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馬桶上的小孩]帝王之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1
發表於 2018-1-29 01:20:2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章

  殷胥:「你倒是聽話,在這裡受罰。」

  崔季明笑:「總要給何冬瓜一點面子,反正也不累,我就當是把早上沒跑步的份練出來了。一起吃飯?」

  殷胥站在離他一步遠的位置:「你該去找修。」

  崔季明從牆上翻身下來,伸展伸展胳膊,頗為不屑的彈了一下戒尺,笑道:「好,那我去了。」

  她說罷便走,只留了個背影,殷胥半句話在嘴裡竟也說不出來了。

  然而吃飯的時候,崔季明還是在桌對面見到了殷胥。鄭翼極為熱情的靠了過來,修又好熱鬧,兩人正在驚奇崔季明拿了別人四五倍的飯量,崔季明笑了笑,吃得飛快。

  生徒都是世家子弟和殿下,弘文館的午食種類也是相當豐富了。

  四個少年坐在一處,三個少年聊的歡快,殷胥只專注跟碗裡的飯粒交流,他似乎就一直身子清減,體質不好,崔季明看了他好幾眼,才發現他實在是艱難得戳著僅剩的一個蒸餅。

  崔季明實在看不下去了,對他伸出了碗:「你這飯量跟貓吃飯似的,長個是不是全靠喝西北風啊看,吃不了下次就不要拿,我就看不慣別人浪費食物。」

  殷胥眉梢鬆了一下,似乎在等她這樣做,十分不見外的將蒸餅給了她。

  「跟個婆娘似的,吃飯磨磨唧唧的。」崔季明小聲抱怨。

  殷胥筷子夾著的手僵了一下,她還以為他要生氣,殷胥眼裡卻閃了閃奇異的光,並不反駁。

  崔季明將蒸餅叼進了嘴裡,旁邊的鄭翼一臉無語:「三郎,吃不完放在這裡便是,何必這樣。」

  崔季明笑了笑:「我看不慣桌上剩東西。」

  修打了個飽嗝,十分貼心的將半碟咬過的鹹菜,喝剩下的餛飩湯也放在了她面前:「那這個你要麼?」

  崔季明笑得如沐春風:「呵呵。」

  **

  弘文館藏書閣二層。

  崔季明叼著筆,坐在桌邊疊著小蛤蟆,那小蛤蟆在她手指下戳的直蹦噠,殷胥坐在對桌,斜了一眼,冷聲道:「你這樣,抄到什麼時候才抄的完?」

  她毫不在意,叼著筆說話,沾了墨的筆尖亂抖,紅衣上全是墨點:「大不了今天就被關在藏書閣,住在這裡得了。借床軟被,第二天還不用早起了。」

  殷胥面前還擺著他自己的課業。

  崔季明咧嘴笑了:「怎麼,心疼我。你要是真心疼我,不如幫我抄兩遍。」

  殷胥皺眉:「這就是你說的想讀書?弘文館的課業也不學?」

  崔季明笑著用筆尖去戳硯台:「弘文館的東西有什麼好學的,我抄學記,還能學到什麼?教人做老師的東西而已。」

  殷胥看她又要亂動,將鎮紙狠狠拍在她面前的宣紙上:「永遠別瞧不起知識!你既然決定要好好讀書,就不要挑挑揀揀!」

  崔季明伸手去扒拉殷胥的捲軸下面,一冊薄薄又陳舊的折頁本,看著好像都要有幾十年歷史了,頗為好奇:「這是什麼,我上次看你從藏書閣拿出來的!給我看看唄。」

  殷胥的戒尺打在了她手背上:「好好抄你的!」

  崔季明沒想到他這麼嚴肅,嬉皮笑臉只好歇了半分:「嘖,你真無趣。九妹九妹,我好好抄,你來跟我聊聊天唄~上次我忽然斷片了,你再跟我說說嘛。」

  殷胥:「你有與我聊前世的心思,不如想一想賀拔慶元一事,可有什麼解決辦法。」

  崔季明頭也不抬:「有解決辦法也未必是我能決定的。前世阿公是因為什麼死的?」

  殷胥道:「他死於戰場。只是如今局勢變得很多,突厥圍攻三州一線都是幾年後才該有的事情。」

  崔季明蹙眉:「若說是蝴蝶效應,也就是你一個人重生,怎麼會連西北都……難道是……昭王?」

  他這是頭一次在她看不見後,從她口中聽得言玉。殷胥心中也說不上是痛恨或是心疼,半晌道:「或許。前世他在突厥成名,都是我二十歲以後的事情了。」

  崔季明面上顯露幾分茫然:「是因為什麼,他才早早反叛。更何況,我想不明白,我不覺得外公會是因為什麼承諾就保下他的命的人。而且若真是為了承諾,也不會早些年對他死活不問啊。」

  殷胥也沒有想到她會跟他主動提起這件事,思忖道:「或許是他手中少了籌碼,不得不先去突厥。他是如何跟突厥聯繫上的,你可有想法麼?」

  崔季明搖了搖頭,苦笑道:「若我真是能發現蹊蹺,或許真能狠下心,一刀殺了他。」

  殷胥想起前世她在戰場上的那份拚命,是不是也知道對手是陪自己長大的人。

  崔季明忽地想起了什麼,殷胥看向她,她心中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七八歲的時候,我阿娘出了船難,你知道這件事麼?我是自己走回來的。」

  殷胥在前世的後幾年聽她說起過這件事,點頭:「嗯。」

  崔季明眉頭緊緊皺起:「其實那時候,阿耶派人在附近找過我,除了崔家人以外,還有一幫人自稱是崔家人也在找過我。他們說是找我,卻也問過言玉是不是在我身邊,我那時候一身破爛衣服,跟個流民似的,誰也沒認出來我。」

  殷胥一驚。

  崔季明:「我那時候還不是很明白,以為他們是崔家本宅的親戚或者是阿耶的朋友,但卻發現他們四處盤問流民,也如草芥般殺人,當時便有些覺得不對勁。我只是打算再混在流民中幾天,再去找他們,就聽到他們說,如果找到了我就能找到言玉。而那時候,言玉從祖父身邊不知名的老宅調出來,到我身邊也不過半年左右。」

  崔季明沒有說,她如今想來,船難發生之後附近立刻有人在找言玉,或許船難跟言玉也有關係,那豈不是阿娘的死也跟……

  殷胥皺眉:「那時候誰會知道他活著的消息?」

  崔季明搖頭:「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我便擔驚受怕,覺得他們也會想殺我,誰也不敢相信,等我兩個月後回到家中,言玉已經回去了。說是有人在下游撈到了他。我將有人在找我和言玉一事告訴阿耶,阿耶卻只是表示他知道了,也沒有告訴我是誰。或許是那時候覺得我太小了,不肯說吧。」

  殷胥沉思:「會不會有可能,那時候那批人,已經找到了言玉。是他們將言玉送回了崔家?會不會他受人指使,潛伏在了崔家。」

  崔季明垂眼:「本來我也這樣想。但阿耶是警惕性很強的那種人,他知道了有別人還在找言玉,若真是提防,怎麼可能還將言玉留在崔家,甚至在我身邊。」

  殷胥心中卻想的是。會不會找言玉的那批人,崔式其實是認識的。

  以殷胥對崔式的瞭解,他不認為崔式會是養虎為患的那種人,他一張笑面,朝堂上也沒什麼重要官職,但殷邛似乎很信任他,崔式似乎也八面玲瓏。

  他肯將言玉帶在身邊,總要有個理由。

  言玉在南方如果是養在崔家,那他是如何聯繫上龍眾的南千的。據陸雙所言,南千發展的似乎已成規模,他真的是瞞著崔家培養的南千麼?

  殷胥並不懷疑崔季明,但他怕的是崔季明也不知崔家那幾位長輩的深淺。

  看殷胥沒有回答,崔季明問道:「這事我琢磨了很久也沒琢磨出來,甚至後來跟言玉熟了以後也問過他,他卻說並不知道有人在找他。往事不是那麼容易想明白的,我只想問,你有沒有能保住阿公性命的辦法。」

  殷胥抽回心神來,道:「也未必沒有。只是那位如今在突厥,畢竟他也曾幾次出入過涼州大營,謀殺太子這件事,未必跟他沒關係。若這個局是他立下的,那倒棘手了。」

  崔季明眼睛亮了亮:「棘手也是有辦法!」

  殷胥道:「我這裡得了些消息,說是頡利可汗身體已經不大好了,入春後幾次昏迷,如今半邊身子癱瘓,幾乎是臥床不起了。頡利可汗下頭有幾位皇子,各有權勢,突厥不像大鄴,腥風血雨也會表面和氣,他們爭起皇位來根本不會掩飾野心。」

  「比如說年紀最小卻這幾年風頭正勁的賀邏鶻,許多年跟突厥牙帳的權臣關係都極為親密的皇長子夷咄,還有兵權在握卻委信西域諸胡商人、疏遠突厥貴族的伺犴。還有許許多多想撿漏的皇子,頡利可汗病重,幾位都已經開始撕破臉皮。對他們而言,賀拔慶元囚禁長安,或許是個能逆轉戰局的機會,他們很可能會衝動的大肆出兵西北。對賀拔慶元來說,突厥出兵西北,就是他最大的轉機。」

  崔季明一臉震驚。

  殷胥:「怎麼了麼?」

  崔季明:「……我以為我對突厥人算是瞭解了,但你居然能對牙帳的幾位皇子如數家珍,你真的從來沒離開過長安麼?」

  殷胥抿了抿唇:「人不能離開長安,眼卻不能只放在巴掌大的地方。」

  崔季明:「你真是,重活一世怎麼差距就這麼大。照你這麼說,阿公只要等就可以了,聖人如今治不了他的罪,只要能磨得夠久,西北一旦突厥入侵,三軍少了主帥,尉遲毅死後代北軍中又早有怨言,指不定西北會敗成什麼樣呢。到時候聖人手足無措,只能將賀拔慶元請出來了吧。」

  殷胥點頭:「理想的狀況是這樣的。但若這局是言玉設下的,他對突厥又有足夠的影響力,或者說頡利可汗還能鎮得住場面,一定會阻止皇子出兵。只要突厥不出兵,聖人被和平的假象矇蔽,突厥再派細作挑撥,賀拔慶元很可能就死在長安或者卸甲歸田了。這對突厥來說,才是清除了長遠的障礙,或許從此之後直入北地也不是夢。」

  崔季明沉默:「他就這麼想覆滅了這個國家,將百姓疆土拱手送給突厥奴麼!」

  殷胥則很冷靜:「不是恨這個的時候。或許我們也可以主動出擊,如果言玉並沒有完全被突厥人信任,或許我們也有機可乘……」

  崔季明側耳過去,聽後蹙眉道:「突厥牙帳也不是那麼能插入細作的地方,你確定可行?」

  殷胥搖頭:「不確定,如你所說的,總要大膽些,我們要有賭的勇氣。或許我們什麼都不做,聖人也未必會殺賀拔慶元,只是想磋磨他,可萬一有人在賀拔慶元幾次提審的路上,像突襲太子一般暗殺賀拔慶元,局勢就到了我們無法控制的地步了。賀拔慶元若是一死,大鄴絕對會更快的走上下坡路。」

  崔季明深深望了他一眼。殷胥目光很堅定,他很明白自己是想要什麼,為了什麼而重生的,這種堅定是很能感染人的,崔季明覺得殷胥雖然沒有說,但他前世一定也是個非常優秀的人,他生來具有一種讓人願意為他前行的力量。

  崔季明蕩了幾天的心,彷彿也覺得安定了幾分。

  只要是有轉機就好。

  殷胥說完這個,又挺直脊背,挽袖坐回了原位:「此事重大,但你眼前的罰抄也很重要。」

  崔季明無奈的撫眉:「好好。」

  崔季明攤開紙,倒是真的老老實實抄起來了。她手指倒是比前世捏筆的姿勢好多了,筆尖遊走其中竟隱含了幾分刀光劍影,寫出來的字也遒勁大氣,殷胥愣了愣,這跟她前世狗爬的字大不相同啊……

  他忍不住走到崔季明背後去看。

  這字的確是很拿得出手了,崔季明也不介意他站在後頭,殷胥目光從她的字上挪到她的手上,順著胳膊攀到她的肩上,掃過她衣領包裹的後頸。

  他自覺這種行為是不大對的,殷胥也極為正人君子想挪回來目光,卻忽然看到崔季明鬆垮的外衣和裡頭的紅衣裡夾了一桿笛。

  被她放在靠近胸口的位置,上頭好像刻了些字,紅纓幾乎融進她紅衣的顏色裡。

  殷胥沒有見過這桿笛,可他知道崔太妃送走的那桿黑玉笛。他幾乎很輕易的就能想像到這竹笛曾屬於誰。

  殷胥心中一抽。

  她說著恨,說著一定要殺了言玉。這桿笛卻一直帶在身上啊。

  陪著她長大的人,她那樣依偎著的人,她怎麼可能說殺就殺。殷胥心裡難受的是,前世他根本都不知道言玉的存在,發生了這樣的事,崔季明卻沒有對他提起過一個字。或許是覺得會為崔家招來禍患,或許是心中難受不願再提,她隱瞞下了言玉的存在。

  殷胥甚至覺得,後來崔季明說喜歡他,會不會跟言玉息息相關。

  言玉與他有血緣關係,長相有幾分相似也就罷了。而且言玉幼年時候也是營養不良的一副樣子,殷胥見過他幾面,言玉也很消瘦。

  這麼一想,共同點更多了,殷胥一顆心簡直都要抽成皺皺巴巴一團。

  前世崔季明老說他頭髮很細很軟,問他「小時候吃過苦,心思細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頭髮吧」,這說的是誰,如今一想就很容易明白了。

  殷胥簡直感覺不是惱怒,而是……又酸又苦堪比三十年的陳年鹽漬梅。

  他都不敢往下想。他自以為崔季明喜歡了他很久,卻很有可能將他當作別人的替代品?

  殷胥幾乎是控制不住手,就想去搶那笛子。他非要看看那笛子上到底被崔季明刻了些什麼字!有什麼值得她心心唸唸!

  他伸出了手,朝崔季明衣領處藏得那桿笛子探去。

  崔季明寫著寫著字,看到一隻手從旁邊往她胸口探過來,懵了一下。

  這他媽耍流氓耍到她身上來了麼?!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2
發表於 2018-1-29 01:20:4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一章

  殷胥的手指尖剛剛抓到那笛子,猛然就感覺到手腕一痛。

  崔季明一把抓住他手腕,反手一擰,直接把殷胥摁在了桌子上,咬牙切齒:「殷小九,你他媽是不是有病,你還敢動手動腳了!是你能摸的地方麼!」

  殷胥剛抓到的笛子被她反手擰掉,落在地上,滾了出去,崔季明聽見動靜回頭往地上看去。

  殷胥被她一下子爆發的怒火弄懵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拿笛子。」

  崔季明咬牙:「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使。」

  殷胥道:「啊?」

  崔季明這回才感覺出來不對勁兒了,就殷胥這種薄臉皮,若是知道她是女子,怎麼可能朝她胸口衣領裡來拿東西?!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是女子……

  那他那天說的所謂的「知道了的秘密」到底是什麼?

  崔季明滿腹懷疑的鬆開了殷胥。殷胥從來沒見崔季明反應這麼暴躁過,一下子驚嚇後,心裡頭才回過味來。

  明明該火大的是他啊!殷胥走過去,撿起了那桿笛子。

  上頭凹凸不平的刻滿了許多字,有些還很生疏難以辨識,有些就已經刻得很清晰了,上頭三個字。

  殷胥以為他會看到的是那個人的原名,卻並不是,上頭刻滿了的是另外三個字:

  王八蛋。

  她彷彿最早捏著刀刻字的時候,氣的手都在哆嗦,彷彿能將笛子剁成兩瓣。往後就逐漸冷靜下來了,彷彿閒來無事,陽光燦爛的午後喝著茶,哼著小曲也能在笛子上刻著「王八蛋」三個字。

  他知道崔季明很難依賴一個人的,言玉對她曾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她笑著回來了,渾不在意的自稱是個瞎子,可曾經的怒與恨,茫然與痛苦都在這桿笛子上留下了痕跡。殷胥當時深夜去見到她時的心疼,也比不過此刻。

  有個人,居然有個人敢剝開她那層自保的殼,將她刺的鮮血直流。

  殷胥手緊緊捏著那桿笛子,冷聲道:「是他的笛子。」

  崔季明撐著胳膊坐在桌案邊,並不否認,也不承認:「你要是喜歡,拿去啊。」

  殷胥:「送我?」

  崔季明轉回頭去,留給他一個後背:「嗯。」

  殷胥:「好。」

  他說罷,腿一頂兩手一掰,哢嚓將那笛子掰斷兩截,走到窗邊,毫不猶豫的扔進藏書閣外的池中。

  兩截千瘡百孔的笛子砸出一片漣漪,落入水中又再度浮起來。

  崔季明懵了,騰地一下起身衝到窗邊,驚道:「你在幹什麼!你瘋了麼!我隨口說的!」

  殷胥:「我沒當你開玩笑。」

  崔季明氣的幾乎要打人,轉身就要下樓梯去池子裡撈,殷胥也冒起火來,一把拽住她:「你要它何用!是誰說過要取他性命的!是誰刻下王八蛋三個字的!你是真的想殺他?!你下次再見他能真的親手割下他的腦袋?!」

  崔季明被殷胥一把拽回來,幾乎一個趔趄。

  殷胥惱怒道:「別這麼猶豫不決!別老是唸著一點別人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情分!你會害死更多人的!你敢說賀拔慶元遭人陷害一事,跟他沒有半點關係?!」

  崔季明一句話也說不出。她望著殷胥彷彿能刺穿她偽裝的目光,甚至算得上有些不知所措。她雙眼垂下去,有幾分脫力的靠在牆上,半天沒能去用她的利嘴反擊殷胥。殷胥知道他話說的直白,卻不得不要繼續說下去。

  「你應該早在遇見他的時候就殺了他的。既然你猶豫過,付出過代價,錯過那次機會,就給自己創造下一次機會吧。他不死,死的會是賀拔慶元,甚至可能是崔式、你的妹妹們。」

  「其實你想問我的吧,前世他在做什麼。前世他成了突厥的軍師,受到新任可汗的重用,你二十四歲那年,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腿,重傷不治幾乎殘廢,被送回了建康的老家。我如今幾乎想,他都對你做得出這種事,會不會當年是他害得你殘廢!」

  崔季明嘴唇微微顫抖起來:「……這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她說著,用力的苦笑了一下。

  殷胥再難忍住,他一把擁住了她,力道幾乎想把她肋骨都給擠碎。崔季明就像他當初那個穿過大興宮的夢一樣,幾乎撐不住的垮掉肩膀依靠在他身上,髮頂搔癢了他的臉頰。崔季明低聲道:「我以為我會好的,我以為我會慢慢平靜下來的。可是,我真的好恨啊……」

