心全力幫助她。

  只是崔季明自己也有壓力,她心知自己身懷弱點,也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賀拔公。

  康迦衛笑道:「好小子,這樣高了,如今做了行軍大總管,既然是你在掌管魏軍,那我聽到的一些傳言可都對在了你身上。我還心想什麼時候山東竄出了這樣一個人物,心裡總想著若是你……若是你還在必定要比這個什麼魏軍主將更有本事,誰能料到啊!」

  崔季明笑道:「康將軍,我在這兒您也可以稍微鬆口氣了,對恆冀您不必擔心,我也不能容許自己打敗仗。」

  康迦衛拽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不住的拍她。

  崔季明微微斜開眼睛,看向了兆。

  裴六娘自稱殺死了兆,如今他卻在這裡,顯然這麼長的時間,不只是她,每一個人都經歷了許多許多。若不是裴六娘那一刀,若不是叛軍內部先散了,或許崔季明在一年多以前就打入兗州,殺死了他,將他的屍身遞還給了朝廷,如今想來也是造化弄人。

  兆也是呆呆的望向她,半晌微微點頭致意,輕聲道:「前幾日在山中,見到了你幼妹,也是巧了,正是她給我們引的路。」

  崔季明愣了一下,有些懷念似的笑起來:「我都多少年沒有好好見過她了。我回了長安,她就入了棋院,在我心裡她還跟小孩兒似的,我這個做兄長的,實在是不稱職。」

  兆笑道:「高了些,模樣長開了,心性卻沒變。」

  如今兩方會面,崔季明竟慶幸裴六走了,否則這一對兒你死我活的夫妻指不定還要怎麼鬧起來。手裡頭接手了幾萬的兵力,有個算得上半個師父似的康迦衛,崔季明的境況卻並沒有輕鬆起來。

  恆冀當年和滄定聯手後,又被崔季明離間,畢竟是兩家叛軍,他們之間的不合成為了崔季明最好利用的弱點,然而恆冀也很瞭解這一點。他們和契丹、奚聯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主動攻打冀州、貝州這樣的魏軍城池,而是先突入滄定主城滄州內,殺了滄州王上和他手下一批將士,以極其直接暴力、釜底抽薪的方式,佔據了滄定。

  從此滄定雖有叛逃獨立的軍隊,卻也不會有能給他背後戳刀子的人了。

  于空韜這做法實在是很符合他狠絕的性子。

  這樣的混戰之中,對方或己方的軍隊互相叛逃,加入敵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然而崔季明手下的魏軍可是自認為下一步要成朝廷軍、要做官的人,必定是無一人會從金窩裡離開,對面就不一定了。滄定幾支雜牌軍主動向魏軍投降,崔季明並沒有處理,而是全打發他們去見朝廷了。

  這些叛逃的軍隊崔季明不願意用,也沒必要用,這種棘手的事兒就扔個殷胥得了。似乎聽聞鄆州的朝廷回報的結果,是給這些叛逃的軍隊封官加爵,然後將他們的兵力運送往了大鄴,分散了他們的勢力,或許去做些什麼地方守軍去了。

  當然也有不滿意這種處理的,崔季明就只能照著朝廷給來的旨意,把他們一律當作敵人對待了。

  然而恆冀卻遲遲沒有再往南打,按照北機的消息,涼州大營的一支隊伍已經到達了北線關內,紮營等待號令,幽州城門緊閉不再出戰。野心勃勃的于空韜卻停了手。

  崔季明的任務是護著恆冀大軍不要南下,既然恆冀沒有出兵,她也不願用手頭的兵力去率先出戰,只能等著。等河北一帶的冬天漸漸過去,像一隻豹子似的伏在草叢之中,持續的時間再久也不敢放棄警惕。

  這些時間給了于空韜喘息的機會,也給了崔季明練兵的時間。

  她知道賀邏鶻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既然奚和契丹能一次次獨立再被他打壓再獨立,顯然就是兵力、韌性都不可小覷。這些入關的突厥人,只會比她以前遇見過的突厥兵要強。而她手裡的兵力,還沒有哪一波是曾長年和突厥交手過的,更是連適合和突厥人作戰的騎兵都沒有。

  或許殷胥也是知道她的難處,從離相州不遠的運河上,來的不只是糧草和軍械,還有大批數量讓她想也不敢想的箭矢和馬匹。

  馬匹是因為當初叛軍初起的時候,殷胥接受了她的建議先攻打下產馬的太原周邊。而這些金屬箭頭打磨到銳利無比的箭矢,則是因為如今大鄴連年飛漲的產礦量。軍械是官營的兵械場打造,鐵礦卻大半來自於收購回購,崔季明見多了拔下來箭頭的三棱的縫隙和倒鉤裡滿是血污鏽跡,還要插上木桿繼續使用的箭頭,如今這一批戰馬鎧甲和箭矢送入相州,她活像是賬戶裡突然被沖了三十萬的網遊玩家,一時間覺得自己能上了天。

  她開始梳理手下的兵力。

  涼州大營也有重騎輕騎之分,卻分工並不明顯,她則決意想打造一批令人不敢觸其鋒芒的騎兵。輕騎兵佔六成,基本用作合圍、引誘、分割和側翼攻擊,重騎兵則佔四成,以衝散擊潰對方為主。更重要的是,她決意用個膽大的作戰方式,來維持每一個將士在軍隊中存活的時間,想要造就軍隊中最寶貴的事物——紀律與經驗。

  她決定只要是非攻守城池的戰役,所有的交鋒突擊戰,全部以弓箭為主,在對方失去組織之前,儘量避免短兵相接的肉搏。弓箭為主的戰役,彈性大,戰線遠,只要是能絕對聽從指揮,在軍中的各隊之間保證消息傳遞,足夠折磨死對方了。

  當然這也是有錢才做得來,崔季明看著攻打鄆州時,只穿皮甲戴個頭盔的輕騎兵,到如今輕騎兵也能配備部分的鐵甲,不得不感慨,富,真的是一個國家的底氣啊。

  這時候開始,崔季明已經決心不能再手軟了。面對的敵人,已經不能讓她再繼續和將士們純粹的哥倆好了,想要刀鋒,還需要磨。

  從軍規中與戰事、聽令相關的條令進一步細化嚴苛,到一旦違反軍規殺無赦的律令開始全面實施。她開始了對於進退、側翼攻擊、隨機應變甚至是撤退時在馬上回頭有序的攻擊敵人等等開始了訓練,全部的戰馬也都離開馬廄,在冬季的野外進行放養、節食,鍛鍊馬匹的忍耐能力,把所有不符合條件的馬匹全部改為馱馬。

  她大刀闊斧也不容許質疑的開始了訓練,一時間從騎兵隊被踹出來做了步兵的、違反軍規滿口抱怨的刺頭被當場殺死或者逐出軍營的,數量並不少。糖果給過了,如今輪到了錐子與皮鞭,崔季明收到了不少的怨言,魏軍畢竟是當年的俘虜,也有不少人根本達不到她的要求,崔季明望著漸漸悄無聲息,不如當年熱鬧歡樂,卻也愈發整齊劃一的軍隊,心中忍不住想:到時候他們大概就明白了。她能給他們最好的東西,不是酒後互訴衷腸兄弟相稱,不是開個玩笑也並不在意的平易近人,而是讓每一個人都能在未來的戰役裡活下去!

  從訓練戰馬到改良兵器,從負重提升到騎射訓練,她以最高的標準來要求手下的這支隊伍,她也認為自己能夠訓練出像模像樣的鐵軍。

  到了剛入開春,溪水開始解凍的時候,于空韜也經過了幾輪的收糧、訓練,他以為自己如今手中已經掌控力勢不可擋的軍隊時,可他也即將迎來脫胎換骨、以聞所未聞的打法橫行天下的一支隊伍。

  老子天下無敵的錯覺誰都可能有。真正能踩在所有人之上的人是誰,真幹一架才會知道。

  **

  殷胥確認自己得了「沒有崔季明好想死」的絕症。

  這種病已經惡化到連醫治的必要都沒有了。

  外人是看不出這種病症來的,畢竟劉原陽的水師來勢洶洶,朝廷的軍隊也大批向南前進,雖不能說是勢如破竹,但連番的險勝也是莫大的勝利。殷胥開始插手軍務相關的事情,不論是前世今生,由於崔季明的影響,他對於軍務也算是瞭解頗多,更明白一些軍隊中運行的規則和無法規避的缺陷。

  以至於這個軍權在手的皇帝,雖然並沒有出征打仗的經驗,但卻也未必會被各方意見影響到舉棋不定。朝廷幾位主將向他提出的計謀,他也都能切入重點,挑出毛病。

  只不過裴家要是那麼容易打,也不會吞了鄭家能活到這個時候了,對方搶奪鄭家,突入宋州,為的就是屯糧守城。裴森也算是一條路走到底,他心知朝廷絕不可能再容他,如今只求成為山東南部的釘子戶,死死紮根。

  殷胥眼裡連沙子都容不得,怎可能留他這塊兒狗皮膏藥糊在中原。

  軍中重臣看來,大軍圍堵住了裴家幾座重城,劉原陽水師已經突入了微山湖中,佔據了周邊不少的村落用於補給。殷胥相當有耐性,耗得起這場仗。

  實際上殷胥則是半分也不想多耗——

  多待一天,就是晚見到某人一天。多一天,她就要在北線撐一天。

  更何況殷胥現在從軍帳下睜眼起來,滿腦子想的都是崔季明拱在他脖子邊,頭髮亂糟糟的扎人,兩隻手又蠻橫又用力的攀住他,睡的一連串細細的呼嚕聲。

  還有她柔韌的身體,粗糙的疤痕縱橫在細滑的肌膚上,雙腿擠進他腿間,跟一顆豆莢裡的豌豆一般微微蜷著。

  這些一閉眼好像就能看到的情形,都快讓他分不清腦子裡的幻想和真實了,一伸手,被子裡唯一暖的不過是被子裡裝熱水的皮袋子。

  生活在軍營裡,更有一種每天都被她的氣息環繞的感覺。

  她以前也算不上多好聞,畢竟軍營裡也充斥馬奶、汗臭和草料味道,不好聞卻不代表不熟悉,他甚至時常感覺有個人走過去就像是她,手下的重臣謀士和他說話也像是她,無時無刻好像都能被她似有似無的存在勾起情緒。

