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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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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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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4:5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章

  殷胥點頭:「早晚,我也要親自去戰場看看,不去親自瞭解,我作為局外人永遠都無法設身處地的去思考解決問題。」

  崔季明啞口無言,殷胥轉身往帳內去,換了身簡單的騎裝出來,耐冬收拾好東西,帶人隨行去。他出帳,卻看著崔季明拎著牛角弓和幾個箭袋回來,繫在她自己馬上,她回頭看到殷胥的身影在不遠處望她,笑出一口白牙道:「我都說了,我是護衛。就你這樣的去戰場,我難道不該做好一場惡戰的準備?」

  殷胥本想說要她保護好自己,不要離開他身邊,最後卻還是忍不住浮出幾分笑意,道:「那便託付你了。」

  在崔季明同殷胥等人,雖康迦衛的兩萬兵馬穿過甘州,在要人命的烈日下,繞過前朝已成斷壁的長城時,長安城內也被同一輪烈日灼燒的冒煙。

  舒窈在屋裡頭,桌面上攤著幾本簿子,她纖細的手指將算盤撥弄得飛快,天本就熱,縱然是屋內有奴僕在冰盆邊搖扇機,她也熱的薄衫汗濕,皺著眉頭有些心煩。

  「這都是算得些什麼!且不說建康的租佃合不上,就連老宅的庫房怎麼都差這麼多帳!我管帳也算是有兩年了,今年來了長安,不在眼皮子底下,一個個都瘋了吧!等我這回回去了,看怎麼收拾他們!」崔舒窈揉了揉眉心,將簿子甩出去罵道。

  喜玉撿回來道:「娘子何必發這種脾氣,下人們做事總是不行的。過幾日不就歸健康了,馬上他們都要編戶,到時候老宅的奴婢們該遣走的就全遣走,咱們僱有能的人回來。」

  舒窈只知道在崔季明臨走前,似乎與崔式談起了她的事情,極為嚴肅的表示要舒窈歸家去。舒窈也不明白為什麼她阿姐忽然這麼個態度,而阿耶居然也同意了,不但讓她歸建康老宅,還問她有沒有似得哪位覺得還可以的五姓郎君。

  崔舒窈可真是急的瞪眼了。她萬沒想到阿耶要把她這麼著急忙慌的嫁出去,她可還想著說不嫁就不嫁呢!

  幸而崔式並沒有太催促提前訂婚事的意思,舒窈連忙說要全權討了崔家在建康的鋪子和租田的賬本去,說想回了建康有些事做。

  崔舒窈心裡頭小算盤可打的亂響,萬一她不想成婚的時候阿耶非要讓她嫁人,她就帶著未來可能日益充盈的小金庫,去賄賂見錢眼開的崔季明,投奔她去給她管家。

  舒窈想起了如今再無奴婢,看向喜玉問道:「到時候你也要離開崔家麼?」

  喜玉連忙搖了搖頭:「我看著娘子長大的,要我走,我能去哪裡!縱然不是奴婢身份,這年頭到了長安,以我身份也嫁不了什麼好出身的,有那給人家當牛做馬的功夫,我還不如伺候你,得了月錢也不用去交給不知道哪兒來的男人,全都自個兒買衣裳首飾,打扮得漂亮才是。」

  舒窈讓她說法逗笑了:「你也真是想得開。不過也是,我總覺得說是要奴婢全轉成民戶,怕是沒那麼容易的事兒。就且說真的有這種近侍要走,不知道手裡攥著各家多少事兒呢,哪能說放就放。指不定還有一些好吃懶做的隱在暗處的蛀蟲,這會子要簽契了,一個個都要拎出來看看,那些豈不是都要見光死。」

  喜玉墨著墨道:「上頭的人,哪會顧及到宅子裡頭的事兒,他們都是自有目的。就算是府宅內因為這事兒,死了點人,也不過是一句『難免』。更何況,宅子裡奴僕才多少人,各家莊上給種地的奴僕才是數不勝數……」

