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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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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3:57:5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七十六章

  妙儀棋風高調,但本身卻並不是那樣高調的人。

  在如今自信又敢放出豪言壯語的棋界中,她老實的有點過分了,舒窈卻要求她每次下棋前,一定要順應著現代的風氣,也向對手放出狠話。

  妙儀拿著她阿姊寫的紙條,磕磕巴巴唸著上頭的話:「不論你在以前多少榮光,今天也就到這裡為止了,在我面前,你的勝率不過一成……這、這樣說不太好吧……」

  舒窈心裡有數:「你就這樣說,如今你早就沒退路了,不如讓落在你身上的目光更多一點,這樣誰也不敢下黑手了。你越低調,受到的冷箭越多。更何況如今的風氣就是這樣,你謙遜了,反而會有更多人說你是虛偽是瞧不起他們。而且如今圍棋也不是以前的……按資排輩了,愛棋之人那麼多,總會有人想插手來運作,遲早要換血。」

  妙儀歪頭:「我倒是聽說棋院現在都支撐不住,有好幾家商賈都想買棋院,或者跟棋院合作。阿姊也要買棋院?」

  舒窈:「這事兒我才不出頭,否則到時候連你都被掛上污名。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下棋,讓一切配得上你的豪言壯語就可以了。」

  妙儀提前一天在屋裡把紙條捂在胸口上背過,第二天才磕磕巴巴在對手面前照著阿姊教的說出來。她每次的豪言壯語,外圍檯子上上百的觀棋者都是一片嘩然,對方的臉色也往往變得難看起來了。

  然而妙儀棋風之辛辣,和她那副天真傻模樣相去甚遠,每次贏得都是不留情面,酣暢淋漓。再加上她本身就是參加六弈預選的唯一一個女弈者,每次的棋面也要人心驚肉跳而後拊掌驚嘆,棋院為了阻撓她進入循環圈,每每排賽時給她安排的全都是各棋院的年輕一代高手,可看性更是其他對弈所不能比的。

  於是妙儀的每一場棋戰,幾乎成了觀者人數最多最熱鬧的賽事。

  六弈的預選賽事是累加制,雙方段位和輸贏來判斷增加或減少的分數,輸一場並不會直接失去資格。然而不少年輕一代的棋手,被棋院先生指派著第一場就對戰妙儀,在眾目睽睽之下慘敗,好幾人都拒絕參加之後的賽事,甚至有人幾欲自殺。

  這些消息熊裕都知道,妙儀三天兩頭過來找他玩,他卻沒說過。

  他知道這丫頭如果知道了,絕對會因此愧疚不安,而他卻覺得這純粹是那些棋手經不起挫折,想要通過沸沸揚揚鬧自殺來讓外頭譴責妙儀。幾乎只要是自己沒有棋賽的時候,他就站到她身邊寸步不離,阻擋著任何這類消息送到她耳朵裡,直到把她送出棋院送上崔家的馬車。

  當然他也沒說——外祖父透露給他的六弈的真相。此事已經令他痛苦許久,妙儀單憑著實力,遲早要知道,他提前告訴她……也只是讓她心中徒增挫敗。

  熊裕這才漸漸明白了外祖父當初對他學棋的態度,家中聽說外祖父參加了棋聖戰,聽說外祖父在長安揚名,然而那時候外祖父已經一把年紀了,他是熬了多久才得到那些勝利,得到了如今二把手的位置,熊裕已經難以想像了。

  他要是真喜歡圍棋,外祖父怕是心裡要難受。

  他要是不喜歡圍棋,只想要成就想要名聲,外祖父心中怕是更有很多的話想說,卻對他說不出。

  不像是妙儀的純粹,他對於圍棋的態度一直是複雜的,而天賦這種東西卻不管你是否喜歡到痴狂,而隨意灑在各人身上,熊裕沒有妙儀的赤誠,卻有著可以和妙儀比擬的天賦。

  只是一輪賽事過去,在新一輪的排賽的白紙榜上,熊裕看見了自個兒的名字和妙儀的名字連在一起。下一場棋賽,就是他跟妙儀的對弈了!

  在妙儀走之前,熊裕當年和妙儀一同進步,一同幾乎成為了長安棋院的兩大頂尖小棋手,只要是他們能參加的棋賽,基本都是妙儀和熊裕爭鋒,你勝一局我贏一把。後來妙儀走了之後,熊裕就稱霸了長安除六弈以外的大小棋賽,外頭不少人都覺得妙儀該止步在熊裕手下了,熊裕心裡可是連半分勝算也沒有。

  馬上棋賽就要開始,熊裕還和妙儀蕩著腳並排坐在迴廊下。妙儀比他小了一整圈兒,兩人垂著腿,他的腳踩在地上,妙儀的雙腳還離地三寸蕩在空中。熊裕低下頭,看著她脖頸細細的,似乎自己伸出手去,就能用手指攏住她整個後頸。

  他看著看著就看呆了,幾乎想去伸手比一比,妙儀忽然抬頭起來,他明明沒有做過分的事情,卻仍然嚇得一個激靈。妙儀抱起懷裡的粉色小豬:「我阿姊跟我說,這是假的!沒有養不大的豬!我才不信,它這麼可愛,怎麼可能變成大肉豬呢!」

  熊裕畢竟是村內出身,一看就明白,低頭道:「大肉豬小時候都長這樣的。就跟小雞仔也很可愛,小鴨子也很可愛,大了就……比較適合吃了。」

  妙儀在玩它耳朵:「說的也對。你以前也挺好玩的,現在怎麼長成這樣子了!」

  熊裕:……你拿我跟肉豬比?!

  妙儀又比劃:「你以前也沒太高的。他們老欺負你,你以前還能被塞進櫃子裡呢。瞧你現在這個樣子,誰敢欺負你呀!你一隻手就把他們全拎起來扔出去了。」

  熊裕……也沒想到自個兒過了十三四歲,個頭開始猛躥起來,越長越像他祖父,人高馬大到不低頭都能撞到門框。他下棋也是殺伐決斷起來,棋面上的風格有那麼點體現在臉上,幼時對他頤指氣使的棋院生徒們,如今看見他恨不得繞著走。

  他想想也覺得很可笑,除了被塞到櫃子裡以外,幾次被人絆倒,被人圍攻,站出來的居然都是一把笤帚走天下的妙儀,滿口喊著自己是大將軍大英雄衝過來。

  熊裕學會打架,也是因為妙儀幾次的不自量力、一時衝動。自己挨打或許也就能忍著了,看著過來當「英雄」的妙儀,差點讓一群半大小子打了,他才覺得不能容忍,揮拳就上。

  小時候沒少幹農活的骨架,打起人來,對面那些小子根本不是對手,最後就變成了妙儀掛在他後背上,喊著:「衝衝衝!上啊!把他們都打倒!」

  他自個兒反倒成了妙儀的戰車,指哪兒打哪兒了。

  妙儀搓著小豬的屁股,揉的那小肉豬直哼哼,熊裕突然道:「回了長安之後,你的幾場棋賽我都去看過了。你棋藝高超,卻並非全無漏洞,我能找到你的弱項,並且攻擊你的弱項的。我知道對你來說,如今受人矚目,贏棋很重要。但我也不會輸給你。」

  妙儀抬起頭來,望向熊裕。

  他平日看起來就像是要發脾氣的眉毛微微放平,道:「你不要怪我。」

  妙儀笑:「別說的好像你能贏我一樣!我昨天也背了棋賽之前要說的話——啊、不不對,不是背的,那個不是我背的!」她說漏了嘴,一下子慌了。

  熊裕大笑。原來她那些看起來豪氣萬丈的話,都是提前背過的?

  他似乎都能想像出妙儀揣著小紙條,來回踱步唸唸叨叨背詞的樣子。

  熊裕輕笑,鼓起勇氣伸出手去搭在了她腦門上:「你說過你都會贏的,你是天下無敵的。我相信,就算我怎樣攻擊你的弱項你也不會輸。英雄是不會輸的。」

  妙儀一愣,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說過的蠢話,有點怪不好意思的撥了撥沾在臉頰上的碎頭髮:「這話說的……我可沒……」

  熊裕躬下身來,虛握著她肩膀,隔著她薄薄的劉海,親了一下她額頭。

  說是親,更像是觸碰了一下。

  熊裕知道這個動作不守禮也不太好,但他在這一刻當真沒有絲毫的遐想,只是真的想祝福一樣親她一下。

  妙儀不知道怎麼的,看著他整個人弓下來小心翼翼的碰了她一下,就像是當年他把小兔子捧在掌心裡,高興的湊到臉邊親了一下一樣。她就是那個軟趴趴,鼻子亂動,和他掌心契合在一起的……兔子。

  妙儀只覺得就像是有一股力道,從額頭上撞進了她的思緒裡。

  她、她才不是什麼兔子!

  熊裕笑著拎起來,讓她站起來:「走吧!可別輸了啊!」我的小將軍,小英雄。

  說罷,他先走了一步,繞過長廊朝外頭觀棋台圍繞的棋盤走去,後頭傳來妙儀拎著裙襬跑著追過來的聲音,她在他背後,一股腦的把應該坐定之後才說的狠話,全都說了出來:「你等著!我要讓你輸的心服口服,讓你知道這些年我比你更努力,走的比你更遠!」

  熊裕笑了笑,沒回頭,坐定在了棋盤邊。

  兆以為看個棋賽是很悠哉的事情,結果差點連佩劍都擠掉了,才從棋院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擠進來,觀棋台上擠滿了人,他站在後頭一排,偷偷拖了個凳子踩在腳底下,才從人山人海之中看見了復棋的棋盤和對弈的兩個人。

  一個身材嬌小,面色平靜,拈著膚色一般的白子落棋。另一個則人高馬大,跪得筆直,皺眉思索著緩緩黑子落下。

  前頭是熊裕早早按照自己預算的那般,對於妙儀的弱項開始了猛攻。妙儀也一時慌了手腳,低下頭去咬著指甲,拖慢了落子的速度,八十多手內一直處在下風。觀棋台上也寂靜一片,眾人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在以往棋局內連半分輸意都沒有展示過的妙儀,就要這樣被一路摁著打,面臨輸棋了麼?」

  而棋面上的戰事仍在繼續,熊裕坐在棋盤對面,忽然身子往後微微一仰,驚愕的啊了一聲。

  妙儀又恢復了她下快棋的手速,啪啪幾顆白子隨著回合再落,棋面陡然逆轉——熊裕窮追猛打的勝利局面瞬間就被拉平,甚至可以說是陷入了頹勢!

  觀棋台上一片嘩然。

  崔妙儀往常對陣的棋手中,還沒有過這樣千鈞一髮的交鋒。或許妙儀前一刻也是真心認為自己要輸了!

  大鄴尚棋,觀棋台上眾人心中感慨愕然,卻並沒有交頭接耳影響這二人。

  只見得熊裕也似乎沒有想到妙儀的忽然翻盤,狀況從他的預想和計畫中脫離開,漸漸的也開始走向敗落。只是這狀況有沒有可能再度逆轉,觀者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兆並不算太懂圍棋,說是看棋,他更多的是在看妙儀。

  與周圍投入的觀者截然不同,他並沒有沉浸在棋局之中。而或許是之前精神緊張打了一年多的仗,他以為自己是幻聽,好似耳邊傳來了極其細微的幾不可聞的弓弦聲——!

  兆猛地朝周圍看去,只見著另一側同樣在人群最後一排,隔著十幾個看客,有一個年輕男子正手指一把小弩,對準了棋盤之上!

  那弩機或許力道比不了打仗時的強攻,但這種距離下,妙儀穿著單薄的衣裙,如果中箭絕對有可能被穿透!

  兆想也沒有多想,猛地推開眼前的看客,直朝觀棋台最中心正在對弈的二人衝過去!妙儀如今正滿心沉浸在棋盤之上,周圍的觀者發出了一陣陣驚呼,她似乎也根本就沒有入耳!只是兆身前的觀客太多了!人擠人全站在一起,就在他猛力推搡開其他人,快衝到二人對弈的高台邊之時,只聽著耳邊破空之聲——

  這一聲比他這輩子聽到的所有弓箭之聲都令人膽寒!

  兆滿腦子都是一個想法!

  他犯了錯,他不應該衝過來找妙儀,他應該去撲倒那個射箭的人!

  他更不應該站在後排,以為遠遠看她就夠了!如果站在前面,他早就能救下她了!

  他幾乎都能看見一枚短短的箭矢從人群之中竄來,箭頭上劃過發冷的流星,直朝妙儀而來!

  就在他距離妙儀不過兩三步時,離她最近的一個人,好似本能一樣朝前推去,棋盤側翻,黑白子灑滿空中。熊裕似乎自己面上都沒明白自己幹了什麼,就一把摁住了妙儀的腦袋,讓她低頭!而後只聽見一聲鈍響,那枚箭矢扎進了熊裕的外衣之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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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24:58 |只看該作者
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七十七章

  崔季明從家裡趕過去的時候,當真嚇得手都發涼,來人只說棋院中有人放暗箭襲擊,沒說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麼。舒窈比她慢了一步,坐著家中的馬車才趕到,提著裙子衝進棋院,就看著崔季明站在廊下,妙儀撲在她懷裡嚇得直哆嗦。

  舒窈急急忙忙跑過去,把妙儀拽過來,捧著臉一陣摸索:「誰傷了你?你沒受傷?」

  妙儀搖了搖頭:「熊裕哥哥幫我擋了。」

  說著屋內正有人走出來,是坊內的郎中和幾位先生,熊裕已經穿上了外衣跟在了後頭。崔季明道:「傷勢如何?箭取出來了?你就是熊裕——季某替小妹謝過你。」

  熊裕也是一愣,他顯然沒少聽過崔季明的事情,也知道當時崔季明出事後妙儀哭著回家,就沒再回棋院,被人送出長安避險。他也聽說過這位小將如今更名改姓,在朝堂上站在寒門官員那一邊……

  只是他沒想到妙儀口中那個身負神力無所不能的將軍,居然也並不健碩,個頭不過中等偏上,相貌一股子風流,看起來更像是個胡漢混血的紈袴。

  他猛地回神,苦笑道:「箭甚至沒有取下來,一脫衣服就扯掉了。是流了些血,但也只是皮肉傷,扎進去不過半個指節深。」

  崔季明皺眉:「箭矢能給我看一眼麼?」

  她從郎中手中接過短箭,仔細看了一番。若說弩機本來力道就不強,長距離下能傷到的也只有妙儀這樣的小女孩兒了。但箭頭好像有意打磨過,尖鉤被磕掉,銳利的地方全部都給磨鈍,就算是真的打在了妙儀身上,怕是也傷不了筋骨,只能流點血——

  崔季明沒說什麼,把箭矢拿給了舒窈,低聲道:「我本來以為是誰因為輸了妙儀而下毒手,還想著誰膽大包天敢招惹崔家了,不就是找死麼?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是這麼回事兒。我覺得像是有人特意想把事情鬧大。」

  舒窈兩隻手拈著沾血的短箭,緊皺眉頭,沉默半晌道:「我知道是為了什麼了。是有人看著聖人忙於春闈、軍演,元望又連宿幾日在宮內,若是再不提,唯一能讓棋院的事兒暴露的機會就沒了。」

  當初她到棋院來,關上門威脅棋院司業,在場知道這件事兒的人不多。明明真傷了她事能鬧的更大,卻特意將箭頭磨平——

  她甚至覺得,特意選擇了妙儀和熊裕對弈的這一天,就是確實想認罪的。

  其實他完全可以到崔家來,將個中緣由告知舒窈,他或許是因為自身也在體制之中受到限制,或是認為通過舒窈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有徹底的改變。

  舒窈拿起了箭矢,望了妙儀一眼,對崔季明說道:「這事兒你覺得會驚動聖人麼?我知道聖人一直很關注六弈和棋賽。」

  崔季明跟別人討論起來身為聖人的殷胥,心裡總覺得有點彆扭,道:「沒什麼他不知道的事兒。而且我覺得殷胥會管這件事兒的。」

  舒窈嘆氣:「我覺得這是有人求死也要把事情往上捅。你能先往宮裡傳一句麼,就說知道了凶手是誰,但此事兒先別叫大理寺來,沒必要鬧這麼大。」

  崔季明就覺得這事兒有蹊蹺,舒窈提著裙襬,拿著箭矢朝內院而去。

  妙儀:「阿姊,你要去哪裡!」

  舒窈笑了笑:「你今日回家吧,我去見個人。啊對,你是叫熊裕麼?傷勢如果不要緊的話,你跟著一同過來吧。」

  妙儀畢竟到了待嫁年紀,崔季明畢竟在不知真相的群眾眼裡還是外男,她不好抱她,只好讓妙儀拽著她衣袖,一路領她走出去,送她回家:「你不要怕,往後棋賽不可能再出現這種事兒了。如今也是我的疏忽,若那人是在前排近距離射箭,若是箭頭是磨尖的,後果都沒法想像了。都沒受傷,就是好事。」

  妙儀被她抱上馬車,她抓著崔季明的衣袖:「我見到了兆哥哥,他忽然從後面衝出來,看見熊裕幫我擋了箭,鬆了口氣,頭都沒回就去追那個拿弩機的人了!」

  崔季明想起當年,兆還小心的問過她妙儀的事情,在山東再見面先提的也是見到了妙儀。他心思深沉,沒長大的時候還能隱隱表露些,現在都全壓在了心底不說。

  她道:「以後也別到處叫哥哥了,你哥哥就只有我一個!」

  妙儀撅嘴:「你明明是長得像阿兄還沒有胸的阿姐。」

  崔季明被她這童言無忌氣的捏了一把她臉頰:「好好在家中待著吧,我要進宮一趟。」

  妙儀總算是恢復了一點生氣:「你又要跟聖人睡在宮裡不回來了麼?」

  崔季明一噎:「……誰跟你講的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妙儀歪頭:「我上次問阿姊說你進宮為什麼不回來了。阿姊說的,說聖人一個人在宮裡太無趣了,讓你進宮去陪他睡覺啦。你什麼時候也回來陪陪我啊。」

  崔季明:「……等我回來不撕了舒窈這小蹄子的嘴。她自己幹過什麼事兒,別以為我是瞎的,我只是替她瞞著而已。快回家吧,你個沒開竅的小丫頭。」

  妙儀扁了扁嘴縮回了馬車之中,崔季明翻身上馬,心道:今兒是去談正事兒的,不論他怎麼磨,今天也絕對不會留在宮內!

