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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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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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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7:1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一十章

  崔季明內心晴天霹靂,瞬間嚇得屁滾尿流。

  臥槽九妹這是跟她槓上了,她渣浪賤那套路直接就作繭自縛,他是就認定要把她調教成潔身自好積極向上的五好青年!

  崔季明現在相信他有這個本事!

  殷胥這是決定拿著以後天天拿著小戒尺跟著她,崔季明不用閉眼都能能想像到自己以後再去畫舫康平坊和紅袖娘子們說笑,被九妹擰著耳朵拽出去打的痛哭流涕的樣子。

  臥槽這個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她明明覺得九妹這輩子別想治得了她,怎麼如今卻只感覺到了不寒而慄啊!

  崔季明就跟在仰泳般,坐在沙地裡將自己往後刨,瞪著眼道:「你別管我,就讓低俗趣味的我墮落在塵世之間吧!你有管我的法子,怎麼不想想先把你自己掰直了!」

  殷胥伸手就去拽她衣袖,咬牙道:「你這是又有力氣能打了是吧。」

  崔季明直擺手:「大爺我錯了,你就讓我萬人唾罵吧……」她爬起來拖著兩條腿,累得不行往湖邊掛馬韁的地方走,後頭還拖著個拽著她袖子,累的走不動的殷胥。

  崔季明走著,聲音都沒什麼力氣道:「你說說你,你打了我自己也挨打了,得了什麼好處。都是文明人,你就不能用讀過的那些聖賢書教育我一臉嘛。」

  殷胥一邊緊緊抓著她衣袖,拖著腳步道:「至少我現在沒那麼生氣了。就你這種無藥可救的,連孔孟都敢亂說,什麼聖賢書救得了你。」

  崔季明嘆氣:「你說這折騰半天,咱不也沒個結果,折騰這一夜不如好好補覺。」

  殷胥搖頭:「至少……你沒法再跟我裝傻了。」

  至少他不像她前世那樣,他有說出自己的心意,縱然崔季明是個混蛋,縱然可能還有很多事情要面對,可他好歹邁出了第一步。

  真已經不要臉了,往後也就不怕了。

  崔季明啞口無言。

  她站定了腳步,殷胥問道:「怎麼了。」

  崔季明指了指前面:「這就尷尬了,現在就一匹馬。咱倆這親個嘴,打個架,還能一起騎個馬,簡直像是帶爹媽拼車拼到前炮友。」

  殷胥白了她一眼,牽過馬韁來:「你坐前頭去。」

  崔季明也是這樣想的,剛剛打架她裹胸布都快移位了,她也不想坐在後邊跟殷胥前胸貼後背啊。這一晚刺激太多了,她可不想再多來一件事兒了。

  殷胥倒是因比她高一些,坐在後頭也無妨。只可惜單騎的馬鞍,倆人騎,講實話很硌腚。崔季明抱著她的帽子,散著頭髮,風吹拂過來,她的捲髮全都拂在了殷胥臉上。他沒抱怨,也因他內心並不覺得煩。

  韁繩還握在他手裡,他手臂貼著崔季明腰側,再迎面一陣風,他幾乎都快忘了懷裡的人說過那麼混蛋的話了。

  崔季明還算有自覺,她伸手將頭髮撥到頸側一邊去。殷胥剛低頭看了一眼她沾著沙子的衣領和垂著的修長的後頸,崔季明忽然往後一倒,道:「我累了。」

  殷胥冷聲:「起來。剛剛還那麼精神呢。」

  崔季明偏不,她昂起頭來,指著顴骨故意賣可憐道:「你瞧你把我打的。」

  殷胥瞧也不瞧:「這招如今沒用。」

  崔季明扭了起來:「你剛剛還說歡喜我呢,原來都是騙人的。」

  殷胥卻鐵了心不要慣她臭毛病,崔季明用摸摸抱抱這種事情來換他認輸的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掰著她肩要她坐直。崔季明滿心不情願的挺直了脊背,跟他保持一小段距離,殷胥想了想,卻回答了她的話:「崔季明。我歡喜你,但你不能這麼對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喜歡男子還是女子,但是我覺得我喜歡你,與這些無關,你也切莫再說要我去找別人試試這種話了。」

  崔季明後背一僵,她的臉看不清,半晌才應了一聲:「嗯。」

  她忽然感覺是自己輕視了殷胥的心意,妄想用某些說辭來維持住以前的場面,但殷胥卻是抱著決心才將話說出口,自他說出口,必定要改變些什麼。

  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許沒有改變,但殷胥對待她的態度卻改變了。

  崔季明垂頭狠狠的嘆了口氣。

  策馬回營內的速度比她想像中還快,二人在營門口守兵詭異的目光下灰溜溜的策馬回去,站在帳門口等他們的耐冬都是一臉驚愕:「殿下……這……」

  崔季明頂了一句:「沒見過打架鬥毆啊」。說罷就掀帳進去,殷胥面無表情的將韁繩遞給耐冬:「叫柳娘拿跌打的藥來。」

  耐冬點頭,這頭才走出去沒幾步,就感覺到一隻手直接抓著他胳膊將他拽緊角落裡,他一低頭就看著滿面緊張的阿穿。

  耐冬垂眼看她:「什麼事兒?」

  阿穿咬著指甲,忽然開口一連串問道:「是不是他們倆剛剛一起出去了!為什麼回來就一匹馬了!怎麼三郎頭髮都散了,衣服也歪斜!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倆是不是出去幹什麼不該幹的事兒了!」

  耐冬挑了挑眉毛:「阿穿姑娘不是跟三郎關係甚好,直接去問三郎便是。我要說他倆出去打了一場,你信麼?你家三郎臉上可都掛著傷呢。」

  阿穿驚了:「你可別胡說!就端王殿下,能揍得了三郎!他沒被打廢就不錯了!」

  耐冬扶著下巴,也陷入深思:「倒也是這個理,就崔家三郎如今的武藝,殿下能揍他可能性不大啊。或許是他沒還手?」

  阿穿:「為什麼不還手!三郎還會挨打?」

  耐冬歪了歪頭:「可能理虧心虛了?」

  耐冬穿過營帳,去找柳娘時,正巧趕得上天剛亮,康迦衛帶八千精兵拔營,他們所帶的馱馬與民兵數量較少,也說明這是一趟如刺刀出鞘般的急行軍,沒有休整與停頓,只有去與收回兩個動作。

  耐冬站定,看著熹微的藍色晨光中,無數戰馬垂頭靜待,韁繩垂下整齊劃一的圓弧,主將的鐵甲噙著冰冷的天光,其餘將士身著硬皮與鎖子甲。那些舊甲雖有刀劍痕跡,也不光亮威武,但他們靜默與無畏的神情,大戰出征前冷靜的等待,如同站立不同的戰馬脖頸下澎湃的血脈般與緊繃的肌肉般,充滿了隨時能爆發的力量感。

  這是大鄴最強的兵中的一支。

  想到朝廷花了無數金銀,千百良將花了無數的心血,才訓練出這樣一支軍隊來。又因為政治上的原因,將他們再放逐民間,這簡直是一場荒誕。

  康迦衛的隊伍中有大量異族,他用突厥語與鮮卑語混著喊了些什麼,眾士兵抬頭,正視前方,隨著前頭的將士的帶領,步兵與騎兵一併走出這片營帳,蜿蜒的長龍往北方而去。

  帳內,崔季明帶上帽子,悶坐在帳內角落裡。

  不一會兒殷胥走進來,看著角落裡裝睡的崔季明,伸手將藥瓶放在了靠近她的桌角上,好似提醒家養汪開飯般指節敲了敲桌子。

  崔季明居然極其幼稚的從鼻間發出一聲刻意的冷哼。

  殷胥無奈的搖了搖頭:「咱倆到底誰該發火,你倒是跟我置上氣了。這個沒有顏色,叫柳娘做的新藥。」

  崔季明猛地拽掉帽子,對他抬了抬臉,指了指臉上的疤。

  這意味不言而喻,她要殷胥幫她塗藥。

  簡直就是故作憤怒的撒嬌。

  崔季明這麼久來已經太過習慣他的縱容,殷胥總是將目光落在她身上,崔季明不可能感受不到,她早已將殷胥的這份特殊對待劃為了所有物,當殷胥開始惱羞成怒的時候,彷彿這份不言的寵溺也會離她遠去一般。

  她或許也難以說明,表現出來的更是無所謂,但總感覺到了一種恐慌。

  她剛剛非要往後倚著也罷,如今這樣也罷,連殷胥也感覺到了些什麼。他有些稍稍打贏一場小戰役的開心,彷彿他也終於能帶著他幾個殘兵敗將去攻克了崔季明的山頭。

  殷胥心中覺得小勝一局,卻道:「自己塗。」

  崔季明氣悶。

  殷胥轉了身,語氣平淡,卻彷彿在訴說自己的委屈:「我還被你打傷了好幾處,也未見你要幫我。」

  崔季明抬起眼來,挑眉笑了笑:「誰說我不願幫你了。你脫衣服啊,我給你塗藥。」

  殷胥坐下,頓了頓:「不用你的好心。」

  崔季明起身:「若是後背,不方便吧。同為男子,怎麼你倒是跟個大姑娘似的,覺得讓我看一眼也算輕薄了?」她死死咬著「同為男子」四個字。

  殷胥看她騰然站起身來,身子竟然往後一縮,脊背繃緊的坐在皮毯上,死死盯著她:「崔季明!你想幹什麼!」

  崔季明晃了晃手裡的藥瓶,笑道:「哎喲,是誰說我要出去浪,就讓我吃一回苦頭的。」她忽然聲音壓低,彎腰臉朝他靠來,兩側頭髮垂下,雖使她輪廓變得柔軟,但她眸中顏色卻深邃下去,唇笑出一個勾人的弧度:「那我要是跟你浪呢?你也要讓我吃苦頭。」

  殷胥冷聲道:「既然你沒應下,也少在這裡招惹別人!」

  他顯然也明白,剛才他能跟崔季明打了這麼長時間,更多是崔季明不肯下狠手。

  崔季明俯下身去,手撐在皮毯上,殷胥往後倒出一個他幾乎要撐不住的角度,避開她湊近的臉頰。

  崔季明笑了:「可我也沒拒絕你啊。我可不討厭你。我打人有巧勁兒,你第一天拇指大的青紫,你當真不抹藥的話,到第三天就能比拳頭還大。到時候你下了不了床可別怪我。」

  殷胥咬牙:「不要你管。」

  崔季明手指頭一推,他勉力撐了半天的身子便朝後倒去。殷胥驚了一下,崔季明扯掉他外頭寬大的外衣,起身在帳內抖了抖,抖掉了一地黃沙,她笑道:「瞧你嚇的。」

  她將殷胥外衣扔到旁邊架子上搭著,晃著藥瓶催促道:「要我扒你,還是自己脫。」

  殷胥氣道:「你說話注意點!」

  崔季明聳了聳肩:「哎喲哎呦還矜持起來了,這又不是剛才抱著我亂啃的勁兒了。」她坐過去,直接一隻手摁住殷胥胸口,另一隻手將他那整日嚴絲合縫的衣領給扯開了,殷胥讓她這牛勁的單手摁的爬都爬不起來,悶哼一聲。

  崔季明定睛看去,他肋下果然一片猙獰的青紫。她以為自己動作夠輕了,估計打到殷胥身上,也不輕吧。她身上雖有幾處傷,也只能如此作罷。

  也幸而殷胥是個兩句入套的薄臉皮,她每次去簾後更換衣裳,殷胥也並未覺得有什麼奇怪之處。只是上藥這種事情,崔季明在這裡顯然沒有空間去做。

  以後必定也會有許許多多這樣的狀況,她覺得如今開始習慣也沒什麼不好。

  殷胥倒下去,氣的耳朵又紅了,伸手就要來掰她手腕,崔季明白了他一眼:「你丫連上藥和前戲都分不清楚麼,我又沒摸你。你還是想被蹂躪一下啊!」

  她手指沾了藥揉開,崔季明掌心燙的很,手指又長,便輕輕揉開藥膏。崔季明受傷的次數快趕上吃飯的回數了,推個藥這種事情得心應手的很。顯然今晚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已經讓殷胥快到接受的極限,他疼得咬牙悶哼了兩聲,掙扎不動,抬袖擋著眼,絕不肯看她。

  鴕鳥也比不得他如今的自欺欺人。

  就是不肯接受他自個兒敞著衣裳,崔季明手在他腰上揉的場景。

  崔季明專心致志,她心裡頭纏繞了許多想法。或許因為前世,殷胥對她持有幾乎純粹的信任,然而於崔季明而言,她認識他並沒太久,中間隔著的東西也不是一兩句喜歡,幾個心動的瞬間能解決的。

  但殷胥所說的「與你是男是女並無關係」仍讓她隱隱有一種,或許可以說出真相的錯覺。

  崔季明指腹很糙,她抬頭,殷胥透過縫隙看她的臉。

  他的一切都表現出掙扎卻耽溺於情感的樣子。崔季明忽然笑道:「瞧你路上將話說的,怎就與男女無關,若我是個女的,你難道依然會如此?」

  殷胥沒料到她會這麼說,道:「哪有這個假設。你怎麼可能是女子?」

  崔季明:……

  崔季明:「你就不會發揮一下想像力,假設我是個女的,現在就長這張臉,就這個身量。你的死腦筋連這點也想不到麼。」

  殷胥常年於深宮中長大,他能接觸到的女子大多都是從不抬眼看人,低頭順從的宮女,就算有薛菱這樣算是女子中較為另類的,她也白皙豐滿,每日帶著戰鬥般精緻的妝容,十指點著丹蔻,托腮慵懶的餵餵魚賞賞花。

  他對於女子的印象總是偏模式的,於是當崔季明讓他這樣想像時,他先想到的是個豐腴版崔季明裹著露肩的紅裙,拈著蘭花指側眼看人,滿頭插著珠玉輕抿嘴唇嬌羞笑著輕聲細語。

  有點嚇人。

  殷胥打了個寒顫:「……長你這樣的女子,那是蜈蚣精化身沒化好,出來嚇人的大妖怪吧。」

  崔季明差點罵出聲:你大爺的。你活該單身一輩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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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十一章

  她手一滑,大拇指摁在了殷胥的傷痕上。

  他疼得差點彈起來。

  殷胥起身,似乎又覺得是崔季明將他說的話放在心裡反覆琢磨過了,他不明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既然不在乎,又拿我的話問這問那,既然都不當真,也別惦記在心裡。」

  崔季明沒好氣:「我沒惦記著啊,隨口一問。」

  殷胥:「你……」他也說不好,殷胥可以猜出朝堂上許多人做事的動機,卻猜不透崔季明的想法。她還是在意的吧……

  崔季明瞥了他一眼,覺得自己話說的太不小心,只得想轉個話題。

  她抬起眼來,掃過他的腰去,還沒來得及感慨一下終於把肖想已久的場景收入眼中,卻看到他肋側與手肘處,儘是點點青紫的痕跡。那根本就不可能是崔季明動手留下的,甚至手腕上半個多月前讓她抓過的位置還留有淡淡的青色痕跡。

  殷胥單看臉皮就知道有多薄,他也整天將自己捂得像個粽子,自然算白,只是這樣的隨意磕碰就青紫而且不會輕易消除掉……雖然崔季明也想吐槽這種體質簡直他媽就是個梨花帶雨受,但實際上卻肯定是殷胥血質不好的問題。

  她鬆開手,抓住他手腕翻看了一下,殷胥放下胳膊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拉好自己衣領。崔季明無奈笑了笑,道:「你是不在意的時候磕著就會身上青紫一塊麼?這樣輕易磕碰就皮下出血,也不是個小問題。我看你平日裡也常鍛鍊,似乎也不是體質太弱,怎的就會這樣?」

  殷胥抽回手腕去,冷聲道:「與你沒干係。」

  崔季明心裡頭記下了,沒再深究,笑道:「好好好。轉過身去,右邊肩胛骨應該還有一塊兒,這藥還夠用。」

  殷胥想抬手搶那藥瓶,崔季明卻不給:「摸了摸了,還差別的。哎哎,你說要是你一用力就能紫了,那你要不要脫了褲子檢查檢查下邊,我怕我剛剛動手太用力。」

  殷胥一個草枕便兜頭砸過去:「滾!」

  崔季明抱住了那草枕,還是給他過去塗藥。殷胥畢竟還是男子,她肩膀的衣服裡都縫了許多布料做墊肩,來讓她裝出幾分少年郎的體魄,而殷胥肩膀卻也漸漸長寬,皮肉下很堅硬的骨骼,顯露出幾分衣架子的樣子來。

  她忽地想起剛剛自己坐在沙地裡被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以及某人說她如果是個女子絕對是個大妖怪。如今燈燭下殷胥趴著,疼的緊皺眉頭,崔季明壞心眼陡然又冒出來了。

  崔季明一隻手塗好了藥,直接在他衣角上擦了擦指縫。殷胥剛要爬起來,接過藥瓶說要幫她上藥,崔季明忽然撲上去,將他摁趴回皮毯上,一隻手直接滑過他的腰探入他收攏的衣領內。

  殷胥猛地被壓回毯上,崔季明的下巴尖從他身後抵在他肩膀上,啟唇帶著熱氣與笑意,在他耳邊輕聲道:「九妹,我想你一定沒意識到一件事情。是你先來抱著要親我的,你既然如此主動,我似乎也沒必要裝什麼矜持。」

  崔季明輕笑兩聲,強忍著內心惡作劇的狂笑,唇貼在殷胥耳廓上道:「我要是想上你,也是隨・時・隨・地都能做到的事情啊。」

  殷胥整個人僵硬,猛地就要從皮毯上掙扎起身,崔季明使出全力,將他摁住,手順著他腰腹往上劃了半分,手指輕輕壓在了他肋下那青紫的邊緣,笑道:「你瞧,你還真以為能打得過我了。是你要把戰局變成這樣的。你要來管教我,我也有的是招式對付你。咱倆這場仗,你用你的變化陣法,我有我的金戈鐵馬,咱倆倒來看看誰能贏得了誰。」