  舒窈嘆了一口氣,剛要再攤開簿子,卻看著一個丫鬟快步走進屋裡來,跟長了蛀牙似的抽動著嘴角,無奈道:「五娘子,那人、那人又來了!」

  舒窈瞪眼:「還來!都跟他說了幾遍,哥生了時疾不可見人,都挪到別莊去了,他怎麼還到這兒來!喜玉,你去帶人將他趕出去。」

  喜玉巍然不動,堅決不去找死:「那是睿王殿下,三郎都只是給他做伴讀,我哪敢。更何況撒了幾次潑了,睿王這人我招架不了。」

  舒窈頭疼,揉了揉剛梳順的頭髮,都快想掀桌子了:「啊啊!哥為什麼要跑,也就我哥能敢把他拎出去了!我這兒正煩著呢,非要來招惹我!我不治治他,這是要沒完了是吧!」

  她繞到屏風後換了齊整的裙衫,披紗就出門去,喜玉心驚肉跳的跟著她出去了,崔舒窈快走到前廳時,頓了頓腳步,面上展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意,好似無骨般對喜玉道:「來扶著我。」

  喜玉一看她家娘子換臉了,心裡頭七上八下,連忙攙著她出去。

  還未走到前廳,就聽見二房那管家的聲音,好說歹勸的道:「殿下,雖屈尊您親自來送帖,但也沒有送了帖就要人當面答的理。這樣,您把帖給我,我去給五娘送去。」

  少年不屈不撓:「不成,你若是去送了,她不當回事兒,必定頭也不抬了一口回絕。這可是今年最大的船游,我要親自傳達。快去請她出來呀,後頭都有人等著呢,還要送下家去呢。」

  崔舒窈從後頭踱出來,身邊跟著一圈丫鬟婆子,人未到先啟唇:「本以為睿王殿下這是關心兄長的病勢,卻沒想到是想在這個關頭叫人出去玩樂啊。」

  她施施然走入正廳,手裡捏著一柄團扇,笑道:「虧得阿兄在病中仍時常惦記殿下,殿下卻忙著參加遊船,倒真是兩重心境。」

  她只掃了一眼修,那拿捏有度的微笑卻僵在了嘴角。

  ……媽呀,二房前廳為什麼要放一隻孔雀精進來!

  大鄴流行西域傳來的種種裝束,女子趕時髦,男子自然也不落後。可她也是頭一回見著一個皇子殿下穿著金閃閃的罩紗與正紅暗紋的騎裝的同時,頭上還敢插著孔雀羽做的髮冠,頸上有琉璃串珠……

  這搭配簡直瞎眼,如同村裡的新郎官披著和尚的袈裟滾進了孔雀窩,崔舒窈都想拿團扇擋住這一眼耀眼的七彩光芒滾回院內。

  她沒少見崔季明穿的花枝招展、甚至騷浪無邊,卻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一切看臉」。

  修卻毫無自知,他入了夏後出門玩樂的被曬黑了幾層的臉上滿是笑意,卻也因舒窈剛剛話語中的諷刺辯解道:「我、我也是擔心三郎啊。這都是給三郎的東西,托你交給三郎。不過、不過要是你有喜歡的東西,也可以拿走。」

  舒窈:不、老娘不接受你這樣的強撩。

  頭一天修帶來的給崔季明的「慰問品」還有些珍稀藥材與玉石佛珠,到了以後再來回回騷擾,送的全都是什麼荷包、簪子、耳墜與手鐲。

  不好意思,她姐崔季明有顆純爺們的內心,並不需要被這種東西慰問。

  崔舒窈這次卻不打算給他留面子,笑著拿起了一個瓷盒,拿出裡頭繡有粉櫻的荷包,道:「長安各家娘子送給阿兄的荷包,都夠他把二房的散銀全裝滿帶身上了。竟頭一回知道,除了各家娘子,連殿下也喜歡給阿兄送荷包。」

  修一下子被說破心意,他一時竟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應對,崔舒窈眯著眼看他,他連忙一把奪過:「我拿錯了。」