  而另一邊,舒窈和丫鬟走在前頭,熊裕腳步頓頓的跟在後頭,竟看著崔舒窈走進他熟悉的地方。她直直走向了主屋,主屋的門被推開,四周光線毫無阻擋的映入屋內,熊裕就看著祖父跪坐在其中,舒窈微微斂了裙襬,站在門外道:「熊先生,你這做法太冒險,外頭會因為這件事兒掀起的波瀾太多了。妙儀要是知道您肯傷了她,該有多傷心?」

  熊茂跪坐在原地,回頭總覺得鬚髮白了幾分,笑的卻輕鬆:「我知道她會傷心。可我每次看到我手下無數年輕的棋手,看著他們的努力和天賦,我也……傷心。我套在棋院的這套子內幾十年了,這些年難道就沒有想要改變的人麼?只是上頭人的一眼,比我們下頭鬧的翻江倒海還有用。抱歉,自你那天說過之後,我一直在等,卻看著司業一臉輕鬆,聖人忘記了這件事。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否則最少就要再等到下一次六弈。」

  熊裕站在原地,震驚的望向祖父。

  舒窈嘆氣:「上達聖聽有許多辦法,我們崔家或許會為了妙儀來助您,您選了個最直接的法子。」

  熊茂笑了:「您都說或許。如你說的,我不懂因為此事而掀起的波瀾。前有你為了妙儀的資格可以拿這個來脅迫棋院,壓下不提,往後也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發展。我走不了彎路,也等不了一層層的上達,我甚至不能多說棋院內的一件事情。我也不想從我口中透露半點,只想讓聖人別忘了曾經的懷疑,徹查棋院吧。」

  **

  殷胥是沒忘了棋院的事情,只是在此之前會試放榜後,朝中還需要進行殿試。他忙的恨不得長出三個腦袋來想事兒。

  殿試當日,七名女子穿著國子監生徒的交領深衣,帶小冠素妝入朝,引得不少人側目,但其座次都是和男子混雜的。他們按照早在五日前發佈的座次位號進入殿門,禮部尚書與侍郎都需要在殿外進行再三的審核。

  殷胥坐在皇位之上,親自監看考生答卷。

  由於這樣大規模的殿試還是第一次,總有些紕漏。比如每個人的座位之間都有欄杆隔開,若對於分發到手中的題目有所不明白的,就可以隨時敲欄杆而起身請問,場面總有點混亂。再加上桌案上沒有專門存放御試題的位置,不少考生在考試途中不小心將御試題弄髒等等。但是殷胥也算是有遠見,謄抄試題的時候要求鎖院封閉試題,殿試的試卷不但糊名甚至還要求重新由專人謄抄一遍,避免字體被認出,最大程度上的避免考生舞弊。

  不論真的能做到多少,他至少想要向天下士子做出公平的姿態。

  而後由詳定官帶著一批確定名次的官員仔細審閱試卷後,擬出一個大概的名次給聖人。這次的詳定官,地位最高的便是崔南邦,而後還有包括宋晏、蕭煙清在內的一批頗受聖人重視的文官。

  事情就出在蕭煙清審閱試卷的過程中。

  她發現了其中一段論策,十分眼熟。她幾乎過目不忘,似乎早在半年之前就在國子監任教女生徒時讀過這段話,她還以為是兩位進入殿試的國子監女生徒所寫下的,便沒有太在意,為了避嫌將這份論策又給了其餘幾位詳定官看。諸位都誇讚這段策論寫的實在是優秀,而且言語犀利直接,是聖人絕對會欣賞的那種。諸位就給這份試卷定了個頗高的名次,而後在拆糊名,正式記錄名次準備呈到御前的時候,蕭煙清一看才發現——殿試上寫出這段策論的,根本就不是她的女生徒,而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一位馮姓考生。

  她一時甚至以為自己記錯了,特意連夜趕回國子監中尋找,在半年前的卷宗中找到了這段策論的原話。幾乎不差幾個字,這只是當時班上女生徒的隨筆,她覺得不錯就留在院內,後頭還標註了時間和名姓——女冠緋玉。

  蕭煙清記起了這是誰。半年多以前從叛軍之地來的女子,她先入了道觀,後來再來考得國子監。相貌甜美,言語卻潑辣,穿著道袍素面朝天,卻好似有一種骨子裡壓不住的明豔。不過女冠之中風流之人相當多,很多女冠被人稱作女仙、仙子,都與士子和高官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這緋玉,正是裴六。

  裴六不住在國子監,而是住在一處小道觀內。蕭煙清連忙讓人去問她,是否認識這個姓馮的男子。她說是認識,曾經在道觀內留過一段時間,不過印象不太深了,只記得長相一般,瘦的沒二兩肉,一開始還覺得性子有趣,後來沒幾日就煩了,讓人把他趕出道觀了。

  而此時這名次已經呈到了御前,聖人要了幾人的試卷看看,對這個姓馮的卷宗沒什麼意見,還誇讚了幾句。若無這事兒,這姓馮的顯然就要成了新一甲探花——!

  蕭煙清本來就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更何況裴六也不是安生性子,萬一這姓馮的真成了探花,所做的策論流傳出去,裴六難道不會鬧個翻江倒海麼!這是第一場殿試,到時候收回名額,就是聖人臉上蒙羞!

  蕭煙清連忙帶著緋玉寫過的卷宗,和姓馮的考卷一起,呈到御前。

  殷胥打眼一看,臉色就變了。

  國子監的卷宗都是按日期封了,不會亂動,而眼前的考卷和那份卷宗,在最中心的幾百字論策上,幾乎只有用詞略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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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25:11 |只看該作者
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七十八章

  蕭煙清第一時間派人去請裴六了,卻沒料到裴六的道觀裡這時候也有男子在。

  來人也是國子監的女生徒之一。

  大鄴的社會風氣之開放,最多就體現在女冠之中,她們有大批脫離家門自願修道的貴族女子,也有宮女、被遺棄的姬妾、早就不紅的妓女。這些無主的女子受朝廷的道門贍養,也不用擔心生計。雖然很多有男性家主未婚或已婚女子也私下關係開放,但實際上並不合法。而女冠中最開放的最受歡迎的反而都是那些詩書優異、出身教養極高的貴族女子,跟這樣的女人保持關係是合法且自由的。

  大鄴女子有一類仍然以保守為榮,有一類則是希望擁有大批追求者,但由於姓氏或者家門束縛,她們不能和幾個追求者保持關係,或者偷偷摸摸進行。而與知名女冠能結交認識,在大鄴常被高官或貴族當作炫耀或者佳話,甚至很多女冠可以與幾位文士相伴著出去遊山玩水。先帝時期有女冠犯罪,有十幾位仰慕她的朝中高官為其求情。

  就算是年紀漸長,就憑她們的才情和年輕時候的人脈關係,還有道觀本身就優渥的享受朝廷撥款,她們很少會落到艱難的地步。

  甚至不少五姓女子,為了追求這種無婚姻的愛情自由,自主決意成為女冠。

  所以不論是保守女子還是想自由而不得的女子,都因為厭惡或者羨慕,很難和裴六這樣的女冠密切起來。

  再加上國子監女生徒中只有裴六是女冠,她不和那些女子一起住在國子監,所以關係就更疏遠了。來的這位女生徒和裴六只是在國子監內見過幾面,卻沒料到進了道觀,看著一個武將打扮,二十來歲的男子撐著門想要進內院。

  此刻裴玉緋正站在院內,有點難得的氣急敗壞,怒道:「張富十,你是瘋了麼!難道真想就這麼闖進來!這是洛陽,不是你可以肆意胡來的山東!」

  張富十鐵著臉撐著門:「你願意見其他人,就是不願意見我麼!說什麼拜了詩作就可以,誠心求見也可以,我在這兒想見你一面,求得早顏面盡失。就算是認識的舊友,你都能見別人,與我說句話又有什麼難的!你要是真的覺得我煩,怎樣打發我,不有的是法子麼!你一概不理,當我不存在又算是什麼!」

  裴玉緋怒道:「你那寫的算是什麼東西,什麼『愛你最可愛,冬天大白菜』,洛陽不是你們山東,冬天不愛吃大白菜!」

  張富十聽她念出來,臉都漲紅了,他識字本來也就不多,就這個詩還是獨孤臧指導下寫出來的:「你要是覺得不好,你好歹罵我一句。就當是沒收到算是什麼!」

  裴玉緋自然沒說,自己收到的時候又驚愕又笑得差點蹲下,笑完了卻不知道怎麼回他。她沒想到過張富十的這股子韌勁兒,當初話都說完了,他居然還就是不罷休。

  張富十死死抵著門:「讓你丫鬟躲開,我一使勁兒門就開了,傷著你們別怪我!」

  丫鬟倉皇而逃,裴玉緋氣的怒罵:「張富十,你就是個無腦莽夫!」

  外頭的女生徒正從張富十推開的門縫裡看見了裴玉緋,拿著手裡的信件,正要高喊:「緋玉,先生說有急事要找你,是大事,要你即刻先去國子監等著——哎!」

  她還沒說完話,張富十進了內院順手就把門合死了。

  女生徒也嚇了一跳,雖然平日和裴玉緋不睦,卻也怕真是惡匪進去,鬧出人命來。跑過去讓僕從跟著一道砸門:「哎!剛剛進去的那是誰!你居然敢闖女冠道門!我要報官了!如今高官打死女婢都是要賠命的,更何況你這樣膽大包天的!」

  張富十進了內院,氣勢洶洶的站在裴玉緋面前。

  裴玉緋竟然有點心虛,掐著腰怒道:「你明知道我是怎樣的人,難道還抱著那種幻想。我都已經入了道觀,不可能嫁人的!」

  張富十怒:「那憑什麼我就不能成入幕之賓!那些一個個跟弱雞似的文人就行!」

  裴玉緋瞪大眼睛,沒想到他會這樣說,腦子轉了半天才找到理由:「你詩書太差!」

  張富十:「我會騎馬射箭!我是讀書不多,可你也可以教我啊!」

  裴玉緋:「我才沒這閒心教你!」

  張富十:「你現在不都在國子監了麼,我可以付你錢,你教我詩書就是了!以後你再說我差,就當是你教的不成!」

  裴玉緋都要跺腳了:「滾,我不要教你!你底子太差了!」

  張富十:「我肯學!你應該一視同仁——」

  外頭的女生徒就聽著聲音漸漸往屋裡去了,難道這還要鬧成用強?這還不趕緊去報官?女生徒急著就要往回走,忽然聽著內院丫鬟把門打開了,對女生徒招手:「娘子快進來吧,您是國子監來的麼?不要緊,那個莽漢已經讓我家仙姑制服了,你快進來吧。」

  女生徒年紀也輕,有點緊張的拎著裙襬走進院內,就看著剛剛氣勢洶洶的武將,鞋整整齊齊擺在外頭,人正跪坐在裡頭,低眉順眼的握著筆抄東西,只是那握筆姿勢就跟握鐮刀似的彆扭。

  裴玉緋掐著腰站在裡屋,好似跟他說了兩句什麼,這才走了出來:「發生什麼了麼?蕭先生倒是昨日也來找過我。」

  「那你應該知道那個姓馮的抄了你的策論的事兒吧。這件事似乎鬧得很大,蕭先生已經進宮去了,想讓您去國子監等著。」

  裴玉緋冷笑一聲:「我倒是如今連那個姓馮的字是什麼也記不清了,之前我喝醉了,跟他討論起來,不知怎麼的就想起這段話,順道在他外衣上也洋洋灑灑寫了幾行,就全讓他抄去了。走,我倒是不怕進宮,就想看看他的臉色!」

  卻讓張富十在屋裡聽見了:「誰?姓馮的怎麼你了?他以前也認識你?」

  裴玉緋怪彆扭的:「不是!隨便一個不太熟的人而已。」

  張富十卻不信,騰地站起來了:「我跟你一起去。」

  裴玉緋:「去什麼去!呸,好好抄你的字吧!練不好就別來見人!」

  她說著就進屋拿了件素色外衣,和女生徒一同出門去了。

  而這事兒攤在殷胥登基後第一次正式春闈上,馮姓考生又在名次表上預定為探花,怎麼都小不了。

  蕭煙清來報的時候,還不知道崔季明坐在書房後頭的小隔間裡,等她領命,準備出去叫人將馮姓考生和裴六都帶進宮裡來,順帶叫大理寺的刁宿白一併來時,崔季明這才從內屋走出來。手裡還端著裝點心的盤子,側翻領的領口裡塞了兩本關於軍備的摺子,她道:「造戰船哪用的了這麼多錢,不過朝廷手底下的事兒,給成本翻幾番的價格也正常,不給各層留夠了油水,哪能造出像模像樣的東西來。工部也算是踏實肯幹,我覺得倒也無所謂。」

  殷胥跪坐在案後,連個往後仰著歇息下的靠背都沒有,他伸手接過來摺子:「我以為你這腦袋不知道給下頭留油水的事兒呢。」他招手,讓崔季明坐到旁邊了,放下筆往她身上一靠:「快別吃了,回來之後你胖了多少。說是也去軍營,但都沒怎麼操練過了吧。」

  崔季明伸出沾了油的手在他衣袖上蹭了蹭,氣的殷胥直想打她腦袋。崔季明道:「話說什麼女冠緋玉,莫不是裴玉緋?剛剛聽蕭煙清讀那文章,確實是像是她寫出來的東西。說話雖然沒有薛菱那麼有屁快放的直接,不過也挺桀驁的。」

  殷胥倚著她,從桌案上拿了塊帕子給她仔細擦了手,這才跟撒嬌似的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臉側。崔季明還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嗎,伸手給他揉了揉太陽穴:「你等著吧,我給你揉一臉豆沙味兒。」

  殷胥一隻手抓著她腰帶,似有似無的用手指摩挲她皮腰帶上的金扣:「裴玉緋不就是你前妻麼?」

  崔季明手頓了頓:「怎麼著你這個現任要去找前任打架了?」

  殷胥現在有一種隱隱的高枕無憂,彷彿覺得崔季明哪兒都跑不了,眯著眼道:「我是這種人麼?」

  崔季明拿手在使勁兒揉他平日裡緊皺的眉頭,笑:「是不是這種人,你自己心裡清楚。你自個兒喝乾淨的醋桶都快能堆成山了。棋院的事兒你也接到消息了,我覺得棋院畢竟禮部下頭的事兒,你太過插手不太合適,只是我聽說棋待詔曾經輸給了元望,你把這事兒再跟元望提一句,我覺得他也應該知道怎麼做。」

  殷胥笑:「你倒是都給我想好了路。」

  崔季明伸手揉他臉頰:「就你這樣有主見,我跟你一提,還能怎麼著。」

  殷胥抓住她的雙手,順著手腕攀到她臂彎去要她低下頭:「你今兒還回去麼?」

  崔季明堅定:「嗯,今兒還是要回去的。」

  殷胥有點急了,面上神色不變,抬起頭就作勢要去吻她。崔季明偏過頭:「別,這招沒用。」

  殷胥:「一旬你在宮裡留的能超過兩天麼?!上次還開玩笑說自己是以色事主,有你這樣心不在焉的麼?」

  崔季明斜眼看他:「我真求你快什麼時候玩膩了,這都幾個月了,你要不要老是跟打了雞血一樣。我倒是沒怎麼樣,你每次都幹得激動到自己要先哭了,我都怕你馬上風,有點出息行不行。」

  他懶得反駁這人崔季明從床上下來的時候,永遠都是「我沒怎樣」「剛剛的我最淡定最冷漠」的賤樣,翻臉不認剛剛的自己,自己先把自己幹過的丟人事情都忘了。

  殷胥氣了,跪直身子拽住她兩邊耳朵,皺眉:「所以說是你膩味了麼?你永遠都是這麼喜新厭舊麼!」

  崔季明聳了聳肩膀。她總不能說也不是嫌棄殷胥瞎特麼不懂就知道埋頭苦幹自己還超激動的樣子……就是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越來越娘了。好像真的就被他慣出了一身的不像樣。

  她沒說話,殷胥更火大了:「果然你還是喜歡追逐一時?這才幾個月你就對我冷下來了麼?」

  崔季明擰了擰身子:「我可沒這麼說。」

  她想說自己看起來可能沒以前爺們了,以後再這樣下去,萬一她某天在戰友面前暴露了怎麼辦。

  可崔季明怎麼也問不出口「我有沒有變得稍微女人味一點」這種話。

  殷胥更鬱悶了,他兩隻手捧著崔季明的臉頰,要她抬起頭來:「那你說,你現在是不是還愛我。」

  崔季明一拍桌子:「屁話,當然!」

  殷胥:「那你就留下來。」

  崔季明:「……你又這樣!」

  殷胥:「你就換位思考一下,我要是出去打仗,幾個月不回來一次。就算回來了,就住的不遠,隔著幾天還不願意來找你一趟,你會怎麼想!」

  崔季明:我就樂瘋了,天天在家叫著狐朋狗友狂歡。終於沒人管我吃東西,沒人嫌我不愛乾淨,沒人要我給他念摺子了。

  崔季明:「雖然我也會很想你……這個假設不成立啊。」

  殷胥覺得自己簡直認識她之後就不知道顏面兩個字怎麼寫,苦口婆心又道:「每次都要我這樣攔那樣勸你才肯留下來,我難道不傷心麼?你就——」

  你就不能什麼時候再跟以前一樣,主動把我給摁了麼?