  殷胥對於這種狀況,已經覺得要無可救藥了,他覺得自己從頭腦到身體都湧出無數的不清醒和衝動,時時刻刻影響他。殷胥夜裡獨自在被縟中想著她的時候,忍不住想,幸好喜歡的是她,萬一真的愛上了一個心性惡劣的,他指不定會幹出什麼混蛋的事兒來。

  他好希望能夠千里傳音,如今聽聽她說話,聽她拍腿哈哈大笑也好啊……

  就如今這種每天就跟發情期似的狀態,他覺得再見不到她,再持續幾個月,他就死在這地界了。

  再加上御駕親征也是燒錢,仗打的持久並不是好事,本來的計畫就是要速戰速決,如今這樣的停滯可能引起一系列的變化。

  就在北線于空韜正要開始動作的時候,殷胥也收到了令他震驚的消息。

  言玉圍攻建康幾月有餘,久攻不下,除卻黃璟帶台州水軍還在不斷抵抗以外,其他三公已經被圍困了太久。鄭翼主動向言玉謀求共處,兩邊牽線搭橋,五公之中其他四位也與言玉達成共識——

  說是達成共識,更像是保留尊嚴的變相投降。

  言玉成了南周的皇帝,而五公的職權則退一步,衍化為朝廷的相權。

  行歸於周不斷宣揚的變革,就在殷胥從未插手的封閉環境內,被歷史與人心自我修正為了皇權。唯一不同的就是言玉顯然不可能由後代接替皇位,他自稱禪讓制,說五公的職位不單是宰相,更是下代皇位的繼承者候選。

  這一條加上,以後南周的政權若是能平安過渡,老天爺都能笑出來。

  這裡頭有多少言玉的故意為之,殷胥也能猜個大半。而讓他真正有壓力的,則是言玉一旦登基,南周凝聚起來,大鄴就未必好對付了。

  於是他也愈發想要攻下這幾座城池,劉原陽從水路,朝廷從平原,兩面夾擊,總算打下了重城之一的兗州,可以就此分割裴家的勢力。殷胥也召見了劉原陽,給手下的將士下了死令——

  四月之前,不論想什麼辦法,也要攻下黃河以南的全部藩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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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五十一章

  于空韜的大軍在邢州集結許久,奚與契丹並不納入恆冀的大軍之中,他們更像是來分一杯羹的豺狼,遊蕩在恆冀軍之外,甚至對于空韜的指令也只是聽一半,搶掠分錢的時候倒是比誰都積極。

  恆冀軍之中對這幫突厥部落的人雖然有怨言,但是他們現在在幾次小戰役中都體現出中原士兵難及的行動力,也使得他們不得不用這把雙刃劍。

  就在于空韜的大軍跨越過邯鄲,七萬餘人的腳步踏的邯鄲周圍寸草不生一片泥濘的時候,早在一年前被魏軍攻下的相州,也出現在了于空韜眼前。

  于空韜一直在緊縮,他還從來沒有從朝廷手中得到過一座城池,從相州出發的士兵又曾北上攻打他,打到他焦頭爛額,這筆賬他一定要算。

  只是相州城卻靜悄悄的了。

  他們凌晨起兵,跨越漳水,邯鄲是後備大營,相州面前把陣仗鋪開,眼前藍色霧靄中的相州卻沉靜的、沾滿露水似的佇立著,城門緊閉,城外駐紮的營帳全部收起。加高加固的城牆好似早早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于空韜看著漸漸地深藍色城牆上頭火光點起,似乎又一排一排的箭兵用掌心抹去垛台的露水,將持弓的手臂搭在上頭。

  他倒是不太吃驚。聽聞這季子介手底下有一幫專門為她打探消息的耳目,扮作商賈村夫、也拉攏各地的流民百姓為他們傳遞消息。她就是通過這些事無鉅細的消息,來制定行軍計畫。而在她真正發出號令之前,就連軍中他最信任的獨孤、張兩位主將,也只知道個大概。

  季子介打起仗來有千萬倍的細心和果敢,于空韜與他交手很少,聽到的傳言消息卻很多。而這樣一個連朝廷軍隊、官場都沒混過的外人攀附向朝廷,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對著聖人有多少諂媚,才得皇帝佞幸,手握大軍得意出兵。

  于空韜竟忘了自己是叛軍又引突厥入境,先罵起別人諂媚。

  然而當他的大軍攻向相州城時,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挖出來的護城河環繞相州,城牆上的士兵也心知有了護城河,他們大半的攻城器械都要改造才能用,就像是省著用箭矢似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射箭幾波,再下去替換。

  于空韜四面圍了城,才發現之前季子介安頓在周圍的大軍蹤跡全無。

  而他不知道的是,相州城內足足屯了足夠一年多的糧食,送走了城中部分百姓,備好了山一般的箭矢與兵械,幾座城門被用巨石堵死,兩耳不聞窗外事,什麼誘敵技巧也不中,就是一個字——耗。

  攻城比守城難十倍。崔季明就要變成二十倍。

  而于空韜還不得不打。他若是繞開相州,一是向南打衛州,離提供糧草的大本營邯鄲就太遠了。糧草道路容易被截斷也就罷了,軍隊若一半留相州一半打衛州,人數不夠哪個都打不下來;軍隊全跑走去打衛州,背後的邯鄲絕對會被從相州傾巢而出的將士給釜底抽薪。

  二是向東打季子介的老家魏州。可魏州靠近運河,上游下游的城池想要援助一定很快,季子介或許也會在魏州設下層層羅網,保護他的大本營。

  于空韜猶豫不決,先在相州城牆下紮營不動。不是他慫了,而是上次攻打太原城的經歷實在是太慘痛,他再很難去冒那種險。

  手下的幾位將領主動請纓去攻打城門,于空韜隨他們去了,他們士氣滿滿,相州則跟個睡迷糊的獅子似的,慢吞吞的露出爪子,醞釀了半天才照臉狠狠一撕。被倒了穢物的護城河,城牆上的巨弩和連排鐵盾,裡頭冷不丁冒出來的箭矢,都使得幾波將領手下損失慘重。

  而突厥人過來,他們可不怎麼會攻打城池,相州附近極其特殊,居然連個縣鎮都沒有,沒事可幹不能四處劫掠的他們只得日日在平原上閒逛。

  而不過三五日,于空韜接到密探的消息時,打開一看,渾身冒出冷汗來。

  他是認定了崔季明最想打邢州、卻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如此打仗。

  冀州是魏軍的地盤突入恆冀的一個犄角,不論是怎樣的將領,都會以這個犄角為中心,擴展旁邊的城池,而她卻從冀州出發,把犄角化作一柄窄窄的長刀,直直刺入冀州中心,好像不在乎補給、不在乎回路,直指六百里外、同樣隸屬朝廷的幽州!

  她這是要從中間,直直劈開恆冀啊!

  于空韜冷汗之後,甚至覺得是信報有誤,她難道帶的都是不吃不喝的鐵人麼?

  崔季明卻有自己的法子。

  野外放養馬匹,是為了讓它們沒有飼料的情況下,也可以脫離馬廄,僅僅靠春草維持,把需要帶的最沉重的馬飼料壓到最低。雖然這樣訓練淘汰的時間只有幾個月,但崔季明也沒想著用它們征服亞細亞,六百里的距離能堅持住,就是勝利。

  所有的人只帶自己的口糧和箭矢,近戰兵器只帶橫刀,部分將士帶十幾尺長的突刺長槍,還有一些生火器具,一切都是為了行動。

  崔季明手裡、一萬五左右的朝廷軍,一萬出頭的太原將士,有大概八萬左右的將士在黃河北線,人數並不多,而她帶走去直奔幽州的更少,只有兩萬左右。

  然而她心中卻有了嚴密的計畫。

  想要一刀劈開恆冀,必須要快,更要狠狠斬斷,避免他們在刀拔走後又黏連。

  從冀州到幽州,她給自己設了六個節點,平均下來各自距離百里左右。兩座州城,四座縣城。

  縣城大多沒有什麼牢靠的城牆,崔季明的騎兵神出鬼沒般殺入縣城,第一件事就是放火,以煙為幕射箭,半個時辰以內急速撤走,而後奔向下一個縣城放火、射箭。

  縣城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當奔到第二個縣城的放完火回撤的時候,直奔百里之外的第一個縣城。那時候已經過了一整個白天,軍探看著他們直直向北不回頭,必定會從臨時組織起的陣列中解散,開始組織滅火、收斂屍體,本來就有優勢的崔季明此時再回來,兩面入城,趕殺士兵。不必仔細搜查趕盡殺絕,擊潰他們即可。

  這時候,崔季明和她手下兩萬騎兵已經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卻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們必須要趕往幾個時辰前放火的第二座縣城,如法炮製。這一次卻不能只是擊潰了,兩座縣城距離不遠,兩方指不定會聯手合兵,那樣背後就有了危險,對待這第二座縣城,她不得不要將士兵趕盡殺絕了。

  崔季明還從未有哪次不肯接受俘虜,對於敵軍一律格殺的情況,她還記得這座縣的名字是下博,靠近漳水,很富饒。當看著連排的守城的士兵被推出去殺死,崔季明想著或許自己七老八十了,還能記得這座縣的名字。

  等到處理了這名為下博的縣城,已經是正午了,這也是這支十六七個時辰沒闔眼的騎兵們,第一次駐紮、休息的地方。下博的箭矢和糧草被他們所用,卻不帶走,崔季明的整頓休息只給了四個時辰左右的時間。

  至此她的第一節計畫已經完成。從冀州出發的步兵只晚了半天,就在來的路上,她先為他們清掃了道路,沿途這兩座縣城在她威壓之下已經喪失了出擊的能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冀州而來的步兵,用高頭大馬拉著無數的攻城器械從他們眼前走去,他們能告知的就是百里之外的瀛洲——關上城門!魏軍要來了!