  殷胥若是回頭,此刻都能讓崔季明繞著她傷處打轉的手指,驚得臉色發青。

  他咬牙,只迸出了三個字:「崔!季!明!」

  崔季明笑了:「別緊張啊,我讓你離我這個人渣遠一點,你非要跟我槓上。我還是要告訴你這個可能性,省的萬一真發生了,你又跟我哭。」

  殷胥可算得了點縫隙,抬肘就要朝崔季明擊去,崔季明一把摁住了他手肘,在他耳廓上輕輕咬了一下,大笑著猛然起身,抓住藥瓶攥在手裡就朝後退去。

  殷胥撐起身來,把手邊能抓到的東西都毫不顧忌的朝她砸去,臉上又紅又白好不精彩,渾身發抖口不擇言:「崔季明!你去死!滾!你再踏進來一步,我砍了你的腿!」

  崔季明笑嘻嘻道:「好好,那我去找阿穿姑娘給上藥了。」

  她說罷掀簾便走,一個草枕緊接著砸在她身後垂下的帳簾上,帳內傳來殷胥憤怒的聲音:「那你就別回來!」

  崔季明挑挑眉,走出去沒多遠,再憋不住拍著腿狂笑:「哈哈哈哈哈笑死了哈哈哈臉都青了,跟我鬥啊看誰鬥得過誰!哈哈哈哈他當真了當真了啊這是要隨時提防著我啊哈哈哈!」

  阿穿正給柳娘幫著忙拿藥材,抱著一籮筐新甘草,大老遠就看見了笑的前仰後合的崔季明。阿穿驚喜了一下,連忙跑過去:「三郎三郎,你怎麼在這裡啊。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這麼高興!」

  崔季明笑的兩頰都發酸,揉了揉臉頰,笑道:「無事。就是覺得太有意思了。」

  阿穿驚道:「三郎,你臉上怎麼受傷了。要我去找藥給你塗一下麼。」

  崔季明笑著搖了搖頭:「我自己塗就成。帽子還留在帳內,我不能走太遠,就在這邊找個箱子坐回。你忙吧」

  阿穿剛想說著她不忙,便看崔三郎托著下巴嘴角含笑,已然看著遠處喃喃自語神遊天外了。阿穿托著籮筐,便聽到三郎小聲喃喃道:

  「說是不回去,我……也沒別的地兒可去啊。唉,硬著頭皮一會兒也要回去。」

  **

  一兩百匹快馬踏入帳內,皮甲士兵騎乘黑馬,為首者高舉令牌衝入帳內,他未提長槍,卻夾著一桿包著布的長棍,一隊人馬進入大澤旁的臨時營內,未向主營而去,而是策馬朝端王所在營帳而去,眾位士兵下馬,被端王的衛兵所攔。

  耐冬走出帳來,行禮道:「諸位有何要事?」

  為首之人道:「賀拔公有信件要給端王殿下……身邊的那位侍衛。」

  耐冬愣了一下,滴水不漏道:「端王殿下正巧在帳內,不如先交由端王殿下。」

  那人道:「此乃軍令,若是那位不在,我們可以等。」

  耐冬還正要說些什麼,便看著殷胥走出帳來,身後跟著帶有兜帽的崔季明。崔季明道:「謝過諸位,我知曉了,將信件拿來吧。」

  崔季明接過信封,那皮甲士兵笑道:「果真是三郎。」

  崔季明倒不算太吃驚,抬頭眯了眯眼,往前湊近了幾分,在殷胥眼裡看來,她都快貼到那男子臉上去了,便在身後拽了她一把。崔季明往後倒了倒,胳膊肘偷偷拐了他一下,笑眯了眼睛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周宇。我可聽聞了,之前冬季的反擊戰役中立了大功,如今也是位校尉了啊。怎麼沒穿黑甲來?」

  周宇笑起來,他面上稚氣少了幾分,立起那長棍,卻不言崔三的問題,道:「這是賀拔公要我帶來給郎君的。說是新制式武器已經成批量制好,但配備軍中到能上戰場,至少要半年,這是為三郎特意打的,賀拔公說是你再長高些也還能用。」

  崔季明陡然想起來,阿公一直說想要改進長槍,配備一種步兵騎兵皆可用的雙手長刀,想要以用途廣泛和輕巧來取勝,大鄴的冶鐵技術由於高祖的影響,已經十分成熟,雖然還未能跟歷史上後期一些朝代相比,但在硬度和輕巧度上十分優秀。

  她將信揣入袖中,伸手扯開布條。

  那並不是一根長棍,只是一把帶著刀鞘的長刀。整把刀立起來比崔季明還要高幾分,刀柄佔刀長三分之一不到,是扁圓形的木柄綁有交錯的佩刀繩,手柄一尺處有略帶弧度的反。那刀身的長度太驚人,殷胥開口問道:「這種刀若是使用又如何拔刀鞘?」

  周宇知他不懂,笑道:「軍中用刀均是雙手刀,又不是單手用的橫刀腰刀,怎會有刀鞘。這是賀拔公為了三郎特製的,刀鞘不過是個裝飾。之前軍中的陌刀隊一旦進入混戰便失去了優勢,甚至可做到近戰貼身使用。重量與突厥短兵馬刀相近,長度卻多了近三尺,鋒刃與殺傷力更大,弧度細微,若是能妥善使用,甚至可以來剋制突厥馬刀。」

  崔季明笑:「不過這要是帶著刀鞘,拔刀也確實要技巧。」她說罷,單手拈住刀鞘的上步,單手抓住刀柄,一個快步出去,反手斜劈揮刀將單手變為雙手,極長的刀身在空中劈出一道尖銳的破空聲,崔季明再側踏出一步將刀刺出去時,身後幾步遠的刀鞘才緩緩的朝地上倒去。

  她直起腰來,拈著刀刃用力一點,刀身紋絲不動,卻發出了似鐘鼓回聲般的輕吟,崔季明簡直愛不釋手:「這當真是好刀,戰場用刀用槍都是一寸長一寸強,攜帶不便這一點也可忽視。」

  周宇笑道:「三郎,賀拔公早知你跟著來了,那信件似乎相當緊急,畢竟我們幾百人來了,還沒得命令。你先讀罷,我們眾人來過,畢竟要去跟如今幾位將軍打過招呼。」

  崔季明點頭。拔刀利索,但這長刀收刀還是麻煩,她眼神又不好,還要殷胥拿了刀鞘來,倆人對了半天才收回刀鞘。

  崔季明的笑臉在目送周宇帶人離去後漸漸消失,她將刀側放在帳外,大步走入,拆開信件。殷胥走近帳內,看她帶上琉璃鏡,面色漸漸嚴肅,手指拈著信紙用力到指節發白。

  殷胥連忙問道:「何事?」

  崔季明反覆掃了兩遍,那信紙上難得印有賀拔慶元的帥印,這是崔季明第一次收到來自阿公如此嚴肅正式的信件,轉過頭來,壓低聲音道:「阿公認為康迦衛所接到的軍信與他實際發出的有誤差,但由於時間太短,康將軍消息來源必定經過咱們這處大營,可能再度做過修改,阿公想讓我帶人去追上康將軍,並且更改進攻時機和方向。」

  殷胥皺眉:「怎可能?!大鄴的軍信傳遞管制極為嚴格!」

  崔季明點頭:「這我自然比你清楚,所以所以我懷疑這軍信不是出問題在路上,而是從賀拔公手裡交出去的時候,或是從信使到康將軍手中的。半年前一事,賀拔公就曾猜測過涼州大營內有……細作。如今看來或許真是如此。」

  殷胥面色沉下去:「那之前安頓裁軍老兵一事,賀拔公也認為與軍內之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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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十二章

  崔季明偏了偏頭:「不是認為,是必定。只是對方時機抓的太過巧妙,阿公不得動作。從冬季出使波斯引發的一連串事件,言玉入突厥,軍中部署被對方預料,一場戰役,輸了隴右道的最後半邊。之後阿公歸營,縱然想要處理細作一事,但必須要面對眼前突厥的壓境,此事一拖再拖。突厥人倒是退到關外,然後剛開春便陷入謀害太子一案,這回涼州大營又輸了三軍虎符。尉遲將軍獲刑,軍中官職大量變動,幾乎能掩蓋了大量痕跡。」

  殷胥越聽越心驚,崔季明卻越說越冷靜。

  她繼續道:「再來,阿公好不容易歸營後,突厥內亂伺犴壓境,他這個節骨眼上絕不能動搖軍心,若是在營內試探細作身份,必定三州一線先亂,若是不去管那細作,造成的便是如今的局面。這網織的也太大了。兩方勢力摩擦,竟然先拿涼州開刀。這是避開聖人改制府兵的鋒芒,想要用別的手段達成自己的目的麼……」

  殷胥驚得則是,他身處涼州大營,才緩慢的感覺出邊關的巨堤正在被無聲的白蟻侵蝕,而前世在廟堂之上,他早年又對事務不熟悉,邊關的戰敗簡直如同是如山崩,如今看來,只不過是蝕空了的長堤最後堅持不住的潰塌。

  他漸漸知曉了言玉甚至崔家可能牽扯到的另一幫勢力,而此刻崔季明也無意間提到了這一點。崔季明說罷,便知自己失言,抬頭看向殷胥。

  殷胥避開這點,問道:「那賀拔公命近百人的親衛來,是想讓你帶人追去給康將軍送消息?畢竟如今細作身份也極有可能在這座營內,你若是只拿著信去主帳,必定身份暴露,對方指不定會拿你下手,賀拔公也是擔憂你的安危。」

  崔季明緊皺眉頭:「阿公不想在營內造成騷亂,要我帶家營親兵去追趕康將軍。那細作必定也知道自己的存在暴露,或許能露出端倪來。」

  殷胥道:「為什麼非要你去?你視力仍未恢復,就算不顧身份帶著琉璃鏡,也不是能上戰場的人。更何況你也不是入編將士——」

  崔季明:「正是因為我是外人,才必須由我去。細作身份不明,大營內軍職較低的人容易被操控,軍職高的人輕易離營,或許關於細作的消息會被故意散開,在戰前引發恐慌。我去,能找出來的由頭就太多了。我貪玩故意,阿公想讓我上戰場演練?一切一切都有的能糊弄過去的說辭。更何況我只是去追上康將軍行軍的方向。他手下有步兵,我們全都騎馬,很可能一天多我便能找到他。」

  殷胥卻坐立難安:「還有很多人選,比如那個周宇,你阿公總能信任他吧,你若是沒能躲開一枚箭頭,我可能就再見不到你了。」

  崔季明忍不住道:「從一開始,我阿公帶我來軍營的時候,就是預料到我會成為一名將士。自那一刻開始,阿公最起碼在心裡已經做好了我可能年紀輕輕被流矢所殺,或傷到殘廢歸家的準備。我可能會和阿公的兄弟一樣,和我早逝的舅舅一樣,年紀輕輕就死在戰場了。所以他拚命訓練我,只為了讓我不會死的太不值。這本就是刀滾肉的日子,更何況我也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生死了。我縱然理解你擔心我,但我也有我自己要做的事情,這不會改變。但不止這些,阿公手下探子來報,說賀邏鶻手下出現了一部分步兵,甚至與騎隊配合成陣法。」

  殷胥半晌才道:「你若是去,落入賀邏鶻的圈套又如何?若細作的假消息是為了引康將軍入圍,此刻或許已經……」

  崔季明眉頭一鬆,笑了:「你難不成以為最棘手的是突厥人會了漢人的陣法?他們儘管拿兵書去學也無妨,那絕對會變成東施效顰。陣法可不是懂了原理就成,操練的細節,兵種的配合,一個成熟到可以上戰場的陣法,離不開陣中三四位能控制場面的良將,無數經驗豐富有號召力的百夫長,成千上萬將鳴金指令刻入腦中絕對服從的士兵。其背後還有自孫臏提出十陣後近千年的豐富和衍化,有大鄴如今兵器工藝做支撐,有朝廷的經費糧草的線路。這些是學不來的。」

  殷胥未曾想到崔季明會這麼回答,他道:「可我這頭也有線報稱,賀邏鶻用一千多步兵持盾圍成馬蹄形,配合少量騎兵,殺死了比悉齊的精銳。比悉齊的將士幾乎可以說是突厥最強力的一支。」

  崔季明將信收入懷中:「我知道那陣法,士兵持長盾,盾下有可扎入土中的尖刺,以兩排士兵頂盾,用約兩米長的長槍去刺殺縮小包圍圈。這種陣法圍得的了一時沒有預料的比悉齊,卻不可能圍的了半輩子研究兵法的康迦衛。」

  她心知殷胥早在跟她提起牙帳失火那日,便得到這些消息,只是未曾向她提起。如今的崔季明,心裡已經有了對政治做法的習慣,她沒有提及殷胥的隱瞞,只輕鬆地對他道:「也就賀邏鶻會幹這種事了,聽聞他極其痴迷中原的事物,或許會為了能用上中原的陣法而改變作戰方式,依賴南地生產的木盾鐵甲,還未必真的能打贏幾場仗。我現在都要懷疑言玉或者說那幫人,是來坑突厥的。」

  崔季明這才大概理解了言玉背後那群人的套路。一面協助突厥來磋磨北方兵力,一面又在突厥急速擴張年輕可汗想上位期間,埋下無數一點便著的導火線。

  比如突厥如今賦稅徭役苛重背後的起義徵兆,比如大量使用漢人軍陣訓練所造成的兵馬日益羸弱,比如兵甲和部分資源過於依賴南地的援助。

  或許跟大鄴鬥過幾十年也老奸巨猾起來的頡利可汗不會犯這種錯誤,但言玉恰好去突厥之時,頡利可汗沒有多久便開始重病,心機卻年輕、對於漢人的文化有一種天然崇拜的賀邏鶻開始攏權,這時機不可謂不巧。

  賀邏鶻是突厥當中的人精,他多疑且變換不定,但沒有失敗過的經歷、沒有幾十年與漢人交鋒的見識,他無論如何是精不過他爹,更比不得言玉背後那蟄伏已久的一群人。

  他們既有驅使突厥來削弱大鄴,不顧百姓存亡的殘忍。亦有能夠控制住局勢,將各條線緊緊拽在手中的能耐。崔季明本還曾心疑,言玉去支援突厥,突厥壯大最後如何能收場,顯然這群白蟻不止想啃噬西北的防線,更想啃噬突厥的內境。

  突厥遲早會成為那些人驅使的傀儡,而大營也不能去貿然跟這傀儡打的白白損失寶貴戰力。

  她心中有了個想法,卻不知阿公有沒有曾想到,就算阿公曾想過……朝廷有沒有可能會去同意這冒險的做法。

  崔季明看了殷胥沉思的側臉一眼。

  殷胥也心想,若對手是連局勢都把控不住的人,也不可能隱藏這麼多年了。

  他心中也漸漸有了些推量。前世突厥的大勝顯然依賴於各類攻城器械與邊關幾座大營的崩潰,這些的來源如今已然清晰。若那些人撤掉對於突厥的支持,調兵前往北地,甚至憑藉在突厥的人脈刺殺前世新任可汗的賀邏鶻,或許局勢轉瞬就會發生改變。

  國破家亡,朝廷動亂,逼得帝王自盡,才是他們的目的。

  突厥從來不是他們最重要的敵人。

  殷胥自以為蕩盡一切只為阻擋住突厥的計謀,最後無路可走服毒死於晉州城,可或許在他死後,突厥敗了,長安城的諸位對著傳來的消息,大抵會拍手笑他死的很合時宜吧。

  他想此事想了一段時間,卻並不太恨,畢竟後頭還有成堆千瘡百孔的爛事,相較於在朝堂上對著那國庫虧空起義四起的國勢絞盡腦汁,他還是死了算解脫。

  而前世最大的獲益者,顯然是攜李黨入朝的永王兆。

  殷胥早就知曉這一點,但他只知道兆與裴家有些許聯繫,未曾找到關於李家的端倪。再者,兆本就不是前世的魁首,他姓殷不可能這樣去毀殷姓的江山,殷胥對著如今年幼時候的兆,也不可能去下手。

  至於為何到前世到後幾年,言玉身後那群人才冒出頭來,殷胥若想來,最大的變故或許是曾登上大興宮權力頂點的俱泰。

  他心中正思索著,便看到崔季明撿著外衣和兜帽,收拾些東西裝進包袱內。

  殷胥心頭一慌:「這就要走?」

  崔季明帶上琉璃鏡,聳了聳肩道:「你不都趕我到這角落裡睡了兩天了麼,我還不如去馬上睡覺更舒服些。你見我也煩,我消失幾天,指不定你還能想一想我呢。」

  殷胥明明有更想說的話,到嘴邊卻成了:「我也不會去想一個狼心狗肺的混蛋。你讓人捅刀了都與我無關。」

  自那天崔季明胡鬧後,倆人鬥了兩三天了。畢竟這是在殷胥帳下,讓崔季明缺一兩頓飯這種小懲戒他還是能做的到。崔季明沒見過他這種居然公報私仇扣飯食的,氣的直跳腳,兩人少不得又鬥嘴動手一番。

  此刻崔季明正在收撿她隨身的短刀,殷胥說完了這話,她沒回應。

  明明是說出來理直氣壯的話,他看她不回應,卻又自顧自覺得不該說。雖然這只是賀拔公委託崔季明辦的不大不小的事情,但前世,最不信天命的殷胥在每次崔季明即將出征前,都表現的相當迷信。

  跌摔杯盤這種事情自不必說,他連口頭上說話都怕在崔季明面前提及不吉利的事情。畢竟戰場的事情他不知該如何插手,唯有信老天爺讓那刀箭都開了眼避開她。

  他自覺這話說的不好,剛要開口,崔季明扯開了外衣的衣袖,裡頭護臂上綁著一個小小的弩箭,她道:「不像某些人一天一變,又口是心非,還是兵器可靠。說著沒用,但用它救了個大和尚,差點殺過位仇人,還對準過半夜摸進旁人家的登徒子。」

  那正是殷胥早些時候送給她的。

  她突然說起這話,聽起來有點像情話。殷胥又覺得是自己多想,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半晌才頓頓道:「不行,我還是擔心。這上百人對著賀邏鶻的重兵,還不夠填牙縫。」