  崔季明:「現在我小妹都快知道我啥正事兒不幹,閒著沒事兒進宮陪聖人睡覺了。」

  殷胥:「你小妹也沒說錯。」

  崔季明:「……」

  她嘴硬不肯同意,殷胥坐在一邊兒也生起氣來了。

  他算是明白什麼叫情人眼裡出西施了,一旦沒了情指不定轉眼就變成無關緊要的路人了。崔季明以前坐在旁邊,望著他一會兒就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似的上來要啃他,極其喜歡他胳膊,他脖頸,抱著就各種開始撒嬌。那時候殷胥雖然是一臉嫌棄,或者裝作沒有在意她逡巡的目光,但心裡受用到極點了。他對於自己魅力的肯定幾乎只來源於崔季明。

  而這會兒倆人置氣起來了,崔季明面上寫滿了想道歉想安慰不知從何說起的不安,而他都把袖子快擼到膀子了,使出了十幾年前剛習字時候的認真勁兒,捏著筆的手從指尖到掌心寫滿了做作,趁著她沒在意,把領口往下扯了一寸半,她卻半天沒有反應。

  他一偏頭,崔季明托著腮坐在旁邊看他,對上他的眼神,挑了挑眉毛。

  他這才知道自己如此明顯的行動早被發現了,又氣鼓鼓的把袖子放下,憋著一臉嚴肅,怒道:「看什麼看!你就沒點事情可做了麼!」

  崔季明湊過來,抱住他脖子:「勾引我算是什麼本事。你明知道我總是扛不住你的軟磨硬泡,你就再磨一會兒讓我高興高興不成?」

  殷胥真恨不得啐她一口:「誰勾引你了!」

  崔季明一口咬上他耳垂:「肯定不是那個偷偷扯自己衣領的人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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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七十九章

  崔季明翻過了一個身,卻覺得身邊那個涼的要把她全部溫度都吸走的人並不在,她嚇了一跳,猛的睜開眼來,一隻手伸到枕頭上亂摸。

  幾層帷幔外頭有點點燈燭點亮,還沒來得及開口叫他,就感覺自個兒身後被子被掀開,他帶著體重有點不講理,有點要故意吵醒她似的壓過來。只是想也不用想,涼涼的肌膚貼著她後背,就算是要不講理起來,也記得要將她頭髮撥開別壓住了的人,也只有殷胥了。

  崔季明迷迷糊糊:「難道到了早朝的點兒?……不對,今兒應該還沒有早朝……」

  殷胥有點抱怨:「這才半夜,是你把我踹醒了。老往我這邊擠,我都讓你擠的沒辦法,只能跑到你空出來這邊睡。」

  崔季明毫無悔意的哼哼兩聲當作道歉,轉身過去想抱住他脖子:「好啦……是我不對,是我不該影響你。要不我去榻上?」

  嘴上說的好聽,實則毫無挪動的意思,一歪頭就要睡過去。殷胥連忙抱住她腦袋,嫌棄到要一次抱怨完:「你還流口水!還啃我頭髮!」

  崔季明眯著眼,頭髮亂蓬蓬全糊在自個兒臉上:「啊……?我這麼過分,那我們分居離婚好了。」

  殷胥掐住她兩邊的臉:「你毫無悔意。就不知道改麼!」

  崔季明拿腿抱住他,用行動表明就這個德行改不了了,她迷迷糊糊覺得還能睡好一會兒,天開始熱起來了抱著他比冬天舒服多了……

  還沒完全睡過去,忽然感覺一雙冰涼的手朝她身下探來,不懷好意全掩蓋在慢吞吞的動作下頭,崔季明一個激靈就醒了,跟抓賊似的一把攥住了他手腕,回頭瞪眼:「你幹嘛!既然沒睡好,那你就好好睡覺!」

  殷胥不說話,反正就是用自己的老招式來吻她,攬住她後頸抱著啃下去,崔季明覺得自個兒脖子都快被擰斷了,如今只要是殷胥不說話只動嘴,她就毛骨悚然,使出了起床氣似的力氣,把他摁住了:「你幹什麼!」

  殷胥頭髮散在床上,就被她摁著胸口躺下,也不忘伸手去觸碰她,專挑初期試驗階段摸索出的戰略重地,試探敵方反應。崔季明連忙撥開他的手:「你幹什麼!以後再這樣,老子啪完提上褲子就走。」

  殷胥這才道:「你下次進宮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一旬見不了幾面,你是要逼瘋我麼?我管不了你來不來,可你來了,難道就這樣就完了?一會兒早上起來跑得比誰都快,就惦記著西市早上的湯店晚去就吃不上了,宮裡還什麼沒有麼?」

  要不是殷胥不太愛干涉民間,也不希望外頭人覺得自己有什麼偏好,否則早把那家湯店的廚子請進宮裡幾趟了。

  崔季明聳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套路,你丫哪次早上安生過,回回都是說什麼『我這個樣子怎麼出去見人』『都是因為抱著你睡所以早上才會變成這樣的』之類的話,我讓你騙了多少回了。我特麼都願意用手了,你非要做,媽的我又要洗澡麼!再洗下去,我沒倆月就又白了兩層了!」

  殷胥:「這回沒早上了,你下來。再說你自己明明也很喜歡,大不了你繼續睡著……」

  崔季明:「這睡得著就怪了!」

  他每每都跟騙小孩兒似的:「睡得著睡得著,你躺著吧,我又沒要你動。」

  崔季明也不知道是真扛不過他,還是自己心裡也瞎想了,總之還是倒下去向封建社會頭子表示了投降。她也是幼稚,殷胥經常搞不懂她在說什麼,只是她有時候常說的胡亂話,他知道意思了記住了,也有時候會在崔季明面前用這樣的詞。

  他說起來,崔季明居然很高興,道:「感覺不是我一個人是神經病了!我老毛病改不了,經常在軍中說話一個不注意用出來,他們滿臉都是『你說啥』的表情。你還記得什麼,說幾句給我聽聽!」

  殷胥只說了幾個簡單的他記得的什麼「啪啪啪」之類的,崔季明聽的以手撫膺坐長嘆,感慨著自己徹底把他帶壞了。

  只是她實在幼稚的很,動不動忽然犯起病來,做到一半殷胥正激動,她抓著自己衣領就喊:「皇上!不可以——您不可以這麼對奴婢!要是娘娘知道了,一定會打死奴婢的。」

  殷胥:「……哪個娘娘?」

  崔季明:「耐冬娘娘!」

  殷胥覺得他還是不夠賣力,幹得輕了。

  否則就是崔季明對於換姿勢這種事情有無限的熱情,殷胥卻是比較老實的類型,常常一旦變了,殷胥看不到她的臉或者是吻不到她的唇,有那麼點心存不滿。崔季明換姿勢的時候,動作卻一頓一頓的,嘴上還在配上聲音,滿嘴的「哢嚓哢嚓」,還問他像不像什麼可以變形的什麼金剛……

  更別提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總想要亂玩,殷胥都懷疑這是哪個天仙掉下來的書,讓她撿著,學了一肚子的沒用壞本事。殷胥總覺得這是靈與肉的結合,就要兩個人都專心才好,為什麼要玩心這麼重。

  或許正因如此,崔季明似乎覺得沒那麼有意思了。殷胥也覺得反省自己,不順著她就是不給自己好日子過,她覺得不好玩,自然不惦記著往宮裡來。然而如今,崔季明似乎覺得他是死腦筋的老古董,怎麼跟他說也改不了,漸漸的也不提了。他……後悔起來,卻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招兒,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得她喜歡,更不好意思去跟她說其實也可以試試,倆人在很關鍵的事情上就這麼陷入了僵局。

  崔季明倒是沒表現的很明顯,只是他心思很細,總能感覺出來。不過他確實也能感覺出來,崔季明這樣隨意性子的人,肯順著他,也沒有多說,她還是很愛他的。只是崔季明更喜歡抱著他溫存,跟他依偎在一起閒聊說胡話。

  殷胥都想尋求宮裡老宮人相助了,這才幾個月……她就這樣失去熱情,是不是不太對。他倒是很早之前也很拐彎抹角問過薛菱,到底該怎麼樣才能長相守,別生了什麼矛盾。畢竟跟崔季明性格比較相似的,他認識的女子也只有薛菱了。

  薛菱聽了這問題,簡直一臉驚奇:「我跟你阿耶都搞的他死我活的,你居然問我怎麼長相守?!」

  殷胥也覺得自己問錯人了。

  不過薛菱又道:「不過也是你情況……特殊。要問跟男人相處的經驗,那你確實能問的人不多啊。」

  殷胥:「……」

  薛菱:「你也該知道,我一直對你們沒什麼意見。畢竟你確實性子跟你阿耶差的相當遠,倒是有點像高祖。崔、季子介看起來也不像是個野心多大的人,他對你忠心,又手握軍權頗有能力,還不驕縱,我倒不像崔式那種到處跳腳的,沒什麼不滿意的。」她說罷又是自嘲一笑:「不過原因也是,我不是親娘。真要是把你當心頭肉的親娘,還指不定是什麼反應。」

  殷胥點頭:「那只會讓我難辦,我倒是一直感謝你的態度。」最後薛菱還是盡她所能,跟殷胥說了一堆她自己都不太信的「感情需要維繫」「婚姻需要退讓」,說的她自己都有點想起不太好的往事,又跟殷胥說了一堆大實話,才放稀里糊塗的殷胥走。

  薛菱似乎是因為覺得殷胥是個眷戀親情對家人心軟的人,也在殷邛死後幾乎就沒提過什麼,也沒有罵過什麼。她因為能偶爾理政監國也自信了些,宮內平靜下來,她也性子更開朗了些。

  殷胥倒是知道她一直教導博的詩書,而林太妃則照料著博的起居。

  殷胥從薛菱那裡學了一肚子如何維護家庭和諧,如何與男子相處的亂七八糟「人生智慧」,讓他愈發懷疑人生。也就這時候崔季明掛在他脖子上,身子發顫眼角都紅了,有些脫力的依靠著他誠實的告諸自己的投降時,他才能意識到自個兒的性別沒錯位。

  崔季明卻也漸漸發現,說來殷胥並不是真的是多痴迷歡愛,更多的是……痴迷她的反應。她自己也腆著老臉明白自己是很誠實很主動的那種人,殷胥極其樂意於看到平日裡各種浪各種要日天的崔季明臉上露出有點受不了的表情。他……又比較老實不知道什麼技巧,為了能讓崔季明真的沉淪一些可憐一點,為了求她一個朝他倚過來的動作,除了埋頭蠻力倒也沒別的花招了。

  崔季明又不太抱怨,不比他一上床就話癆,他不太能得到反饋,於是……更是沒邊兒沒譜起來了。

  簡單來說就是兩人還是有待磨合。

  崔季明還是很配合他的……只是她沒想到他說著早上不折騰了,是……一直折騰到早上。好幾次她覺得自己都睡過去了,活活讓他給故意弄醒,睜眼要掐他,殷胥還滿臉無辜的說什麼「你睡吧怎麼起來了?」

  崔季明道:「你特麼也就遇見我了,要來個身嬌體軟的,過兩天讓你弄死了!」

  殷胥居然還同意:「你是吃得多,身體好。」他沒好意思說崔季明大概是長期運動,所以只要是他動手掐一掐她,讓她吃痛一點,身下就變化的相當明顯了。

  崔季明:「每次出去了就開始裝嬌弱啊,一會兒批摺子累了要倚一會兒,一會兒就是背不動我!你這時候怎麼不嬌弱啊!我一點都不介意強了你!」

  殷胥沒多說話,使勁兒咬了她脖子一下,果然崔季明罵了起來身子一縮,他骨子裡都是一個激靈。

  崔季明還是開口了:「你有沒有覺得我最近變得——比較女人?我都怕下一回在軍營裡跟他們說話會捂著嘴笑了。別動了,你聽我說話!」

  殷胥:「什麼?你再說一遍?」

  崔季明:「我說——我是不是有女人味了一點。」

  殷胥一懵,忽然撐著的手臂倒下來,倚在她身上,埋頭笑出聲來:「……你再說一遍?」

  崔季明惱羞成怒:「滾吧你!」

  殷胥笑的都要軟了:「可能吧,難道我下次要見到你穿裙裝了?」

  崔季明推他:「鬼才穿裙裝,你走開!」

  殷胥:「讓我瞧瞧,可能是你變了我沒發現。」

  崔季明抓狂:「我早知道就不該真的問出來啊啊!反了天了,還有你恥笑我的時候了!走開吧!」

  **

  殷胥倒是吃飽喝足了,就是崔季明永遠不會侍兒扶起嬌無力,她就跟沒事兒似的起來,只是氣自個兒衣服皺了,湯店關門了,頭也沒回就出宮了。

  殷胥沒來得及分心想著怎麼跟她……好好維繫感情,蕭煙清就帶著人已經進宮了。殷胥覺得這事兒上朝堂不太好,但也要當中處理,當即派人把各部尚書與侍郎、能進入政事堂的諸位大臣全都叫到了上書房來。

  裴玉緋是留在了國子監一夜之後才來的。

  她一身素袍,頂著那張看起來無辜又明豔的臉,和蕭煙清一同進來了。似乎是女冠緋玉在洛陽相當有名,一時間屋內不少男子的目光都匯聚在了她臉上,裴玉緋畢竟是五姓出身,氣度上就壓了那馮姓考生一頭。

  那考生聽聞朝中傳他進書房,親自面聖,整個人激動又緊張,還以為是自己策論太過優秀,聖人決定親自面見,他大概就是往後的狀元郎。諸位重臣也到場,一個個心裡有數等著看戲,對於他反倒有了點憐憫,見了面居然還主動跟他點頭致意。

  馮姓考生看著那些他相見都見不著的諸位高管,主動問他是哪裡人士,如今多少歲,還以為是人家要攀親捉婿,滿臉春風得意,與幾位高官竟然侃了起來。

  直到他看著蕭煙清一身道袍邁步進入屋內,後頭跟著他熟悉無比的女冠緋玉,他這才變了臉色——

  裴玉緋抬頭朝他微微一笑,她屬於那種看起來五官不過是可愛秀麗,動作起來卻讓人覺得神秘又帶刺兒的類型,這一笑,諸位高官隱隱側目,馮姓考生臉色卻白了。

  不一會兒,殷胥就走進了上書房,他倒是也沒有坐下,隨便踱步看著諸位官員向他躬身行禮,這才道:「你就是馮豈?朕看了你的文章,很是喜歡,正好你的考卷就在這裡,耐冬,拿下去讓他唸唸罷。」

  那馮豈這才是一道驚雷劈在了頭頂,若說剛剛裴玉緋進來,他還心存一絲僥倖,如今卻……如今卻幾乎兩腿一軟跪倒在地。

  他是萬沒有想到,不過是個女冠寫出來的東西,居然還會有別人知道,居然還會鬧成今天這個樣子!

  殷胥沒想到他有膽子抄,卻敗露之後連辯解的膽量也沒有了。

  他這就跪倒在地,殷胥反倒覺得沒意思了,隨手將考卷一扔:「這麼多人在這兒,你寫得這麼好,不打算唸一唸麼?今年朕殿試,朕選出了一甲前三,可給你定了個探花,你要是寫得不好,不就是朕的顏面蒙羞麼!唸!」

  馮豈年紀也不大,蕭煙清仔細一瞧,果然是裴玉緋說的沒二兩肉的瘦猴模樣,他抖抖索索半天,還是崔南邦在旁邊笑眯眯做好人似的開了口:「馮進士,聖人要你讀,你就讀吧。」

  馮豈這才顫顫巍巍的撿起來,似乎語氣裡都已經帶上了哭腔,斷續往下唸過去。

  這才剛唸到裴玉緋寫的那段,念的沒幾行,忽然殷胥開口打斷:「唸的不錯。緋玉,你應該還記得,你繼續唸吧。」

  裴玉緋微微一笑,站在原地,接著馮豈的話,往下背了。

  唸一句馮豈就臉色就難看一分,只是他此時似乎已經想好了說辭,居然又漸漸地鎮定了下來,待到裴玉緋讀完,殷胥這才微微拊掌:「說的不錯。馮豈,看來你心裡應該已經很清楚了。」

  馮豈居然跪在地上,信口雌黃道:「是。此間本來是小事,會試之前臣確實去過女冠緋玉的仙居,一日酒後忽然想起這段話來,思如泉湧手邊卻覺得鋪紙實在麻煩,便要那緋玉一邊聽著我說,一邊幫我寫在了謄撰在了白衣之上!臣家中還有那件衣裳,確實是緋玉的筆跡。或許是她過目不忘,聽臣一說,居然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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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25:53 |只看該作者
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八十章

  蕭煙清竟有點沒想到他的不要臉。看來馮生壓根不知道裴玉緋之前在國子監曾經寫過這篇策論,若不是之前在國子監留的有卷宗,又有她本人作證,這事兒大抵是說不清了。

  馮豈看著蕭煙清與裴玉緋眼神交匯,就覺得是這對師徒相互包庇。肯定是裴玉緋告知了蕭煙清,蕭煙清一直也算是聖人身邊的半個紅人,又和太后相識,憑藉著關係把這件事捅到了御前。他越想越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大不了挨一刀的抵賴:「臣也好歹會試萬人之中,得了進士之身,為何要抄一女流的策論!就憑她難道也寫得出這種文章?」

  殷胥也有些意外,都這樣的場面下了,還能想著法子狡辯?

  裴玉緋笑了起來:「若是如此,那我倒再唸幾句,馮郎來聽聽。」

  馮豈跪在地上,裴玉緋開了口,唸了幾段話,又唸了幾句詩詞。唸到前頭,微微變了臉色的是崔式,各位大臣身前都有長案,他們平日會把拿來要用的卷宗公文放在桌案上,以備隨時查閱稟告聖人。此時崔式連忙翻了起來,馮豈臉色慘白,她念的正是第一場會試時馮豈的考卷——

  只是與殿試中幾乎完全抄襲的卷宗不同,裴玉緋說的內容與他在會試考卷上正式寫的有那麼些偏差,大意內容和語序幾乎一致,用詞上有些微妙。

  到了後頭,唸的卻是幾句詩詞。當時倒是在場好幾人都挑了挑眉毛。

  說實在的,諸位詳定官願意給馮豈探花的名聲,是從多方面來考慮的。做頭一屆正式春闈的一甲,家世不一定要顯貴但祖上有好名聲是最好的,很多考生提前半年多就來到了洛陽,此期間有了些人脈名望自然是更好。馮豈祖父是位州官,當年也因為兩袖清風而聞名過,他樣貌雖然普普通通,可在會考前就因為幾首寫在各大客棧影壁上的詩詞而名聲大振,不少考生與他結交,那些詩詞甚至傳到過在座不少高官的耳朵裡。

  此刻卻全讓裴玉緋給背出了大半。

  只是兩人的說辭有些不同,一部分似乎是他將裴玉緋的詩進行化用,一部分則是裴玉緋說的四句中,有多半讓他自行改了。

  場面上這才有點預感:怕是這女冠緋玉早知對方在拿她寫的詩詞策論被馮豈引用。

  現實也的確如此。

  裴玉緋最早知道這件事,是在會試之前的兩個多月,馮豈還住在道觀之內。裴玉緋去國子監讀書時,聽聞太學生徒傳頌馮豈的詩詞,裴玉緋一看,居然跟自己前幾日在道觀內喝醉了與他說的,有七八分相似。

  裴玉緋也是個脾氣狠的,只是如今裴家倒了她算是落難了,到洛陽來成了個女冠,詩詞又是隨口說的連證據也找不著,跟馮豈鬧起來,自個兒還真討不到好處。

  最重要的是馮豈其實並不是無才,他也是能寫出幾首好詩的,為人又有趣,朋友頗多,要不然裴玉緋也看不上他。

  真要鬧起來,外頭說的最多的可能就是「他又不是寫不出來,為什麼要抄你的」,或許有人會覺得是她想藉著馮豈出點名氣。

  那時候剛發現此事的裴玉緋還在想,上一個不讓她好過的,早隨著御駕還朝的隊伍押回了洛陽,過幾日她就要去看他在西市被眾人圍觀斬首了。

  這個讓她不好過的,不知能活到哪一天?