  由於于空韜為了防止手下將士勾連背叛,各個州城雖然力量頗強,但各自聯繫卻很少。消息來了之後,瀛洲將信將疑,等到夜間,崔季明的兩萬騎兵擺足了陣仗橫隊出動,身後跟著高大的攻城器械時,瀛洲這才相信,就在崔季明眼前緩緩關上了城門。

  崔季明也算是個老戲骨了,她特意讓騎兵在前頭急速向城門奔馳,趕在他們城門關閉時在停下,好似不敢相信瀛洲反應會這麼快一般退後一段。而後佯攻瀛洲,運作了幾個投石機器,一個多時辰的衝擊後敗退了。瀛洲的箭雨相當猛烈,打的攻城器械上都傷痕纍纍,步兵似乎準備並不充分,臨時敗逃,連攻城器械都拋下在了城外,騎兵也都遁走。

  崔季明又開啟了不眠不休行軍模式,直接遁往下一個縣城,放火便跑。此縣城距離瀛洲並不遠,天氣好的夜晚,瀛洲城牆上都能看見那縣城的火光。瀛洲的叛軍看著他們攻瀛洲不下,就去佔據了縣城,也動了些別的心思。

  從下博傳消息來的人,說這些攻城器械都是朝廷重金打造,送給魏軍的。魏軍既然帶不走,主騎兵隊伍又在攻打遠處的縣城,他們自然也動了心思——想要得到這些攻城器具!

  於是深夜,瀛洲將士打開了城門,一部分人奔向了那些精良的攻城器械。

  也不怪他們貪,主要是白日出現的魏軍數量不多,顯然沒有給瀛洲造成太大的壓力,他們還是有些無所畏懼的。

  然而當他們發現那些攻城器具的輪子兩側,都被深深扎入地裡的木楔子固定,幾乎一個個連動也動彈不得,終於感覺出不對了。

  而就在黑暗之中,如同鬼魅一樣無聲無息的鐵人軍隊,卻在此時此刻翻身上馬,齊齊殺向了打開的城門,除卻放火去的兵力,以一萬五的人數,擊潰了瀛洲。

  崔季明的作戰方式其實並沒有什麼複雜的,說來說去不過是圍點打援和誘敵深入兩個法子,再配合上迷惑對手、給對方以優越感安全感,只是屢試不爽罷了。

  還是叛軍之中,真正肯鑽研打仗、決意一輩子獻給戰場的人少了,想靠戰爭發家致富的人太多了。

  她一路打的這樣迅猛,加起來不過三四天,她補充了幾日的口糧,卻並沒有佔據城池的打算。毀壞了瀛洲的城牆城門、殺死了主將和大批士兵之後,崔季明馬不停蹄的奔向下一個節點。這時候,恆冀才意識到形勢嚴峻,將消息遞給了于空韜。

  崔季明卻沒有再像這樣攻打州城,而是擊垮了剩餘的縣城。畢竟此時距離冀州已經遠了,後援兵力已經不能有這麼遠了。路途上也有主動出軍的恆冀士兵,數量甚至是他們的兩倍,崔季明如她一開始計畫的那般,拒絕正面交鋒,先是一擊離脫帶著對方走,而後不斷用縱隊的輕騎兵分割他們,一邊遊走一邊作戰,也不允許對方主動離開。

  這支恆冀軍隊是于空韜手下一員駐守內境的猛將率領,士氣強硬,他們主動想在平原上交戰,就是對自己的騎兵和陣法有自信,卻被崔季明這種猥瑣的放風箏流一點點磨掉勢力,想跑都跑不了。

  若是老天爺能睜眼瞧,大概要以為崔季明的騎兵是一團蝗蟲了。在歸義到莫州之間的平原上,扭動著飛舞著,小口小口的啃噬。兩支軍隊纏鬥在一起,化作一團黑雲,不斷的在平原上遊走變換。崔季明訓練這種猥瑣打法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騎兵的分隊簡單粗暴,指令也容易傳達,這樣的讓隊伍分割合攏,她自己的將士不會亂了隊形,而以陣法和正面作戰為主的恆冀軍,卻亂成了一團。

  崔季明這團蝗蟲,生生吞下了這頭巨牛,拍拍馬屁股,只留下了一地的骨架。

  利用恆冀這些年為了行軍搭建的橋樑,預定的第八日,只休息了兩三夜,熬得幾乎要在崩潰邊緣,卻也興奮異常的魏軍,突破了幾道幾乎匪夷所思的防線,到達了距離幽州幾十里的廣陽縣。

  作為大鄴在北方最重要關口之一的幽州,曾經捲入過行歸於周向北往突厥關外運送藤甲兵械的案子中。當初殷胥最怕的便是連幽州也加入,特意手書寫信給廣陽侯,求他這個當年駐守過幽州,如今已經閒賦在家種花養草的侯爺給搬了出來。

  廣陽侯出來頂這局面,佔據幽州,如孤島一般抗爭著滄定恆冀,甚至幫忙攔截突厥,被幾方打得沒有辦法了,才退回在城內,死守幽州,甚至將恆冀勸降的來使扔下城牆。很大一個原因來自於他算是殷胥的姑父。

  袁太后僅有的女兒,殷邛的阿姊青娘與宮中決裂,遠嫁幽州,廣陽侯與她成婚後似乎也想避免宮中紛爭,還年輕的時候就只領個閒職不再手握兵權,不過他在廣陽倒是頗有名望,而青娘嫁到廣陽後拒絕與太后來往,甚至連殷邛登基她都沒有露面。

  這次中原紛爭叛亂,他們夫妻倆能肯露面,殷胥當真是鬆了一口氣。

  而這時候,廣陽侯在幽州城內,見到了自稱朝廷而來的信使,聽到了兩條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消息:

  涼州大營騎兵已經守住關口,距離幽州不過百里。而朝廷組建河關聯兵,主將攜兩萬騎兵,正潛伏在幾十里外的廣陽縣。

  幽州歷經兩年戰亂至今,終於有船隻到達這座孤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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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11:23:37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于空韜想遞消息已然晚了,再快快不過崔季明的兵馬。

  曾經幽州將士也打到了崔季明身後的莫州一帶,讓于空韜吃了不少的虧,後來卻因為後備不足、士兵數量銳減等種種原因,又被擊退回了幽州。

  就在幽州城外十幾里,一片軍營燈火連綿。駐紮在這裡三個多月沒有打仗,他們自己也把自己當成來觀光遊玩的了。幽州城內的士兵數量已經不多,就算是夜間突襲他們,平原上容易發現,人數上又有優勢,這些恆冀軍無所畏懼的立在這裡,軍中傳來一陣陣說笑聲。

  而就在幽州城緊閉近三個月後,他們似乎遠遠的就聽見了城門打開的咯吱聲響,幽州城牆上點起了許久未見的燈火。這幫恆冀軍立刻想要集結隊伍,然而散了三個多月,再想一下子恢復成以前的狀態,顯然不太可能了。

  恆冀的隊伍也甚少有無能的,片刻之間至少大半的士兵都已經集結成隊,跑出軍營,打算迎面戰上或許是彈盡糧絕走投無路才出城的幽州軍。

  然而就在他們主將騎在馬上,擊鼓號令,準備列陣向前衝擊時,背後卻傳來了轟鳴的馬蹄聲。

  回頭望去,無數鐵甲的騎兵分隊而來,銀甲在火把的映照下一片閃光,隨著馬匹的顛簸,如同銀鱗的巨龍一般,朝著他們身後而來!

  怎麼可能?背後幾百里都是恆冀的地盤,這支軍隊是如何殺到這裡來的?!

  就在千萬士兵和主將還沒思考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時,近兩萬的騎兵與幽州城內殺出的將士,已經朝他們奔湧而來!

  這場戰役,一直持續到初春的黎明,熹微的藍色天光下,只是隱隱能看得清楚戰友眼窩下頭兩團黑影,潰敗之後只剩下一半不到的恆冀軍想要向北奔逃,身後的朝廷騎兵並沒有追殺上來,本來讓這些恆冀軍心存僥倖,跑得更快了。

  卻不料西邊還像黑夜一樣的天幕下,好似是早早等待著一般,遠遠的一支騎兵與車馬混合的軍隊出現,遇見他們也是一驚。

  準確來說是驚喜,恆冀軍還沒來得及辨認對方到底是隸屬於哪裡,就先望見了千萬人之中騎在馬上衝在最前的那個少年。剃了鬢角兩側,頭頂的髮結作一把細辮,面上橫亙著一道淺疤,咧嘴似笑非笑的露出一口貝齒,卻好似磨牙吮血般率先揮刀,朝他們而來!

  遠遠的,崔季明見著了奔逃的恆冀被對方衝散,騎在馬上挑眉笑了笑。

  如今到達了終點,雖然怎麼返回還是一件大事,可她熬了不知道多少天,也總算能鬆一口氣了。晨光之中,士兵們陸續下馬,主將都是可以下馬挑戰利品的,崔季明也不缺錢,兵器早有趁手,馬匹有更好的她也不想換掉金龍魚,興致寥寥的牽著金龍魚,在成堆的屍體之間穿過。

  這些戰利品如果將領挑完,剩下的都是要拿回去均分的,崔季明拿著刀背挑了挑疊在一起的屍體,想對於己方的傷亡心裡有些數。

  他們沒有燒恆冀的軍營,打算還要用人家剛剛住過的帳篷,崔季明正往回走著,忽然聽見一陣輕巧的馬蹄聲,回頭看去,一個白衣舊甲,看起來相當文雅的中年男子在馬背上低頭道:「是河關行軍大總管季將軍麼?」

  崔季明抬頭拱手:「正是。」

  中年男子翻身下馬笑道:「在下暫任幽州刺史,姓宇文。」

  崔季明恍然:「原來是廣陽侯。」

  顯宗之母就是宇文氏,家族雖在後來敗落了,但是當年顯宗還是給宇文家子弟封了不少爵位,甚至是國公、郡公,眼前這位應該是繼承著當年的侯位。

  廣陽侯笑了笑,崔季明覺得怪不得當年青娘要遠嫁,眼前這老男人顏值僅次於她爹,當年雖然在偏遠的幽州,怕也是引得無數少女傾心啊。

  他鎧甲是鐵底鍍金的,金面掉了不少,看得出來上了年頭,或許這甲也是年輕時朝廷賞賜的,代表了他十幾年前的功績,不肯換了。崔季明瞥了一眼舊樣式,不過四十多歲的人,年輕時扯著的都是中宗時期的事兒了。她想來也覺得有些唏噓遙遠。