  崔季明兩手沒有力氣似的攀在了他肩上,細小的顫聲隱匿在低微的呼吸裡,她彷彿在費力的將全部的懦弱嚥下去:「……我要殺了他……」

  殷胥的手從她脊樑上撫下去,彷彿看她還會露出笑以外的表情,也鬆了一口氣:「好,咱們殺了他。」

  關於殺昭王,他腦中已經能羅列出種種可實施的方法與理智的緣由,可他此刻更多的想法卻跟理智無關。

  若崔季明前世喜歡他,是因為將他當作言玉的替代品……

  那他就與她攜手,一起親手殺了言玉,和她站在一起看言玉死前的樣子。

  他難以說清心中的感受,卻有一種報復的衝動。彷彿是若真能如此,崔季明的心也會永遠都站在他這邊……

  **

  棋院裡,甚少這樣拔劍弩張過。

  午後,棋院的先生們大多不在了,獨留棋院生徒獨自練習。生徒們年紀都不大,也沒有那麼聽話,自然玩鬧的也不在少數。

  此刻崔妙儀正兩手緊握著一把笤帚,站在櫃子前,橫眉道:「是誰拿的鑰匙!」

  她面前是一群年紀比她大幾歲的少年,崔妙儀縱然是崔家嫡女,可少年們還不如成年人那般功利,對一個小丫頭的高出身,反而有幾分挑釁的不服:「怎麼?崔七娘不是熊先生的門徒,怎麼連我們院的事也要管?」

  崔妙儀氣的小臉通紅:「你們這是欺人太甚!快點把鑰匙拿出來,他是熊先生的孫子,你們怎麼敢把他鎖在櫃子裡!」

  少年笑了:「是他自己喜歡櫃子的,我們幫他鎖上怎麼了?熊裕,你告訴我們你喜不喜歡櫃子?」

  裡頭半晌才傳來悶悶的一聲:「嗯。」

  妙儀手中的笤帚往前掄圓了一揮,又使出她一陣怪叫伸胳膊蹬腿的「崔家拳」,對面少年看不過她在這兒雜耍,一手奪過笤帚,扔到外頭去:「七娘,你不摻和這事兒,我們不想連你一起揍!熊裕那個喜歡小白兔的娘娘腔有什麼好護著的!」

  妙儀被拽的摔倒在了地上,抬起頭來:「還不是因為他下棋贏了你們!你們瞧不慣他一個鄉野出身的,也沒有讓他祖父那樣的名師帶,還是短短幾個月都超過了你們!你們就是嫉妒!」

  一個少年走到木櫃旁邊,狠狠踹了一腳:「就他這樣,指不定跟他祖父學過多久了,來了倒是會藏拙,一口一個不會下棋!」

  木櫃眼見著被踹倒,裡頭的熊裕痛叫了一聲,崔妙儀衝過去,抱住那個少年的腰,使出牛勁兒,脖子都紅了,要將他推翻。

  那少年猝不及防被推翻,崔妙儀簡直化身急眼了咬人的兔子,兩個垂下來的雙環髻都散了,又用牙又用指甲,橫衝直撞,潑婦大鬧菜市場都沒有她不講究形象。

  幾個少年也讓五姓崔家這麼個不要命似的小丫頭嚇著了。

  「她抓人怎麼這麼疼!」少年胳膊上一道血痕,罵道:「她是不是讓什麼給上了身!怎麼瘋成這樣!」

  「簡直撞了邪!行了你趕緊把鑰匙給她吧,她咬我手指了啊!我拇指都要讓她咬掉了啊啊!快給她快給她!」

  崔妙儀聽到鑰匙扔在地上的聲音,這才戀戀不捨的鬆了口,對著那疼的面部抽搐的少年呲牙咧嘴。

  幾個少年要不是不敢揍她,怎麼會吃這樣的悶虧,罵罵咧咧的踢翻了棋盤離開了。崔妙儀吹了吹眼前的頭髮,對於胳膊上被捏紅的指痕渾不在意,拿著鑰匙連忙打開櫃門。

  熊裕幾乎是被疊起來塞進狹小的櫃子裡,他被擠得喘不動氣,半天不願從櫃子中爬出來。

  「你這麼大個,一個人能打翻他們所有人!幹嘛要這樣!別跟我說你真喜歡鑽在櫃子裡!」妙儀氣的直捶他:「你要是憋死了,我把你的兔子全都串起來烤著吃!」

  熊裕睫毛抖了抖:「不用你管我。」

  崔妙儀:「我可是救了你的大英雄,你還不謝謝我!」

  熊裕拔高了音量:「我說了不需要!他們也都是圍棋世家出身的!你姓崔自然不怕,可我祖父在棋院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上停了多少年了!我——我不能得罪他們!」

  他面前的小英雄妙儀愣了一下:「就因為這個?」

  熊裕瞪眼:「這還不夠?!」

  崔妙儀:「我從來不覺得先生在乎這些。先生只是很喜歡下棋的。」

  熊裕從櫃子中爬出來,悶悶的坐到迴廊下:「你知道什麼。下棋到這個年紀的,誰不會有點野心!他都在棋院做了多少年的二把手了。」

  迴廊矮矮的,他垂下來的腳放在了草地上,草地上如同糰子般的兔子湊過來,圍著他又嗅又蹭,崔妙儀順手撈起來一隻,放在膝蓋上:「你祖父也沒無能到要你為了他受氣的地步,而且他不親自教你一定是有原因的。不過,你學棋都算很晚了啊……」

  熊裕比妙儀大了整一圈,他粗糙的手指撫過毛茸茸的耳朵:「我家是種地的出身,我祖父是曾在鄉間跟路過的棋士對弈過,才走入這一行的。雖然我們家裡有了點田產,但是棋士根本得不了什麼錢,我家裡好多親戚還都在種地。我一直想到長安城來找祖父,但祖父不讓我來。他根本不想讓我來學棋,我是偷偷跟別人學,才考入棋院的。」

  妙儀沒想到這點,偏頭看他。

  熊裕有點嘴笨:「他或許根本不想認我這樣的孫子,他連教我都不願意。所以我來了棋院,一點都不想耽誤他。」

  妙儀年紀還小,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別人,道:「你不用想那麼多,你是熊先生的孫子,在棋院裡任人欺負,豈不是讓人覺得熊先生也無能麼!再說了,他喜歡不喜歡你學棋是另一碼事,他也沒有攔你啊,你自己喜歡下棋就好!」

  熊裕過了半晌才搖搖頭:「我並沒有那麼喜歡下棋。」

  妙儀愣了:「哎?」

  熊裕:「我只是想通過下棋,進棋院,能離……」家族裡唯一出頭的祖父更近一點。

  妙儀沒有說話。

  熊裕有些勉強的笑了:「總之還是謝謝你,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被關在櫃子裡了,只有你來幫我了。說實在話,你敢跟他們打起來,的確是個英雄。」

  妙儀又笑了起來:「你知道我哥哥嘛!他也是個大英雄,之前他去西域,帶了個匪首的人頭回來,肯定是萬人之上取人首級!他武功可厲害了!可惜我是女孩子,也不會武術,否則我也要做個他那樣的英雄!」

  妙儀後退一步,將手裡的白兔肉腿當作那千人圍住的匪首,以掌為刀,劈在兔頭上,口中叫囂道:「咿呀呀還不快快受死!」

  肉腿白了她一眼,淡定的挑開,妙儀瀟灑的扭了一個身:「叛賊哪裡逃!呀,你難道就是他的左護法熊老大?你難道想攔我的去路!」

  她這會兒,右手已經對準了熊裕。

  這個年紀,沒有幾個不中二病的,熊裕早兩年也是將笤帚當作紅纓槍,可以跟一棵風燭殘年的香椿樹大戰三百回合,此刻也跳了起來,將地上的笤帚撿起來,玩心大盛:「哼,你想殺它,還要過我這一關。」

  「咿呀——」

  「吃我一劍!」

  兩個半大孩子在棋院的長廊裡鬧的雞飛狗跳,長廊的那一頭,熊茂站了許久。

  妙儀蹦的後背汗濕,坐在地上喘著笑,揮著手道:「哪有你這樣的,你就該裝死吐一下舌頭,然後下台了!左護法只是配角,不該活那麼久的。」

  熊裕也笑:「明明是你技不如人,幹嘛說,啊——祖父!」他看到熊茂,嚇得立刻起身。

  熊茂走過來,沒看他,對崔妙儀道:「玩夠了?」

  妙儀一點都不怕熊茂,躺在地上笑嘻嘻的抬頭:「嗯!先生怎麼才回來,要去繼續昨天那一局麼?我昨天想了好幾個法子呢,今天肯定不會輸給你了!」

  熊茂背著手,面上嚴肅卻並不訓斥她,點了點頭:「我也想了很多解法,今天你就要輸了。」

  妙儀一下子蹦起來:「我才不會輸呢!走走走,我們快去!」她撫了一把汗濕的額頭,把碎碎的劉海全都給擼到腦袋後,比剛剛和熊裕打鬧還興奮。

  熊茂面上露了幾分笑意:「走吧。」

  熊裕難得幾次見到了熊茂,有些緊張的將掌心的汗蹭在衣服上:「祖父……我、我能不能也去看看。這次棋院內比賽,我得了前三,我……我懂棋的。」

  熊茂站定,過了一會兒回過頭來:「你不是不喜歡下棋麼?」

  熊裕臉色白了白:「我也不是……」

  熊裕:「你在學東西最好的年紀,別把時間浪費給不喜歡的東西。你少年最該肆意的時候就去盲目追逐別人的東西,以後也不會過的好的。」

  熊裕沒有反應過來。對於他的年紀來說,這話還太難理解。

  他只是看到妙儀露出比剛剛打鬧時開心的表情,蹦蹦跳跳的跟上了熊茂的步子。他這些天也在棋院裡聽到過不少關於祖父的話題,說到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嚴肅的動不動打人手板,經常和妙儀下棋到午食也忘記,拿一本棋譜能在燈下看到半夜。

  熊裕忽然想起來,他之前問過妙儀:

  「聽說你又去跟棋院內的三段生比了呀,贏了?」

  妙儀笑:「嗯,這次是三段生,下次要比四段五段!我都會贏的。」

  熊裕有些豔羨:「你好厲害啊。」

  崔妙儀笑出了她漏風的白牙:「我是天下無敵的啊。」

  如今獨留熊裕一個人,提著笤帚站在長廊下,望著早已人去樓空的長廊,默默把自己跌回了櫃子裡,他從裡面費力的拉住門。

  從貧苦的家庭出身,他前幾年的記憶還雙腳泡在泥裡。打遍了那些輸了就耍賴的村中孩童,他迫切的渴望著田埂便路過一個進長安靠棋院的棋手,渴望誰的背後背著十九道縱橫的棋盤。彷彿那些身影,是他能得到的脫力如今生活僅存的希望。

  他一次次聽著祖父在長安城內的棋院內做官的故事,聽著他打過六弈的消息。他還年少,甚至不明白自己渴盼的究竟是棋藝本身,是不同於別人的生活,還是想成為下一個村人口中的祖父。

  熊裕忽然感覺到了羞恥,他將祖父一聲努力的東西,當作往上爬的工具,或許是因為看出來他並不喜歡,所以才對他置之不理。

  果然還是應該回家裡,養一養小貓小狗,跟著阿耶去給新麥澆水。這裡根本就沒有他存在的地方。

  「咚咚。」外頭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熊裕嚇了一跳,將自己往角落裡塞了塞,可實在是塞不動了。

  「咚咚。」

  「呀,是武藝高強的左護法大人麼?」外頭響起了一個帶笑的聲音。

  她又道:「跟我們一起玩吧。我跟熊先生說了,他說可以帶你玩的!這一局已經很關鍵了,我們下棋都沒人圍觀的,我要一個人來見證我贏!」

  熊裕:「……我不去了。」

  崔妙儀:「來嘛!我知道你不那麼喜歡圍棋,但是總比櫃子好啊!來玩吧,我們一起,我也可以教你!以後熊先生給我的棋譜,我都偷偷抄一份給你。」

  他剛要開口,櫃門一下子就被打開,陽光從女孩子亂蓬蓬的髮絲中漏到他眼裡,她彷彿展示門牙的空缺般笑了起來:

  「走吧!我們一起玩吧!」

  「圍棋很好玩的!」

  熊裕一瞬間甚至覺得,有些人就是太陽本身。

  有溫暖的光亮,有熾熱的天真,是令人嫉妒的無法觸及。

  比什麼都單純、快樂、閃閃發光。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3
發表於 2018-1-29 01:20:5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二章

  崔季明側頭看了一眼舒窈,她單薄的肩膀裹著披風,兩隻白皙的手緊緊攥在一起。

  崔季明:「你應該回去的,本來就說我一人來見阿公的。」

  舒窈搖了搖頭,抓住她衣袖:「沒事。我也應該來見阿公的。」

  他們面前大牢的大門緩緩打開,這處在大興宮外宮的天牢,監牢護衛的密集程度簡直能在天牢外小空地上湊齊四十桌麻將。幾層不同鑰匙的大鎖卸開,前頭的護衛對崔季明行了一禮,道:「崔家三郎,請。」

  崔季明輕輕點了點頭,帶著舒窈走進了天牢。賀拔慶元關在下層,裡頭空氣不新鮮,連火把都燃的半死不活,下層更是昏暗的幾乎令人窒息。舒窈是個嬌寵大的姑娘,顯然也被嚇到了,護衛手中火把很昏暗,她偷偷的牽住崔季明的手,崔季明捏住她的指尖,往前走去。

  天牢縱然關押的大多是重案涉及人員,又地處大興宮內,但條件顯然不是大牢中的五星級酒店,崔季明看著前頭的護衛停在一處牢門口,她抬起火把往裡看去。

  一人臉埋在火把找不到的黑暗裡,沒有帶枷鎖,也沒有換囚服,他坐在稻草上,兩手交疊,彷彿是澆了銅的雕像。

  崔季明喉頭一哽,喚道:「阿公。」

  護衛退了出去。

  賀拔慶元這才動了一下,露出他面容來,目光因火把的光亮而瑟縮,皺緊眉頭:「你怎麼來了。」

  光線太昏暗,崔季明幾乎是湊到牢門的縫隙裡,才看得清賀拔慶元的樣子。他彷彿一下子就老了,兩鬢的斑白簡直就像是萬惡的手,將他拽入狼狽疲勞的深淵,崔季明一瞬間以為看到的不是那個三軍主帥,而是一個為了生計奔波的老人。

  賀拔慶元知道她看不清,伸手碰了碰她的額頭:「這倒是聖人對老夫的一點優待了。」

  崔季明道:「阿公,尉遲毅家門抄斬。」

  賀拔慶元手一僵,他顯然曾想到過,聽到消息卻又是另一番心境。

  賀拔慶元:「連孩子也……」

  崔季明:「嗯。」

  他吸了一口氣,卻沒嘆出去:「老夫這種不識趣的,死在牢中也就罷了,尉遲毅是個純粹的武將,他直的都得罪過老夏和老蔡,最後卻落得這麼一個結果。」

  崔季明抓住了賀拔慶元的手:「阿公,聖人不會動你的。頡利可汗病危,牙帳下幾位皇子勢均力敵,他們——」

  賀拔慶元拍了拍她的手:「你阿公也不是瞎子,也有自己的耳目。這些狀況我瞭解,我只是想問你,你確定是蔣經?」

  崔季明點了點頭。

  賀拔慶元:「言玉從未接觸過大營的事務,他雖幾次出入,但涼州的兵大多很瞧不起他這個外人,很難想像他有能力能支使這麼多人。更何況蔣經的忠心我從不懷疑……」

  崔季明:「阿公可聽過北機南千?」

  賀拔慶元震了一下。

  崔季明:「我曾聽言玉提起北機南千已分家,我猜測這北機南千是個什麼組織,如今分別在兩個人手中。」

  賀拔慶元:「北機南千的話,不適合在這裡說。我只能告訴你,這是高祖曾留下來的東西,這話你不如去問你阿耶。我與你祖父皆是中宗在時的老人了,北機如何我不清楚,但南千……」

  崔季明:「南千如何?」

  賀拔慶元半晌才道:「你是個孩子,有些渾水你不該去趟。」

  崔季明急道:「阿公!不讓我出入軍營,不讓我進賀拔家的門,就真的能保護我麼!我如今是修殿下的伴讀,聖人又點了名讓我來見你。有些做法只是欲蓋彌彰,我是您外孫的事實並不能改變!您難道不該讓我變得更強大,更能保護自己麼!」

  賀拔慶元收回了手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崔季明:「阿公!」

  賀拔慶元:「你該去站在崔家那一邊。」

  崔季明心中驚了一下,這言下之意難道是說崔家與賀拔家並不是在同一邊麼?

  舒窈和崔季明對視一眼,她就要開口再問,賀拔慶元轉身過去:「不必再說,你好好做修殿下的伴讀。」

  「若是老夫還能活著出去,倒是要看看你的棍法有沒有生疏。」

  崔季明勉力擠出幾絲笑意:「那我記著阿公的話。」

  她拽起舒窈,走出了天牢。

  外頭的天光刺眼到崔季明擋住眼睛,帶著舒窈快步走出中宮,將舒窈塞上了馬車。崔舒窈看著她不算好的面色,撲過來:「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崔季明端起馬車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能知道什麼,我只是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你往常經常帶人去打掃阿耶的書房,在家中時間也最久,可有見到過什麼奇怪的東西。」

  舒窈緊皺眉頭:「你是想說什麼!密信?消息?阿耶的書房中可沒有這種東西,他從來沒有禁止過我出入他的書房,所有的東西我都可以隨意翻看的!」

  崔季明苦笑了一下:「你別一副要跟我吵架的樣子。我只是有時候覺得,或許我們也不是那麼瞭解自己的姓。」

  **

  崔季明入東宮住了也不是第一天了,她可算是見識到了修的不安分。

  夜中,她裡頭穿著中衣,外頭披著新製的披風,一直在用手搧開燈籠周圍的小蟲子,站在圍牆下,無奈道:「殿下,走正門,沒人敢打你的。」

  修騎在牆頭,崔季明身邊還圍著好幾個怕他摔下來的大黃門。修道:「要不然就沒意思了啊,半夜突襲就是要爬牆!」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你讓一個瞎子陪你爬牆,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修對她伸出手:「這樣,我拉你過來。我跟你講澤哥哥這邊的廚子煮的湯餅可好吃了,咱們進去就說餓了,轟那廚子起來開火。」

  崔季明裹著披風,半天不願意動。

  修正苦口婆心的勸她一起爬牆,就看著旁邊的正門,澤和崔元望走了出來。

  澤轉頭看見了修,一臉無奈對他招了招手:「這牆都快被你磨禿了,快下來吧。我到了這時候才聽說今天是胥的生辰,卻只是薛妃娘娘給他送去了些東西,咱們這些兄弟,至少也該過去送碗麵。」

  少年人的生日都不會很隆重,一般都是家中小聚一番就過了,崔季明也是吃幾個雞蛋,一碗麵條,兩個妹妹再送她一點小玩意兒。可薛妃似乎最近很忙,並沒有叫殷胥去山池院。

  澤居然能想到,他也算是細心了。

  崔季明道:「我總不能空著手去,等我去拿個禮,再過去。」

  修這才著急忙慌的也道:「對對對,我也去準備點什麼東西。」

  修作為嫡皇子,每次過生日自然是會請一群雜耍玩鬧的,他自然而然的想到是有熱鬧可以湊了,可等四人過去的時候,殷胥的側殿內幾乎空無一人,他正坐在臨窗的桌邊看書。

  殷胥一抬眼,先看到了站在修與澤後頭的崔季明。

  他捏了捏書:「怎麼了?」

  澤接過黃門手中的托盤,放在了他桌子上:「今日是你生辰,我們過來看看。」

  托盤上不過幾個煮熟的雞蛋和一些點心,殷胥也沒有想到,愣怔道:「……謝謝。」這的確是澤會做出的事情,前世殷胥雖然痴傻,但澤依然會記得他的生辰,叫皇后給他辦個家宴,送些書或文房四寶給他。

  崔元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送的是一塊上頭雕有春華秋實的墨錠。

  修也蹦跶進屋:「喏,這個給你啦!這可是我最喜歡的寶劍。」

  崔季明看著他遞出去的大寶劍,至少在他書房裡掛著七八把差不多的,他隨便拿了一把就帶過來了。

  殷胥搖了搖頭:「既然你很喜歡,那我不能收。」

  修噎了一下,道:「呃……比較喜歡,還不算最喜歡的。別磨嘰,你快收下吧!」

  崔季明笑:「修殿下送這麼珍貴的東西,倒顯得我的禮拿不出手了。」

  殷胥將目光落在她身上,顯然很期待。崔季明忽地想起那天藏書閣裡,殷胥擁住她,一直在低聲道「不會再有那種事發生了」「我們殺了他」,她心頭一緊,笑嘻嘻從懷裡掏出來,放在桌子上:「送你一本書。」

  折頁本上書《孝經》兩個字。修笑道:「崔三你要不要這麼敷衍人,從書架上隨便拿一本就來送人,帶你出來簡直要丟了本王的臉了哈哈。」

  崔季明笑:「抱歉,實在是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

  殷胥就要去翻開,崔季明壓住了封皮,笑道:「不急。」

  門外忽然有人走了進來,正是鄭翼和柘城,他們二人端著長壽麵,鄭翼先笑道:「太子殿下與修殿下也來了!那快坐下吧,我叫小廚房再去做幾碗湯餅大家一起吃!」

  修:「有沒有丸子,給我加兩個!」

  等到鄭翼再端著幾碗冒著熱氣的湯餅回到屋裡時,修已經和崔季明說笑起來,連著早就過來的嘉樹,一群少年圍坐在矮桌邊,吃的滿頭大汗。安靜幽深的側殿內因為他們的到來,四處點起了火燭,映照出一片片明亮。

  殷胥本就不餓,象徵性的吃了兩口長壽麵。他膝頭擺著崔季明送的那本孝經,總覺得她肯定不會只送他一本舊書,會不會裡面夾了些什麼?是不是她給他寫了封信?