  裴玉緋開始有意無意又和他比詩,詠誦的卻是曾經在蕭煙清編纂《女學詩集》曾收錄的她的幾首詩。由於裴玉緋的性格和她從小到大經歷的幾番波折,她詩詞中甚至有很多讀起來豪氣頓生的好句,甚至描繪過叛軍境內打仗的戰爭場面,看起來並不像女子所做。馮豈以為她不知,又覺得她的詩詞再改動反而流俗,於是乾脆直接整篇用上。

  從曲水江濱的春宴到夜會上的鬥詩,馮豈摻雜著自己的詩歌,照搬了裴玉緋的不少詩。

  馮豈每每覺得自己寫的詩詞比裴玉緋的那幾首要好,可讓人流傳稱讚的卻往往都是她那幾篇,他也有點咬牙恨起來。畢竟是高門大姓出身,裴玉緋與人對詩的時候,馮豈連拿筷子未必都學得會,自然有種裡子的差距。

  裴玉緋本來不太愛詩詞,她手頭沒甚麼太大的本金可用來在洛陽買鋪市地產,舊人脈活絡不開,只能無聊寫寫詩歌文章。然而她與朝中不少高官有詩友筆友的關係,年輕一輩中宋晏常與她以詩相和,年長些的甚至包括崔南邦……這就大半是裴玉緋知道他是崔季明長輩的惡趣味了。她私下曾經多次向這些人透露過自己的詩篇,怕是那幾位偶然聽過馮豈的詩也是心中有數,只是他們並不會太主動插手這些事情,

  裴玉緋知道事兒不夠大就不會有人管。她幾次拿出十分的精力來作詩,使得馮豈抄她的之後,發現自己都沒有作品可以配上混在一起。馮豈拿了幾首她自己都滿意的詩去,一時在洛陽的考生之中揚名,他自己也又恨又享受起了這種名聲。裴玉緋正要再加上一把火的時候,會試開始了,進士名單在往後不到一旬的時間就出來了,三百多名進士名榜張貼在皇城外城,三百多份考卷則貼在了國子監供人觀看。

  這是殷胥為了表明公正的手段。七位女子的上榜,導致國子監內外士子一窩蜂去看這七位女子寫出來的策論文章,烏泱泱的人群站在牆邊議論不休。裴玉緋也想看,卻擠不過去只得隨便在旁邊掃了幾眼,看了看曾經受過她救濟的過的幾位貧寒書生的文章,也順便想看看馮豈寫出了什麼東西。

  那一看才是驚得半天挪不動步。

  馮豈居然膽大到連她書架上隨便寫的策論文章也敢抄!那都是她沒有修整過的草稿,馮豈給美化了些,又加上不少華麗的修飾辭藻,可骨子裡的卻是她的內容啊!

  怪不得她對他早早冷淡,馮豈還三天兩頭往道觀中跑,時常偷偷摸摸去翻她的書架,隨便抽幾張便宜的雜紙上寫的段落來看——

  他是抄詩詞抄的沒自信,連會試的策論也想借點別人的內容!

  這可就不是抄幾句詩詞那麼簡單的事兒了!裴玉緋一時間心情可謂是又驚又喜,自己有活路不找,敢在會試之中耍手段!

  而看到馮豈能夠成為百里挑一的進士,裴玉緋也挑了挑眉:看來她自己還是能混個進士當當的水平啊。

  裴玉緋立刻找出自己曾經被國子監收錄的幾篇文章,隨手在雜紙上抄錄下來,夾在道觀內的書架裡,裝作是沒寫完的草稿。馮豈前來道觀耀武揚威,裴玉緋只作不知,興趣寥寥應付他,而馮豈果然是又來找稿子的。

  殿試會試看起來是不洩題目,但考題其實有跡可循,殷胥屬於重分析重實情的帝王,他的考題大概都會偏向如今大鄴面臨的難題,亦或是刁鑽的有意讓考生來挑戰權威。但不論哪個題目,做這類文章是很容易把自己曾經做過的文章或者是策論不著痕跡的引入而不跑偏。馮豈挑中了一篇,只是裴玉緋寫的潦草,前後看起來很碎片,他覺得是很厲害,自己卻有些不太能夠理解,於是竟裝作隨意的和裴玉緋討論起這篇文章來。

  裴玉緋也算是在洛陽小有名氣,人美字也清俊,若是能成了她入幕之賓,她一大愛好就是在男子脊背上或者是中衣之上題詩作畫。她追求者眾多,流傳出來的衣上之詩卻極少,於是各人都當其為對外誇耀的資本。

  當裴玉緋咬著筆桿說:「你這麼感興趣這麼想問,我就賞你幾個字」時,馮豈喜出望外,立馬脫下外衣要裴玉緋給她題文章。裴玉緋便將早就爛熟於心的文字,一字不差的寫在了他後背的中衣之上。

  馮豈歸家後脫掉中衣一看,上頭的文章果然和草稿大不相同,實在是算得上驚才絕豔。他在家中反覆想著如何改,卻發現她用詞用字之精煉,居然改一字都讓他覺得是明珠蒙塵。馮豈心中也有些不安,卻仍然抵不過之前名聲帶給他的誘惑,抄篆幾遍牢記在了心中。

  考場之上很巧的又是聖人所出題目與裴玉緋的那段話還當真對的巧妙,他便想也沒想就給用上了。

  卻不料裴玉緋早早就等著這一天。

  崔式立刻將馮豈在會試時候的考卷呈到御前。幾位高官在裴玉緋唸完詩詞之後,也開口道:「這幾首詩確實也是馮豈曾經在洛陽流傳過的詩作,不過臣也有幸在馮豈寫這些詩詞之前就看過女冠緋玉所誦的版本。」也是大鄴的風氣,高官並不以和風流女冠通信為恥,崔南邦這種天下都知道他風流的人,更是直言:「臣曾經與女冠通信過幾次,上頭卻是有幾行詩和馮生所作的一致,但那幾封信顯然要比馮生作詩要早,上頭仍有日期,還留存在臣家中,倒是可以拿來。就是要好好找找,與臣通信的女冠有點多……」

  殷胥聽了這話真是瞪大眼睛:崔相,那是你堂侄兒的前妻啊!比你小了二十歲都不止啊!

  馮豈面無血色,萎頓在地。

  殷胥掃了幾眼他的會試試卷,鬆手擲在了地上:「還是個慣犯。馮豈,你做了進士就是天子門生,這是要天下人知道朕的門生都是抄出來的麼?!」

  馮豈身子發抖,卻堅信著這種事兒沒有證據:「不、不是!臣的會試試卷都是貼榜的,誰也能看,怎麼就不是這緋玉看了之後,到這裡信口雌黃的!她可有任何證據,證明在臣會試之前就做出過這些文章!臣當初向國子監投過行卷,那時這緋玉還沒來洛陽,難道那也是臣借她的文章麼!」

  崔式笑:「敢在聖人面前反駁,你也算是有點膽子。真以為我們各部尚書侍郎,侍中和諸位宰相站在這裡是來逼供的?來看你辯解的?刁宿白,你來說。」

  刁宿白依然是大理寺卿,在刁琢嫁給澤後,殷胥開始命刑部與國子監律學生徒一同,陸陸續續編纂事無鉅細每年也在修整補充的律法,大理寺卿也漸漸不再是皇帝手下的狗,而成了公正審理的獨自機構。

  刁宿白本來就是個硬骨頭,此刻不卑不亢答道:「若以如今證據而言,崔相的書信能證明馮豈曾經抄襲過女冠緋玉的詩歌;馮豈家中若是搜出那件緋玉親手寫下的策論,也只能證明馮豈有很重的嫌疑,卻沒法真正定罪。」

  馮豈面上有一種迴光返照似的驚喜。

  刁宿白卻是個說話大喘氣:「然而臣手中拿到了國子監的一份卷宗。各學選擇生徒的優秀詩詞文章可以青袋封存,放於書閣之上,標註好題作日期,用於給以後的生徒賞讀學習所用。這些卷宗日期絕不能修改,且不能外借外帶,確確實實也證明了早在馮生會試之前,緋玉的這篇文章就留存在國子監。女院編纂的《女學詩集》中也有馮豈對外傳誦的幾首詩歌。另有蕭煙清及女院多為生徒的人證,說是會試時候的文章,確實見裴玉緋曾經寫出過內容類似的文章,只是國子監沒有留存。這樣人證物證皆在,便是可以定刑了。」

  殷胥道:「該定何罪?」

  刁宿白:「科考之中只有勾連考官、考場舞弊等罪名,對於這種盜用他人文章的罪名,還沒有特別詳細的律例。」

  殷胥:「今日請政事堂的諸位來、還有各部尚書、中書舍人,就是為了討論這樣在會試和殿試中盜用他人文章,甚至獲得功名該如何處置!」

  世上再沒有國家的一群最高領導人,當著你的面,專門為你的罪行定一條律例刑法更「榮光」的事兒了。馮豈這輩子的頂峰就在今天了,就算是成了狀元,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受到聖人和重臣的注目。

  很快的,諸位都達成了一項共識。

  鄉試、會試、殿試之中凡摘錄他人文章詩句代名己用,一旦有確鑿證據可定罪,剝奪此生參與科考、為官與進入包括國子監、州學在內所有朝廷官學的資格,張榜十日昭告天下,會試杖刑五次,殿試杖刑十次。

  馮豈成了這條律令第一個也是最高規格的受刑者。

  他享此殊榮,跪在原地瑟瑟發抖。

  他一生就是毀了!

  不能為官不能科舉,甚至連再進入官學讀書的資格都沒有,此事張榜天下,天下誰人不知他馮豈至今的名聲,幾乎全是靠抄一女冠而得來的!不必說舊友決裂,同門避讓,他連上街都要不敢了!

  家中祖父兩袖清風,過不了幾日就能知道這消息,指不定一口氣上不來活活讓他氣昏過去!都是因為——都是因為這個女人!

  他也是能寫出來詩詞的!他以前也是在州學名列前茅,不知多少士子讚頌過他的文章!都是因為這緋玉!她早早知道卻一直在放鉤!她早就可以告訴他的!是她毀了他!

  馮豈一時間腦子裡驚惶與妒嫉瘋狂燃燒,卻沒燒到最後一點理智。他看著裴玉緋頂著一張明豔的臉就站在聖人和重臣面前,看著不少驚奇或曖昧的目光在她身上遊走,真的想撲上去掐住她!

  可是他不敢,這是在御前,他要是敢突然站起來襲擊他人,絕對會被金吾衛衝進來直接刺死!

  殷胥擺了擺手:「此事也有詳定官的責任,若不是蕭祭酒發現,這種人真的成了一甲,朕的顏面往哪裡放。叫人把他拖下去吧,元望,你親自來寫告示,說明白事情和新的律法。將他押到外宮門外執刑,那裡人多,同時別忘了張榜。」

  耐冬連忙擺手,叫兩個健碩黃門把嚇得差點尿在比金子還貴的地毯上的馮豈拖走了。王祿架著他走出去的時候,耐冬也跟著一同,拽了拽王祿道:「聖人都說了顏面何存的話,還沒明白是什麼意思麼?」

  王祿這會兒腦子倒是轉過來了:「這是讓人往死裡打?」

  耐冬無奈:「真要打死了豈不就是跟殺人封口似的麼!再說十下打死,那你還要使出武功來是吧。半死就成,你別動手,找兩個壯的打,整條褲子扒了打。」

  王祿:「這麼不留臉?!褲子全扒了?那起身的時候不是全讓人看見了麼?」

  耐冬:「要真要臉幹得出一而再再而三抄別人的事兒來。你沒瞧著聖人讓他幾句頂嘴真氣著了,他要真不小心成了一路抄上來的探花,可就不是打死他一個的事兒了。還不快去。」

  馮豈被拉出去的時候,還在怒瞪向裴玉緋,裴玉緋卻沒有看他一眼。

  裴玉緋就站在一邊,有點好奇的聽著朝堂上的討論,看著殷胥不太發話,諸位大臣就各抒己見,竟覺得這朝堂的方式與她想像的確實有那麼點不一樣。

  一個走神,馮豈就已經被拖出去了,他走的時候,先被死死摀住了嘴。聖人喜靜,他連叫出來的機會可都沒有。

  裴玉緋想著聖人是不是該趕她也出去了,她還想去看馮豈挨揍呢!

  卻不料殷胥開口問道:「女冠緋玉,你是國子監的生徒?」

  裴玉緋可是知道聖人跟她前夫好幾條腿的關係,她遇見聖人,腦子裡總忍不住想著聖人被崔季明上了的事兒,怎麼都有點……忍不住浮想聯翩。偏生殷胥還高高在上,如此正經嚴肅,裴玉緋更是滿腦子幻想停不住,聽他問話,立刻躬身行禮:「正是。」

  殷胥看她確確實實是個喜歡男子的風流女人,看起來也不像是會真的對崔季明上心的樣子,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道:「你既然作的出這樣的文章,為何沒有參與春闈?」

  裴玉緋:「回聖人的話。貧道想參與時,天下春闈並不許女子參加。」

  全場朝臣噎了噎。當時確實沒有,中途開了女科,也是就只讓那些女扮男裝的女子考生參加了。

  裴玉緋:「更何況,參與春闈為何?功利者不過想求高官厚祿,心有大志者求為百姓謀福為天下效力。這是天下士子之心。貧道雖入道門,卻也是國子監生徒,便也是士子,也有士子之心。」

  她輕輕一笑,知道此時此刻的場合下,殷胥和在場所有人也不可能再給她治罪,大膽道:「貧道就算是參加女科,卻既不能有高官厚祿,也不能為天下效力,那這女科便不是科舉!更別提是什麼進士是什麼天子門生了!不過是個虛名。貧道是女子,想當才女便寫幾行詩去便是,何必要來考什麼女科,賺個空無一物的「才女」之名。」

  殷胥沉默半晌:「你說的確實沒有錯。若像你這樣寫出了堪得探花之位的文章,卻不能實現抱負,女科確實算是虛名。」

  裴玉緋卻沒想到殷胥會這樣說,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而兩邊的朝臣更是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殷胥抬手:「既然你沒有參與春闈,如今女科也如你所說,就算你寫出的文章,諸位大臣與朕都很欣賞,卻也不能做些什麼。今日便散了吧。」

  裴玉緋從宮裡出來,蕭煙清雖然性子雖然和裴玉緋不同,卻也是出宮路上拉著她說了不少話。裴玉緋滿腦子想著去看馮豈被打的吱哇亂叫,卻因蕭煙清而錯過了好戲。

  而外宮門外就是洛陽最寬闊的街道,朝廷管控也不是很嚴,外宮正門因為經常有大量官員出入,也成了不少商販車馬和民眾聚集看告示的地方,只有聖人需要打開宮門時候才會肅清兩側。

  這是頭一回在外宮正門外行刑,那張榜告示一處,立刻成為了洛陽最新最轟動的消息,一開始還只是一幫百姓圍觀,等到各士子聞風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行刑的黃門有意打的足夠慢,馮豈光腿從凳子上被人拖起來的時候,他的熟人也全都趕到了。

  這時候的馮豈才因為疼痛和羞辱而幾乎要瘋了,黃門既是怕他死在宮門外頭,還頗為體貼避免他血肉模糊的臀部跟布料黏連,連褲子都不敢給穿,一路拎著到拖到了他書僮叫來的馬車上。

  回去的路上,居然還有一群士子百姓跟著他的馬車,一路議論大笑著跟他往回走。

  馮豈滿腦子就是只有弄死裴玉緋,就死死撐著這個念頭,才沒讓自己昏死過去!漸漸地,人們感覺怎麼嘲笑車裡也沒動靜怪無聊的,聽說國子監張貼了聲明,又一窩蜂的跑去國子監看戲了。

  馮豈已經快到了坊門口,僅靠一股恨撐著,嘴裡無意識的開始唸唸有詞,滿嘴都是淫言穢語要怎麼玩死裴玉緋,說她如何如何面上清純實則淫軼,卻感覺馬車好似停了下來。外頭似乎有不少人圍了過來。

  難道還有人要看他的笑話?!

  他罵罵咧咧,眼睛都要有點睜不開似的強撐起身子,卻看著眼前簾子忽然被掀開,自己的馬伕和書僮早就不知道被嚇跑到哪裡去了,馬車外站了三四圈的軍馬,也少不了軍馬上一個個壯過他三倍的軍漢。

  張富十跳上車來:「你就是那個姓馮的?我可聽見你剛剛說她什麼了,別停啊,繼續罵啊——」

  馮豈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幾個軍漢拖下了馬車,幾個人還嫌噁心似的給他罩了塊布,然後一捲就把他往馬背上一扔!