  青娘在宮中幾乎沒有人提過,大鄴的公主本來就不多,很少有人在歷史上留下真名,大多只被叫封號。而青娘卻在嫁人之前,袁太后與中宗也只喚小名,反倒封號被人遺忘,好似成了個沒人記得的透明人,崔季明有些好奇,卻不便上來就問人家家眷。

  崔季明特意帶來了殷胥的信件來,畢竟是朝廷的信她沒敢隨便拆,但估計以他的文筆也是要正兒八經、引經據典的讚揚一下自己的姑父,而後再求他幫忙。

  廣陽侯怕是從沒想過朝廷任命的行軍總管,還有這樣年輕的人,他不便表現出懷疑,只得問她道:「季將軍就帶這兩萬人,奔襲六百里來了?若恆冀內部調兵來打又如何?」

  崔季明笑:「加上你的人馬,西邊那頭不是也來了人麼,加起來四萬人左右吧。解圍了幽州,卻還不算解決的糧草,咱們估計還要一步步打回去。」

  廣陽侯思忖道:「主要是戰線單薄,六百里的長度來回很容易被他們截斷,兩方都是恆冀士兵,很容易就被兩面包圍。」

  崔季明笑:「誰說兩面都是恆冀了,東邊可是以前的滄定。如今主將死了,用屠城、殺將來威脅恐嚇他們的于空韜被留在了我這一道刀痕的另一側,朝廷又在一定程度上接受投降,你說那些剛剛被于空韜奪取的滄定藩鎮,會拼出性命來攻打我麼?」

  廣陽侯深深瞧了她一眼:「你是要趁著滄定還沒完全跟恆冀融合之前打散他們。只是這法子太過冒險。于空韜攔斷你這條線路的幾率很高,而且如果他大軍轉移,打向魏州、貝州你要怎麼辦。」

  崔季明轉過頭來,她咧嘴一笑:「我哪能這麼不設防。既然來了,就一定能回去,六百里這條道我勘明了,他們攔不住我的。」

  廣陽侯無奈的笑著嘆了一口氣:「……果然如今都是你們這些剛弱冠的年輕郎君的天下了,不是初生牛犢,識虎多年卻也不怕虎,我們這些年紀大了的,可真沒有這種心性了。」

  他才說罷,和崔季明一起走出了戰場,忽地聽見遠處一陣呼哨聲。

  涼州士兵性子和西域人有那麼點類似,勝利凱旋,恨不得把褲衩都扒出來拽在手上打轉,一個個吹著哨唱著歌兒就來了。崔季明知道他們一路沿著大鄴最北端奔來,來了之後先堵住關口,屠殺了幾個被突厥人掌控的小軍鎮才來的,看著有馬有車十分輕鬆,但天底下哪有輕鬆打仗的時候。

  她背著手,站在幾個時辰前還屬於恆冀的軍營門口,金龍魚臉上濺了血似乎不太舒服,正在拿馬臉拱她,崔季明想裝會兒大爺也不成,只得抱過它腦袋,把它臉上快乾了的血跡蹭了蹭。

  就看著從平原那端奔來的涼州士兵,前頭最的人騎著黑馬,一身涼州大營的黑甲,馬蹄聲輕巧的來了,似乎也像是一趟艱難的旅途到了終點,跳下馬來很高興的拱了拱手,這才正眼看向崔季明。對面看起來比她還小的少年將軍身子一僵。

  崔季明剛要笑著套幾句近乎,還想著涼州到底會派哪位熟人前來,而眼前這張臉——她太熟了!

  她都看了三四年不止了啊!

  除了那道疤,這張臉每天就在她面前晃蕩來去,一點臭脾氣,擰成拳頭大的疙瘩,目的就幾個字「要錢買衣服」——

  崔季明覺得自己忘了這個人,也忘了考蘭到底為啥到她身邊來的。

  只是這跟北狄異族似的髮型,雖然樣貌相似卻並不每天掐著甜笑,眉毛比考蘭粗,似乎臉上有過刀痕,左半邊眉毛斷成兩截。許久的風吹雨打,使得那張過分精緻的臉看起來有一種骨子裡的野蠻、狠勁兒和睚眥必報。

  當年她還有點區分不出來這倆人,如今竟……差別如此之大。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想像這位叫考拉還是什麼的,對方已經猛地衝上來,抓住她的衣領,額上青筋都要鼓出來,抬手就要給她一拳!

  廣陽侯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攔。

  崔季明想起來了——這個是考風,當年走了考蘭這個後門,讓她交給夏辰做親衛去了。

  考風暴怒驚起,活像是嘴裡吞了三個炮仗,半分考蘭的矯情做作也沒學出來,說話唾沫星子都快給她洗頭了,怒道:「是你!你把他帶到哪兒去了!你把考蘭帶到哪兒去了!他人呢?!當年就不該讓他跟你走——!」

  崔季明連忙抬手:「他好著呢好著呢,我家裡養著呢!現在人在魏州,此行危險,我沒讓他跟來!」

  考風滿臉不信:「滾你媽了個蛋老子信你的鬼話!你不是死了麼?!連命都快丟了你還能帶上他?跟了你他就沒一點兒好事兒!我們兄弟見了你之後,就沒一點好事兒!要不是因為你,至於分開那麼久麼!」

  崔季明也火頭上來了,這說話都跟個軍漢似的,也不是當年蹲著跪著要露大腿的小妖精之一了。她一把拽住他胳膊:「我都說了讓他跟我走,怎麼能不管他死活!人好著呢,這些年敗了我多少家產,月月貢得跟個大爺似的。你們兄弟二人,一個在軍營混的風生水起,一個養的腰上兩圈肥肉也不見著有多婀娜了,倒也都怪我頭上了!」

  廣陽侯:等等……兄弟二人?

  考風:「呸——說的你倒是高風亮節。他要是不委身於你,還跟著你跑到周原來,你願意花這個功夫麼。前幾個能上他的,如今早在地裡爛了!我這些年給涼州賣命也算是能還你人情,考蘭也不可能再跟著你了!省了吧你這個見色起義、就愛艸屁股的將軍!」

  崔季明:……我特麼有這個功能?!這小子別的先不說,涼州那幫混蛋說話的髒勁兒學了個十成十!

  廣陽侯一臉震驚的看著一表人才的崔季明,默默的收回了勸架的手。

  崔季明陡然生出一種無力,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半晌道:「他人在魏州,你要不然就跟著我打回去再去接他。」

  考風冷笑:「我還跟你打回去,你不是對外早說死了麼,如今冒出來在這裡——等等……姓崔……」

  崔季明一把上去攬住他胳膊,摀住他的嘴,咬牙切齒低聲道:「你把這些事兒說出來,非要讓人知道你是走關係進的軍營麼?」

  顯然廣陽侯大概也明白……

  眼前這個長得頗為妖孽,滿口粗話的少年小將,把弟弟賣給了季將軍才得以進入軍營——?!

  廣陽侯前一秒還在感慨年輕人膽子大,後一秒更是要感慨膽子大。

  他們這代人玩起來貪腐淫穢,已經讓中老年人跟不上節奏了啊——

  廣陽侯顯然不想得罪眼前這個官位比他高,玩的比他大的御前紅人大總管,擺擺手就往後找個理由想推走。崔季明總覺得自己背了一身指不定能害死她的黑鍋,胳膊套住考風的脖子,就把他往軍營裡拖。

  倆人都穿著鎧甲,扭打起來叮咣亂想,崔季明鬆開了手:「你現在不要亂說——崔季明的身份死了我就沒打算讓她活,我現在是季子介!」

  考風揉了揉脖子,狠狠的瞪著她,半晌呆了一下:「你就是河關主將季子介?這次聯軍的行軍總管——」

  崔季明:「對!」

  考風:「……媽的我拚死拚活混了多少年,就是盼著你還沒有官位的時候,我就比你混的好了,能體面的把考蘭接走。轉過頭來,你還是一步登天!你還是——」

  崔季明咧嘴一笑:「還是你老大。」

  考風不甘,卻沒再動手,直起身子來:「你怎麼鬼門關裡走一遭我管不著,我就問考蘭如何?他受苦了麼?」

  崔季明:「我雖然淒慘了一遭,他倒還好。幫了我不少忙我不可能虧待他,只是這幾年一直跟我走南闖北的,也沒幾天安生日子吧。我都說了他胖了一圈,可沒你現在這麼尖牙利爪,如今都快養成肥貓兒了。就是沒長個兒。你倒是長高了一截——」

  雖然考風看起來還是應該比實際年齡小,自個還比她稍微矮了那麼一點,但比起考蘭來,還是顯得更像男子一些。

  考風沉默了一下,半晌道:「他很早以前,性子比我倔,得了機會就要反咬一口,阿哈扎喜歡帶爪兒的,沒少給他餵藥。至少比我多。」

  崔季明問了一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那對以後會有什麼影響麼?」

  考風聳了聳肩:「活不長吧。我們兄弟二人,估計都活不長。」

  崔季明一驚,考風瞧了她一眼,似乎從她目光裡瞧出了很多他沒想到的情緒。半晌道:「別這種表情,誰能活的比誰長還說不定呢,要不是你命大,兩年前你就爛在山東了。他好著呢,我也好著呢,我們兄弟倆犯不著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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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11:23:47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五十三章

  崔季明在這邊整頓隊伍,她留了崔鵬昉在相州協助守城,留董熙之和俱泰在魏州,隨行帶的是獨孤臧。獨孤臧不是個善守的將領,他頗有急智,也算得上一員猛將,崔季明一般都會選擇在攻城、行軍的時候帶上他——