  崔舒窈看他滿頭大汗將那荷包塞回了袖中,挑挑眉道:「睿王殿下可收好了,不知從哪家娘子手裡得的心意,萬一弄丟了可不就說不清楚了。」

  修抬頭就要解釋,崔舒窈卻率先開口道:「今年遊船的請柬?雖說要找個人緣好的傳著往下送,但我記得去年還是鄭家十一,怎麼今年請動了睿王殿下了?」

  修遞過去,笑著撓了撓頭道:「我怕請不動你。聽聞你並不怎麼參加長安的詩會。」

  崔舒窈展開那灑金紙的請柬,她勾唇笑道:「崔家女中數我最無才,何必去出那個醜,不過這次……看在殿下單跑一趟的份上,我便去一次也罷。」

  修差點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冠上幾根孔雀毛一陣狂搖:「真的?!」

  舒窈纖長的手指將請柬按在了桌上,回身便朝屋內走去,輕輕拋來了一句話:「話已帶到,殿下請回吧。」

  崔舒窈穿過長廊時,按了按眉心,待無人時,才對喜玉道:「一會兒給我揉一揉額頭吧,唉……」

  喜玉關心道:「娘子怎麼了?」

  崔舒窈痛苦的嘆了一口氣:「傷了眼。」

  而另一邊,二房的管家目送天真的睿王殿下三步一小跑的蹦蹦跳跳離開了,心中哀嘆一聲,趕緊叫人收了那桌案上一堆雜七雜八哄姑娘開心的小玩意兒。

  「這要送到五娘子房裡去麼?」丫鬟問道。

  那管家笑了:「五娘子缺這些東西麼,她都煩成這樣了還拿過去,你是想找罰麼?這既然是送給三郎君的東西,便拿到三郎君院內,送給他的丫鬟去。」

  **

  深夜的突厥牙帳。

  俱泰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帳中醒來,顯然這些日子調查那雙胞胎並隱藏自己的痕跡,已經使他身心疲憊。可他就如同在大興宮的硬板床上時常夢到自己滾下樓梯般,再一次抽搐一下醒了過來。

  耳邊有馬匹從帳間穿過的細微蹄聲,有遠處的突厥人在交談的模糊嗓音,也有道路上火盆劈啪作響的聲音,俱泰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心中的弦卻不由的繃緊,直到他陡然聽到床頭似乎發出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呼吸,一道風從眼前看不清的一團黑中直直朝他僅剩的左眼刺來!

  俱泰不只是天命,亦或是他早已怕死到了極致。在那一瞬,他心裡的弦崩然斷裂,片刻猛然到拔高到極限的危機感幾乎讓他眼前一白,他條件反射的在皮被中一滾,朝床底下滾下去,緊接著便聽到了刀刃劃破皮被的聲音。

  那人似乎也是沒想到俱泰會能躲開。這是第二次,俱泰因為殺手的輕視而撿回了命來,他抬手抓住床頭的琉璃杯就往旁邊摔去,借這個聲音給殺手迷惑,他像隻兔子一樣竄向帳門口去!

  他光著腳,穿著中衣踉踉蹌蹌,就要去掀開帳簾,卻不料帳簾剛剛掀開一條縫,露出外頭銀河閃耀的天空,對方也找到了他真正的位置,整個人如黑暗中無形的鬼魅般極快的竄來,抬手便是一道月輪般的銀光,朝俱泰刺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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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5:1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零一章

  俱泰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勇氣,他猛然抓住厚厚的皮質帳簾朝殺手的方向一甩,整個人團成球向外一滾。那殺手手中短刀輕而易舉的劃破了帳簾,手臂穿過豁口依然朝俱泰的方向刺來。只是那帳簾擋住了殺手的身體和視線,他的手刺來,堪堪停住在了俱泰鼻尖前,他幾乎看見自己摒不住的鼻息,觸碰到那可鑑的冰涼刀面上,留下一小片白霧。

  他當即毫不猶豫發出一聲如大白鵝被卸了翅膀似的慘叫,捂著根本沒受傷的肩膀,踉踉蹌蹌朝外跑去。

  俱泰知道如今突厥牙帳局勢緊張,他便是想引來人,將殺手帶到人前去!比悉齊至少還知道他這個人的存在,在如今有他全權控制的突厥牙帳出現了這種事情,比悉齊最起碼會先護住他一時!