  崔季明將短匕塞入靴中,她簡單套了件皮甲,道:「就算如今康將軍遇見了賀邏鶻的那幫烏合之眾,也不過是折損兵員後撤,全滅是不可能的。你問我陣法旗語,旗語跟你講全了,但陣法說出來的大多是在糊弄你,但願你別生氣。」

  殷胥愣了。

  崔季明笑道:「政治這玩意兒,不是我聽你的理想,知道所謂前世的苦難和結局就能應對的。這套在涼州大營脖子上的項圈,折磨了這支鐵騎多少年。練兵與軍陣的細節,都是代北許多軍武世家跟早年柔然打仗開始就總結出來的經驗,雖然不練兵你學了也沒太大用處,但有前頭裁軍與兵府改革一事……若是端王想拉攏如今大量閒散出的兵力,對兵權下手,再利用涼州大營幾代人生死總結出的經驗,養出殷姓的一支鐵騎來。雖對邊關或許沒有壞處,但涼州大營離廢也不遠了,代北軍這幾十姓都要吃西北風去了。」

  崔季明垂了垂眼,笑道:「殿下啊。不過這點防歸防,咱們大體還在一條船上,你不是與阿公有過計劃,既然涼州大營內細作活躍起來,你的打算也開始早點實行,咱們這一場仗必須要贏。」

  殷胥半晌點頭:「我知道了。關於營內細作一事,我也會注意,你可有懷疑過什麼人?」

  崔季明道:「我認為有可能是原先尉遲毅曾重用過的人,你或可稍作查探。營內有位校尉如今得康迦衛重用,姓朱名榆林,是我當時從半營手下撈出的一位江湖老師傅,帶人入營時候,阿公必定有查過他背景,應當是清白的。他年紀豐富在隴右道上混過很多年,異族九姓以及代北軍姓族內關係複雜,你向軍中老人打探必定碰壁,但他是個懂行的外人,你可以考慮考慮他的意見。」

  殷胥正煩擾行事不開,沒想到崔季明給了他一個方向。

  他忽地有些想笑:「我們在這小營帳內都快討論出國家大勢來了,外人看來兩個少年郎討論這些必定很可笑。不過前世的時候,我們也曾有在書房中商定這些,你總嫌安神香味道太重,其實也沒隔幾年,我真感覺像是個都快忘掉的夢了。」

  崔季明掀開帳簾,回頭瞥了他一眼,唇角帶笑:「又打前世感情牌。」

  殷胥不置可否。

  她走出帳外,殷胥忽然覺得還有些話想說,又覺得叫住她太刻意。那帳簾垂下來不動了,他幾乎都想伸出手去撥開帳簾,忽然一個人影衝回了帳內,伸出手緊緊擁住了他。

  殷胥條件反射的抱住了她,他的鼻息拂動了她頭頂的碎髮,殷胥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出那麼冷淡的表情的:「怎麼?你忘了東西?」

  崔季明抬臉,笑道:「是啊。」

  殷胥心頭漏了一拍,崔季明稍微踮了踮腳尖,輕輕親了親他臉頰。

  殷胥呆住,崔季明笑出一口白牙,滿臉得意。

  殷胥:「……你再這樣我打你了。」

  崔季明大笑,挑釁般偏又去親了他一下,故意親的大聲,道:「那你打我啊。」

  殷胥:「……再一下,就打你了。」

  崔季明笑:「再一再二不再三。」她說罷,朝著殷胥咋了眨眼,掀開帳簾再度大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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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十三章

  崔季明帶著琉璃鏡,拎起了比她還高的長刀,對周宇道:「留營的應該是安將軍,朱校尉或許是康將軍親信也在,你可有提及了我隨端王前來。」

  「阿公確實說過不許我們提及,更何況我們同穿皮甲,離營時對方也很難發現多了一人。長槍已配,請三郎速速上馬。」周宇道。

  崔季明翻身上馬。一行人離開大營,策馬向低矮灌木稀稀落落生長的荒漠而去。

  大營逐漸看不見邊緣,而遠處僅有的幾株低矮植被邊,崔季明才看到了近千人的隊伍並未下馬,頭上披掛著遮擋日曬的棉麻罩巾,手中拎著與崔季明手中一致的長刀。

  崔季明笑著策馬過去:「我就說不能給我特殊待遇。」

  周宇他們接過旁人遞來的長刀,遭來了幾聲抱怨:「怎麼去請三郎來也這麼長時間。」

  周宇只得道:「安將軍那滿嘴廢話,什麼大小的事兒都要說個起承轉合。」

  崔季明看眾人歸隊,回頭大聲道:「諸位臨行前,賀拔公可有說過此行的目的。」

  幾人開口道:「不是來追上康將軍麼?」

  崔季明道:「康將軍已然遇上了阿史那燕羅的兵馬,折損近半,南歸路線短暫被封死,如今應該正在和突厥人拉鋸中,然而他們的乾糧怕是只能再堅持兩三日。我們一是要找到康將軍的位置,儘可能給予協助。其二,我們是來試探突厥人東施效顰的陣法,倒來看看他們將我們吃剩下的玩意兒玩的如何。」

  她笑了:「我倒要看看,賀邏鶻搜刮窮盡、恨不得讓黃鼠狼也兩隻腳站著拿刀上戰場的二十萬兵馬,到底有多少值得我們動手的玩意兒吧。新刀上陣,便讓他們來試刀吧!」

  崔季明猛的一揮馬匹,近千人的隊伍朝西北馳騁而去。

  於此同時,營內的殷胥走出帳篷,對耐冬道:「算時間,俱泰應當已經見到伺犴了吧,咱們也到了要動手的時候了。」

  **

  伺犴受困於張掖河沿岸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已經收到了從阿史那燕羅那裡而來的第三封書信了。他自收到頡利可汗被殺的消息後,就彷彿與世隔絕,身後是賀拔慶元歸來後重整旗鼓的三州一線,眼前是搞起了人海戰術紋絲不動的二十萬突厥兵馬。

  幾日前,他再度受到了信使拚死送來的消息。

  突厥牙帳被一場無法控制的大火燒燬七成,比悉齊的兩萬兵馬全部戰死,夷咄被殺,賀邏鶻拋棄牙帳原址,暫時將王帳向哈拉和林搬遷,目前帶著三分之一的牙帳人口與部分兵馬落腳,而大火在這封信發出時還未停下腳步。

  伺犴看了這封信,足足呆了半個時辰才找到該說的話。

  賀邏鶻出生在靠近大鄴的軍鎮,母親是個鮮卑與漢人的混血,他是頡利可汗散落在外的兒子中相當不起眼的那個。但由於其母識字讀書,他幼時也熟讀詩書也瞭解漢人的行事風格,這在突厥牙帳幾乎是無人可比的長處。他幼年在邊陲部落長大,少年時期,被接回牙帳後也憑藉著人畜無害的容貌與幾次和鄴人交鋒時的協助,漸漸嶄露頭角,成為外生子中最受重視的那個,直到他十六七歲便也可以站在頡利可汗身邊,發表個人的意見。

  那時候伺犴已經近三十歲了。

  他後悔自己未曾看清這跟毒刺一樣的弟弟,也幾乎毫不懷疑這一場大火是由賀邏鶻發起。他沒有在牙帳長大,不曾像伺犴一般見過白寺金塔的塔尖在藍天下熠熠生輝,也未曾看著牙帳邊的兩市因為一次次勝利的戰役而變得熱鬧非凡。

  伺犴一直都懂鄴人為了一城一池的瘋狂,家鄉總淌在一個人的血脈裡。他想起他幼年時候跟夷咄去看割舌的農奴,因此事二人發生口角,他將夷咄打的滿頭是血;他也記得少年時期,他倒在罌粟花叢裡頂著藍天去親吻他曾愛過的姑娘的肚子;他也記得第一次出征和父親出征路過蜿蜒的河流與如毛毯般的羊群。

  他幾乎覺得可以不顧背後那些隨時待戰的大鄴士兵,先屠戮掉賀邏鶻的兵馬,帶人衝回牙帳的舊址。但這種幻想,在他腦中迴蕩一圈便被現實擊散了。

  局勢已經變得令人窒息,他幾次試圖與阿史那燕羅的人馬交手,然而對方還手的不痛不癢,只是死死封住他回突厥的退路,始終只有一句話「如今新任可汗未定,只要伺犴特勒攻打三州,賀邏鶻必定將可汗之位送上」。

  這種鬼話,大概他們自己在信上寫下的時候,都要笑成一團。

  伺犴從未想過,他能見到的這個包圍圈以外的第一個人,會是俱泰。

  當他走入主營時,也沒有認出來那個裹著毯子瑟瑟發抖滿身泥濘的人,是他幾個月前見過的滿身珠玉自信圓滑的俱泰。

  伺犴聽說了,俱泰帶著十幾輛高車去的牙帳,回來的時候只有十幾匹老馬,他的金銀全都付之一炬,倒是暴露本性的死到臨頭都拎著兩個美人在懷裡。

  伺犴還在懷疑會不會俱泰是言玉派來的說客或細作,才一走近帳內,俱泰見了他,直接打翻了衛兵送來的馬奶,怒氣沖沖的朝他而來。

  俱泰極為滑稽的手指著伺犴,腦袋甩的活像是一頭落盡泥塘的驢,幾乎破音:「我就不該帶人去突厥牙帳!我當時就說過兩萬兵馬不足夠!你可知道比悉齊與賀邏鶻廝殺到最後,只差兩千人不到的差距,比悉齊就能殺死賀邏鶻了!我的一大半人手折損,更別提那些金銀珠寶!我是去做生意的,不是去被燒成灰的!」

  伺犴對於他的憤怒毫不吃驚,道:「火確定是賀邏鶻放的?」

  俱泰咬牙:「除了他還有誰!比悉齊將軍也預料到了賀邏鶻帶人回朝,卻沒想到他居然眼見著要輸便動了火攻,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他叫人打翻了火盆,還是射的火弩,我只知道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火勢了!他自個兒的兵也燒死了不少。他還派人來刺殺我,若不是比悉齊跟他廝殺到最後,我還沒有機會逃脫。」

  伺犴幾乎對他的話毫無懷疑,賀邏鶻的小心謹慎,的確很輕易就能發現俱泰跟他之間的聯繫,那漢人軍師手下有一幫殺手,去刺殺俱泰也屬正常。

  他還要再問,俱泰卻發起瘋來,死咬著問他要好處。

  伺犴搖頭無奈道:「你拚死到了這裡來,難道就是來跟我討價還價的?」

  俱泰:「你能給我許諾的牙帳西市,已經蕩然無存,我絕不會做賠本的買賣!不過伺犴,我手裡頭還有比悉齊要我交給你的東西,若你不肯付錢,我也就讓這個僅存的機會就此錯過。」

  伺犴眯了眯眼睛:「比悉齊交給你的東西。」

  俱泰:「準確來說,是他求我辦了一件事。」

  伺犴往後仰了仰:「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我其實根本就給不了你什麼,更何況,你付出了這麼大代價來到我的營地,其實也是因為你根本無處可去,無山可靠。你做生意的這片地方,已經被捲入了三方之間的戰爭中。怕是賀邏鶻已經查到了你跟我之間的聯繫,對你出手才導致你大半人馬喪命,你去投靠賀邏鶻只有死路一條。而我後頭的三州一線?你跟他們既無基礎,賀拔慶元又是一塊未必肯變通的鐵板,還不如來找夾在中間的我。」

  俱泰死盯著他並不說話。因為他知道,一個人最相信的是他自己推導出來的結論。

  伺犴笑了:「瞧你那個眼神,果然讓我說中了。你這種喜歡拿命賺錢的商人,混到今天的位置絕不會輕易逃遁,你也想利用這場仗給自己發一筆橫財,縱然我輸了,你是個外人,到時候再逃也來得及。」

  俱泰沉默,半晌道:「你沒說錯。我這一下跌得慘,但我也會爬起來。人的能耐不看他有過怎麼樣的成功,而看他如何能應對失敗。賀邏鶻的兵馬都是烏合之眾,很多都是剛撈上戰場沒幾個月的民兵,一套完整的甲都沒有,但他捨得豁人命當肉盾,又學習了漢人的兵法,也是不可小覷,我不覺得現在的特勒有實力……」他將重點,含糊的埋在話裡。

  伺犴猛然起身,他一身幾日沒摘的鎖子甲磕磕作響,又驚又怒:「他學了漢人的兵法?!」

  俱泰:「我覺得那應該是漢人的,比悉齊是被盾兵包圍三面,一面被騎兵衝擊,然後縮小包圍圈……」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伺犴已經臉色發白:「我知道的,早幾年漢人打仗還沒少用過這陣法……賀邏鶻他居然連陣法也學了,來對付自己人!」

  俱泰望著胸口不斷起伏的伺犴,瞭然的撇了撇嘴角,道:「比悉齊大抵是知道贏不了了,所以帶了封密信,叫我去找了某部的首領。賀邏鶻雖有各部支持,卻不是全部。而且他大肆招兵,牙帳因燒死人數太多,為了重建新的王帳需要各地的賦稅,將曾經支持他的各部壓迫極慘了。因此,至少我來的路上,見過的某部首領,對於我所說的站在您這一方一事,表示出了傾向。正是因為他的幫助,我才能從阿史那燕羅的眼皮子底下,來到這裡。」

  伺犴眯眼:「縱然是能夠其他各部支持,這局勢怕也改變不了什麼。更何況時間不會拖得太久,我是剪了線的風箏,若是賀邏鶻剪斷從北方來的糧草,我到時候再怎麼恨,怕是也要活活餓死。」

  「在這樣的境況下,自己這邊砝碼多加總沒有壞處。但有件事,卻是我去了牙帳後,最震驚的發現。」俱泰情緒穩定下來,他再度拂開衛兵遞來的馬奶:「拿酒來,我他娘的就算喝馬尿也不願跟個大頭娃仔似的喝奶!」

  伺犴看著俱泰的眸中再度閃露出他們初次見面時的光芒,他大笑:「快給他拿最烈的酒來,這小個子能喝得很!」

  俱泰從衛兵手中接過木質酒杯,一腳踹開了身邊的半大木箱,裡頭滾出個腐臭的頭顱,俱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也不是送你的禮,只不過拎來給你看看。這是那漢人軍師派殺手割下來的,他的殺手來追殺我時,我本來還想跑到夷咄帳邊找衛兵求助,卻只看見了已經涼透的夷咄。」

  伺犴瞥了一眼夷咄開始禿了的頭頂,道:「你想說的是……?」

  俱泰低聲道:「我想說的是,那位漢人軍師恰好我認識。」

  伺犴眼皮跳了跳,死盯著手中的濁酒,聲音平靜:「怎麼,你也認識『行歸於周』的人?」

  俱泰心頭一緊,他卻不能做出不知道的樣子,只得記下這四個字,避開話頭,低聲道:「特勒在突厥也是佔了半壁權勢之人,你不可能不知道這軍師行五,姓殷周的周。重要的不是他的行事和血脈,而是因為他曾養在賀拔慶元手下。」

  伺犴:「你若還想用之前那套他是漢人給我們下的套的理論,就不必再說。賀拔慶元不可能讓賀邏鶻學會大鄴的陣法的。」

  俱泰笑:「那這位五先生的陣法又是從哪兒學來的呢,他教給賀邏鶻的很多東西,顯然是涼州大營獨一家的。而之前賀拔慶元入大牢一事,您應該也有所聽聞,是賀拔慶元以前的兵反咬一口。」

  伺犴眯了眯眼,心頭狂跳,揮手要衛兵離開,雜亂偌大的帳內僅剩他們二人,伺犴輕聲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您或許也想殺賀邏鶻,殺這位軍師。但天底下還有一個人比你還想殺他們,那就是賀拔慶元。」俱泰咂了一口酒,喝到見底,滿嘴渣滓,他呸了呸。

  伺犴死死盯緊他:「……你想的事情,是絕不可能的。」

  俱泰抬杯討酒,嗤笑出生:「我的特勒,這場三方鼎足的戰役裡,遲早都會變成一對二的混戰。這不是聯盟的問題,最起碼會有一個人作壁上觀,但這只可能是賀邏鶻或涼州大營當中一個,絕不可能是夾在中間的您!」

  伺犴:「我是絕不可能邁出這一步,我和賀拔慶元也打了十幾年的仗了!我——」

  俱泰拔高音量,指著帳簾:「或許外頭的將士不知道牙帳大火的事情,還能有轉機。但特勒,您犯了一個錯誤!牙帳大火的消息走漏出去,賀邏鶻的兵馬二十萬圍在眼前!若你是外頭普通的一個兵,在這張掖河附近被圍困了幾個月,你會不會絕望!一邊是突厥打了幾十年贏不了的軍神賀拔慶元,縱然打贏也只能為身後陰謀者的魚肉;另一邊則是回家的路,是那燒了牙帳、與漢人通敵的外生子,是人數雖眾多卻連兵甲都不像樣的烏合之眾!你會選擇打哪個,你對哪個會更有戰意!」

  他聲音激昂,不做痕跡的用話語模糊掉不想被伺犴在意的漏洞,再配上如今狼狽卻堅持的姿態,俱泰可以說是說客中最優秀的那披了。

  伺犴抬了抬手,連他也不得不承認俱泰想表達的內容,無奈道:「他們……肯定最想回家。最懦弱的士兵也會為了回家的方向而拚死搏鬥。但我不能對突厥人出手,我不能將刀揮向那些被驅趕來的民兵。」

  俱泰冷笑一聲,驟然將手中杯子狠狠擲在地上,指向伺犴:「是我認錯人了!我以為我投靠的是位困境中的王者,卻沒想到是個磨光了鬥志只剩下自我滿足的英雄夢的可憐男人!不殺突厥人,你是怕你光輝英武的形象帶上污點麼?!你是位大英雄,大聖者,你不殺他們,他們卻馬上就將刀捅到你心窩裡了!早算上八十年,西突厥也不過是東突厥的血肉兄弟,後來東突厥殺得西突厥西遷到波斯北,才有如今突厥廣袤的草場!」