  前提是他那張大喇叭似的嘴能合緊了就好。

  一旦開始收隊,部分士兵駐紮在幽州城外,崔季明和考風一同帶部分兵力進入幽州城,獨孤臧看見了考風,整個人又開始凌亂了。

  崔季明可是知道前一段時間沒把他脆弱的心肝給折磨死,看著獨孤臧眼睛不斷的往考風臉上撇,拽了他一把道:「那是蘭蘭——考蘭的雙胞胎弟兄,名叫考風,在涼州大營為將。」

  獨孤臧轉頭:「五官簡直一模一樣啊!就這張臉在軍營裡能混到今天真是個奇蹟。去打仗殺人,未免也太顯眼了吧,他也不帶個什麼假面什麼的。」

  崔季明斜眼:「騎在馬背上還帶假面呢,繩子就算綁死了在臉上也晃蕩,這一晃蕩,倆眼窩子還能看得清什麼,早讓斜過來一箭給插死了!」

  獨孤臧不住的看考風:「我就說蘭蘭肯定不是你買錯的,不知道早多少年前就應該認識你了。不過你竟然沒有一收收一對兒,什麼時候這麼克制自己了?還是你嫌他臉上有疤了?」

  崔季明騎在馬上,抬腿蹬了他一腳:「少扯淡!考風不論長得什麼樣,好歹也是正兒八經打仗的,他現在甘州左軍主將,資歷本事不比你差!你這樣編排,他那臭脾氣一會兒拿刀來削你,你還未必打得過他呢!」

  獨孤臧正還要說,忽然前頭考風回過頭來,似挑釁似的瞪了他一眼。獨孤臧還想瞪回去,崔季明摁著他腦袋,把他推到一邊兒去了。

  等進入幽州城內的舊侯府,廣陽侯立刻叫人開堂上宴,崔季明才下馬進了院中,就看見了一個永遠戴著草帽身著灰衣的身影駐在院子裡,他摘下帽子來,看見崔季明,鬆了一口氣微微行了一禮。

  崔季明抬手,笑道:「我無事,一點兒傷都沒有。就是有點累了。你還好?」

  陸雙似乎得到了這句話,也沒什麼在意的了,笑:「我也無事,消息差點送晚了。幸好最後趕得及,送給了廣陽侯。」

  他微微把草帽往半空中一拋,漂亮俐落的掉回了他頭上,咧嘴笑起來:「我在這兒站了半天,就為等你,跟你一道進去蹭頓好飯吃,不會不允吧?」

  她將金龍魚的韁繩遞給了侯府的衛兵,大笑:「行了吧你,快點進來了!」廣陽侯怎可能不把他當座上賓,明明是在這兒等著她,非說成是不敢上桌。

  殷胥有向她提出過,要北機來幫忙打探情報,而陸雙畢竟是外人,大鄴的軍報從他手裡傳過,怕是有什麼紕漏。崔季明慣常知道他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一點小事兒也要吃醋的心思,卻沒有同意。

  在叛軍境內拉攏眼線的事情,陸雙已經做了很長一段時間了。而且軍情的刺探和北機還是有些不同,她與陸雙在合作上已經相當熟練,幾條插入叛軍境內的線路也都連通,陸雙對待戰事偶爾也會有自己的判斷,來主動配合上她快速移動的行軍方式。效率高卻可能較為死板的北機要想跟她磨合,怕還要很長一段時間,崔季明不想冒這個險。

  陸雙倒是從未說過自己的年紀,如今怕也是二十七八了。軍中這個年紀不成婚的倒是一大把,陸雙雖然也時常關心她,但當年一句沒說出來的楚河漢界,他自己也想體面的留守對岸,崔季明也甚少再去問他,只是偶爾聽說陸雙來魏州、博州一代送消息之後,也常去城中喝幾杯花酒,她心裡頭反倒覺得放鬆。

  崔季明常常想,從朋友過渡成戀人,與她而言實在是有點做不到的事情。殷胥倒是滿口說著什麼前世二人如何哥倆好,她想著或許就是因為殷胥前世很依賴她,她才愈發彆扭不自在,絕不肯多邁出一步了吧。

  若是今世也從朋友做起……崔季明想著估計要再等上幾年,他再火急火燎一點,她才肯去牽他的手吧。

  往主屋走去,一群滿身血與泥的將士們自然也沒有換衣甲的功夫,就這麼坐在了地毯之上。廣陽侯往主座邊走去,正有一個灰青色衣裙,挽著碧色披帛的中年女子走出來。崔季明只看著廣陽侯走過去,將朝廷的信遞給她,她坐在副座上,手指纖長,拆開信來讀。

  微微低垂的眼角和殷胥有那麼幾分相似,面上有些細微的多愁善感,一點菩薩相,顯得對於情緒和紛爭十分敏銳,她比薛菱還要大幾歲,唇角鼻翼兩側有了不少皺紋,廣陽侯躬身與她說話的時候,她猛地抬起頭來一笑,廣陽侯也咧嘴,她眼睛裡還有點少女模樣。

  崔季明不太知道這位青娘的故事,本來還存著不少八卦的心思,想打探打探這位殷姓僅剩的長輩,如今卻忽地覺得沒什麼好問了。

  或許是因為天性的敏感,青娘可能少女時期就不能忍耐大興宮的殺機與膠著。聽聞袁太后最寵愛她,送親的車隊都延綿幾里。然而當她離開了大興宮,就不再姓殷,也不再是什麼公主。

  或許遠嫁幽州,也有過小矛盾,也有過找不到親人幫忙的氣苦,但現在也過得好好的,既沒有一身無奈苦痛,也沒有像她三個兄弟一樣要不早死要不裡外不是人。她簡直都算上兩代紛爭裡的奇蹟似的。

  崔季明忽然就覺得哪還有必要去打探。

  連殷邛都要忘了的阿姊,殷胥也沒必要想搬出這姑母來,就讓她被忘了也挺好。

  就在崔季明和眾將士在幽州鬆一口氣,各自喝的七仰八叉的時候。于空韜卻下了一個決定,七萬多將士離開相州,大軍佈陣,齊齊攻向了崔季明的大本營、黃河沿岸勢力的中心之地——魏州。

  因為這橫跨恆冀的這一刀,對面本來隸屬滄定、後來被納入恆冀的部隊,似乎也散了,連攻打博州都做的有氣無力,似乎是知道于空韜的鞭子甩不到這邊來,自生懈怠。

  在博州的張富十猛然一輕鬆,他按照崔季明之前所說的,不再固守城池,而是主動出擊,打得滄定退出百里,這才回到博州。

  而七萬大軍並不是小數目,于空韜一部分兵力回調準備途中突襲崔季明,另一面對魏州發起了陣勢浩蕩的總攻。無數木架高台佇立在魏州城牆邊,上頭不眠不休的弓箭手躲在鐵板後頭,沒日沒夜的朝城內放箭,吃喝拉撒都在上頭,箭塔下頭一圈都要被施肥的長出新草來了。

  攻城的巨車也在撞擊著城門,于空韜也相當有策略,大批的騎兵在崔季明切出的線路上不斷遊走等待著攔截,而他甚至將主城恆州的投石機和步兵也調過來,只為了打魏州!

  他顯然是相當棘手的敵人,走了崔季明最不想看到的路子。于空韜想的是,就算是崔季明有魄力,去攻打他的根據地恆州,那也距離頗遠、沒有器械、恆州又是在內部,崔季明攻下來的幾率並不高。

  而他這樣抽空幾座城的兵力,一旦能夠打下魏州,崔季明被直搗黃龍,就輸定了!

  魏軍的物資、朝廷的官員全都在魏州,搶奪物資、斬殺官員,恆冀必定士氣大振,至此再佔著魏州往回收復自己的城池,還有什麼打不下來的!

  他這一拳決絕的打出去,暴露身上幾處紕漏,打得卻是崔季明的門面!若是棋局之上,黑白子就可在這幾天定局了!

  魏州城牆修建的不如相州那般穩固,一是因為城中人數激增,似乎以前討論過擴建城池;二則是,崔季明似乎也沒有想到于空韜會來打魏州,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相州身上,甚至魏州的存糧還比不過相州。

  于空韜大喜,魏州士兵雖然頑強,但城牆可不為人心所改變,幾波投石機的攻擊下,已經有了好幾處破損,其中一面城門以及被攻破,只是魏州將士用巨石堵死了來阻擋他們。

  相州幾次打開城門援助、博州也派出了不少騎兵來騷擾,但這幾個城池也不敢怕中了圍點打援,也不敢全力出擊,只能這樣突襲。可于空韜的人數就像一隻龐大的蛤蟆蹲在魏州臉前,博州與相州的這些騎兵他根本不放在眼裡,眼前只有魏州!

  于空韜感覺魏州還是有機可乘,雖然自己這邊將士也略顯疲憊,只要再幾天,再幾天,或許他就能打下來!

  而崔季明回攻的路子上,卻也並不是一帆風順。廣陽侯必須要留在幽州門關,考風和她帶兵返回。攻打易州時就花了不少功夫,又碰上了于空韜早讓人埋伏好的幾隊騎兵,她不得不轉入恆冀境內,攻打于空韜為了攻打博州而將兵力全調走的幾座空城。

  那些空城對於于空韜而言,顯然已經不在乎了,地理位置不重要,崔季明全是騎兵、沒有軍備,顯然也守不住。

  終於,就在這樣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崔季明都已經在恆冀內部跑了幾圈,回頭來打于空韜,反而讓已經集結了快十萬人的于空韜一巴掌拍開。于空韜已經自信滿滿——

  三月中旬,傷痕纍纍,一邊修牆一邊打仗,城底下被挖了不知道多少地洞又被半截堵住的魏州,終於被于空韜擊潰!魏州北城牆被強攻破開,如蝗蟲一樣的恆冀軍衝入了魏州城!

  然而沒有軍備、沒有朝廷官員,只有半城從反向地道逃脫的將士和來不及逃脫卻也大笑赴死的將士。

  崔季明掏空了魏州?!她掏空了自己的大本營?

  他這一拳打出去以為打向了對方門面,卻眼見著要落了空!令人驚恐的並不是白費力氣,而是一柄尖刀從斜角出現,劈向他肩膀,卸掉他手臂!

  而他的拳頭怕是已經來不及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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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11:24:01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五十四章

  殷胥在沂州,此時已經將裴軍逼到山東的三角形半島上了,再加上北邊有魏軍交給朝廷的齊淄青三成,基本就是甕中捉鱉了。

  而他聽聞崔季明丟了魏州,帶著兩萬多騎兵衝刺到幽州後,在中原地帶已經遊蕩了近兩個多月的時候,心裡頭也惴惴不安起來。

  她這是被驅趕出了魏州?!