  他手指一直搭在封皮上,終於是抑制不住,看著其他幾個人聊的熱火朝天,掀開了一條縫,往裡看去。

  裡頭卻不是細密的小楷,幾筆潦草且不堪入目的赤條人影,雙腿盤的如蛇一般,偶爾露出線條勾勒的面容,那神情卻彷彿是衝擊進他眼裡。他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就幾乎是將正本書甩了出去,騰地站起來,咬牙切齒怒極道:「崔季明!」

  修差點讓那書給砸到,驚道:「怎麼了啊?」

  他說著就要去撿起來,殷胥斥道:「別撿!」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修已經撿起來展在面前,他本來就被燭光映紅的臉簡直是唰的又上了一遍紅漆,手都抖了眼睛還離不開那本書,結結巴巴道:「這,這是……」

  其他幾人還不明所以,殷胥真想把桌案上的湯碗扣在崔季明笑嘻嘻的臉上:「崔季明!你簡直不知羞恥!」

  崔季明笑的都快蹬腿打滾了:「哈哈哈哈你羞什麼呀,大家都是男人,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啊!」

  殷胥無法反駁,怒道:「你居然敢把那種書裝進孝經裡!你這是在侮辱聖賢!」

  崔季明挑眉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修這回總算是反應過來,啪一下合上,緊緊捏著冊子:「那、那啥,三郎,這書能借我呃……看看麼?」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4
發表於 2018-1-29 01:21:0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三章

  崔季明笑:「這現在是胥的了,你問他借唄。」

  殷胥臉都黑了:「拿著就別還回來!」

  澤看到修那樣的反應,頓時也好奇:「什麼書,給我看看!」

  修已經紅到了脖子:「不、不合適。」

  澤:「有什麼不合適的!」

  兄弟二人打鬧起來,他搶過這本書來,剛剛的鬧騰立刻就偃旗息鼓,嚥了嚥口水,半天才憋出一句話:「真是有辱聖賢!」

  再怎麼有辱聖賢,除了崔季明和殷胥以外,其他幾個人已經全都湊過去,少年漲紅著臉,擠在書頁面前。

  修:「哎喲別翻頁啊,我還沒看完,你等等!」

  元望弱弱道:「……咱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嘉樹:「這是在幹嘛呀!他們扭在一起是要打起來了麼?」

  柘城:「邊去,你太小了,跟你沒關係!」

  鄭翼:「媽呀這個姿勢是怎麼做到的,這畫得也太誇張了,我不信!」

  澤:「咳咳,我覺得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修立馬轉過頭去:「你跟我說,是不是之前有宮女從你宮內給送出來了!我可是聽說過的!」

  鄭翼大有興趣:「哎澤殿下已經招過房裡人了啊,長得好看不!」

  澤極為窘迫:「那是母后安排的,不是我主動要求的……能不能換個話題,別聊這個啊,都、都是之前的事了!」

  澤畢竟年紀大一些,宮內的殿下,大抵到了這個年紀,都會被教些人事,修離著這個年紀還差個一年半載呢,扒住他哥簡直毫不知恥的問:「哥,你快跟我說說,真的有這事啊!怎麼樣啊……她多大呀?」

  澤幾乎都快窘的想鑽到地下了,他臉皮也紅起來:「別問我啊——」

  元望倒是很及時的替他家殿下解圍:「你們問澤,還不如去問季明,他都不知道碰過多少女的了,聽說之前御賜的宅子,讓他改名成了溫柔鄉,藏了好多龜茲和波斯女人呢。」

  一瞬間,連同殷胥在內,幾雙眼睛瞪在了崔季明身上。

  崔季明也沒想到自己會引火燒身,頓時壓力頗大:「別看我啊,我就是和漂亮大姐姐們做遊戲而已。」

  修撲過來:「鬼才信,你快講講!真的都跟那書上似的——」

  崔季明簡直就是被鄭翼和修按在了桌邊,強行逼供,殷胥遠遠過來的目光,更像是涼颼颼的刀片從臉邊劃過。崔季明竟然被他瞪得感覺汗毛直立。

  鄭翼攬著她肩膀道:「沒想到啊崔三郎,你現在可都是豔名遠颺了,我一個堂妹還說過要非你不嫁呢,就你現在整天流連花叢的樣子,我敢把堂妹嫁給你麼。」

  崔季明真想伸出手去攬住自己綁的硬如鐵板的胸,眼見著修又要再一次往她胸口拍來,崔季明奪刀槍流矢的勁兒都出來了,擰身就地一滾,躲到殷胥後頭,對他們幾個人道:「你們能不能別跟逼供似的!」

  殷胥猝不及防被她抓住肩膀,一下子成了崔季明的擋箭牌。

  修高聲道:「你太不是兄弟!這書可都是你自己的,說一說又能怎樣!」

  崔季明半張臉躲在殷胥背後,無奈道:「殿下,你到底有什麼想知道的啊,看書不就行了,非要問我幹嘛。」

  修似乎也覺得難以啟齒,但屋裡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少年,他也索性豁出臉皮:「那龜茲女人的……胸是不是特別大……?我上次看你抱著一個龜茲女人的。」

  崔季明躲在殷胥身後,這問題簡直就像是在問殷胥。

  殷胥偏開目光,又要去用出平時用小戒尺的勁兒打她手背,讓她滾遠點,崔季明是挨打也不肯走。

  崔季明噎了一下半晌才道:「還行吧,挺翹的,龜茲女人就是身材比漢人女人好一點,她們腿老長了,漢族女人一般肚臍眼後頭是腰,龜茲女人肚臍眼對著的都是屁股了,腿能長出一截來。但是她們毛多,那腿毛是金色的,雖然看不見,可一摸簡直扎手啊。」

  修沒想到她還這麼盡職盡責的科普,漲紅了臉還要問。

  崔季明前世在隊裡,跟幾個大齡女青年們聊起天來,水平比這深奧多了,四五個早就不知道矜持是啥的女人談起啪啪啪,簡直就能一直污污污和哈哈哈到半夜。她沒想到修就問問這種檔次的問題,有點無奈的胡扯著回答。

  「哎喲,面上這樣,大鄴也比前朝算是好多了吧。先晉之時,各家叫來幾十男女,管他娘的誰,喝醉了抱著就啃就扒,咱們這年頭好歹是知道夜會進草叢,提燈入假山了。」崔季明無奈道:「孩子們啊,你們還小,本來大鄴也就不算規矩重的地兒,這天底下除了貪財控不住以外,就剩下戀色了。你知道有些家中小娘子,貼身衣服裡頭帶個香囊,許多香囊另一邊兒都繡著春宮,給看了那一面,就是暗示你下手,最好再參照著上頭來,學完了還可以帶走就當定了情。不過也就說說,你們可別學壞了哈哈。」

  她倒是看不見,殷胥的臉都快已經紅的能滴血了。

  崔季明在他背後說話,簡直就像是在他耳邊,給他科普一樣。

  崔季明實際也是無奈,她狐朋狗友太多,來了古代沒少聽這些亂七八糟的。聽了才知道什麼叫貴圈真亂。那些狐朋狗友教她那些隱晦的黃段子,其出處和含義簡直讓崔季明目瞪口呆。她才發現,若說歷史上真正的唐朝亂,那大鄴也差不了多少。

  縱然一夫一妻是主流,但與現代相似,這年頭玩群P的、約炮一夜情的、以及貪戀男色的剽悍已婚女和閨房各種玩法,簡直讓崔季明大開眼界。

  這種是完全身心都不覺得歡好有錯,相比老祖宗還收斂了一點的瘋狂玩樂。她倒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男人浪得光明正大,女人們浪得心安理得,在大鄴離婚再嫁也都是常有之事,她倒是慶幸自己來到一個雖無廁紙卻身心算作自由的時代。

  然而,她就是想不明白,這麼個時代,怎麼會有殷胥這種小正經。

  連澤和元望都湊過來聽,殷胥挪開眼,一撇就看到了桌案上被攤開的那本孝經。上頭男人畫的跟女人似的,女人畫的跟蛇精似的,一條腿好像都能擰三圈纏在別人腰上。他也不是稀里糊塗不懂,但他就是從懵懵懂懂到上位後開始拚命的約束自己,從生活習慣開始把自己綁成了無趣的模樣。可外頭是一個樣,裡頭卻是另一幅五光十色。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特別是關於崔季明的事情,他輕而易舉就能想到些不該想的。

  崔季明於他而言,是耿耿於懷卻已踏入的雷池,他明明確定了自己的心意,卻不敢深想一步未來。

  而此時,崔季明在他耳邊說什麼女人的腰多麼軟,殷胥從書上撇開眼,可越是熟人,簡直太容易腦補。

  他簡直無法自制的腦補出崔季明和那龜茲女大戰床場三百回合的樣子。

  甚至連崔季明會怎麼笑,怎麼說,怎麼吻一個人都能想像的出來。

  就崔季明那德行,有的是花樣吧。這本令人面紅耳赤的書,在崔季明眼裡簡直就是幼稚吧。當他確信自己是喜歡著崔季明的時候,那種太過真實的旖旎幻想,幾乎超過了他心中的憤怒。

  殷胥都快瘋了,他都想甩開崔季明衝出這裡,然而其他幾個人彷彿對崔季明說的話題很感興趣,不斷的在追問。他生怕自己表現出來和別的少年不太一樣的樣子,更怕別人覺得他是喜歡男人。

  殷胥幾乎是封閉五感,把自己想像成一堵土牆,原地緊緊盯著自己的指甲,心中默背闢邪大典《千字文》。

  他默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崔季明還在他耳邊笑著說話。

  殷胥閉上了眼睛,簡直在心裡吼: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崔季明笑:「有些女人那指甲,撓人可疼了啊。不過比不上尖牙利嘴的,一咬就是一個紅痕,能留好多天。」

  尖牙利嘴。

  他一下子就想起崔季明脖子上之前的那個被他咬的冒血的紅痕。

  殷胥的心裡頭都跟煮沸的開水壺般,耳朵幾乎能冒出熱氣來,別說千字文了,就是這時候念金剛經也無法讓他再心定下去了。

  他滿腦子都是自己去咬崔季明,卻被崔季明按倒的情景。

  旁邊的人還都在說話,他閉著眼睛,崔季明說話的氣息從耳邊吹過,交疊著他不止一次的夢境與那不堪入目的孝經,殷胥心裡開水壺的蓋兒終於被頂翻了,腦子騰地一炸。

  修驟驚:「啊!胥——你怎麼了!」

  崔季明本來就是試探著逗逗他,看到修驚嚇的樣子,連忙攀過殷胥的肩膀看他。她只來得及看到一道血痕,殷胥已經捂著鼻子,羞憤欲死的猛地站起來,衝了出去。

  崔季明:靠,這才哪兒到哪兒,我才說了些什麼啊,他就這樣了!說好的前世二十五呢!要是哪天有個女瘋子脫光了衝到他面前,他是不是直接猝死原地了!

  澤嚇得也連忙站起來:「不要緊吧,胥!」

  鄭翼不嫌事兒大的笑了:「哎喲小壽星流鼻血了,三郎要負責任啊。」

  崔季明簡直無辜:「這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我去看看,他別路上昏過去啊。」

  崔季明也是頭疼,她順著長廊追出去,殷胥的身影消失在盡頭的房間,她慢慢悠悠的踱過去,站定在門口,簡直就像是霸道王爺去追被撩到臉紅的大小姐,嘆道:「哎哎,至於麼,你不都說你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麼。」

  裡頭的殷胥顯然不想回答。

  「哦是我不該追過來,你指不定看兩眼氣血翻湧回屋解決了,要不我幫你找一條褲子?」崔季明笑道。

  殷胥半天憋出了一個氣勢洶洶的字:「滾!」

  崔季明笑:「開個玩笑,別生氣嘛。你前世日子到底是怎麼過的,我也是想不明白了。別總跟個半大孩子似的嘛。」

  殷胥簡直想一頭撞死,他是沒救了,真的沒救了。

  崔季明半天沒有得到他回應,敲了敲門:「哎,沒事兒吧。」

  殷胥從裡頭打開了門,那點鼻血的痕跡找不見,又是一潭死水般的臉:「沒事。」

  他似乎都不想見到崔季明,撥開她就想往外走,崔季明一下子撐在門框上,擋住他的去路。

  殷胥瞪眼炸毛:「你想幹嘛。」

  崔季明面上笑意收了半分:「你沒事了,我倒是想跟你談談。」她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反手關上門,把走廊上的燈光關在門外,房間內昏暗,反倒顯得殷胥面色更慘白,他咬了一下牙:「你想談什麼。」

  崔季明看他:「上次在萬花山的亭內,我們聊過的話題。」

  殷胥簡直差點沒站穩,扶著桌子:「我說了……考慮考慮。」

  崔季明皺眉,果然話題對不上。她道:「那我倒是想問問你,你說的前世我告訴你的話,到底是什麼。」

  殷胥:「……?」

  崔季明:「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前世,還是只是說出來騙我。」

  殷胥:「我不會騙你。」

  崔季明挑眉:「所以,前世最後我告訴了你什麼。」

  殷胥:「你告訴我,你喜歡……男人。可實際上,你根本就是無所謂男女吧。」

  崔季明傻眼:「……」

  殷胥冷笑:「你也承認了啊。」

  崔季明噎了半天:「說我喜歡男人……這話……也不能說是有錯的。可我也、也不是男女通吃啊喂……」

  不對,這重點根本不對!殷胥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女的!

  崔季明嚇出半身冷汗,萬一她神經大條的說出什麼類似於「老娘怎麼能做這種事」之類的話,豈不就是完全暴露了!

  殷胥僵直的站著,面上難得見出幾分賭咒的表情:「那你要怎麼解釋你剛剛說的那些。」

  崔季明:……九妹以為她是個男的,那她要說對女人不感興趣,是不是很變態。媽蛋,被人誤解成雙性戀,應該怎麼解釋啊!而且她根本想不明白,前世如果真的是所謂的摯友,怎麼到了二十六都沒被人認出來啊!

  她前世到底爺們成什麼樣子啊!

  崔季明硬著頭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別崩了前世的人設,既然殷胥知道,那她也沒必要狡辯吧——

  崔季明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說道:「好吧,我承認我是喜歡男的。」

  殷胥瞳孔都一縮,就差指著她說「我早就知道你還跟我裝」。

  殷胥:「所以你就打算這麼浪蕩下去!若是你以後——成了家,你要怎麼辦!」

  崔季明撇嘴:「所以前世我不是沒成家麼。我只是說我喜歡男人吧,我前世跟男的在一起過麼?我也沒說過看上了誰吧。」

  殷胥斬釘截鐵道:「沒有。」

  崔季明搖頭晃腦:「所以你就當一句笑談吧,我又不會去禍害別人。再說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喜歡男人,也不會真去跟男的大張旗鼓在一起。總要考慮一下崔家的臉面和以後的仕途吧。」

  殷胥沉默了下去。

  崔季明想一想,又覺得有點可怕。若是她以後真的會喜歡誰,連真話都不敢說。她這個性子,做遠遠關注的那個人,心裡指不定要憋屈死。

  她想了想,又說道:「原來你說的秘密就是這個啊。不要放在心上,這都是小事,只要你不對外說,都好。你還流鼻血麼,要不要緊,我們回去吧,那幫混小子不知道鬧成了什麼樣。」

  她想要帶開這個話題,便轉過頭去,又怕殷胥再流血,伸手捏他鼻樑上的睛明穴,剛想說這樣仰頭就好。她指尖一向很燙,殷胥條件反射的躲了一下。崔季明手停住,一下子明白殷胥為什麼如此尷尬了。

  崔季明苦笑了一下,收回手又道:「你別想太多,我又不會喜歡——」

  她話還沒說完,殷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指尖,又按回了鼻樑上,殷胥道:「這樣能停住鼻血麼?」

  崔季明呆了一下,笑道:「嗯,聽說舉起跟鼻孔相反的手,也管用。誰知道呢,感覺挺歪門邪道的辦法的,你要不要試試。」

  殷胥依言舉起了左手,乖乖的仰頭,有些蠢的盯著房樑。崔季明玩自己的手指,屋裡有那麼一點尷尬,殷胥瞪著那根房樑,彷彿一句話醞釀了半天,找遍了詞來修飾,才道:「這什麼都不會改變的。」

  崔季明側頭看他,他保持著高抬左手的姿勢,彷彿在跟房樑上的人說話:「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活,你愛喜歡誰就喜歡誰,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有我在,沒人敢說你。」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5
發表於 2018-1-29 01:21:2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四章

  崔季明半天才反應過來,心中激盪,卻只笑著拍了殷胥後背一下:「天吶,九妹你說話還真挺霸氣的啊。兄弟就是靠譜。不過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能管住天下悠悠之口啊。」

  殷胥:「天下人的觀念是可以用一己之力努力改變。」他捏著鼻梁,側過頭來,目光在黑暗中閃著微光:「我可以努力去做。」

  他這話實在是太篤定真誠,若是天下不肯容你,我就去為了你改變天下。說起來太狂,可他是個謹慎的人,從他口中甚少聽到空話,崔季明覺得他真的可能做得到一樣。

  她望著他的目光,鼻腔一酸,忽然想著若是有一天,殷胥知道她是女子,會不會也說出這樣的話來。會不會說想要幫她改變天下人的觀念。

  崔季明直起身子來,往門外走去:「小子,口氣太狂。」

  殷胥:「我不是狂——」

  崔季明笑:「但還是謝謝。可我哪有那麼脆弱,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她確實是真心的說,笑了起來。

