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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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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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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0 11:02:11 |只看該作者
前世無責任番外 番外二(二)

  崔季明失笑:「你真是個呆子,別人家到你這個年紀,指不定都快抱孩子了,你怎麼還跟沒開竅似的呢。」

  殷胥大抵是讓書裡的聖賢道德教育的太好,他感覺到的不只是害羞,還有點尷尬的生氣,更有點對於崔季明無可救藥的惱怒。他搖搖擺擺的就要扶著桌子甩袖離席。他背對著那幾個對崔季明拋媚眼的胡女,獨自坐在窗邊吹冷風,崔季明掃了他背影一眼,忍不住笑,揮手讓那幾個胡女先下去。

  她提著酒壺坐過去,殷胥倚在窗框上,軟趴趴的活像是個渾身無力的熊貓。崔季明拽了拽他袖子:「人家走了,這回不吵了。你跟我說話吧。」

  殷胥坐過來,從軟趴趴的倚著窗框,變成倚著她。

  往日裡都是他正坐著、脊背停止的像塊鋼板,崔季明則在旁邊又笑又鬧趴在桌子上不起身。

  喝了酒便反過來了。

  她剛想開口,就感覺殷胥腦袋一頓一頓的往下沉,她偏頭過去,殷胥閉著眼,好似睡著了,一點點從她肩頭滑下去。

  崔季明眼疾手快的撈住他肩膀。

  殷胥比她稍高一些,她這麼攬著他,竟不知道該把他怎麼放下才好。

  然而某些人一壺甜酒下肚已然神志不清,崔季明只好伸直腿坐好,讓殷胥腦袋枕在她腿上,犯起了愁。這一會兒難不成還要把他背出去?

  她身為少女,竟然要背一個比她還高的少年?

  殷胥對於她的憂愁絲毫不知,睡的活像是冬眠。崔季明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臉頰。他臉頰上沒什麼肉,很硌人,她又伸手將他眉頭捏出幾道川字紋,又去捏他鼻子。

  殷胥睡夢中,喃喃開口道:「季明……你可要平安歸來啊。」

  崔季明心頭一顫。

  殷胥似乎在睡夢中也想起了什麼,他聲音都在微微發抖:「我如今連邊塞詩也不敢讀……連史書裡打仗的段落也不敢看。什麼白骨露野……什麼馬革裹屍……我當真怕你也回不來。」

  崔季明手貼在他微涼的額頭上,心裡頭柔軟起來:「不會啦不會啦。我很厲害的,阿公也在營內。你好好讀你的書就是啦,不要來擔心這些。」

  殷胥似乎奇蹟般的被她安慰,咕噥道:「今日是你生辰……」睡的漸漸沉下去。

  崔季明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少年人沒有大辦生辰的,今日不是休沐不能歸家,也就敷衍過去,沒想到他還記得。

  崔季明心裡暖了暖,指尖抵在他嘴角向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望著他那樣子原地傻笑起來。

  在那之後,沒有半個多月,崔季明便去了朔方。

  涼州畢竟是賀拔公掌權的地兒,崔季明直接去涼州發展不大合適。朔方的將領也是代北軍出身,崔季明去了也會得蒙照料。

  殷胥的信一開始寄得很頻繁,營內沒有筆墨,朔方那兩年正是在艱苦的反擊。崔季明看的歡欣高興,但因太忙,回的內容卻潦草了些。

  直到第二年,他的信來的越來越少,直到約有四個多月的時間,崔季明一封也沒收到。她開始兀自惶恐起來,覺得是自己態度太過敷衍,殷胥心裡頭生了氣,不再給她來信了。

  入了夏,恰逢戰事歇息空檔,崔季明練兵練得累如狗,心裡卻卻閒的長草,等的焦急。

  她便連忙借了紙筆,用她那狗爬的字洋洋灑灑寫了兩張紙,連軍中發的窩頭裡吃出馬飼料這種事也寫上,讓人託了出去。

  等了一個多月還是沒有回。

  她忐忑了一陣子,又覺得自己還有一些該說的話沒說。便再寫了封說自己立了軍功、年末必定回家的信。不但如此,家中的信也斷了許久,朔方這裡還是邊關,縱然長安出了點事也不會往這邊來送消息。

  崔季明心中不安之時,突厥人卻又趁著夏末來打仗了,這一場戰事足足折騰了四五個月,朔方損失嚴重,但各營配合著追上陰山,絞殺了當時在突厥坐擁重兵的伺犴。

  崔季明也沒少受傷,她頭一年雖上戰場,守過城見過死人,卻從未見過屍山人海、以屍體為屏障戰壕的仗勢,沒見過萬箭齊發如同蝗蟲一樣從頭上掉下來的境況。若不是前世也見過血,營內還有不少手下需要依靠他,她或許也再撐不住……

  追擊得勝的隊伍折損大半,如迎風飄舞的一面破碎旗幟,從前線邊關蕩回到朔方,崔季明的腿上的皮肉幾乎磨爛了黏在褲子上,進了營還未來得及下馬,便聽到了令她眼前一黑的消息。

  親兵道:「將軍!如今改朝換代了!當年的九王爺登基,已改年號為通安了。」

  崔季明當時疲憊到腦子裡只剩回營這一道弦,半晌沒反應過來:「九王爺……?那太子呢……太子妃呢?」

  親兵咬了咬牙道:「太子與太子妃已死。將軍走後,聖人寄了信來,您要不要先看一眼?」

  崔季明張了張嘴,竟笑了出來:「瞎他媽扯蛋!小九那傻樣還能當皇帝?滾邊兒去,這有你說話的地方麼!」

  那親兵一把拽住了崔季明的馬韁:「將軍!真的——長安早亂了套,這事兒在您離營前就發生了,只是咱們這兒來消息太慢了,當今聖人登基都已四個多月了!太子與太子妃半年前就——」

  他再怎麼吼,崔季明對於「舒窈已經死了半年」這件事,無論如何提不出半點實感來。可她也知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可能是胡扯。

  崔季明忽然感覺一股力道擠壓著她胸腔令她如溺水般無法呼吸,耳邊聲音漸行漸遠,腦袋千斤重——她再抓不住韁繩,從馬上翻倒下來,面朝下摔進泥地裡。

  臘月的深夜,長安又是一陣雪虐風饕,殷胥坐在寢殿側的暖閣裡,兩層門隔著外頭的冰天雪地,他正坐著翻書,忽然身邊伺候的黃門敲了暖閣的內門,躬身走了進來。

  「聖人,崔家三郎從邊關歸來,正要求進宮面聖。已過了宮禁,但外宮侍衛與崔家三郎相識,又考慮他是您的伴讀,便放進了中宮來。您可要見?」

  殷胥翻書的手指哆嗦了一下,他背上披著的外衣也從肩上滑落,過了好半晌,他才回過頭來:「見,自然要見。」

  一下子屋內擠進十來個人,有的拿手爐,有的那外衣披風,本就點了一盞燈燭,屋內僅剩的光線被陰影擠滿。

  他散了髮,本不適合再見人,卻仍披上厚重的披風,端著手爐走了出去。一推開暖閣最外頭那層門,風捲席著長廊下僅剩的殘雪,朝他劈頭蓋臉砸來,一群宮人黃門頗為滑稽的伸手擋在風來的方向,好似他們能組成一面牆。

  殷胥從一個宮人手裡接過燈籠的竹柄,順著台階往下頭走去。

  崔季明此刻正穿過中宮兩殿之間寬闊的廣場,上頭一排排石燈亮著,雪地上只有一排排侍衛夜巡走過留下的橫線,崔季明和禁宮的侍衛跨過那橫線,留下一道窄窄的腳印,朝側殿燈火處走去。遠遠的,崔季明就看見台階下站著一群人影,稀稀落落幾個燈籠的亮光,她本以為是迎她的黃門,卻沒料到在中間看見了殷胥。

  她一步步走近,卻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合適。

  她從營內昏倒後醒來,便收到了殷胥寄來的信。她以為信上他會將事情講個概況,卻不料上頭只寫了幾個字。

  「我對不住你。你托我的事情,我未能做到。」

  崔季明心頭一顫,翻過那宮中御用的白鹿紙去,反面的字體卻不若前頭那般整齊,幾乎是握不住筆般的歪歪扭扭。

  「子介,我當真撐不住了。我背負不了這些,我贏不過那人。活著也是給他的行事作幌子,我若是死了,他定當為難。」

  崔季明心裡一涼,恐慌到極點,也不管軍中私自離開是怎樣的罪,隨意扯了個臘日假的幌子,策馬帶著一兩個親兵便離開了朔方。

  崔季明連夜奔波歸長安,先回了趟家裡。她見了阿耶,見了妙儀,也才知道這短短半年,長安發生了多大的變故。……宮內除了早分封走的永王兆,以及在邊關打仗的柘城,其餘人,幾乎無一倖免,大興宮內也發生了一場大火,燒燬了大半個萬春殿。

  一切都為了讓殷胥成為別無二選的傀儡。

  他身邊熟悉的人轉瞬間一個也不見,連對外人話也說不好就被推上朝堂,稀里糊塗的就被別人捏在手心裡。崔季明想的他該有的生活,不是這樣啊!

  所有的疑問、憤怒都被拋卻身後,她深夜衝出家門,僅有的想法就是想見他。

  她走到跟殷胥只幾步相隔,手裡緊緊捏著那信紙。她看清了他消瘦的臉頰,比之前又拔高的個子,以及深色袖口中那慘白的緊緊捏著竹柄的指節。裡衣的領口繡有盤龍,肩上的披風有雪狐的毛料,他不會再跟剛離開三清殿、剛進入弘文館時候那樣,穿著不太合身的衣裳,吃飯還習慣著節儉。但崔季明心裡頭卻覺得,他比當初傻愣愣的從馬球場上跌下來時,還要讓她感覺心疼。

  殷胥面上顯露出艱難的神情,他看著崔季明,想說一堆的話卻說不出來。他想哭想笑,也天生就做不出這些表情。

  世事變遷,物是人非。

  他半晌才艱難道:「……對不起。」

  他陡然看見崔季明臉上露出一個似崩潰的神情,她一把衝過來擁住了他,撞得他燈籠也鬆手,摔在地上,被風吹的滾下樓梯去。

  殷胥被她抵的後退兩步,旁邊的黃門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崔季明胳膊都在顫抖著,她手臂緊緊掛著他肩膀,滾燙的側臉貼著他冷的沒知覺的耳朵,殷胥沒有被人抱過,他反應了半天,才安慰似的環住她拍了拍她後背。

  「我不要再去打仗了……我不想再去邊關了,我一走什麼都可能發生……朔方逼退了突厥,可是死了一半多的人,你理解麼……如今邊關糧草不足,若突厥人捲土再來,這仗沒法打……」崔季明好似懦弱的小聲在他耳邊訴說:「我也會這樣想,我也會有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但天亮了以後還是要繼續。這都是深夜裡不清醒的一時想法,不要讓它贏了你。」

  殷胥知道她是被信後那幾句話嚇到了。實際上他寫罷,也後悔了,不該讓崔季明看到這些,但信已送出去,他叫人追也追不回來了。

  他伸手擁緊了她的背,安慰道:「我已經過去了那段時間。你要吃玉露團麼,我叫下人溫了送來,還有熱茶,還有志怪故事我可以給你念。」

  崔季明悶在他披風的毛領裡笑:「你要把我當小孩兒來哄麼?」

  殷胥竟認真的回答:「你不過比我大半歲而已。」

  崔季明進了宮,彷彿能折騰醒大興宮大半的宮人。

  暖閣內,桌案上擺著許多摺子,但大多只是過他的眼,殷胥的決策根本決定不了任何。崔季明隨手翻了翻,還有許多書冊和筆記,他正在努力去瞭解朝廷各部之間的流程。許多朝堂上的事情,雖由俱泰把權,他的意思只是個過場,但殷胥事後都查過前例來瞭解一番。

  不同於其他幾位皇子少年時期都曾入朝聽政,或多或少的入過六部學習,甚至是可以直接問過殷邛。殷胥對這些事情一竅不通,如今誰也不會幫他的境況下去學,有多艱難可想而知。

  她進了家門連身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著急忙慌的進宮了,殷胥要宮人們拿了新衣來,宮裡也沒別的男子,只得拿了殷胥往日的便服來,衣裳上有一股淡淡的藥味。

  崔季明已經入了軍營兩年,她面不改色的拿著衣裳到屏風後換。裡衣裡綁有貼身平整的皮甲,使得她胸前不但摸起來如男人無異的……結實,而且就算皮甲被旁人看見了,她也可解釋道戰場防護用。

  更何況她早服了某些藥物,從去軍營之前就不會再來例假了,自然也不可能再生育。只是這事若是讓崔式知道了,必定要把她摁在地裡打不可,她自然瞞著所有人都沒說。

  殷胥是個很規矩的人,他也絕不會突然探頭,所以崔季明跟他一個屏風之隔,換衣裳換的淡定自若。

  殷胥道:「你不去沐浴一下?」

  崔季明手僵硬了一下:「不必。」

  殷胥:「你都快臭了。」

  崔季明走出來,殷胥的衣裳也不過袖子長了一截,也不算太誇張,她道:「你居然嫌棄我……」

  殷胥無奈:「可你是真的臭了。」

  崔季明承認,在朔方洗澡本就是奢侈,她行軍剛回來就收到消息,又奔波回長安。她都快忘了自己洗澡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如今頭髮束著已經不知多少天沒放下來,說臭了……她自己都聞不出來。

  崔季明有點不太好意思,她都不知道自己該坐在哪兒,殷胥房間了永遠整潔到好似沒人住,她扶著屏風,清了清嗓子道:「我本來就討厭沐浴的時候有人伺候,家中還無所謂,到了宮裡,別說我毛病多。」

  殷胥笑:「你是崔家子,毛病多些也沒人敢說你。叫宮人離開便是,宮內的星辰湯是中宗與你祖父、先帝與你阿耶都用過的溫泉,你儘管去。我就不能隨你去了,我……冬日裡泡露天的溫泉,出來能掉了半條命。」

  崔季明知道他剛登基時生了場大病,如今面上還有著病容,便道:「那我一個人去。」

  她心裡頭鬆了鬆,下人抬過轎來,星辰湯離帝寢不遠,她屏退宮人,先沐浴了再入的溫泉。想到泡的是祖傳三代慣例來泡的熱湯,她心裡還有那麼點小激動,崔季明疲倦的靠在池邊,宮人們一個也不在,她也稍稍安心。

  垂著頭撥弄了一會兒水,便有些昏昏欲睡。

  她想著就歪頭睡一小會兒,有點動靜她就能醒來……

  但當她再一激靈醒過來,卻是因為一隻冰涼的手正搭在她肩上,崔季明猛地一哆嗦,驚醒過來,一把捏住了那隻手腕,厲聲道:「我說了不要人來伺候了!」

  身後回答道:「是我。你怎麼睡著了。」

  崔季明驚得身後毛孔都能炸開了,她鬆開了手,到池中去,仍背對著他,面露冷色:「殷小九,你過來幹什麼。」

  殷胥後退了半步:「我知道你累,就是怕你在裡頭睡著了,那容易病的。我找人要來了消除疤痕的藥膏,你要不要用一點。

  崔季明上半截背部在池水之上,上頭不單有箭傷和劃痕,更有許多細小的已經難尋原因的疤痕。崔季明不敢去伸手環胸,她往水中沉了沉,幸而池水加了某種浴鹽,是淡淡的乳白色,否則她真就被看個徹底了。

  崔季明道:「不必,傷疤留著……呃,是爺們的證明。」

  殷胥失笑:「你如今軍功纍纍,在北地名聲響震,進趟長安沸騰了半城未嫁娘子,還要這來證明你是個爺們麼?長安的貴家子裡,找不出幾個比你更英武的來了。」

  崔季明:……大爺的。

  她真受不了了,又不能回頭,簡直痛心疾首無奈道:「殷小九!你是不是傻——!要不然你就是瞎!咱倆都快同住一個屋簷下好幾年了,你……」

  她都懷疑自己要是轉過身來,跟殷胥說自己的胸是讓人打腫了,他都能信!

  殷胥坐在池邊,聽她又罵他,竟然伸手撈了池水,朝她潑來:「你又說我。我這次說錯什麼了?」

  他半截袖子都掉進了溫泉裡,眉頭舒展著,唇角隱含笑意,好似要跟她打水仗似的。

  崔季明要不是沒穿衣服,她真能把殷胥拽緊水裡按到水底讓他好好跟水打一仗。

  崔季明轉頭:「別這麼幼稚。」

  她泡在水中,不再說話了。殷胥卻看清了她肩頭有顆不太顯眼的紅痣,這種痣若是長在崔三喜歡的那種龜茲女人身上倒是風情萬種,在她自己肩頭有些好笑。

  殷胥:「你生氣了?」

  崔季明:「沒有。我說了沐浴的時候不喜歡別人在,是真的不喜歡。不過這是你的宮內,你想去哪兒都可以,我也不能說什麼。」

  殷胥沉默半晌,往後撤了幾步:「抱歉。」

  崔季明:「我這就上去,你在外頭等我一會兒。」

  殷胥應了一聲,捏著那藥瓶轉身離開。

  待到崔季明收拾好披著厚衣從屋內走出來,外頭站了兩圈垂首的黃門宮女,她隻字不提剛才,笑著跟殷胥走回暖閣。一路上黃門撐著長桿,將點亮的新燈籠掛上木樑,他們走過的路是一片暖黃色的燈火。

  然而在他們坐在暖閣內敘舊喝茶時,一個宮人穿過長廊,奔過風雪,直奔內侍省的宮門,求見內相。幾個黃門點起燈,不欲讓他們進來。

  宮人連忙說是崔家三郎進宮之事,開門的黃門皺眉:「這事兒幾個時辰前內相就知道了,如今內相正在談事,這種小事何必來叨擾。」

  那宮人神情有些慌張:「此事還需讓內相知曉。」

  內相指的便是如今插手中央軍權的俱泰。一個內監能手握兵權,監視群臣,權勢滔天到如此地步也是前朝難尋出幾個了。殷胥登基前,並沒有多少知道這位九王爺,上位後又民間盛傳他痴傻無能,連字都認不全,更是只知內相俱泰,不知通安皇帝。

  俱泰也未有賜名姓,他堅持用著他的吐火羅名字,甚至也不將冗長的姓氏改成漢姓,群臣只得不加姓氏稱其內相。

  那宮人得了允許,快步走進內院去。

  俱泰的這處院落越圈越大,他還私改宮廷建制,打通圍牆,宗親氣得跳腳也管不得他。

  俱泰屋內還亮著燈,來報的宮人等在廊下,沒一會兒便看著宗正寺卿從屋內大步走出,屋內站了個身材高大兩頰鬆弛的中年黃門,他伸出了那雙極為細膩的手,對宮人招了招手。

  那宮人彎腰幾乎是爬進屋,身後中年公公出去合上了門。宮人抬頭,便看到一個身高不過常人一半的黑黃色長髮侏儒坐在一團黑的油亮的皮毛裡,兩隻腳穿著靴子搭在小桌上,手指上帶滿了扳指兒,端著個精雕的象牙被子,他從皮毛裡抬了抬頭,凸出的額頭下兩隻淺色的眼睛看了一眼地上的年輕宮女:「你急急忙忙敲門,有什麼要向我來報。」

  「奴婢在星辰湯做事,今日崔將軍進宮,聖人請三郎去了星辰湯。奴婢無意間偷偷看見了崔將軍更衣,結果竟發現……」那年輕宮女被俱泰盯了一眼,竟肩膀微微發抖。

  俱泰笑的和善,活像是跟人談心的耐性:「發現了什麼?」

  那宮女似乎掙扎了許久,仍豁出去般答道:「奴婢發現崔將軍——竟是女兒身!」

  俱泰端著酒杯遞到嘴邊的手僵住了,笑容漸收:「你這話說的太荒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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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無責任番外 番外二(三)

  宮女顫聲道:「奴婢是聽聞崔將軍來星辰湯,一時激動,豔慕許久故意偷偷躲在換衣的隔間,想要……想要偷看幾眼。奴婢也以為自己看錯了,於是躲在簾後看了許久,崔將軍在側殿更衣時不知門的那側還有人,她……絕不會錯,千真萬確是女兒身,只是她身上有許多傷口,身量又高,旁人絕不會想到她會是女子!」

  俱泰短粗的手指撫摸著杯沿,低聲道:「自她十三四歲時,我便見過。少年奇才,英姿勃發,誰能想到她會是女兒身。不過若她也是女子,崔家二房和賀拔姓聯姻,只生下了三個女兒……怪不得,想要她插手外軍兵權,不惜讓一個姑娘假扮男子。」

  宮女抬頭道:「內相若是想對崔家動手,她的欺君之罪便是最好的著手點,內相也不必再為軍權一事發愁。崔將軍是聖人的伴讀,她或許一時沒法在朔方大營掌權,但一旦她成了朔方大營主帥,指不定會為了聖人帶兵還朝。」

  俱泰眯了眯眼睛:「你一個女人家,倒是知道的多。你……是之前在誰手下當值的?」

  宮女道:「奴婢以前是在薛妃娘娘手下當值,被虹姑教引過幾年。」

  俱泰笑:「怪不得,薛菱是個女中豪傑,當初她移送太子修出宮,又托親信調令中軍,若不是我快一步,如今我就早被碎屍萬段在地下連個裹身的草蓆都沒有了。連帶著她手底下的虹姑,也是我見過做事難得穩妥的宮女。山池院出來的,怪不得如今貶到星辰湯當值,都能會把握時機,還心知外朝的動向。」