  俱泰更想知道這時候,阿繼為何還沒回來!

  周圍陡然變得靜悄悄的,彷彿剛剛說話的突厥人也隱匿了聲音,巡邏的馬隊也恰好走過了這一片區域,他光腳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茫然四顧,卻只看到了不止一位的殺手從火盆投下的陰影中起身,十幾位黑衣人篤定又悠閒的朝他走來,俱泰甚至以為這場景荒誕的像是他的一個噩夢。

  他們究竟是真的腳步搖擺輕盈,還是在俱泰的恐慌中化身成了厲鬼,他早已分不清楚!

  他支走陸行幫的人去做事,正是知道今日將有大事發生,衛兵也會不在,機不可失。卻未想到對方也抓準了這個時機。周圍應當宿有奴僕的小營帳全是一片靜悄悄的漆黑,彷彿是其餘人的身體早已流空了血液開始泛涼。俱泰明知道四周無人,卻不斷喊道:「在嗎?!有誰在!有殺手——這裡有殺手!」

  他在那長長一條廣袤且耀眼的星河下,撿回了幾分清醒與理智,他甚至覺得自己一開始就太小瞧了言玉的勢力與眼線。俱泰一直以為賀邏鶻與言玉不合,言玉或許由於漢人身份,在突厥牙帳被擠壓到了勢力邊緣。

  但他以為,只是他以為而已。

  他得到的關於言玉的消息太少了,僅憑著一些口耳相傳的「昭王」的事蹟,他如何能窺探的到這個人的全部面貌。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言玉來投靠賀邏鶻,而是言玉想要通過賀邏鶻,來給突厥釘入紮根的楔子,他對於突厥牙帳的掌控,不但超過俱泰的想像,更可能是賀邏鶻也沒想到過的!

  俱泰扯開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鏈子,將那金珠子沿路拋下,一邊瘋狂的踉踉蹌蹌朝突厥牙帳最中心的位置跑去。

  身後的黑衣人越來越近,他們步伐悄無聲息,甚至讓人感覺不到殺意,連每一次邁步都優雅的扭動著腰肢,俱泰幾乎可以確定,這些殺手幾乎都是女子。

  俱泰心中一定,猛地轉彎朝夷咄所在營帳的方向跑去!夷咄被軟禁,他身為順位繼承人,縱然事出突然,但周圍應仍有部分比悉齊的兵把守!

  只是當他兩腳底扎破,幾乎將石子踩進肉裡,衝到了夷咄帳前,卻發現夷咄的主帳燈火通明,然而帳外卻跟本沒有護衛兵馬——

  他穿過多少營帳,卻根本沒有看到什麼兵馬,突厥大營這是空了嗎?!

  身後追隨而來的黑衣人顯然看穿了俱泰的想法,發出了一聲細微甚至可以說是矜持的笑聲,俱泰後脊樑竄上一股恐懼的麻意,他在這快逼近的死亡面前,已經拋卻了其他的顧慮,他想也未想,直接掀開夷咄的帳簾,闖入一片燈火通明。

  幾乎是掀開帳簾的同時,一股溫暖的香料氣息與嬌軟的淫言穢語撲面而來,俱泰躬下身子匍匐著滾到放著華服外衣的架子後,蜷著腿縮在後頭,一邊偏頭去看帳中的大床,一邊不斷的去掃視那被風微微吹動的帳簾。

  床上正是一場光著膀子酣暢淋漓的三人混戰,俱泰不用看,單聽那軟膩膩的叫聲也知道如今騎在上頭的是那雙胞胎。所謂冤家路窄,他昨日還在與阿繼商議要想辦法廢了這雙胞胎不可,今日就自己先保不住命闖入人家的被翻紅浪現場。