  幾座曾經的魏軍重城都被圍困的不敢隨意離開,她現在還能到哪裡去,大軍又都分佈在哪裡?這是出現頹勢了麼?她從打仗開始就似乎沒有精力再往朝廷遞消息,聽聞俱泰和其他朝廷官員人都在魏州,現在還活著?

  殷胥怕是天底下最怕她打敗仗的人之一。如今裴軍是抱城等死,裴森使出退縮便殺的招兒,逼的士兵只想晚點死,只得往陣前衝。他除非從登州東渡扶桑,否則怎麼也沒活路了。

  這樣一來,殷胥就難免不想在這種拉鋸戰中浪費時間——他確切想知道崔季明到底在幹什麼!都說了讓她守住北線等著就好,她就八萬人,于空韜單圍魏州的就有十萬,她能怎麼打?!

  殷胥叫宋晏拿了地圖來,王祿又接了北機新的信報,擁著幾個近臣,如今正在黃絹的地圖上,標出崔季明和于空韜勢力。

  王祿一條條喊:「瀛洲、深州、趙州現在被季將軍使計攻下,雖然距離于空韜的主城恆州已經不遠了,但是恆州城牆堅固,季將軍都是騎兵似乎沒法強攻。幽州已經有一次徵兵之後,決定再向莫州發兵。」

  殷胥看著她的勢力居然深入了恆冀腹地,就像是恆冀也深入了魏州一樣。

  殷胥皺眉道:「那于空韜如今佔據的呢?」

  王祿翻看著一沓軍信:「魏州,如今十萬大軍還蹲在魏州。一部分的叛軍正在攻打季將軍的冀州,但是前線還沒傳消息有沒有打下來過。」

  殷胥手托著下巴,緊緊盯著眼前的地圖。從地圖看起來,這簡直就是瞎他媽亂打。

  本來兩方勢力有個較為明顯的邊界,就在邊界周圍,你奪一縣,我圍一城,而如今已經全散了,水與沉沙的明顯界限在瘋狂的搖晃下渾濁一片。

  如果把崔季明的勢力劃分作魏軍,那麼魏軍就像是在春天在牆上瘋長的爬山虎,到處都是魏軍打下過的勢力,她也是打完不佔,打廢了,剝奪了防禦能力扔下就走;要不然就是把利用恐嚇手段,把那些叛軍敲打成牧羊犬,替她看守城池。而她的蝗蟲騎兵還在不斷轉移著地方,走到哪裡,吃到哪裡。

  而于空韜佔據的地方都是重地,可是卻已經被切割成幾段,現在就連于空韜想回到恆州都怕是沒辦法,他可能要佔據魏軍的地盤,在這一代發展勢力了。

  殷胥損失其實也不算太小,畢竟裴軍的抵抗力之強,一度讓殷胥以為裴森組建了個教派。如今好不容把他們逼到角落,他覺得能鬆了一口氣,想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派兵上北線——

  絕不能讓她再玩這種跟走鋼絲似的打法了!

  她要駐守的城池極多,又不是朝廷軍這樣成片推進的,於是駐守各個城池的士兵加起來足有六萬,而真正帶著跑的騎兵,加上考風,也不過撐死四萬。這樣兩個月的奔波下,還剩下多少人,殷胥不敢想。

  他決意暫時調出兩萬左右的士兵,北上渡河,攻向魏州的背面。如果一旦事態不對,還可以回退黃河,登船南渡,黃河上沒有橋樑,對方根本不可能過的來。如果于空韜實在是體量太大,打不動,就這樣連番刺探,不斷增加兵力,引得他回頭,對於崔季明也一定是機會!

  而就在幾百里之外,康迦衛與兆領軍,攻向了他們覬覦已久的邯鄲,崔季明則從佔據的幾座城內,徵了不少攻城器械和步兵,驅趕著眾人一同攻向了邢州。

  這可是于空韜和他原本藩鎮的最後一點牽連,也是他僅剩的退路。

  于空韜攻打下魏州,卻好像是自己夷平一座城坐在廢墟上,他也出離憤怒了,他立刻兩方出兵,一邊去攻打相州、一邊去攻打博州,發誓要像攻打魏州一樣,打下魏軍的所有重鎮!

  他名字裡是空韜,卻並不是真正的沒有韜略。

  攻打魏州時,他知道魏州將士肯定不會棄了這座主城而逃走,於是四面圍住,往死裡打,絕不容忍一兵一卒的逃走。

  而在攻打相州和博州的時候,則使了圍城必闕之計,有意留出空缺,給將士們逃城這一假選擇。

  從理論上來講,這應該有效。畢竟主城滅了,主將還在外頭奔波,就算將軍信念堅定,手底下的士兵看了這種狀況也想逃,指不定還會引起內部矛盾。這都是于空韜樂意看到的……

  然而相州博州城內,各隊營帳下,文書站在前頭,士兵在伙長的帶領下小板凳排排坐,拿沙土地當沙盤,正在複習去年學習的孫子兵法之「圍城必闕」,正在分析季將軍曾經打過的幾場圍城戰所使用的圍城必闕之計,和于空韜用法上的差別。

  還順道帶上一圈鄙視,分析了一下于空韜至今的戰略失敗,和當初圍攻太原失敗的原因。

  這種外頭箭羽投石之中的戰地學習,還是崔鵬昉聽聞魏軍配備文書、部分士兵學習過軍法之後延續的做法。文書水平最高的基本都是在主力中軍之中,這裡也是崔季明最經常提拔底層將士的地方,她一貫是認為不識字的武人學不會絕世武功、不讀書的將領很難打連續的勝仗。

  外頭隨著春闈大開,又開設專業性極強的六部考,薛菱即將代替皇帝進行殿試,民間到處都是私塾鄉學,紙價低廉、雕版印刷剛開始興起,當官一時成為民間追求,識字率大幅提升。崔季明手下的軍中也是如此,再勇猛殺敵的將領,真要是大字不識,不能參與到她開的軍策會議之中來,陞遷也是要受限制。

  四月中旬,于空韜在兩座城池後頭的缺口留了七八日,也不見著有任何人想從缺口中突破離開的痕跡。而崔季明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和康迦衛一同打邢州的時候,用的也是這個計謀,給好學的魏軍士兵提供了活生生的範本。

  圍城必闕,圍缺糧的城才能好使。好比邢州這個背後為于空韜提供糧草的重城,早就被吸得成了空殼子。邢州除卻西邊是太行山,其他三面的城池都已經是崔季明的。她為了實現大環境下給人後路的心裡攻勢,甚至有意放掉北邊的趙州,讓駐守恆冀大本營的將士攻打下了趙州。

  然後再在圍城之時,將北邊讓出來。

  於是邢州這些早就缺糧的將士,看著北邊就像是看著冉冉升起的太陽!

  往北就是自家恆冀軍,就是恆冀的主力好不容易奪下的趙州!到了趙州,再回恆冀主城還遠麼?進入了大隊伍就不再是被圍困的孤城了!

  這才是對於孫子兵法這一招的正確運用,是如何給人以「還有退路」「還有希望」的錯覺。如此說來,她讓出空缺,讓于空韜不計一切的攻打魏州,都是這個計謀的衍化罷了。崔季明不單是給自家上了一課,也是扇在于空韜臉上,好好給他這個從底層靠擄掠踏血上來的武將上了一課。

  于空韜本來是可以回頭救邢州的,只是他轉身一走,他圍的兩座城池就衝出來瘋狂打他屁股。本來還不想管,但已經追打到令人惱火了,撤退的士兵本來就士氣就夠低下了,又由於傷亡率而慌亂起來。于空韜不得不回頭打咬他屁股咬了一路不撒口的魏軍。

  魏軍就帶著他們,一邊打一邊往城裡跑,又生生把整支隊伍往自己這邊拽。

  于空韜顯然已經看出了他們的計謀,下了死命令盡快離開。只是這種打法太煩人,他雖然穩得住不煩躁,但手底下好多將士都被魏軍的死纏爛打逼的要發瘋,回頭不顧軍令去打他們。

  就這麼來回耽誤幾日,邢州發現自己給于空韜提供了這麼多糧草,居然等不到近在咫尺的他們回來援助,徹底失望,主將決定向北開城撤離。

  這一下,就把崔季明頭疼的攻城戰,打成了她最愛的平原衝擊戰。

  他們再跑,也是有不少步兵存在,更何況崔季明的輕騎兵,不論是士兵還是馬匹,都已經訓練的耐力驚人。逃亡者本來就慌張,怎麼可能跑得過那些渾身肌肉、吃苦耐勞的瘦馬,結局是顯而易見的。

  崔季明徹底坐穩了邢州。

  如今的局勢,于空韜已經有些……無語凝噎了。

  崔季明是有城不佔,而他是十萬將士無城可躲。

  雖然恆州還在,他還聯繫了東部一些原屬於滄定的城池來協助攻打魏州,雖然前路還有希望,但這連番兩個月打的于空韜已經有些喘不動氣了。

  好似當初他攻打下魏州的時候,站在一片殘破的幾乎沒法修補的城牆之間,坐在廢墟上忽然懵了——他到底在幹什麼?

  崔季明到底是什麼人?

  他有時候在想,老天爺是是不是看不慣大鄴,讓它幾年被撕扯的四分五裂。這個國到底是不是要氣數已盡?

  失去長江以南,中原被叛軍所佔的國家,還能長命?難道不就是風雨飄搖苟延殘喘了麼?