  殷胥心裡小聲道:我知道的,什麼都不能將你擊倒的。但一切都會留下別人看不清的傷痕,苦痛自知,我只想讓你身上少一點傷痕。少一點也好。

  崔季明率先走了出去,卻不料在院子中看見了無所適從的兆。

  她扶著柱子笑了:「兆殿下,怎的聽說我們這兒來了新書,前來捧場?」

  兆身邊的黃門中端了個盤子,上頭有小銅爐煨著湯糰,他略顯尷尬:「我只是聽說,你們都過來湊熱鬧呢。」

  崔季明挑眉:「壽星正在擦鼻血,屋裡人吃得直打嗝,若是湊熱鬧,這爐子比你暖和多了,不如給我。」

  兆看著殷胥從她身後的房間走出來,彷彿在看天上的星星似的,對殷胥憋出句隨時能被風吹走的恭賀話語,殷胥不管聽沒聽見,仍點了點頭,走入剛剛幾人聚集的屋子內。

  兆看著屋裡的修與澤都在探頭,有些萌生退意,殷胥走進屋內忽然開口:「不把湯糰端進來一起吃麼,剛剛我沒吃飽。」

  兆鬆了一口氣,面上繃出幾分矜持,點頭走進來,修早就把那本書收好塞到自己衣袖裡。自遇襲事件後,除了嘉樹和柘城這倆缺心眼以外,可以說對皇位有競爭力的皇子,只有兆置身之外,修與澤兄弟二人愈發敏感,那小鍋裡翻滾的湯糰竟然沒有一個人先動手。

  殷胥掃了一圈,從耐冬手中接過小碗,偏頭看向崔季明:「你還能吃幾個?」

  崔季明都要吸口水了:「我能吃半鍋麼!」

  殷胥:「……再貪就讓你喝湯。」

  崔季明只好比了個數,臉都快貼在小鍋上,激動的不得了:「那就八個吧,嗷嗷我要那個大一點的!這是黑芝麻的嘛,好香好香!」

  殷胥給她盛了八個,又給自己盛了幾個,先開吃。

  看崔季明吃飯實在是太容易食慾大動,她再度使出吃一口感慨一聲的功力,修終於忍不住也給自己盛了幾個,僵局好像一下子被打破,鄭翼也笑著去搶,少年們喝著熱湯,燙的直吸氣,兆渾身的不自在彷彿也輕鬆下來,笑著給自己盛了兩個。

  兆湊過來,忽地小聲對崔季明道:「聽說三郎有個妹妹入了棋院,如今名聲大噪?」

  崔季明一聽到不知名的少年問起她妹妹,神經都繃緊了,漫不經心抬眼道:「嗯,我家幼妹,頑皮的欠抽。殿下也聽說過?」

  兆敏銳的感覺到她語氣不太友好,還想再問,又有些猶疑,道:「只是我也喜歡棋,聽聞到有些好奇。」

  崔季明轉回眼來:「半大小丫頭,若是得罪過殿下,還請諒解。」

  兆勉力笑道:「說的什麼話,我甚至還沒見過她。」

  崔季明笑道:「那正是好,殿下最好以後也不會見過。我倒是聽聞殿下曾在國子監與某位男子摟摟抱抱……考慮到我入弘文館也有一段時間,聽聞今年春闈高中的裴祁與殿下見過面,那位喜歡跟人家摟摟抱抱的臭毛病在長安郎君中也是有名的,看來殿下的小情人是那位裴祁了?」

  兆臉色一變,咬牙低聲道:「你胡說什麼。」

  崔季明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兆腰間掛著的那個貔貅玉墜,笑道:「殿下,我瞎了,可也算有些耳目。要真是小情人還就好了,怕的是別的關係。我可沒聽說過裴家支持過萬貴妃呢。」

  兆冷臉:「三郎倒是如今做了修的伴讀,淌這渾水比誰都積極。」

  崔季明笑:「你們那是泥潭,不是渾水。若不是殿下在萬花山的寺內讓我家那個不爭氣的小妹氣哭了,我本來也懶得說。只是殿下,您攪和您自己的泥潭子就好,不必扯些不該扯的人。」

  兆冷冷看了她一眼:「我扯些不該扯的人?我倒是聽聞三郎作為修的伴讀,私下卻和胥相交很深……」

  崔季明挑眉笑:「哎呀,您有個小情人,怎麼就不許我有了。」

  兆想起裴祁陰陽怪氣的樣,讓小情人三個字兒噎的內傷。

  殷胥舀著碗裡的湯糰,看到對面崔季明含笑和兆小聲說些什麼,兆還想開口,殷胥忽然道:「崔季明,再不吃就冷了。」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對兆輕聲笑道:「得了,也不知道裴家那個是不是跟這位一樣管的寬,吃飯也要叨叨兩句。奉勸殿下一句,就裴祁他那個爹,可還在外逃著呢,小心別黏上腥。」

  兆掃了殷胥一眼,撤回身子。

  崔季明笑嘻嘻的對殷胥賣了個蠢,轉過臉來專心吃湯糰。

  相較於崔季明嘴饞到著急吃,嘴裡燙出泡也不在意,殷胥本就吃飽了,又是個怕燙的貓舌頭,只得用勺子攪動著熱湯。崔季明偏愛甜食,八個轉眼見了底,她眼巴巴的望著殷胥的碗,彷彿等他一句「吃不下」,就立刻能搖著尾巴衝上去。

  殷胥本就不愛吃這些,其實盛了也都是要給她的。

  可他這會兒卻裝作沒看見崔季明的動作。側頭聽澤說話。

  崔季明手指從桌子上悄無聲息的攀過去,拽他攤開在桌面上的衣袖。殷胥置之不理,崔季明一陣拽,他矜持的轉過頭去。

  崔季明望著他的碗,比口型道:「我好餓啊。」

  殷胥抱著一碗湯糰,看看佔據了上風,他側眼,還沒說出「求我啊」三個字,崔季明已經雙手合十毫無尊嚴:「求求你啊求求你!」

  殷胥:……都不知道抗拒一下。

  他也是沒招,剛嘆了一口氣,崔季明彷彿得到了默許,笑嘻嘻的將碗偷偷奪過去,給他留了半碗湯水。

  一會兒鄭翼探過頭來:「殿下吃得好快啊。」

  殷胥放下筷子:「嗯。」

  修這個不識閒的,倒在榻上,提議讓下人弄個大通鋪,大家躺在一起聊天得了,殷胥也沒異議,卻聽崔季明笑嘻嘻道:「我這人戀床,要在這兒睡一夜我指定睡不著,這會兒人多,也不差我一個,那我先回去了。」

  修:「哎?」他還想深夜大家齊聚,一起聊點羞羞的話題,怎麼能少得了崔季明這種知識淵博的大手。

  崔季明卻撿起了披風,笑道:「行了吧,我都睏得不得了了,先撤了。」

  她也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從黃門手中接過燈籠,一個人走出了側殿。殷胥望向她的背影,卻有些猶疑。

  一個可以去多年行軍打仗的人,會換了床睡不著?

  還是……因為喜歡男人所以不願意跟一群少年躺在一處?

  **

  一片連綿的皮帳佔據了這片幾乎寸草不生的盆地,這裡也曾是草原上最肥沃的草地,卻因為突厥牙帳的安置,馬匹與人群接踵而至,生生將這裡踩成了一片黃土。

  巨大皮帳頂尖彩旗在湛藍的天空下舞動,無數熱氣的炊煙斜著散入空中,草地綠到刺眼,大片牛羊像是移動的地毯在遠處的山腳下緩緩移動。

  言玉掀開大可汗的帳簾走出來,兩頰消瘦到骨骼的形狀幾乎可以顯露,他躲開了帳內薩滿咕噥的誦經聲以及讓人頭昏腦脹的熏香。緊跟著他,賀邏鶻也走出了大帳。

  他縮了縮脖子,擋去料峭的春風:「先生為何要阻止伺犴攻打陽關。」

  言玉:「這頭得了密報,賀拔慶元涉嫌謀害太子,如今關押長安天牢。大鄴皇帝想將消息埋的死死地,可這種事在大鄴的朝堂上已經炸開了鍋。尉遲毅家門抄斬,如今怕是已經行刑了。」

  賀邏鶻眼睛一亮:「這等好機會!尉遲毅死了,三州一線也不是鐵板一塊了!這是先生的手筆。」

  言玉搖頭:「我哪有那樣一手遮天,是『行歸於周』的幾位所為。」

  賀邏鶻極為歡欣的雙手交握,有些不敢確定似的問道:「怎的肯露面了?」

  言玉:「也不算露面,這事兒或許還要算在我頭上。還不到時候。」

  賀邏鶻笑:「行歸於周既有肯出手的時候,便是離大業將成不遠了!可若是阻止了伺犴,他重兵留在牙帳附近,萬一大可汗沒能撐住……我就算出局了啊。」

  言玉:「大可汗發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若是撐住了,伺犴不發兵,關內長安城裡只需略作挑撥,賀拔慶元就是個死了。」

  賀邏鶻笑出兩顆虎牙:「賀拔慶元死,對於行歸於周有用,對突厥大業有用,可我若是出局了,這些對我而言有有何意義。先生來找我,也是知道那兩位都是沒遠見的石頭腦袋,可我再有遠見,要是被腳下的路絆死了,都是無用。」

  言玉微微昂了昂下巴:「小可汗這是決意了?」

  賀邏鶻圓圓的臉上顯出天真稚嫩的神色,語氣是溫柔的:「先生,您需要我改變重大的決策來達到某個目的,這種事情我自己也可以做,那要您有什麼意義呢?您太畏懼賀拔慶元了。」

  言玉冷聲道:「很多瞧不起賀拔慶元的人,都已經葬身黃沙與草場。」

  賀邏鶻笑:「那您既然如此忌憚,就在伺犴拔營前,對賀拔慶元動手吧。也不知道天牢層層大關,長安重兵把守,先生還有沒有這個能耐。」他說罷,轉身就離開。

  言玉攏住袖口,柳先生一行人過來,他也轉身輕聲道:「鼠目寸光的小子。」

  柳先生掌心對言玉比了個數:「來了消息。」

  言玉點頭,快步走入他單獨的帳內,柳先生將一枚蠟丸擠開遞過去,其中裝著一張小小油紙,言玉緊皺著眉頭掃過,咬牙擲入火盆中:「夠了!」

  柳先生垂眼不語,言玉幾乎是強忍著怒火壓低音量:「既然按捺不住,就早動手,都等了這麼多年,還差這一會兒片刻了?在長安眼皮子下動手,是以為殷邛處理完了賀拔慶元就不會查麼?」

  柳先生輕聲道:「聽聞舊一代這會兒正想把勢力往新一代引,兩代交替,年輕的做事有些衝動,但也是些新鮮的血液。舊一代畢竟太死氣沉沉了。」

  言玉:「死氣沉沉至少不會出差錯,殷邛還是壯年,疑心重且狠得下心。更何況真做事就俐落一點,聽說北機出動,保住了太子的性命?」

  柳先生點頭:「的確是。太子受傷病重,御醫在東宮輪流轉,宮中本就戒嚴,再加上北機本在宮內滲透的就很深,沒能下得了手。如今太子清醒過來,已經回到了弘文館,殷邛正設人等著,如今再想下手就難了。」

  言玉:「真想做事就該做個俐落。」

  柳先生居然責怪道:「少主不也是,當時若不放陸雙走,或許九殿下也不會得了龍眾後壯大。老臣自然明白,少主不願在崔家那兒郎面前殺人,可既然如此何必要毒瞎她。殺了崔三便罷,非要留一條命,留著崔三有朝一日回來麼?」

  言玉轉頭:「她這輩子都看不見了,也就是廢了,殺不回來了。那幾位也不必想著斬斷崔家與賀拔家這點聯繫了。」

  柳先生一臉瞭然:「少主果然是提前知曉那幾位的意思。」

  言玉手捏開第二個蠟丸,垂眼掃過去。

  是長安中的消息,字裡行間插了一句讓他第一眼就望到的話,崔三成為了修的伴讀。

  她生在崔家,幾乎是不可能和殷姓沒有牽連啊。

  柳先生道:「頡利可汗現在幾乎聽不清人說話,我們怕是沒法阻止伺犴。他若是這邊拔營,不如就計殺夷咄,先令賀邏鶻佔據先機,咱們再突厥這邊能夠活動開手。」

  言玉目光留在了手中的紙條上,她的消息並不多,如今得到總共不過寥寥幾語,他甚至不想扔進火中。聽柳先生提到夷咄,他陡然回過神來如今的境況,轉身將紙條扔入火盆。

  火舌猛然跳起,裹住紙條將其擰成了一條扭曲的灰燼。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6
發表於 2018-1-29 01:21:3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五章

  另一邊,賀邏鶻在牙帳中,看著頡利可汗吃力的從矮榻上爬起來,在內侍的幫助下,顫抖著手想在行軍書後簽上字,筆卻掉在了羊毛地毯上。他半張臉已經失去了知覺,口水甚至要溢出嘴角,眼裡仍然閃著狠厲的固執,非要自己再撿起筆來。

  夷咄上前,撿起筆來替頡利可汗簽上名姓,周圍一群大腹便便的弄臣替他捧著行軍狀的兩端。頡利可汗惱怒,張嘴欲罵,卻伸不直了舌頭,氣的上腦,一下子脫力的往回倒去,砸在滿是軟枕的矮榻上,幾個貌美的女奴立刻去替他順氣。

  夷咄笑著安慰頡利可汗,卻不料那位戎馬半生的可汗陡然瞪大了眼睛,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音,偌大的牙帳裡驟然一片震驚,賀邏鶻眯著眼睛沒動,伺犴身邊的武將幾乎同時將手放在了刀柄上。

  所有人死死盯著頡利可汗,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幾個女奴似乎不是第一次見,很有經驗的連忙上前,猛拍他後背,其中有個人甚至將手伸入他口中。

  他終是猛然卡出一口令人作嘔的濃痰,伏在榻邊用力嘶聲的呼吸過來,一隻手想要驅趕女奴。

  場上的拔劍弩張頓時消解,這老東西看來今日命數還沒到。

  夷咄轉過去,將手中的行軍書遞給了伺犴。伺犴一把接過,對還在乾嘔的頡利可汗粗略了行了個禮,大步出門去。

  牙帳外是一群等待的武將,伺犴的體形相貌與頡利可汗年輕時很相像,是個典型的突厥漢子,膚色是風吹日曬的黝黑粗糲,他面上掛起得意的笑容,將手中的行軍狀猛然抬高。武將爆發出一陣歡呼。

  他們等一場戰役太久了,一群滿面狂熱的武將擁著伺犴朝外走去,十幾里外,待命的大軍正等待著一聲令下,碾向陽關。

  伺犴帳下,他正在穿著行軍的皮甲,後頭的女奴正將他的短匕首掛在腰帶上,就看見一名內侍激動的衝進來:「特勒,之前那能通商到天竺的商人給回了消息,說是手裡的確能有法子弄到麒麟獸。」

  伺犴大笑:「今天真是喜事雙連!聽說那商人目前居於伊州,行軍路上正擦過伊州。麒麟獸在漢人眼中是真龍之子,是祥瑞徵兆,也是個好兆頭!」

  那內侍忙笑:「那商人在西域聲名極廣,說是沒有他搞不到手的東西,他也是多少年沒有出來,如今肯接待特勒,也是知道特勒手握十萬大軍,未來是突厥的天之可汗,所以也想來沾點關係呢。」

  伺犴心情大好,快步走出營帳,對那內侍揮手道:「快去通知那商人,我前去路過伊州時付他定金,等大勝歸來之事,就要見到那麒麟獸!」

  伺犴是個相當驍勇善戰之人,但如同夷咄男女通吃的愛美人,賀邏鶻喜好漢人的典籍與棋藝,他也有些狂熱的偏好。比如收集各類天竺、波斯的奇珍異物,與大批胡商交好。

  那內侍連忙退下,快步穿過一片營帳,走到牙帳這一處平原的西側。突厥牙帳也是這片草原上最大的市場所在之地,突厥本地的商人與胡商在這裡以物換物,羊皮鼠肉與美酒武器擺在簡陋的棚架內出售,內侍將消息傳給那位商人經過這裡的手下之一。

  當這消息穿過草場與山脈,從突厥牙帳邊傳到伊州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伊州的夏幾乎是早早到來,一處兩層小樓的院內,紅髮的青年快步走入屋內,半人高的男人躺在榻上,赤膊喝著冰酒,身邊兩個波斯侍女正為他搧風。

  阿繼將手中的信狠狠甩在桌子上,看著俱泰眯著眼睛醉的兩頰紅透,怒道:「你就吹!你就知道吹牛!光說什麼麒麟獸!現在人家就要來了,我看你怎麼能給弄到麒麟獸!」

  俱泰懶洋洋的哼了兩聲,將大的離奇的腦袋滾到了那女人的腿上,道:「重要的是他來。現在局勢這麼緊張,突厥的危機並不比大鄴小。阿繼啊,說了多少遍,要動腦。」

  阿繼相當不服這個瘋狂撒錢造勢的侏儒,也不知為何陸雙會讓他接管西域的生意。

  陸行幫在往南發展,陸雙也不願讓太多的人在西域這兵荒馬亂的地方送死,俱泰又早在十幾年前就在南道北道上做過生意,便想委託他在這裡發展,陸行幫給提供一部分舊的人脈和資源。

  俱泰在樓蘭附近還要避著點大肆招攬生意的半營,四月剛落腳沒多久,從陸雙那裡,就的來一條「主上」的消息。說是要往突厥牙帳中插能夠提供及時消息的細作。

  這事兒其實陸雙都不大報希望,可俱泰居然也真的辦成了。

  消息往長安遞,俱泰這兒難免要過一眼。他一眼就瞥見了,這主上要查的居然是言玉,而言玉目前在突厥牙帳下靠攏賀邏鶻。

  賀邏鶻看似是在野派的年輕皇子,實則與突厥疆土外圍的各部關係極近,幾乎是五啜有三,五俟斤有四,都與他保持著或有或無的聯繫。若說伺犴掌控著突厥中央的精兵,那賀邏鶻手中則有廣袤的草場與外軍兵馬。實際上在奪取大可汗之位的優勢,比整日出入牙帳與弄臣交好的夷咄強許多。

  俱泰想到當時雙目失明卻反來安慰他的崔三郎,心中幾乎謀略了幾十種想要暗殺言玉的方法,他苦於沒有足夠的人脈和支持,陸雙卻送來了主上的新命令。

  「促使夷咄與伺犴共同針對賀邏鶻,不惜一切代價離間賀邏鶻與各部。」

  「得機會,殺言玉與賀邏鶻。」

  「人馬已往樓蘭去,伊州刺史可信。」

  後頭更寫了些計劃的方向,俱泰被不計代價四個字吸住目光,便問著整天被派著東跑西跑的陸雙:「你不是說陸行幫沒錢運作麼?這人馬是怎麼回事兒?伊州刺史?」

  陸雙風塵僕僕,累得夠嗆:「今非昔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塌房生意,那位提前瞅準了,如今幾十條運河邊,幾乎每個港口都有他壟斷的塌房倉庫,少則數十間,多則上千。這凍災導致大量北麥南運,塌房與運船兩個行當都快賺瘋了。我長到這個年紀頭一次知道除了殺人越貨,還有這種半歲萬兩銀的賺錢法。」

  陸雙雖然心裡也明白殷胥與他之間有些芥蒂,但這時候說起來也只有佩服:「千里不販粟的規矩,到了今年為了救凍災也算是真的打破了。聖人雖默許,可遭受凍災的南地刺史均上書說可以販粟,卻不得漲價。」

  「聖人得了諫言,卻沒有同意他們的上書。主上說一旦控糧價,商賈無利所圖,自然不前去販粟。果不其然,不控糧價後,一大批商賈聞風而動,如今河運便利,無數糧米湧入災地,前幾日還貴,後幾日就因為湧來的商賈過多,相互壓價,南地的糧價迅速跌下來。如今畢竟各地消息來往慢,那些商賈得知的晚,後來發現糧價過低,想運走又需要塌房的成本。目前大量的低價糧米滯留災地,縱然連最底層的百姓也能買得起米了。」