  宮女害怕,仍然抬起了頭:「奴婢別無所求。只是如今前代老奴丘歸一直在御前照料,丘歸侍奉過三帝,謹小慎微,內相也很難得到聖人最詳細的消息吧。奴婢知聖人年歲雖不小,但由於一直痴傻,不知人事……若內相肯安排,奴婢願意到御前伺候。」

  俱泰笑:「當今聖人也不是個你想像中的痴傻。他比誰都清楚狀況,你就算爬上床,他也心知你會是探子,要不然根本就不會碰你,要不然就是碰了你之後殺了你。還是你忘了半個多月前,從帝寢裡被扔出來,差點凍死在外頭的宮女?怎麼,你是覺得你比她美?」

  宮女竟然頗有自信:「只要內相肯將奴婢安排至殿內,就算是個垂手遠遠隨侍的也罷。聖人畢竟未見過多少年輕女子,奴婢會有辦法的。」

  俱泰差點笑出聲。宮內的女人總一個個盲目篤信個人的魅力,越是殷胥那種心無旁騖之人,越難以攻克,一個個宮女見到痴傻、年輕的皇帝,腦袋中已經幻想著,自己運用自己的年輕和情愛令傻皇帝言聽計從了。

  俱泰只道:「崔家將軍一事你絕不能說出去。剩下的事兒我需要考慮,賈小手,帶她先下去。」

  那宮女躬身叩首,還未來得及將禮數做全,賈小手便推開門來,兩個健碩的黃門隨著風雪進屋,將宮女架走了。俱泰對賈小手點了點頭,賈小手便對那兩個黃門打了個手勢。

  俱泰看著賈小手合上門,道:「她在說我要對崔家出手的時候,就決定了要死。趁她死前,再多陪她聊會兒,讓她做會兒白日夢。」

  賈小手跪到榻後,給俱泰揉肩,道:「那宮女說了什麼?」

  俱泰沒回答他,兀自思索著。

  崔三女扮男裝這事兒斷成不了能拿捏崔家的事兒,但崔家不滅不成。

  俱泰本以為他上位後最大的敵人會是宗親或群臣,卻不料妄圖竊國的卻不止他一個人。在大鄴的腹地,蠶臥著一隻肥軟的寄生蟲,它蟄伏了數十年只等著最終翻盤,卻不料在他們慢吞吞且小心的動作下,冒出了俱泰這隻毫無道理、喪心病狂的奪權者。

  俱泰也是因為密切監視群臣,才漸漸察覺到行歸於周的存在。但最讓他恐懼的是,行歸於周的牽連之廣,幾乎可以讓他在朝堂上毫無立足之地。而正是他的上位,才可以讓行歸於周連最難得到的正統名號都可以不去考慮。

  永王與行歸於周是否有牽連還不知道,但不管有沒有,他們遲早會以永王之名,來長安「清君側」,「滅小人」。到時候,殷胥再有「死於宮變」「被奸臣俱泰毒殺」之類的意外,永王必定能坐上龍椅。

  更何況,當初殺害澤之人,怕也是行歸於周。

  俱泰不如行歸於周勢力廣泛,多的唯有在明的身份以及行事的喪心病狂。

  他不比那些世家君子,他的罵名已經夠多了,若想不死的太慘,他必須盡快碾碎行歸於周……

  至於崔三。

  俱泰對她的印象,便是她總笑的春風拂面和眾人交談著,走在悶頭前行的殷胥身邊,卻總是偷偷看著殷胥,好似轉眼他就能走丟似的。

  倒是幾年前,俱泰頭一次穿著可笑的鎧甲在圍獵時演小人戲時見過她。下了台到戲子營帳的路上,他受不住那身鎧甲的重量,跪倒在地幾乎昏過去。

  路過的少年崔季明單手拎著他,將他送去了營帳。

  她面色絕不算好,居高臨下瞥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沒膽子編排這戲,是那心眼比針尖還小的皇帝讓你演的。若這是你編的,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俱泰那時也沒力氣解釋,他趴在營帳外的草地上喘不動氣,他想解開鎧甲卻半天不知道如何做。

  崔季明嘆了口氣,伸手三下五除二解開鎧甲身上的幾處繫繩,道:「你穿著個縮小的鎧甲,拿著把木頭劍比劃比劃就能累成這樣,你可曾想過邊關的戰事吃菜粥燒餅,三月不聞肉味,穿著幾十斤的鎧甲,扛著幾把長矛長劍日行幾十里,是什麼感受。連鎧甲都不會解開的人,是沒資格來編排為大鄴立下汗馬功勞的名將的。」

  俱泰想著,如今她雖為女子,但也與其他男子無異,穿著幾十斤的重甲,烈日曝曬下上戰場砍殺,絞殺突厥主力立下了汗馬功勞。若不是她這樣的人在邊關的努力,或許俱泰也沒得機會可在長安篡權。

  他實在難以用這種方式去攻擊崔三。她刀山屍海,烽火相連都走來了,卻因為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打回原形……

  俱泰為生存殘忍過許多次,此次卻想捏在手裡暫時莫提。到當真有一日,她為了殷胥帶兵逼宮,他無路可退的時候,再用這招吧。

  他招了招手,對賈小手道:「事已至此,不能再等,聽聞崔翕要出山。長房是崔家在長安的根基,必須要毀。同時對幾家下手,他們必定也意識到我發現了行歸於周,動作可能會更大膽一點,甚至開始著手兵馬。跟到時候我再攜聖人,說永王妄圖擁兵自立,反打他們一耙便是。」

  賈小手那白皙如姑娘家的手指顫抖了一下,輕聲道:「那內相的意思是,明夜……?人手早已備下,既然是毒殺,牽連的人自然廣。」

  俱泰笑了:「不急,已是臘月,等他們過了這個年。但也只是過了這個年。」

  整個臘月裡,崔季明幾乎是天天往宮內跑,以至於崔式都不滿起來。不過家中也只有他一個孤寡老人需要照顧,妙儀每日埋首棋院也不太歸家,而崔季明想著不知道能在長安待幾天,還是多見見殷胥。

  殷胥也高興的像個孩子,帶著她在皇宮裡玩鬧的肆意,兩個人恨不得在這短短時間內將一切不快都忘掉。皇上都玩瘋了,下頭內侍自然也不敢攔。

  他們還去了以前東宮同住的地方,去了三清殿,去了之前皇后居住的紅闌殿。

  崔季明走街串巷的買了許多吃食酒水,帶進宮裡去,一個個內侍跑過來拿著銀針試毒。她有些後悔當初走之前,沒趁著那個正月和殷胥好好逛一逛集市,如今他成了皇帝,喬裝逛集市這種事情卻是怎麼都不可能的了。

  日子過得飛快,離年三十也眼見著不遠了,殷胥面容也比她初見是有氣色多了,崔季明自認是她總催殷胥多吃些的功勞。

  宮人將一處臣子進宮面聖留宿的側殿整理出來,崔季明卻也不太常在宮內住,畢竟是身懷秘密不安心。只是這回夜裡,丘歸卻攔著她沒讓她走。

  「丘公公,您說個事兒,幹嘛還將我拉到這殿外來。」崔季明道。

  丘歸望了望四處,道:「三郎,您也跟聖人是發小了,您這都快家裡抱娃了,聖人還跟沒開竅似的,你說這個可咋辦。」

  崔季明:喂!誰家裡快抱娃了?!

  她嘴上卻說道:「他那是跟沒開竅似的麼?他就是沒開竅吧。」

  丘歸只得將聲音壓的低到不能再低:「殿下打小就跟人不親近,到現在服侍的人碰著他了,他還不大高興。奴也不是沒想過,說找個年輕知事的宮女來,可如今俱泰當權,他必定想將親信派到聖人身邊,吹吹枕邊風。這麼大的宮內,竟連個合適的人選也沒有。這還都沒問過聖人的意思,聖人雖不痴傻卻也性子孤僻,他恨不得將宮內除了老奴以外的所有人視作敵人……」

  崔季明:我擦?找不著宮女兒,還想讓老娘上啊?

  她卻道:「他若是牴觸,再緩兩年也不要緊。如今這局面,萬一有個什麼下一代,還不是被捏在俱泰手裡。我倒覺得他心裡頭自有打算。」

  丘歸乾著急:「這也就罷了,老奴怕的是,他連自個兒紓解也不會……」

  崔季明心道:還真有這個可能。

  丘歸只得笑:「外頭誰不知道,三郎在康平坊內英名遠颺,名妓各個吹噓您是幕內賓客,長安各家姑娘誰不心屬您。聖人與外人牴觸,卻與三郎要好的不能再好了。宮裡也沒別的男子,三郎若是能教一教聖人身為男子如何紓解也好……」

  崔季明心裡簡直一道霹靂。

  讓她,去教小九生理知識。

  她拿什麼去親身示範啊!

  在虛空中比劃手勢講解重點麼?

  偏生在外頭,崔季明還走的是風情浪子路線,在街上呼喊一聲,能冒出三四十個少女自稱懷了她的孩子,她什麼「一夜七次」「金槍不倒」的傳說傳遍一百零八坊,估計賣神油的都要打上她的名號。

  她這樣的設定……怎麼去拒絕啊!

  崔季明盡力找回自己優雅的表情,艱難道:「這不太合適吧。」

  丘歸一臉「你兄弟都在無人挽救的邊緣了你居然不拉他一把」的表情,瞪著崔季明道:「若是連您都退卻,那我找誰去?這可是人倫大事,您要是撒手不管,害的還是聖人啊。聖人的身體便是國之根本啊!」

  崔季明陡然被扣上這麼一頂帽子,好似她不教殷胥如何「手作妻」,有朝一日天下大亂都是怪她。

  丘歸一副託付眾人的樣子拍了拍崔季明,她硬著頭皮都再想不出去一處耍賴拒絕的話。

  丘歸倒是退下去了,崔季明推開殿門,在宮女的行禮下走入暖閣,心裡頭卻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已經入了夜,殷胥還未散髮,正披著衣服伏在桌案上,抬筆寫些什麼。

  崔季明走過去,單手撐在桌上:「你在寫什麼?」

  殷胥抬臉:「關於今年冰雹的治理法子,各部給了許多意見,我想整理個主次出來。怎的,你今天要留宿這裡麼?」

  崔季明猶豫了一下點一點頭。

  殷胥高興的放下筆:「那我先不寫了。我跟你說說話。」

  崔季明笑著兩隻手背到身後去,她身後兩隻手的手指頭在背後擰著,回頭叫宮人先退下去。

  她跪坐到殷胥身邊,跟他並列,伸手從桌上拿著摺子,嘴上說的卻是毫不相關的事情:「嗯……你最近有沒有覺得身子奇怪。」

  殷胥轉臉:「奇怪?」

  崔季明覺得她耳朵肯定燒起來了,明明是個老司機,但要讓她來問殷胥這些,殷胥又是個不知事的薄臉皮,她當真覺得又尷尬又不好意思。

  崔季明咬了咬唇,低聲道:「就是有沒有,早上起來發現,褲子裡……」她壓低聲音詳細說道。

  幾乎是在燈火前,殷胥整張臉猛然漲紅,他一下子反應過來,竟也慌不迭的從桌案上撈了本摺子捏在手裡展開,不敢直視她:「有、倒是有的。」

  崔季明活像是個老中醫,只得厚著臉皮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的啊。這種事情多麼?」

  兩個人鬧著紅臉跪坐在燈前,各自手中拿著摺子,這景象實在可笑,崔季明深深吸了一口氣,要自己淡定下來。殷胥慌手忙腳的翻看折頁,她逼問了兩句,才答道:「大抵半年多以前吧,這種事情也就一兩次而已。你別問了。」

  崔季明盯著他紅到透光的耳廓,道:「你也不用害羞啊,這種事情……嗯,很正常。」

  殷胥轉過臉來,問崔季明:「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啊。」

  崔季明:……我他媽這輩子也不可能啊……

  她心裡一口老血,嘴上卻道:「大概幾年前吧。」

  殷胥好似知道不是他一個人會這樣,也鬆了口氣,活像是個少年間的悄悄話:「那這是經常的事麼?」

  崔季明:……她想死。

  崔季明淡定道:「我不太常有,大概因為家裡有……房裡人吧。」

  殷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理解了,小心點了點頭:「哦。」

  崔季明內心抓狂:……這怎麼進行到更詳細的講解啊,說下去會很尷尬啊,這簡直就是硬著頭皮上,酸爽猶如菊花裡塞著點燃的竄天猴啊!

  崔季明絞盡腦汁的想,問道:「你那時候,有夢見什麼嗎?」

  殷胥想了想:「我沒有,我記不得了。好像是睡前想了想你的事。」

  崔季明:「啊?!」

  殷胥臉漲紅,他擺了擺手:「我就是想現在戰事打到哪裡了,有沒有受傷,朔方是怎樣的天氣之類的事情。」

  崔季明深吸了一口氣才平息下來剛剛差點跳出來的心臟,道:「嗯,那我也有時候會想想你,有沒有過的還好,是不是在認真讀書。」

  殷胥點了點頭。

  崔季明心裡大叫不好,不行,這話題要往溫情上引了啊!一旦走了溫情路線就不可能回得來了啊!她要及時懸崖勒馬!

  她將殷胥手中那冊摺子抽走,扔到桌子上,一副哥帶你開眼界的樣子,挑挑眉笑道:「之前丘歸有沒有給過你嗯……不穿衣服的小人打架的書?你懂得。」

  殷胥點了點頭:「你要是想要,可以問丘歸要。我感覺他是宮裡老人了,肯定藏著很多。」

  崔季明:「……我看小黃漫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我看那幹啥。我是問你看過沒有,有沒有自己紓解過。」

  殷胥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立刻別過臉去,以為崔季明又要滿嘴胡說八道:「你怎麼連這個都要問。你、我跟你不一樣。」

  崔季明:咱倆是真不一樣。但你說的不一樣到底是哪種不一樣啊,我是浪裡高手,你是冰清玉潔麼?!

  崔季明不得不板出她三年見不得一次的正經面孔,扳過殷胥的肩來:「我是認真問你的,這不是小事,你如果從來沒有紓解過,對你自己也不好。這種東西關係到你自己,不要覺得害羞,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是需要正確的引導的。」

  殷胥果然被她一臉嚴肅糊弄住了,他艱難轉過臉來:「我……不需要。」

  崔季明沉思:「可能是你太忙了,壓力也大,沒心思考慮這些。但是該知道的,你也的確應該知道一些啊。」

  崔季明秉著一張研究專業課題的教授的面孔,內心卻在抓狂:要不要趕緊出手得了,早解決早好啊!

  殷胥垂首在那裡:「好,那你說。你說我就知道了。」

  崔季明:……這種事情口述過程,還不如動手呢!

  崔季明拽著他胳膊,到床邊坐著:「你躺下。」

  殷胥被她摁倒在床上,緊張的望著她。反倒是崔季明坐在床邊不動了,僵著後背又轉過臉來:「一般也有很多男的是看書的。你說是你找本那啥啥的書,我給你講書呢……還是我就跟你說說得了。」

  殷胥心想要他跟崔季明一起看那種書,崔季明指不定還要恥笑那書上的內容,他能比現在還尷尬千萬倍,他一時竟忘了還有「算了」這個選擇,咕噥道:「那你說說吧。」

  崔季明對著他抬了抬手,又放下去,坐在床邊活像是一直忽然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蹦起來去吹滅了最近的燈燭。只有遠處角落裡兩盞燈燭亮著,她在一團昏暗中鬆了一口氣:「果然熄了燈,我精神壓力小多了……」

  崔季明坐回來,冷靜道:「那你把褲子脫了吧。」

  殷胥猛地抬起頭:「啊?」

  崔季明在黑暗中臉燒的幾乎要爆炸,嘴上卻很正經冷漠:「你別弄髒了衣裳。」

  殷胥:「你不就是說說麼……」

  他話音還未落,就感覺到崔季明帶著薄繭卻纖長的手指,抓住他的手。

  殷胥感受到了觸碰,身體陡然一僵,開口說話音量幾乎都吞進嘴裡:「你不用這樣,說說就行,我自己會——」

  然而他卻記不得這句話,有沒有真的從他口中發出了。

  崔季明似乎咕噥了一句:「應該給你喝點酒的,只可惜你喝了容易不記事。你要是記不得,難道還要我再教一次。」

  殷胥卻張了張嘴,他似乎在昏暗中發出了一聲令他難堪的喘息。雖因世事太忙,每日好似背著重殼般的壓力,但畢竟他還是年輕。

  他不可能會沒有反應。

  崔季明也紅透了耳朵,但她強要臉,不肯表現出半分慌亂來。

  殷胥神志不知是不是完全清醒的,好似有一股力道將他的頭無盡的向後壓去,他手腳發軟,渾身卻仿若一團火在燒。崔季明湊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殷胥想要盡力聽清,卻感覺聲音入了耳朵便扭曲,只得伸出另一隻手去抓住了崔季明的胳膊。

  他的掌心,頭一次有了崔季明那般的熱度。

  崔季明以為她會講點什麼很正經很科普的話。

  她本還說著:「這都很正常啊,你別慌。」

  可到後來,她聽著殷胥在黑暗裡細微的喘息,她說出口卻幾乎變成了求饒:「你這麼喘……有考慮過我的感受麼。」

  殷胥身上本就有一股淡淡的藥味,也不知是否因為他發了點汗而濃郁。他確定自己是很舒服的,但也很羞愧,他覺得自己不該這樣,還是在崔季明面前。他想拒絕卻難退卻,只感覺渾渾噩噩,愈來愈沉淪。他似乎發出了一點點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入他耳中,更使他覺得羞惱,他想喚崔季明的名字,卻只感覺後腦一陣陣發緊,聲帶卻喪失了功能。

  然而他卻的確是叫出了她的名字。

  崔季明感覺這是個錯誤,她在作死,在引火燒身,她怎麼可能裝作兄弟樣子去幫他。

  她做不到的。

  崔季明聽見他細微的聲音,夾雜在呼吸裡輕輕喚她,幾乎腿也跟著軟了。她湊過去看殷胥的臉,他臉頰和耳垂一樣紅,眼睛眯著睜不開。這有偷雞摸狗之嫌,崔季明卻沒法忍住,她湊過去親了親殷胥的臉頰。

  殷胥沒有感知到,他只迷迷糊糊感覺到耳邊有熱風拂來,有什麼貼在了臉頰上。若是只幫他,崔季明絕不會這樣惡意的握著他的手,不輕不重的捏了幾下,頓時引來殷胥一陣倒抽冷氣。

  崔季明實在是覺得他太可愛,而她太欺負人。

  還年輕呢,以後當了個正兒八經的皇帝,大概不會再這樣傻傻的了。

  她彷彿覺得,殷胥的這個時期、連帶著少年時候是獨屬於她的。待以後,若她能接手朔方,帶兵清君側,他成了個真正能擔起一片天的帝王,那便不可能再獨屬他一人了。

  她便做他摯友就好。

  殷胥只感覺恍惚之中,自己越動越快,或許也有崔季明在推著他的手。她的聲音好似刻入他腦中的魔咒,他也感覺愈來愈舒服,漸漸的,這種舒服也要達到了極限。崔季明好似拿了張軟手帕來,避免他弄髒了衣物。

  他在黑暗之中悶哼了一聲。

  之後的一小段時間,他都是一片混沌,躺在床上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崔季明撿回了自己跳得沒譜的心,她覺得自己耳朵彷彿也滾燙,又有些尷尬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床邊。該怎麼辦,怎麼說話,這時候尤為尷尬。

  堪比激烈舌吻後提上褲子握手。

  堪比追逐男神三年滾床單時發現男神的尺寸是唇膏。

  她覺得殷胥肯定比自己還慌,自己應該穩住場子。

  或許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也就幾眨眼的功夫,殷胥的神識一下子回到腦中,他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崔季明給他做了什麼。他偏了偏頭,發現崔季明正在看他。

  她臉頰也很紅,似乎在微微遮擋她略顯窘迫的表情。

  原來她……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崔季明強裝淡定:「如何?舒服麼?」

  殷胥又猛地臉紅了,恨不得能將自己縫在被子裡三天不出來,半晌才支吾的應了一聲。他覺得自己好似犯了大罪,他本以為自己跟崔季明這個驕奢淫逸的傢伙不一樣,卻被她拉著手,就在她面前這樣荒唐。

  他覺得錯都在他,這種事情是他不對。

  崔季明:「宮人應該在隔間備了浴湯,你去洗一洗吧。」

  殷胥彈起身來,慌手忙腳的整理衣物,那手帕卻掉在了床上。

  崔季明:「哎——」

  她還沒提醒,殷胥就飛也似的將那帕子撿走了,他又找不到地方扔,竟急的又退回來,崔季明大笑:「別這麼羞啊。一會兒連著舊衣物一起扔給下人便是。」

  他似乎連崔季明的臉也不敢面對,急乎乎的推門去了隔間,臨著他關門,崔季明卻有些擔心了,她探了探頭喚他:「阿九。」

  殷胥倒退著兩步回來,背對著她。

  「不用太在意,這都是小事。因為我們是兄弟,我才幫你。別想太多。」崔季明儘量用平穩的口氣道:「還有,這種事情也別經常做。」

  殷胥表示自己聽到了,重重點了點腦袋。

  又竄入了隔間,重重的合上了門。

  殷胥在浴桶內都羞愧著,抬手將宮人也驅趕了出去。漸漸才反應過來,或許之前丘歸拉著崔季明說的就是這事,宮人又提前準備了浴湯。或許旁人都覺得這是正常的,崔季明也比他早幾年呢。殷胥安慰自己。

  他覺得腦子裡有點奇奇怪怪的念想,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又想到崔季明冷靜的聲音,並不出奇的反應,他覺得或許是自己在胡思亂想。