  就這樣,老天爺還踹了個不止一個武曲星從天上下來給大鄴。

  怪不得朝廷敢讓一個叛軍出身的人,當行軍大總管。要是別人,也未必幹得出八萬軍和幾座城池,向幾倍的對手發起全面總攻的事情。

  他睡夢中都是自己再一次帶領無數將士慘敗,從太原一路灰溜溜的回到恆州。

  然而于空韜其實是多想了,至少崔季明沒有讓他帶著將士回去的打算。

  就在攻下邢州之後,崔季明覺得手底下這個圍城之勢徹底形成了,她沒必要再遊走了。雖然是無數一群狼瓜分一隻巨象,卻未必做不到。

  離開魏州的俱泰,出現在運河上的船隊之中,董熙之為主將,帶著朝廷官員和季子介託付的那位一直要拔刀上戰場的豔妾,順著河道回到魏州附近。

  崔鵬昉帶兵出相州、張富十帶兵出博州,康迦衛和兆回頭帶太原將士,崔季明則繞至了貝州,聯合了清河崔家的私兵和貝州的將士,徹底向于空韜發起了總攻。

  一場這種體量規模的戰役,其中大小遭遇戰更是數不盡數。

  于空韜的士兵雖然士氣潰散,但由於崔季明也不想讓于空韜活著再離開這裡,他們變得無路可退,打起來也尤為拚命。除眼前的戰場外,崔季明也不是高枕無憂,西北有恆冀內部的一些小軍團有氣無力的從背後戳兩刀,東北有剛剛從恆冀下獨立的小藩鎮,想要分一杯羹。

  雖然是五方侵吞,但這仍然算是崔季明目前為止打過的,涉及版圖最大、率領將士最多——也傷亡最多的戰爭了。

  這種沒有城池攻受的平原對抗戰,幾乎是血肉拋灑整片田野。

  幸好不涉及攻守城,也就不涉及百姓。他們甚至打到了耕地邊上,春季忙著播種的百姓還在無所謂的看著他們有人從馬上掉下來,只是光著腳跑出他們的箭矢範圍,躲回家中,等著他們打完之後,夜裡再偷偷摸摸撿幾件死人衣裳回去。

  他們冷漠,崔季明反而高興。古代的野外作戰,本來就是不關百姓的事情,若是一個國家打到百姓都要拿刀拿槍,那戰爭輸贏背後涉及的代價就太重了。不論他們輸贏,這些人該種地就種地、該生活就生活——至少她覺得這點挺好。

  她的騎兵又借鑑了不少突厥、靺鞨人打仗的模式,奚與契丹比她想像中還要強力,雙方騎兵廝殺起來,血性畢現,誰都不肯先逃先退,幾乎白熱化到了極點。

  魏軍的將士和叛軍的許多將士,其實對於戰爭面前還像個孩子。

  他們打過不少的攻城戰,打過不少的小範圍作戰,但那都是小兒科了。中原百年無戰事,這些兵大多都是中原出生,他們的爺爺也都沒聽說過這種戰役。

  面對著幾萬人之間的對衝,他們似乎這才知道自己手中的一把刀可以殺這麼多人,才知道一場戰爭是可以毀滅如此多東西。他們好像是剛剛從襁褓中坐起的嬰兒,這才看到戰爭的殘酷——

  而後一邊瘋狂滋生戰意殺意,內心卻還停留在懵懂狀態。

  崔季明早多少年就見識過這些,只是她作為主將,自家士兵和叛軍士兵的頑強和拚死都超過了她的想像。她到了後頭,已經不知道是怎麼打的了。

  她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這是一場有目的有曙光的戰鬥,付出了代價,回頭看來,至少也不會後悔。至少她永遠明白自己為了什麼打仗,她也清楚自己為什麼明明應該鎮守北線不動,為何要主動將這場戰爭變成這樣。

  矛盾激化,傷疤揭開,再疼也都離平靜不遠了。

  她不能再接受北地的戰局惡化,更不能再讓叛軍繼續分分合合,持續下去了。中原的戶數和產糧已經低到不知幾年才能恢復了,于空韜又野心勃勃引突厥入境,突厥自己在北邊也不安生,再這樣下去,會不會造成更可怕的局面,誰都不知道。

  她希望中原不消停的戰事,結束在和兩年前一樣的春天!

  就在崔季明不知道發起多少次大小攻擊,她自己覺得自己也有些不正常了的時候,南邊忽然一支大軍渡過黃河而來,局勢一下子忽然傾倒,她幾乎快被勒死的情況下,猛然能夠呼吸了一口氣。

  朝廷軍的北上給這場戰役畫上了句號。

  殷胥得知北邊的廝殺後,派了四萬多人,從洛陽調可以方便馬匹登陸上岸,一艘容納千人的巨船入黃河,幫朝廷軍到達黃河對岸。當他騎在馬上,到達黃河北岸時候。在他眼裡已經夠殘忍的裴家戰場卻被襯托的像是小兒玩鬧。

  他第一件事想的就是——崔季明在哪裡!

  這樣的戰場上,她現在到底在哪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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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11:24:16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就算殷胥的幾萬兵力從黃河之上渡過,加入戰場,這場戰爭也是在他插手之後三日才結束。

  崔季明從貝州南下,眼裡沒別人,就是要殺于空韜。于空韜顯然是這些軍隊負隅頑抗的重要原因,不論他是恐嚇,還是有什麼特殊的領兵手段或魅力,殺他顯然成了崔季明的第一要務。

  獨孤臧作為她手下一員猛將,就曾經帶小隊斜衝入陣中,殺出一條血路,想要奪于空韜人頭。但于空韜的親衛替他當了刀,又有人射出暗箭去,傷了他幾處,不得已退了回來。但獨孤臧能瞅準時機,分辨對方陣型的弱點,一路猛衝出去,殺到于空韜面前,他人都傻了。受傷後聽到崔季明的哨聲,居然又能活著退回來,崔季明也不得不佩服他。

  他倒是跟沒事兒人似的拔了箭,坐在暫時休整的營帳中,拍著大腿怒罵于空韜不敢正面剛,居然彎腰躲到一群衛兵後頭,就差一點就能砍殺他人頭了。

  崔季明氣得一巴掌糊在他腦袋上:「知道你愛衝在最前頭搶跳蕩功,誰知道你這次還他媽扮上關羽了!你就幸虧前一段時間打仗打的太急,人家毒箭都用完了,新箭來不及上毒吧!否則你早就涼了!」

  其實于空韜無論如何已經活不了了,崔季明在東,朝廷軍隊在西,後頭是黃河,他已經被圍死了。

  崔季明已經不知道多少日子沒有睡個囫圇覺了,她髒的都覺得自己外頭有了一層殼,頭髮都不像是自己的頭髮了。她以為自己殺于空韜,必定是能衝到陣前去,然而現實的情況卻沒有那麼快意恩仇。

  東邊的朝廷軍隊聯動著一起圍攻,崔季明在這場戰爭為了讓箭矢的殺敵效果更好,開始改進了箭羽的斜度,幾次試驗後帶上了戰場。雙方才開始交手,她手中的箭矢就從戰場另一頭,跨越近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直直刺向了于空韜。

  而當混戰開始,她卻找不到了于空韜的蹤跡。

  直到了整個戰場被打掃完,她和朝廷的主將從馬上下來,無數手持長戟的騎兵在塵煙落不下的荒蕪戰場上遊蕩,尋找著有生機的友軍和敵軍時,有人喊著說發現了于空韜的鎧甲。

  崔季明兩側太陽穴都在發疼,長期磨損的馬鞍也在瘦下來的金龍魚身上磨了幾道血痕,她正坐在卸下來扔在地上的馬鞍上,旁邊來來往往的將士有人遞了一壺劣質濁酒給她。這樣和往常的戰事沒有區別似的,她就給北邊的持續兩年的叛軍紛爭畫上了一個頓點,再往後就是一點點收復的、磨磨唧唧的細活了。

  這時候才剛剛天亮,黃河沿岸的薄霧飄上來,啟明星的光被晨光遮蔽,崔季明臂彎裡搭著她的長賀拔刀,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脹痛,有一搭沒一搭的喝酒。就看著十幾個人把于空韜扛來了,扔在了崔季明的面前。

  崔季明撐著刀吃力起身,低頭看去。那說是于空韜,更像是一具裹在鎧甲衣褲裡的棉花人。他面目已經識別不清,崔季明的箭矢從頭盔下頭紮入他的臉頰,刺過另一邊。她沒再找見于空韜,或許就是因為他從馬上掉了下來,而後由於魏軍和朝廷軍在兩方夾擊,他們馬匹受驚,不斷亂轉,于空韜就這麼被踩在馬下了。

  一開始或許還有衛兵喊著找人,可箭矢從頭盔裡扎進去,那裡還有活命的理啊。馬上命都要沒了,估計士兵們忙著保命,竟就這樣沒去拉他一把,于空韜本來還有命,箭矢未傷到要害,卻活活被踩死了。

  崔季明瞥了一眼他的屍體。她其實這才是正兒八經第一眼正面看見于空韜,可是也已經看不清楚了。

  戰爭演化了多少年,早在先周時期打仗之前還有禮儀,如今早就過去那個階段,什麼事情都可能是有陷阱,一個個都藏得很深,自然也少了兩軍主帥能見面的機會。

  沒見過面的兩個人廝殺了這麼久,開陣浩蕩的戰爭,就這樣一點點緊縮包圍,慢慢的結束了。

  于空韜整個人幾乎碎在衣甲裡,被拎起來。崔季明擺了擺手:「行了,你們把他扔到一邊去,回頭問朝廷的人如何處理。我聽聞其他幾處都已經收兵了,張富十和董熙之已經紮營了,也讓考風從外邊那圈防線裡退回來吧。」

  朝廷的主將也朝崔季明走來。她問道:「這幾日圍堵于空韜多虧了你們,說實在的整場仗可以這麼早結束都要多虧了你們。聖人呢?在博州?」

  那朝廷主將打量了一下崔季明,那眼神說不上是敬佩還是感慨,道:「聖人沒有進城。我們是搭船渡過黃河的,聖人也就在船上。你看得見吧,船隊就在河面上。這種大船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崔季明朝河上望去,這兩年為了建造攻城的器械,黃河兩岸原本就不多的樹也給砍得七七八八,當真成了毫無阻礙的平原。一支船隊就靜靜佇立在水中,她剛剛打仗居然絲毫沒有注意到。似乎船上也看著戰役打完,開始準備靠岸,那巨船確實是比崔季明手下最好的船隊還要大上幾倍,怪不得他不要她的船。