  俱泰眼睛猛然一亮:「這種做法……根本不需要花費任何人力,就能控制住糧米價格!而且說到塌房!我有所耳聞,居然跟他有關係麼!租金與保管金是以日計算,這簡直是誰搶佔先機誰先賺的缽滿盆盈,只是南北運河如此發達,想要購下如此多數量塌房的房產,所需要的銀錢之數簡直難以想像。」

  陸雙笑了笑:「我本也是這麼想的,卻沒想到主上將最早購入的塌房,反去長租給想擠進這行當的商賈,再拿租金去其他地區買下更多的河岸。這樣雖然暫時能得到的錢看起來少了些,但當能壟斷這行當,一切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陸雙沒多說殷胥的信息,聳了聳肩道:「雖然覺得他有時候心思太細怪煩人的,但不善言語的人往往一直在思考,他顯然想的比別人深。」

  俱泰拿著手中那張密信,緊盯著「不計代價」四個字,笑道:「既然這主上有錢,我倒是有個需要一擲千金,卻也能以後都能在西域活絡開手腳的辦法。」

  俱泰用回了幾年前他在西域行商的名號。他作為侏儒的商人,人脈又廣,在南道北道算得上有名,只是他毀了容貌,又自稱為奴,與崔三沿途的路上竟然沒有一人認出他來。

  這回既然殷胥肯造勢,他自然也算有些小小的私心。

  這一路瘋狂的灑金,珍奇異寶眼前連著轉,曾經侏儒商人俱泰找到了沙漠中的金銀秘寶的傳言也如瘟疫般流傳開來,連他的毀容都是他帶人闖入驚險無比的前朝墓葬的證據。俱泰幾乎是輕而易舉的撿回了四散的人脈與貨源。

  當殷胥知道是俱泰在幾個月內,做到了或許幾年才可能發展出的關係脈絡,他也陷入沉默。陸雙知道之前是殷胥派人殺俱泰,此時此刻也有些徵詢他的意見。

  雖然覺得可惜,但陸雙目前很相信這個小他幾歲的少年的判斷,若是殷胥決意要他死,陸雙也會去去做。

  殷胥得知後,半晌才道:「留他的命吧。至少是曾作為對手,我信任他的能力。」

  他心裡清楚,四年才被拉下權臣之位的俱泰,到底有怎樣的膽大心細,如今他不在長安,又能在龍眾的監視下,未必不能大膽用他。

  然而俱泰卻並不知道龍眾的存在,他只知道陸行幫似乎有長安貴人的支持。或許說俱泰知道毀了他面容,曾經想殺他的人在給他提供資源,或許內心也會相當複雜吧。

  待計劃得到肯定的幾日後,伺犴帶人如約進駐了伊州城。

  伊州城實際是劃在賀邏鶻的勢力範圍下,畢竟這是阿史那燕羅吞併的城池。賀邏鶻治人很有一套手段,對於這種大城,他並沒有採取屠城政策,只是殺死了郡守與幾位漢人高官,剿滅了駐兵。然後少量突厥人進駐,扶持一位突厥人,一位漢人共同治理伊州,並拉攏了大部分漢姓官員。

  幾乎他的手段下,幾座最大的城市甚至沒出現過百姓反抗的事實,他並不管束太多,百姓甚至對於隸屬突厥國土沒有太多的感覺。賀邏鶻習慣這樣,讓反抗情緒緩慢過去,帶到百姓與官員適應了安逸的現狀,再推行高壓政策。

  那時候不論是逼死人的高稅收與屠戮,也都再沒有人有心氣與力量去反抗了。

  伺犴進入伊州城後,立即感覺到了這座城市與其他被突厥攻略下的城市相當不同。漢人風格的建築大量被保留,那位獨眼商人住的更是伊州城保留的最大的院落。伺犴從未去過南地,被這做迴廊帷幔遍佈的宅院唬的一愣愣的。

  他身後跟著幾十個肌肉虯結的突厥漢子,警覺到幾乎後背都弓起來,手扶在刀柄上,目光卻隨著對面迴廊的輕紗後嬌笑躲藏的女人們瞟去。

  伺犴眼見著院中丹頂鶴悠閒的散步,再過一道牆,一個身著輕紗的女子抱著斑豹的脖子,慵懶的與其玩耍。其中珍奇野獸不計其數,伺犴目不暇接,四顧之間,忽然聽到一聲歡快的大笑:「原來是伺犴小可汗!鄙人俱泰,見過可汗。」

  他抬頭望去,一道台階上,站了個矮小醜陋的男子。帶著錦緞玉帶的眼罩,穿著大鄴皇室最鍾愛的夾纈染織上衣,帶有琥珀首飾,微光流轉,華如孔雀卻並不俗氣,一身寫滿了錢買不到的地位。

  俱泰手持琉璃酒杯,笑著對伺犴伸出了手,卻沒有從台階上走下來。

  伺犴聽說過獨眼商人相貌被毀醜陋不堪,卻沒想到竟然是個只到別人腰的侏儒。他身後幾個武士直接笑出了聲。

  俱泰挑挑眉,道:「不知我這個獨眼的矮子,有沒有榮幸給伺犴可汗的征途,祝一杯酒。」

  可汗這個稱呼叫出來,伺犴自然不會拒絕,轉眼間,他已經坐在了這院落的主屋,擁幾個軟玉溫香,抿著對他而言幾乎如糖水的葡萄酒,和俱泰談起了奇珍異獸的生意。

  俱泰臉頰漲紅,顯然已經有些微醺,舉杯對伺犴道:「可汗可知道,這裡到處都是賀邏鶻的眼線,您進城見我,他可是知道的!」

  伺犴:「難道我會在意他?」

  俱泰笑:「自然是,伺犴可汗手中有突厥最鋒利的鐵騎,可以無所畏懼!可陰溝裡翻船的英雄也不是沒曾有過,伺犴知道牙帳內那位漢人麼?」

  伺犴眯眼:「你倒是消息來得快。」

  俱泰:「不是我消息來得快,而是在幾個月前,那漢人帶著一隊人馬,穿過伊州,去了樓蘭。他毫不顧忌他人,帶走了賀拔慶元的外孫並送到了陽關。在此之後沒過幾天,據說被圍困的賀拔慶元也突然回到了大營。伺犴可汗應該瞭解的吧,那漢人可是與賀拔慶元相識的。」

  伺犴其實對於言玉早有芥蒂,不論這人到底有什麼掐指一算可知天地的本事,他不願讓突厥南征的偉業有一個漢人參與。他一向排外,可賀邏鶻卻是個痴迷漢人玩意兒,現在那漢人正投靠賀邏鶻。

  俱泰笑:「伺犴可汗或許不明白,可我是個沒少跟漢人打交道的。他們心思能有幾十個彎,可汗怎知道,這漢人會不會是賀拔家想要插到突厥來的間隙。他恰好被稀里糊塗的頡利可汗賞識,您難道就這麼相信頡利可汗的判斷力麼?」

  伺犴一驚,心中信了幾分,後背都滲出了一層冷汗,卻道:「賀邏鶻也不是個傻的,他還想坐上可汗位置,怎麼會輕易引狼入室,毀我突厥?」

  俱泰並不在這個問題上深究,轉了話題笑道:「若賀邏鶻是個有心計的,那這賀拔慶元一代軍神,怎麼可能就會被他帳下一個軍師,輕易設計就入了天牢,生死不定呢?當然,我也不是說沒有這個可能性,但花費如此人力財力去支持那軍師設計,最後還是給南征的您做了嫁衣,就問伺犴可汗,您認為的賀邏鶻,會做這賠本的買賣麼?」

  伺犴捏緊了酒杯。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7
發表於 2018-1-29 01:21:4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六章

  「那消息,最早是不是賀邏鶻帳下的漢人先送到的?後來又到突厥牙帳的信使,經過的幾塊疆域又是屬於誰的?可汗一想就容易明白。怎麼賀拔慶元就在頡利可汗病重時入了天牢?」俱泰搖了搖酒杯道:「若我是賀邏鶻,估摸著就要在牙帳內拚命攔著您去南征了。畢竟,越是這樣,您就越一定要去,他還能擺脫這些嫌疑。」

  伺犴砰然捏碎了酒杯,身邊女奴就要去給他擦手,被他一掌推開。

  他越想越心疑,信使必定會經過的疆土,是屬於阿史那燕羅那一部的。

  突厥牙帳下的事情,眼前這個商人不可能知道。而那個漢人的確在頡利可汗面前,拚命想要阻攔他去攻打涼州。

  或許賀拔慶元根本就沒有被關押天牢,賀邏鶻只想讓他被棘手的涼州大營困住,雖可能不會輸但也不可能短時間抽出身來。他縱然有兵留在突厥牙帳附近,來防止賀邏鶻殺死頡利可汗,但若連他自身都生死難定,賀邏鶻抽走外疆兵力來謀權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還有夷咄……

  伺犴瞪向俱泰:「你在這伊州城內落腳,我怎知道你不是賀邏鶻的人!」

  俱泰笑:「伺犴可汗啊,我說了這番話,您會怎麼做?您的做法會對賀邏鶻有什麼好處麼?」

  伺犴皺眉,若是這種情況,他可能會抽走一部分兵力回突厥牙帳,大部分去涼州試探。若是賀拔慶元果真如軍信上所言,兵力也能對涼州造成打擊,他只是得到的勝利會少了一部分,可一部分兵力回突厥牙帳,則能保證頡利可汗縱然病死,情況也能控制。

  這的確是不可能對賀邏鶻有任何好處。

  其實伺犴對於賀拔慶元仍在涼州的這句謊話,信了大半。他從長大起來,就在頡利可汗的膝下,聽說過令人聞風喪膽的賀拔慶元。他一生都想挑戰這位對立的真英雄,也以要砍下賀拔慶元的頭顱為目標。

  他身上有無數的刀痕劍傷,卻從未曾戰場的先鋒中退下。只因為他曾聽說,賀拔慶元也是這樣做的。

  突厥信奉英雄,彷彿所有的英雄都收到萬民的敬仰,小人不敢直視其鋒芒,詭計也必定會被其絞碎。一個英雄只能死在旗鼓相當的對手手下,死在與士兵浴血奮戰的戰場上。

  蒼穹的鷹隼會在他頭上盤旋,騰格里將帶走他的轉生之魂。

  他從心底不相信,賀拔慶元會被人誣陷入天牢。

  他更不相信,世間真的會有如此大的惡意,使英雄也陷身泥潭。

  俱泰大笑:「其實大人也沒說錯,我身居伊州城,也的確曾經是賀邏鶻的人。賀邏鶻要我誘您來伊州,將您毒殺。」

  伺犴猛地起身,臉色煞白。

  他身後幾十名武士驟然拔刀。

  俱泰面色不變,頭枕在女奴的胸脯上,笑道:「然而這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想將生意做到突厥去,敢問突厥重視胡商之人,除了您還有別人麼。在您幾位之間的戰役中,賀邏鶻頂多能跟您拚個平手,甚至還微微比您弱勢一些。那我為何不選擇您呢?」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更何況,賀邏鶻的道貌岸然,在讓我做了毒殺您的事情後,他會留我性命麼?」

  俱泰將手中杯盞猛然擲在地上,碎開的清脆聲音在劍拔弩張的房間內迴蕩,甚至讓那幾十名武士的刀尖往前挺進了半分。

  俱泰勾笑道:「伺犴可汗,您有兵武與權勢,我有金錢與商路。我願助可汗完成大業,坐上可汗之位,而我要突厥的左市只許有我一人的貨源,我要我的商隊穿過這片沙漠,永遠不會被阻攔。我要靠您,成為這西域最肆無忌憚的商人。」

  伺犴半晌才抬手,身後的武士猶疑片刻,收起了彎刀。

  伺犴昂首道:「你太貪了。」

  俱泰哈哈大笑:「我臉上的疤是貪慾留下的痕跡,但我收穫了無數的財富。人因為貪,才能成功。」

  伺犴也笑了:「極好。若我登上可汗之位,就讓你這獨眼商人的生意,做遍突厥的疆土!」

  片刻後,阿繼走進屋內,叫僕人收拾著地上的琉璃碎片,看向榻上的俱泰。

  俱泰翻了個身,懶洋洋道:「他走了?」

  阿繼點頭:「走了。」

  俱泰:「要不要打賭,他會派多少人回牙帳?」

  阿繼沉思:「一成?」

  俱泰笑:「我賭三成以上。」

  阿繼驚道:「就你跟他聊聊天,嘴皮子一張一合,就能讓他派幾萬人回去?!」

  俱泰將那華麗的刺繡染織外衣扔掉,衣服背後一團冷汗浸濕的痕跡。他道:「話不能這麼說,幾句話,來源於你們那位主上的深思熟慮,來自各地弟兄這一個多月拚命的蒐集消息。我只是個戲子而已。」

  他與殷胥並不知道言玉會不會在牙帳中攔截伺犴,也並不能從幾句隻言片語的消息裡得知伺犴究竟內心有何忌憚。俱泰只是拚命的通過一絲支離破碎的消息,一點對於言玉的瞭解,一些關於突厥牙帳幾位皇子的捕風捉影,而猜測如今的局勢。

  一點猜錯,全盤皆輸。他這是又一次把命豁上去的豪賭。

  阿繼道:「就算他回去了三成人馬……又能改變什麼。剩下的大軍不仍然會壓向涼州,到時候的戰火,不知道要燒的什麼時候。」

  他翻了身,昏昏欲睡道:「伺犴的七成兵力到了涼州,小心翼翼試探,與他出征時候的決心和宣誓顯然不同,士兵的氣勢必定衰竭,涼州大營或許不能贏,但不會輸的太慘。三成兵力回牙帳,怕是他能剛好趕上賀邏鶻殺死夷咄的一齣好戲,這會兒繼承人只剩兩個,你說伺犴會不會狠絕的直接撕破臉皮下手?」

  俱泰:「伺犴不論能不能上位,一番挑撥之下,他本就厭惡漢人,必定想先出手對付言玉,我倒看他如何長袖善舞得起來。」

  阿繼這才反應過來,倒抽了一口冷氣:「若真能如此順利,那倒是幾番話……就完成了主上的意思。可若是不順利……?」

  俱泰笑:「大鄴內部矛盾不少,顯然不是鐵板一塊。但突厥就是就是毫無矛盾麼?在我看來,它們比大鄴更處在內鬥的邊緣。咱們若是不順利,也能給突厥劃開幾道鴻溝。」

  阿繼覺得自己腦子彷彿不夠用了,低聲嘟囔猜測著說不出話來。

  俱泰一蹬腿,甩掉了兩隻鞋:「人啊,就是要貪。你看我雖然腦袋別在褲腰上,但是有美酒可飲,有美人可枕,花著別人的錢白來一場享受,再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啊。」

  他一眯眼,作勢要睡,喃喃道:「唉……隔了多少年。總算又活的像個人了啊……」

  **

  在殷胥早一步知道伺犴計劃發兵西北時,朝中還是一片團結的落井下石,賀拔慶元身處大牢深處已經將近一個月,這種年紀的老頭子,怕是身子再硬朗,也要折騰去半條命。殷胥有時在想,等到伺犴再來時,殷邛想請出賀拔慶元,賀拔慶元心裡該是怎樣一片冷笑。

  長安的夏來得及快,幾乎要將人烤出油來,一群少年換上了走路哢哢作響的木屐,課間時聚集在長廊下,偷偷將腳泡入池中,也不再管什麼貴族風度。

  殷胥以為崔季明肯定是夏天能胸前衣服開叉到肚臍眼,挽著褲腿如下海摸魚般穿梭在廊中,可她居然裹得如往日般嚴實,也從不褪去鞋襪。

  這麼想來,她似乎的確不太喜歡修他們總是對她勾肩搭背的,前世的時候,殷胥也沒見她在人前任何時候多露出多少肌膚。她膚色比旁人深一些並不是因為曬黑的,而只是天生。

  這一個月來,崔季明徹底將她桌子邊那塊位置劃為了私人床位,帶著各種花色的小毯子細長一條躺在殷胥的可視範圍內。殷胥可沒有她的閒情逸致,如今他想將路子往南拓,卻被南方的商賈聯合抵抗,如今開始進入了瓶頸;另一邊朝堂上,殷邛幾次召他入上書房,幾番連接的試探更是讓他心煩意亂。

  天氣熱的離譜,他的冰塊體質熱的完全沒精神,撐著胳膊在桌子上,神情有些懨懨。

  崔季明也是甚少看到他如此沒精神的樣子,在何元白的課上戳了戳他:「幹嘛啊,你這是昨夜太疲勞,感覺身體好像被掏空?」

  殷胥撥開她的手:「別來打擾我。」

  崔季明又將腦袋滾過去,死纏爛打:「你幹嘛穿這麼老正經的衣服,多露一點胳膊會死麼?還穿小高領,你就這麼永遠把自己裹得跟個筍似的?」

  殷胥斜眼:「也沒見你穿的多薄。」

  崔季明笑:「我這是為了裝文化人啊,再說本來就不怕熱,我身上衣服看著厚,但是挺透風的。你都快熱的直冒煙了,就乾脆跟修似的,裡頭穿個紗衣得了。」

  殷胥看她又要手癢癢的來拽他衣袖,伸手拍過去:「我不習慣那樣。」

  何元白的方向又拋來了一柄扇子,崔季明騰地伸手抓住,避免殷胥再被砸中,她笑嘻嘻的展開摺扇,扇起一片清風,鬢邊碎髮也跟著飄起來,笑道:「行行,不用先生多說,今天的課文抄十遍,明白明白,我都明白!這都是日常任務了。」

  何元白牙癢癢:「二十遍!」

  崔季明裝瘋賣傻搖頭晃腦的跑出去:「哎呀風太大,我聽不見啊聽不見!」

  殷胥:……崔三沒被打死真的是先生的仁慈。

  下午的自修,難免又是被關在了弘文館的藏書閣,崔季明已經學精,狂草一揮,抄出了醫科主任寫處方的水平,殷胥這個監工也做了一個多月,從一開始的批評教育,已經到了如今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崔季明哼著歌,幾乎把所有字簡化成一條橫線,殷胥都皺了眉頭:「抄一抄對你也沒有壞處,昨日我要你讀的書,你都讀過了麼?」

  崔季明對著殷胥這位先生,勉力能提出幾分尊師重道,從書袋抽出一疊寫罷的宣紙,叼著毛筆遞給他:「你介紹的那些書都很有意思,我不太愛讀那些講什麼人生君臣的,史書和風俗志都不錯,我昨日都讀完了。」

  「還是要稍微讀一些。你或許有崔家的蔭職不必參加科舉,但去反正有人肯推你,你去考一次也無何不可。你讀書太貪新鮮,有些書總是要細讀,可以慢慢來。」殷胥對於她讀書的事情,表現的很有耐性。