  「你是要做可汗,還是想做個打仗的將軍?你最在乎的是你手下出生入死的兵馬,還是遠處那幫對你刀劍相向的雜兵!我他媽要是有選擇,絕不要跟你這種男人在一個帳內!」俱泰群情激昂,他短粗的手指幾乎頂在了伺犴的眉心。

  他激動的彷彿自己血脈裡才是突厥人,他矮小的身子仍然爆發出這種話語,更讓伺犴感覺到了自己的猶疑。

  伺犴覺得他必須要有動作,否則再困在這裡,他會失去戰意成為籠子裡的兔子。

  伺犴雙手在臉上狠狠薅了一把,沉聲道:「你說的有道理,最起碼如果非要背後留個對手,照漢人的話,賀拔慶元是強大的君子,賀邏鶻是如影的小人。但我——我要是想跟賀拔慶元達成協議,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打了半輩子,這也是血仇,縱然賀拔慶元同意,他的那些將士也未必肯。但總要去試試,只要能有類似於暫時停戰的條約,賀拔慶元就一定會遵守。」

  俱泰道:「不可能的事,去做著試試也好。畢竟咱們都沒退路。特勒,我需要您派遣一兩位在突厥有知名度的老將,與我隨行,我們要去遊說各部,加大我們這邊的砝碼。」

  他語氣堅定,如今在阿史那燕羅的眼皮子底下想去遊說各部,簡直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他卻有種非去不可的氣魄。

  伺犴也不得不承認,俱泰彷彿天生適合泡在政治這灘水中,他有著旁人難以比擬的果決和計謀。

  伺犴驟然起身,他躬身單膝跪在俱泰面前,與他平視:「在我謝過你之前,俱泰,我要問你想要什麼。或者說,我能給你什麼來作為交換。」

  俱泰回頭,他輕輕拍了拍身上乾掉的泥土,緩緩道:「我要權力。」

  「這個年頭,金錢只能買來影響力,我是個底層人,我想站在權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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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十四章

  伺犴:「若你成功,我將以帳下必赤長之位相與,這算得上大鄴的中書令——」

  俱泰笑道:「別拿官職那種東西糊弄我,若我真的開口,那便是要手中有實實在在的權力,我要成為突厥十部中的一部之首,你應該拿俟斤的位置來邀請我。」

  伺犴沒想到他有這樣的野心:「你要哪一部?」

  俱泰笑:「我要現在仍未命名的那一部,隸屬以前大鄴隴右道的那一片土地。那裡部落情況複雜,小國分立,可用土地又少還夾在幾國之中,是最棘手的位置,怕是也沒人管得了吧。但你知道我的,那裡是我發家的地方,我可有這個信心。」

  伺犴沉默,俱泰說得在理。他又笑了:「那如今是賀邏鶻的位置,我們如今討論也顯得很可笑。」

  俱泰道:「若我說能讓你拿下那裡呢。特勒,你要做好一個準備,就是很可能有一段漫長的時間,你沒法回到王帳去,你需要一塊立足的可以養得起士兵的土地。」

  伺犴緩緩起身:「你的意思是說……」

  俱泰:「特勒,對賀邏鶻的戰場不會短暫就能解決,我希望您做好自立為可汗,劃定疆域長期戰役的準備。自東西突厥割裂百年後,東突厥再分裂的趨勢,很可能無法避免了。」

  伺犴面上的神情僵硬住了,他不知是在沉思還是不肯面對,卻保持著那樣的面容,對俱泰揮了揮手:「我知道了。你去做事,晚上我為你準備馬匹補給。」

  俱泰微微點頭,大步朝外走去。

  站在外頭的阿繼一言不發的跟上他的步伐,等到他們二人快走到暫時居住的小營帳時,他才一把拽住了俱泰。

  阿繼:「你在幹什麼,為何咱們又要去替伺犴跑腿,這跟之前的計劃不同!」

  俱泰回頭,他有些疲憊,道:「知道了目的和原理,沒必要什麼事情都照著計畫去做,主上讓我接管這件事,我便照著最終目標去做,僅此而已。」

  阿繼:「那也要送一封信去——」

  俱泰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不是說過我來負責?!一封信多久才能到!如今我們在封鎖圈裡,要送信必須要向西繞,來回要十天?十天都夠一個小國遭遇滅頂之災了!按著計劃——計劃裡有賀邏鶻用漢人陣法這件事麼?!老天爺沒有計劃,命運和世事是毫無邏輯隨地發瘋的狗,我們必須不斷改變!」

  阿繼也怒了:「你以為我沒在帳外麼!主上再怎麼信任你,但讓你這個陌生人來接管這樣大一個攤子,就必定會有人要來監督你。俱泰,你回答我,你是為了伺犴許諾的權力麼?是啊,突厥的伺犴,諸侯才比得上這樣的權力吧,以你的頭腦,再獨立成小國也不是不可能!你不是跟我說過,要向上爬麼?」

  俱泰對天翻了個白眼,搖了搖頭,盡力軟下口氣道:「阿繼,你不要肆意猜測我的想法。你如今送信只可能暴露我們的來源,我們要達成目的,讓這場戰爭以我們想要的樣子結束,這才是最主要的。如果我有那樣的野心,也不是現在的你能攔得住的。」

  阿繼沉默,半晌道:「那咱們接下來要去聯繫哪一部最沒有風險,我們不能讓言玉發現我們的目的,否則將前功盡棄。需要我去蒐集各部首領的消息來研究一下麼?」

  俱泰笑著對他伸出了手指:「你要真想去拉,那些各部十有八九是要是有想反叛的意思。」

  阿繼也做足了調查的功夫,道:「賀邏鶻的手段在突厥狠得出名,他最慣常笑著禮遇、寬容大度,轉臉就是一刀捅到旁人心窩裡。因反抗他而被屠戮的姓氏,在突厥也要數不勝數了。不過現在賀邏鶻重心不在這邊,可能對各部的牽制也削弱,我們不若同時對多個部落出手,爭取多拉攏幾個,他們互相成為盟友或許底氣會足一些。」

  俱泰笑著低聲道:「看鬥蛐,要是一弱一強懸殊,轉瞬間強的就把弱的咬的咋也不剩,也就沒意思了。鬥蛐,看的就是個鬥字。兩方要是都聞著血味瘋了頭腦、勢力旗鼓相當才有意思。你咬我我一塊皮,我咬你滿口血,鬥得差不多看膩了便直接兩刀。這才是咱們要的解決方式。」

  阿繼猛然後背一涼,他心中也明白俱泰若是有野心計謀,不是他這個愣頭青送幾封信就能攔得住的,他弓下腰側耳在俱泰身邊道:「你的意思是……?」

  俱泰仰頭觀望著穹頂閃亮的歷代星辰,輕聲道:「你只要堅決策反咱們之前聯繫過的那一部即可。要想策反,不是咱們能給他什麼,而是要讓他無路可退。將沙缽略俟斤與伺犴密臣會面的消息傳出去,鬧大。言玉與阿史那燕羅似乎去了西部,趕在他們回來之前,我們與沙缽略見面,必要的時候用到恐嚇,然後讓伺犴出面,將這一部的陣營定下來。」

  阿繼手指捏著炭條在草紙冊子上狂草般記著:「那其餘各部?我們要順勢對他們表示邀請麼?」

  俱泰坐在了帳外的矮凳上,拍了拍膝蓋,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你這個傻孩子啊。其他各部要是看見了甜頭,自然也想來沾,到時候伺犴這裡怕是少不了各部的信件,屆時統統打回去,甩到言玉的臉前,我到坐在這兒看他和阿史那燕羅治各部的手段。到時候會有幾個人的腦袋掛在欄杆上、幾家的老小被屠戮乾淨呢。」

  阿繼:「這樣雖然可以讓賀邏鶻那一方內部矛盾更甚,但只有這一部,伺犴的力量顯然不足以對抗……」

  俱泰雙手十指相錯,他摸索著之前戴扳指磨嫩的那塊指節,道:「我喜歡看逼到死處滿身傷痕的餓狼反殺的故事。讓他太舒坦了,他就沒有狠勁與殺意了,真要兩方完全平衡,接下來就要拍拍手過家家了。總要有個人先渴血,我們要讓局勢不可轉化。否則以賀邏鶻那人精看出我們的計劃,必定會用盡方式來求和。」

  阿繼點頭:「那賀拔國公那邊,可是主上早就已經安排好了?」

  俱泰笑:「他若是沒安排好,我會拎著這顆腦袋四處來送死?鬥蛐蛐的局,從一開始賀拔慶元來,就要定下了。阿繼,你現在可在局勢風雲的中心呢,咱們每個人單拿出來都不能當事,連伺犴、賀拔慶元但揪出來都不可能決定邊關局勢,但今日之後,若主上這精心撒了些調味的局能成,或許這邊關可十年不見戰爭。十年……或許更久,或許天下大勢真的將改。」

  阿繼看他沉思的表情道:「怎麼?你忽然有種責任感了?」

  俱泰半晌面上才扯出一個笑容:「我只是感覺到一種將變天的恐慌。」他想得更是,若那位能料中局勢朝這個方向發展,甚至能聯合賀拔慶元,那他或許已經連各方的做法都在心中預演過。

  這其中或許也包括俱泰。

  他承認他對於所謂的主上,沒有太多的忠心。畢竟忠心不是交易換來的,是忠心本身換來的。他對於對方肯重用他一事表示感激,以對方的謹慎,不可能完全不瞭解俱泰就用他。

  既然瞭解他,必定也瞭解他此刻心裡蓬勃生長的野心。

  但主上似乎並不在乎。

  俱泰只見過他去瞭解過每個人,卻未曾見過他用任何手段箝制手下之人。從陸雙到俱泰,他手下似乎充滿了這類「各有野心」「難以控制」的人。

  那位主上卻好似習慣了,他不去否定每個人自有的想法,他不為這各有目的而感到恐慌。好似他本身要做的便是來「協調」「牽制」「保持距離」。他已經成熟到意識到「可以掌控別人」「皆是忠我信我」的想法本來就是幼稚可笑的。

  到俱泰這個年紀,心裡明白了許多道理,仍然想要去控制手下人,去努力塗抹修改旁人的想法。

  對方卻好似過了這個拚命抓住什麼的階段,好似人一成年,便對曾經的掙扎不甘一笑付之,學會了如何做個大人。

  阿繼還要開口,俱泰卻抬手道:「暫時就到這裡吧,我要休息了。」

  他掀開帳簾,走入帳內。

  阿繼望著來回搖盪的窗簾,低頭望了一眼手中亂七八糟卻充滿陰謀的草紙,轉身朝黑暗中走去。

  **

  兆穿著白襪,雙手並在身後,穿過長廊,裴祁仍然好似沒骨頭似的,擺著腰走來走去,抬袖道:「永王殿下很喜歡這處院子,就是因為一牆之隔便是棋院麼?」

  兆瞥了他一眼:「跟棋院有什麼關係。」

  裴祁唇天生就紅的像是塗了胭脂似的,他一笑更是讓兆難受。裴祁道:「永王這個月就到棋院門口逛游三四趟了吧。可惜了,崔家那位小娘子備戰下月的棋戰,崔家來了婆子丫鬟,她如今常駐棋院別院。這崔家可真有本事,跟哪一家都非要扯點關係不可,崔三和端王關係不淺,這會兒兆殿下難不成還對個半大丫頭有意?」

  兆對著這人,慣常石頭般巍然不動的一張臉,道:「她才多大,想的也太多。只是有些事情需要解釋兩句。」

  裴祁笑:「殿下沒必要跟我解釋,不打緊。崔家並不算什麼……敵人。」

  兆:「崔家畢竟支持皇后一支。」

  裴祁笑:「站對了位置,這些也就無所謂。」

  兆不知自己的表情算不算得上吃驚:「崔家也——」

  裴祁對他的那點小演技不甚在意,笑道:「我來,只是來傳個話。下次小朝會,舒州運河一案牽扯到池州潛山附近一大批官員,新稅比與作物推廣不利,麻煩事兒一大堆,舒州官員又是以黃姓為主的家族,強得很,怕是不好解決。聖人還是想派位王爺去壓,但縱然是王爺的名頭,想輕鬆解決這事兒幾乎也是不可能——」

  兆垂眼:「你是想讓我避開這事兒?若聖人有意派我們幾個人當中的出去,也只會有我。修如今還不頂事,聖人寵溺他,這塊硬骨頭不會捨得讓修去啃掉牙。嘉樹就別說了,連話都說不清楚;柘城表現平平,只有外表像個大人可以糊弄。澤如今正在聖人的縱容下拉結黨派,他如今在吏部學習,今年各家推選的新任官員正要遞摺子入吏部的時候,這等拉攏人心的好時機,他絕不會走的。」

  裴祁笑道:「那頭的意思就是讓殿下親自跑一趟。這硬骨頭不用您親自動手,自有別人幫您敲碎了,這南行一趟歸來的功績絕對能夠使得聖人刮目相看。而且有幾位也想跟殿下親自見個面聊聊,畢竟殿下如今也封王,不能萬事都從萬貴妃手裡過。」

  兆抬了抬眼皮:「要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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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十五章

  裴祁伸手攬了他胳膊一下,極為親密的笑道:「殿下年紀輕輕,便懂得這你來我往互利的為人處事,實在是令人欽佩。」他遞過去一枚灑金的信封,兆要打開看,裴祁笑著捉住他的手:「殿下不必看,您做,舒州一案必定讓您順風順水,自太湖遊覽一圈後兩個月舒坦著回去。若不做,被這硬骨頭硌掉一嘴牙不算,咱們好不容易在聖人面前的信任就此消失就太可惜了。」

  兆瞥了他一眼:「也要分一些事,做得做不得。」

  裴祁笑:「咱們都是將殿下當自家人,不會勉強。都是些小事,難或許難,但總能做的。」

  兆受人擺佈也不是這兩年,之前他還暴躁的口出狂言,如今已經學會了不動聲色。他將信封收入懷中,看著裴祁,他慣常陰沉的臉上展露一個好似平康坊娘子攬客似的笑容,笑著反捏住了裴祁的手:「我倒不知道,你如今在『行歸於周』,成了新選的接任那批人。」

  裴祁下半張臉笑著,眉頭卻蹙了蹙,道:「殿下怎看出來的。」

  兆笑:「以你以前的身份,算不上來傳這種話。早聽聞老一代實在撐不住了,想跳過各家的中層,直接選些年少的來接替。裴家竟然挑了你。」

  裴祁笑容大了幾分:「裴家自然不會挑我這麼個不知道什麼種的玩意兒,是幾位老爺子罔顧裴家意見挑的我。」

  兆:「其他幾家呢,崔家也挑了元望?我怎不知我只不過是棋子一個。」

  裴祁笑:「殿下,咱們都是棋子,每個人活著都是棋子。崔家如今有點風頭大盛,幾位似乎不太滿意。你也知道的,崔三瞎了眼這事兒。」

  兆驚道:「你是說崔三這事……跟他們有關?為何?崔翕如今位置已經這麼重了麼?崔式以前是塊啃不動的石頭,可崔三卻不像是要走他爹那傷人不利己的道兒。而且,只要是能拉攏了崔三,代北軍也省得花這麼些功夫去……」

  裴祁笑著壓了壓兆的手:「咱們也不清楚。或許是給崔式些信號,或許他們本來想選崔三,但又覺得不合適。這種事情,我們就不用討論太細,在長安說這些也沒好處。您也知道我今年進了刑部,這滿頭的事兒,便先回去了。」

  兆將疑問收了回去,兩手背在身後,恢復了之前的姿勢,道:「嗯,你去吧。事我知道如何辦。」

  裴祁走出幾步,又回頭道:「殿下也快到了年紀,婚事可有過打算?太子殿下的婚事,怕是要定了呢。」

  兆皺眉:「是誰,我怎未曾聽說?」

  裴祁笑道:「您自個兒出去看看不就是麼。澤殿下如今來蕭煙清這裡上課,也不是頭一回了。」他轉身就走。裴祁慣常說話吐一半留一半,不知道多少的世家子都是這德行。

  兆站在原地了一會兒,朝著國子監內走去。

  蕭煙清在國子監一直算得上矚目,去年是由於她作為國子監內僅有的女博士,她的制講自去年何元白浩浩蕩蕩帶著無數殿下與世家子聽講後開始名聲大噪。她本就有實打實的才學,再加上這樣的推波助瀾,如今她的制講日成為了國子監內最人滿為患的時間,外頭傳聞聖人有意賜予蕭煙清正式的官職,從七品上的助教雖然低了些,但作為女子,有了官職的品級,這怕還是頭一回。

  本來的傳聞,在太子多次出入國子監後,愈演愈烈。

  蕭煙清仿若未聞,對於幾位跳腳的國子監丞聞所未聞,相較於他們的言論需要通過層層篩選後壓才遞的到,蕭煙清有太子這道門,顯然更有話語權。

  兆踱到國子監內時,恰逢太子離開。

  他沒有露面,側身隱在門廊後,出來送客的並不是蕭煙清,而是一個瘦高的和蕭煙清差不多打扮的少女。明明是花樣年華,偏生頭上插了根牛角簪,素的像是個唸經的道士,披著素袍,神色坦然。

  兆認識那位。是如今蕭煙清的弟子,刁宿白的長女刁琢。

  澤比她個頭高些,兩個人似乎在客氣,說話拘謹的很。

  客氣的話總要有個結束,澤點頭轉身上了車,卻又猶豫半晌回頭說了句什麼。遠遠的,兆也不太可能看清,只是那細瘦的如一截蘆葦似的少女微微低了低頭,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刁琢將鬢邊頭髮擰到耳朵後頭,手腕上露出了一圈碧玉鐲子。

  澤看見那鐲子,顯然很高興。他甚少表現的如此不穩重,從車上跳下來,又與刁琢說了幾句什麼。刁琢冷淡的面容上半晌才微微展露一點笑意,點了點頭,沒有向其他世家女子那樣福身,而是如文人般做了個揖,單手背在身後往回走去。

  澤目送刁琢消失在廊下,這才轉身上車。

  兆挑了挑眉。

  刁琢麼?