  在浴桶內泡了半天,他又澆了點水好好洗了兩遍,這才邁出來。外頭響起了丘歸的聲音:「聖人,新衣物可教奴拿進去。」

  殷胥應了一聲。

  待他穿戴好,總算平復了心情,覺得可以見崔季明了,回了屋內,卻發現她並不在。

  殷胥問:「子介呢?」

  丘歸:「崔家三郎說今日回去了。」

  殷胥呆了呆:「……啊。是麼。」

  丘歸看著殷胥又坐回了床邊,拿起了摺子卻沒看進去。丘歸在一旁道:「年三十的家宴……叫崔家三郎來可合適?畢竟宮中再無旁人,聖人總不能一個人對著我們這群老奴。」

  殷胥思索了一下:「她也有家人,這會不會不合適。」

  丘歸笑:「那老奴且託人問問三郎的意思。三郎這幾日一直往宮中來,便是覺得宮中無他人,聖人難免覺得孤單。或許年前她會來的。」

  殷胥望了一眼燈燭,點了點頭。

  丘歸便沒有再打擾他,關門帶黃門離去。

  殷胥眼神飄回摺子上,卻再沒能看清楚上頭任何一個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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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

  前世俱泰基本搞倒了行歸於周,之前說他濫殺群臣,正是為此。所以才在他死後四年,只剩尾巴的行歸於周苟延殘喘,只有李黨帶著永王入長安了。要是沒有俱泰,或許早幾年前就有崔黨、X黨、XX黨帶著李黨一起入朝奪權了。

  不過他以為他只要能搞倒行歸於周,過程再怎麼喪心病狂,還是能安分再當幾年內相,沒想到殷胥利用了這些,背後直接反捅了他一刀,奪回了政權。

  如果沒有俱泰,殷胥可能都發現不了行歸於周,甚至可能死得更早。但也是俱泰的瘋狂使得這個國家千瘡百孔起來,所以說,一點點改變,歷史會演化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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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0 11:15:1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十八章

  崔季明知道,他們這一次必須迎頭而上。

  他們一直遊蕩著卻未能聯繫到康迦衛,卻不料康迦衛帶兵躲入了馬鬃山山脈的谷內,在崔季明一行人找到康迦衛之前,阿史那燕羅卻憑藉著對此地的瞭解,帶兵逼至了馬鬃山下。

  崔季明也恨是自己對這一帶瞭解不夠,她幾乎查探了絕大多數能隱藏或撤退的綠洲和山谷,都未能發現康迦衛的蹤跡,卻沒有料到他向西北方撤退。

  然而向西北方的谷內撤退,這絕對算不上英明的計劃,更像是康迦衛沒有料到軍情有誤,倉皇之間做出的決定。如今這些暫且不論,從馬鬃山這樣的地形中,救出人馬,實在不是件易事。

  阿史那燕羅八千人馬,對陣康迦衛約三千騎兵,局勢已經定的差不多了。

  就算崔季明的不到一千人馬背後突襲,阿史那燕羅將八千隊伍雙向分開對付他們,兩倍的人數,也足以讓誰都逃不了。

  因馬鬃山附近的地勢,可以讓一直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行軍的崔季明,這次隱在山谷中。身後有三百疲憊卻緊張的將士相隨,她側臉對身邊人道:「周宇已經準備好?」

  那賀拔家兵點了點頭:「周校尉已經埋伏好,只等咱們這方先放箭。」

  崔季明拇指往上推了推滿是沙的頭巾,她隔著居高臨下的距離,仍能嗅到山谷中的血腥。

  他們已經埋伏在此地約有三日多。

  阿史那燕羅因知曉有一隊人馬一直在騷擾西部的隊伍,於是十分警惕,三日前在康迦衛進山口紮營,派人四處搜查,然後一次次佯作進谷,殺死了部分康迦衛出來抵抗的士兵,故意弄的血腥悽慘,為了刺激崔季明帶人出來突襲他。

  崔季明與周宇分成兩隊,在距離阿史那燕羅紮營地較遠的山內,絕不動手,但崔季明知道,之前連續的騷擾已經使得阿史那燕羅精神緊張,他猜測崔季明一行是為了康迦衛而來,必定會在這個時候夜襲,所以命令手下士兵夜間不可眠,小心備戰。

  本就被崔季明他們騷擾的煩不勝煩的突厥人,紮營了卻還是不能睡,縱然沒有垮了身子,怕也是早已煩躁不堪,怨言滿天。

  崔季明若是有足夠兵馬,也不會走這種蒼蠅式擾人的猥瑣路線。然而在這種以少敵多,雙方實力差異不大、敵方將領也不可小覷的情況,崔季明別無他法。

  而另一方,康迦衛也帶兵出了這荒蕪的馬鬃山,無路可退,糧草斷絕,他打算已死相拚。

  如今的崔季明,正帶著三百將士,伏在山上,無聲的觀望著這一場絕望的廝殺。阿史那燕羅與康迦衛的騎兵部隊率先,在山谷口外的平原上,開始了第一波對衝。

  明明前頭是刀劍相向,無論是突厥人亦或是涼州兵,都伏在了馬背上拚命抽打馬鞭擺出將一切衝撞開的架勢!騎兵相撞,響起的永遠不是刀槍相交的金屬聲,而是馬匹被驟然撞飛,落地摔斷了脖子的嘶鳴。

  一片滿是怒吼與慘叫的混戰開始,崔季明與陣後的阿史那燕羅都在默默觀望。

  而崔季明看著人影的動態,這才發現阿史那燕羅的騎兵並不是一鼓作氣呈單角或雙角形刺入,而是將騎兵分撥,呈單排,一排排陸續朝涼州兵衝刺過去。

  涼州的大隊騎兵,剛突破一排騎兵,便被新一排頂回去。突厥人好似一波波浪潮,將涼州的大隊騎兵推阻在一個月牙形的圓弧內。然而突厥人與涼州兵的屍體卻也堆積在這圓弧內,幾乎形成了一座人馬屍體形成的半圓山坡。

  「三郎!我們不能這麼看著!誰知道阿史那燕羅想做什麼!下頭的人……還有馬屍已經幾乎快壘成山了……」身邊年輕的親兵顫抖道。

  崔季明搖了搖頭:「阿史那燕羅手中是不是還有部分騎兵?他的步兵還未出動,他想利用屍體來做屏障,把康迦衛的兵包餃子了。阿史那燕羅很謹慎,他也不愧是這一代突厥年輕將領中最具盛名之人。我們不能衝動。」

  那親衛忍不住道:「三郎!我們是來救康將軍的!若是這樣袖手旁觀,等人死完了,我們也不必救了!」

  崔季明冷笑:「能救一半人馬,或咱們與那三千兵盡數死在這裡,給你這兩個選項,你選哪個?!只因我年輕,便在陣前懷疑我的決策?你們臨出征前許下效忠服從的諾,便都是胡扯了?阿史那燕羅也不過比你大幾歲,卻是他帶兵攻下了整個隴右道,你瞧不起敵人,便是離丟命也不遠了!」

  那親衛面色白了白,住了嘴。

  崔季明冷靜道:「阿史那燕羅這餃子包成了,我們才能戳爛他的皮,否則咱們也是被套進去的命!」

  果不其然,當康迦衛帶著剩餘騎兵從谷中衝出時,阿史那燕羅陡然拈指在唇邊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嘯,無數持盾的步兵衝上那屍體組成的山坡,將盾架作兩排,下緣朝下兩排密密麻麻的橫起。當康迦衛看到眼前那被無數堆疊的馬屍而形成的「屏障」時,也是猛地一驚!

  他當即決定騎兵分兩側繞開這座屏障,從兩側衝刺時,屏障兩側竄出騎兵,將康迦衛的騎兵團團圍住。一座「屏障」,身後是山谷,兩側是騎兵。

  康迦衛已然無路可退。

  崔季明面色卻愈發冰冷:「阿史那燕羅將漢人的陣法,配合上他們特有的殘忍,改成了這副樣子。他是將才,是賀邏鶻手中最後一張牌,若不除,他手下遲早會出一支鐵騎。」

  康迦衛的騎兵被圍困的距離越來越窄,騎兵一旦沒有空間馳騁衝撞,幾乎也是廢了,背後的屏障,人或許能攀爬上去,但馬卻不可能踏的上去。

  崔季明猛然抬手,她身邊親兵掏出旗子在空中橫著一揮,她身後當即響起了令人牙酸的弓弦聲,她突然呼喝了一聲,猛然起身,幾百弓士兵陡然從山坡上起身,手中弓滿弦響,無數箭矢從天而降,如雨打芭蕉,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破空聲,直朝突厥兵而去!

  阿史那燕羅在陣後陡然抬頭,驚愕的望見了幾百人出現在了山坡之上!

  他一直知道騷擾他的親兵,全部都是騎兵,對於那些馬匹根本不可能上去的坡地便沒有太過提防——

  崔季明又一聲呼喝,第二箭又已上滿,幾百發箭矢再度如雨般從天而降!一直習慣平地作戰的突厥人竟一時被這為數不多的弓箭驚到,騎兵中箭者不再少數,甚至有圍盾陣的步兵抬頭將盾抬至頭頂,來阻擋弓箭!

  便是這一個動作,盾陣的形自發損了大半!

  阿史那燕羅正要再度呼哨命令時,一隊騎兵從側面猛然衝出,踏起一陣砂石,目標精準毫不猶豫的向右翼刺去!

  而所有的突厥人驚的是,一直以來騷擾他們的鄴人,最多不過幾十人的團夥出現,他們神經繃得太久,一時竟認定對方隱藏實力,刀劍還未迎上先退縮!

  周宇甩騎兵幾乎輕易的從背部衝散右側突厥兵,心中卻愈發沉靜。

  果然如崔季明所料。崔季明說此仗僅可能勝的兩點,一是近一個月騷擾帶給對方的恐慌感與壓迫感,二則是阿史那燕羅與手下這些兵之間的關係。

  阿史那燕羅將大部分跟隨自己多年的精兵留在了自己的封土,只帶了極少一部分。這次的行動,八千人馬,唯有圍在他身邊的一千人馬是他帶出來的,其餘皆是賀邏鶻從各部徵收上來的兵,阿史那燕羅一面嚴苛到極點,一面又把這些兵不當人命看。

  對他而言,其他各部的兵多死一點,對於他的地位反而更有益。

  這些原不屬於阿史那燕羅的兵,果然也充滿了恐慌與對燕羅的不信任,周宇的隊伍猛然衝出來,對方幾乎已經呆若木雞了。周宇衝入包圍,他手中的長刀鋒利異常,自下而上抬起,輕易斬開了突厥人皮甲,高聲喊道:「咿——喲!」

  他身後幾乎所有的賀拔家兵跟著齊聲喝到:「咿——喲!」

  那正是三州一線練兵時,訓練士兵發力的口號,這幾乎是所有涼州兵刻入腦子裡的聲音,縱然沒有康迦衛的喝令,幾乎也是所有的士兵朝著周宇的方向看去,極快的意識到發生了何事!

  康迦衛率領著剩餘的騎兵,立刻轉向與周宇匯合,一隊人馬如泉湧般從右側的缺口衝出。阿史那燕羅的包圍已經破了,兩千餘大鄴將士正從缺口處奔馳而出!

  他眯了眯眼睛,他正要命身邊還未動的一千餘騎兵去攔截周宇,卻忽然心中一驚!

  對方便是等他在這麼做!左側的騎兵撤回已來不及,那些步兵在如今奔走的狀況下已經無用,他若是親自帶人去攔截,那些剛剛射箭的士兵必然會從身後突襲他,到時候康迦衛的騎兵再回頭,他才是被圍住絞殺的那個!

  對方任憑康迦衛的兵馬先拚殺一半,最終目的,還是衝他來的!

  這些人想絞殺的是他阿史那燕羅本人!

  阿史那燕羅竟然在這種情境下,逼出應變的狠毒來。

  他有捨有得,心知康迦衛的餘兵奔逃出來,已經不可能再攔截,而他卻偏要知道設下此計、反覆騷擾他們之人,究竟是誰!本就需要抓部分俘虜,他心緒一定,對西側騎兵鳴金,朝剛剛那些弓箭手所在的山坡而去。

  周宇回頭,看到阿史那燕羅卻是朝著反方向,往崔季明他們而去,心跳幾乎驟停,他立刻回馬就要朝崔季明方向而去,滿面狼狽的康迦衛卻策馬靠來,嘶啞著聲音吼道:「別傻!他們可以策馬逃走,你不是說三百左右的人馬麼?那是最靈活的,只要反應及時,阿史那燕羅別想著能追上他們!你去又能做什麼!還不如離開這裡,繞開此地找他們匯合!」

  周宇這才心頭勉強定下,點了點頭,帶著餘兵快速離開馬鬃山。

  而崔季明這邊三百人才剛剛上馬,馬匹被他們藏在一處谷內,因此耽誤了時間。正準備下一步行動時,忽然馬蹄聲陣陣逼近,崔季明頭也未轉,忽然心道不妙,高聲道:「走!」

  「什麼?」

  「撤——!聽不懂我的意思麼!撤!」崔季明焦急道。

  她幾乎話音剛落,遮擋他們的巨大山石側邊,便出現了阿史那燕羅的身影。

  賀拔家的親兵不愧是戰爭中最有效率的一支,一隊人全力催動身下馬匹,朝反向空曠的荒漠策馬而去,然而阿史那燕羅衝在最前頭的那千人隊伍,也是突厥手中的精兵!

  他陡然號令,無數箭矢從身後而來!

  突厥兵馬上拉弓的射程普遍要強過大鄴兵,賀拔家親兵還是策馬晚了些,包括崔季明在內幾位殿後的士兵,已經被籠罩在了流矢的範圍內!

  崔季明猛然手扣在馬鞍上,半個身子朝下一側,斜掛在馬鞍上躲開幾枚箭矢,然而仍然有不長眼的箭矢朝她身後而來,崔季明已然不能移動身體避開,她微微擰身,抬起左臂抵擋!

  一支羽箭穿透她小臂上的護甲,刺入骨肉。崔季明卻鬆了一口氣,不論是突厥還是大鄴,騎兵皆不用盾,手臂作為身體上移動最快的部分,騎兵在遭遇流矢時這是最有效的阻擋方法。傷著胳膊總比傷到軀幹好,崔季明鬆了一口氣,不敢回頭瘋狂的策馬前行!

  身邊也有隊伍後頭的士兵中箭,他們不知還有沒有意識,一兩人摔下馬來,剩餘人強忍痛楚緊緊抓著韁繩。

  身後的阿史那燕羅卻早早注意到了崔季明。

  這一隊人馬雖穿著如同雜牌軍般的亂七八糟皮甲,然而行動一致、馬匹也都是最強勁的戰馬,崔季明剛剛抬手呼喝命令,此刻又不斷催促旁人,在後側殿後,顯然是號令者。

  阿史那燕羅將手中的弓拉滿,在馬匹的顛簸中對準了崔季明的方向,他帶著扳指的手指拉緊了弓弦,驟然鬆手!

  崔季明猛然感覺到後頸一涼,她好似去年在播仙鎮的城牆上般,條件反射的猛然俯下身去!她躲開了這一箭,一道勁風從她頭皮擦過,卻穩穩射中了她膝下黑馬的頭顱!

  崔季明這才明白,對方並不為了射中她,而是為了將她擊下馬!

  鐵箭的尾端還在兀自顫抖,崔季明身下的黑馬奔了兩步,陡然前蹄一軟,朝下倒去!崔季明連忙就地一滾,再反應慢幾分,她指不定就被馬的力道拽著往前摔斷了脖子!

  阿史那燕羅唇角帶笑,猛然加速朝滾落在地的崔季明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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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十九章

  她抬起頭來,琉璃鏡落在地上,強壓下心中的恐慌,將刀橫起,右腳向後撤步,躬身反朝著阿史那燕羅而去。

  崔季明心裡清楚,騎兵掉下了馬,活路也微乎其微。她跑不過馬,也快不過箭,若此刻能僅剩的機會,便是在對方馬匹衝撞來的時候,她可以足夠敏捷,能攀上一匹馬去,在突厥人中借馬而逃。

  但這種可能性,低的令崔季明都開始祈禱上蒼。

  阿史那燕羅抬手命身後人停止射箭,畢竟軍中不止一次傳了消息要抓活的。更讓他感覺興奮的是,那個看起來不過是少年模樣的「領隊人」,居然選擇了迎面而上。

  崔季明身後,剛剛奔出去的賀拔家兵中竟然響起了呼喝,他們掉轉馬頭,朝崔季明的方向回來了!在三州一線,萬不可能有將領死了,兵們回營的事情。縱然這些習慣於做先鋒營直面拚殺的賀拔家兵們,對於崔季明這段時間東躲西藏的安排略顯不滿,這也是崔季明頭一次獨自帶兵,很難讓人完全信任。

  但崔三郎還是正確的判斷了形勢,他們還是成功在多幾倍的兵力下,救出了康迦衛。

  此刻,訓練有素的賀拔家兵也齊齊策馬往回而去。

  只是這一回頭,萬是沒有能逃的餘地了。

  崔季明正緊盯著眼前成排奔馳而來的突厥人,深深呼了一口氣,馬蹄已至面前,此時此刻,崔季明彷彿才意識到原來戰馬是如此的高大,一夫當關迎面而上是如此的讓人恐懼,她的性命和這段時間被殺的無數士兵一樣的羸弱。

  馬蹄彷彿踏在耳膜上,她專注到其餘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崔季明正要抬刀,她以為突厥人戰馬的鼻息幾乎可以噴在她面上時,她身後猛然竄出了無數疾馳的戰馬!

  是賀拔家的親兵策馬歸來!

  三百人對近兩千人,他們是放掉了自己的活路!

  崔季明只感覺身邊像是兩股洪流交匯,驟然打出一片聲響,兩側士兵已然鬥在一處!幾乎是眨眼的瞬間,阿史那燕羅的戰馬已經奔至眼前,他看著崔季明拖著那不便的長刀,露出了幾分笑意,伸手拔出彎刀便朝她而來!

  然而就在那彎刀要劃至崔季明臉前的一瞬,崔季明拎在手中的長刀陡然如棍般握在手中,她右手在前握住刀刃,左手在後抵在刀鐔處,朝阿史那燕羅的方向刺去!

  阿史那燕羅預想過她會揮刀的千種方式,卻從未想過她竟然空手握住刀刃,將長刀為棍!那刀尖劃破他褲腿直朝他下巴而來,阿史那燕羅猛地朝後一撤,出了半身冷汗,才發現這刀居然只有刀刃最前頭的五寸位置是開了刃的,而那少年手握的部分則是完全未開刃!

  他連忙將彎刀回撥,以刀背阻擋,將長刀向下壓去。

  崔季明單手抓住了馬韁,整個身子往上一帶,單手拈住刀刃下頭不過半寸的位置,如同使匕首一般反手一轉,想要刺上阿史那燕羅的肩頭!

  阿史那燕羅也是心頭一驚。

  那少年抬頭瞬間,一張混血的俊朗面容,竟是似睜眼似閉眼的垂著眼瞼,彷彿連瞧他的必要也沒有。

  他這些日子以來,發現了這幫騷擾他們的鄴兵使用的新武器,卻從未見到這種用法,這少年將短刀、棍法的精髓運用在其中,絕非常人武藝!這刀又有適當的彈性,前端有鋒利,柄長又足以變換抓取手勢來應對各種使力方式,阿史那燕羅心中那慕刀的興奮、對新兵器的不安一瞬間激發而出!

  他手中彎刀盤了一圈,順著長刀的刀背劃下去,意圖割斷那少年的手腕。

  阿史那燕羅出了手,心裡頭有那麼點後悔。突厥想琢磨這刀的用法,砍了這少年的手怕是可惜了。只是這想法存在也不過轉瞬消失,戰場上誰都是率先考慮活命,誰會對敵人手軟!他毫不猶豫將刀朝下劈去,崔季明唯一躲開的方式便是鬆開手,她當即決定鬆手一避,等刀劃過去再向下抓住刀柄。

  阿史那燕羅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的彎刀可是單手刀,當即一拳打向崔季明,反手抓住長刀往下狠狠一紮!

  崔季明被他刁鑽的一拳打在胸口,她兩腳向下一軟倒在地上,眼見著馬蹄就要踏在面上,然而先來的卻是她自己的那柄長刀,狠狠扎入了她小腿之中。

  周圍儘是慘叫,崔季明甚至聽不清楚自己的痛呼。

  她小腿被自己的長刀刺穿,甚至無法動彈半分。

  她有點發懵,頭一次坐在地上去抬頭望周圍的戰場,馬匹發了瘋似的亂奔,近一半馬鞍上早就沒了兵,地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拿著隨手抄來的兵器亂打。賀拔家兵衝進來的瘋勁兒,竟使得這幫疲憊異常且圍堵康迦衛失敗的突厥兵,也跟著亂了起來。

  打仗,從來難像預想的那樣進退有度,一旦陷入混戰,兩方心中都恐慌異常,就像是一群歇斯底里的瘋子踩著屍體將除他以外之人全部砍死,不過短短的幾瞬,她就看著驚馬擦著她身邊而去,踏起一地砂石,跪倒在不遠處摔斷了前蹄擰著脖子,擦著粗糙的砂礫滑出去了。崔季明坐在地上,忽然有一種她無論如何活不了的絕望。

  阿史那燕羅抬了抬眉毛,竟握住刀柄擰了幾分,崔季明疼的後脊樑都哆嗦,她陡然清醒起來,當時草他大爺的心都有。

  她還沒死呢!