  崔季明心不在焉的點頭:「家中書房裡的書,我已經全看完了。豎版的確是難受,多少年習慣不了,我看得頭昏眼花的……唉,還不如讓我出門去跑圈。」

  殷胥點頭:「嗯,表現很好了。」

  他就差摸摸頭,給塊糖了。

  崔季明看他書下夾了一冊老舊的折頁本,她都看到過好幾次了,本就好奇,乾脆從他一摞捲軸下抽出來就要翻看。

  殷胥驚:「別——」

  崔季明奪過來,笑嘻嘻道:「哎喲,裡頭藏了什麼我不能看的東西麼,九妹你說說,有些書藏在屋裡得了,帶到弘文館來是不是太不要臉。」

  她看殷胥還要搶,往後滾了半圈,軟墊朝他身上扔去,跟隻猴子一樣爬到窗框邊:「別過來哦,你要是過來,我就在窗口這裡大聲朗誦了哦!」

  殷胥抓住軟墊起身,大步走過去,皺緊眉頭:「崔季明,別鬧。」

  她笑嘻嘻的翻開第一頁,眼睛貼上去,高聲道:「哎呦還有詩句啊,問渠那得……清、清,臥槽?!」

  ---------------------------------------

  另介紹一下幾位突厥角色的名字。他們都姓阿史那,就跟李唐時期姓李的多如狗似的,阿史那燕羅作為宗親,也是跟他們同姓的。

  伺犴:音同四案。

  頡(音同捷)利可汗:這位歷史上是真實存在過,但是沒查到他子孫的名字。

  賀邏鶻:音同賀羅湖。

  夷咄:音同宜剁。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8
發表於 2018-1-29 01:22: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七章

  崔季明拿著那冊薄薄的折頁本,手都在哆嗦:「這、這是誰寫的?」

  殷胥皺眉:「怎麼了,你知道這句話?」

  崔季明簡直是一臉懵比:「我他媽怎麼能不知道,七年級上冊語文課本課外必背古詩,朱熹,活水亭觀書有感二首其一。我……好歹初中畢業了啊。」

  殷胥拿過冊子來,無奈的在她腦袋上磕了一下:「好好說話!」

  崔季明似哭非笑道:「我就是在說人話啊!這是誰寫的?這要是早十年前的穿越前輩才能使這種畫風啊。」

  殷胥道:「這是高祖寫下的詩。」

  崔季明噎了一下。

  真牛比。人家作為穿越者,統一南北,創建了一個王朝。

  殷胥:「你在哪裡看過這首詩的?」

  崔季明也不知道該如何表述,她這連個謊都圓不出來,只好岔開話題道:「這裡寫的什麼?難道這裡是高祖的親筆,我看封皮的布料已經很老舊了。」

  殷胥遞給她:「我努力去研究過,但只能看懂其中一小部分內容。」

  崔季明拿過來,深吸一口氣,心想萬一高祖寫的是英文,她這個英語渣就能吐血三尺,翻開來,看到的卻是極其親切的簡體字。

  她皺眉:「這怎麼會看不懂。不是已經有俗體字出現了麼?」

  殷胥:「只有一小部分是俗體字,其他的並不認識。但我覺得有規律可循,這種簡化是有方法的,如果進行大量的比照,我覺得應該能在一兩年內破譯出其中的內容。」

  崔季明沒有說話。這個時代,民間剛剛開始出現簡體字,但數量並不多,殷胥看不懂也正常。他很有耐性,居然打算直接研究出簡化的方法,再來翻譯這冊文章。

  殷胥看著她,幾乎肯定道:「你看得懂。」

  崔季明從文字間巨大的震撼中抬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殷胥:「你能不能告訴我,這裡寫的是什麼。我可以不問你為什麼看得懂,我什麼都不問。」他看得出崔季明一瞬間的猶疑與戒備。

  殷胥感覺得到,崔季明就算前世也有不少事情在瞞著他。說是心中沒有芥蒂也不可能,只是他總是自我安慰,她背後有崔家要顧著,她受了挫不會肯再去相信別人。

  他可以等。

  殷胥對於崔季明居然知道高祖密言一事,縱然腦子裡不知道冒出多少種猜測,還是沒有問。

  崔季明此刻心中也是在猶豫。

  殷胥對她算是坦誠至極,他甚至對她說出重生一事,這彷彿就是相信她永不會去傷害他一般。在皇宮裡長大兩輩子的人,見過不知道多少風浪,還對她抱有如赤子之心般的信任,她很難說不不感動。

  崔季明手指摩挲過書頁上的字體,道:「我聽聞高祖在世時,曾有得到高僧說高祖得神助,甚至說高祖可能是神佛下凡。若非要這麼說,嗯……大概那我也算跟高祖一樣來自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殷胥:「……」

  崔季明眼睜睜的看著殷胥毫不吝嗇的給了她一個大白眼。

  崔季明滿臉挫敗:「你怎麼可以不相信呢!」

  殷胥:「就你這種德行,還是神仙呢。就你這難寫的字兒都不認識,整天上房揭瓦的德行,你是在天上喝醉了騷擾仙子被打入凡間永遠都回不去了吧!」

  崔季明笑:「哎喲,你真不可愛。你就該這時候驚為天人,覺得我是上天掉下來的至寶,言聽計從才對啊。」

  殷胥:「別以為你一句話裡用了兩個成語,我就不想打你。」

  崔季明從窗框上跳下來,笑道:「你問我也無所謂,只是有些事情我說不清楚。過來,我唸給你聽。」

  她領著殷胥,躲到書架之間狹窄的縫隙裡,兩個人抱著腿坐在地上,殷胥靠過來,想要儘量辨認出上面的字體,崔季明掃了過去,想要挑能講的一部分來說。

  上頭最先寫的,便是高祖的自述,她並沒敢讀,生怕殷邛要是問,她解釋不清楚。

  「我從沒想到,自己拼了大半輩子,功成名就家財萬貫了,準備開始頤養天年了,卻到了這個時代。我曾想,自己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能有什麼心力去拼。回首自己在這個戰亂的南北朝過的大半輩子,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久一點。到了晚年來寫這種東西,不過是希望能有個把人知曉自己也曾來自現代。」

  「因為我知道,我一生沒敢做過突破的變革,沒敢去開天闢地的改變政治,幾百年後有人來縱觀歷史,也只會將我看作古代帝王中的一位而已。我終是成為了真正的帝王,將自己的權力與疆土看的無比重要,不肯做出任何可能會讓自己半輩子成果破滅的改動。人總是越活越膽小,像我這樣活了一百多年的人,膽子也是龜縮成了一點點。」

  「用血統一了南北,我卻重複著歷史上隋唐也會發生的事情。我想修南北運河,卻不想重蹈隋的覆轍,一條運河,我用了十二年。我想將官僚制度進化的更合理,卻要跟仍然強大的世家妥協,發現真正歷史上出現的制度就是最符合時代最合理的存在,於是我選擇了復原隋唐的絕大部分制度。我不是個來改變世界的人,我是個提前拿到計劃書,來完成圖紙的工人。因為我想要自己建立的王朝長久存在於歷史中,我怕一切自己的想法,會不符合所謂歷史發展規律,不符合它應該出現的年代,成為被時代拋棄的可憐人。」

  「活到這一天,我總是想,我能給這世界留下什麼?我出現不出現,對這世界到底有過什麼意義?若真有神佛將我帶到這裡,見到我的膽小如鼠,或許也會表現出失望吧。我想了想,活到這一天了,不若真的去放手一搏。大興土木或許會讓王朝崩塌,可若是我能埋下種子呢?」

  「我曾前世經商幾十年,雖勉力算個功成名就,最早卻也是個學歷史出身的學生。現在這個朝代,如果去類比西方,或許正是中世紀的垂暮。縱觀幾千年歷史,中原僅有的現代文明的門檻曾出現過,也迅速的被扼殺在搖籃裡,復古的回潮如詛咒般持續了幾百年……那我能做點什麼?」

  「我想用盡自己或不多的思想,給這世界帶去現代文明的曙光。」

  崔季明看到這裡,深深呼了一口氣,轉頭看向等待的殷胥:「有一小部分內容,我不能讀給你。或許你以後能破譯的時候,自己再來看也無妨,但能幫到你的,我一定會讀給你聽。下面就是了。」

  她輕聲念道:

  「所謂文明的曙光,絕不是發展技術、開辦工廠、興造武器。這是最表層的現象,是文明的果實,想要讓近代化長期存在,不可能直接將果實拋出來。可惜的是,這裡還太早,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中古時代,連最基礎的土壤都還沒有出現。」

  「縱觀西方的發展歷程,發展的土壤總是高度相似。若非要說,幾乎可以用四點來表述。流動性、平等化、集權化、法治化。但可以說,大鄴一項也沒有。」崔季明讀道。

  殷胥的呼吸放輕,他聽得全神貫注。

  崔季明自嘲的一笑,同樣是穿越者,果然是金子不論在哪裡都在發光。高祖的能力與學識,前世能功成名就,這一世就算出身三流世家也能成為帝王。

  崔季明知道這一冊書中的內容意味著什麼,更不敢弄錯,慢慢讀來。

  「且談土壤,還不說種子與澆水。我將流動性放在了第一個,便是因為它是最難做到的。流動性意味著百姓沒有人身依附,更代表著階層之間可流動。前者需要農業生產力提高,才會有更多的人從農業生產中脫離出來,不論是讀書、經商、做工,但一定要有人離開固定的居所,在地區間遊走。只有更多的人群能夠從農業中脫離出來,才會有後者實現的機會。固化的等級結構被打破,不論是做什麼,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個人的努力獲得上升的機會。然而後者,或許在封建王朝中就沒有被完全實現過,科舉這條細窄的道路顯然不能稱之為流動。」

  殷胥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喃喃道:「……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說的竟是這個意思。」

  「平等化,則是世襲的特權式微,或許到了現代也不可能也不能完全實現平等,但人與人之間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懸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懸崖,而是可以供努力之人攀登的山坡。然而在一個在北魏建立後,草原的部曲奴婢制度大行的時代,這一點還不知道多少年能夠實現。」

  「集權化可與前者相對應,貴族封建制作為落後的制度,理應被相較於更先進的王權制度淘汰。只有如此,貴族的政治權力才能被打散,由文官系統來接替。文官化的權層,表示了家族式政權瓜分的時代將會結束,權利的分配與行使將會由明確的程序與制度來規範,人情與個人意志能發揮的餘地將更少。」

  崔季明眼眶發熱起來,她看到一個活了兩輩子的老者,在晚年拚命的思索,給這個時代能帶來什麼。這些對他而言,已無任何功利,但如無數的科學家在思索遙遠的世界,他終於摒棄了自己的膽怯與為世俗打拚的百年生涯,想要做些不在乎他人口碑,只盼留下影響的事情。

  「法治化。這一項作為『土壤』,放在了最後。因若無前三者在一定情況下的視線,法治將極難貫徹。流動化開展,社會將不再是完全的熟人、人情化,法治開始有用武之地。平等化進行,百姓也可以因不符合律法一事有狀告他人的資格,法治將正式開始使用。而當集權化實現,繁複細則的律法,將由理性化的文官階層來創造,它將不會成為貴族爭權奪利的工具,是真正中立而公正的存在。」

  「這四者,還僅僅是土壤,還不包括後續必須要做到的貨幣化、工業化、市場化……在我有生之年幾乎是一個也做不到。但我總能鋪墊些什麼,我或許不知道幾十年後的後代會怎樣,但我至少能教導我的孩子,我的孫兒,我能將紙質的文書流傳。我年紀大了,但還可以努力。」

  「我設立神農、機樞等院,希望能出現部分生產力的提高,將更多的人從農耕中解脫出來;增加國子監的科目與生員人數,降低標準,努力推行制講,希望能夠給未來的文官階層培養幾批人才;刪減限制經商的律法,讓大批學者對外宣揚支持行商,希望能有更多的寬容使得商賈帶動一定的社會流動;努力改革部分科舉政策,減少世家蔭職數量,或許並不能改變如今這些世家幾乎可怕的權勢,但只希望能夠有些用。」

  「這究竟會是水面盪開後平靜下去的漣漪,還是會燎原的星星之火,我有生之年終是不能探得結果。但大鄴立國百年之內,我僅有的影響力還能維持,若是能達成這幾點,或許還是能有希望的。當真能有現代文明的種子在這裡發芽,當新階層出現,當社會開始流動,當法治大於人治,當鴻溝可以跨越。一切都不會是阻礙。或許幾百年後,帝制也會被取代,適合於中原大地的新制度出現,或許一切都將不一樣。」

  「但百年實現這些,大鄴又能存在百年麼?當有一日大興宮被付諸一炬,或許連我此刻的話語也化作灰燼。中原大地或許會重蹈我所知的覆轍,重複著帝王一千多年的更迭,停滯不前。」

  「但若只有一絲可能。只有一絲也罷,我也願意去相信。」

  「曙光縱然會被烏雲遮蔽,但若能曾照耀在幾個人的眼裡,或許也會改變。」

  崔季明讀到最後,終是無法抑制聲音的微微顫抖。

  殷胥回過神來:「怎麼了?」

  崔季明眼眶有些熱,唇卻是笑著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說。我只是,忽然有些瞧不上自己。但又很高興,這個王朝是被這樣的人建立的,歷史是被這樣的人改變的。」

  她的確是從內心感受到了敬仰。她是因世道而存活的普通人,但她也明白,有些人在思考的時候,是超越了現世的人們的。思索如同一道現實大門,通向了人們想不到的世界。

  崔季明不明白在高祖晚年的時候,大鄴是個什麼樣的景象,但如今看來,好似如今的大鄴距離這個土壤並不是太遠。他的星星之火或許沒有燃起,卻也未曾熄滅。

  「百年之約麼……大鄴建國也快有百年了吧。」殷胥撿起那折頁本,和崔季明一起靠著書架坐著,道:「但這土壤,或許也開始能見到了。」

  崔季明放下了手,轉頭看他:「如何說來?」

  殷胥垂頭,心中澎湃。

  若是奴婢制度真的能開始廢除,加上府兵制受到控制,世家必定會開始走向衰落。大量曾經的奴隸成為散戶,如今運河的商路大行,所謂流動化的前者或許也可能開始實現。再往後,高祖所說的法治與平等還會遙遠麼?

  但殷胥是聽說過,萬春殿似乎藏有大量高祖的手稿與著作,只是他登基之時萬春殿早已被俱泰焚燬。殷邛很有可能也閱讀過類似的內容,那他是如何選擇的?那他想削減世家實力、又對府兵制動手,甚至幾次與他商議過廢除奴婢制一事,會不會也於此有關?

  殷胥道:「你且看著,我會去努力實現。」

  崔季明扯出幾分笑意道:「可我卻幫不上你什麼,我只能給你讀讀這種東西罷了。」

  殷胥:「那我問你,你說你與高祖一起從天上來,是不是真心話。因為相較於我的有幾分難理解,你很明白高祖寫下的東西意味著什麼。」

  崔季明笑:「說是天上,你個呆子還真信啊。不過……和你很像,我也有一點前世的記憶。前世的記憶告訴我,我是和高祖來自同一個地方。」

  殷胥呆住:「那你的意思是說,你……也不是心裡只有十四五歲?怪不得你一下子就肯相信我……」

  崔季明:這重點不對吧!

  殷胥:「那你大概活了多少年?」

  崔季明無恥的打了個哈哈:「加上這輩子的十幾歲,嗯……跟你差不多吧。」

  殷胥:「……你是覺得我算術有問題是麼。」

  崔季明:「嘿嘿。」

  殷胥:「敢情你前世就活了十歲?」

  「記不清了嘛,我就說我只有一點記憶,大概是過奈何橋的時候覺得湯太難喝,喝一半偷偷倒一半了吧。」崔季明開始裝瘋賣傻。

  殷胥心下卻陡然想起了崔季明說過的話。

  『你說我這都不是第一回做人了,怎麼還把自己活成這個樣子,當個人真難。』

  他拿起那折頁本,合上後放入了書袋,站在書架之間狹窄昏暗的縫隙裡,看著崔季明道:「你比我更明白高祖所說的含義,你也會比我更嚮往那樣的時代吧。崔季明,你會不會站在我這邊幫我。」

  崔季明坐在地上,書架透過來的微光,給殷胥的身影蒙上一層微光。她仰頭嘆道:「殿下,我是修的伴讀。」

  殷胥道:「我知道,可我仍希望你能跟我去實現同一個目標。我有自己的路,我只是希望這條路上有你一起。」

  崔季明扯出幾分笑意:「殿下,以你的身份而言,沒有血污的道路是無法通往那個皇位的。你怎麼知道你的父皇,不是為了登基改變天下才去屠戮手足的呢?若是高祖的手稿,是這類俗體字的,殿下可以來找我,裡頭的字眼,我願意用我那點淺薄的可憐的知識去給你解釋。」

  她陡然想起了燈下,崔式所說的。

  有些人想換個玩法。

  高祖想推進的路子,或許是正確的。但卻極有可能是崔家在反對的。

  她能怎麼選,該怎麼選?

  這種可能不會成功的所謂「偉大事業」,她作為一個現代人,不可能不受鼓舞。但站在崔家的對立面,她也是無法做到的。

  崔季明扶著書架起身:「我……祝願殿下能夠一往無前,我也將不會與殿下為敵。你很有能力,這皇位真的可能會屬於你,然而在您朝皇位進發的道路上,或許不必有我。」

  殷胥從沒有想到崔季明會這麼與他說。

  顯然她雖總掛著笑,卻並不是輕易和旁人親近的性子,縱然是修,崔季明也只是偶爾與他玩鬧。殷胥心中其實略有些得意的,自上次萬花山之事,或許更早,崔季明總是表現的很願意來捉弄他。

  他雖知道可能是崔季明玩心重,時常也會惱羞成怒,但總是高興的。

  他至少覺得,自己對於崔季明而言,算是個特殊的。

  若是這一天,躺在桌邊的崔季明,沒有來找他戳戳弄弄,總覺得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他以為這一世,或許也能順順利利,堪稱摯友。

  但崔季明雖信任他,也愛與他說話。卻並不希望二人的利益綁在一起。

  崔季明說完了那段話,便起身準備走了。她也沒有別的意思,大概是打算去再抄完剩下的部分,殷胥卻陡然生出一種,這一世二人會越走越遠的感覺。

  殷胥陡然開口:「崔季明,你對我而言很重要。」

  他可以想像許多人不在他身邊,卻唯獨沒法想像崔季明與他背道而馳。這種強烈的依賴心理,彷彿在前世的十幾年來早已深入骨髓,他可以對外挺直脊樑,彷彿就是知道會有一個人永不會離開他。

  就算是赴死,就算是黃泉路,她都從千里之外趕來,站在了他身邊。

  崔三幾乎是他所有安全感的來源,即使一年見不了幾面,他也永不會感到孤獨。殷胥一直希望崔季明能依靠他,她現在需要他找人來教她練武,需要他來教她讀書,需要他從萬花山中救她出來。這種被需要帶來的成就感,甚至遠勝過看龍眾一步步壯大。

  崔季明並沒有在意他的話,坐在桌邊敷衍道:「啊,很多人對你而言都很重要呢。」

  殷胥輕聲道:「你不一樣。」

  崔季明沒能聽見,低頭提起筆,一時走神,居然老老實實用正常的字體抄起了書,她腦中想的卻全是——阿耶到底知道些什麼?