  「張將軍,咱們下一步幹啥!」幾個士兵滿臉不幹好事的興奮表情問道。

  張富十笑:「還能幹什麼,都這樣了,咱們還不趕緊給他『治傷』去!」

  幾十個軍士騎著駿馬,打著呼哨唱著歌,調轉馬頭帶著在馬背上滿臉驚恐的馮豈,朝巷內而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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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26:17 |只看該作者
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八十一章

  此事一出,雖不能說是朝野震動,卻也幾乎成了洛陽最大的談資。

  這條被加入科舉的律法之中,關於科舉律法的公告已經被再次張貼在國子監內,這一條幾乎和與考官勾連一樣成了最重的罪名之一。弘文館本來就是存儲典籍之地,如今皇子們過了讀書的年紀,五姓的子嗣數量銳減,兩個學班都已經關閉,部分空出來的人手為天下士子的文章提供標註日期入庫的政策。只是有國子監先生推薦以及本身作品十分優異者,可以即刻入庫,但若是文章或作品水平得不到推薦和認可,還想要入庫留存檔案,就需要一筆頗高的費用了。

  半年以前,以薛太后為主導,開始了對國子監和周邊弘文館、棋院等官學機構的大幅度擴建。本來在洛陽擴建,就是要推平周邊的民宅民居,花錢不說,還需安頓周邊百姓,而薛菱想了個法子。洛陽以前相當重佛,這跟前朝鮮卑人定都洛陽還痴迷佛教有關係,洛陽的佛剎曾有一千多座,佔地面積最大的幾處建築全都是佛寺。如今既重道抑佛,推平佛教倒是朝廷該做的事情。

  推倒佛寺本來是很容易引起民憤的事情,但佛寺受到百姓維護的主要原因還不是信教,而是大部分的收容地、慈悲病所、講經戲院和百姓的交易市場都是佛寺主持,和佛教共生在一起,它基本能成為周邊幾個坊的百姓聚集地。後來東西市擴大幾倍,取消宵禁與開市限制,說書與唱戲的職業開始出現,而且聚集在東西市,朝廷有特意建了幼慈院和藥局,進一步從根本上削弱了百姓對於佛寺的需求。

  薛菱下令推倒國子監附近的兩大佛寺後,在原有的土地上擴建,並設立了無償的十歲以下的官塾,建設了低價的藥湯局和病所,還開了幾十家可對外出售的鋪市,買賣後允許商賈在國子監附近開設紙筆與飯食的鋪子。

  這樣幾乎要讓國子監成為替代佛寺的新去處,洛陽百姓都比較富庶,也都盼著子嗣能夠讀書參與科舉,反而使得國子監周邊的租、買房價格漲了幾倍不止。

  而當初在長安國子監張貼制講的告示板的習慣,在洛陽國子監內由於考生士子的匯聚,開始了幾十倍的發展。國子監外院的路上兩側,立滿了告示牌,上頭有鬥詩寫文章供他人評判的,有制講的公告,國子監生徒整理的近期發生的大事,有十科的賽事章程——甚至因為國子監外院是百姓也可以隨意進入的,這裡漸漸成了百姓或文人的聚集地之一,甚至有些外頭的商賈到這兒來貼白紙黑字的廣告。

  到了第二日,國子監最轟動的卻是正門那塊巨大的告示牌。

  前一夜女院生徒幫著張羅的巨幅宣紙,裴玉緋在上頭洋洋灑灑將她那篇文章的完整寫在上頭,幾個年紀各異的女子踩著梯子,將她的文章貼在了這塊告示牌之上。

  她的字纖瘦又帶點狷狂,文章卻辛辣直接。馮豈抄的不過是其中一段,但怕是他自己寫的其他內容卻未必能和那段抄來的完好銜接,而看了原版的,才能覺出每個字每句話都有前頭的論述銜接,連貫瀟灑,氣勢浩蕩,如今士子反駢之風盛行,卻仍然要誇讚這篇通俗化新格律的駢文之精彩。

  若說之前女院多因新奇而被關注,這確實頭一回讓天下士子意識到,這些女子是確實有堪入國子監堪為進士的才能,才進入女院與他們一同走在書閣之中。

  這是蕭煙清難得爭名之心在後頭鼓勵,女院的學生也開始將她們之前編纂後刻成雕版開始印出的《女學詩集》拿出來,和其他太學、國子學的生徒交換。

  一群女生徒為此激動不已,裴玉緋卻不太摻和這種事,她抄完了文章,累得胳膊發酸甩手便回了道觀之內。裴玉緋預料著,這事兒鬧出來,單門口來送拜帖的都不知道要有多少,估計全洛陽的文人雅士都快想擠進這道觀裡和兩盞茶,沾點時興,回頭跟人作談資。

  卻不料第二天懶散起身,問了身邊伺候的女僮,卻答說:「道觀外確有喧鬧,但是拜帖卻沒有一個送到門前的。煉師說馮生家中算是有點勢力怕是前來報復,所以不讓奴開門,外頭發生了些什麼也不知道。」

  裴玉緋披了件淺色的道袍,隨意挽了髮出來,道:「夜裡還有可能,白日他沒這個膽子。你推開門瞧瞧去。」

  另外那個讓她從山東帶來的小丫鬟,早調教的耳聰目明頗有眼神,就是說話一嘴山東味兒:「我聽見他們外頭好多人,都說煉師是姓裴的裴家人哩!說您是行六,從叛軍那裡逃過來了!原來還是永王妃!」她一臉嗤笑的口氣,裴玉緋倒是挑了挑眉毛。

  年輕時候長安沒幾個人知道她,但在洛陽她可報復過自己少女時期的未婚夫,也算是聲名大振,不少人都認得她這張臉。遲早事情敗露,她倒是不意外。

  養面首的裴六娘子沒幾個月當了永王妃,永王屍骨未寒,又改嫁了當初的叛軍頭目如今的當朝大將軍季子介,說是病死了,卻搖身一變來了洛陽做女冠,和各路文士糾纏不清,甚至和崔相還有筆友詩友的關係。這傳奇人生感情糾葛,說書的找著這麼好的題材都能半夜笑醒。

  她倒是無所謂,叫手邊的女僮小廝推開了道觀的門,卻看著十幾個穿著布衣的軍中男子,齊刷刷一排站在了正門口,把外頭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堵在了三步之外,被撕碎的拜帖扔的滿地都是。聽到開門聲,首先回頭的就是站在門口一臉嚴肅的張富十。

  裴玉緋一拍腦門真想回觀內。

  張富十卻大步上來了,在自個兒那都磨得沒法看的舊衣衣襟裡掏了半天,掏出來了張紙兒:「給你。」

  裴玉緋:「這字兒跟狗爬似的,是昨兒你又練字了?」

  張富十:「這是馮豈寫下的致歉,以及保證絕對不會再靠近你三丈之內,絕不再騷擾報復你。」

  裴玉緋仔細一看,這拿筆都哆嗦的狗爬字兒還真是馮豈寫下來的,後頭還有他簽名呢。她急了:「你真弄死他了?!」

  張富十搖頭:「沒。你還怕他死了?」

  裴玉緋鬆口氣,嬌笑:「我還真怕,他想死不要緊,晚幾個月再死。今兒要是死了,死者為大,指不定外頭編排,是我使毒招弄死她的。臨死了還要給我弄點洗不淨的泥點子,就怪噁心人了。」

  張富十:「我本來想把他綁你道觀門口來掛著,一是他昨兒讓我幾個兄弟罵的氣兒都快上不來了,再折騰真要是死你門口,你說不定還要被他們馮家告了;二是估計你也不愛見著他,我也不想讓你見著,就放了他一馬。」

  裴玉緋好奇:「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張富十面色如常:「這你就別問了。」

  裴玉緋看著他們一排軍漢攔在外頭的士子,道:「你倒是把人都給攔了。」

  張富十:「今日我要來習字,不能讓外人叨擾。」

  裴玉緋挑眉,就聽著外頭在喊:「媽的這季子介算個什麼東西!自個兒不都跟聖人好了,不都說是個斷袖,妻子都早就拋下了,今日還叫手底下的兵來堵著門口是什麼意思!這事兒要是捅到聖人面前,說他對舊妻念念不忘,我看他還靠什麼在朝堂上當紅人!」

  還有的在叫:「緋玉!你可千萬不要上了他的當!要是真在乎你,就不會陞官發財讓你『死』了!這時候冒出來派人站在你們道觀門口,這都是陰謀!陰謀!那種媚上的男人,算什麼好東西!」

  裴玉緋斜眼:「你讓季子介來背這個名聲?」

  張富十微微聳肩:「我只是什麼都沒說而已。」

  裴玉緋笑了,轉身進了門,提著衣擺道:「進來習字吧,寫錯一個,十下手板。」

  張富十面上難得露了笑意,對著身後軍中弟兄打了個呼哨,一群大老爺們幫著合上門,四散離開了。張富十走進了內院,道:「實際也有別的,在這兒攔著,我是防董熙之來。你與他……比我熟。」

  裴玉緋微微偏頭,看著張富十緊張又堅定的模樣,忽然覺得自己居然一次次給這樣認真的人機會,才真是惡到了極點。她道:「那你防不住的,到我這兒來的,跟我好過的,你說不定數也數不清楚。你是說我不給你做入幕之賓的資格,如今我給了,你也別想著得寸進尺——是誰當真,誰就被玩的慘,你最好做好了準備。」

  張富十:「……飛蛾撲火,不到死不會知道做錯了。更何況我以前多慘的日子都有過,也不會覺得你會讓我有多慘。」

  裴玉緋想笑話他什麼,卻笑不出來:「我就說過,我最恨的就是你們這種認真的人——這種不知道回頭的一根筋!地裡埋著一個呢,你成了第二個也別怪我!」

  她說罷提裙,大步轉身進入屋內。

  而另一邊,不過兩日之後,皇榜終於放出,這次春闈的名單正式下來。三百多名貢士卻不是所有人都在三甲之內,三甲之內可以正式等殿拜見聖人的考生共一百七十九人。雖然考出來貢士卻仍然可能在殿試落榜這一點,刺激的不少落榜考生幾欲跳湖自殺,但這個人數,也是前幾十年曆屆春闈人數的好幾倍了。

  及第的女子共有三人,一人二甲末尾,二人三甲之位,雖然人數很少,卻也是一時振奮天下女子之心。

  社會上女子著男裝流行了很多年,殷胥卻命內務府設計了女子的朝服給這三人,是女子裙裝與國子監生徒文士袍的結合,顏色素淨,刺繡在胸口,露出的肌膚很少卻仍然是有女子服裝的特點。若真是讓她們穿了男裝也就罷了,特意做了女子的朝服,就是說聖人一直支持著女科成為常科,朝臣不少反對者心中也都不得不承認——聖人是不會死了的這條心的。只能看他們這群反對的人誰先死了。

  大鄴雖有不少女子戴冠上街,但她們卻不戴冠,束髮髻後佩戴統一的頭巾,頭巾上有燕雀的簡單裝飾,看起來也並不算男性化。

  就這樣,這三個女子也跟隨著大隊進士,走入了朝堂按名次依次拜見聖人。

  朝堂上大臣位列兩側,崔季明也站在旁邊,看著諸位進士一個個上去向聖人躬身行禮。實際上比這些進士更激動的,還是殷胥。

  他自是知道大鄴不可能是皇帝一人管得過來的,往前曆數幾百年,協助皇帝共治的多是豪強世家,如今地方豪強已無勢力,世家優勢步步弱化,沒了舊的階層協皇帝治國,他總要扶持出新的階層來。

  眼前這些人便是。他們或許祖上還都有幾個做官的,和真正的貧民百姓比起來已經是豪族,但往前曆數,若不是機緣巧合,若不是天才出世,百年輪不到他們這些人出頭。

  他需要一批有才能的人來協助他治理大鄴,世家門內天然的土壤既然不能用,他就只能給自己養一批人出來。從利益角度上來講,這些寒門士子大多數水平是比不過優秀的世家子弟,但他們的官職不能世襲,又沒有根基沒有勢力能撼動朝廷,讓這樣的人對於大鄴是安全的,想要讓他們擁有前幾十年五姓子弟的風範和學識,就要看朝廷如何一步步培養。

  殷胥心裡知道,養一批士子出來,不是養一群聽話的人,而是要讓他們能說出不一樣的話來。

  他們要有眼光、有責任、有知識更要以天下為己任。

  這樣的土壤或許如今還顯得貧瘠,但他也需要不停的施肥、改變。從各地層級的縣試、縣學的開展,到春闈名額的大範圍增加、六部這類非進士卻仍然可入朝中做官的科考,都是為了鼓勵他們。

  而這一年的春闈,殷胥自知,他作為帝王應該要許諾這個階層一個未來。

  當今年的及第狀元作為最後一人拜見過聖人後,殷胥這才從皇位上起身。

  「今日諸位進士立於這大殿之上,朕便也提前稱你們一句眾卿。朕也常想,你們許多人寒窗苦讀多少年,先帝時期幾十年未能得進士之名,或許如今終於站在這裡,朕該給你們什麼呢?高官之位?厚祿之身?這些都不難得。」

  「在場之中有多少人是叛軍之地出身,有多少人受到戰亂影響,有多少人顛沛流離擔驚受怕過,甚至和家人天人永隔。天下有多少人會對蒼天發出嗟嘆——洪流裹挾,自身難安!史書上短短幾行戰亂、政亂,毀了多少人一生。自己是江中之水,是水中浮萍,怎麼可能把握得住江河走向。若說來,朕也把握不住,但朕至少能努力做些什麼,或許一點細微的努力,百年後江河改道。」

  「今日你們站在這裡,就是也有了改江河走向的能力!就是你們的努力、你們的所作所為,也可讓江河改道!讓曾經像你們一樣無數次發出嗟嘆的人,可以受到庇護!天下莫非王土,這天下確是是朕的,但朕一人之能如何治天下——朕是請你們來與朕共治著天下!高官厚祿與共治天下哪個重要?你們不是飛黃騰達了,而是從無數普通人之中站出來,來和朕一起頂這個天的!」

  殷胥頓了頓道:「早便有刑不上大夫的說法,那是士子犯罪以禮待之留存顏面。然今日,朕便要說,士子若犯罪按律例而理,一切皆由法定,士子當與庶民同罪;如有官身,避免杖刑黥刑,這是朕僅能給的顏面。」

  「只是朕今日便立下另一律法,天下士子皆不以言論定死罪!不論是向朕進言、向朝廷進言,只要是大儒,是士大夫之身,朕便無權殺你們。既然與朕共治天下,當說的話也理應說得,否則便不是共治,是朝廷的奴婢了!」

  他知道,想扶持這個階層,想讓他們在社會上站住腳,他最重要的就是給他們地位,激勵他們上前。

  只是朝堂之上一片嘩然寂靜,個別老臣還算是習慣了這位聖人,他說出怎樣的話幹出怎樣的事兒也嚇不到他們了。只是剛剛踏在這殿中的一百多位進士,聽得這話,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殷胥看著他們的滿臉不可置信,道:「朕說過的話還甚少有做不到的時候,只盼著真哪日糊塗了,朕因誰進言而怒極想殺人,希望你們那時候能搬出這段話來,逼退了朕,給朕留下殺士的罵名。」

  「朕等著,已經與朕共治天下有一段時間的諸位大臣也等著。下一步,就該看你們一個個如何起身,與我們站在一處頂這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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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26:3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八十二章

  在場之人再激動怕是也沒有崔季明激動。

  她大概體會到但憑對方幾句話骨頭都酥了的感覺。崔季明以為自己喜歡的是他性格敏感又小心的千回百轉,但每次她體會到心跳、體會到他帶來的吸引力,永遠都是在殷胥目光朝前施展宏圖抱負的時候。

  從好多年前她坐在火堆邊,被還瘦弱還年少的他一番話吸引的時候,她就知道他會成為今天這樣一個人物,她也知道他對她而言也是光,是他們之間互相照亮。

  殷胥下了朝,第一次聽說崔季明有事兒來找他匯報。他這個領導當的跟擺設沒差別,從來都是他以公務徇私主動把崔季明拽過來,崔季明真要來找他,他都懷疑她能不能找出由頭來。她閒的就跟個遛鳥養狗的大爺似的,除了出去練兵基本已經閒的要數頭髮玩兒了,居然還真讓她從犄角旮旯裡扒拉出個摺子來,面上寫滿了「老子是來幹正事兒」的神情,跟捧著免死金牌似的兩手端在胸口,摺子錦緞面的金光映著新肥出來的第二層下巴,一路趾高氣昂走過來了。

  今日要安排各位進士還有通過六部考的貢生,各部都在忙,殷胥書房門口倒是沒有了往常的蜿蜒隊伍,只有零星幾個人站在門內,和殷胥匯報著事情。

  殷胥日程排得緊,每天見得人多,於是基本上到他面前匯報的都要求說的全面、精準還簡練,各部那些動不動說話跟老大爺喝酒侃千年般一個字一口酒的大臣,已經讓殷胥幾封摺子扔下來打回去給搞怕了,一個個說話跟讓人踩著尾巴的八哥似的,能說的詞兒劈裡啪啦就往外吐。殷胥也算抓得住重點,他倒是怕自己武斷的打斷下頭臣子的話,會讓他們說不完全,該說的事兒沒說就被趕走了,等著對方喘著把事兒說明白了,而後再切重點問話。

  崔季明在門外等得有點焦躁不安,耐冬看她就跟產房門外還沒弱冠的新婚郎君似的,連忙讓人給她塞了好幾盤果子,好歹把她按在凳子上讓她坐定了。

  耐冬道:「你不如多來幾趟。而且大朝會不比小朝會,之後聖人是要辦公的,你挑著晚些時候來,聖人絕對放下一切的事兒見你。」

  崔季明拍了拍身上掉的點心渣:「我老覺得我耽誤他的事兒。只要我一在,他就不再跟平日那樣了。」

  耐冬一愣。他知道崔季明進宮少,以為是她對殷胥淡了感情,畢竟他總站在殷胥這邊,漸漸知道是殷胥追逐著她,總是覺得殷胥對她付出的多。

  崔季明隨意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每一刻做什麼都排得滿滿的,我要是一來,他耽誤幾個時辰都不止,該做的事情也會一改性子居然開始往後拖,基本只要我到了宮裡,他就沒有做正事的時候了。要真是這幾個時辰過去了也就算了,他自己回頭卻會後悔的。他一直不知道放過自己,那幾個時辰沒有忙的事情,他回頭會加班加點的都做了。」

  她身子往後一仰,偏過頭去:「反正兩個人在一起,不都要割掉自己的一半生活要跟對方合在一起。我的一半不要緊,他的一半承載著太多別人的東西,我就想著……佔十分之一就夠了。」