  崔季明還未來得及抬袖,身後高處陡然竄出一把長刀,朝阿史那燕羅面上刺去!

  崔季明仰起頭,那長刀的主人,正是剛剛在坡上與她說話的賀拔家兵!

  他怒斥一聲,前手抵在刀柄的最前端,後手握住尾部圓環形的刀柄尾部,如同使槍一般,後手在腰側畫圓弧,前手為軸點,如使槍一般另刀的前刃大幅轉動,甩向阿史那燕羅。

  阿史那燕羅也有點發懵,他見到這些兵拿著同樣的武器,打法卻完全不一致!他自然不知賀拔公有意要自己最信任的將士出來用這把武器,就是要他們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法,實踐這長刀在戰場上的用法。之後再進行總結、編排,整理一套軍中可推廣的打法。

  阿史那燕羅也心知馬戰兵器長些總是看起來佔優勢,他將彎刀掛在腰上,在馬背上朝後彎腰躲開刀刃,拔出了插在崔季明腿肚裡的長刀!

  崔季明疼的慘叫一聲,卻心叫一聲愚蠢。

  那親兵比周宇大兩三歲,歸漢姓為米,是被西突厥所滅的缽息德城的胡人,他自進了軍營便是使槍,槍法的精髓早已融入骨中。這槍法用在長刀上,雖突刺效果差,但快速且銳利,變招方便,演變方式極多且破綻少。而阿史那燕羅拿這手生的武器,也不過是能學橫刀的劈砍用法,完全不可能抵擋。

  除非用他本身的彎刀……將馬貼過去近身打,勾住刀柄之間再——

  崔季明剛想著,阿史那燕羅手中長刀已然迎上,他似乎也為手中長刀的輕便與威力所驚,然而那米姓親兵已然連接刺上,他前手一鬆,後手向前一刺,長刀範圍猛然增長,阿史那燕羅不注意竟被刺中了肩膀。然而阿史那燕羅也夠果決,他果然發現了他用長刀只是拖累,果斷鬆手扔下,拔出自己較短的彎刀,策馬朝米姓親兵而去!

  崔季明心道不好!阿史那燕羅箭術在她之上,武藝更只會比她高,他贏不過阿史那燕羅的!

  她想努力從地上爬起身,但是之前在萬花山的時候,崔季明小腿本就受過箭傷,這時代醫術落後到連針灸都沒有,她小腿恢複本來靠的就是自己年輕。但再一次命中同樣的位置,崔季明幾乎疼的已經爬不起來了。

  她是在地上拱,想要趁這個機會,撿回自己的刀來。

  有刀就還有活路!

  而阿史那燕羅手持彎刀,貼近去打,一時竟讓那習慣長兵馬戰的親兵慌了神。如崔季明所料,短彎刀勾入刀柄內,是剋制長刀的良方……

  然而在戰場上,單打獨鬥的兵器剋制並不能決定死活。

  那親兵看見了在地上攀爬的崔季明,他陡然反手將刀刃逆轉,暫且逼退了阿史那燕羅的貼身攻勢。他再不和阿史那燕羅纏鬥,直接策馬朝崔季明而來!

  他躬身伏在馬背上,對崔季明伸出了手,崔季明心中一喜,她也朝對方伸出手去。

  只要救到了崔季明,就全隊撤離,不再纏鬥!

  那親兵與崔季明心裡都是這個想法,崔季明的指尖朝前探過去,眼見著那親兵離她只有幾米距離,猛然斜插出一匹戰馬,馬背上的突厥人手持長矛,朝著他馬腹的位置撞去!

  崔季明那一瞬間只來得及張嘴,還未發聲,兩馬相撞濺起的馬鬃上掛著的汗水便甩了她一臉,她眼睜睜看著那親兵連人帶馬橫飛出去,他摔倒在地半天沒有起身,身後衝來的一個掉下馬的突厥人,當即給了他一刀。

  崔季明呆坐在原地,兩頰發麻。

  她頭一回感覺到,若阿公是從這樣的戰場上存活了四十年,那他沒有瘋掉,真的是奇蹟。

  忽然一匹馬從她身側擦過,一把抓住呆坐在地的崔季明的衣領。崔季明轉過頭去,卻發現馬背上的竟是阿史那燕羅!

  阿史那燕羅一手拎著她,卻並不將她放上馬背,活像是拎了個包袱,垂頭笑道:「怎麼,還以為有人來救你了?」

  他縱然如此說話,那少年竟也不抬頭用眼睛看他,只是微微側耳的動作表示他聽到了。

  阿史那燕羅心道真該廢了這小子不愛看人的眼珠子去,卻想著他那一身武藝,能讓他對大鄴如今軍中的練兵方法更加瞭解。而且他如此年少,甚至比最小的兵還小上兩三歲,身份也是個謎……

  阿史那燕羅將崔季明拎高了一些,道:「你且看看周圍,你的兵還活著幾個!」

  崔季明剛剛丟了琉璃鏡,就算帶著,她為了隱藏身份也會扔掉,此刻根本看不清大局勢,但她知道,不會活著幾個了……

  他們不該回來救的,崔季明清楚,他們也清楚。但這樣死,絕對好過拋下將領回營……那是一輩子抬不起頭的苟活。若崔季明是個兵,也會這麼選擇。

  她斜了眼角,瞥向阿史那燕羅道:「那你且瞧瞧,我的兵,一個殺了你幾個。」

  阿史那燕羅望向周圍,沉默了。

  他的兵,還未曾折損到這種地步過。

  崔季明說的的確在理,正是因為那些鄴兵心知回頭就活不了,逼出了瘋狗搶食的不要命,縱然滿身是傷也要拉幾個墊背。而他帶來的突厥兵,心中還滿溢著人數優勢的得意與追趕落水狗的輕鬆,在狠勁兒上便比不過了。

  阿史那燕羅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她剛剛斜眼挑眉的動作,似乎有那麼點眼熟。但那熟悉感實在太過細微,他甚至想不起來,何時見過這樣一號人。阿史那燕羅在戰場上也懶得多想,將此事拋之腦後,抬手呼哨,高聲道:「抓俘虜!活的!要活人——」

  他話音剛落,便在周圍望向他的突厥兵臉上看見了驚恐,阿史那燕羅頭皮一麻,他條件反射般的猛然朝側面一偏頭,瞬間就感覺到一陣尖銳的破空聲從鼓膜上刮過,他的耳朵和耳後頭皮是一道先涼後燙的疼意。

  阿史那燕羅一摸,他的左耳上已經少了一塊兒,血順著耳廓淌下。那少年總算正眼看他了,他的袖中也竟藏著一柄精緻的袖弩,可惜是單發的,否則阿史那燕羅瞥的這一眼估計已經腦袋被對穿了。

  崔季明知道自己一箭未中,臉色白了白。

  這幾乎是她的最後手段。

  阿史那燕羅冷冷瞥了她一眼,猛然伸手將她帶著帶著袖箭的小臂卸至脫臼,在她腰際摸索一圈,將摸到的匕首和短箭全都掏出來扔了一地。

  他是要活的俘虜。這絕不是突厥人的作風。

  崔季明竟從心中蒸騰出一股徹骨的恐懼。

  她可以接受戰死,她雖惜命怕死,但成為突厥人的俘虜對她而言是連死都不如的事情。若突厥人要脅迫她卸下皮甲換上布衣,甚至要求俘虜脫去上衣綁手前行,她的女子身份就會以最羞辱的方式暴露!

  當身不由己,她被發現女子身份的事情就太容易了。

  萬一阿史那燕羅又猜測出她的名姓,那她落入突厥人手中還被突厥人發現是女子,崔季明幾乎無法預想自己的命運!

  崔季明恐懼到了極點,她畢竟還是年少,阿史那燕羅拎她如同拎隻雞仔似的,他狠狠在崔季明胳膊上的箭傷上施力,逼迫她痛到虛脫,伸手又去摸她的靴子,檢查是否藏有武器。

  崔季明猛地發狠,她使出渾身的巨力來,不顧箭傷一把抓住了阿史那燕羅的手臂,用盡蠻力將他拽下馬去!阿史那燕羅竟沒想到崔季明會有這麼大的力氣,生生被她摁下馬去!

  兩人摔下馬去,崔季明手臂已經動彈不得,她抬起腦袋,用自己的腦門狠狠磕向阿史那燕羅的鼻樑!

  阿史那燕羅連忙躲開,卻仍被她磕到眼眶,一陣頭暈目眩,眼眶上似乎又添了一處傷痕,而這少年好似長了個鐵疙瘩腦袋似的,全然不受影響,又要來磕他。

  阿史那燕羅連忙一掌狠狠劈向她後腦,崔季明身子驟然軟倒,趴在他身上不動了。

  崔季明被他一掌推開,阿史那燕羅起身,看著周圍戰局已經平定的差不多了,揉了揉眉角,狠狠踢了地上那失去意識的崔季明一腳,罵道:「抓他,比抓一匹烈馬還難!強的好像隨時都能掏出刀子來。」

  崔季明昏迷中,被阿史那燕羅拎起來扔在了馬背上。昏迷,比睡夢來的更為不安。崔季明眼前滿是交疊的可怕可能,她一時竟在夢中發起抖來,她首次出師,目的達到,卻將自己搭了進去……

  崔季明不知怎麼的,夢裡場景變換,最後竟只剩下殷胥接到軍信的場景,他知道了她被抓,死死的捏著信紙幾乎崩潰卻強作冷靜的樣子。

  她知道的。

  她都能想像出他面容上每一分神色該會是怎樣,他肯定被嚇的在心中將她千刀萬剮——

  她忽然想著自己當時那些跟小女孩兒似的心情可笑起來。

  這年頭,一場風寒、一次船游、一把刀、一匹馬都能折損去一條人命,縱然什麼世家皇姓,令人猶豫遲疑,但那又算什麼!她前世活了二十六,這輩子還指不定一次意外來襲,連二十六都活不到!

  她為何要將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時光去浪費在掙扎、揣測上。

  他都說過「歡喜她,與男女無關」這種勇敢的話了!

  崔季明在馬背的顛簸中,又絕望又甜蜜的想。

  若……若她真有路可退,真可回去,她非要去親到他喘不動氣不可。

  只要她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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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二十章

  崔季明醒來之時,難受的幾乎能將胃都吐出來。她這才發現周圍一片黑暗,她正被綁住手腳放在馬背上顛簸。她身上衣物都在,也沒有被牽在馬後徒步而行。

  崔季明腦子清醒了幾分,一下子就有些失笑。

  阿史那燕羅不願多出變故,這裡又距離大營較遠,他必須要盡快趕回,怎麼可能會讓俘虜徒步行走拖慢速度。更何況,把衣服扒光、麻繩繫在腰間、牽在馬後行走,都是鄴人對待俘虜想出的陰招。鄴人不愛殺光,三州一線多有突厥、鮮卑和雜胡血統的將領,這些突厥兵帶回去,很容易就被招買。大鄴將領恨他們卻不得坑殺,只好扒光他們來折辱他們洩憤,然而這種折辱能讓一干鄴人受辱到一頭撞死,對於突厥人來說,他們都可以甩著鳥跟後頭的人大聲用突厥語聊天。

  但不得不說這種高祖的這種政策,在西北邊關起到了奇效。

  大鄴兵力總數實際不高,古代人在文獻上記載的數字基本都是純粹寫著好聽,實際都夾雜著大量不能上戰場的後勤民兵。但就是由於大鄴以俘虜政策為主,願意起用各姓胡人不計出身,所以突厥人早沒了當年柔然的喪心病狂,普通士兵打起仗來總感覺有條後路。指不定在重等級階層的突厥混不上軍官,投靠大鄴還能爬的更高。

  而突厥人走的卻是殺光搶光的政策,大鄴士兵只要到輸了,很難有活命的,而且還可能連身後城池的老小都要全滅,反倒是在戰場上寧願多殺幾個人墊背。

  而阿史那燕羅頭一次俘虜活人,只覺得麻煩的要死。他雖性格陰狠,領兵方面又是奇才,但卻學不會鄴人折辱人的那套。崔季明想明白了這些,心中鬆了一口氣。而且她料想阿史那燕羅這次要俘虜,怕是想琢磨出這長刀的用法,儘早想出應對之策。

  或許她可以利用阿史那燕羅的這點心理逃脫。

  崔季明胳膊上的羽箭被拔掉,卻沒上藥,只潦草裹了個不知道哪兒來的髒布條,她抬了抬頭,果然帶著她的是阿史那燕羅。

  他年歲估計也不比周宇大幾個月,但距離崔季明上次在播仙鎮見他,顯得更成熟了些,面上曾經隱隱約約的年輕氣盛也幾乎磨消。他幾乎是突厥軍中鋒芒最盛的將領,指不定會成為下一個伺犴。

  阿史那燕羅低頭看了亂動的崔季明一眼,抬手將手中彎刀的刀尖抵在她肩胛骨處:「再想你那些花花腸子,就廢了你的右胳膊。」

  崔季明沒心情理他,她正蹬著兩隻被扒掉鞋的腳,想讓自己往上挪幾分。馬脊樑抵得她胃太過難受,崔季明一邊挪,一邊祈禱上蒼,別讓她都快停了三個月的大姨媽在被俘虜期間出現,否則她真的就是死路一條了。

  阿史那燕羅看著這少年如同一條蠕蟲似的,不停的在他馬上扭屁股,就是不理他。他皺眉:「你再動我就將你扔下馬拖著走。」

  崔季明抬頭,扯了半分笑意:「這就受不了,我還想說快憋不住了,真不行尿褲子得了。味兒重不必說,就我這憋了大半天的,怕是你這馬鞍……」

  阿史那燕羅臉色比夜色更難看:「……」

  崔季明:「你跑你的馬。我默默的尿,絕不吵到你。」

  阿史那燕羅真覺得要不是沒抓到幾個俘虜,真想宰了他。

  幸好路已經奔了夠久了,估計手下人也要歇一歇,阿史那燕羅抬手呼喝一句,一眾突厥士兵也鬆了一口氣,不少人從馬上癱軟的滑了下來。阿史那燕羅拎著崔季明,到沿途的一片枯樹林之中。阿史那燕羅站到她身邊,也不管她,先自行解決。

  崔季明瞥了他一眼,用突厥話道:「我手被綁著,解不開褲繩。」

  阿史那燕羅冷笑:「你連這點都做不到,乾脆尿褲子裡得了。」

  崔季明騙他不成,只得費勁兒地解開褲子,卻盯著阿史那燕羅的方向看。阿史那燕羅根本不避諱她就站在旁邊放水,幸好她看不清,否則眼睛能辣到流淚。

  阿史那燕羅斜看她:「瞧什麼瞧。」他好似耀武揚威般,朝她顯擺。

  崔季明抽了抽嘴角,轉回臉去,再看下去,就要例行變成男人們撒尿時候的比鳥大賽了。世界各地,就算是語言不通,這種尺寸較勁也是永恆的矛盾啊。

  他提上褲子,看崔季明不動,踹了她一腳:「你磨嘰什麼?!」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我肚子難受的很,你要不站遠點,我怕味兒大熏著你。」

  阿史那燕羅:「……你又想耍什麼花招。」

  崔季明:「沒,你在這兒站著也行。我不介意。」

  她說著蹲下身去,阿史那燕羅往後退了兩步,對旁邊的突厥兵招手:「拉弓,對準他。他只要有一點想跑的意思,直接射個對穿。」

  十步外突厥兵的牛角弓的注視下,崔季明甚至還做出了哼歌的淡定樣子,不一會兒她老老實實起身,繫好衣服朝阿史那燕羅的方向,慢吞吞回來。

  她的視力縱然在恢復,但沒有琉璃鏡的情況下,從一隊突厥兵中辨認出哪個是阿史那燕羅顯然也有些難度。阿史那燕羅看她從他面前走過去,手摸索著另一匹馬的馬鞍,居然準備自己先爬上馬去。

  阿史那燕羅:「……你上哪兒去啊?」

  崔季明猛然側了側頭,辨認了一下他說話的方向,慢吞吞的應了一聲,朝他走來。

  阿史那燕羅心裡頭陡然升起一個他自己都難相信的想法:「你……眼睛看不見?!」

  崔季明知道也瞞不過,道:「嗯。半個瞎子。」

  阿史那燕羅噎的胸口疼。他打了幾年勢如破竹的勝仗,這次竟然在戰役和單打獨鬥上都差點輸給了一個小他好幾歲的瞎子。

  他不肯相信道:「你在對我出招的時候,也是看不見?看不見如何做得到。」

  崔季明摸索著他的馬鞍,極為自覺的蹬上去,坐在馬上正在找馬韁。她知道阿史那燕羅肯讓她活命,跟她的武藝不無關係,便故作狂妄道:「你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我用耳朵和氣息,能『看』清你的動作。」

  阿史那燕羅一時沉默,猛然翻身上馬。崔季明剛開口說道:「能不能讓我坐著,趴著太難受了——」她話音還未落,阿史那燕羅一把拎著她衣領,摁住她腦袋,將她變回了剛剛掛在馬上的姿勢。

  崔季明氣的直抓馬鬃,拿正兒八經的京腔普通話罵道:「阿史那燕羅我日你姥姥,反正結果都不會變,讓我路上舒服會兒能死。」

  阿史那燕羅跟賀邏鶻學過些漢話,卻也沒聽懂她罵了些什麼。

  其餘還有幾個俘虜在突厥人的馬背上,他們或昏迷,或受著比崔季明更重的傷勢,如死了般垂頭在那裡。

  阿史那燕羅命突厥兵停止休息,準備上馬,卻有一個突厥士兵,在為數不多的幾支火把映照下,湊了過來,他顫聲道:「俟斤,俟斤。之前分揀東西時,我撿著個玩意兒,一開始就覺得新奇,後來想想,可能是這個小瞎子的玩意兒。」

  阿史那燕羅皺了皺眉,從那突厥兵手裡接過東西來。那是一片水晶,打磨的細緻光滑,周圍有金雕的邊框和鏈條。透過那琉璃鏡望過去,事物也變的微縮且清晰起來。

  突厥人勝仗後,習慣打掃戰場,將精甲、武器,或者是其他值錢的玩意兒全都掠走,若是各部那些窮的眼紅的突厥兵,恨不得把屍體上的褲子都扒下來換錢。那突厥兵顯然覺得這金光閃閃,不少值錢,偷偷先藏了起來。

  然而最值錢的東西屬於將領,那突厥兵顯然知道這點,他心虛之下主動交出了琉璃鏡。

  阿史那燕羅拽住崔季明的衣領,道:「這是你的。你胳膊上的袖弩和這個玩意兒一樣,金貴的很。這都不是一般的大鄴富貴人家用得起的玩意兒。」

  崔季明抬了抬頭,也不說話。

  阿史那燕羅仔細看了幾眼,道:「這玩意兒我見過。去年攻打播仙鎮時,外頭那府兵院上有座塔,後來搶奪塔內時,上頭有些被砸壞的木頭弩車,其中便有一弩車上放著一片如此光滑的水晶,可使人看清遠方事物。這樣打磨的技術,怕是在大鄴也並不好找吧。」

  崔季明沒好氣道:「你廢話真多。」

  阿史那燕羅深思片刻,卻將一切都聯繫上了。戰力非凡卻人數不多的賀拔家營士兵,年少卻號令鄴兵的混血少年,曾經在播仙鎮從他指縫中逃走的崔三。

  他冷冷一笑:「這倒要說造化了,你逃過一次,第二次卻撞進了我手裡。崔季明。」

  崔季明朝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哎喲,我頭一回知道我名字突厥味兒的讀法如此難聽。」

  阿史那燕羅冷聲道:「當初你是如何逃脫?!」

  崔季明哼哼兩聲:「你猜。」

  阿史那燕羅正欲抬手一拳打向她的臉,陡然反應過來:「你!你扮作了女人!那個波斯聖女就是你?!」

  崔季明心頭一驚,阿史那燕羅實在聰明。嘴上卻笑道:「怎麼著,胸口塞了倆大饅頭、再借個女人妝匣來用,咱們俟斤大人就這麼被糊弄過去了?」

  阿史那燕羅對那聖女印象已經不深了,他只記得對方裹得很嚴實,胸前鼓鼓囊囊,以及那個相當沒水準的媚眼。

  結果就是眼前這個又髒又臭,聲音嘶啞的小子扮的?!

  阿史那燕羅從十四五歲開始,皮被下躺過的女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卻竟然沒有認出來當時那個聖女,是個少年所扮!

  崔季明若是乾淨漂亮的時候,或許阿史那燕羅的火眼金睛還能勉強看出幾分懷疑來。但如今,崔季明腳上都是行軍的水泡,穿著如桶般的皮甲,滿臉髒污,說話粗野不堪……跟待嫁少女半分聯繫也沒有。

  世間絕大多數的男子,如阿史那燕羅一樣,對女人早有過固定的模式化的印象。比如上不得戰場殺不得人、比如感性柔弱身子嬌軟、比如種種……他們整天在軍營內,知道日子是怎麼過來的,也從來沒認為一個少女能隱藏在軍中。

  畢竟,賀拔慶元一直帶入軍中的外孫,實際是個「外孫女」。這種瞞過天下的欺騙,早就先入為主的世間人,是絕不可能往這方面想的。

  崔季明聽到他一句「竟然扮作女子」,心中幾乎吐血,面上卻不做痕跡。

  阿史那燕羅半晌才道:「你當真是詭計多端。不過你別以為你這次還會有活路,崔家三郎,若賀拔慶元帶兵打來的時候,我將你的腦袋掛在旗杆上如何?」

  崔季明閉上了眼睛,哼哼了兩聲權當作回答。

  阿史那燕羅心中卻想的是,那時候崔季明還在城牆上,朝他射去一箭,絕無可能瞎掉。那他看不見事物,是在從播仙鎮離開之後的事情?