  這倒不是個壞的選擇,皇后一支如今與崔家聯繫太緊密,崔家的娘子雖可以,但聖人和皇后都不希望崔家的影響力會延伸到殷姓下一代。不適合再讓其他高門大姓的女子摻和進來,那寒門出身又還能得聖人喜歡的,或許就是刁姓女了。

  兆心中盤算了一圈,他還是朝著棋院的方向走去。

  他不能沒由頭的就從正門過去,但翻牆過去……也不是他該做的事。

  他在那道矮矮的圍牆邊猶疑了片刻,還是回頭望了望無人的院落,一手扒住瓦片,在牆上蹬了兩腳,相當不符合他身份的騎上了牆頭。

  兆正要翻下圍牆時,忽然傳來了一個少年的聲音:「我不知道你是來棋院想幹嘛的,但你要是踩到我種的蘿蔔,我就把你拖出去。」

  兆低頭。以前崔妙儀常站著與他隔牆說話的那片草地,已經成了一塊兒菜地。那少年身材結實,挽著褲腳站在地裡死死盯著他,他背後……是佔據大半天草地幾乎成災的兔子。

  他以為他翻進了哪家的農莊。

  遠處,妙儀憋得臉頰通紅,拎著一桶水踉踉蹌蹌走過來,還要避免踩到腳邊的兔子,她嚷嚷道:「熊裕!我都跟你講了多少回!你別再養了!我讓家裡婆子聯繫個西市賣兔的,來輛車全帶走得了,這才半年!再過三年,咱們這裡除了兔子屎就沒別的地兒了!」

  她一抬頭,卻沒想到看見某位平日裡鼻孔快仰到天上去的殿下,跨坐在牆頭。

  舒窈將水桶放在地上:「殿下在做什麼?」

  熊裕沒想到對方是位小王爺,往後退了兩步,手中的鐵鍬仍然沒有鬆開,有些戒備的過去。

  如果可以,兆很想裝作四處看風景。

  他看了一眼崔妙儀。估摸是早上丫鬟婆子給的扎的髮髻又白搭了,不少碎髮貼在汗濕的臉頰上,幾個月不見,竟然長高了一大截。

  她越來越像個鄉下小村姑。

  兆看了她一眼,發現自己找不出來什麼不丟身份的理由,竟轉頭從來的方向順著來的方向跳下了圍牆。

  妙儀不知道為何一下子就急了,穿著今兒早晨才換的繡鞋,衝進了熊裕一上午揮汗如雨的蘿蔔地裡,踮著腳尖撲在那圍牆上的格棱窗邊,高聲道:「你為什麼又走啊!就過來翻個牆?」

  兆的背影僵住了,他緩緩回頭:「我沒走。」

  妙儀蹦蹦跳跳想要透過高高的窗戶看清她。她腳尖上全是泥,瞪大的兩隻眼睛從窗框雕刻的縫隙間露出,眸子亮晶晶的好似琉璃。她好像見到他也算高興,兆兩隻手背在身後,使他像個浸淫官場多年的老頭似的挺起身子,用他自己聽起來都虛偽的官腔道:「沒。只是我覺得,或許之前的事情,我可能要向你道歉。」

  妙儀沒反應過來:「之前?咱們都四個月沒見了啊。」

  兆回頭:「就是萬花山時候……你不是氣的跑掉了麼。我不是故意這麼說的。」

  妙儀好像忘了自己還憤憤的抹過眼淚,那點事情不足以在她心上留下一道痕,她大部分時間還留給了圍棋與兔子、家人與遊戲。妙儀一臉茫然:「就為了這個?」

  兆咬了咬牙,就這件事。

  一點屁大的小事,真拿出來說也沒什麼,兩句道歉一個笑便能過去。可越是年輕,心裡頭憋著一股不甘和恐慌,「憑什麼要我說」「說了她若是不回我我豈不是很難看」。往常往常,這兩種想法糾結著糾結著,就過了最好的時間。

  然後又變成另一種糾結「算了時機都不合適了還是別說了」「可要是真不說心裡頭實在過不去」。這還是小事,有些大事,人能一輩子困在這種糾結裡。

  兆如今神色平靜,臉上有種火辣辣的後悔,感覺對這種腦袋裡少了十八根弦的丫頭片子,他這種糾結簡直可笑。

  他轉身想走,妙儀卻原地蹦跶了蹦跶:「你怎麼兩句話就要走呀!」

  兆回頭,就看著崔妙儀一腳蹬在對面牆上,比他動作俐落百倍的攀過牆頭,跳了下來,跟隻兔子似的朝他跑來:「你這人是不是有問題啊,為什麼說兩句就跑!」

  兆盡力希望自己沒有笑,但應該是笑了的,他垂頭看她,道:「沒什麼。我以為你會生氣。長高了一點,棋院如何?馬上就要有賽事?你升段了麼?」

  妙儀頭一回知道兆也會有這麼多問題,她跟偷吃了阿兄私藏的點心似的捂著嘴笑了起來。兆低頭看她,只能看見妙儀曬黑了的腦門,又有些無奈:「笑什麼。」

  妙儀抓著他胳膊往這院落中心那小小一片湖走去,嘴上跟敲鼓似的沒完:「你不知道啊師父可狠了以前他從來不罵我的,前兩天居然打我手板氣死我啦!我可給他餵著兔子呢,那兔子也是,長得好玩有什麼用,這半年都快成兔子災了我整天都感覺身上臭臭的肯定都怪它們!還有——」

  兆覺得不論是往常詩會上那些世家娘子,還是剛剛遠遠看了一眼的刁琢,都幹不出來說的激動就擺著人家胳膊狂搖的事兒。他本來覺得不太好,想抬手撥開,又想——

  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什麼事兒還尋思不清楚。算了吧。

  他任憑妙儀拽著他,朝那小湖邊而去,她蹲在水邊洗她髒兮兮的手,兆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拎起她浸滿湖水的裙襬:「你什麼時候能長點記性。」

  妙儀回頭笑嘻嘻道:「我老是忘嘛,這個重任交給你了。」

  兆竟覺得有些晃神。他站在湖邊,自己的鞋也踩在了水裡沾濕,傻傻的弓著身子拎著她的衣擺,看著她在透明的池水中洗淨指縫,竟覺得池水好似都帶了一股酒的濃香。

  他呆著,竟連妙儀偷偷拿他衣擺擦手的事情也未發現。

  妙儀看他傻著,也扁了扁嘴坐在大石上不說話,風從廊下吹過,拂過水面。等到兆回過神來的時候,妙儀正手裡折了柳枝,一邊哼著鄉間稚童的曲子,一邊胡亂的撥著水,似乎等他也並不心焦。

  這裡沒有萬貴妃永遠不安且不甘的神情,沒有跟裴祁你來我往試探,沒有隱藏秘密甚至自我討伐的愧疚與掙扎,甚至他連自己是誰也不必多想。氣氛並不尷尬,這樣就很好,他也坐在了大石上,這一截更長的柳枝,在水面同妙儀一起幼稚的點起漣漪。

  這樣就讓他感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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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十六章

  蘭姑姑跪在皇后身後,她挽著高髻,細白的肩上披著金色菱格的紅紗,頭上彷彿千斤重的金銀髮飾反襯的她脖頸纖細筆直。蘭姑姑掌心裡全是汗,她竟然兩三下未能將耳墜的針扎進耳洞,林皇后在鏡中似指責的望了她一眼。

  殷邛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別戴這個,形制太鈍不好看。」

  皇后在鏡中笑了笑:「那之前那個鏤金的會不會好些。」她說著拿起來在耳邊比了比,殷邛有些敷衍的點了點頭,彷彿對她的妝容打扮做句評價就可當作開場前的客套,道:「你可知澤與刁家那個女兒來往很密。」

  林皇后輕輕抿唇笑了:「我聽聞了。但刁家的長女也在遞進宮的名單裡頭,雖這樣不太好……但妾見澤那麼高興,便沒有多說。」

  殷邛皺眉:「怕的是此事有刁宿白的安排。」

  林皇后笑:「他都是聖人一手提拔上來的,壓下去不也是輕鬆的事情。我倒覺得刁家的女兒,家門雖不高但畢竟她阿耶的品行放在那裡,比一般寒門自然要好上許多。難道聖人想讓澤迎娶世家女……我之前還怕他去參加遊船時,對哪家娘子有意。」

  殷邛眉頭鬆開幾分:「自然不會讓他娶世家女,這不合規矩。」

  林皇后笑容不變,接過耳墜偏著頭給自己戴上,心道這話由他說出來也不覺得臉上疼。

  她在看過厚厚一沓名單後,也挑了幾個殷邛心中可能贊同的人選,不外乎是些地方高官或京城寒門家中女兒。而刁琢符合她的期許,也有許多原因。

  刁宿白如今在聖人面前得信任,耳目又尖。刁琢年紀雖有些大了,但勝在飽讀詩書,性情穩重,她又拜師於蕭煙清,看起來似乎胸有大志,再能不被家族姓氏所牽制,的確是個很符合林皇后期許的選擇。她看了些蕭煙清的文章,文思驚奇但觀點平和包容,殷邛這樣難伺候的性子怕也挑不出毛病來,她便讓澤以求學為名拜訪蕭煙清。

  修與崔五娘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期許澤能歡喜她心中的人選才好……

  她或許是因為從內心深處羨慕薛菱與殷邛的相處,她打心眼裡期望若有一天澤登上皇位,也有個見識學識和他在同一水平的妻子可以商量事情。

  林皇后笑道:「如今薛妃出入萬春殿,輔佐著聖人,聽聞群臣之中,對於薛妃的才識和聖人的開明相當讚許,或許中書也習慣了這種方式。既然這點是好的,我也希望澤能像他父皇那樣善用賢人,開明且寬容。」

  她說話永遠都能最合殷邛的心意,殷邛對她連平時暴躁的脾氣也發不出幾分。他本這些日子就跟薛菱關係和睦起來,這話由她口中說出來雖然不那麼合適,卻使得殷邛心中很舒坦。

  殷邛道:「那你是想這麼定了?」

  皇后戴好了耳墜,她正跪坐在矮矮木台上的地毯上,朝殷邛膝行過去,溫順的抬眼笑看殷邛:「這麼大的事,我哪能定。澤是聖人教大的,這些事情都要由聖人做主。」

  她兩個鏤金耳墜前後微微搖擺,紅紗裹著她圓潤的肩頭,殷邛凝了凝目光道:「那刁姓女可有些文章詩作?回頭叫人拿來給我掃一眼。」

  皇后笑道:「是。」

  殷邛:「若是有才,應當往外頭先把名頭拋出去,捧出個才女來,連年紀的事情也可以無所謂。」

  皇后笑著贊同。

  殷邛這些日子裡一向很忙,他偶爾來皇后這裡幾趟,也大多是幾句話就走。他這次甩手就走,林皇后也沒有吃驚,她保持著後宮女人演到骨子裡的期許又愛慕的目光,目送殷邛離開。殷邛卻停了腳步,未轉身,道:「今夜我來你這裡。」

  皇后愣了一下,殷邛看她沒回應,轉頭看了她一眼。

  林皇后立刻高興的提裙起身,還帶著少女般的激動,滿臉驚喜,道:「那我叫人備下晚食,上次聖人說很喜歡湖州來的新茶,還有熏香也要換掉——」

  殷邛看她興奮的樣子,這才心頭滿意,轉身離去。

  蘭姑姑扶著她,道:「聖人要來過夜,咱們要準備的事兒要好多呢。」

  林皇后目送著殷邛的身影走出那道宮門,面上的笑容如被抹去般瞬間消失,她將肩上的紅紗一扯,隨意鬆手任憑它掉在地上,面上有幾分不耐。

  蘭姑姑嘆了一口氣:「娘娘,這不是前幾次聖人例行來的時候。他那時候也只不過是為了敷衍,您幾句身體不適見不得面,聖人不在意便也就過去了。這會子再拿這理由搪塞,就太明顯了。」

  林皇后的肩膀微微沉了下去,她摸著榻沿,坐在榻上,半晌才輕輕冷笑:「我只是覺得噁心。我原本以為他是真心愛著薛菱,年輕時候的不懂事,十年之後該會懂得了。原來在他身上言愛,本身就是個笑話。」

  蘭姑姑沉聲道:「帝王家本就是……」

  林皇后搖頭:「都是男子,他也沒比旁人多出些什麼。外頭的世家也有不少權勢滔天的,也未見得如此。所謂帝王家,不過是濫情起來多了塊遮羞布。」

  蘭姑姑聽她這話,愣了愣。或許是這宮裡十年如一日的死氣沉沉,女人們也變的如同土中佈滿綠鏽的前朝銅器,薛菱的歸來是鬥爭的開始,也好似使得皇后沾染了幾分她的做派,至少在口頭上也有了那麼幾分輕狂。

  而薛妃娘娘當年是如何的鋒芒畢露,口頭不肯服輸一句,如今怕是也學會了用偽裝的溫順與情感達到自己的目的,用自導自演的深情編織陷阱。

  **

  言玉站在帳內,他頭戴青灰色軟冠,正抬手看著信件。

  突厥人高大的帳篷內也不算十分悶熱,光透過打薄的皮帳,帳內是一片昏暗的淡黃色,言玉聽著朝著而來的腳步聲,朝門口看去,卻沒見到柳先生,而是一柄橫刀黑色的刀鞘先挑開了簾。

  一個帶著胡帽細長眼睛的中年男子站在帳外,眼睛往帳內掃了一圈,沒進來,道:「如今五少主好大的排場。」

  言玉神色不變,卻將手中信件一合,也並不邀請,只道:「黃璟,沒人遞消息說你要來。」

  黃璟走進帳內,他將橫刀插入腰帶內,身後三柄長短不一的橫刀交錯,摘了胡帽隨意扔到桌上。他兩頰凹陷,眼型細長,短眉好似隔著楚河般分開一段距離,嘴角向下壓著,彷彿笑一下要他太勉強,滿面是抵抗世事的尖銳強硬。

  黃璟按在桌沿拿起桌案上牛角杯,便一飲而盡,道:「你也沒儘早匯報突厥牙帳失火一事。」

  言玉斜看了一眼牛角杯,走出兩步,也未行什麼禮,道:「賀邏鶻封鎖了消息,我得到也晚了一步。從牙帳到建康隔著幾千里,一封信過去也要時間。」

  黃璟道:「你已然知道了是誰在做這些了?」

  言玉一直將俱泰劃作崔三的人,他沒有提,只道:「端王殿下早在去年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北機。他如今在朝堂上風頭正盛,不可不正視。」

  黃璟皺了皺眉:「他似乎是比永王還小了幾個月。在薛菱回宮前,不是默默無聞麼?」

  他本想說這麼大的少年別太看高,但言玉當年不也是十四五歲被他們帶走的。言玉也在驚惶絕望之後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今在行歸於周內,言玉也算得是一號能說的話的人物,黃璟一直懷疑柳先生表面監視他,實際早已跟言玉站在了一方。

  只是在行歸於周內能混得上號的,好歹都是世家,言玉什麼也沒有,如今他的權勢也怕是極限了。

  崔翕與言玉關係一直似近似遠,如同他與崔家血脈的關係。有深厚的牽絆卻又厭惡他身上那不該有的成分,再加上言玉受到暗指毒瞎了崔三,崔翕怕是對言玉更多惡意了。

  只是當年言玉是他不小心掉了的把柄,握在其他幾家手裡,各家若是將言玉的事情捅到朝廷面前,才是兩敗俱傷,崔翕也暫時不好動作。

  黃璟道:「聽聞康迦衛派三萬兵力往西側而來,已經和阿史那燕羅打過了照面?」

  言玉垂眼,只當是有什麼答什麼:「絞殺了一半多的人,康迦衛卻逃了。突厥人一上戰場都是瘋狗,對於砍人腦袋有種痴迷,都說了要俘虜一些,全都不聽,各個在馬屁股後頭掛滿了腦袋才肯歸營。不過目前有一支隊伍一直在西側騷擾,已經快有半個多月了,至今人數還未能確定。」

  黃璟是軍武出身的,雖不是北地軍人卻也很懂打仗,皺眉道:「這裡沒什麼樹木山谷,難道不能追擊麼?」

  言玉道:「追擊過,最多抓到過十幾個人,年紀都很輕,有些人是熟面孔,應當是賀拔慶元手下最得力的親兵。他們打仗的法子,以前沒見賀拔慶元用過,三五成群忽聚忽散,衝出來咬幾口便撤,偏激怒突厥人帶著他們跑散。他們的馬匹都是最精良的,而賀邏鶻能有多少好馬,這來來回回咬了半個多月,西邊打贏康迦衛的那大隊人馬,半個月都快沒睡過一次好覺了。」

  黃璟皺眉:「阿史那燕羅就這點水平?」

  言玉道:「那倒不至於,他決定掃蕩那一片地區所有的水源地,畢竟這幫賀拔慶元的親兵就算是大羅神仙,馬也要飲水。不過綠洲很分散,一個個掃蕩過去,也不知能不能抓得到。但為了這種事情浪費時間精力,不在計劃之中啊。」

  黃璟頓覺不妙:「賀拔慶元派人到了西線去,這和他們之前在涼州大營內的計劃也有偏差。賀拔慶元已經知道了有人告密?」

  言玉點頭:「遲早的事。他向來有鷹一樣的敏銳,能到這一天已經不容易。」

  黃璟坐在了一旁的高椅上,皺眉道:「我們不能這麼被動,賀拔慶元早就想殺你,他西側出兵也藏得很深,陌生的敵人是最可怕的。抓到的那十幾人可有開口的?」

  言玉本不願意與他談這些,他是不可能忘記黃璟當年與他初遇的所作所為,然而黃璟卻好似很無所謂。但言玉也毫不懷疑,若如今有個像當年的自己那般無能的人在,黃璟估計也會一腳踏在那人臉上,說笑著渾話。

  也不知道他早已忘了當初怎麼對待言玉,或者是他豁達到對於底層爬上來的人也沒有多少芥蒂,他目前對於言玉的態度並不受往事影響,而是基於他現在的地位——提防卻也算平等。

  言玉也感覺到了他的平視,越是這些世家人平視他,他愈發覺得自己內心的許多憤恨太狹隘,恨這些人可以把加諸在旁人身上的苦難不當回事。這種對比,就更是提醒著他要作出淡然的大度,否則連僅存的面子都顯得難看。