  耐冬剛要給她倒上半杯茶,聽她這樣說來,手上一停。他沒想到崔季明會這麼說,半晌道:「若沒有你,他永遠不知道歇一歇。他該有另一個自己,你對此而言必不可少。」

  崔季明笑:「你說這話,真是個正宮娘娘。」

  耐冬真明白了殷胥幾次踹她時候的心情,強忍著別被她滿臉嬉皮笑臉帶跑了,道:「天下別人對他的期盼就夠多了,你就不要再給他多加上幾分了。你若是總總想著要他做個明君,他反而會給自己施壓更多。他七情六慾大多要依賴你來體味,我覺得你失職了。」

  崔季明愣:「什麼……?」

  耐冬端著茶壺,旁邊得黃門聽見這話都垂頭退到一邊不敢多言,只有耐冬繼續道:「他算是沒有家,他沒有像你這樣眾星拱月似的長大,如今的位置已經使得無人能接近他。三郎,莫覺得奴這話唐突,奴認為你應該承擔更多的角色,應該帶給他更多的生活。他就算是帝王,也是人,有一半的人生也是與你連在一起的,帝王的這一半站的人的夠多了,作為人的另一半,應該為他添彩的你……奴總覺得你做的太少。」

  崔季明一時竟語塞:「……我以為他會覺得朝政之類的更重要。」

  耐冬知道他一向多嘴,這兩個年輕人不是在傳統宗親家庭中長大,他們兩個都無法照著葫蘆畫瓢的去學習父母的婚姻或者是別人的相處,身邊也不敢有人跟他們說些什麼。只是他作為外人,看著殷胥對於這段感情迅速感到恐慌,以至於四處找人問門道,忍不住對崔季明有點惱火——他覺得自己都快成了聖人半個娘家人,忍不住想提醒她。

  崔季明若是這樣的緣由,他也跟著心裡鬆了口氣。

  耐冬:「孰輕孰重,不是你以為的,也不是他覺得你更重,私下的生活更重就是罪過。他活著走一遭,不單是要為大鄴嘔心瀝血的。」

  自然是,崔季明知道他是個挺孤單的人,然而幾次見他比她早醒許久,一張眼他就已經在床邊倚著看摺子了,一邊看一隻手還在跟哄著她似的拍著她,崔季明當然心裡也會覺得是自己的錯。

  崔季明兩掌心在膝頭蹭了蹭,有點侷促道:「……好吧,我知道了。我還怕有人說是我禍害得他不務正業,我倒是讓人說不靠譜不正經好多年了,就是他這麼努力不該背上一些名聲。」

  耐冬笑:「你大可以去問他,名聲與你哪個重要。」

  他剛說完,就看著裡頭議政的朝臣正在討論著往外走出來,看著門口坐著的茶足飯飽的崔季明,一下子全噤了聲,連忙拱手道:「季將軍。」

  他們一個個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的狗腿子模樣,崔季明都不可能真的蹬鼻子上臉傲起來,連忙起身把禮數做全,她也叫的上諸位的名字,寒暄了幾句才說要去面聖了。

  崔季明進了門,隨手合上了門,殷胥似乎跪麻了腿,看著她進屋也隨意的挪了挪姿勢,散座在桌案後,把筆一放:「季將軍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啊。」

  崔季明小跑過來,隨手把那摺子一扔:「一會兒再談正事。」

  殷胥兩隻手本來還在翻眼前的摺子,崔季明從側面整個人撲過來,殷胥讓她一撞心就亂了,眼還放在摺子上,卻哪裡還看得進去,他兩隻手背過去抓著她,崔季明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你這張嘴,怎麼就在朝堂上這麼會說話。在我面前,你仨月能說出一句好話就不錯了!倒是挺會蠱惑人心的,還一起共擔天下呢,聽得我真想著——」

  殷胥拽她,想讓她到身前來。

  最近崔季明不太來主動找他,殷胥心裡怪高興的,隨口問道:「你想幹嘛。」

  崔季明倒過來,掛在他懷裡:「想上你唄,想讓天下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我的唄!想讓你這張昭告天下的嘴就知道喘著喊我的名字唄!」

  殷胥低頭看她:「你難得說這話。」

  崔季明揪著他耳朵,要他像她手裡的木偶一樣撥弄著來回轉頭:「你都不紅耳朵了。」

  殷胥沒法說自己很想她,也沒法說自己心裡有恐慌。他知道這種恐慌是時有時無的來,總覺得說出口似乎是自己在矯情,只道:「因為我想聽啊。」

  崔季明:「……你現在太不矜持了,我還是喜歡你以前矜持的樣子。」

  殷胥鬼迷心竅,居然想配合:「那你想讓我怎樣,推開你就好了麼?躲開就好了麼?」

  崔季明:「也不是啦。」

  她想著耐冬剛剛的話,道:「這幾日也沒事兒,我大概會過來住兩天。」

  殷胥瞪大了眼:「——是你阿耶不讓你回家了麼?還是你自己的府邸鬧了老鼠!」

  崔季明:「我特麼就不能是因為想來麼!你再這樣我把你上次嘲笑我的帳一起算!」

  殷胥大喜過望,卻有點不可置信:「能能能。」

  崔季明腦袋拱過去:「其實我倒是有點想讓你到我們家來住。不是崔家啦,崔家就雞飛狗跳啦,我是說季府。院子不太大,不過也挺好的啊。你是聖人不也有休沐麼,要不要來?不過宿到宮外是不是不行?會不會鬧大了。」

  殷胥沒有想到她會主動這麼說,因為他一直覺得他離她的生活並沒有那麼近,此刻心裡有些激動,想也沒想就道:「自然可以!宮裡能有誰敢管——不是休沐也可以!」

  崔季明道:「我找了個馬場練馬,可以先帶你去,你幫著我挑挑馬。然後我們晚點可以去西市吃東西。宮裡不會管你吃東西吧?回頭住到我自己那套宅子裡,第二天醒來是休沐你也不用著急回到宮內。朝中休沐日,外頭玩的也多,你想玩什麼咱們到時候再說。」

  她這樣一說,殷胥滿腦子想的都是那一天。每次都是他把崔季明拽到宮內來,然而要是這樣一天什麼都不用想,跟著她跑出去吃吃玩玩的日子——對他來說簡直太奢侈!

  殷胥:「我、我現在讓耐冬去準備。到時候要穿的衣服,帶的東西,還有安排侍衛——」

  崔季明把他摁住了:「急什麼啊,離下一個休沐還有七八天呢。要是覺得不麻煩,回頭咱們就休沐都出去玩吧。你休沐就不要做事了。」

  殷胥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每個休沐?」

  崔季明:「對啊!」

  殷胥:「我以為你休沐會要跟家裡人在一起——」

  崔季明:「噯,不要緊,隔個牆就是崔家,我經常夜裡過去蹭飯,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要是覺得不要緊,我就打算打算,咱們回頭上哪兒玩去。」

  殷胥呆:「我以為你……不太想跟我整日在一起的。」

  崔季明偏過頭去,腦門頂在他臉頰邊:「我是不想整天和你日在一起。真要是整天跟你見面膩歪在一起,你估計就要半夜爬起來趁我不知道的時候看摺子了。我老覺得我跟佔用你時間似的。」

  殷胥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我以為……是因為……」

  崔季明看他聲音越來越小,滿臉好奇的湊過去聽:「你說什麼?」

  殷胥湊在她耳邊小聲說:「……覺得我不懂。」

  崔季明:「不懂什麼?」

  殷胥憋出幾個字:「不懂花樣。」

  崔季明看著他漲紅的臉,拍桌狂笑:「原來你有自知之明!原來你知道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殷胥挺直了脊背,把笑的亂蹬手腳的崔季明用手臂捆起來:「別笑了!別笑了——我、我有找了本最、最正經的書,說、說以前那樣是最符合天地陰陽的!乾在上坤在下有什麼不對!不過就是說還有很多種就是了!你又沒跟我說過!讓你拿了以前那本混賬的書來,你又不肯!」

  崔季明當然不肯,年少時候那本書拿來刺激他,她一點負擔都沒有。如今那本書的混蛋程度,就是給她自己找罪受,她才恨不得給撕了燒了,卻不知道殷胥給塞到書架的哪個角落珍藏去了。

  崔季明笑得捂不上嘴,殷胥惱羞成怒,把她緊緊勒在臂彎裡,崔季明笑的只抖,他懷裡都跟著震動。殷胥急了:「別笑了!」

  崔季明:「哈哈哈你特麼就是忘不了那一套是吧!上次九淺一深被罵了,還沒忘了採陰補陽?就我這比你還陽,咱倆誰採誰都不知道!那你說說還有多少種!」

  殷胥想學出書上那如同講經一般的口氣來:「說是萬變不離其宗,九九歸一,一也可以延伸出來九種,比如說鶴式、虎踞式、還有什麼盤蛇式——」

  崔季明已經笑到要背過去了:「你確定你不是拿了個武功寶典?!是不是起手先讓你打套拳強身健體!」

  殷胥羞惱起來:「你要是不想聽就算了!」

  崔季明:「哈哈哈哈你這個形容太沒法想像,你跟我比劃一下麼——」

  殷胥急了,拎起笑得手腳都縮著的崔季明,把她摁在桌案上,沒兩下,崔季明笑聲就尷尬了:「你這是什麼——」

  殷胥薄面皮,已經讓她嘲笑的有點生氣了:「就是書上說的虎踞!」

  崔季明臉貼在他的摺子上,兩隻手一劃拉,差點將他桌案上的玉璽推到了地上,殷胥很喜歡她的腰,手扣在了她腰上。崔季明立刻笑不出來了:「……在我老家,一般管這個叫老漢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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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26:46 |只看該作者
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八十三章

  殷胥一直在盼著休沐那天早點到來,他早早把這件事兒透露給耐冬,好讓他早做準備,順便掩人耳目別讓外頭朝臣知道他外宿到季府。耐冬平日也不多嘴,聽說此事居然一反常態的高興:「要幾個黃門跟著去?用物用宮裡的還是她府上的?她做事隨意也經常不回府上住,估計缺的用物都很多,不如以賞賜的名義讓內務都弄齊了一併送到季府去,您要是真常去用的也方便。」

  殷胥也有種跟要成婚似的激動和坐立不安,連著幾日每天早上一睜眼第一件事就是算到休沐日還有幾天,他自己都要罵自己浮躁起來。

  好不容易熬了幾日,休沐馬上就在眼前,他也跟著激動起來,私底下讓內務府往季府塞了不知道多少花草、家具和擺件,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開始和崔季明同居了,一條劉原陽寄來朝廷的信件將殷胥的夢給擊垮了。

  劉原陽之前說的是帶兵路過準備軍演的汴州北郊一代,而後再順水進京,然而他為了軍演的逼真性,居然接到朝廷的消息的時候,就直接帶著船隊進入軍演的地域進行熟悉。殷胥是朝中為數不多的知情人,為了實現「赤軍」的地域優勢,他提前派了北機前去協助,也給軍演之地周邊的州府都打過招呼。

  他以為劉原陽還要十幾日,卻沒想到劉原陽提前「打過來了」。這封軍信更像是前線「戰況」的通知,劉原陽說戰爭都是要打的猝不及防的,哪有排好時間表打仗的,這點自然也要模擬。從第二日開始,他就要帶兵佔據本來預定給青軍的駐紮地,青軍如果五日內不到就自行算作赤軍不戰而勝。而那邊,青君之中的夏辰那支隊伍還沒到洛陽城內呢!

  不但如此,劉原陽比上一次進入軍演之人還要投入。他本來倡議朝廷能夠在泗水附近靠近南方的地區軍演,但一是那些地區剛剛經歷過平定叛軍的大仗,百姓精神緊張很容易把演習鬧大;二是距離洛陽太遠,朝廷很難得到快速的匯報,所以這個提議就沒有被朝堂採取。

  可是汴州一帶,和真正的長江以南不論是地理還是氣候都相去甚遠,且不說打仗時候能不能適應——現在對於青軍來說,汴州是熟悉的環境,就少了各種各樣的突發狀況。

  劉原陽也是夠心黑的,他之前就寫信給殷胥,說希望青軍的軍備替換成提前準備過的軍備,還需要朝廷派人在中間隨時監督,一是為青軍製造模擬南方的特殊環境,二是避免像上次那樣再發生明明「死」了卻不認輸的行為,及時組織雙方控制不住場面鬥毆。

  殷胥把這個軍信在小朝會上一念,崔季明當時就決定立刻帶兵出發,她性子很好勝,又不敢小覷劉原陽。劉原陽來這樣措不及防的一招,已經讓她覺得手下隊伍沒有準備,處於劣勢了。崔季明二話沒有,在朝堂上就請命立刻出發,而莫天平決定再等兩日,兵力重新整頓之後再急行軍,至於夏辰還在洛陽城外百里,能不能趕得上已經沒人管他了。

  殷胥在朝堂上又不好說『說好了要去你家住一天的!你就不能跟老莫似的晚兩天再走!』,憋在心裡都快臉色發青了,然而崔季明卻真把軍演當成了打仗,在朝堂上就表現出了憂心忡忡,恨不得連話都不說完就往軍營裡跑。

  莫天平倒是羨慕崔季明,她治軍一直相當嚴格,她的兵馬可以做到隨時整裝待發,而他的中軍不少都是家在洛陽城內,時常回家中的士兵就不在少數,駐兵在洛陽城郊之後他手下的兵有點懶散,想要當天就出發也走不了。

  殷胥在朝堂上說了此次軍演大概的規則,比如太原公作為此次青、赤兩軍的監督,青軍就算帶了軍械到達軍演之地,也要換上太原公給青軍準備的馬鞍、戰甲、皮靴和弓箭,兵器也是不開刃的軍演專用,到時候各軍可以按照士兵分配和實際負重,在軍演場地挑選。這些軍備都是按照大鄴普通軍隊的制式而來,不會故意損壞它們,只是可能稍微做些處理。由於實際南周可能地勢崎嶇,青軍不允許使用戰車,但如果有不開刃的特殊兵器和鎧甲,都可以酌情帶入軍演之地。

  赤軍與青軍都提前設立了隱秘的供糧線路,赤軍因為是守方,供糧線路一共有三條,而崔季明他們作為攻方,供糧線路只有兩條,而且線路更長效率也更低。這都是為了模擬實際打仗中攻方如同供糧線路牽著的風箏一般的狀況。

  小朝會上說完這一段,殷胥還要往後說些春闈後相關的事務,崔季明就忽然出隊伍一步:「臣剛剛請命的立刻出發,就是現在就走。後頭的事務也都與臣沒什麼太大的關係,不聽也罷,能否允許臣即刻離開。收到這封軍信就相當於真的邊境開戰,臣不可能再在這兒聽完後頭的朝會再慢悠悠的往軍營走了!」

  殷胥心道:你這是不打算跟我告別麼?這樣在官場上打過一聲招呼就說走就走?

  往常都是朝臣覺得崔季明行為大膽,但殷胥覺得她這樣做是有理由的。今日卻是朝臣都覺得崔季明接到軍信一兩個時辰之內就能出兵的速度太靠譜,殷胥卻憋了半天才道:「你去吧。」

  崔季明知道他心裡是什麼意思,只是她還有很多準備沒有做,必須要抓緊時間才能像拔河一樣把優勢拔回來。

  她叉手行禮,意指休沐一事:「臣萬分抱歉。必定速戰速決,給聖人一個交代。」

  她往前走一步,本來右列站在她前面的朝臣就沒幾個,她昂起頭來,朝殷胥比口型道:回來補償你。

  旁邊朝臣自然看不見她說這句話,殷胥心裡頭有種自己依在門口淚汪汪的女子望著自家軍漢遠征而去的微妙感覺,他面上不好表露,有些坐立不安的動了動,揮手道:「不論是青軍還是赤軍都是大鄴的兵,更何況這對你們來說也沒什麼優勢,不論哪一方贏了都是大鄴的榮耀。」

  別人看不見崔季明說話,卻看得見端坐幾個時辰可以不動的殷胥,有些彆扭地說出關懷之語,諸位大臣滿心都是「你們快夠了吧饒過我們這些老直男吧」的無力感。

  崔季明笑了笑,頭也沒回朝朝堂外走去。莫天平看她走了,也立刻出隊想求提前離開,殷胥也點頭允了。

  崔季明走出宮,第一件事就是叫獨孤臧去一趟西市。自己立刻往軍營中而去。青軍分三支隊伍,她不到汴州郊外不知道己方的運糧路線,提前到一是去佔下最有利的地形,二是提前瞭解作為第三方監督的太原公會使出什麼花招來,給自己一點時間應對。

  莫天平當然知道早出發早好,但如果到了軍演之地,自己的隊伍還沒有做好備戰準備只會死得更慘,他沒有崔季明的把握,還是打算穩妥點再出發。

  崔季明覺得不可小覷,就是因為她知道難免要參與對南周的戰爭,就算不是總管全局她也需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就命人找來大鄴立國前的南方軍力的史料,找來了高祖撰寫的軍武兵法,找來了近幾十年鎮壓南方大小動亂後的匯報卷宗。這一看不要緊,她才發現自己要學的東西有多少。

  中原地區的軍武方式的變革,是以五胡亂華而開啟的,先漢時期的許多打仗方式被改進或淘汰,胡風嚴重影響了北方的兵器與作戰方式,比如馬鐙都是在十六國之後出現,騎兵可以踩著馬鐙半立在馬背之上,才有了如今一丈以上下身在馬上使用的軍隊;比如長鞘弓和復合弓大量出現在軍隊之中,加大了準度射程和弓力,但對於臂力要求更多,這都是跟早年遊牧民族學習的。

  歷史和政治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一個軍隊的打仗方式,而大鄴與歷史上不同的進程,也一定會對南方軍隊的打仗方式產生影響。

  崔季明多年都是與突厥打仗,軍中學的也都是北方軍隊的一套。若是原來的隋唐時期,作為從北打到南建立的政權,南方的軍事力量在被攻打過以後必定勢弱,而且南方除卻部分邊遠地區,大多也會學習貫徹天下的北方作戰方式。而大鄴不同,鄴高祖是從南方一步步打到北方的。

  雖然在北上作戰後,鄴高祖學習了大量胡人作戰的方式,建立了適應北方的軍隊才成功打下了北方,後來那部分胡化軍隊留在了長安洛陽一帶。但那時候南方可是鄴高祖的大後方,是他的養兵練兵之地,南方軍隊做了大量對於北方的適應訓練,也肯定為了和末期的北魏作戰,研製了很多針對北方軍隊的作戰方式或者是新兵械、戰技。這些留存的證據,在前幾十年間的平定動亂的卷宗中,都能體現出不少。

  比如大鄴大部分的軍隊已經淘汰了長戟,在黔中的地方動亂中有許多民兵和蠻族就自制了長戟,大量使用在暴動之中。因為長戟的刀刃與長桿的安裝工藝複雜,長桿頂部和刀刃連接安裝的部分要做個銅套再用繩索捆綁,用料和時間的成本是長矛的幾倍,所以漸漸被淘汰。但是它非常堅固,攻擊方式多樣,可以刺、揮和勾拉。揮的動作就代表了它比以刺和挑為主的長槍長矛攻擊範圍廣,也就更適合新手使用,這一點就很適用於言玉的半兵半農的兵戶制度,再加上南方本來就有使用長戟的習慣,他絕對會大批量生產一丈五甚至更長的長戟作為制式武器。

  而崔季明只有在當初賀拔公還在時,攻打鄆州,各方聯軍新兵太多,推廣使用過一次長戟,她對於長戟的使用經驗和對策都太少。

  以崔季明對於言玉的瞭解,他肯定會搜遍了當初鄴高祖北上作戰的卷宗、遺留實物,找出南軍對抗北方軍隊的有利打法——

  她此時才愈發恨書讀得少了。賀拔公總踹著要她好好讀書不是沒有道理的,戰爭中的戰法、兵器等等所涉及的學識太多了。

  崔季明看著獨孤臧將東西買來了,另一邊派董熙之去洛陽附近兵械作坊拿的東西也都運回來了。她大概想得到所謂「特殊處理」的軍備,可能會怎麼坑他們,於是提前做好了兩手準備。兩樣東西,分發下去命令魏軍將士一樣綁在前胸一樣綁在後背,崔季明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洩露出去!到時候咱們去了軍演之地只換外甲,不脫裡面的布衣,他們發現不了的!這是咱們的秘密,你們誰要是說出去了,到時候人家讓咱們一個個脫衣服把東西拿出來,就等著丟人現眼吧!更重要的是,咱們可不知道赤軍的探子指不定就在咱們沿路就看著咱們呢,你們提前透露,人家變了打法,咱們就找死了!」

  將士們對於其中一件玩意兒不太認識,另一件又太熟悉。前者嫌它貼身背著太硌人,後一樣又覺得這玩意兒也要帶著?