  這樣的急行軍,在崔季明被顛的幾乎吐黃水的情況下,阿史那燕羅的一行隊伍,也到達了東風鎮外的突厥大營。

  阿史那燕羅剛至軍中,他才下馬,將又渴又餓幾乎快昏過去的崔季明抓在手中,崔季明來不及看一眼突厥人的營帳,便聽到了親兵來報:「俟斤,小可汗的先生來了東風鎮,他來向您討要俘虜,說是您或許不會審問這些俘虜,他卻有的是法子。」

  阿史那燕羅站在帳中,他不肯讓崔季明離開他眼皮子底下,將她扔在地毯上,要身邊侍衛替他卸去厚重的鐵甲。阿史那燕羅卸甲後,抬手將早已酸臭的貼身布衣脫掉,赤著上身換衣時,冷笑道:「我以為言玉知道我們早有不合,共為一主,我以為他知道界限,不會插手對方的事物。」

  崔季明不是很擅長突厥話,但她聽到了『言玉』二字,趴在地上仔細聽著。

  那親兵為難道:「偏生那位先生態度十分強硬,他說俟斤大人殺了幾次俘虜,而如今關於賀拔慶元行動的目的還未曾摸清,這些都是賀拔家營的兵,拷問他們至關重要,說一定要交給他才行。」

  崔季明趴在地毯上,卻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阿史那燕羅瞪向她,正想要她老實幾分,崔季明開口道:「看來我很快就可以跟燕羅大人說再見了。」

  阿史那燕羅這才心中一驚。

  言玉是與崔三一同長大的!言玉一直在東邊待的好好的,二人在這場戰役中恪守著界限,儘量避免接觸,他卻突然來到東風鎮,態度強硬的要帶走俘虜——

  崔季明笑了:「你以為當初我是如何在隴右道都被攻下的情況下,平安地回到家中的?」

  阿史那燕羅面色愈發難看。言玉當時南下至沙洲附近一事,他是知道的。他本以為言玉不過是替賀邏鶻秘密行事而已,實際竟然是為了……

  他對言玉心中的不滿幾乎已經堆到了頂峰,怒道:「看好他!」,便猛然掀開帳簾便朝外而去。

  崔季明心中卻是慶幸太巧。言玉在突厥並不被完全信任,阿史那燕羅與言玉私下也有不少積怨,她心知這一點。但若這時機有幾分不對,她的話未必能起到這種效果。

  她也下定了決心,天底下沒有比活命更重要的事情。再度面對言玉,他有太多地方值得她利用。

  而另一邊,阿史那燕羅強壓怒氣,衝入了言玉剛落腳的帳內,率先開口道:「先生倒當是忠心護主,趕來的當真及時。這姓崔的究竟是賀拔慶元的接任,還是你——」

  他這話說到一半,登時反應過來,心中大叫不好。

  他被崔季明算計了!

  崔季明就算知道言玉會救她,可言玉才剛到東風鎮,卻不可能知道崔季明被他俘虜了。崔季明就是明知他與言玉關係不佳,有意挑撥,令他衝動去前來,將她被俘一事借由他口,告知言玉。

  果不其然,本來靜靜聽他說話的言玉,猛然抬起頭來,目光朝他刺去:「你說什麼?」

  阿史那燕羅當真覺得,是自己太小瞧崔季明的這一肚子心眼。

  然而言玉也是個不可能糊弄的人,話一說出口,便不可能收回了。阿史那燕羅並不回答言玉,甚至都不知道此刻該怎麼說話才好。

  言玉面上微微露出幾分失措的驚愕表情,他想收住自己這個表情,卻控制不住情緒,高聲道:「你抓到了誰?!」

  阿史那燕羅冷笑:「不管你是什麼五少主,我的俘虜,也不可能交給你們手中。難道讓你像上次在沙州一般將人送回三州一線去麼?」

  他這麼一說,言玉是真的確信了。他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什麼都看不見的崔季明會上戰場,甚至帶兵在西北一代連續騷擾阿史那燕羅將近一個月。他這頭進了營也得到消息,康迦衛的兵馬已經被成功救出了,這些難道是崔季明做的?!

  言玉沉聲道:「她在哪裡。」

  阿史那燕羅:「這是我的大營,不是你的。」

  言玉猛然拿起桌案上的佩刀,大步朝外走去!

  他幾乎是一顆心都好似被高高懸起,他甚至無法想像若沒有來東部接手此事該會如何。阿史那燕羅知曉了她的身份,必定會將她放在身邊。言玉身後衣擺翻飛,隨他而來的漢人護衛連忙跟上,一行人徑直朝阿史那燕羅的主帳而去。

  阿史那燕羅帳前的衛兵攔截,言玉身邊的漢人護衛率先出手,拔刀直接砍向突厥衛兵,言玉腳步未曾停留,邁入了帳內。

  剛剛被崔季明故意激怒的衛兵,正將腳踏在她脊背上,崔季明因聽到腳步聲而抬起頭來,她狼狽的比他上次見他更甚。崔季明兩眼失去聚焦望向其他方向,側耳聽著腳步聲,面上滿是灰塵與傷痕,身上髒污不堪,眼下掛著淚痕,絕望的軟倒在地毯上像是任人宰割。

  言玉自以為金剛不壞的心好似瞬間被捏的粉碎,他第一個想法便是……她看不見的時候,雙眼中再也沒有曾經的星辰了。

  她若是看得見,以她的意氣風發,絕不會淪落到這個境地。

  她是困境中也曾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的人,絕不會露出這般絕望的神情。

  崔季明曾無數次聽過那個節奏的腳步聲,走進她房間內,檢查過被縟是否蓋好後,合上窗悄悄離開。她隔著帳簾,便知道來的人是言玉。

  正如此刻,她耳邊聽見了橫刀出鞘的聲音,便知道,她這一招算是成功了。

  言玉這般衝動趕來,她也不知心中是感觸,還是噁心。

  只欠最後一把火。

  崔季明聽著身邊有人倒下的聲音,渾身輕輕一顫,聲音乾啞的如癔症般喃喃道:「求求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她最後的台詞還未結束,一雙手就將她深深擁進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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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二十一章

  崔季明心頭一鬆,她控制住了表情,雙眼失焦任憑她擁著她。

  或許是她演的太好,言玉好似真的讓她唬住了,他兩手捧住了她臉頰,聲音有幾乎聽不出的顫抖,一次次在她耳邊叫她名字。

  這個距離下,崔季明已然能看看清他瘦到脫形的臉。她好似想了很多,卻寧願此刻先把心扔掉,能像他一樣不去思考,只做與目標相關的事情。

  崔季明瞳孔動了動,看了他一眼,啞著嗓子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看見你……不若讓我死了。」

  言玉看她面上多了幾分生氣,卻一下子激動了起來,他捏著崔季明耳朵,道:「三兒,你知道你現在在哪兒麼。」

  崔季明懶懶的垂著眼皮,並不回答他。

  言玉伸手就去檢查她根本沒處理過的腿傷,以及綁著髒布條腫的不成樣的手臂,他一把將崔季明抱起,崔季明只覺得這場景太過眼熟,她再度倚在言玉的肩頭,輕聲道:「……敵營。」

  言玉指尖一僵。

  正這時,阿史那燕羅憤怒的掀開帳簾,帶著衛兵衝入了帳內:「言玉!你現在也敢隨意在營內拔刀?!這是主帳你居然也敢隨意闖進來!」

  言玉轉過身來,崔季明被他抱在懷中。

  在言玉看不見的角度,崔季明衝著阿史那燕羅得意的輕笑一下,比口型道:

  「廢物。」

  阿史那燕羅明明知道她在故意激怒他,但他實在是難在她那好似勝利的目光下,再保持冷靜!他抽出刀來,對準言玉道:「你應該知道你在做什麼!」

  言玉右手將崔季明的腦袋往頂了頂,讓她面朝著他懷裡。他好似不希望她狼狽時候的樣子,被多一個人看見。

  言玉:「阿史那燕羅,你才應該明白你在做什麼。你俘虜的這人姓什麼,你應該清楚。」

  阿史那燕羅冷笑:「又是你的那個『行歸於周』麼?」

  言玉:「崔翕的獨孫,你若是殺了,也就別怪行歸於周會撤走一直給予的支援。畢竟如今賀邏鶻與伺犴對峙,伺犴受困,他為了勝利怕也會對鄴人態度軟化起來。而且他那逼到絕處的精兵,怕是相較於你們幾十萬的雜牌伙伕,更能對代北造成壓迫力。」

  崔季明身子微微一哆嗦。她耳中聽到的話,好似每個詞兒都能懂,組合到一起,只驚起她心中一陣惶恐。

  言玉卻也是有意在她面前提起。

  阿史那燕羅的刀尖的抖了抖,他似乎為他們兩方之間如此赤裸直接的利用關係給噎的說不出話來,但言玉說的卻句句在理。

  他沒有將刀放下,冷聲道:「那你應該也知道,我要他這個俘虜是為了什麼。賀拔慶元如今只在正面戰場露面過兩次,還都是小範圍的戰役。而他的親兵營帶著新武器,在西北方救走了康迦衛。而且涼州軍中的事情,怕是沒人能知道的比她更清楚,我要從他口中拷問出該知道的事情。」

  言玉沉默片刻:「我知道了。我會從她口中問出來的。」

  阿史那燕羅:「言玉。你也別忘了,兵權在我手裡,我在這裡殺了你,行歸於周不會與我為敵,小可汗不會與我置氣。只是如今境況下,我不想惹上棘手的麻煩。崔三的命你可留著,但他必須留在這裡。」

  言玉垂了眼,沒說話。抱著崔季明大步走出營帳。

  崔季明卻隱隱感覺後背沁出冷汗。

  他沒有回答,她卻隱隱有預感,縱然她這樣演下去,言玉怕是不會像上次那樣將她送回了……

  言玉走出營帳,外頭不少衛兵對峙著,他忽然闖入主帳也引發了不小的騷亂,黃璟雙手各執一把長刀,背對帳簾,盯著外頭早已憤怒躁動的突厥士兵。他聽著言玉走出來,回頭道:「你瘋了麼——」

  黃璟一時愣住,只看見了亂糟糟的捲髮,赤著的雙腳的少年蜷在言玉懷裡。他一下子反應過來是誰了。

  阿史那燕羅出來,發聲平復騷動。言玉卻未歸營,他帶上眾人,騎馬往東風鎮內去了。

  東風鎮所在的邊境,自突厥、大鄴邊境自中宗時期敗仗後,已經存在了幾十年了。頡利可汗為了鞏固防線,仿照漢人樣式建設了許多邊境軍陣,方便軍營駐紮補給,也能及時監視大鄴。東風鎮便是甘州北方的一個不小的軍鎮。但突厥對軍鎮的管理很差,完全不夠嚴格,東風鎮已經形成了一個鄴人、雜胡、突厥人共生的普通綠洲城鎮,卻也算得上有生機。

  阿史那燕羅進駐在東風鎮旁,便牢牢控制住了城鎮的進出。

  言玉無法放崔季明在這危險的軍營中,城鎮內好歹是有成套的院落房間。黃璟一路上不斷去瞟向崔季明。或許他本性八卦,年長起來變本加厲,他當年在江畔找過崔三、又從旁人口中聽聞他許多次,卻未見過真人。

  黃璟以為崔季明昏迷著,但她卻一會兒伸出了胳膊攀住言玉向上抬了抬身子,似乎是在硌的太難受,而言玉竟一直伸手順著她脊背,輕聲在她耳邊說道些什麼。

  崔翕也不大提及這個孫兒,黃璟側頭看著,崔季明微微抬了一點頭,露出眼睛來。

  她連睫毛上都掛著灰土,頭髮一縷一縷的搭著,眼睛縱然看不清,仍機警的四處打量著周圍的狀況。

  在東風鎮內隨便佔一座院落也不算麻煩事,言玉將崔季明抱進屋內去,裡頭是胡人用的高床,他將她放在了被縟上,揮手命人準備熱水和藥物來。

  幾乎是當門關上的瞬間,崔季明猛地從床上彈起來,一個鯉魚打挺翻身抓住那富貴人家床頭的陶器,兜頭往言玉額角砸去!

  那陶器本就厚實,砰的一聲砸碎在言玉額角,一道血痕順著他的額角流至了凹陷的臉頰,他眼前都黑了一下,扶住床沿才沒朝後倒去。待他腦子裡嗡嗡的聲音褪去,居然看著崔季明光腳踩在床上,正使著蠻力想要將那床柱掰斷一截兒下來。鼻尖上滲著汗,眼裡冒著火。她渾身都是不服輸的鬥志,卻似乎太久沒吃過東西,手上也沒力氣,半天沒能掰下來。

  言玉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她剛才的狼狽樣子,或許也是在騙他。

  言玉卻鬆了一口氣。

  她低頭,發現言玉臉上掛著些笑意,彷彿在看孩子胡鬧似的望著她,崔季明以為自己不會惱火。然而卻有無明業火從她心底猛然竄起,她一把撿起床上散落的陶器碎片,將最尖的銳角邊緣狠狠刺入了言玉的肩膀。

  她跪直在床上,言玉坐在床邊,崔季明抬手一把抓住了言玉的後頸,好似隨時要擰斷他脖子似的威脅著。言玉不得不仰頭看她的臉:「你不是真的絕望狼狽過,就好。」

  崔季明讓他這一句喪盡天良的話,擊的喉嚨發痛雙眼滾燙,她抓住他後頸的手,猛然捏緊,手中碎片如錐子般朝他肩膀中鑽去。崔季明一字一句道:「如今我不狼狽,是因為有人已經讓我絕望過了。」

  言玉微微瞪大了眼眶,他輕啟唇卻發不出一個音來。

  崔季明逼著他抬起下巴來,四目相對,她冷聲道:「你根本不明白看不見,對我的人生是多大的打擊。就像你居高臨下,也永遠理解不了怎麼會有人因殘廢而痛苦自殺。我本有種種人生的可能性,但你強行剝奪了大半,你這就是殺死了一部分的我。」

  她此刻佔盡了上風,她的言語是最刁鑽的刀子,只是她一向不肯對他使用。

  崔季明:「我寧願你廢了我一條腿一條胳膊,也好過我連獨自走路、倒杯水都做不到。你這次又打算做什麼?再廢我一張嘴,還是耳朵?」

  言玉痛苦道:「三兒……別說了。」

  崔季明:「別這麼叫我。」她抬手猛地拔出陶片,朝言玉脖頸劃去!

  言玉驟然一驚,他朝後撤去半分,脖頸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他反手抓住崔季明的手腕。崔季明右手攻擊不成,似失望似嫌棄的砸了一下嘴,她藏在身後的左手竟然還偷偷拿有一片陶片,夾在指縫,以刁鑽的弧度向言玉喉嚨再度刺去!

  他猛然抬掌打向她肩膀,反手擰過她手腕,將她反摁在了床上。

  言玉:「鬆手。」

  崔季明鬆開手,兩片陶片掉落在了被縟上,言玉將陶片從床上扔下去,這才鬆開手。崔季明瞪著他,坐在了床褥上喘息。

  言玉的神情好似隱藏在霧裡:「你該殺我。可惜你現在殺不了我。」

  崔季明:「早晚有一天。」

  他捂了一下肩膀,崔季明這一下傷的極深,他卻似乎不討厭這種疼痛,將那些傷人的碎片踢遠,抬手擦了擦額角的血,道:「我以為你會繼續演下去。」

  崔季明斜眼看他:「前提是如果我演的像樣,你會放我走麼?怕是不會吧。那我還不如多傷你一些。」

  言玉沉默半晌,正要開口,外頭響起了敲門聲,下人送來了熱水。

  軟巾和乾淨衣服也都不知道是從哪兒臨時拿來的,屋內擺著幾件附庸風雅到可笑的漢人家具,笨重俗套的屏風擺在床邊。言玉挽袖,在大陶盆內將熱水和冷水混了混,伸手來解她的皮甲。

  崔季明拂開他的手:「我不能洗澡,傷口碰了水我就沒命了。」

  言玉道:「我知曉,可你最起碼避開傷口擦洗一下,一會兒再換水,你洗洗頭髮。」

  崔季明:「我自己來。」

  言玉:「你右手剛剛就不該亂動,都已經腫成這樣,你現在還能摸到自己後背麼?」

  他指尖替她解開單手難解的皮甲,崔季明貼身的布衣已經髒污不堪。崔季明剛才為了殺他,右手用力過猛,如今從肩膀往下都疼的發麻。他還要去解開崔季明的衣帶,她抬頭:「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特別像個強姦犯。」

  言玉一僵:「你又從誰那裡學了這些渾話!」

  崔季明笑:「論渾話,我是長安的姑奶奶。你放手。」

  言玉知曉她已經長大了,這樣太不合適,鬆開手道:「我去屏風那側等你。」

  崔季明對他背影道:「你不去治傷的賣可憐,以及任勞任怨的伏低做小,對我而言是無用的。我已經知道了你是個會在別人鬆懈時捅刀子的人,你也妄想通過這種手段在我這裡博得信任。」

  言玉無謂的應了一聲。

  崔季明看他搬了個矮凳坐到屏風那邊,這才解開衣帶,和裡頭貼身的皮甲。地上的陶盆裡熱水冒著氣,她伸手撿起了盆裡的軟巾,卻難擰乾,便就這樣半乾著擦洗身子。水溫正合適,只是身上如散架般疼痛。

  言玉在屏風那一側忽然開口:「你跟誰來的軍營?」

  崔季明聽到他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了一下,道:「怎麼著,那位代北軍中與你接應的細作沒有跟你說麼?還是他如今正在大澤附近的軍營內,營內封鎖,他遞不出消息來?」

  言玉不置可否,他思索了片刻,皺眉道:「你是跟端王來的?」

  崔季明哼了兩聲權當作回答。

  言玉猛地握拳,居然是那位隱藏極深的端王?他從不知崔三與那位皇子關係如此之好,縱然她如今做了伴讀,也是睿王修的伴讀。

  他抬頭,正要還問,卻從那屏風的縫隙中,瞥見了崔季明背對他,披著件單薄的上衣,正彎腰擦腿的樣子。他呼吸一滯,話堵在了嘴裡。

  她因身量變高,四肢也跟著如枝椏般抽長,毫無贅肉的身體顯示出活力而柔韌的樣子來,腿彎與小臂,仍然夾雜著一些少女的弧線。她就像棵迎風生長的小白樺樹。

  然而就是這樣的透著健康與青春的身體,小腿上平添傷痕,卻反倒讓言玉喉嚨發痛。

  他一直心知自己迷戀著她。

  言玉在她背後注視了太多年,她與旁人說話時,表情並不朝向他。但他卻偏愛這樣的時刻,在背後細細的看她的耳廓,看她後頸和脊背,聽她快樂響亮的笑聲。

  或許與情愛有關,也可刨除掉情愛的部分。

  這種迷戀,使得他每次想到她時,如醉酒般的依賴,然而大部分清醒的時間,他也一次次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他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道:「你在軍中,是如何隱藏身份的。端王可知道你的身份?」

  崔季明直起身子,她單手掐腰,想起了什麼,好似歡欣的輕輕哼笑了兩聲:「他怎可能知道。我有穿著護胸的皮甲,就算動手摸也摸不出來。」

  言玉面無神情,目光卻在屏風的縫隙裡,貪婪且卑劣的巡綽著她的身體。

  崔季明正坐在床上,費力的穿著寬大的衣物。

  言玉道:「你月事是月中,如今也差不多。此事在軍中如何藏得過。」

  崔季明不知他的目光,在床上翻出了個都能發出聲響的白眼。

  言玉瞧見她生動的表情,忍不住想笑,聲音卻嚴肅:「你回答我。」

  崔季明:「你真是個老媽子,這種事兒有什麼好問的啊!我現在睡覺蹬被、洗完澡不擦頭髮、日日貪杯。你知道了又能怎樣,還能管得著麼?」

  言玉失聲。

  崔季明往床上大字型一攤:「你不是要來給我洗頭麼?」

  言玉挽著袖子,端來一盆新水:「先洗腳。你都多少天沒穿過鞋了,髒的不成樣了。」

  崔季明不說話,言玉願意給她洗腳,那是他犯賤,她沒必要攔。

  水溫微燙,他蹲下身子,手指細長,抓著崔季明腳背泡入水中,水沒一會兒便洗成了髒水,他將她左腳清洗乾淨,先放在了他膝頭,避免再放入髒水中。

  崔季明腳心與他膝蓋的形狀恰好吻合一般,她百無聊賴的拿腳趾去蹭他上衣。

  言玉捏著她的腳尖擦洗,她的腳除了骨架有些女子的樣子,其餘已經由於長途跋涉、受傷纍纍,變得難看了。他卻專注到有些虔誠,手指抓著她窄窄的腳腕,腦子裡儘是剛剛他有意偷窺看到的事物。

  崔季明忽然腳尖踏在他膝蓋上,往下踩了踩,忽地笑了:「言玉。你丫是不是想操我?」

  言玉猛地抬起頭來,臉色難看:「你胡說什麼!」

  崔季明腳背朝他膝蓋內側蹭了蹭,俯視著他輕蔑的笑了:「我不是什麼無知的小女孩兒,不會感覺不出男人的想法。你說你是不是個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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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妹:他是變態!他就是個變態!三郎你理他遠一點!