  言玉道:「若是落到咱們手裡還可能開口,但人是阿史那燕羅抓到的,他就算跟了賀邏鶻也是個典型的突厥人。本就不喜歡留俘虜,那些親兵又是一心求死,便口出狂言刺激他。他一點就著,倒是一個不留的將好不容易抓住的全殺了。」

  黃璟:「這不成,咱們總要抓這個人知道賀拔慶元想幹什麼。我雖知你與阿史那燕羅有不合,但這事兒怕是要你親自往西邊去一趟。突厥人哪裡會審人。」

  言玉沒答話,這場你來我往的對話,忽然拋到他那裡戛然而止,言玉問道:「這是黃將軍的意見,還是那頭的命令?」

  黃璟被這話抵住了喉頭,半晌道:「權當是我的意見罷了。畢竟那頭對你也多是達到目的就成。現在這事兒從中作梗的人太多了,不顧那些單去責怪你顯然不夠。端王來了三州一線,此事若真是跟他有關係,在西域將他解決掉,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不過他往常隨大隊人馬而走,年輕體弱也不上戰場,除非能碾殺一個營,否則很難殺他。此事你再想些法子,畢竟端王外頭盛傳是薛妃親生,身份太敏感。」

  言玉沒有應下後頭,他已經有預感,殷胥絕不是能隨意對付得了的。他道:「黃將軍領兵多年,意見必定是一針見血,我若是不聽怕是要遭大虧,縱然和阿史那燕羅不合,也要往西邊去一趟。」

  黃璟點了點頭:「我此行來,一是要以侍衛身份隨你看一圈,將情況報回去。二是要來探考賀拔慶元營內的那些將士如今的兵器和陣法。賀拔慶元手下那些將士所用的兵器,有許多找過工匠來仿造,但成本卻高的離譜,這種成本是不可能普及的,一定還有其他的密處,只是這些工藝朝廷也沒有過任何記錄。」

  言玉點頭:「那還委屈黃將軍同我隨行一趟。」

  黃璟點頭,他拿起胡帽扣上,忽地道:「崔三的眼睛在恢復吧。」

  言玉心裡頭一咯噔,他皺眉:「怎麼可能?他找了什麼神醫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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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十七章

  黃璟那千斤重的唇角似有似無的抬了一下,道:「你與崔三關係甚好,也向來不是個秘密。那幾位給你的意思是要你殺了崔三,你卻毒瞎了他。一個瞎子縱然能在崔家養的白白胖胖,也不可能來作為崔翕的曾孫接替他的位置,他們自然也就沒追究你的辦事不力。只是這瞎……若不是真瞎,過一兩年便能好,那這事兒就微妙了。不過幸好你這麼做了,未引得翕公與你反目。」

  言玉:「怎的,翕公還肯諒解我了?」

  黃璟:「只是你這事兒做的各方不得罪。」

  言玉眯了眯眼睛:「我本以為黃家也算是南方翹楚的勢力,肯跟我透露這些,實在是令我惶恐。」

  黃璟倒是很煩他這說話的腔調,簡言道:「就你這樣,在行歸於周內爬也爬不上哪兒去。非世家的,在這個圈子裡總有個上限,你就是到了那個上限。若不借力,你就遲早再讓人一腳踩下去。」

  言玉微微昂了昂下巴,兩手併入袖中,並不接他的話。

  黃璟側身過來,輕聲在他耳側說了些什麼。

  言玉攏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攥著,聽他說罷,也不反駁也不讚同,只道:「您難道希望我這樣的外人往上爬?我以為我只是個給各方添堵的。」

  黃璟的瞳孔在狹長的眼眶內移動過來,掃視了言玉一眼:「黃家與崔家也算是這些年離得很近,你給人添堵,必定會牽連到崔家。翕公可不希望你只能來做個害人不利己的刀用,你身上畢竟還有崔姓的血脈。」

  言玉笑:「血脈真是個好玩意兒,我這輩子就靠這身也不知道多濃的血脈撿機會了。」

  黃璟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拍了拍他的肩膀。言玉也才發現,黃璟也年歲大了,比幾年前矮了一截,當兵的一身傷痛,老了縮的比旁人還快。

  黃璟身子頓了頓,本不想說,卻好似年紀大了開始管不住嘴裡含著的感慨,道:「崔三這瞎個兩三年,他不必上戰場少了跟你對峙的機會,你也是在怕這個。你還怕翕公不拉攏你,崔三進了行歸於周也是與你對立,遲早倆人會有一個先出手。五少主還是……」

  黃璟說了一半,又覺得這話說不下去,他自認多嘴,卻又想說。

  他想說自己捕捉到了言玉稍顯心軟的地方,卻覺得這所謂的「心軟」又太捕風捉影,好似未曾存在過一樣。

  黃璟與柳先生認識言玉的時間差不多長。柳先生與言玉因勢力的關係更親近些,黃璟多是傳話或短暫的在這些年見過言玉幾面。但他或許是因為到了開始思索「這些年到底都在幹些什麼」的年紀,他幾次見過言玉逐漸在這種夾縫的環境裡長成青年,心中也開始探究起言玉的性格行事。

  言玉謹慎且隱含自負,心下不甘又敏感但全都繃在那層得體淡然的殼下,或許心存大志,但他從沒從內心中相信過會有實現理想的幸運。他確確實實好奇言玉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人,除了會說人話,心裡頭可還能有像人的地方?

  這會兒他抓到了崔三這麼件事兒,心裡有了點隱約的答案,卻也不知這答案是不是演出來的。黃璟只道:「你明白麼,若是崔三能接替翕公的位置,你能助他一臂之力,或許不必再這樣做敵人,許多事情都可以一筆勾銷。」

  言玉身子一震。

  黃璟講這話是真心的:「一輩子,真正在乎的人大抵一隻手都能數得完。若你在行歸於周中與崔家站在一邊,做崔三的臂膀,不但是能爬的更高。」

  言玉心中微弱的道:她身為女子,接替崔翕在行歸於周的位置,只會比上戰場更凶險。

  可他恨得是崔翕,若是季明接替了崔翕的位置,他或許還能跟崔家合作……或許他也能不必與她為敵,或許……後頭他想走的路,還能有她?

  黃璟又道:「不過崔三似乎跟崔式年輕時候有幾分相像,他又被賀拔慶元帶大。怕是不會走行歸於周的路子。」

  言玉垂眼:「十有八九是不會。」

  黃璟也贊同這話,掀簾走出去,言玉低頭擺弄了一下手指。

  他沒有得到太確切的消息,他卻似乎能確定,崔季明必定隨著她阿公,來了這三州一線。他必須去見到崔三,去說服她些什麼。

  崔式這些年死死罩住行歸於周的事情未曾在她面前提過。不同於崔元望,或許季明是當真與幾位殷姓皇子關係親密。

  這些事她聽到不知會作何反應,但若她一心反對,甚至如她阿耶年輕時那般身體力行的做對,怕是結局還不如瞎了回家養著。

  言玉未曾恐慌過搞砸了計劃、深陷於戰事,卻恐懼這時代的湍流如同吞沒其他人一般,輕而易舉的將她溺死其中。

  崔翕再過幾年遲早是要死的,崔式顯然不可能入行歸於周,崔季明已然不能再這樣憑心行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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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0 11:01:42 |只看該作者
前世無責任番外 番外一

  殷胥抬起頭來:「她回來了?」

  身邊內侍跪在地毯上,抬出一張笑臉來:「可不是麼,崔將軍縱然是帶著幾個親信回來過正月的,可各家少女全都湧著去看了。」

  這幾日聖人心情不佳,連帶著御前的內侍日子也不好過,總算是有些可以值得高興的事情哄哄聖人。

  殷胥果然放下了筆,面上雖不動,語氣卻輕快:「又是香囊帕巾扔滿了路吧。她向來喜歡這般招搖,一把年紀了也不成家,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

  那內侍看他起身,連忙跟著過去。屋內濃郁的安神香味道,殷胥推開了窗戶,外頭是長安稀稀落落的雪,帶著風飄進屋裡。

  內侍笑道:「武將三十不成家的也有,崔將軍給咱們北地守著天,縱然成了家估摸著也不會被絆住腳。長安不過多了個外頭光鮮,實則獨守空閨的婦人罷了。」

  殷胥看著外頭,長安城因雪蕩起陣陣飄渺的灰霧,朝堂的狀況也好似永遠不會撥雲見日,他總覺得冰災、蝗災、洪災連年的發起,彷彿是老天爺也要給他甩幾分臉色,讓他信一信偏不讓你好過的天命。

  「明日她進宮?」他又確認道。

  「是。」

  殷胥沉沉呼了一口氣,心裡頭陡然升起一個想法。

  他要見崔季明,現在就要見。

  人年少時候總生出各種各樣魔障的心思,一個荒唐而沒必要的念頭,驅使著幹出種種蠢事來,待日後自己笑話自己。

  好比如今,他沒頭沒腦的就要說出宮,就要去見她。

  宮裡人焦頭爛額,連忙去備車,殷胥卻執意要騎馬,頂著風雪裹著黑色的披風往長安城裡奔,捲席一地還未掃至路邊的雪,後頭是一群惶恐的羽林。

  崔季明不住在歸義坊,在她少年時候,崔家二房分家出來,另立了府。幾年前她陞官加爵,她爹不在世了,便成了帥府,擴充了面積,修整了門面,前頭大紅漆門與高高的匾額都十分配的上她身份。

  殷胥到了緊閉的崔府正門,騎馬跟來的黃門正要去敲門,卻看著大門自己開了道縫,裡頭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侍女探出頭來:「聖人快請進來。」

  殷胥下馬拱了拱手:「喜玉姑娘,麻煩跟她說一聲。」

  喜玉笑:「說什麼呀。三郎正在裡頭不高興呢,聖人快進來勸勸她,一點小事兒她就這麼計較,都怕在外頭有人參上她一本。」

  喜玉是崔季明二妹的侍女,她二妹不在以後,這侍女因行事性格都與她二妹相仿,在府內便做了管事。殷胥也是早些年來府上次數有些多,和崔季明鬧起來的時候被她撞見過幾次,她自然對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了別樣的認識。

  殷胥便起身走進門縫裡,喜玉當即就關門,也沒人管。一隊羽林就被這麼關在了外頭。

  帥府門面華麗,直到在第一道內門時,還是個高門大府的樣子。一進了院,便淒涼的讓殷胥覺得這裡只能住鬼。雜草叢生,落雪無人掃,池塘乾涸,樹枝上掛著舊鞦韆。也不怪她心大,的確是府裡頭沒再有人住了。

  殷胥找到崔季明時,她正在院子裡提著槍,在長廊之間的茫茫黃草中,殺氣騰騰。

  耳朵上還掛著不知道那個姑娘給折下的梅花,外頭豔紅的披風也沒摘,她長槍在空中一掄,呵斥著快步去追一頭在雪中撲騰的肥豬。

  他沒看錯……的確是肥豬。

  殷胥站在廊下看了半天,也不知是崔季明手下留情,還是那豬特立獨行。一人一豬鬥得難解難分,那豬的確是肥的一蹦肉都顛出顫來,卻靈敏的跟山羊般,踩著廊柱邊摞起的廢板凳就上了房頂,在上頭極其囂張的哼哧。

  崔季明讓它氣的臉都歪了,也要去攀那板凳,卻不料豬踩凳子沒事兒,她太過輕敵沒把握好力道,一踩就塌了,若不是長槍反撐,就一屁股坐進雪裡了。

  她破口大罵:「你他媽倒是成了府上主子了!妙儀喜歡你的時候倒是會賣蠢,這會兒她不在,你真是裝也懶得裝,當上了霸王!吃啊,還會挑著不肯吃糠了,瞧你肥的那樣!我他媽當時要不是讓賣豬的給騙了,說你是西域過來的寵物豬,能把你買進家來?!」

  殷胥這才想起來,開口道:「這是香腸?」

  香腸正是當年崔季明買給她三妹的寵物豬,到現在也差不多四五歲。

  想著當時讓崔妙儀捧在手裡安安靜靜的粉紅小豬仔,再看看房頂上那個肥的眼睛都找不著的大肉豬,殷胥都要說一句豬大十八變啊。

  崔季明沒料到是他,面上生機勃勃,高興的將長槍一扔,快步走過來:「你怎麼來了呀!宮裡忙不忙?哎喲敢情連口熱飯沒有到我這兒來蹭了?怎麼你二十三了還竄一竄啊,我上次見你還沒高呢。」

  她小跑過來,面上都有了些薄汗,用力拍了拍他:「走走,我讓下人下了麵條,你吃不吃?給你臥倆雞蛋?」

  崔季明說罷,又覺得讓皇帝進家裡吃兩碗麵條不大好,拿眼睛去瞧他。

  殷胥道:「不要蔥花。」

  「哎,得嘞!客官咱裡頭請——」崔季明一把拽住他手腕,笑著大步朝內院走去。

  無論如何,殷胥都沒想到這帥府在主子的突擊回家時,竟然連個飯廳都收拾不出來,下起雪的廊下,一張小桌放碗,兩張小凳。那凳子實在太矮,大鄴頂點的兩個人蜷著腿捧碗吸麵條。

  崔季明大汗淋漓的打開兩個小陶罐,一個是牛肉醬,一個是辣椒醬。她用筷子掘出一坨扔進碗裡,攪了攪碗裡的辣湯:「我知道你不吃辣,不過這個真的好吃,你不來點?」

  殷胥是一點辣都沾不得的,搖頭道:「你別吃這麼急,都進了家,又沒人跟你搶。」

  「哎喲我就不愛跟你這種吃飯沒有激情的人坐一塊兒,慢條斯理跟貓吃食兒似的,看著你我飯都吃不香。」崔季明辣的吸了一口冬風:「你都不知道朔方的飯真他媽難吃啊,外頭小吃倒還不錯,軍營裡頭簡直就是做豬食,要不是有這些醬,我日子都過不下去。走到哪兒,帶刀、帶印,然後就是這兩個小罐。」

  殷胥戳了一下碗底,果然臥了兩個荷包蛋。崔季明還真跟雞蛋是什麼好東西似的,讓廚子給藏在了下頭,他身體狀況不好,飯量也比不了眼前的人,為難道:「我吃不了,給你吧。」

  一國之君有著當年的習慣,實在丟人現眼。小時候在三清殿,吃弟弟們剩下的是習慣,大了到皇后膝下養,他還是有太節儉的毛病,當時經常在弘文館跟崔季明一道用飯,她居然也看不慣別人浪費,本就飯量大,兩人也就漸漸這樣了。

  崔季明嫌棄的咂嘴,將碗遞過去:「你淨是臭毛病吧,知道我吃得多,什麼都願意剩下點給我,家裡就婆娘才幹這種事兒。」

  殷胥想著崔季明院裡頭還養著幾個「婆娘」。她性子任誕,怕是不會讓妾站著伺候,指不定受寵的妾,也幹出過撒嬌著往勤儉節約的崔老爺碗裡撥荷包蛋的事兒。崔季明這一句話,把他拉到這麼個水平線上,擱誰都不願意。

  殷胥不大樂意的收了手。

  卻見著崔季明一臉笑,習慣性把碗沿靠過來了。

  他將兩個荷包蛋撥給她,皺眉:「你這張破嘴!以前是誰看著宮內擺的點心不好意思吃,非要我咬一口,再故作不喜歡的推給你。」

  她被說中了,哼哼兩聲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來,鬥嘴輸了卻很高興,笑道:「就你,老惦記這些破事兒。我可都忘了。」

  殷胥道:「你的這些罪行,我要是給你數,能數到元宵。」

  崔季明聽了這話,面上春暖花開的笑了:「你腦子裡也不裝點國家大事。記著我算是什麼啊。」

  她吃完起身叫下人收拾了東西,從後頭廚房裡端了兩盞熱茶,就放在廊下小桌上:「本想你進去坐坐的,可我這麼長時間沒回來,那管不住的肥豬沒少糟蹋房子,下人又少,真沒法見人。」

  「原來的下人呢?」殷胥臉被熱茶的白色蒸汽攏住。

  「跟妙儀回去了。我都讓人走了,窮得沒錢養他們啊。」崔季明坐在迴廊下,兩條腿舒展著,坐沒坐相。

  殷胥愣了一下,本想問俸祿和宮裡給的賞賜都去哪裡了。卻想著崔季明之前就說朔方這些年損失也慘重,以她的性子應該都把錢去給了那些馬革裹屍的將士家裡了。

  這錢實在是應該朝廷出,而不是她出。

  「你不還養了幾房女人呢?也沒個能頂事兒的,帶人出來收拾收拾?」殷胥又問。

  崔季明笑的很微妙:「我屋裡幾個婆娘都是好吃懶做的,若不是生了桃花面哪能進房。」她又湊過來:「你倒是宮裡有沒有漂亮的小宮女,賜我幾個?」

  殷胥老老實實思索了一下,搖頭:「御前伺候的年紀都很大了,大部分都四十多歲了,還真沒你喜歡的那種。」

  崔季明笑:「我喜歡的哪種?」

  殷胥道:「胸大的。」

  崔季明:「咳咳——」她在他眼裡可真膚淺。

  「你這樣多沒勁兒,眼前擱幾個年輕舒展的姑娘,也養眼啊。」崔季明放了心嘆道。

  殷胥道:「我要的是做事的。年輕的總是容易分心,不穩妥也沒經驗,萬沒有用她們的理。」

  崔季明望了一下他了無趣味的臉,心道:他除了會做個皇帝,其他的都不會了。

  小時候不知道當皇子、兒子的滋味,大了不懂做丈夫、情人的感覺,以後看起來也未必會知道怎麼做個父親。

  他七情裡就學了個憂,其他一概不知。

  「那你還能住在宅內麼?真要是沒地方住,就跟我進宮去待一夜。」殷胥邀請道:「宮裡有的是給臣子住的地方。也有溫泉,你看來也累了,可以歇一歇。」

  「住倒是可以,溫泉就算了。」崔季明為了避免在一切家以外的地方洗澡,找出了慣用的理由:「我不愛泡水。」

  王八不泡水殼都會干。崔季明看起來乾乾淨淨的,身上一股皂角味,倒是不知道她不洗澡泡水,怎麼能乾淨。

  崔季明就跟等著他這句話似的,歡天喜地的啥也沒帶,就推著他要跟他趕緊進宮去。對殷胥來說,宮裡百無聊賴,就跟一座死城似的,夜裡熄了燈走出來,他都覺得含元殿後的長廊上彷彿能永遠的延伸進黑暗裡。