  不過畢竟崔季明的雞賊與勝率擺在那裡,誰也不會懷疑什麼。她的隊伍就是騎兵步兵各半上路了。她是最早到達汴州郊外的隊伍,夏辰的兵沒有進洛陽城,是打算直奔這裡,他的步兵有車騎兵又多,幾乎是跟莫天平同時到達軍演之地的。

  而那時候崔季明的部隊已經偵查過地形,提前紮營了,太原公卻也是個忠心耿耿的老狐狸,堅決貫徹身為監督就給青軍使絆子的角色。崔季明提前到了,太原公說他可以提前紮營可以提前偵查地形,但一定三軍到齊了才能換軍演用的軍備。

  崔季明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就怕挖的坑讓先來的隊伍發現了,先來的隊伍派人出去通知後來的青軍隊伍。後來的隊伍不但可以在沿途經過的城鎮採買物品偷偷帶上,甚至可能幫著先來的軍隊帶東西。

  崔季明都已經讓周邊的隊伍先偵查,大概瞭解了劉原陽的兵力位置,這才帶人來到聚集點替換演兵所用的軍備。

  夏辰與崔季明好久不見,夏辰擔了賀拔公的位置,明顯的比以前擔子更重了,只是蔫壞本質不改,太原公讓人拿出可挑選的兵器出來之前,崔季明正在跟他嘮嗑。夏辰正唏噓著,說什麼康迦衛好不容易練出了個徐策來,他又把徐策給挖到自己這邊兒來,正要把徐策叫來讓崔季明瞧瞧,就看著太原公手底下的衛兵,一個個把可以選擇的兵器拿了出來。

  遠看著跟上次沒太大差別,都是大鄴軍中各類常用或不常用的長兵短兵。崔季明仔細上前一看,一摸,心裡罵了一句操蛋。

  為了模擬南周的氣候,從各種鎧甲到皮靴全都是給用水泡過的!雖然沒有刃,不在乎生不生鏽,但有些兵器肯定受影響!其中大概最噁心人的就是被水泡過的皮靴了!

  大鄴北方士兵不論騎、步基本以皮靴為主,沒別的鞋可穿。耐磨耐走還舒服,但就是一灌水鞋就死沉,而且要是一直穿著能捂半個月乾不了,用火烤費時還要費勁生火——一千來個人一起烤鞋,人家來突襲想幹死他們不還是輕易的事兒。可要是不烤,兩隻腳都能活活漚爛生瘡!

  北方少雨,水軍有特殊的鞋,誰會想到有這樣的絆子!

  夏辰從展示的衛兵手裡拿了那隻皮靴,往外倒出半瓢水來,氣的臉都綠了:「這還他媽打什麼仗!」

  罵歸罵,眾人也明白,就以大鄴如今皮靴為主的軍備,貿貿然去南方打仗,一場暴雨,經歷的就是這種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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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八十四章

  除了皮靴以外,太原公手底下的士兵還拿出了一些比較少見的武器。其中一樣,估計莫天平一把年紀卻未必看得出區別,是早多少年前就不在軍隊中裝配的短梢弓。十六國之後,大鄴流入長捎弓,先漢時期的反曲小梢弓也就是所謂的短梢弓就不再流行,在大鄴的這一時期微妙的出現了只有長梢沒有短梢的時代。

  而崔季明和夏辰卻是知道這個。邊關有時候自己打獵開葷,長捎弓是軍隊制式,數量固定不能隨意帶出軍營,偷偷出去的時候,包括當時還是小兵蔣深叔等一群人,就搞了些自制的短梢弓。短鞘弓的做法,那還是賀拔公教他們一幫混小子的。短鞘弓射速快,拉感好,力量不足,穿甲能力不足,距離也近,打黃鼠狼這種跑得快的就要用它,殺傷力不夠的話軍中查下來也好解釋。

  從魏晉時候開始,短梢弓就漸漸被淘汰了,大概百年都沒人在軍中用過了,在這兒出現,莫天平不認識是自然。

  崔季明也很好奇這種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更重要的是它的材質是純竹子的——也就是單體弓。牛角配合木材的復合弓已經在中原被使用幾百年了,要不是窮鄉僻壤連弓都做不起,這年頭就沒人會用竹弓了。

  因為性能太差了。

  這簡直就相當於包鋼夾鋼工藝都已經成熟的大鄴,有人會拿著戰國又脆又沉的儀仗青銅劍上戰場一樣。

  說的要是更嘲諷一點就是:

  人家要拿機關槍掃射你了,你拿噴水槍滋人家一臉——還跟勝利一樣哈哈大笑,保準你笑到一半被別人打成篩子。

  崔季明卻猶豫了。拿這玩意兒出來,就是很反常啊!反常就代表有坑啊!是不是正常的長弓被做了手腳?

  可是萬一太原公就是猜中大家這種心理,故意拿這個竹子的短鞘弓出來嘲諷套路大家的怎麼辦?

  崔季明看著一旁平日使用的長梢復合弓,想著反正弓也不沉,就兩種都帶上,也不是說非要二選一。夏辰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跟崔季明交換了眼神,也是要了三百把長梢,三百把短梢,全讓人背著。

  莫天平是覺得是怎麼都用不上竹子的弓,選擇了用這個負重多帶件別的兵器,

  兵器自然也都是泡了水的,崔季明看見居然備選的武器裡有朝廷批量製造的賀拔刀,手柄底端還刻著賀拔二字,就沒選短兵的橫刀,直接選了這個作為中程武器。而後再挑長兵的時候,發現太原公也給幾把兵器都做了手腳——

  木質好的一丈五以上超長的長兵,鐵器的矛頭或者槍頭都做得極其短小,幾乎雞肋;而矛頭槍頭做得好的,桿就短,距離上就沒了優勢。

  夏辰和莫天平的騎兵都用慣了一丈左右長度的長槍,就選擇了後者。步兵則單手盾配一丈長矛,身穿皮甲為主。他們為了避免各種狀況,搭配得都非常雜,場面上甚至還出現了早當年在賀拔羅家見過的紙甲,看來如今紙甲的高防禦力名聲也被傳開,莫天平也給手下步兵選了一百多套紙甲。

  崔季明卻記得以前劉原陽的陣型,覺得如果是短兵器壓根不可能在那種陣法下佔到優勢,於是讓手底下三百多人都帶著長度最長——足有一丈八的長矛,立起來兩個人高都不止,雙手才可能使用。另一部分則是單手盾加中等長矛的配置。

  這些還都有的挑,到了鞋上真就沒得挑了。

  大鄴連文人雅士上朝也穿皮靴,布制的鞋基本只有女人穿。太原公壓根就沒給第二個選擇,夏辰皺著眉頭:「就沒別的?草鞋也行啊!」

  太原公的回答就是,愛穿穿,不愛穿就光腳打仗去!

  三位將領只得各領了千雙泡水的皮靴回去了,各家愁眉苦臉的將士都倒出半個小池塘的水來了,然後再是安排糧草供應等等的事情。

  崔季明騎在馬上,三隊青軍中,就數莫天平的隊伍最嚴肅緊張,畢竟崔季明上次是看著別人哈哈大笑的赤軍,夏辰剛來還不知道這裡可能有的殘酷。三支隊伍並排走了一段,進入山林之中,正要分散開來的時候,崔季明忽然命令隊伍停下了,她自己也跟著不少騎兵一同下了馬。

  莫天平和夏辰看她。

  崔季明睜著眼睛說瞎話:「走累了歇會兒歇會兒——」

  夏辰心道,你這走的距離,在這兒放個屁太原公都能聞到味兒,還累了?要搞什麼么蛾子?

  莫天平居然也說:「是啊,歇會兒。夏將軍,你要走先走吧!」

  崔季明瞪眼:我要歇會兒是為了我的小秘密,你是為什麼要歇啊!

  夏辰斜眼:「好,那我帶人先走一步。」

  說著他帶著手下將士走了。

  崔季明首當其衝坐在一塊兒大石頭上,看著後頭自家將士顯然已經明白要幹什麼了,獨孤臧都激動的猛拍她後背:「還是你精啊!」

  莫天平居然也帶人坐在了山石對面,不走動了。

  崔季明心道:想偷學老子,你想學也學不了啊!有本事你回頭也買去?

  她說著挑了挑眉,對身後的將士打了個呼哨,喊道:「大家準備坐下,然後換鞋!」

  身後一群老早就開始得意的將士們也是對著莫天平噓聲不斷,從胸口裡頭夾層的衣服裡,掏出了早幾天前,獨孤臧去西市讓人買的厚底草鞋,脫了那水淋淋的皮靴,開始扒著自己的腳掌準備換鞋了。

  卻一看莫天平居然笑了,也拍了拍手:「諸位,咱們也準備換鞋。」

  正在綁草鞋的崔季明,就看著對面莫天平和和他手下的兵,也開始從衣服裡掏出了草鞋!崔季明瞪眼了:「你——」

  莫天平笑:「我一把年紀,不比你小子滿肚子心眼。別的不行,看看你幹什麼,學著葫蘆畫個瓢還不成麼?當天我就比你慢一步出宮,然後就看著你派人去買草鞋了,你不說我還不明白,你一提我大概就猜得到咱們的皮靴如果對上南周的雨天,簡直能拖掉半個隊伍的命。別怪我學你,畢竟老夫不想再輸了。」

  崔季明哼哼了兩聲:「行啊,還是你有本事啊。」

  正這時候,夏辰一個人騎著馬跑回來了,顯然就是想知道這兩個人要搞什麼動作。他騎在馬上拐過山路的彎來,看著泡水的皮靴扔的到處都是,崔季明手底下的兵幾乎已經全換上草鞋,對面莫天平也是一樣。

  人群之中,崔季明還在對他招手笑,彷彿就他和他的兵像個傻子。

  ……難道他們都想到了,就只有他的兵要穿皮靴?!

  夏辰不知道自己是瞠目結舌還是想破口大罵,最後伸手咬牙切齒的指了指崔季明:「好啊——!」

  崔季明聳肩:「怪我嘍!」

  莫天平正要起身,卻看著崔季明站起身來,和手底下的兵又打了個呼哨,一千多個漢子全都齊刷刷開始脫衣服,崔季明把獨孤臧拽過來:「我的不也讓你綁在身上了麼,拿下來拿下來!」

  獨孤臧還抱怨:「這玩意兒多硌人你知道麼,還讓我背兩套!」

  崔季明嬉皮笑臉:「我懶得脫衣裳呀,快點快點。」

  莫天平正在整隊,回過頭來,就看著崔季明接過一個四十釐米裹著草繩的戟頭,上頭也是沒有帶刃,卻有多幾個分叉的小支,下頭配套有一個銅套。當莫天平和夏辰看著這幾百個拿一丈八長矛的將士,熟練的用小刀劃開上頭矛頭的綁繩,開始套上銅套,將戟頭裝在長木桿上,裹著的草繩也正好是可以用來多點捆綁固定戟頭。

  因為崔季明手底下的兵大多窮,雖然看起來刀頭更貴,但刀頭不易損壞,而長度夠,做的筆直又彈性好的木桿,在當初工匠四散而逃的叛軍之地才是最難得的。因為窮,他們沒法損毀就扔了兵器,得了好木桿基本都會持續用,刀頭倒是在打仗的時候看見別人有好的,就砍下來替換。幾乎她手底下的兵都會隨時快速的換刀頭的手藝,綁的非常結實牢靠。

  夏辰看著幾百桿長戟立起來,忽然有種不識她的感覺。畢竟夏辰也是賀拔公帶大的,賀拔公不藏私,崔季明學的東西,他大多也懂,就覺得崔季明應該是他比較容易看懂的。然而卻不知道這些年不見,崔季明都自己經歷了多少學了多少,她如今帶兵的路子,已經完全不是夏辰想像中那樣的。

  莫天平卻皺眉:「難道劉原陽是盾兵為主?」

  莫天平知道劉原陽也是賀拔公當年帶出的幾十個分散各地的小將之一,先入為主的認為劉原陽雖然帶的是水兵,卻也有典型的北方打法。北方如今多是無盾的雙手兵器,以鐵甲替代盾牌,加大兵器的殺傷力。對於鐵甲的士兵,直接攻擊鎧甲基本上只能讓自己兵器廢了,刺和挑能夠插入鎧甲縫隙,才能造成傷害,這也是矛和槍流行的原因。

  崔季明似乎也跟劉原陽有過一定的接觸,她選用有揮和拉的功能的戟,能解釋的就是劉原陽手下的兵配盾比例高。

  崔季明笑了笑,聳了聳肩膀,權當默認的提醒,只對夏辰道:「夏叔,您那一代——王將軍因為出身進路不如你,蔣深叔現在在幫我做軍探,再加上各個分散天下,有的英年早逝有的多年不出頭。算來算去,混的最好的就是您了。劉原陽可是跟您當年睡一個帳下的,我這個後輩輸了不要緊,您這個兄弟要是輸慘了,我肯定要第一個嘲笑您。」

  夏辰斜了她一眼:「省得了,你就想刺激我,讓我來給你打頭陣。打小你一張嘴我就知道你要嚎什麼調子。你要是準備了這麼多,還慘敗了,我才是要好好嘲笑你一番!」

  崔季明大笑,帶著人馬竄入山林中,往他們早早預備好的紮營地點而去。

  只有莫天平還在那裡思忖崔季明到底知道多少。

  崔季明早早在這幾日查探到了劉原陽手下兵力的動向,雖然她不知道劉原陽兵分三路這到底是哪一支,但慢慢跟著總沒問題。

  她依然不許紮營,隨身攜帶著糧食,馬匹倒是早當年開始訓練之後,就吃野草就夠了也不需要帶口糧。崔季明一路看著劉原陽手底下的赤軍似乎進入了一處搭建出的村莊之中,村莊內地形複雜,赤軍極為擅長分散的巷戰,小團隊作戰模式似的他們分散開來也能不失去秩序,村落和道路只會成為他們最好的掩護。

  崔季明知道這是陷阱,絕不敢輕易動手,而是順著他們的駐軍,摸出了他們運量來的線路——

  她決定掐糧路,逼他們出村落!

  崔季明打仗一向不怕等,截斷對方的糧車用不了多少人,而且她為了不暴露自己,讓張富十去截糧車,檢查是否是真的糧米之後,而不運回來,直接找一隱秘處燒燬。她在村外伏了兩三日,看著村中似乎也知道了這件事,已經一天多沒有燃起炊煙了這才放心。

  人是鐵飯是鋼,赤軍比青軍早到,佔的地域亦是廣,也讓他們的糧線拉的比較長,正好讓崔季明投了這個機。

  只是崔季明對於劉原陽當真是不肯小覷,她怕對方也有可能是提前早在這村中存了糧,故意誘騙他們上當,於是派兵出入前去騷擾——

  果然對方是真的受餓一日多,村子又是軍演之地搭建出來的,並不是真的有百姓居住,他們四處找不到糧又被四面騷擾,就認為自己是被發現了位置。反而決定結隊衝出突圍,朝回撤退,避免損失。

  這樣的做法很穩妥也很成熟,崔季明要是這個狀況多半也會這麼做。當她看到最後一次讓董熙之帶不到幾十人去放火騷擾之後,整個村中的兵力全部列小隊出動,似乎早早等待著反咬一口,董熙之之前聽崔季明聽說過他們的十二人小隊盾陣,但還沒有接觸過,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對付,本來人數就少,立刻就被淹沒在對方的隊陣之中,光榮犧牲了。

  董熙之不甘心的帶著十幾個掛綵的兵退場的時候,崔季明也確定要出擊了。她先派出兩個五十人左右的往西邊撤退的小隊,裝作是騷擾不成想要急忙歸隊的樣子。村中之人認為是大隊人馬拿了糧草,自然希望可以搶奪回來,他們也不怕正面對戰,立刻跟隨上逃竄的小隊!