  桶爺:(笑)是是……他還沒有你這樣年輕有為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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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二十二章

  言玉死死盯著崔季明一言不發。

  崔季明笑著俯下身子來:「我這不男不女的樣子,你也是口味頗重啊。」

  言玉:「你就是你,不必用不男不女這種詞兒來說自己。」

  他扯下旁邊掛著的軟巾,給她擦了腳,拎起她將她扔到床內去。崔季明以為自己已經夠壓秤了,個子也不小了,還整天讓人拎來拎去的。

  言玉命下人進屋再端熱水來,崔季明已經穿戴整齊了,他竟還拿著一床被子,拽到崔季明頭上裹好,只露出個臉來。

  崔季明:「……」

  待下人合上門,他端了水放在矮凳上,擺到床邊來,對崔季明招手:「以後少說那樣的渾話,過來洗頭。」

  崔季明四仰八叉的躺著,就是不起來,她一條腿伸出床外,蕩了蕩:「好似我說錯了似的。你不敢承認,還一心一意非覺著我是個溫室裡的小白花。對,我天真純潔不諳世事,羞澀可愛臉上飄起兩朵紅雲。你要是肯與我將『行歸於周』的話說清楚,我願意演的逼真。」

  言玉垂眼,心道:她終於開口問了。

  他坐在床沿:「崔式沒有與你說過?」

  崔季明忽地起身,撲在他背上,兩手從後頭圈住他脖頸,腦袋歪在他肩膀上瞧著他側臉。

  她小時候極喜歡這樣攀著他,在後頭傻笑著跟他聊天,那時候言玉無論如何都甩脫不了這個不想走路的小祖宗,只得背好了她,到處在廊下走來走去乘涼。

  言玉一驚,崔季明笑出了虎牙,語氣好似威脅:「我知曉你厭惡崔家,我很早就知道,你離開之後與崔家也並無任何聯繫。這次為何要特意在我面前提起祖父,讓我來想想,你是想要利用我什麼?行歸於周怕是漢姓氏族的之間形成的團體,那你在行歸於周內,又是個怎樣尷尬的位置呢?」

  崔式曾說過絕不會要她重蹈覆轍,他曾也想過反抗,卻認了輸。而祖父卻仍然在這行歸於周內活躍著。只是祖父年事已高……崔季明心裡冒出一個隱約的想法。

  言玉斜眼瞧她:「倒變成你在逼問我了。你別忘了,外頭阿史那燕羅還想讓你把涼州大營之事如實交代。不若你將涼州大營的狀況,來換行歸於周的事情。」

  崔季明垂眼,笑盈盈的輕聲道:「若我真的知道,也能告訴你。可阿公本不知道我來了大營,我偷偷隱藏了身份。若你那位細作都不能告知的事情,我又如何會知道。」

  她似乎確定他會吃這招,縱然言玉表現的巍然不動。

  言玉轉頭看她,心中不禁驚嘆她演什麼像什麼。崔季明抬起睫毛來仿若沉耽著情感去看他,瞳孔裡彷彿有世界,世界裡彷彿獨他一人。甚至連這個模仿幼時的動作,也怕是她故意而為。

  言玉想,若此刻這個人是阿史那燕羅,她為了逃脫,也能演的比如今出彩百倍。

  然而他的確很吃這一套。

  崔季明這樣專注的只望著他一個人的時候,隨著她長大,越來越少。她的白日生活裡是夥伴與練兵,是玩樂與煩惱,夢裡是鐵馬與黃沙,是父母與妹妹。言玉一時竟因她認真而含情的目光所蠱惑,微微低了低頭,崔季明唇角的笑意變得諷刺且瞭然,她微微後撤了幾分,搭在他後頸的手指收緊。

  言玉猛地回過神來,他沉沉嘆了一口氣:「你學壞了。」

  崔季明笑:「就我這種不停污染身邊人的,還能跟誰學壞去。你要承認,我骨子裡就不是個好玩意兒。」

  言玉:「你後頭這句想說的是我吧。你要知道,如今皇姓與世家在權勢上的矛盾、北地新產生的倫理道德與南方的傳統體制之間的矛盾、兵權之間的矛盾,一切都造就了行歸於周的存在。你不用覺得怕我不肯對你說真話,因為你姓崔,你的妹妹、你的阿耶都綁在崔姓上,你不可能與行歸於周做對的。」

  崔季明微微鬆開了手,她被說中了心思。她本想瞭解如今的局勢,明白想要迫害阿公的究竟是些什麼人,卻不料她從一開始,便被劃定了陣營。從蔣經說「天下分二,你必須要找個位置」,到阿公一次次要她歸家別再來往,彷彿她一直在想要替賀拔家出頭、替涼州大營出頭,是可笑且幼稚的。

  但就算如此,崔式也沒有說什麼。他從來沒有將想法強加於她身上。來涼州一事他知道、殺蔣經一事他也知道,但崔式始終不想對她提起「行歸於周」。

  崔季明面露茫然:「到底他們是個什麼樣的行事,所有的世家都在南方麼,長房也有參與麼?」

  言玉道:「行歸於周最早成立,與楊、李、盧三家逃至南方不無關係。三姓獄災你或有耳聞吧,弘農楊氏、隴西李氏是自大鄴立國初始就被高祖針對過的族姓,楊氏甚至差點在高祖北上時,被滿門滅族。范陽盧氏不過是後來與李氏有通婚,又多次助李氏,才被牽連。」

  崔季明表情變的微妙了起來。

  楊、李。

  隋、唐。

  縱然後世有史家說李、楊均是鮮卑血統的旁門左道,強掛上了這兩族的名號。但他們的崛起,必定也沒少借這兩姓的勢力。

  高祖原先也曾恐慌過這個啊。更何況楊李皆為北朝氏族,而殷姓則是在南地篡權後打上來的。高祖上位後,命太子迎娶宇文氏,又使改漢姓的鮮卑人歸鮮卑姓,重用北地漢姓世家,也是生怕北地族姓的不滿吧。他當年上位,有多少的小心翼翼,崔季明隔百年再看來仍然吃力。

  言玉:「本來是三姓想要報復,但有前朝的事情在前頭,雖顯宗登基後承認或許高祖做的過分,但卻仍然不怎麼在朝堂上啟用三姓官員,楊李盧想報復也沒個落腳點。至後來,為了籠絡其他或強盛、或衰敗的世家,他們編出了一套謊話,一個冠冕堂皇的未來。卻不料有一大批人,覺得這謊話是可以當真的,是可以實現的。」

  言玉:「各個世家經歷幾百年的沉浮,各有野心,誰都不安生。五胡亂華三百年,這牌洗的亂七八糟。如今在長安,就連三百多年前擁司馬睿東渡的裴姓只剩下一枝獨秀的裴敬羽;《晉書》上『世載輕德,見稱於世』的庾氏如今成了鄉村野夫;自漢以來受舊族歧視的謝姓,淝水之戰揚眉吐的那口氣兒還沒完就被劉宋屠了個差不離。誰都不想成為歷史上下一個他們,楊李盧的下場已經表明了殷姓的態度,各個世族早已心懷不安。」

  崔季明好似在聽著古早的傳說般,竟不知如何回答。

  言玉看她茫然的樣子,嘆了一口氣:「你若是早在之前玩樂的時候多讀讀書,也不至於聽點什麼就兩眼摸黑。謝氏之後,實際上所謂的門閥時代便結束了……皇帝恢復了獨尊權威,世族有著政治優勢,皇姓贊禮充使、擢才取士離不開世族。這種表面上的光鮮持續了不過百來年,世族已經漸漸意識到,他們連這點面子很快也都要受不住了。南北不統一的時候,或許世族們還很難坐在一起說話,如今天下統一,他們的敵人變成了一個。」

  言玉道:「你問我所有的世家都在南方麼?我可以告訴你,南方更像是個幌子。」

  崔季明瞪大了眼:「你是說如今在長安洛陽的世族,牽連最廣?」

  言玉笑:「也並非牽連最廣,但位置必定比你想的要重。崔王鄭前朝往南遷走的喬姓高門早就脫離宗族鄉里,吳姓高門也由於江南風俗的影響,宗族關係疏遠。宗族關係越弱,意味著他們力量越不足夠團結。而北地世族關係緊密,朝堂上多有重職,甚至許多家族是前朝豪強,曾手握兵權。但北地離長安太近,官職過高而十分敏感,且如今南風盛行,朝廷上的觀念與制度、國子監的學風與思想,也漸漸往南朝靠攏。北方漢姓世族便都稱自己老家在南地,拉攏部分碎小的南方世族當個擋箭牌。」

  崔季明沉默。的確,她家裡一直稱道南方是歸家,清河的宗族沒見回去過幾趟,將建康置辦的沒幾個人的宅子稱作老家,實在是有些荒唐。

  北地如今是大鄴政治的中心,也唯有在南方,這些世族才能伸展開手腳。

  崔季明彷彿這時候,才發現她所知世界的另一面,朝她緩緩打開了大門。

  她搖頭冷笑道:「行歸於周……萬民所望。這是想天下分封諸侯呢,還是想貴族共和啊。自楊李盧南遷也快有七八十年了吧,這些年就一直沒有露頭?還是說在默默籌劃?」

  言玉道:「這不是一件小事。更何況行歸於周內部摻雜著很多大大小小的世家,外頭沒個結果,裡頭先開始相互吞併起來,誰都不想做出頭鳥、墊腳石,誰都想在開局後佔盡了優勢。不過若不是袁太后帶中宗還朝時,還尋求過世家幫助,後來為了能夠奪權用新政向世家妥協,行歸於周大概在中宗時期就趁亂而起了。後來各姓又協助殷邛殺死強勢的兄長,支持殷邛,暫時平靜了十年。殷邛如今突然翻臉,世家們也不滿在朝堂上與殷姓爭了,索性想要開始動手,換個玩法。」

  崔季明睜大眼睛:「若你這麼說,那豈不是絕大部分的世家都牽扯其中,王、鄭且不論,或許裴、蕭、何也.......那這就太可怕了。」

  言玉笑:「自然也有膽怯的、自以為可以從殷姓上撈好處的,就連已經知曉行歸於周,或參與的世家也有部分呈觀望態度。但畢竟已經不是前朝魏晉時候的世家,也不可能說動手就動手。他們也沒退路,只要開始動手,一旦輸了,各個世族怕是比前朝謝家還慘。」

  崔季明輕聲道:「若是能成?」

  言玉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道:「你此次歸家後,可要去見過翕公?翕公身在已有近兩年未曾見過了吧,他怕是對你印象總是那個小女孩,不知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崔季明不言,她鬆開手稍微往後靠了靠,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了。祖父怕是需要有人來接替他。阿耶曾與祖父決裂,長房已經分離太久,祖父難免將他們當作外人。而你與我說這些,是希望我能進入行歸於周?你不是恨崔家麼?」

  言玉回頭望了她一眼。

  崔季明忽然明白:「你在行歸於周內如此位置尷尬,又不屬於任何一個世家,你雖厭惡崔家,但怕是想往上爬唯有崔家可靠。你——」

  崔季明本想說的很難聽,想嘲諷他前頭毒瞎了他,後來又想來拉攏她。可她心裡頭陡然蒸騰出一種感覺。

  人活在世上,總會有別人不計較利益站在他那邊。或是家人或是朋友、甚至或許只是片刻的夥伴或知己,或是半輩子都與他同行,或是只能短暫的相遇給予過支持,誰的人生都有過這樣的經歷。

  縱然這些都沒有,人如羊一般,在野外總要屬於一個群體才可敢說話。皇姓是言玉不敢言的烙印,世家也將他一腳踢開,他既不屬於羊群,也不屬於虎群,他是孤零零在野外遊蕩生存的畸形怪物。

  言玉活到現在像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似的,過去與未來都不會有人不計利益的支持他,站在他那邊。或許曾經的崔季明或賀拔公可能會替他說話,但畢竟有如此複雜的背景在,言玉始終認為自己是個外人,也未必肯向崔季明或賀拔公露出一點真實心意。

  或是為了野心,或是不得不往上爬,他將與世間最後一點臍帶也斬斷。

  再見時,崔季明也能笑著往他心裡捅刀了。

  或許他做個不會表露真實心思的石頭太久了,等來了突厥後,他才漸漸感覺到。

  他是個單獨的人。

  來時人人厭棄,走時什麼也留不下。

  縱然是殷邛怕是也比他好。至少有孩子,有過曾真心愛的人,有過少年的朋友。

  如他曾無比希望崔季明能依賴他,他恨不得將她寵壞 ,將飯食做到讓她歡喜迷戀,將她一切都照顧的井井有條。他期望自己能成為別人生活裡重要的部分。

  此刻他甚至渴盼著崔季明能恨死他,至少他在一個人心裡還能帶著情緒的存在著。

  可事已至此,他不往上爬,就是只有死路。

  他心知崔季明厭惡他,他也厭惡崔家,卻不得不來取得支持。

  崔季明甚至想,他以前到底是怎麼在她面前可以那麼笑出來的,是如何坐在床頭於她講一天的趣事。經歷許多事情,他是如何在她面前,維持了七八年平和溫柔的假象。

  他固然可憐,可崔季明卻仍是看不清他,她仍猜不出他何時是真是假,她不知'道他會不會仍抱有歇斯底里的陰謀,還會不會突如其來的傷害身邊人。

  但她知道,僅僅如今的樣子,他決不可能滿足。

  可憐使得她可以不那麼恨他,卻不能使她親近他。

  崔季明半晌道:「行歸於周忌憚代北軍權,所以派你來鼓動協助賀邏鶻?甚至給突厥人以物資上協助?涼州大營的細作、謀殺太子的兵力,全都是他們?我以為看不見的可怕敵人,實際與我祖父息息相關?」

  言玉回頭,見她笑的慘淡,垂眼道:「這是大勢,只是你祖父有敢一賭的魄力。你本就恨我,我也不必隱瞞。協助突厥削弱代北軍一事,我參與的程度比你想的多得多。我話已至此,你心裡頭應該有選擇。你或也可以像你阿耶那般領個閒職在長安玩樂,縱然你是睿王伴讀,但也不會牽連太深。只是真的,不要再來打仗了。」

  崔季明長吁一口氣:「毒瞎我,還真是為了這個跟糊弄人似的理由。」

  言玉:「這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罷了。行歸於周內也有人視崔翕為敵,你是他獨孫,也有人不希望你廢了不能接替崔翕才好。而我雖養在崔家,但也被別人捏在掌心裡,不得已而為之。」

  崔季明輕輕笑了兩聲:「不得已。世間原來許多的事情都能用不得已來概括。我阿耶不得已,祖父為了崔家不得已,你也不得已。世間不得已再多,也有人挺直了脊樑,走自己該走的路,夜以繼日為了渺茫的未來,未曾服輸。」

  如賀拔慶元,如......殷胥。

  崔季明:「人都有不得已的時候。但不得已三個字不是這麼來用的,你是來避免責難,還是安慰自己?此事我會去考慮,兩年未見阿公,或許我當真該去見他一面。」

  言玉聽到她像個大人的回答,一時竟覺得恍惚。

  他說明白了很多事情,崔季明卻表現得淡淡的。這與他想像中不一樣,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預想中該是怎樣。

  崔季明翻了個身,神色複雜:「再不洗頭,水要冷了。我還餓著呢,我腿上還很疼。」

  言玉起身,道:「我再換水來。」

  在邊境線向東的方向,有許多的事情也在同時發生著。

  俱泰穿著突厥傳統服飾走出大帳,滿頭是汗,阿繼連忙迎上來,輕聲道:「成了?」

  俱泰點點頭:「這位俟斤與賀邏鶻以前曾有過積怨,他提出過許多要求,又看了伺仠的親筆書信,才放下戒心。至少事成了,咱們準備離開。」

  阿繼苦笑著遞上去一張拼接的紙條,道:「怕是我們還要再奔波一陣子,崔家三郎被阿史那燕羅生擒,如今身在東風鎮,主上命我們立刻潛入東風鎮附近。而康迦衛已經帶殘兵回到大營,或可能重整軍隊攻向東風鎮。」

  俱泰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誰?三郎不是看不見了麼,他如何來三州一線的!而且阿史那燕羅居然會生擒?!」

  阿繼:「具體的詳細消息,紙條上未曾提及,只是主上說此事等不得,那位五少主也去了東風軍鎮附近。」

  俱泰臉色白了白:「言玉!走,我們不能再等,準備快馬,叫上那快懶死的雙胞胎,如今不是玩樂的時候!」

  他永遠都記得之前在涼州外的茶樓見到崔季明,笑的勉力卻還來安慰他的樣子。

  而在他還未來得及報這多次救命之恩,言玉又出現在她面前了。

  阿繼從未見過整日醉醺醺,或開玩笑或胡說八道的俱泰露出這樣的神情,他連忙匆匆跟上他的腳步,踏過濕漉漉的草地,往馬廄而去。

  而另一邊,伺仠再三猶豫下,選擇向涼州大營遞出一封信去。

  涼州大營的信使送信來,只說想要在兩軍邊境位置安排一場較為私人的會面。伺仠雖考慮過其中的危險性,但仍然帶幾十親衛前往。馬匹停留在張掖河的一道窄彎邊,已經快入夜,天色一片朱鷺色至藍色的交匯,深草沒馬蹄,天光微弱,他提著燈籠,遠山與長河都被過渡成一團邊界模糊的藍。他忍不住想起那火燒後的牙帳與回不去的故土,他硬氣了一輩子,竟然也有與敵方會面商議求和的時候啊。

  遠處也響起了細微的馬蹄聲,依稀幾個燈籠靠過來,待到那隊人馬走近,伺仠心中驟然一驚。

  與他來和談的,居然是賀拔慶元本人。

  賀拔慶元髮已花白,燈籠照亮他的鎧甲。他策馬靠攏,朝他彎腰行了個平輩之間的禮節,道:「伺仠特勒,久仰大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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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二十三章

  崔季明表現出無憂無慮的樣子,腿傷比她想像中嚴重一些,舊傷疊加,她也不大從床上下來了。

  阿史那燕羅進東風鎮來見她,罔顧了這座小院落外頭的漢人侍衛,一副來奪人的樣子闖進來,實際心裡不過是憋著一口憤怒。他決意不能使言玉再這樣肆意下去,反覆考量後,他認為殺死言玉並不能使賀邏鶻對他疏遠,畢竟他才是賀邏鶻的左膀右臂,漢人們一肚子彎彎心思,到頭來將突厥人拿來當槍使得成分更多。

  他不欲與賀邏鶻說,打算先斬後奏,計劃在心中盤繞了幾圈,準備也做了大半。

  此時進屋內,他打眼了一圈,才在床上被縟下,找到了癱成一條的崔季明。腦袋抵在床頭,肚子上擺了個大陶盆,她正細緻的啃著雞翅膀,滿手是油,陶盆裡只剩下骨頭。她吃的紅光滿面,看見阿史那燕羅也不吃驚,伸手如主人般叫他坐,活像是個七老八十妻妾成群的鄉紳。

  她兩隻油手在乾淨的被面上蹭了蹭,笑道:「言玉不在,俟斤大人這是要強帶我走?」

  阿史那燕羅不說話,這幾日加強了巡邏,所以今日他還穿著甲。他得消息,康迦衛與端王帶大軍要來東風鎮正面作戰,兵馬來勢洶洶,言玉手裡縱然在營內有細作,這種坦蕩的作戰下怕是也沒什麼作用了。

  他坐在高椅上,兩膝交疊,道:「我多少日得不到先生那頭拷問出消息,想著或許他念舊情,手段太溫柔。或許你見了我,肯張嘴多說兩句。」

  崔季明笑著伸手在那陶盆的一堆骨架下尋找有沒有漏網之魚,阿史那燕羅瞧了一眼,她活像是個黃鼠狼投胎,骨架上連點肉丁也沒留下。

  崔季明笑:「我這不是與你多說了兩句麼。我與他已然多日無言。原來俟斤大人不知,我的眼便是被他毒瞎的。」

  阿史那燕羅這才一凝眉,有些不肯信:「為何?」

  崔季明:「他高興唄。」

  這答案與她自己故意提起這個話題相比,實在太敷衍,她又道:「你問不出什麼來的,並非我不願說。此次來三州一線,我是扮作小兵偷偷跑來的。等到了後來才被抓著現行,賀拔公便給我了我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活。我年歲小,混不得上層,他們怎麼安排,我怎能知道。」

  阿史那燕羅:「那刀,是打算編制進軍麼?如何結陣?是迎頭先鋒所用還是出奇補救用的?是純騎兵武器,還是步兵兼用?」

  崔季明只答:「那兵器我拿到也不過個把月,還未進過大營,根本只是個試驗品。」

  阿史那燕羅又道:「那刀刃是如何造的?若以其成本來看,這種刀不可能在軍中普及。」

  崔季明知他應是兵器、軍武方面的痴人,什麼都要研究透了。

  但大鄴的制刀技術依然突飛猛進,雖還未出現歷史上宋代成本較高但幾乎可登峰造極的包鋼技術,但如今夾鋼工藝也已經成熟到了極點,百煉鋼做刀身,純鋼做刀刃,整體剛柔並濟。劈砍樹木與皮甲時,與突厥工藝的全鋼刀雖無區別,但當遇上金屬類硬物時,它不但不震手、不易折,鋒利度也整整上了一個檔次。

  這是大鄴這些年大開冶鐵,行當發展才有的產物,突厥人學也是學不來的。

  她道:「你們做不到,不代表大鄴做不到。大鄴富足,許多事物早已發展的超過你們的想像了。我與你講,你們的匠人也做不出這種刀。」

  阿史那燕羅呼吸一滯。

  突厥每次攻打大鄴,幾乎要窮傾一國之力,動員所有能動員的男女老少。整個突厥,千萬人生而為了打仗。而另一邊,他們望不到的富庶的大鄴內,政鬥著、裁軍著、花天酒地著。阿史那燕羅曾想,突厥連年使得大鄴邊境收緊,這是第一步。