  若是他不願說,但牽扯到崔家,崔季明不可能就沒心沒肺的這麼過日子。

  她必須要知道,所謂打算換個玩法的人,究竟是誰。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9
發表於 2018-1-29 01:22:2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八章

  薛菱懶懶翻了個身,將旁邊的軟枕給扔到腳邊去,手順勢搭在了殷邛臂上。殷邛批了件外衣,正倚在床頭翻看摺子。

  殷邛斜看了她一眼:「怎的?」

  薛菱道:「又是賀拔慶元相關的摺子?這幫落井下石的恨不得你弄死了他,他們再從自己家裡找個趙括出來上戰場,成為下一個三軍主帥呢。」

  殷邛冷笑:「他們那點心思我還不明白麼?我只是想打壓一下賀拔慶元。」

  薛菱哼哼兩聲,從錦被裡爬出來,倚在他身上:「你做事就是太猶疑,總喜歡『打壓』,『捧殺』。就是這種想法才耽誤事。」

  這樣否定殷邛,他性子本想發作,可薛菱卻偏又一身嬌若無骨似的靠著他,抬眼笑道:「難道我說的不對。」

  人總是能意識到自己的不足,卻又不肯承認,天底下就薛菱從不給他這個帝王留臉面。

  薛菱塗了丹蔻的指甲劃過摺子,道:「賀拔慶元身為三軍主帥,卻無數次跪地給受傷的士兵餵飯食,把他當作兄弟願意對他說真話、為他死的人不計其數,每次軍獲都是要他的手下先去挑選。代北軍之間的姻親關係極其複雜緊密,賀拔家多少代不與代北軍族通婚,仍能有這樣的聲望,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殷邛:「代北軍從建國之初,就愈發形成了一個集合體,我們必須敲碎他們,否則長安的西北方,就成了他們割據的土地。」

  「你想沒想過這樣發展下去,最惡劣的情況?根本不是賀拔慶元死了,代北軍對長安有意見,而是——突厥來襲,代北軍要求賀拔慶元回涼州大營,你無將可用,不得不送他回去了。卸磨殺驢,發現還需要磨一碗豆汁,再把案板上待宰的驢又拴回了磨邊,驢會怎麼想?」薛菱看向他。

  殷邛道:「突厥剛被賀拔慶元擊潰,短時間不可能……」

  薛菱抓住他的手臂:「沒有不可能,萬事都會有可能性。這是夏季,突厥草長馬正肥。若是出現了我說的情況,賀拔慶元這頭一向忠貞的老驢該怎麼想?磨完這一碗,難道還是死?他難道不憤慨絕望麼?一旦連一直控制著代北軍的賀拔慶元都心生憤慨,那些本就想攛掇著給自己劃一片地的代北軍難道不會拚命慫恿他麼?」

  殷邛沉默不語,顯然被她說動。

  薛菱道:「邛,賀拔慶元是穩固代北軍的定心丸,他性格堅毅,縱然說話情況卻絕無二心,若你殺了他,代北軍想反卻依賴他太多年,不成氣候也就罷了。怕的是給賀拔慶元逼急了,又不得不用他的時候。他會帶著狼群反咬的。」

  殷邛側目看她:「你這一套說辭準備了多久。教導你的兒子來提出改革還不夠,現在開始連賀拔慶元這大案也要來插手了麼?」

  薛菱微微笑道:「你說我人生能走到的最高的位置,難道不都是要跟大鄴緊緊相連的麼?朝堂上那些家族是不是真的為殷姓好,我不知道,但我必須要依靠殷姓。我承認我有野心,但我的野心,必須要攀附在你身上。」

  她的手臂掛在了殷邛的肩上,昂起頭注視著他。

  殷邛內心一軟,雖然隔著十年,但最終,薛菱還是成為了他一個人的宰相。他既然接她回來,這時候何必又再去猜疑。

  薛菱輕聲道:「我想讓過去的事情過去,但你這樣還質疑我的插手,我們跟十年前還有什麼區別。這樣再鬧下去,難道想讓我再離開這裡麼?我可再沒有道觀中獨自過十年的勇氣了,到時候不若一頭撞死在宮裡,化作惡鬼,纏的你永遠不得安眠!」

  殷邛一直在等,等一個薛菱能原諒他的出口。這是回宮一年,她第一次用平和的語氣說起之前。他彷彿覺得總算是有希望讓一切淡化過去,此時欣喜的情緒勝過了一切,他面上不動聲色,卻已經對她毫無懷疑芥蒂了。

  殷邛道:「那你認為應當如何?」

  薛菱:「以他私自將三軍虎符交由手下一事,扣押三軍虎符。但是體諒他年紀漸長,此事再不追究,因年後擊退突厥一事,對他大肆封賞,多幾個名號爵位甩給他,然後說這一個月委屈他了,先不必回涼州,在家休養一段時間。」

  殷邛點頭,算是同意。

  薛菱又道:「突厥若是打算大軍攻打三州一線,也會一定挑在秋天之前的三個月,這三個月內若是突厥來襲,便讓賀拔慶元原職不變回三州一線,甚至您親自送他離長安出征都可以。若是這三個月突厥沒有出兵,您就找由頭將他留在長安到明年,在代北軍中扶持幾個與賀拔慶元不是太合的家族,佔下尉遲毅的位置,插幾位漢姓將軍入涼州大營……」

  殷邛扯出幾分笑來:「你倒是鬼主意多得很。醞釀了多久,拖到這時候才說?」

  薛菱挑眉:「就你這臭脾氣,一開始跟你說,你聽得進去麼?就非要你關了賀拔慶元一個月,自己也不知道該拿什麼主意的時候,我說你才能勉強聽得進去吧。」

  殷邛這次被說了,倒也服氣,一把擁住她,笑道:「過幾日,我打算要胥在朝堂上公佈廢除奴婢律法一事,這項改革裡,其實你出的心力最多吧。怎麼樣?高興麼?」

  薛菱卻心道,這事還真不是她在做主。殷胥比她想像中有主見的多了。

  她甚至想,若不是有這樣個兒子,或許她想做的事跟現在截然不同,或許她過幾年才會開始出手……

  薛菱擁著殷邛笑道:「你最近倒是不理林憐了。」

  殷邛愣了一下,才想起來皇后本名林憐,道:「怎麼,你想趕我走了?」

  薛菱並不否認,笑道:「我怕她心裡難受呢,畢竟這十年她可都是皇后。」

  殷邛以為她在暗示他身份問題,道:「她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這種沒趣她不會來討。我也想有朝一日自己死了,一定要與你葬在一起。你再等等,現在沒有由頭。」

  薛菱垂眼,唇角帶笑:「說的就像是若有了由頭,你就真的肯把她這個『識大體』又『聽話』的皇后換下來似的。她膝下三個兒子呢。」

  殷邛安慰似的拍了拍她,並沒說話,薛菱又接口道:「哪像我半途接手了一個便宜兒子,踹三腳放不出個屁,跟我還離心。我一把年紀了,也是沒人陪。」

  殷邛這才開口:「我聽聞外頭有人說,胥才是咱們當年的那個孩子。」

  薛菱轉眼看他:「我倒是希望。但咱倆心裡門兒清不是麼。」

  殷邛垂眼,伸手撫過她的長髮。薛菱難得將長髮放下,肯靠著他,殷邛道:「你真不該那麼決絕,或許我們的孩子不健康,可他會流淌著我們的血脈,我們仍然能給他最好的生活……」

  薛菱抬眼,她眼眶無法抑制的泛紅:「然後呢,給一個廢物最好的生活又能如何。我決不能容忍我們的孩子,應該是大鄴太子的人毫無尊嚴的活著。你曾有機會,曾有機會救他,幫他,但你放棄了這個機會。邛,縱然十年過去了,我不該恨麼。」

  殷邛心中大慟,伸手撫過她面頰:「當年是我糊塗。」

  薛菱垂下睫毛,一顆淚從眼眶裡陡然掉出來,砸在錦被上:「你知道我這個人……我什麼都不願意服氣,這一口氣我憋了十年。我只是想讓做這事的人付出代價,我的野心也不過是想要個結果。邛,我只求你這一件事,你願不願意幫我。」

  殷邛:「我自然願意!我知道你總是好強,十年前或許是我沒能耐,但這一次,我們把那一案翻出來。在你走後,三清殿內不知道多少孩子都是痴傻的……這事絕不能姑息。」

  薛菱抿唇,抬眼看他,目光中露出幾分不敢相信:「這麼多年過去,你真的打算與她翻臉了麼。我以為你一直在忍,你不願意。我甚至想是不是這十年,仍然是她掌握著大興宮——」

  殷邛皺眉:「怎麼可能!她如今一個老婦,這六七年她都也自己知道分寸,再不露面。」

  薛菱:「邛,決定權在你手中,我就想看你如何選了。」

  殷邛親了親她,道:「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薛菱輕輕倚在了他身上,垂下眼去,燈火搖曳,卻也再照不進她的眸中。

  崔季明是第二日中午,崔式從朝中回來,才知道賀拔慶元要被送出了大牢。她幾乎是當時就叫人備馬衝出了崔家。

  勳國公府的大門死氣沉沉的合著,崔季明從金龍魚上跳下來,激動的拍著門,叫賀拔家的管家。過了好一會兒,管家才喜氣洋洋的開了門:「三郎來了!國公爺回來,我們都沒準備好,最近府上下人遣走的太多,這會兒正忙的不可開交呢。國公爺說著不讓您進來,但唯有三郎來了,他才能高興的起來。老奴便自作主張一回,三郎快進來!」

  崔季明跳過門檻,一股風一般衝進屋內去。佛堂內,賀拔慶元似乎剛沐浴過,換了新衣跪坐在佛像前,背有些佝僂,他俯下身去正低聲念些什麼。

  崔季明的腳步聲顯然驚動了賀拔慶元,他面上鬍鬚還未刮,回過頭來,一時竟沒有收住面上悲涼的神色。

  「阿公。」崔季明的熱情一下子被澆滅,她低聲道:「阿公,你終於回來了。」

  賀拔慶元板起的平時的模樣,挺直後背跪坐在原地,對她張開了手臂:「過來。」

  崔季明甩掉鞋子,一下衝過去:「阿公!」

  賀拔慶元讓她撞得一個趔趄,輕笑道:「長高了,結實了。」

  崔季明笑嘻嘻:「長高就算了,結實還是別了。阿公,你餓不餓,有沒有叫下人給弄飯吃,我想吃國公府廚子做的餅了。」

  賀拔慶元拍了拍她的腦袋,道:「好。」

  兩人用罷飯後,下人們用刀片正在給賀拔慶元剃鬚,崔季明吃的直打飽嗝,這才躺在地板上,琢磨著今日朝堂上的聖意。

  阿耶說,皇帝已經扣下了三軍虎符,要賀拔慶元在府內多歇息,甚至賜下大量金銀和房產,卻也沒有任何想在代北軍身上下手的意思。殷邛彷彿是真的想等賀拔慶元好好歇息般。

  相較於賀拔慶元一直要崔季明回到崔家不再來,崔式卻並沒有攔著她往賀拔家跑。

  賀拔慶元揮手讓下人退下,摸了摸下巴對崔季明說道:「起來,讓老夫試一試你有沒有退步。」

  崔季明一下子爬起來,顯然有些激動:「阿公,你同意再教我啦!之前還說要我回崔家,要我換回身份去——」

  賀拔慶元:「你也是一頭倔驢,別人說話管用麼。你總是要自己吃了苦才知道痛。」

  他走入院中,賀拔府內有一小片小石塊鋪成的練武場,以前賀拔慶元也在這裡教過崔季明,他從架子上拿起一根長棍,崔季明現在依靠著琉璃鏡,已經可以看清路了,她跳下台子,也走到場中,選了一根長棍,笑著橫在面前:「阿公,我可沒有生疏。」

  賀拔慶元忽然伸手,將她的琉璃鏡摘掉。崔季明眼前一下子一片模糊,忽然慌了:「哎?幹嘛要摘?」

  賀拔慶元揣進懷裡,皺眉道:「難道你要一直依靠這種身外之物麼!我以為這幾個月,你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如履平地,就算不要旁人扶著,也能做各種各樣的事情!這就是你的沒有生疏?!」

  他變得出奇嚴厲,崔季明只好點頭:「沒有琉璃鏡,我應該也可以。」

  賀拔慶元猛然一截棍朝她面上打去:「是你必須可以!」

  崔季明猝不及防,躲得慢了半分,額角差點被刮到,她連忙叫道:「阿公!不要打臉啊!」

  賀拔慶元毫不猶豫的反手一甩,那棍直接朝崔季明側臉打去,崔季明哪裡想到他動作如此迅猛,一棍砸在了她右臉下頜骨邊,力道大的她直接仰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崔季明坐在地上,滿嘴血味,吐了半口血沫,感覺半張臉都麻了起來,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賀拔慶元怒道:「我知道你是女子,我可以不打臉,別人也會這樣謙讓你麼?!」

  崔季明抬起頭來,賀拔慶元又是一棍當頭劈去:「戰場上,別人也會看你坐在地上等你起來麼?!我曾經怎麼教你的,這才幾個月還真就還給我了?!」

  一陣勁風襲來,崔季明心知受了這一擊指不定能骨裂,連忙在地上狼狽滾開,小腿卻仍然受了這一擊,痛得她登時叫出聲來。

  賀拔慶元怒道:「還不快爬起來!你手中沒有兵器麼?不知道反擊麼?!你要我不要放棄你,這就是你回應我的結果?!」

  崔季明覺得自己的大牙都被打的牙根出血,眼見著賀拔慶元比這些年任何時候都嚴厲冷酷,連忙拿起長棍起身。她反手朝賀拔慶元的人影上擊去。

  這段時間的訓練,她用起棍來彷彿是在用自己的手臂,對於棍身力量的把控極其細微嫻熟,她居然避開了賀拔慶元的防禦,棍尖一下子打在了賀拔慶元腰上。

  他早些年就受過傷,又在牢內磋磨了一個多月,崔季明力大無比,他登時悶哼一聲。

  崔季明一聽,連忙收手,賀拔慶元卻強忍著痛,橫棍一掃,打在崔季明肩上,用了十成的力道,崔季明雖然結實,卻骨架細長,下盤沒有站穩,人飛了出去。

  賀拔慶元可不是她遇上的龔爺、灰衣人,他是三軍主帥,縱然年紀大了,也是刀尖上滾了四十年不掉腦袋的神話,崔季明重重落在地上,側臉蹭在地上,腦袋撞上了旁邊的棍架。砰的一聲,撞得她腦子嗡的一片空白,兩耳內尖銳的耳鳴,一抹臉,抹掉兩行鼻血,她半天都沒能從地上爬起來。

  賀拔慶元道:「你眼瞎,與我有何關係,我可有收手?!而我如今在武場上是你的敵人,難道你打仗的時候也會憐憫對手受傷麼?!」

  崔季明長棍脫手,她慌張的在地上亂摸,賀拔慶元也沒想到這丫頭的確水平見長,這一下的確夠疼,他扶著腰稍微喘了一口氣,崔季明已然摸到了長棍,反手抓住,空中一盤,發出一聲劃破空氣的銳響朝他劈來,賀拔慶元側身避開鋒芒,卻不料崔季明極快地找到了曾經在萬花山持刀的感覺,她緊閉雙眼,棍身反手一轉,接著朝賀拔慶元擊去。

  賀拔慶元看崔季明兩道鼻血怪可憐的,細長的手指卻堅定無比的抓住了長棍,動作迅猛再不猶疑的朝他擊來,心下也終於有了些欣慰。

  崔季明顯然比小半年前從西域回來時武功進步許多,她指尖的繭比以前更厚,衣袖裡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滿是匕首細細的劃痕,她吃過多少苦,賀拔慶元心裡也明白了些。

  他也高興,這孩子像他。

  他也惶恐,怕是連後頭的路也像他。

  賀拔慶元自是不可能在她手下吃虧,一招頂住她的棍,抬腳踹去,崔季明第一次知道她軍武出身的阿公打架還會用腳,蹬在了肚子上,痛的倒退兩步。

  賀拔慶元根本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崔季明連吃幾下,被打的活像是熱鍋蓋上跳舞的老鼠。

  賀拔慶元:「你以為你能贏過很多人就夠了麼?你以為你只要在進步就足夠了?!別在這裡自我滿足!你不論變得多強,總有人能將你拉下水!你以為只是每天練幾個時辰,平時再去四處花天酒地也無所謂了麼?!說過的想殺他,若我不插手,你要幾年才能殺得了他?!」

  崔季明慌了:「阿公,什麼花天酒地那都是傳言,你知道的,我也不是——」

  賀拔慶元怒笑:「傳言?!那這傳言也夠真實的!」

  崔季明:「阿公!我又沒有作案工具,酒我現在也戒了不少,真的——」

  賀拔慶元:「挨著打,還有力氣辯解!」

  崔季明簡直百口莫辯:「阿公你聽我解釋啊!」

  她一陣慌手忙腳,兩人過招片刻,一會兒便跟蹬腿的螞蚱似的癱在了地上,鼻血不要命似的往下淌,被打的堪稱鼻青臉腫,大口大口的喘息。

  賀拔慶元也沒少吃她的棍法,肋下好幾處都快被打青了,一把年紀也是有些吃力的喘著氣。他緩緩蹲下去,抓著崔季明的衣領,逼她抬起頭來,道:「丫頭,你既然不打算做回女郎,就要比別人努力千倍萬倍才行。若當你有一日做到將軍、成了司馬,位高權重,會有更多眼睛貼在你身上。」

  崔季明吃力的抬眼看他。

  「一旦你被發現是女子,可能你什麼都沒做錯,曾經十幾年的功績與努力也會被完全否定。」賀拔慶元道:「你既然選了,就一定不要再有半分猶豫和懦弱。」

  崔季明愣了一下,咧開一個笑容:「阿公還是沒放棄我。」

  賀拔慶元:「就算我放棄你,但你沒有放棄自己,也不會改變什麼。」

  崔季明從地上爬起來,拿起迴廊欄杆上搭的軟巾,隨意抹了一把臉,對賀拔慶元道:「聽說頡利可汗病重,他膝下幾位特勒也似乎想攻打三州一線。畢竟賀邏鶻之前佔有西域,得到大量部落支持,在突厥的勢力地位一下子也不一樣了。或許其他的特勒也想通過攻下西北,來給自己奪得先機。」

  賀拔慶元道:「他們的確是不太可能放過這個機會,若是來攻打的話,來的肯定是伺犴。賀邏鶻沒有太多帶兵經驗,他自己怕是也知道西域拉攏的部落不過是烏合之眾,不會用剛到手沒捂熱的兵來送死。」

  崔季明道:「聽聞言玉被賀邏鶻拉攏,賀邏鶻在突厥位置也不算穩固,若是我們能使計,讓賀邏鶻被伺犴與夷咄針對,造成突厥內亂,或許這場戰役會更容易解決。」

  賀拔慶元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知之甚廣。」

  崔季明:「阿公,若是伺犴真的來攻打三州一線,您能帶我去麼。我知道自己不能上戰場,但我想找個辦法,引出言玉。就算殺不了他,也要他的主子在突厥展不開手腳。突厥在頡利可汗年輕時民風淳厚,政令質略,但如今內政由夷咄把持,變更舊政,重稅煩苛,百姓等級森嚴,去年咱們南地有凍災,突厥也收凍寒天氣影響深重。如今看起來大鄴雖然也似乎有些混亂,但對方也不比我們好多少,若是能一擊成功,引得突厥內亂,必定能夠事半功倍。」

  賀拔慶元望著她,伸手將袖中的琉璃鏡給她戴了回去:「你能想到這些,的確是有想法,的確是,若是真的狠一點,我們可以借刀殺人。但你阿公如今需要一場勝仗,來振奮西北的士氣。這些事情若是做多了,再被小人抓著把柄,那我也是承受不起了。」

  崔季明:「有人想迫害阿公,我們自然也要查。不過我認為很可能是言玉……」

  賀拔慶元:「丫頭,我沒法帶你去。我說過要你不要再來賀拔家了,不是空話。你是我教大的,我看著你從那麼一點點長大,看著你掉牙,看著你頭髮留長,我又怎麼捨得說要不見你了。但根據我所說的,你或許還不明白,但心裡也有了個大概了吧。」

  崔季明身子微微一顫。

  賀拔慶元道:「你阿耶也有苦衷。好好讀書,突厥的事情,不要總想著插手。」他說罷起身,崔季明望著他背影道:「阿公,那我以後還能來這裡麼?府上沒別人,開一次火多不容易啊,我來,也讓那廚子有點用武之地。你就算不讓我來,我也會爬牆跳進來的!」

  賀拔慶元回頭,無奈的笑道:「休沐可以偷偷來,別叫那些八隻眼盯著別人的傢伙看到了。我叫那廚子給你多煮點羊肉。」

  崔季明笑笑正要開口,卻看著管家一路小跑過來,看著崔三鼻青臉腫嚇了一跳,嘴裡的詞兒都忘了一半。

  賀拔慶元問:「怎麼了?」

  老頭子管家半晌道:「國公爺,蔣深來了。」

  崔季明一愣,她與賀拔慶元幾乎是拔腿就往主屋去了。

  ------------------------------------

  小劇場:

  殷胥翻開了《把妹寶典》,上寫給心儀之人講污而不下流的黃段子,或許能收穫美人羞澀一笑。

  於是九皇子命耐冬收集段子,記作小紙條,帶去了弘文館。

  殷胥:崔季明,跟你出個腦筋急轉彎。

  崔三:啊,說啊——

  殷胥:(偷看紙條)有一天,一男子覺得陽光明媚、空氣清新~就在森林裡面裸睡,一個採蘑菇的小女孩提著籃子走到森林裡採蘑菇。小女孩:「1個,2個,3個,4個,5個,5個,5個,5個……」 此男子心情暢快。翌日又到森林裡面——裸睡,一隻小熊在森林裡採蘑菇,小熊:「1個,2個,3個,4個,5個,5個,5個,6個,7個,8個……」

  崔三:……親愛的,我第一次聽這黃段子的時候,還是小學四年級的夏天,那時候冰棍兒還賣五分錢。

  殷胥:(反倒一臉懵比)哎?等等……這個段子黃麼?