  她走起路來都有點跟醉漢似的了,問那朝廷主將:「你知道聖人在哪艘船上?」

  那主將道:「您快去面聖就是了,到了跟前御前的人肯定會引著您。」

  崔季明笑了笑,叫獨孤臧先整隊,清點一下人數跟朝廷軍一併紮營,或者是一起往東去博州休息也行。她就拎了兩三個騎兵,崔季明沒安馬鞍,騎在金龍魚赤裸的馬背上,只拽著轡頭,輕輕夾腿,金龍魚就帶著她往巨船而去。

  那些大船靠岸,幾乎都要把黃河水逼上來一截。崔季明聽聞賀拔羅製出了馬船,果然看著船側面靠近水位的地方,大的木門落下來,船艙內打開,落下來的厚實門板連接著岸上和船裡,她就這樣打個呼哨策馬進船。

  下頭整兩層都是馬廄,如今正空著,上頭挖著有天井,就沒點蠟燭,裡頭一股草料味兒和濕漉漉的水汽,木板地上也不太乾淨。幾個站在船內的馬童連忙幫忙牽過去,崔季明跳下馬來,隨手將頭盔往旁邊地上一扔,胳膊上還掛著酒壺呢。

  登上樓梯,才到了甲板,就先撞見了耐冬。

  他就是來迎崔季明的,看見她走路不太穩的樣子,嚇了一跳,拽住她胳膊道:「你小點聲兒。剛剛你上船,朝臣正在論事,沒人知道是你上船了。要是讓他們知道,非要讓你今兒就坐在地上,把打仗經過都說上一遍,再給你論個是非不可!你——你可怎麼成這樣了!」

  崔季明張口就是酒氣,一點黃河水似的濁酒自然喝不倒她,她開口道:「所以呢?」

  耐冬拽著她往樓梯上拖,抬手叫幾個黃門連忙跟上來,船上春風陣陣,拂過耳邊呼呼作響,耐冬轉頭:「聖人的意思自然是要你先歇下了!他知道你上船了!別管,你就躺著睡,睡到什麼時候自然醒,好好吃一頓,再去見那幫人,再去處理後頭那些細碎破事兒!」

  他說著,把崔季明推進一件拐角的屋內,裡頭倒是挺大,這艘船下頭雖然也有將士,但畢竟是殷胥乘坐,上頭用物也都是按照宮裡的標準來。崔季明站在屋裡頭,竟四處也不走,往地上一坐:「我身上太髒了,不坐了。等見著他,跟他說幾句我就走,後頭還有事兒呢。恆州的隊伍怕是也來打了,我們還要收尾呢。」

  耐冬看她,忽然覺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隨著殷胥,也算是見著崔季明從倆人都是半大少年時候長起來的,崔季明明明打了勝仗卻沒有半點意氣風發,他倒也有點緊張,叫人拖她起來:「你好歹先把甲給卸了。」

  崔季明倒是沒掙扎,直挺挺的站著。幾個黃門哪裡會卸甲,好幾個繩結皮扣,都已經讓泥巴給糊住結乾了,崔季明所幸自個兒從靴子裡掏出匕首,把繩結割斷,鎧甲哐噹一聲重響落在地上,砸的木地板上幾道坑。一個小黃門要去拿,居然沒拿動,讓好幾個人一起才把鎧甲拖下去了。

  當殷胥回來的時候,一路急急忙忙,推開門,崔季明一身裡頭的圓領軍服袍子,大字型躺在地毯上,昏睡不已,靴子沒脫,臉上髒兮兮的。殷胥回頭埋怨:「怎的也沒找個帕子讓她好好擦個臉?」

  耐冬為難:「還沒讓人端了水,她就倒下了。我才剛走近,她睡魔怔了,眼都沒睜,拔了匕首就要捅人。好不容易退出幾步,好說歹說勸她上床上躺著,她不肯,自個兒躺在地上蹬著腿蹭了蹭,蹭到地毯上就繼續睡了。」

  殷胥瞧了她一眼,臉上都快有點認不出了。

  窄袖往胳膊肘褪了褪,胳膊上似乎還有棉布包紮的痕跡。殷胥剛想靠近她,抬手去看看她腕子,耐冬嚇得憋出無聲的兩個字:「不可——」

  崔季明果然從地上騰的彈起來,她睡覺的時候連匕首都是反握壓在身子底下的,一下子就劃破袖口捏在了手裡。殷胥也是一驚,他倒是驚的是崔季明有點癔症似的,倒真沒覺得崔季明還能捅他一刀。

  殷胥叫了一聲:「崔季明!」

  她猛地一睜眼,胸口起伏著好似讓人從夢裡嚇醒了似的望著殷胥。

  殷胥覺得就她這跟做夢似的一眼,心頭都給崩裂了,半晌憋出一句:「打完了,你不是殺了于空韜麼。這是在朝廷船上。」

  崔季明「哦」了一聲,扔了匕首,身子往前一倒,抬手抱住了他的腿,腦袋倚過去,還想睡。

  殷胥就這麼被她抱住腿,低頭只能看見她頭頂。縱然他自詡愛乾淨多少年,此刻還是伸出手摁了摁她腦袋:「起來,你起來洗個澡,再踏踏實實的睡。這是在船上,咱們往西走,俱泰和你手底下其他幾個人都在相州。」

  崔季明又沒聲了,殷胥又搖又晃她不起來。他只得掰開她的手,也坐在地毯上。

  耐冬不敢搭手,又不敢讓其他人進來伺候,只得端著盆子跪在一邊。這屋有隔間,隔間內已經有下人往浴桶裡添熱水了。

  殷胥伸手去脫她那皮靴子,拽了一下,居然拽不動,崔季明疼得從他懷裡一彈:「別脫別脫!」

  殷胥嚇了一跳,他還穿著頗為正式的緙絲寬袖長衣,上頭繡著盤龍,卻就這麼抱著她坐在地上,問:「怎麼了?」

  崔季明半晌接了一句:「算了,我都不知道多少天沒脫鞋了。這味兒能熏死你。」

  殷胥不依不饒:「為什麼疼?」

  崔季明抗不過他磨著問,只得道:「估計磨破了之後,長上了。」

  殷胥一時沒理解,崔季明似乎不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事兒了,她撿回匕首來,把靴子從側面割開,殷胥又給搭把手,把鞋底都給拆掉,才把那層牛皮從她腳上扒了下來。

  他這時候才理解……什麼叫長上了。

  磨破了之後又長好,又磨破又長好,從來沒脫下來過鞋襪,襪子和淌過水的皮靴子連著皮肉,黏在了腳上。

  耐冬連忙跪過來幫忙,等著連她腳上的白襪劃開,想要把襪子褪下來,那才真是從她皮肉上剝下來似的。她滿頭是汗,還在開玩笑:「中途遇見了河,想著要不然洗個腳得了,一脫發現脫不下來,我還以為自己腳又長大了,就隨它去了,誰知道早晚也要脫鞋,今兒等著讓我受苦呢。」

  殷胥頭上冷汗都要下來了,她壓根眼都沒張開,完全不知道自己雙腳血淋淋的樣兒!

  他還想著她的腳不好看,聽她話的意思,這事兒不是頭一回了!就這樣折騰,能好看就怪了!

  就這麼光著腳,她坐在地上,殷胥也不敢要她起來,抬手要抱她。崔季明一撥他的手,賴在地上不肯起:「成個什麼樣子!」

  耐冬連忙往外頭:「奴退出去了。」

  殷胥這再去抱,她就又肯起來了,一隻手掛在他脖子上。殷胥明顯覺著她比臨走前輕,輕了不少。他要給她換了衣裳,只要是到了殷胥眼前頭,崔季明就可以當個斷手斷腳的殘廢了,他樂意於跑前跑後,崔季明也樂於享受,卻不想讓外人瞧見他一個當皇帝的這樣。

  崔季明:「我要洗澡。我都臭了!」

  殷胥勸:「你那腳也不能沾水,我拿個巾子給你擦擦就是了。」

  崔季明:「不行,擦不乾淨,那要禍害多少巾子!我要洗,把腳搭沿兒上行了。」

  他一向拗不過她。

  殷胥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沒去打仗,只見過一段斷壁殘垣和一點斷屍殘骸,但崔季明身上這樣,已經足夠讓他體味這場戰爭到底是個什麼規模。他又有點氣憤,惱她不老老實實守北線,冒這個險。

  抱著她進隔間,差點撞著她腦袋,脫衣裳總不能也這樣不下地,殷胥連忙撿了塊兒軟墊子來,她坐在墊子上,也不避諱,把白的都快變成黃的中衣給脫了,他又幫著給解了小衣,這才抱她放進浴桶中。

  殷胥:「腳抬起來,千萬別碰水!就不該讓你這樣胡鬧!壞了腳你也就別想出門,就在家待著吧!」

  崔季明嬉笑,她抬起手來掛著他脖子,肋骨都瞧得見。殷胥裡頭衣裳也是寬袖,這樣將她放進水裡,未免袖子也濕透。崔季明死死抱住他脖子不撒手,跟小脾氣似的要將他往裡拽,殷胥一隻手撐在桶沿兒上:「我要幫你洗頭髮,別鬧了。」

  崔季明胳膊磨了半天,磨得殷胥腦子裡亂哄哄一片,她才道:「想不想我哎。」

  殷胥將她胳膊拽下來,沒好氣的道:「你不想我我自然不會想你。」

  話裡有話——你想我我自然也會想你了。

  崔季明傻笑,殷胥看她坐在浴桶裡,翹著腳,心裡頭有種想哄她開心的柔軟,抬手去了外間,拿了個小緞荷包來,裡頭是紙包。

  崔季明捂嘴:「我這吃菜粥吃的胃都酸了,你就別讓我吃梅子了!」

  殷胥拈了一顆給她:「不是梅子,是糖。」

  崔季明:「怎麼改了性子,往日不是不讓吃糖麼?」

  殷胥笑:「偶爾。」

  她張嘴,連他指尖都含住嘬了一下,牙關用力把糖從他指尖奪去。含著他指尖好一會兒不肯撒口,殷胥臉上被熱水蒸起來顏色,半晌道:「早知道我就該在中藥裡把手指頭泡一會兒。」

  崔季明嬉笑,吐出來道:「因為你手上沾了糖粉,我不想浪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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