  等到對方追逐了一段,崔季明又扔出去幾十條「人命」,終於引得赤軍大隊離開村落,自個兒的大軍看著赤軍到達伏擊地點,立刻從兩側山林之中傾巢而下,以橫線陣兩側夾擊!

  其實若是普通的軍隊,就算是兩側夾擊,也未必能勝得過赤軍的隊陣。但崔季明早在來之前,就研究許久如何能破開盾陣的辦法。

  隊陣是多線攻擊的典型,從接觸到最長的竹條長勾槍開始,被拖入隊陣的攻擊範圍,基本就很難有活的辦法。想要對付這個,一是需要兵器長,避免士兵受傷,二是需要馬匹的蹬力和衝撞力。

  當崔季明前頭的鐵甲步兵拿著一丈八長的長戟衝下來,在赤軍盾陣後最長的兵器距離他們還有一尺多的時候,他們的長戟已經勾在了盾陣盾的邊緣!

  赤軍是單手持盾,崔季明的青軍是雙手兵器,誰的力氣能抗得過誰——這肯定是毋庸置疑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用的盾種是藤盾,別的盾牌表面光滑沒有縫隙,勾住之後還可能會滑脫,而藤盾是編制而成,一旦勾住,幾乎都會卡死在籐條的縫隙之中,掛住了就一定能勾到手!

  對方也是一懵,顯然沒想到這樣的對付方式。他們的小隊立刻讓失去盾牌的士兵後退,持最長竹槍勾的士兵往前一步,刺傷這些手持長戟的青軍!

  青軍的長戟兵是半側著身子的,人與人之間留有縫隙,就是為了讓他們身後手持賀拔刀的士兵趁著赤軍的盾牌被勾掉的瞬間,彎身朝前衝去,努力竄入對方的盾陣之中。這樣的打法,拿賀拔刀的將士必須都是往年搶跳蕩功的最不要命的那種人才行。

  這種狀況下,雙方被「殺」的人數都不少,而崔季明卻使出了自己的殺手鐧——

  再一層人群之中,從山林之中竄出了幾排手持長戟的騎兵。他們立在馬鐙之上,保證自己雙腿使力,就能立在馬鐙上雙手揮舞一丈八的長戟,利用馬身加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的從高角度,將長戟扎入盾牌之後的盾陣之中!

  而後趁著對方被攪亂,再利用馬匹的衝力,頂開對方的盾陣,進入陣中!

  雙方的陣型之中後方的弓兵都也在對射,給彼此造成的傷亡都不少。

  若說剛剛的狀況還是勢均力敵,同歸於盡,這會兒優勢卻傾向了崔季明這邊!

  對方也有些懵,努力維持著自己的陣型。畢竟崔季明這種就是為了對付他們的打法,他們也還從來沒有接觸過——

  崔季明心中大笑,就算是兩敗俱傷,只要沒輸,她就能去跟劉原陽好好喝一杯了!

  只是就在戰況混亂之中,崔季明猛地聽見了馬蹄聲——

  什麼?援兵還是夏辰、莫天平他們!

  崔季明騎在馬背上,手中的長戟正攪入對方的隊陣之中,躲開了一枚朝她門面而來的輕箭,往東西兩側看去!這青天白日下,東西兩側的道路上,居然出現了馬隊。

  臥槽??

  她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當年包圍宣州的時候,劉原陽是用不起馬,她就先入為主都認為劉原陽是沒有騎兵的!如今他都是一支水師的主帥了,難道手底下會沒有騎兵這個分支!她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劉原陽應該是有騎兵的!

  因為劉原陽對戰過裴家,裴家肯定有不少騎兵,他如果是純粹的隊陣肯定也會被衝開過,只有他自己也有騎兵在兩翼保護,才能避開這個狀況——

  而崔季明見到對方純步兵的軍隊,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

  或許她成了螳螂?

  劉原陽難道更早的時候就注視著他們了?

  可是崔季明一直很小心自己的後方,難道劉原陽也謹慎到讓人把馬匹藏在附近,以步兵輕裝跟隨他們?

  崔季明覺得這樣下去,溫酒述閒話馬上就要來了!她就要掛著一身彩被劉原陽點著鼻子嘲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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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兩句閒話。

  按照我查到的資料,咱們漢代基本都是小梢弓(短梢),後來魏晉和隋唐時期,小梢弓似乎就像是消失了一樣,壁畫和畫像之中再沒有過短梢出現,全都是長捎弓,連文字記載中也幾乎沒有短梢的出現。而到了宋代,忽然在兵書中就出現了長梢和短梢的差別,而後明小梢就開始有名起來,用短梢的人也多了起來。文中說莫天平不識,不是短鞘弓在歷史上失傳了,而是在五胡亂華之後到宋代之前,短梢幾乎隱身了一段時間。

  冷兵器的歷史上,魏晉隋唐是個很特殊的時間,比如文中提到的長戟,並不是大家眼中方天畫戟的那種戟,而是多支多刀刃的戈,在戰國時期的文物中很常見,漢代也有人使用,到了魏晉就變成了禮器,幾乎沒再出現在戰場上,矛成了那幾百年的制式武器,隋唐的使用量就非常低。到了宋代也就忽然在圖冊中出現了戟刀,不過可能跟失傳有關係,那個戟刀的形狀不考究,其實跟長戟沒關係,就是現在大家意識中方天畫戟的形狀。

  我現在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好像宋代是一個冷兵器的文藝復興時代,大家剝掉曾經胡族融入留下來的痕跡,把古典的一些物品找了出來,然後也研製出了不少我們現在比較熟悉的新式冷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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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百八十五章

  崔季明看著兩邊的馬隊撞入她的線陣兩側,抬頭就想張望著看看劉原陽會不會在馬隊之中,果不其然她就看見了劉原陽滿臉笑得得意的那張臉!

  她就說這麼精明老練的也不會有別人!

  崔季明當即決定,不管現在的戰況如何,先要讓劉原陽下場再說,否則她就是一路被坑!

  崔季明猛地從身後拿起長弓,夾了支箭頭是小炮竹的箭矢出來,遠隔著一百多步,就朝劉原陽門面對準——卻不料她這才剛剛拉住弓弦,還沒拉到她往常臂力的七成,弓體砰的一聲斷裂開來!

  弓弦的力道還在,半截斷了的弓體就反朝崔季明的門面彈來,她猛地朝側面一偏頭,斷口鋒利的半截弓體從她顴骨上劃過去,崔季明嚇出了自己半身冷汗——沒躲開的話,那半截弓體就能插進她眼睛裡!

  淺淺一道細疤,血順著沁出來。

  張富十騎馬擠到她身邊來:「下一步怎麼辦!你的臉——你的弓也斷了?!後頭的弓兵,大概有一半都斷了弓!只是他們沒你力氣大,沒有崩回來傷到自己!」

  崔季明拿手背潦草一擦,咬牙道:「撤吧!要真是能同歸於盡也就罷了。但看這境況,劉原陽早有準備!是我們一時不謹慎。讓弓兵全換那個短梢的小竹弓,用不習慣也好歹能用,為隊伍殿後。長戟騎兵打前陣跟他們對撞,步兵夾在中間,儘量避免損失——」

  既然決定要退,就要退的利索。

  崔季明的隊伍分工比較簡單,雖然為了攪亂劉原陽的隊陣,人員也混雜起來了,但當崔季明說撤離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士兵都找到了自己的伙長和應該退的方向。劉原陽遠遠的看著她的幾類兵種立刻涇渭分明的分組,一同往北側退去,也心頭一驚。

  他們退的又穩又快,弓兵和小部分的長戟兵在後,使得劉原陽的兵力無法靠近,兩翼有小部分帶盾的士兵立成排平穩移動,前頭又有騎兵衝撞。和劉原陽的灑星打法不同,崔季明就是典型的抱團列陣。

  劉原陽就看著崔季明頭也沒回,簡直就像一隻兔子似的,往北一路蹬腿猛躥,只是不小心有些士兵被箭矢打在了胸口,自己也算守規矩的從隊伍中脫離開來,算作是自己「死」了。劉原陽望著崔季明帶兵離開的背影,自打這幾天看到她的馬居然可以不帶糧草,他就知道自己的馬匹是比不上她的,也沒有再追的打算了。

  劉原陽看著她人影都已經消失不見了,這才翻身下馬來,回頭看去,自己的隊陣居然已經東倒西歪了。

  他其實不得不承認,和崔季明一樣建軍時間不長的兩支隊伍,但應該是崔季明經歷的實戰更多一點。他的兵是拿著朝廷的錢,有船有兵器從外圍進攻,她的兵是夾縫生存吃糠咽菜的在虎豹豺狼中長大,對於戰爭的態度顯然就不一樣。

  他的兵也退場了不少,崔季明手底下落隊退場的青衣士兵,也頭一次在軍演中吃敗仗,垂頭喪氣的說著話,一個個念叨著:

  「我這把弓還好用的,早知道要死,就先扔給他們了。唉,還有三十多支箭呢,這不都是浪費了麼。」

  「要是咱們往裡抱團一點就好了,不過也算了,哪有撤退不死人的。咱們死也沒轍了,我倒也不覺得我比誰強多少。」

  劉原陽看著另一邊自己家馬上就要退場的兵,也都垂頭喪氣的解鎧甲,伸手對著那些崔季明的兵道:「估計太原公過來接你們還要一陣子,過來吧,都一塊兒喝點熱湯。」

  畢竟前一秒還在打群架,青軍的年輕人畢竟拉不下臉來,之前小隊騷擾中全軍覆沒的董熙之也正帶著敗兵從南邊過來,他本來以為還能觀戰,卻只看到了一片狼藉,也愣了一下。

  這些年輕人臉皮薄,劉原陽卻不在意,強把赤軍青軍這兩撥等著退場的小夥子拉著坐在了一起,把乾糧拿出來分了點。這才坐在他們之中道:「你們是什麼時候跟著崔、季子介打仗的啊?」

  董熙之啃了一口乾糧,坐在旁邊草地上,聽了這話微微抖了抖眉毛,道:「您不如先回答我們,不是早斷了糧麼?這乾糧是哪兒來的?」

  劉原陽笑:「你以為是你們季將軍急急忙忙從洛陽趕來佔得這塊地方?兵不厭詐,早在信寄給朝廷的時候,軍演之地我就已經摸透了,每一個村落和幹道都有耳目飛探在,這個村落不是我們的駐紮點,而是屯糧點。看著你們季將軍進入軍演之地,我才選定設局的位置。村中幾處地窖內我們都預存了乾糧,那運糧車是我發現她之後派人特意派出的。」

  董熙之狠狠咬了一口餅,道:「也就是說那些糧車,就是誘餌。」

  崔季明的軍中為了防止別人遠程攻擊將領,董熙之這樣的小將也是和普通小兵一樣的打扮,只是這會兒落座了之後,周圍小兵對他的態度,劉原陽才認出他是領隊。

  劉原陽:「確實,本來追著糧車找到你們的位置,但你們的人也夠聰明。我知道季子介在,只是不知道具體的方位。」

  董熙之又搖頭:「不該,我們軍中有探子。只要是在附近,我們絕對能夠發現你們!而且這一側探查的應該是蔣叔,他武功雖不如那個姓陸的,但是懂打仗,絕對靠譜,怎麼可能——」

  劉原陽大笑:「蔣深!哈那你們真要怪,就去怪蔣深吧!我發現了他,他本來要逃,我說什麼老朋友敘敘舊,又說了他哥如何如何,他還真就冒出來跟我喝酒了。是我不講道義,一看是他,就是到季子介肯定多半要倚仗他,就背後讓人『捅』了他一刀。你看我這臉上,這都是他氣的把我摁地上打的。」

  董熙之瞠目結舌。不過他是知道季子介的真實身份,也知道劉原陽是賀拔公當年的手下,這撥人認識倒也是不出奇。

  劉原陽這才跟他們問起來關於崔季明的事情。

  其實這幫人也不能說平時真就對崔季明一點怨言沒有,畢竟崔季明也不可能人人喜歡。但真要是對外人說起來,特別是對剛剛的敵人說起來,他們可不會說一句不好。自己不爽歸自己不爽,對外永遠都是我家將軍天下無雙。

  董熙之聽著手邊根本就沒參加過相州之戰的小兵,對著劉原陽和赤軍吹噓起他們在相州三千人橫掃一萬五的修仙玄幻故事,忍不住扶額。這邊又有人說崔季明能射箭兩百步,單手劈死一頭牛;又說他們連夜橫插恆冀軍中,打的恆冀叛軍連反抗都不敢,直接五天全面崩潰的……神話傳說,他真是想攔也攔不住。

  赤軍聽他們吹牛逼聽不下去了,不知道誰小聲地叨叨一句:「……還是個喜歡男人的,怎麼就沒聽你們說過。」

  青軍這邊幾個人一下子竄起來:「喜歡男人怎麼了!就你丫長得這麼醜,跟季將軍當踩腳的都不夠——」

  劉原陽連忙打圓場:「這種事兒你們吵什麼。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那個杏眼年紀沒多大的少年麼!三四年前,聖人還是端王的時候跟季將軍一道來宣州,我就見過啊,還給我倒酒來著!人家季將軍也是個重情的主——」

  他說到一半連忙住嘴。一直都光注意著千萬別把季子介說成崔季明,卻說出了聖人跟季子介同行的事兒。這不就是說季子介就是崔季明麼!

  董熙之和一群青軍瞪眼了:「什麼?!三四年前就帶著那個妾了?還——還跟聖人一起?!」

  帶著正室小妾一起旅遊,季將軍你——

  牛逼啊!

  劉原陽覺得這幫小子好像沒聽到重點。

  他連忙岔開了話題:「不會是現在身邊換人了吧,那我這算是白說了。」

  青軍的小夥子們一齊擺手:「沒換沒換,倆都在呢。是重情、您、您說的沒錯,我們季將軍就是重情啊。」

  而此刻的崔季明正在向北疾奔,哪裡知道這些赤青兩軍的密切交流。

  她一點身邊,實際剩的都不到一半人了,沉沉嘆了口氣,然而其他人也沒比她好多少。莫天平也是謹慎慣了,他以為劉原陽如果是用盾,那就是盾的方陣,比較穩健死板的,於是自己就分散開了隊伍,兩側騎兵夾著,在平原上大幅度推進,如果遭遇地方就兩側散開,兩股匯合後再攻擊。

  卻不料遇上了的赤軍,也是散陣!

  同樣是散陣,他臨時讓士兵組成的散陣,自然不如赤軍的隊陣,頭一波就打懵了。而且這還不是上次遇到埋伏,而是正面對抗就不知道該怎麼下手了。再加上槍的長度短,劣勢明顯。他想要用弓放高箭,讓箭矢在空中打個弧從上落入對方的隊陣之中,卻不料弓才拉了幾把就紛紛斷開!

  莫天平連忙命人撤退,從隊陣中活著退出的不足兩百,倉皇西逃。

  而夏辰被鞋拖累的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是最早遇到埋伏的人,但畢竟是騎兵比例是三支青軍中最高的,馬匹又極為高大有力,兵器不足,鞋子折磨人,卻強靠著馬匹衝出第一波埋伏。只是夏辰逃的太過遠離運糧線路,如今是就跟一群冬天遊蕩在草原上的黃鼠狼一般,成了糧草最缺的一支軍隊。

  崔季明騎馬在隊中,正在緩速向北方移動的時候,順帶在馬上拿了好幾把弓檢查一番,面上表情嚴峻起來。若是這弓是因為太原公動手腳所以才崩開的也就罷了,可太原公真的是沒有做任何手腳,只是用水浸泡了弓體。

  而復合弓連接竹材木材和牛角,用的是魚鰾膠,魚鰾膠一旦遇到長期的潮濕或者是被水浸泡就會崩裂開來。其實北方也不是不下雨,復合弓也不是完全不能見水,但南方氣候是長期潮濕,要是再遇上梅雨季節,怕是就很難支撐了。這就是去到南方很重要的問題,這是大鄴一大批弓箭的工藝問題,若是不想辦法盡快解決,大鄴兵力的一大優勢又要被削弱。

  這會兒走著,已經是午後,天色慢慢悠悠的黯淡下來,崔季明手下的兵仍然四面戒備,不敢輕易放鬆。崔季明正拿著竹弓,怪嫌棄的撥弄著的時候,忽然看著前頭提前幾里探路的軍探回來了:「季將軍——前頭是太原公的兵,他們正在運已經要退場的敗兵。我看見了蔣叔人也在其中!」

  崔季明一驚:「什麼?他居然被滅了,怪不得咱們都得不到後方的消息!那這就要睜眼瞎了,快快,我去問問他到底是怎麼被殺的。」

  崔季明和騎兵往前稍微加快速度趕了一段,就看著幾輛無篷馬車趕過來,上頭黑衣的正是這場軍演的「監督人員」,馬車上擠滿人。而蔣深臉上還有幾塊青紫,滿臉不爽的坐在馬車中,遠遠看著崔季明過來了,揮舞手臂,驚喜道:「哎!你沒出事兒麼!」

  崔季明連忙策馬靠近,監督人員不讓他們對話,崔季明舉起雙手保證絕對不涉及軍情,只問兩句狀況,十幾個青軍又掏乾糧又叫阿兄的,把那兩個不情願的黑衣兵架走了,崔季明才靠近道:「死了一半啊!只剩不到五百人了。劉原陽坑你了?」

  蔣深氣的夠嗆:「你說呢!我都多少年沒見過他了!十幾年了!以前他跟我一個火吃飯的!為了軍演能贏,連兄弟情分都不要了!要不是最後讓我揍回來了,我真要跟他斷交!」

  崔季明笑:「也就你實心眼,他一張圓臉看著老實,實際上你們那幫人不精明的能有幾個,也就你信他。既然都這樣了也沒法了,我看後頭幾輛車,不少咱們的探子啊,北邊已經沒辦法了?」

  蔣深摸了摸鼻子:「是,咱們北邊基本就沒人了,幸好你分了陸雙去另一邊。不過你也不用怕,劉原陽在北邊的眼線也讓我拔了大半。朝廷真是把他們當親兒子啊!你知道派了多少朝廷的探子給他們幫忙麼!就這樣我還沒拔完呢!」

  他往後車一指,崔季明才看見一個熟人坐在後頭那輛車上。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笑道:「哎喲,這不是修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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