  崔三:……我給你採一採蘑菇,你就知道黃不黃了。

  殷胥:(被推倒)????

  翌日,《把妹寶典》補充了新的詞條。

  「溫馨提示:若與對你有好感且污力滔滔之人講黃段子,有被反艸的風險。——桶爺」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0
發表於 2018-1-29 01:22:3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八十九章

  二人才到了主廳,就看到了戴著斗笠風塵僕僕的黑衣男人,他摘下斗笠,露出熬紅的雙眼與疲憊的面容,一言不發朝賀拔慶元彎下腰叩首。

  賀拔慶元怒道:「蔣深,我讓你在涼州大營的,誰許你來的!」

  蔣深抬起頭來,乾涸的眼眶湧出點點渾濁的淚水:「大帥,我已不能再在涼州大營待下去了。我已將鎧甲與符印留在了大營,請您允許我離開。」

  賀拔慶元:「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如今這個境況你卻要離開我了麼!蔣經一事與你無關,他究竟被誰控制,我也會查個水落石出!」

  蔣深搖了搖頭:「他是我的弟弟,也是謀害太子的主謀。我幾年前還曾與他有聯繫,卻沒想到最後因此事被怪罪的居然是尉遲將軍。我知道尉遲將軍家已經不在,但這或許早就符合那人的意思,我終是不肯相信蔣經做得出這種事,可我若還在涼州大營內,必須要表現出與他斷絕關係。可大帥我做不到,我的一半命掛在他的身上,我們當年一起從村中走出來,同母所生,同寢同食,我一生無法與他劃清界限,他的罪孽也是我的。」

  他深深的伏下頭去,賀拔慶元竟發現蔣深不過四十歲,卻隱隱好似有了白髮。

  賀拔慶元將他從伙長提到如今的位置,這兄弟二人讀書都是他找人教的,如今一個成了叛賊,一個選擇離開,他心中陡然無力起來。

  蔣深昂頭看向賀拔慶元:「大帥,我將妻女送到了隴地,但我要自己去家鄉去南方查,他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些什麼事,我一定要知道。」

  賀拔慶元半晌說不出話來:「蔣深,你若是也走了,老夫在北地還有誰可用。老夫……」

  蔣深輕聲道:「大帥,您頂了三四十年,為何天下就不許您也歇一歇,就不許您也退下來。我知道您是怕大鄴無將可用,是打算教三郎,可如今三郎眼睛也……既然如此,您或許真的就撒手不幹一次吧。我看不慣天下這樣落井下石!」

  賀拔慶元道:「這幾十年,我想要撒手的想法,幾乎每個月都能頂上來好幾回,都撐了幾十年,就讓我也站好最後一班崗,有朝一日死在戰場上,也了無心願了吧。」

  蔣深沒想到賀拔慶元從天牢離開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好像是從來都知道賀拔慶元是這樣的人物,是足以讓他追隨的,他眉頭一鬆,厚重的眼瞼將疲憊的雙目遮住,頭往地上狠狠一磕:「那還請大帥護我涼州士兵到最後一天,深無能,違背當初入營諾言,不能再助大帥殺敵……還請大帥寬恕。」

  他說罷猛然將頭抬起來,帶上斗笠,如一陣風般快步走出了主屋。

  賀拔慶元背對著他離開的方向,半晌將掛在手腕上多年的佛珠遞給了崔季明,他沒回頭:「三兒,把這個給他送去。要他查到真相,活著回來像我報告。」

  崔季明雙手接過佛珠,大步邁出門去。賀拔家內從主屋到大門的路,她太熟,縱然是看不清也可健步如飛,終是在門口趕上了蔣深。

  蔣深正跨上馬去,崔季明抬起手來:「蔣深叔,這是阿公給您的。」

  蔣深愣住,半天才顫抖著手接過來:「這佛珠太重……」

  崔季明道:「阿公只有一句話,要您活著回來,將消息告訴他。」

  蔣深收好佛珠,重重點頭:「必定。三郎也要聽他的話,不要再讓他擔心了。」

  崔季明邁向前一步,抓住了韁繩,手指穿過馬匹的鬃毛,抬頭對蔣深叔輕聲道:「叔,我已不是孩子了。那人能拉攏大幫老兵,又使蔣經為他做事,身份地位必定不一般,您要去一個人面對的,或許是您想不到的。」

  她微微笑道:「我曾聽聞過南機、柳先生之名,南方世家也勢力複雜,蔣叔若是無從查起,想著或許可能有些關係。也是我想得多,但您若是查到些什麼,或許可先送到長安來。阿公年紀大了,忠心不二,未必一時能接受得了,我可做傳達。」

  她手中一張紙條塞入蔣深手中,道:「您若是人一時回不來,或許可以聯繫我。」

  蔣深望了她一眼,嘆道:「三郎長大了。」

  崔季明道:「阿公太剛直,我想實現阿公的想法,也想保護涼州大營,但總是做法會跟阿公有些出入,叔或許能理解。畢竟我以後也會越走越遠的。」

  蔣深明白,崔季明遲早會將賀拔慶元的勢力盡力接過。他思索片刻,將紙條收入袖中:「是。我知道了。」

  崔季明昂頭:「這句話我見了您就想說。其實,蔣經叔是死在我的刀下。」

  蔣深一愣,半晌道:「他也對你動手了吧,你雙目不可視仍在他之上,算是出師了。他走的可俐落。」

  崔季明:「一刀。」

  蔣深道:「那便夠了。他背叛後還有這樣的死法,已經是你給他的恩惠了。三郎,既然你能狠得下心,關鍵時刻辨得清輕重,不會被感情影響,你已經是能夠獨擋一面的男兒了。那我也放心了。三郎,保重!」

  他輕輕扯出幾分苦笑,輕踢馬腹,壓下斗笠,朝街道另一端飛馳而去。

  **

  含元殿外,崔季明頂著一臉傷,若不是右臉腫的實在厲害,她的笑容還能勉強看出幾分風流倜儻。鄭翼站在她旁邊,簡直是難以直視,他早聽說過崔三被賀拔慶元暴揍一頓,趕出家門一事。

  傳話進來的下人,還補充了大雨滂沱與滿地泥濘,場景再現般描述了嚴厲冷酷的賀拔慶元以及撲倒在泥地裡滿眼噙淚苦苦央求的崔季明。

  鄭翼心想,就崔季明那種臭流氓,幹得出這種事兒就怪了。

  他此刻明知故問,驚道:「三郎!你臉上、這、這誰能把你打成這樣啊!」

  崔季明可是託了陸雙,把她被暴打出門的消息傳的人盡皆知,他裝,她也會裝。

  崔季明勉力笑道:「你知道我一個瞎子,在家中沒看好路,摔了個結實。」

  鄭翼道:「哎呀呀,這真是……家裡下人怎的這麼沒眼色,真該好好懲治。」

  崔季明彷彿不知道自己盯著鼻青臉腫的樣子,依然擺出自個兒往日勾搭各家未婚姑娘的迷人笑容,站在了含元殿側門外。

  此刻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譁然。

  殷胥立於兩側群臣之中,聲音平穩,甚至不算洪亮的詠讀著手中的奏摺:「將奴婢編為民戶,既能增加賦稅收入,又能穩定各地人口的增加。臣以為此政並不會動搖國之根本,也能緩解每年軍備開支的壓迫。」

  他話音一落,當即有幾個大臣幾乎同時跨出來要反駁,幾個人同時開口,朝堂上頓時亂作一團,殷邛倒是沒有攔,坐在皇位上看著下頭一片炸鍋似的喧鬧。

  殷胥合上了折頁本,被群臣張嘴閉嘴圍攻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他就站在原地,一句話也不說,垂著眼先聽他們吵。

  總算是第一波噴完了,片刻喘息的安靜,殷胥冷冷開口:「一個個說,我聽不清。」

  群情激憤被這一句噎的靜止片刻,殷胥抬眼,望向旁邊的大臣:「戶部侍郎,此事與戶部牽扯頗深,您不如先說。」

  「且不說長安各姓之下有成千上萬的奴婢,這些都是各族的財產,縱然天下莫非王土,但難道就這樣可以進門去掠奪千萬戶的財產麼?!今日是奴婢,明日是房產,這樣可公平!」年紀不過三十的戶部侍郎高聲道。

  「公平?這條律法難道只針對長安各族,不適用於各地鄉紳麼?既然所有的奴婢都被編戶,不論是只有十幾個奴婢的寒門,還是千萬奴婢的五姓,都適用於一條律法,這不公平麼?」殷胥輕聲道:「所謂財產,是可以交換為金銀,在市面上流通再購買其他物品的。但據臣所知,高祖時期已經禁止了奴婢的交易,鄉紳私下或許還有買賣奴婢,但難道長安各姓還有大批的奴婢買賣?既無交易,何稱得上財產?」

  戶部侍郎噎了一下。其實高祖禁止奴婢交易,幾十年前各族並不在意,因為高祖只是在律法中禁止,卻不曾真的在民間打擊過盛行的奴婢交易。可這條律法已經存在幾十年,顯然不能在此再反駁,他道:「可若大量奴婢編入成戶,各姓當如何用人!雖無買賣,但仍然是各姓的物品,若無奴婢存在,難道要各姓自己的子女燒飯做菜,護院全部換成草人麼?!」

  這一條最為實際,轉瞬引起各家的支持。朝堂上寒門官員本就數量不多,這一條律法幾乎是觸到了各家的底線。大鄴朝堂上氣氛本就不僵硬,文官之間說起話來相當不留情面,眾人看殷邛的態度也知道,他顯然是支持的,卻非要拉出一個兒子來當盾。這幫群臣也不是沒眼色,他們對殷邛還不敢太過言辭直接,可對待殷胥,他們顯然要表現出出奇的憤怒,才能讓殷邛感受到他們的決意。

  然而殷胥顯然就是吵架中最讓人討厭的那一類。活像是一塊沉默的牆,你要是開口,他就裝死,你要是沉默,他就用那種平和甚至慢吞吞的語氣開口,強行把別人沸騰的情緒一拖再拖,拖得士氣全無。

  崔季明與鄭翼、崔元望立在殿外,作為伴讀,他們需要在大朝會時隨殿下上朝,隨侍前後。崔季明做了修的伴讀已經有了小幾個月,這也是她第一次聽到殷胥在朝堂上說這麼多話。

  殷胥對付這種場景,幾乎算得上嫻熟。他的冷靜讓崔季明都心生佩服。

  然而最令她吃驚的是關於他所提出的廢除奴婢制一事。

  這摺子準備已久,他也曾多次出入萬春殿,但她從來沒有得到半點風聲。再聯想到幾日前,她讀過的高祖的摺子,上說「平等化」,「人與人之間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懸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懸崖」,廢除奴婢制或許距離高祖所謂的平等仍然有千萬步的距離,但這是一個開始!

  當奴婢制完全可以廢除,仗斃奴婢再不是跟殺之小蟲般輕易的事情,雖然世家貴人仍然能輕易奪取百姓的性命,但至少是觸犯律法的,是需要花精力與財力擺平這件事。平民百姓性命縱然遠不及貴族,可他們的死也將會濺得對方一身血,要對方三思而行。

  殷胥那時候在書架間與她說:『一切都不會太遠。』

  她卻沒想到他已經在開始為之努力了。

  廢除奴婢制是歷史上必然有的結果,這其中也與貴族式微、賦稅徵收等等有關係,並不可能是為了所謂奴婢的人權,但這是個好的趨勢。而這件將改變無數人命運的事情,被那個平日裡冷著臉讀書,紅著臉怒斥的少年推進著。

  重生一事,他確確實實想要改變。

  崔季明立在含元殿外的迴廊中,聽著他冷靜的說話聲,微微仰頭,將後腦抵在了菱格的紅漆門框上,陷入了思索。

  殷胥表現出了極其的耐性,放任群臣去噴。反正含元殿離他家近,真要吵到半夜也無所謂。

  殷胥輕聲道:「難道這些奴婢不是人麼?各家用奴婢,難道不會給口飯吃,不會給月錢麼?既然有飯吃,有月錢,難道就不能招人來做奴僕麼?建康許多富商,由於出身不高,不能擁有大量的奴隸,他們便用契約僱傭奴僕。五年、十年的契約,每月發多少月錢,主子能給什麼,奴僕要做到什麼,在契約上細細寫有,規矩一樣在,和以前有什麼區別麼?」

  禮部又有一位大臣站出來:「既然各處對奴僕有需求,就還是會有一批百姓去做奴僕,民戶根本就沒有增加,這樣怎可能去增加賦稅?」

  「兩稅法已經實施百年,敢問這些民戶為人奴僕,所簽訂契約上是否會寫有月錢或年賦,這是否符合兩稅法中『以資產為宗』的法令。這些奴僕所得到的收入,應該也將扣除二十分之一,交予朝廷。」殷胥平靜道。

  「這種契約,若是通行,數量必定奇多,又該如何管理!契約的內容又很可能因為用途、地域不同而前差萬別,又該去怎麼規範!若是使用一套標準,又怎可能適用於多種情況!」另一位大臣道。

  殷邛這會兒品出點不對勁來了。這幫蹦跶的最高的,最群情激憤的,看起來都年歲不大,位置不高,很像是被各姓派出來咬人的。然而細細打量卻並不是,這些面上說的雖然很符合反對者的想法,卻有意無意的都在給殷胥引話頭,讓他可以來解釋新律法的優越之處。

  果不其然,殷胥開口:

  「天下本就千差萬別,正是因為各地情況不定,才有兩稅法的實行。契約數量再多,比得過天下民戶數量之多麼?這些事情與稅收掛鉤,難道不該想出辦法,按地域公開契約新法的詳細條例、收入底線與賦稅比例。」殷胥道:「大鄴立國開始,兩稅法的實施也是在朝堂上被否決,卻在民間成功實施,正是因為兩稅法,才挽救了戰火兩三百年的中原。但百年過去,天下格局也與當年不同,兩稅法在百年之中也暴露出了種種弊端,難道不該改進麼?」

  殷邛在皇位上神色莫測。他明顯感覺到了,在朝堂上,也是隱隱有相當一部分力量在幫助殷胥推行政策,只是他們隱藏的太深,又少有位高權重之人……但這些人的支持與誰有關,殷邛不用想也能猜到。

  殷胥提高了音量,兩袖併攏,目光沉著:「當年兩稅法的租稅改按貨幣計征一條,是最不被看好的,然如今卻是大鄴最主要的收入之一。當初聖人推行貿易稅,被認為是畫蛇添足,卻一次次在天災前挽救了大鄴的賦稅!百姓與格局是不斷在改變的,妄圖控制正常的發展便必定會感覺到受阻。」

  裴敬羽忍不住開口:「胥殿下這倒是認為,百姓想要如何,便要朝廷來前去配合了?!這究竟是朝廷管控百姓,還是百姓役使朝廷!」

  殷胥道:「這話雖不好聽,不若裴尚書為我舉一個前朝成功的例子?臣年幼讀詩書不多,未曾知道有過什麼朝廷可以無視百姓,閉門造車卻仍能制出讓天下人服從使用的法令。更何況如今天下,四處開始契約通行,這儼然成為了民間流通的新規矩。朝廷是該看著契約自發形成規則,還是應該趁其未完全成型,插手其中讓朝廷來制定規則?」

  殷胥對著皇位一禮道:「臣認為,契約在民間的流通,必定也代表著財產的流通。若是能由朝廷來保證契約受到律法庇護,時效內違反律法之人可借由各地知府來進行律法規定的處罰,來保證契約的公正。然而知府也可對所有記錄在案的契約進行徵稅,按類別不同,徵取不同比額的稅法。」

  裴敬羽笑道:「殿下,那些所謂人身契約,能涉及的金額又有多少,再從中徵稅,對於大鄴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殷胥微微動了動眉毛:「這也只是其中一種。」

  崔夜用心中一跳,陡然生出了幾分不好的預感。明面上看廢除奴隸制只是增加戶數,為了凍災後農耕的辦法,或許也能增加部分財政收入,但這絕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各個世家最不能缺的是人,當連世家用人,都要被所謂的契約牽絆,這些契約的律法規則又掌握在朝廷手中……

  其他的也不會遠了。

  各姓私下有多少田宅交易、家產紛爭、佃農承田,關於這類律法雖有,但朝廷從中抽稅管控,這就不再是世家能私下動作的事情了。朝廷這是想讓各類交易受到朝廷的把控與保護,世家的動作與家產必定也會在朝廷的耳目之下。

  所謂為了管理大量前奴隸的民戶,而推行契約的通行,這根本就是個幌子。

  殷邛好一招狠的。他蹉跎了這麼多年,倒是終於忍不住了。

  崔夜用看著殷邛已然站起身來,親口支持胥的說法,連裴敬羽都有幾分驚疑不定的閉了嘴。這場面上顯然大勢已去,崔夜用不知那些面上反對實則迎合的群臣,究竟是胥的勢力還是殷邛的安排,但顯然連這位最沉默的皇子也打算插手朝政了。

  崔季明在殿外,聽著剛剛群情激憤的爭論,已經被殷邛控制住了場面,雖說仍有戶部、禮部官員對某些內容持反對意見,但案法成立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她本以為今天的主要內容都熬過去了,活像是一臉期待坐在第一排聽領導噴了三個小時的員工,偷偷的挪了挪腳,捏了捏肩膀。

  鄭翼站在她旁邊,道:「這就累了?今兒可是連接幾件大事兒呢。」

  崔季明湊過頭去:「還有什麼?你提前知道了風聲?」

  鄭翼笑道:「三郎你不知道麼,諸位皇子,要加封了。太子也要開始選妃了,說起來選妃這事,倒是聽聞三郎有個妹妹。」

  崔季明笑容微微一收:「我那兩個妹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二多一點。」

  鄭翼笑:「當年高祖為了拉攏宇文家,可是讓太子娶了十二歲的宇文氏。」

  崔季明笑容扯大了幾分:「所以他做了一輩子太子。」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 00:04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