  他耳朵裡塞著旁人的酣戰,一邊感慨著這歌喉單在床上使可惜了,一邊心中那根弦仍在提醒他殺手似乎並未離開。

  對方似乎在考慮是否要在這麼個煞風景的時候闖入夷咄帳內。

  俱泰小心翼翼的用他沾滿灰塵的手,爬過夷咄帳內的地毯,他覺得還是靠近人多熱鬧的地方比較安全,幸而他身材不過一個七八歲孩子,還是營養不良的那種,夷咄又是個自己哼哧哼哧的動靜比種豬還大的,他都挪到了離那床只有一個櫃子之隔的位置,居然還沒有被發現。

  他似乎隱隱的聽到了外頭殺手環繞帳外的腳步聲,總覺得這不是個辦法。那雙胞胎武藝高超,且不提為何比悉齊的兵不在帳外,若是他能拋出些給雙胞胎的好處,能不能在這生死關頭,暫時且達成聯盟,讓他們肯出手幫他一把。

  這想法實在成功可能性太低,可俱泰比誰都想活,他腦子瘋狂運轉著。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事態卻急轉直下!

  俱泰才剛剛聽到夷咄在床上一聲釋放似的喟嘆,這一聲還未來得及嘆完,他聲音卻戛然而止,發出了如頡利可汗臨死前咯痰似的痛苦聲音!

  俱泰探出頭去,只看到了考蘭正微笑著赤著上身騎跨在夷咄身上,他手中一柄細長的劍,正直直刺下去,刺穿了夷咄的喉嚨,將他死死釘在皮被上。

  夷咄被釘在床上,雙手雙腳還在拚命的撲騰,他一隻手在拚命順著考蘭細瘦的腰向上攀附,想要給他也留下點傷口,另一隻手則費力的想抓住床頭盛水的銅瓶。

  那銅瓶被他扭曲抽搐的手撥在地上,發出一聲鈍響,清水撒了一地,俱泰大驚,連忙往櫃子後縮了縮身子。考風彷彿看著考蘭在做一件正常不過的事情般,從這張大床另一邊,光裸著脊背爬起身來,懶懶的隨便撿了件袍子,披在細窄柔韌的腰背上,坐在床邊似乎想找鞋。

  考蘭也不耐煩了,他將那細劍再向下插一分,朝側面劃去,那細劍給喉管劃開一道橫著的豁口,血液幾乎是如泉噴湧而出,無可避免的淋了考蘭一身。

  考蘭也是一驚,咒罵道:「老不死的玩意兒,讓你臨死前爽一把都便宜了,血臭的能熏死老子!」

  他拔劍朝後推了一步,考風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拿著夷咄的外袍給考蘭擦了擦臉:「你能不能別這麼莽撞,這一身味兒我都不想跟你走在一起。」

  卻不料已經被插穿了喉管,血液不斷流入肺中的夷咄,仍然在床上發了瘋似的撲騰,臉色發紫青筋暴起,發出了一聲聲沙啞難聽的尖叫,讓俱泰忍不住想起了老家屠夫不講究的殺豬。

  夷咄渾身抽搐到關節都幾乎被人擰反了般,他蹬著腿從床上滾下來,趴在地上,一手抓住自己的喉嚨,一手抓著地毯還想向外爬去。他持續的慘叫著,滿是血的面容恰好落在了俱泰面前。

  考風隨手拿起了床底下藏著的一把匕首,似乎不滿夷咄發出的聲音,道:「別叫了,比悉齊的兵是你剛剛支走的,雖然只讓他們靠外一點,但可惜今天卻不是個好日子。他們現在估摸著已經在前線,跟賀邏鶻的兵鬥作一團呢。」

  他赤腳走過去,袍子繫得鬆垮,彎腰抓住了夷咄的頭髮,讓他偏過頭來,帶著他那驕矜卻又極度危險的笑容,將手中的匕首,送入了夷咄的眼窩。

  夷咄發出了一聲更尖銳的慘叫,幾乎就在那一瞬,考風猛地抬頭看見了櫃子後躲藏的俱泰,俱泰剛想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夷咄的帳簾驟然被掀起,那十幾個黑影般的殺手似乎也沒有料到這種展開,衝進了帳內。