  令大鄴邊疆淪陷,把戰火推至長安洛陽,才是他們這一代人最想做到的事情。

  他半晌道:「縱然兵器不夠鋒利,但兵器之間有相剋。我許你在這裡好吃懶做,便是希望你腿傷養好了,迎戰突厥高手。」

  崔季明:「哈?打仗的事情,與武功並無干係。」

  阿史那燕羅並沒有說,因崔季明手下三百賀拔家兵,屠了將近三倍多的突厥兵,不少突厥將領已經坐不住了。他們將一切歸咎於新兵器的出現,也就跟這一把刀對上了,彷彿非要看崔季明的刀輸在突厥武器下,才能找回半點尊嚴似的。

  阿史那燕羅放走了康迦衛,實際上算是輸了,對於其餘幾位部落首領對崔季明非要拉出來溜溜的討伐,並沒有太多發言的餘地,而他的確也想更仔細看看這把刀實戰的用法。

  他希望看到她使出全力的樣子,這段時間便放任她去養傷。

  只是連言玉也不能留,到所謂的比試結束,她無論輸贏怕是都不能活了。阿史那燕羅想著,到時候將她綁在木樁上,用最損傷筋骨的方式半蹲著,與扎馬步不同,她大抵半個下午就能雙腿失去知覺,兩天便能完全廢了腿。少年人很容易惶恐未來的殘疾,以及這種凌遲般的痛感,或許那時候她不會再這般隨意閒適,好歹能從嘴裡問出幾句涼州大營的事情。

  再後來,或許她兩條腿青紫潰爛後,康迦衛也帶兵攻來。崔三是賀拔慶元的親孫子,殺死於陣前必定能震懾對方。

  阿史那燕羅心裡預演了一番未來幾天的事情,十指相交道:「你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別忘了你還是個俘虜。你若能贏得了,或許我會放你一條生路,但我更樂意見你血濺當場。」

  崔季明心中有些不安,卻聳了聳肩道:「看來你只是來通知我。」

  阿史那燕羅抬手,一個小物件扔到了床上,隔著被縟砸到她膝蓋。崔季明將陶盆放在一旁,伸手去撿,正是她的琉璃鏡,上頭在沙地上有些磨損的痕跡。

  阿史那燕羅:「突厥人不願和瞎子比,你戴上這個好歹也能看清。」

  崔季明卻抬頭:「那袖弩呢?」

  阿史那燕羅挑眉:「你還惦記著。二選一,非要你挑,你要哪個?」

  崔季明毫不猶豫:「將袖弩還我。」

  阿史那燕羅:「沒有短箭,那就是個廢物。」

  崔季明:「它陪我經歷許多事情,已經有了感情。更何況袖弩的正主是個心眼比針孔還細的人,我弄丟了,他必定要與我彆扭置氣,或許哄也哄不好。」

  她答案離奇,卻堅持。阿史那燕羅只得道:「屆時再給你。只是刀不可先給你。」

  崔季明哼哼兩聲,對方拿著她的刀要研究要做手腳,她也無法,身為俘虜,哪裡有權利指責不公。

  阿史那燕羅點頭,一個低著頭的僕人走進來,手上端著一盆又新出爐的燒雞。他扯了扯嘴角,想著她多吃些也好有力氣打架,便從屋內離開。

  崔季明才擦了嘴,那僕侍正是這幾日給她送餐飯的老奴,她歡欣的叫了一聲,正要接過來,對方卻沒鬆手。

  崔季明抬頭,本還沒反應過來,猛地好似才突然發現眼前的人並非她見過的老奴,明明邁進屋的就是這個人,她竟然直視對方的面容兩三秒才反應過來。

  如同腦海中一層霧散開,她才發現對方是個年輕人。

  她先想的便是有危險,往後猛地一撤,抄起身邊的外衣捲起就朝那男子兜頭罩去,那男子嚇得腿都軟了,蒙在衣服內強壓著聲音卻又怕她聽不見的喊著:「三郎,崔家三郎!我是阿繼——紅毛!我是紅毛啊!」

  說阿繼,崔季明還真不知道是誰。

  可她長這麼大見過的紅毛,也就那一個。

  她登時反應過來,掀開衣服,眼前年輕人的臉面很熟悉,布巾裹著頭髮。她又驚又喜:「是你?!是誰知道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阿繼連忙道:「是主上來的消息。俱泰也來了。我們人手極少,但東風鎮也不算完全的鐵桶,潛進來容易潛出去難。」

  崔季明驚:「俱泰什麼時候替阿九做事了?」

  阿繼:「說來話長。三郎,離開東風鎮絕非易事,我們必須趁亂為之。阿史那燕羅可是叫您與突厥高手比武?」

  崔季明點頭。

  阿繼道:「似乎突厥的幾位將領很在意這場比武,還想讓突厥軍中人來觀摩,要坐下這麼多人,總要提前準備地方。他們若無意外,很可能備在軍鎮西側土城牆下。如今消息傳遞不便,我見您一面已是艱難,或許到時候會有很多意外,但就需要您隨機應變。」

  崔季明望了望外頭,壓低聲音:「你且說。」

  阿繼:「俱泰說,阿史那燕羅有意要對言玉動手。以他看來,阿史那燕羅邀請言玉共同觀摩比武,屆時突厥的諸位將領都在,阿史那燕羅發難動手,一是言玉逃不脫,二是可將其他突厥部落首領拉入此局,共同擔責,避免他因殺死言玉而被其他部落首領落井下石。此番動亂,極有可能在比武中段或結束時,這便是最好的時機!」

  崔季明道:「時機可會這麼準確,言玉也不是吃白飯的,怎可能就會這麼輕易被殺。」

  阿繼道:「怕的便是他輕易被殺。或許還需三郎有意對他提出此事,他有所提防,或者是打算將事態鬧大,到時候阿史那燕羅動手,混亂持續時間越久越好。」

  崔季明點頭:「我知曉了。但此事不成的幾率也頗高,一旦阿史那燕羅決定不動手,或者是言玉使計提前逃脫,我們就喪失了這個機會。」

  阿繼面上扯出了幾分笑,更使得崔季明覺得她剛剛對著這沒易容的臉,居然能看錯也太疏忽了。

  阿繼:「三郎不要太緊張,此計若不成,還一定能想出別的法子。您不會死在這裡的。」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細窄的紙條,道:「主上寄信與我們時,托我們將這紙條交給你。」

  崔季明心頭一熱,連忙展開來貼近看,上頭的字極為簡單。

  「你還欠我一下。回來應加倍奉還。」

  是他熟悉的字體,崔季明又想笑又眼酸,竟擺出一個極難看的表情來:「他如今在哪兒?」

  阿繼:「若無意外,應隨康將軍正往東風鎮而來。」

  崔季明笑:「忽地感覺我是兩國征戰搶奪的禍國美人,有點幸福。如果來得及報平安,便與他遞條口信。」她剛要再開口,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往門內來的腳步聲,她忙輕聲道:「去床下,這是高床!躲得及!不要發出聲音。」

  阿繼雖是偽裝高手,但武功一般,他竟完全聽不出來人的腳步,慌不迭的藏入床下。

  崔季明剛把被縟蓋好,便看著黃璟走進來。

  她不知黃璟身份,以為是言玉篤信的侍衛,也沒見過正臉。只是這侍衛看起來武功相當不錯。

  黃璟微微抬了抬帽子,露出細長眼睛中年男人的面容來,崔季明淡定道:「有何事?我與阿史那燕羅又說不了兩句,不過是他要我比武,估計不會放我生路,你將此事報與言玉便是。」

  阿繼在床下趴著緊緊捂嘴。

  黃璟也只是例行來看看,見無事,也打算離開,他忽然見著言玉前兩日穿著的外衣,正搭在崔季明床腳,他的八卦之魂陡然燃燒起來了,彷彿這時候才想起來言玉好似這些日子都與崔季明宿在一起。

  他站在床邊,神情捉摸不定,阿繼抬頭便可看見他的靴子,崔季明緊張的盯著他。

  黃璟側頭:「五少主這段時間,宿在這裡?」

  崔季明擰眉:「你是個侍衛?竟敢亂問這個?」

  黃璟自覺失言,崔季明卻勾唇壞笑了起來:「是啊,他是宿在我這裡。原來他手底下人,未曾有幾個知曉我們的關係。」

  黃璟一愣:「你們不是……」

  當年的主僕關係,也不至於睡在一處吧。聽聞之前給崔三擦洗,都是言玉親力親為。黃璟發誓他不是故意打探,是下人故意到他面前說來的,只是……他忍不住有點想多。

  言玉廢了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而另一邊,崔三似乎在被他毒瞎了之後,回到長安城後開始流連康平坊,風流韻事層出不窮。

  歷朝歷代,男風一事未曾斷絕,甚至可謂並不出奇,黃璟聽說過最多的便是在主僕之間。黃璟越想越離譜,主僕反目,昔日悉心照料之人成了仇敵——連崔三的風流,都能理解成被傷害後的自我放逐了!

  黃璟老叔讓這想法嚇得眼都瞪圓了,卻道:「這事……也不出奇,只是、只是——」

  崔季明笑了:「怎麼著,您覺得還能是他睡我?」

  臥槽!

  黃璟怕聽到的就是這個!

  冷靜籌謀、心狠手辣的言玉,被小他幾歲、被傷害後惱怒報復的少年主子摁在屋內瘋狂那啥啥……

  一個隱忍著流淚道歉,一個瘋狂著傾盡怒意。

  這畫面感幾乎讓他這個老男人心臟驟停了。

  他雖然一直好奇過言玉與崔三之間的關係,卻沒想到這真想如此狗血震撼啊!

  崔季明心裡頭狂笑,面上卻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黃璟往後退了半步:「大抵入了夜才能歸來。」

  崔季明露出幾分不滿的情緒,道:「那我等他吧。」

  黃璟行了個禮,感覺這個屋內都有一種莫名的詭異氣息,仔細嗅嗅竟然無中生有的感覺到了點歡好後的味道,他嚇得後背上毛都能豎起來扎穿了裡衣,便連忙走出了屋內,差點讓門框絆了一跤。

  崔季明望著門框,壞笑著打了個飽嗝。

  她過一會兒敲了敲陶盆,阿繼這才爬了出來。他的表情,懵比震驚的與剛剛黃璟如出一轍,崔季明這才發現這話是在殷胥手下人面前說的。她一下子慌了:「這是胡扯!你可千萬別往他面前傳這種胡話啊!」

  阿繼瞪著眼睛,胳膊都僵硬成了木偶:「我們不可隨意隱瞞消息的。」

  崔季明一想到這話傳到殷胥面前,都快給這個帶著布巾的紅毛小子跪了:「行行好啊,這話真不能說,這話說了他能把我轟炸上天啊!雖然都是玩笑話,但他鐵定要當真的腦子裡不知道亂想些什麼。這話絕對不能傳,為了你們主上能夠專心應對眼前,你也不能說啊!」

  阿繼滿臉艱難:「好吧。那……那你是真的跟……?」

  崔季明簡直想死:「我口味有那麼重麼!我不是為了趕那個人趕緊出去才說的嘛!」

  阿繼不太相信,但仍轉回正題道:「到時候可能還需要三郎扮作農夫,作挑枯柴模樣,看能否從城內幾處暗口離開。三郎可看我行走,學學如何扮作農夫,否則若有搜城,咱們逃不出去的。」

  崔季明看他說罷走出去,才明白他為何武功低微,卻能潛入這院內。他的姿態、神情、呼吸節奏都學的太像之前那個送飯的老奴了。從拖沓著腳尖發出長長的腳步聲,到背彎下的弧度,呼吸時嗓子裡的濁音和頻率,他從身體的發力上,都像極了一個年邁的、渾身舊疾的老僕人。

  而平時這些身份地位之人低著頭,根本沒有旁人會去看他的臉,不過是記住了一打眼的印象。阿繼便是用這個來糊弄住無數人的。

  他快退出房間時,對崔季明微微點了點頭。

  傍晚再有人來送餐飯時,崔季明分辨不出,還仔細看了那人面容一眼,確確實實又是之前的老頭了。

  入夜,言玉留宿在屏風外一張很窄的榻上。

  他到深夜聽她好似睡熟了,便會從榻上起身,躺到床上的另一側來,也不觸碰她,只和衣躺在被縟上,清晨便再回去。

  今日,言玉自認動作很輕,他躺倒在她背後。崔季明側躺時有凹陷下去的弧線,他一般盯著那道弧線必定能睡著,崔季明卻忽然開口,聲音響在安靜的屋內,驚得他心頭一抖。

  崔季明:「阿史那燕羅對你有殺意,他或許做好了殺你的打算。你死了,我便也無活路。」

  言玉半晌答:「我知曉的。」

  他又道:「比武一事,本不願讓你去。但我攔不住,這個面子不給,他若強行攻進院內將你當作階下囚帶走,我可能也無法。」

  崔季明道:「你覺得我能贏麼?」

  言玉:「你本身是能贏的。突厥人雖比鄴人坦率,但是人都喜歡臉面,或許會有陰招,你要小心。我會多帶人去,突發了狀況,應當也控制得住。」

  崔季明得到了心裡想要的答案,便不再說話了。

  言玉似乎覺得她醒著,他便不能躺在旁邊,便窸窸窣窣的起身。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好似在等人開口挽留一句,但崔季明什麼也沒說,他起身,又回到了屏風外的榻上去睡了。

  自那日之後,崔季明開始在院內活動,她腿傷好的比想像中慢。若真打起來,會成為拖累。言玉和阿史那燕羅的關係愈發緊張,小院外的侍衛比以前多了些,但也不過十來個人,與東風鎮外頭的大營,如何比得。

  很快,所謂的比武也來了,崔季明活像是鬥雞場上拎著進場的公雞一般,被人帶至了東風鎮的西城牆去。

  那是為了防禦修建的雙層城牆,兩層城牆之間,夾出了一條道路來,光照不進,路不寬不窄。城牆均由黃泥混合稻草製成,坑坑窪窪,也不過三米高,上頭站了層層疊疊的突厥人,幾乎都是軍武裝扮,他們正朝下觀望著。

  城牆上,她的刀被拋了下來,她彎腰去撿,刀鞘已無,僅剩一柄長長的刀身。

  有句說話聲在無數突厥語裡飄進了她耳朵。

  「兩方不穿甲,是不是也太容易見血了。」

  另一人答道:「今日,就是要來見血的,咱們在此地蹉跎太久沒出兵過,該見見血了。」

  崔季明一身灰色布衣,袖口紮緊,她的手指撫過了刀背,往這道路的另一端看去。

  -------------------------------------

  小劇場:

  沒過幾日,殷胥收到一封匿名舉報信,信上人化名紅毛,舉報的是崔季明同志的私人作風問題。

  舉報信上寫道:

  「崔季明同志在外人面前口出狂言,自稱嫖(?)宿(?)了言玉同志,原話道:『怎麼著,您覺得還能是他睡我?』其中指向意味明顯。本人生怕主上被這等無恥濫情之人所矇騙,特此舉報。」

  殷胥:「呵呵。很好。見了面,我倒要看看她能睡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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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0 11:16:3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這條隱在陰影裡的路很長,兩側城牆將其逼窄,但揮刀的餘地仍是很足。靠著城牆根,或懶散或緊張的站著七八人,他們每個人隔出十米左右的距離,似乎在等她贏過一個,往前走一步。

  這算什麼比武,不就是她一個單挑對方一群麼。

  崔季明撇嘴,單手拎刀,握在刀柄最上端,刀尖斜指地面。

  她抬了抬頭,依稀看著城牆上有言玉和阿史那燕羅的身影。

  距離她最近的那個突厥人直起了身子,手中拿著兩把彎鐮式的短彎刀,朝崔季明走來。

  崔季明心中忍不住嘲諷突厥人如今愈發的雞賊了。

  之前阿史那燕羅打鬥時發現,短彎刀在一定程度上能克制這長刀,怕是故意在比武前提點兵器的選擇。但在普通馬戰時候,用短彎刀去貼,若非騎術精湛武藝高強,基本靠近之前就被一刀戳的透心涼了。所以他才讓突厥人和她不比騎馬功夫,更方便短彎刀貼上來。

  他想讓她第一手上來就輸,振奮軍中,後頭的人皆是確保她輸的保險。

  崔季明心裡頭還想著事,那突厥人並不像漢人比武前行禮,竟徑直持刀而來。她心知彎刀男子要貼近,便雙手執刀在前頭一撥一挑,腳下邊往後退去。長刀輕便,崔季明力氣過人卻並未顯示出大開大合來,她幾乎在碰到了對方的彎刀後,刀便停駐。那彎刀男子卻感覺刀尖猛然一震,一股力道彷彿將他手臂震麻。

  若非常年角抵的底子在,他差點彎刀脫手。

  崔季明跟隨秦師學內家拳雖不太久,但已能融入進兵器用法之中,力道如鞭尖傳出,戰場上或不能有調整力道的心境,但在比武時,崔季明佔盡了上風。

  打仗時周圍環境太雜,她不帶琉璃鏡,單憑感覺極容易失誤。但如今一對一中,磨損的琉璃鏡只能拖她後腿,崔季明將琉璃鏡摘下放入懷,垂下雙眼,抬手將刀背直立,往彎刀男而去。

  上頭站著的突厥人,見她竟閉上了眼,一片嘩然。

  彎刀男子發現她手中刀大半未開刃,腳下一滑步,手摁在她窄窄刀面上借力起身,猛地接近了她面前。這一招步法在常年騎馬的突厥人中算得上漂亮,崔季明連忙橫刀,左手握住刀刃架在面前,彎刀男子等的便是這刻。

  真正的殺招不過兩三瞬就能決定,對決之間的動作向來樸素,花裡胡哨的那是陣前表演。他的彎刀扣住崔季明的長刀,只要往常一拔,使她長刀脫手,便空門大開,只有死路一條了。

  彎刀如勾,突厥人一使力,長刀居然握在崔季明手中紋絲不動!

  崔季明竟笑了笑:「你可別跟我比勁兒啊。」

  那突厥人比崔季明高了一寸,體型更是健壯,他從未想過自己力氣比不過一個漢人少年,更是猛地用力想要卸掉她雙刀,崔季明陡然鬆開握住刀刃的手,突厥人使力太猛,一時竟彎刀脫手,隨著彈起的長刀,朝城牆飛去死死嵌入牆內!