  崔季明卻還挺喜歡往宮裡跑,有她在,宮裡能將燈點到半夜,到處都是她放肆的笑聲。

  殷胥也很高興。

  外頭的羽林等的徹骨冰寒,真想跟叫花子似的下馬坐在帥府牆根上,各自兩手插袖,縮成一排,讓路過的給打賞點布頭。一會兒就見著崔帥拽著他們的皇上走了出來。

  出宮的時候心急如焚,回宮的時候倒是悠然自得。

  倆人並駕,如今坊市不立,規範不嚴,商賈門市紛立,不少飄著彩布的旗杆都將生意招牌做在了大道上,二人一路對著那各家商販指指點點,說些陳年往事。

  「就我阿公,哎喲你別看他人高馬大雷厲風行那樣,老是打我,打完了又怕我真跟他生氣,一副不敢得罪人的樣子,回回都買個糖葫蘆放在床頭。還真不是我愛吃這酸不拉幾的玩意兒,因為勳國公府門口就有個賣糖葫蘆的。」崔季明笑道:「我每次都把糖殼咬了,裡頭酸山楂給言……給別人吃。」

  殷胥看著街邊就有賣的:「你要吃不?」

  崔季明搖頭:「別讓這玩意兒佔肚子,進宮我要去吃你們汆的丸子和乾炸裡脊呢。」

  殷胥:……進宮原來就為了這個。

  倆人也並非完全的不幹正事兒,好歹也是到書房批了一下午的摺子,崔季明中途哀嘆了幾次,就差無聊的要在書房裡翻觔鬥了。一個端坐不動認真做事,一個亂戳亂蹦跶滿嘴無聊,她就跟佛祖身邊剛點化的猴精,若不是畏懼殷胥這尊佛在普度眾生,她非要去戳他癢癢肉不可。

  關於邊疆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多,各家的摺子她拿起來就看,少不得因為新晉的部分官員說鬼話的嘴臉嘲諷幾句。二人用罷晚飯,夜已經深了,崔季明都快閒的在地上打滾了,殷胥才頭一次伸了伸懶腰,看著桌上還剩一小摞的摺子:「你要不先去歇下,我拿到寢殿去批得了。」

  崔季明騰地從地毯上起來,瞪著眼睛:「你進宮就讓我陪你批摺子的啊!我還等著你閒下來呢?你還真是說幾點睡覺,就幾點睡覺啊!」

  殷胥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有點後知後覺的歉意:「那你想幹嘛啊?怎麼不早說,這夜都深了,想幹什麼也不成了啊。」

  崔季明強忍一句「老娘可以幹你啊」,開口道:「我還等你陪我玩會兒,聊會兒呢。」

  殷胥又坐了下去:「那我們再聊會兒?」

  崔季明:「……」

  書房裡倆人面面相覷,殷胥一副「朕再陪你聊兩百塊」的大方樣子:「怎麼又不說了。」

  崔季明有點不高興:「你真是無趣的很!要是天天對著你,我要憋死!」

  這點說的殷胥的確也是沒法反駁,他慚愧的摸了摸鼻樑:「那你想怎樣?宮裡除了有點好吃的,的確是沒啥好玩的。若不是天冷,咱們就去看月亮?」

  崔季明撐起身子從地上起來:「走走,你回寢殿,我也跟著去。你批你的摺子,我說兩句話你搭理我一句,我就謝天謝地了。」

  殷胥被她說的頗為無地自容,想把摺子放下,又想著明天大朝會還有數不清的明槍暗箭,只得沒皮沒臉的答應了,心想大不了晚點睡,跟她多聊聊,畢竟她回來的時候也不多。

  崔季明沒想著她會答應,也有些心虛。

  像她這麼光明正大爬龍床的人,也少見了啊。

  宮裡頭人知道崔季明老是進宮來住,卻沒見過主帥上龍床的架勢,崔季明修煉出城牆厚的臉皮,無視著寢殿內外宮人們詭異的眼神。不過這目光到她臉上是驚恐,到殷胥臉上則變成了憐憫。

  殷胥因為俱泰的事情,對宮人們的管控都很嚴格,不過她習武多年,仍然在路過時,聽到兩個黃門說話的聲音。

  「咱們……要不要給點上什麼……特別的香?」

  「聖人對味道敏銳的很,有這個功夫,不如在床頭放點……潤滑的藥膏。」

  「明兒可是大朝會啊,寅時前就要叫起,到時候怎麼辦。咱們聖人可還沒缺過朝會呢。」

  「大朝會五天一次,崔帥半年能回來一次麼?你見過這寢殿還進過別人麼?!萬事都有特例,幾個姑姑也不是沒想過聖人好這口,咱們慌什麼……大不了明日朝會延遲便是!」

  崔季明聽他們說完這些,進了門又一副寡淡溫順面孔,真是佩服極了他們的腦洞。

  她感覺不弄出點什麼,都對不住這些圍繞在殷胥身邊十幾年不燃燒一次的八卦之魂。

  照殷胥的老話說,她都將「驕」「奢」「淫」「逸」四個字佔得差不多,崔季明對其中三個罪行供認不諱,不過「淫」這個也純屬「浪」得虛名,她敢說打穿越之後二十來年,就沒跟這個字兒沾過邊。

  被宮人們伺候著脫下層層外衣的崔季明拒絕了要換睡衣的事,幾個宮人滿臉為難,崔季明張口:「哎喲,我裡頭這也是新換的衣裳,還能髒著你們聖人麼?」

  那幾個宮人想著,指不定過了今晚,崔帥就成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上,也不敢得罪。祖宗的規矩也沒有說可以讓主帥躺龍床的啊,就不差換睡衣這條了。

  當殷胥簡單沐浴後回來的時候,發現龍床上躺著個沒骨頭似的人,捲髮披散下來,手裡拈著一張薄紙,似笑非笑,見了他蕩了蕩手裡那張紙:「好傢伙,這東西能給咱們聖人安眠麼?」

  殷胥身後兩個年紀大了點宮女看一眼崔季明,都覺得臉紅。

  崔帥一條胳膊撐著下巴,黑髮如海藻般散開,領口露一點鎖骨,肌膚是健康的麥色,兩個耳環也沒摘,抬起睫毛都跟懶得抬似的抖了抖,明明是這樣的人物,偏做出幾分的撒嬌似的矜貴,開口:「我都不知道我的信有這等功效?」

  殷胥也隱隱冒出幾分惱羞成怒,連忙幾步上去奪過來,用鎮紙壓在床頭,毫無威嚴的呵斥:「你躺就算了,亂翻什麼!」

  兩個宮女無不把殷胥紅了的耳朵歸咎於崔帥的美色攻勢,表示十分理解聖人難以自持的心態。

  崔季明慢吞吞的開口:「真小氣,我真要在你床上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是不是要把我扔出去?嗯?」

  這一聲鼻腔哼出的疑問,簡直讓那兩個宮女內心迸發出了一陣小尖叫。

  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是人都知道你想幹什麼!

  厚顏無恥!違背禮教!但是——啊啊啊啊!好想尖叫怎麼辦!

  兩個宮女飛也似的退了下去,殷胥嘆了一口氣,將一沓摺子扔在了被上,翻身半坐在床上,解釋道:「我只是忘了些你之前說過的事情,看過信太晚了隨手塞在了枕頭下邊。」

  崔季明一副裝出來的信服:「哦。你若是做了噩夢才用這個來鎮,不如問我要個染過血的箭頭,比這個好使多了。」

  殷胥覺得自己沒法解釋,也沒必要解釋,老老實實坐在床頭看摺子。崔季明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說了幾句話,也就沒聲音了。他以為她睡著了,想著崔季明一路回來未必少了奔波,轉過頭去,卻發現她不知是走神還是聚精會神的玩著他的頭髮。

  殷胥:「……幼稚。」

  崔季明拈著一縷頭髮,在手指上盤繞三圈,嘆道:「你頭髮都這麼長了,真軟真細。他說心思細,小時候又吃過不少苦頭的人才會長這樣的頭髮。哪裡像我的泡麵頭,還老是長不長。」

  殷胥沒問這話是誰說的,也沒問什麼是泡麵頭,一般對於這種胡話,崔季明從來就是糊弄過去不解釋。

  她看殷胥並沒有抽走那一縷頭髮,又大膽起來,靠著床沿起身,撿了一大縷頭髮,決心用她那只會拿刀的手編個小辮。

  殷胥本覺得這成何體統,卻看她不睡等著他,一身好動憋成無聊。能給馬猴一般的崔季明找點玩物,犧牲一下頭髮也不算什麼,只得裝作沒反應,低頭繼續看摺子。

  他散下頭髮的時候,過腰的發如潑墨,順著他瘦削的肩與筆直的背往下淌,讓崔季明喜歡的不得了。她說道:「你說我要能生你這麼一副漢人樣子就好了。跟一縷煙似的,修的便是山水畫的那副淡然雅氣,像我這眼睛鼻子,就長的太膩歪了。到了哪兒誰都說好看,就是沒什麼氣質啊。」

  殷胥被她這麼弄著頭髮哪裡還看得進去摺子,又覺得她這樣有些太親密,可崔季明那個做事兒不知道分寸的性子,都這麼多年了,他也不好喝斥。

  他聽了崔季明這句自我評價的話,心道:你怎麼沒氣質了,你很有騷氣啊。

  殷胥不理她,崔季明又自說自話:「你說哎喲,我這是不是上龍床笫一人啊,以後還不知道誰能有這個待遇呢。你是不是怪失望的,不是個身嬌體軟的娘娘,是我這個糙漢了。」

  殷胥斜了她一眼:「那你好好珍惜吧。」

  崔季明笑著掐嗓子道:「聖人,請您不要憐惜,大力蹂躪我這朵嬌花吧。」

  殷胥也讓她逗得難得見一點玩心:「那我該怎麼說?」

  崔季明開始說戲:「你就說,小美人,你是朕的,快來,讓朕好好疼惜疼惜你!」

  殷胥實在是想配合她玩,他直起身子,做出架勢,可「小美人」三個字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搖了搖頭無奈道:「不行,我演不來。」

  崔季明看他一臉艱難的想要嘗試,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伏倒在他身上:「哈哈哈哈哈你能不能行啊,演個流氓都演不好!」

  殷胥心道:做流氓,誰都沒有你專業戶啊。

  他扶了一把笑的直蹬被子的崔季明,道:「別鬧了。」

  崔季明拽倒他:「我偏要鬧!那要不咱倆反著來?九妹呀,我是你村口的王大虎,你明年都要嫁人,不如嫁給我,我肯定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啊,來啊九妹不要躲著我呀!」

  殷胥不提防讓她給撲了,牙癢癢:「誰是九妹!」

  崔季明一臉淫笑:「哎呀九妹你要不害怕呀,你看我家裡世代屠戶,肯定能讓你吃上肉的。九妹九妹,你這就要長大了,水靈靈的,還不讓我親一口。」

  殷胥哪裡料想的到崔季明的賊膽包天,裝著玩鬧,揣著佔便宜的心,臉上不提防讓她嘬了一口。殷胥呆滯,怒道:「崔子介,要點臉!」

  崔季明真是把漢子的個中高手,心裡得意,面上卻不顯。她一臉「這麼對戲就很好」的讚賞樣子,繼續開始鬧騰:「哎呀崔子介是誰?九妹說的是那個英姿颯爽軍功赫赫俊朗帥氣的崔子介麼?好呀,你竟然看不上我王大虎!我今日就生米煮成熟飯,把你辦了,看你還嫁不嫁得出去!」

  殷胥真是讓她不要臉的自誇給逗得不行,崔季明一雙手去戳他肋下,然而殷胥哪裡像她那樣怕癢,巍然不動面色如常。

  他才不會跟她一樣,被人一撓就扭得跟條毛蟲似的。

  「你演就演,這自誇也太不要臉。別戳了,我不怕癢。」殷胥樂的不行,推了她一把。

  崔季明看著如今女上男下的姿勢,殷胥頭髮披開,眼裡是難得的笑意。她心裡那個恨啊,要不是什麼去他奶奶的女扮男裝,就殷胥這難度基本「一推就倒」的角色,她分分鐘就能給攻略了,吃乾抹淨還能優雅擦擦嘴。

  她真是恨得腸子都青了,不過當年若是不選擇去穿上男裝接替阿公,她也不會有跟殷胥這麼說話的一天。

  緣分吶,真他媽賤。

  崔季明自知情難自禁這種事,男女都有,再鬧下去指不定要出事兒,一撒手,翻身躺倒在他旁邊道:「唉,我都好久沒這麼開心了。在朔方,上下四五萬張口,外頭又是突厥人,我一起來就愁的不行啊。」

  殷胥道:「我也是。」很久都沒有這樣開心了。

  崔季明笑道:「別看摺子了,快歇了吧。我聽說了,如今朝堂上職位空擋太多,一個個都是蛇吞象般想攬權的,明日起來又是要聽著這幫各懷心思的事兒精叨逼叨。」

  她說著,一隻手蓋上了殷胥的眼睛。

  殷胥沒想到她這樣手動熄燈,笑道:「把燈吹了吧。」

  剛剛恨不得縮進宮殿角落裡聽不見一切的黃門走出來,將幾處燈都熄滅。

  崔季明扯了扯被子,抱怨道:「你們殷家真摳門了,床上放兩床被子不行麼。」

  殷胥推了她一把:「快睡吧你。我一聽你說話就想笑。」

  崔季明在黑暗中誇張道:「別逗行麼,認識你這麼多年,就沒發現你還會笑。」

  兩個人就像是臥在被子裡小聲說話的小朋友,殷胥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被她帶的幼稚,道:「噓,真的不要說話了,誰再開口誰就是……狗。」

  崔季明:「汪!」

  殷胥:「……」媽蛋,跟她這麼鬧下去,真的會沒完沒了啊!

  總算是幾句話,倆人也都累了,殷胥沒一會兒睡意便起來了。他幾乎從來沒有和別人躺在一處過,卻覺得也不會難以適應,朦朧睡夢中,好像是崔季明翻了個身,面向了他,還叫他:「阿九,阿九你睡著啦?」

  殷胥腦子裡模模糊糊冒出來一個想法:千萬別理她,否則她又精神煥發的不安分了。

  崔季明聽他沒有回答,人又湊過來,想要做些什麼,卻彷彿有賊心沒賊膽的退回去,呼吸平穩的倒了一會兒,又不甘心似的輕輕扯過他的一縷頭髮。

  殷胥睡覺很輕,他感覺到了,卻沒有做反應。

  大抵她又是睡不著,找些手頭上玩的東西吧。這閒不住的傢伙。

  殷胥沒有顧慮太多,睡深了過去。

  第二日殷胥沒有用黃門叫起便醒了過來。他的作息很固定,基本醒來的時間都差不多剛好,殷胥正要起身,才感覺肩膀上壓了個腦袋,他驚了一下,陡然想起來應該是崔季明。

  崔季明並沒有跟他貼很近,只有頭歪過來,睡顏埋在兩人糾纏的長髮裡。

  她睡得毫無戒備,無知無覺。

  殷胥幾乎是小心地將自己挪出床,卻忽然感覺頭髮被拽住了,他低頭看去,竟發現自己的一縷頭髮和崔季明的髮纏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被繫住的,還是恰巧纏在一處。

  冬日的清晨,天還完全沒有亮,輕手輕腳的黃門走進來點了燈,被子裡對於殷胥來說非常暖,崔季明跟個火爐似的,他怕冷,十分貪戀這溫度,弓身坐在被子裡,輕手輕腳的去解開二人的髮。

  斷了髮絲總不是好的兆頭,又是正月,過完了這段日子,她又要去戰場,殷胥不願留下一點不吉祥的徵兆。他小心翼翼的去梳理開那頭髮,直到他直而細的髮絲,和崔季明捲曲的長髮再沒有半分糾纏,這會兒才是真的沒有貪戀冬日被窩的理由了。

  他接過黃門遞上來的披衣,穿上鞋走出幾步去,才低聲道:「她也是要參朝的,時候還早,再過半個時辰再叫她起來吧,將床頭沒看完的幾封摺子拿來,我去暖閣批完再說。」

  那黃門連忙點頭,將手裡提前點好的暖爐遞過去。

  黑暗中,屋頂極高、空曠又昏暗的寢殿裡,殷胥這時候還沒有太多「干我屁事」的心累,對待無數爛攤子還勉強能點得出幾分鬥志,身後跟著十幾個手持銅燈的宮女,往暖閣走去了。

  寢殿裡,崔季明睜開了眼睛,手指捋過被他解開的髮絲,心裡頭也不知道是喜是悲。是她的事,也不能全怪他沒心沒肺,可剃頭擔子一頭熱,外頭事務壓力大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熱幾年。

  單戀,可真他媽累人啊。崔季明心裡頭想。

  給她兩斤黃酒,再來一場生離死別的刺激,她都未必能將「喜歡」兩個字說出口。殷胥心思細膩,如今已經有太多雜事纏身,他累得白頭髮都快長出來了,她何必說出來些不可能的事情,讓他心中再多糾結。

  她手指頭劃過殷胥躺過的位置,心頭湧起無限惆悵:

  媽噠殷胥是冰做的麼?這一夜簡直跟抱著個冰箱睡似的,沒把她凍死!