  突厥人兵器甩飛,臉色登時變化。

  不過一瞬,她左手鬆開刀刃彈起,握刀柄的手未鬆,長刀變橫為立,左手輕輕在那突厥人胸口上推了一把!他幾乎不可控的倒退一步,恰好退至長刀刀尖的範圍,崔季明單手揮刀,劃開了他喉嚨,反手拿刀背擊中他後頸。

  那彎刀男子還未來得及摀住自己被割開的喉嚨,腦後驟然一擊已使他斷了頸椎,整個人飛出去撞在城牆上,軟軟的順著城牆倒下了。

  他面朝內雙手垂下,血順著磚縫蜿蜒。

  在上頭那些如同看鬥蛐的人眼裡,崔季明與那人對打不過幾個眨眼,縱然是武人,也有大半不明白怎麼就莫名輸了,甚至是以為彎刀男子一時太過輕敵,疏忽了。

  然而崔季明抬刀將那兩把短彎刀從牆上拔了下來,別在腰後,拎著長刀朝前走去。

  突厥人傳統的作戰兵器不多,短兵基本為馬刀、匕首與劍,長兵為三棱尖頭矛,遠程為角弓。這些傳統兵器至少在五六十年前還都是直劍樣式,以刺擊為主,至如今在突厥軍中才漸漸流行起了劈砍所用的彎刀。

  第二第三個人,拿的便都是尖頭長矛。

  銎管式長矛形制並無出奇,只是槍頭下掛有防濺血的長長馬鬃裝飾,是騎兵突刺的最佳武器,然而若是不騎馬、不配盾,長矛太容易找到破綻了。

  崔季明幾乎是雙手持刀,幾乎只是兩個躲避的側步,刀尖便觸碰到了持矛人向前伸出的雙手,她刀尖猛地刺入對方手腕。那人驚得一疼,習慣性的想將長矛掄圓了一圈來擊他,只是他騎慣了,豎著掄長矛,如今他這一米六幾的身高,哪裡是馬上那樣掄的開。

  崔季明只覺得這太像個鬧劇,彎身將刀劃出去,未開刃的地方打在他小腿上,只聽哢嚓一聲彎折。崔季明一手握住長矛的柄,猛地夾住一甩,便將對方整個人甩到牆上,他軟趴趴的臉貼在牆面上滑下去了。

  往後頭的直劍和戰錘也不過爾爾,崔季明腰後已經別不下了。

  她只是頭一次見到釘頭錘,那錘頭不過拳頭大小,釘頭可愛的就像是海參身上的軟刺,如同一頭帶球的長棍。在大鄴,她見過拳頭大小的長錘,更像是儀仗用的裝飾,她覺得怪好玩,愛不釋手的猶豫裝備欄不夠,究竟是帶著個,還是帶那怪拖累人但群戰好用的長矛。

  她身前,這條路走了大半,下一個突厥人離她好歹四五十步遠。

  她身後,輸了的突厥人全都沿著右手邊的城牆根躺成一豎列。有些受傷並非致命的突厥人也不爬起來,也不知道是怕破壞隊形,還是自知這時候爬起來尋求醫救實在尷尬丟人,一個個臉朝下躺成長條,連呼吸都摒住。

  上頭的突厥人也一片寂靜,崔季明哼著歌,如同個鐵匠鋪子般腰後掛滿了戰果。

  阿史那燕羅目光愈發冷肅。他知曉她若是恢復視力,武功幾乎能與他不相上下,但他與她交手是在他策馬、她站立的戰場上。而這種單打獨鬥,兵器相爭的比武,反而是崔季明最擅長的。

  不遠處言玉卻閒適的望著城牆下,嘴角掛起了笑意。

  崔季明哼著歌,聲音在城牆之間迴蕩,幾乎是連城牆上眾人也聽得清,她越唱越高興:「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武裝的弟兄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

  她那歌詞不明聲音激昂的歌聲戛然而止,阿史那燕羅朝下看去,便見著崔季明身子下壓,猛地趴在了地上。一隻羽箭牢牢紮在她髮髻之上。崔季明幾乎覺得自己頭皮都被蹭掉了一塊兒,正在順著頭髮往下淌血。

  崔季明微微抬了抬頭,遠處一個黑點,她看不清楚。

  她抬起了手:「您先讓我戴上個鏡子看清楚了再說,比武出現弓箭,這玩法太舞弊我不喜歡。」

  她緩緩探入懷中,戴上了琉璃鏡,在模糊的視線內,四五十步外,一個中年男子坐在高高的摺疊胡椅上。他的腳懸空地面四五十公分,彷彿他自己跳都未必能跳上那高椅。高椅邊擺了個放置箭矢的木架,他一隻手搭在上邊,兩指箭待取未取得拈著箭尾。

  中年男子面上無鬚,鬆垮的突厥式窄袖袍掛在身上,手中是一柄約一米多長的角弓。崔季明還是第一次見如此長的的角弓。中年男子看他已然起身,第二箭搭在了拇指指節上。

  崔季明費力的揪下箭矢,只道是她的頭髮此生多災多難,長到背中已是極限,總要冒出幾個突厥人替她理髮。她道:「這是比武,使弓箭,也是連最後一點的臉面都不要了吧。」

  中年男子氣息平穩,道:「若我此刻策馬使弓,自是不公平。可我是坐著的。弓也是突厥兵器之一,既是兵器,便有入比武的資格。」

  崔季明早知道突厥人要在比武中使陰招,而對方的確坐在凳上,只要她靠近便只有死路一條。

  她嘆了一口氣,猛地往側邊一撤步,他的箭頭方向幾乎是同時轉動,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時,箭已離弦而來,崔季明幾乎是腦子裡那根弦好似要繃斷一般,本能與反應力使她瞬間提氣強行往前一步,箭矢劃開了她褲腿,擊入了身後的土牆,崩掉一大片沙石泥渣。

  崔季明心中當真覺得不妙。這中年男子是個使箭的頂尖好手,她身上傷勢還未好全,不想上前用受傷換得一絲戰機,更何況這種法子或許反而會使她喪命。

  第三箭來的更快,崔季明胳膊肘猛然在牆上一頂,身子往外彈出去,躲開這一箭去。

  一次次都驚險的像是被玩弄著,崔季明竟恐慌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真的奪命一箭將來。

  阿史那燕羅於牆頭之上舒了一口氣。

  請他來果然是對的。

  崔季明死在這裡,能保全突厥人的臉面,也能保全她自己的臉面。

  她兩手撐在地上,無處可躲,幾次猛然使力的躲避使她兩腳發麻,她怕是沒法再有那樣的反應力了。崔季明忽然看向了那把被她拋在地上的長矛,眼睛亮了。

  對弓——果然還需用長兵。

  崔季明猛然起身,撿起了地上長矛。木桿柔韌,她前手握的位置朝上,後手使力,暗勁流動,槍頭劃空不停的掄出圓來,長矛上頭的長長的馬鬃裝飾跟著轉了起來。

  她側步站在了那中年男子面前正對的直線上。

  中年男子眉頭一皺,猛然拔箭瞬間架弓,朝她射出一箭。

  想要射中崔季明,不得不箭頭正著向前,而不斷旋轉的長條馬鬃彷彿成了一面小小的圓盾,箭矢射中,被馬鬃帶偏了力道,斜著朝地面而去。

  崔季明腳步未停,她手持長矛朝前方衝來,中年男子愣了一刻才明白原理。他猛地去抓箭矢,比上一次更快的拉弓,射向崔季明的小腿。

  崔季明似乎已經發現了他拉弓的頻率間隙,猛地往側一撤步,在他下一箭準備好之前,又回到了中線上,朝他而去。

  她竟以長矛為防禦,以前衝為進攻。

  這一次,矛頭的距離已經不足以令中年男子再搭弓了。

  崔季明走至近前,正要將長矛刺出,她卻陡然發現,那中年男子的袍下只有一隻靴子。坐在椅上的下肢,袍子在左腿腿根的位置開始凹陷下去,他是個只有一條腿的人。

  崔季明一晃神,對方雙手持弓,將長弓當作棍般,橫著抵擋住了她的第一擊。

  他竟能將弓當作兵器。

  那弓兩頭穿弦處,做出了尖銳的長角,可用來殺人。

  她瞥了一眼,卻心道,弓雖可做兵器,但她也是近身的好手。

  崔季明持長矛朝他臉側刺去,中年男子持弓抵開,崔季明卻猛然一抖長矛,拋開長兵,揉身而上,抬手一掌拍向他頸側。

  他坐於椅上,少了腳步的配合,動作顯然已回擋不及。

  這一掌響亮的如同令嬰兒啼哭的人生第一巴掌,拍的那中年男子身子癱軟下去,他眼睛瞪得雪亮,看著崔季明,兩手卻垂下去,脊背弓如貓。崔季明知他只有神識,已喪失了力氣,這才後退了一步。

  對方箭法實在精妙。如此的精準與速度,崔季明自認她再練十年她怕是望塵莫及。

  她幼時曾聽賀拔公說起,突厥有一名將,箭術如神,名震西北。只可惜跌下馬後被驚馬連續踩踏,廢了一條腿,連騎馬也做不到,從那之後隱退,再不露面。

  或許這個中年男人就是她幼時故事裡聽說的那個人。

  崔季明也不知故事中人物的名姓,如今也沒有再來確認的心境。她雙手提起整個胡椅來,將他連人帶椅挪至牆根,方知一個人少了腿,竟可如此輕巧。

  中年男子面露灰黃的死相,窩在椅內。崔季明道:「只是暫時失去知覺動態不得,您還能拉弓。坐在這裡觀戰局吧。」

  她拿起了他的長弓和箭矢,道:「我這一會兒怕是要大戰一場,生怕兵器不夠。不得不先借您一用。」

  中年男子也說不出話來。

  阿史那燕羅卻在城牆上沉默了。

  他是請來的最後一道保險,為的就是要崔季明最起碼能輸在倒數第三四個人的位置,令人覺得後頭仍有她贏不了的高手。而若是崔季明再繼續打下去,那中年男子之後的幾個武人,基本是她兩三下便可撂倒的庸手。

  此刻,下手吧!

  阿史那燕羅猛然回頭,他架起身邊的角弓,朝天空發射了一枚鳴鏑,青天白日之下,尖銳的聲響劃破了上空。連崔季明也朝上抬頭望去。

  無數突厥人猛然拔刀朝言玉和他侍衛的方向而去。

  而言玉的身影一閃,隨著幾個侍衛如游魚般往城牆兩端而去。

  阿史那燕羅不會給他逃脫的機會,他正要命人追上使,站在城牆外側,卻有一排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的侍衛率先動作了。阿史那燕羅一驚,對方雖人數頗少,但也與他預計不符。

  這一排侍衛站在城牆的最外圍,而城牆上幾乎擠滿了人,阿史那燕羅這類將領為了能看清則站在了城牆最內側。

  這外側的侍衛,作突厥衛兵打扮,利用的便是這一點。他們手持長槍,猛地掄出去橫掃。靠近他們的都是突厥的低級將領,有的直接被掃翻,更多的則是忙不迭的向後撤,避開長槍的範圍。

  他們這樣往後一擠一退,阿史那燕羅那樣的高級將領,差點就被推下城牆去。

  阿史那燕羅沒想到那些戰場上就表現馬馬虎虎的小將們,居然在此情況下如此驚慌失措。眼見著騷動越來越大,他身邊幾個人已經被擠得掉下城牆,他吼道:「拔刀!不要再後撤了,拔刀上前殺了他們!」

  然而如此騷動之下,底層的將領已經不知所措到聽不見聲音了,夾在中間還算清醒理智的將領縱然想拔刀,但如此擁擠哪裡還拔得出來。有幾個不要命的,寧肯劈傷身邊人也要拔出刀來,在人群中高高抬起了刀卻衝不到那槍兵身邊。

  城牆邊響起了哨聲,那些持長槍的侍衛,又上前一步!

  城牆下的崔季明聽見了騷動,抬頭往上看去,兩側如下餃子一般劈裡啪啦往下掉人,三四米的摔不死人,那些突厥人哪裡還管得上崔季明,掉下來之後摔斷腿的倒地呻吟,未受傷的便爬起身來,拔刀要衝出這長道,再回到城牆上殺敵。

  混亂之中,崔季明猛地反應過來,她笑著衝向離她最近的突厥人,手中兩把短彎刀直接一扣割斷了對方的脖子,將他也扔到城牆邊下去,三下五除二卸了對方最外層的皮甲套在身上,隨手撿了一頂寬簷胡帽扣在頭上,順著這些落下城牆的突厥人的方向,擠入了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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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九妹:伐開心……今天還沒見到崔三。

  崔三:伐開心……今天還沒打到爽。

  九妹:(炸毛)你就沒有想過我麼?!你就沒有想到有多危險麼?

  崔三:我不敢想,感覺見了面,咱倆會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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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0 11:16:4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二十五章

  這城牆窄道的兩側本有盾兵抵擋,為了防止崔季明忽然竄逃,但此刻突厥人衝回來,他們必定趕緊放行。崔季明便戴著胡帽,手持長弓與箭矢往外跑去。長刀被剛剛她隨手扒下來的外衣裹住,別在腰帶內背於背上。

  突然的變化,哪裡還有人顧得上崔季明。

  人流朝著城牆邊窄窄的樓梯而去,依稀有號令聲傳來,似乎命人封鎖城門。崔季明眼見著馬上就要有人整頓隊伍,她連忙側身一閃朝城內跑去。有人注意到了她,但如此混亂情況下,也沒人會來追她。

  這場絞殺言玉的流血行動本想要在小規模內完成,阿史那燕羅計劃是在城牆上直接抓住言玉,在眾目睽睽下砍了他的腦袋。

  卻不料他將事情鬧得如此大。

  阿史那燕羅在城牆上低頭向下看去,哪裡有崔季明的身影。她果然能抓住一切機會,趁亂逃了。

  他也沒料到言玉竟武功如此之高,如游魚般消失在人群之中,甚至無人知曉他是如何離開城牆的。但東風鎮加強管制,言玉也怕是逃不出東風鎮的。

  崔季明跑入城內。石城鎮住民區很小,阿繼說過沒法定下具體的位置,她只得在土院矮屋之間找是否有背柴人的打扮。石城鎮的民戶似乎也聽見了外頭的騷亂,有些好奇的探出頭來,崔季明猛然抓住身邊一個農夫打扮的男子,用突厥語怒喝道:「你可見過附近有背柴打扮的可疑之人!如今有人叛逃了,正在抓逃犯,你剛剛探頭探腦的是不是在給他們放風!」

  那農夫見她士兵打扮,嚇得差點跪在了地上,突厥人進城對他們相當不客氣,他自然又驚又怕,連忙道:「是有的,剛剛有個老頭帶著兩個孫兒背著柴,往這邊過去。臉生的很,沒見過。」他指了個方向。

  崔季明裝作突厥兵的樣子的踢了他一腳,往他指的方向去了。

  崔季明這才轉過一個彎去,便見到狹窄無人的小路上,兩個突厥巡邏士兵站在三個柴農面前,那個佝僂著背的正在答話。突厥士兵對視一眼,似乎有些心疑,一個一腳踹向老人,另一個則要去掀開少年人的草帽。

  那老人打扮的露出了半張面容,正是阿繼。

  崔季明忽然喊了一句:「你們抓著了麼?」

  那兩個突厥士兵回頭,看向她,皺了皺眉似乎看出了崔季明的靴子和裡衣都非突厥人裝扮,崔季明又道:「還等什麼呢,不趕緊動手殺了他們!」

  突厥士兵以為崔季明喊得是他們,卻不料身後兩個背柴少年,陡然從柴捆中抽出兩把短劍,一手從背後摀住突厥士兵的嘴,一手齊齊刺入了他們的後背。

  崔季明皺著眉,她認出了阿繼,卻不認識那兩個少年。道上無人,她向前走了幾步,阿繼爬起身來:「三郎來得好快。」

  她卻沒答,只因那兩個少年摘下了草帽。

  崔季明驚:「……臥槽!」

  考風也怪不是滋味的扁了扁嘴,考蘭倒習慣性的不要臉,堆出了賣笑女見到常客的神情:「崔家郎君,許久不見。一別大半年,也不知您想沒想過奴。」

  崔季明笑的都快咬碎牙了:「我那真是想啊,想著把你們兩個小婊砸掛在房樑上打屁股啊。」

  考風瞪了一眼,考蘭的厚臉皮簡直連崔季明也甘拜下風,他居然笑道:「三郎有權有勢,只要給足價碼,咱們還不是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崔季明:「……」她好像第一次被別人反調戲了。

  阿繼只解釋了一句,俱泰目標太明顯,他未進城,在城外等候。只是如今封城,怕是柴農打扮根本出不去。

  崔季明道:「這有兩套完整的突厥人衣物,來個人再跟我去搞來兩套。作突厥人打扮,如今局勢混亂,我們便到鎮內的馬廄去。看局勢,若能偷便偷,偷不到便搶,他們消息沒那麼快,我們得馬後便裝作巡邏在城內不要離開,光明正大的四處亂轉。言玉也要逃,他肯定會想辦法打開城門,我們便渾水摸魚。暫作如此打算,隨機應變。」

  她說罷,阿繼點頭,他已經搞清楚鎮內大體的結構。

  鎮內沒有什麼軍中的馬廄,城牆上觀戰的突厥將領卻要將馬牽到指定的位置,只是隨意的繫在一排樁子邊。這不是軍中取用須得令牌的大型馬廄,只能算是個臨時停馬場,只有幾個士兵看管,有一大半馬已經被著急離開的將領取走,還有十幾匹馬停在那裡。

  兩個士兵似乎也想湊熱鬧,滿臉不耐的坐在旁邊看馬。

  出手的是考蘭考風。崔季明擅長正面擊殺,而考蘭考風最得意的卻是刺殺。他們身著突厥皮甲,極快的兩刀殺死懈怠的看馬兵,將他們二人拖入灌木叢中。崔季明和阿繼三下五除二扒光了他們的裡衣皮甲靴子帽子,連腰帶都沒留,一身穿得毫無破綻。

  他們四人挑了四匹不太顯眼的突厥馬,竟跑到城中在大道上四處巡邏。

  路過的百姓不敢多看,他們又做搜查模樣,其他同樣在搜查突厥兵只是多看了一眼,都是各地徵上來的雜兵,誰認識誰,至多問了一句:「你們查了多少了?」

  阿繼開口,聲音帶有親切的突厥語方言味道,指著外頭一排,抱怨道:「那邊都查過了。這城內住了不少漢人,這怎麼查。」

  連崔季明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膽大和偽裝技術。

  他這一句抱怨,對方更是附和道:「是啊。指不定早跑了。不都說那漢人先生,又能呼風喚雨又能占卜前程,怎麼可能就困在城內,肯定早跑了。」

  阿繼還未來得及開口,另一個士兵道:「是已經跑了!我剛剛過那條街的時候,聽說南側城門也不知道是誰給管得,一直沒能關上,人家早就已經跑了。城牆上的兵都親眼看著他們的馬隊跑遠。咱們這都是白做功夫,也不知道能有什麼用。」

  阿繼嘆了一口氣:「唉,有什麼辦法。」

  他們一行四人並不為所動,先查完了幾家,看著那一隊突厥人已經轉到另一條街上時,阿繼忽然比了個手勢,一行四人猛地策馬,踏起一地砂石,往南城門的方向而去。

  局勢的混亂,四人如此正大光明的樣子,最可能抓住他們的阿史那燕羅還未來得及控制住大局。他們跟隨一些零散衝出南門想要抓捕言玉的隊伍一起,如此輕鬆的衝出了東風鎮。

  崔季明甚至覺得,言玉是故意讓她走的。

  從一開始有意讓無數突厥將領被擠下城牆,就是給她眾目睽睽下逃走的最好機會。這會兒南城門的開放,也好似給她留了條後路似的。

  他是知道今日阿史那燕羅會動手,有這場比武在,他沒法帶走她?

  還是說他連阿繼他們潛入城內一事都已知曉,他的身份總不能送崔季明與康迦衛匯合,所以才讓她走了?

  崔季明想不出來,阿繼打了個呼哨,錯開了一起前行的突厥士兵,往另一個方向策馬奔去。隊伍太過零散,好多都是剛剛城牆上那些將領手下的親兵,東風鎮北的大營內軍隊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調動,因此當崔季明四人往另一方向而去時,竟然只有人在背後喊了幾句,沒有人去攔截他們。

  連考風都道:「……老子辛辛苦苦潛進來,這一會兒就出來了。早知道要阿繼一個人就是了,我還真嫌累得慌。」

  崔季明隨著他們猛踢馬腹,風從臉上刮過去,她被關的有一段時間,連如今馳騁的感覺都好似不習慣。

  她道:「康將軍這一戰,怕是能贏得漂亮。看著這一件事的反應力,便知道他們內部幾乎是一盤散沙。阿史那燕羅再有本事,抵不過大勢。」

  考風似乎聽她說這些,很感興趣,回過頭目光灼灼的望著她。

  崔季明道:「擒殺言玉的計劃是他想出來的,之前追殺康迦衛他又失敗,阿史那燕羅雖有軍威,但俟斤的位置並不算高,突厥人大營中有幾位首領與他同等位置,對他估計早有不忿,此次必定找理由來逼阿史那燕羅交出部分權力。他若是手中的指揮權被奪走,加上這不成器的散兵,康將軍帶領的隊伍必定能成。」

  考風聽得很用心,點頭道:「不愧是三郎。」

  崔季明本想笑著回他兩句,只是她已然看見視線那端有依稀幾十個人影似乎在等待著。阿繼道:「就是那裡!」

  身後,東風鎮也漸漸變小。

  那些身處敵營深處的惴惴不安、絲毫不敢懈怠的戒備提防,都隨著越來越遙遠的東風鎮而逐漸消失。崔季明從未如此想歸家,想讓身邊都是熟悉的人,想見到阿公、見到殷胥。

  他是不是快到了這附近?她要多久才能見到他?

  崔季明想著這些,他們四人距離那隊伍也越來越近了,她遠遠的便一大眼看到需要旁人帶著騎馬的俱泰,以及……

  以及殷胥。

  崔季明呼吸一滯,她以為是自己眼神不好,錯將別人當成了他。

  她死死盯著那個身影,膝下馬匹腳步未停越逼越近。

  她沒看錯,果然是他。

  殷胥穿著騎裝與簡單的皮甲,身後跟著一小批兵衛,他頭一次如此風塵僕僕,面上都有風吹日曬的樣子。這與他往日長衣束髮,整潔素淨的樣子截然相反,在她夢裡都想像不出他如今的模樣。殷胥似乎遠遠的他便在辨認哪個是崔季明,眉頭緊緊皺著,尚年少怕是眉間便要有撫不平的川字紋。

  崔季明猛地抬起手來,像是在千萬洪流人群裡向他招手,高聲到幾乎要破音,喊道:「我在這裡!看我!」

  殷胥眉頭驟然鬆開,甚至連一直緊繃著的脊背也鬆開來,他極為矜持的微微點了點頭,雙眸如點墨般黑得發亮。

  崔季明忽然有一種想哭的錯覺,那是猛然湧上來的歡喜感受,死裡逃生終得自由,她腦子裡想著要見他、要見他,但真的能第一眼就見到了他——這好似十年久別重逢,好似擦肩一過同時回頭,驚喜與感慨一剎那擠出,她幾乎怕膝下的馬如她內心那般慌不擇路摔了跤。

  此刻哭是極丟人的,崔季明眼底發酸,嘴邊卻洋溢著笑。

  她竟無視旁人,策馬直衝到殷胥旁邊,她膝下的馬驚到了殷胥的馬,他策馬往後退了兩步,似埋怨似審視的看了她一眼。

  崔季明活像個傻子般,平抬起手來朝他,如邀功般高興道:「看!沒有受傷!」

  殷胥雙唇動了動,他似想了許多話卻都覺得不合適,沉默到了他承受的極限,崔季明卻笑吟吟的看著他絲毫不覺得沉默有何尷尬。

  他想了許多氣勢驚人的話語,開口卻是這樣:「……你又騙了我。」

  崔季明急於辯白:「我哪有?!」

  殷胥有理有據:「你說的是帶百來人給康將軍送消息。實際卻帶了千人,在馬鬃山一代遊蕩了一個月不止。」

  崔季明想油嘴滑舌的解釋,卻又知道自己理虧。她翻身下馬,耍賴似的去拽殷胥的韁繩:「我要跟你共騎一匹。否則說話太不方便了。」

  殷胥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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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俱泰:媽的為什麼直接無視我,我也是個許久未曾見面的重要角色啊!

  雙胞胎:媽的老子辛辛苦苦白跑一趟,就是為了這倆人見面如此幼稚的對話!

  崔季明:「我是不是不該……這麼直白?是不是應該再矜持一下。」

  殷胥:「這樣很好,繼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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