  不過若是夜夠長,縱然大興宮清冷,她也願意用心火暖一簇熱在他身旁。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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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0 11:01:54 |只看該作者
前世無責任番外 番外二(一)

  崔季明好似在夢中踏空了一般,哆嗦一下,從睡夢中猛然驚醒過來。身邊的殷胥跟她趴在同一張矮桌邊,也驚的手一抖,蘸飽了墨的筆尖在紙上點下了突兀的墨點。

  崔季明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因跪著爬在桌子上睡,她兩條腿都麻了,貿然想起身卻疼的直哀嚎。她只要搗鼓出點慘叫哀嚎來,往日那個不太搭理她的木頭皇子總會轉過頭來看她,一如這次,他放下了筆,好似無奈的嘆了口氣,伸手抓住崔季明的胳膊,扶著她從地上起身,崔季明兩條腿抖的如同篩糠,像是中風患者一樣拎著腿,抓住殷胥的手臂在藏書室內繞著火盆,溜了兩圈。

  崔季明心裡頭那個不爽。就殷胥這種半天踹不出兩個屁的傻子,居然還會嘆氣來嘲諷她了。

  殷胥看她站著能走了,便鬆開手回到桌邊。筆已經乾了,他不得不泡著洗淨重新蘸墨,崔季明無聊透頂,趴在桌子旁邊,看殷胥手指伸到白瓷缸內去洗筆。他垂著眼睛,平日裡看不出來的睫毛終於顯出了本來的長度,因垂首眼睛是向下彎的月牙,偶爾閃過一點光,如同流水。

  他洗一支筆活似雕一朵花,慢慢悠悠,崔季明瞧他,他也不甚在意,只一心埋在自己手頭的事情上。

  對於崔季明而言,這讀書的日子堪稱是坐牢。殷胥跟不上課,不得不被安排到弘文館的藏書閣來,偶爾有些老師會來教他,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獨自讀書或整理謄篆舊書。崔季明身為伴讀,也不得不跟著來到這狹窄的弘文館。讓她讀那些豎版古字標點奇特的典籍,還不如讓她去罰站。

  若殷胥是個有趣之人也就罷了,他卻是一天都可以不說一句話的。

  以前比現在還遲鈍,跟他說件事,大概過了好一會兒,他面上才能顯露出明白的神情。

  這跟坐牢似的日子,最怕就是有個只會喘氣看書的獄友。

  崔季明也是憋的幼稚起來,在這兒坐了快一年半,她已經使出不知道多少缺德的點子來欺負殷胥了。一開始,她是教殷胥玩葉子戲,他神色雖不好猜,但反應慢,崔季明贏得輕而易舉,就要罰他在他臉上畫畫。殷胥似乎從小沒人跟他玩過,他隱隱有些高興,輸了也願意抬著臉受罰,半張臉都能被崔季明寫滿了字,待到回東宮之前,打了水跪坐在屋內要擦洗半天。

  崔季明也覺得自己一個年紀不小的老阿姨這麼欺負少年郎不太好,可殷胥好似是不論旁人多麼過分都不會反抗似的,她得不到他跳腳生氣的反應雖然無趣,卻還想知道他到底被欺負到什麼地步才知道生氣。

  幸好這頭離著那幫世家子和皇子都遠,她玩的動靜再大,殷胥也是個不會告狀的。

  她在那兩年,簡直幼稚到還不如這輩子的年歲。

  偷偷把殷胥的鞋給扔弘文館下頭那水池裡,結果發現他抱著膝蓋坐在廊下一臉茫然,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要她先回東宮,不必等他。他一副老老實實坐著好似那鞋能跳出來的樣子,崔季明又覺自己太壞,只得把鞋從水裡拎出來,找弘文館的下人點了個火盆過來,兩人人手一隻坐在黑夜的廊下烤鞋。

  崔季明烤著烤著,就忍不住懷念起烤紅薯烤板筋烤火燒,也不管他會不會回應,對他自顧自地說起「當真再也吃不到以前學校門口那麼好吃的紅薯了」。第二天居然發現,殷胥不知從哪兒翻出來一本神農植物的厚書,翻著書拿著小紙條,在找紅薯究竟是什麼。

  他能找著就怪了。但他還是記得,登基後聊起天來問崔季明她說的好吃的紅薯到底是在哪裡吃過的,好似他一個皇帝竟找不來個她吃過的東西,實在失職。

  崔季明也不知道他是也想吃呢,還是單純看不過她懷念的樣子想找來給她。

  崔季明幹過的更壞的事兒,她都不忍心承認那麼欠扁的事情是她做出來的。

  殷胥吃不得辣,她偷偷將辣椒粉夾在她每日帶去的糕點裡,殷胥只咬了一口,才嚥下去便咳得臉通紅,扶著桌子拼了命的要去找水,崔季明笑嘻嘻的站在一邊,拿著一壺冷茶,就是不給他。

  殷胥氣的難得開口叫她名字,起來便要搶,崔季明逗了他半天好歹將冷茶倒給他了。

  卻不料殷胥手上沾了辣椒粉,他沒有在意便去揉了眼睛,崔季明還沒來得及攔他,就看著他捂著眼睛疼的蹲在地上了。

  他竟將這筆賬也算在了崔季明頭上,一個下午紅著發疼的眼眶,托著腮偏頭,就是不再理崔季明。以前雖二人一天說不了幾句話,但崔季明做個什麼鬼臉動靜,他都會抬頭看他。這回是她去拽他袖子,他都一把抽走,乾脆將筆墨全都拿走,縮到另一張滿是灰塵的小桌上去寫字。

  這是他第一次與她置氣,崔季明跟他回了東宮,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說好話才哄得他沒將單方面冷戰持續到第二天。

  但崔季明也沒老實太久。弘文館的小院落,下雨時有青蛙蹦到長廊上,殷胥有點討厭那種黏黏糊糊的東西,他每次抱著書走過,都小心翼翼的避開每一隻隨時可能跳起來的青蛙。

  崔季明也見過那青蛙不小心跳到了他腳背上,殷胥整個人僵在廊下,半天沒找到合適的方式讓這位端坐在他腳背上的青蛙大爺離開。幸而那青蛙也不覺得他腳背上是多舒服的地兒,兩下又蹦跶走了,他方才鬆了一口氣。

  於是,她竟然偷偷抓了幾隻青蛙,放進了殷胥收拾好的書袋裡。

  直到殷胥回到東宮,抽出書冊,發現幾隻腳上還沾著泥土的青蛙從袋中跳出來,大眼瞪小眼的在望著他——

  崔季明還正在屋裡換衣裳,門就被猛地推開,她嚇得魂飛魄散,拿著手邊的衣服就往頭上套,兩手抱臂,然後就看著殷胥面色陰沉朝她的床大步走來。

  崔季明驚恐:「臥槽你想幹啥?!」

  殷胥抬手就將書袋倒過來,裡頭的青蛙劈裡啪啦掉了她一床。

  殷胥:「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

  緊緊護著胸口的崔季明艱難的點了點頭。

  殷胥沒好氣的將書袋仍在她桌子上,轉身就走。

  崔季明傻愣愣的看著他背影瀟灑的離開,才鬆開手,身上穿了一件單薄的幾乎能透點的白色中衣,殷胥竟然根本都沒在意這些?

  不過,崔季明也要承認,這幾年來天天欺負他玩,殷胥也變得越來越有生氣了。他話也多了些,會置氣也會將高興表現出來了。崔季明也漸漸能把握住他許多細微的小表情。

  她想著這些,偏頭翻著手裡兩頁書。已經過了年,她都虛歲滿了十七,她計劃過了正月就去從軍,這弘文館讀書也快到了頭。聽聞何元白先生看了殷胥寫的幾篇策論,說他有些文采,要他跟著鴻蒙院去上課,兩人單獨待在這藏書閣的日子怕也是沒幾天了。

  身邊殷胥放下了筆,居然主動跟她說了話:「你在看什麼?」

  崔季明隨意翻了翻:「詩經。這句詩……你知曉意思?」

  殷胥偏過頭來看:「行歸於周,萬民所望?這是首戰亂後感懷故土的詩,大概百姓嚮往回到昔日的西周,希望以前的禮儀和昌盛能夠恢復當年的盛況。」

  崔季明:「這我知道,我就是想知道,有沒有什麼暗示的意思。」

  殷胥側頭看她的眼:「暗示?這要考慮場面,你在哪裡聽人提起?」

  崔季明看著他澄澈的目光,只道:「隨口一問而已,總覺得萬民所望的話,大逆不道了些。」

  殷胥似乎因為崔季明肯問他跟詩書有關的問題,顯得有點高興,道:「不能用如今的行事來想,這是一千年前的詩句。那時候各國分立,百家爭鳴,並不是只有一個皇帝,天下也更隨意自由。」

  崔季明偏頭思索了一下,道:「怎麼,你看起來挺高興的。」

  殷胥嘆了口氣:「你肯讀書啦,一點也很好。」

  崔季明湊過來:「你要是高興,就告訴我嘛。你就說話啊,否則我每次都要從你那張臉上猜,很費力的。」

  殷胥對她忽然湊上來的行為也不知道往後躲,他呆呆的望著崔季明的雙眼,半天道:「我有點高興。」

  崔季明笑了,她笑起來就跟懷擁天下般自信爽朗,伸手捏了捏殷胥的髮髻,道:「乖。」

  殷胥轉頭收拾了東西,崔季明愣了:「今兒竟然不用功了,這麼早回去?」

  殷胥卻將書袋收好,定定道:「我們出去玩吧?」

  崔季明:「啊?」

  殷胥:「現在宵禁也幾乎是虛設了,咱們先別回宮吧。」

  直到半個多時辰以後,二人坐在平康坊街角二層小樓的隔間內,崔季明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殷胥頭回聽人家報菜名,聽得津津有味,崔季明只好笑著說沒聽清楚,讓人家再報一遍。

  殷胥隨著那河南口音的小二,偷偷嘟囔學著念。

  長安城的專門吃飯的酒樓不多,夜裡來玩大多是來平康坊。

  平康坊雖然算得上是紅袖娘子夜間營業的地方,但實際更是長安城聚會玩樂最主要的地方。多人的遊戲、飯局都是要由名妓們主持,她們會組織遊戲,說話得體活絡,基本就是做玩樂的莊家,搖搖篩子倒倒酒。

  但因為世家子來往的太多,美食美酒大多也都出現在這裡。

  兩人坐在屋內,窗開了窄窄一道縫,因無風,屋內燃著細炭火盆,縱然是正月裡也不太冷。

  崔季明要了一壺甜酒一壺石凍春,給殷胥斟上兩杯。他又好奇,又坐立難安,接過酒盅小小的抿了口。甜酒有很欺騙人的甜度,殷胥倒是沒有皺眉,他如同喝糖水似的一杯又一杯,他面上不顯紅色,崔季明以為他很能喝,卻不料前頭兩道小菜剛上來,殷胥已經托著腮,半個身子趴在桌子上發呆了。

  崔季明笑了,她才剛喝個開場,便坐過去,將難得不正襟危坐的殷胥扶正,笑道:「我以為你很能喝呢,怎麼暈了也不知道說句話?」

  殷胥整個人都坐不穩了,他半個身子倚在崔季明的胳膊,嘴裡小聲念叨了兩句。

  崔季明笑著低頭:「什麼?」

  殷胥抬頭,崔季明晃了晃神,她差點以為自己整個人都能被套進他瞳孔裡去。

  殷胥道:「謝謝你。」

  殷胥:「我知道你有去從軍的打算,你要走了。」

  崔季明心頭一軟,他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書呆子,她勾唇竟又去給他倒酒:「謝我什麼?」

  殷胥對於自己喝醉的事情毫無自覺,他還伸手去接。

  殷胥:「謝你將我當作朋友。你是我唯一的……唯一的……朋友。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稱作摯友。」

  崔季明愣:「我怎麼就算是你的摯友了。」

  殷胥唇角微微顯露出一絲笑意,他眯了眯眼睛:「旁人沒有與我說話的,因為我心裡雖想回答他們,但我嘴上說不出來。但你不管我有沒有回答你,都在和我說話。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麼多話。還有陪我玩擲錢、玩葉子戲、玩投壺,還有……很多很多。這些都是我不曾知道的。」

  崔季明垂眼,她面上淡定,心裡愧疚的狂抽了自己兩個大耳光。

  跟他說話,只是因為她無聊話癆啊;跟他玩遊戲,只是為了各種懲罰他欺負他啊!

  崔季明虛偽道:「這些不足以為道。你倒是喝了酒話多起來。」

  殷胥:「你給我慶了兩次生辰,送給我了毛筆和前朝搨本。你有幫我在別人面前說過話,我說不出口,但你理解了我的意思。以前我病倒的時候,你還給我唸書聽了……不過唸錯的太多……」他說道後頭,竟輕笑出聲。

  崔季明聽他細數著那些無所謂的小事,卻完全忘了她做過的壞事,心裡頭簡直坐立難安。她伸手過去,摸了摸殷胥的額頭:「你是不是發熱糊塗了?要是平日裡有那麼多話就好了。」

  殷胥竟然極其幼稚的抬手,也要去摸她的腦門,嘴上嘟囔道:「喝了酒不會發熱的,否則你就燙壞了。」

  崔季明笑的無奈,抓著他手腕別要他那亂摸的手指插進她眼裡去,菜品沒動幾口,崔季明拽著他倒在地板上,兩人腦袋抵在一處,酒壺放在崔季明腦袋邊。

  崔季明其實並沒有太將殷胥當成什麼重要的存在,但畢竟幾年內除了五日一休沐,她日日夜夜都面對這個人。看著殷胥從呆呆的變得會嘆氣會生氣,看著弘文館外的長安變化千萬,他仍然全心全意撲在書本上。

  她感受得到殷胥的專注,這份專注給了他幾乎完全清澈的一顆心。她也打心眼裡期望,修登基後能給殷胥這樣可以一輩子泡在書中的後半生。修與舒窈成婚已有半年,同處東宮的崔季明時常去探看舒窈,便也在修面前提及過幾次殷胥的事情。

  修雖因在暗裡與俱泰爭權而焦頭爛額,但他看起來還是對未來局勢很樂觀,點頭說一定會要胥留在長安,再娶位能照料他的王妃,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好。

  修還在東宮,兆已婚配至南地分封,柘城去了東北方的大營中,當年那幫熱鬧玩樂的皇子們,如今還在東宮的只有尚年幼的嘉樹與胥。

  崔季明沒有對修說「殷胥已經不算是痴傻了,他和人交流完全沒問題的,只是不大和她以外的人說話,不愛做反應」,畢竟修若是登基,胥還是不要顯眼的好。

  崔季明想了想,若是以後她每年休假或非戰時歸長安,要經常來見殷胥。待到日後他們都二十多歲,殷胥那是應該已經開府,或許可能會蓄短鬚,有了能事無鉅細將他照顧好的妻子,或者也可能有個孩子。他應該還是一心撲在讀書上,除此之外笨手笨腳,什麼也做不好,他那妻子大抵會嘆口氣再來將一切都整理好。

  這樣倒真好。

  崔季明想著,飲了兩口酒,外頭下起了雪。

  屋裡頭一片燭火的澄黃,映著繪山水的木門,木紋黃的跟千年的紙紋似的,伸出手好似能透過朦朧屏障親手掬一把山間瀑布水。打開的窗有一道窄窄黑暗,層層疊疊晦暗的雪如絮般落下,離窗近的雪花有幸在降落的短暫瞬間染上金光,手頭一壺溫酒,崔季明也變得感性起來,她轉頭對殷胥道:「出了正月我就走。你到時候要常給我寫信。」

  殷胥眼睛亮了亮:「當真可以?」

  崔季明點頭:「嗯,到時候我去找人托關係,別走家信的路子,那太慢吶。不用擔心要些什麼大事,小事也可寫,青蛙很聒噪、飯食不好吃這種事也可寫。我怕你太老實了,誰都能欺負了你。」

  殷胥爬起來,眼睛裡含著四壁木門上栩栩如生的山水,道:「沒人欺負得了我。但,你比我忙吧。」

  崔季明笑:「也不至於看信回信的時間也沒有。我若是一時忙起來了,沒有回你你也不要著急啊。」

  殷胥用力點頭:「嗯。……我很高興。」

  崔季明笑了。

  殷胥又強調道:「特別高興。」

  崔季明道:「那我也托你件事情,畢竟你在東宮,若是舒窈有什麼事可否在信中跟我說。她性子要強,宮內不比家中,我怕她受了委屈也不會與我說。這場婚事……有聖人的賜婚、其實也多是她自己歡喜。我縱然知道是錯的,但見她那麼高興也沒有辦法。不過不出意外,這婚姻還是能維持住,畢竟修如今也很努力。」

  崔季明:「我只想著,我要成為在朝堂上能說的上話的武將,手裡能握住一座大營的兵權,才能保護得了她。這世上不看好這段婚事的人太多,我必須……必須護著她。」

  殷胥點頭:「我知道的,修也很歡喜她。你不必太擔心。」

  崔季明輕輕的笑:「你知道什麼呀,就來安慰我。」

  殷胥:「我想去弘文館讀完了之後,還是想去領個閒職,到了朝堂上,我能聽到好多事情,都寫信告訴你。」

  崔季明淺淺的笑了。她托著腮,望著他的面容,忽然感覺有些什麼細小的氣泡從心底冒出來,她剛想開口說好,忽然有人敲了敲門。

  崔季明:「進來。」

  兩個異族少女行了個彆扭的禮,手腕上套著鈴鐺走進來,對崔季明說著蹩腳的鄴語。崔季明開口說了突厥話,兩個少女如蒙大赦,嘰哩哇啦的說些什麼。

  崔季明笑著從荷包裡拿出幾塊兒碎銀子,拋在地上,那兩個少女起身搖擺著手中的鈴鐺,擰著腰肢,也不去撿錢,光著的腳踏在地毯上,轉著身子起舞。

  她倒是每次出來玩樂,身邊幾個混小子總是要叫龜茲女跳舞斟酒,早已看膩了。

  她是來給呆子殷胥開開眼的。轉過頭去,卻發現殷胥皺著眉頭,瞥了兩眼不想看。

  崔季明湊過去:「這年頭隴右道在突厥人手裡,可不比當年酒館門口都站滿了龜茲女人,現在長安胡女少了,她們價碼也水漲船高了。漢人姑娘可不這麼扭著屁股跳舞,你看她腰多窄啊,真羨慕。哎,你怎麼就不能給我點面子呢,皺什麼眉頭。」

  殷胥偏過頭去,看她:「你要是想看,就下次一個人來看。我想跟你安安靜靜說話呢,這鈴鐺聲音也太吵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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