  氣氛一下子在這溫暖的帳內僵住,連燈燭也不敢妄自跳動。

  考蘭愣了一下,看向那些女性殺手只矇住半張臉的黑紗,燈光下依稀能看出她們面目的輪廓,他抬手拿起細劍護在身前,失聲道:「居然是你們?!」

  那些人率先將目光投向慘死的夷咄,俱泰直起身子,心中一轉,仿若閒庭散步般淡定起身站直。

  一批出入在突厥牙帳,身姿輕盈容貌出色的女子,還是言玉或者是賀邏鶻的棋子,對於夷咄之死表示震驚,還能被考蘭考風認識且提防。

  俱泰一下子就想到了,這些殺手明面上的身份,極大的可能性是夷咄收集的美人或舞女。之前聽聞夷咄是派自己的女奴到頡利可汗身邊,如今看來那些女奴是不是真的聽從他的話還未必,或許言玉早在夷咄的美人中安排下了自己的人手。

  俱泰淡定的從櫃子角落走出來,一把抓住了半死不活的夷咄的頭髮,道:「考蘭考風,做得好,人已經等在外頭了麼?殺了他們,我們走!」

  考蘭這才認出來眼前的侏儒是誰,他驚的半天沒能說出話來,考風卻是個莽撞性子,抬刀就要先去把所有疑似敵人的人率先劈死。

  考蘭想去攔,已然來不及,那十幾個個身披黑紗的舞女殺手卻有些猶疑。

  可當他們身後也響起了腳步聲,一群人衝入了帳內,局勢就愈發混亂了。

  紅毛阿繼帶人追著金珠子而來,站在最前頭,看著慘死在地上的夷咄和眼前的殺手,已經蒙圈了:「俱泰,你沒事吧!」

  俱泰大聲道:「考蘭考風已經得手,圍殺了他們!我倒是要看看賀邏鶻有沒有給這幫人找後路!你們以為伺犴特勒派我回朝,就真的讓我孤身回來的麼?!」

  阿繼心中一轉,眼前考風已經衝動的開始出手,他手中的是顯然不慣用的短匕首,但仍然不能阻擋他的攻勢。若說對面的殺手動作算作乘風的輕靈,那考風就是微風下跳動的火苗。

  他顯然對長安以北各路殺手的技巧和出身都瞭若指掌,那領頭的女子黑紗下的面容似乎露出了幾分緊張,考風卻笑了。他相貌還是可以看出與考蘭的幾分不同,考風稍微有棱角一些,眉毛微微粗,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顆虎牙有些可愛的得意,卻也讓人分不清是傻氣還是殺氣——

  阿繼看到那些黑衣殺手的身手,也加入了混戰,北機這邊的高手如今還有其他要事,並不在阿繼身邊,他手頭那些人的水平根本沒法跟考蘭考風這種人肉小旋風比,只能腦袋縮的雙下巴都露出來,東躲西藏如跳大神般,閒著沒事兒見縫插針補上一刀。

  阿繼在內這幫小子,都是在石城鎮走街串巷的混子,別的未必有水平,但耳朵長和無賴補刀,絕對是刻在了骨子裡的。

  黑衣女子們對於局勢心裡有數,未必覺得這境況會使他們困住。可俱泰高深莫測的引導與笑容,以及背後陸行幫眾人專門攪局的暗刀,連她們也感覺到了被壓入難以施展的境地。

  考風已經混戰入了人群,除了動作太大那華麗的繡袍散開,露出他隨動作搖曳的那啥啥,這美人殺人之景也算好看。俱泰背在身後的手心裡全是汗,他正考慮為何考蘭還未加入戰局,就感覺到一橫條細劍輕輕比在了他後頸上。

  他後頸一麻,隔著他長長了還沒來得及修理的亂髮,仍然能感受到夷咄留在這柄細劍上的血肉溫度。

  俱泰身子一頓,輕笑道:「你可考慮好。畢竟殺了夷咄後,還想出這突厥牙帳不容易。」

  考蘭輕笑道:「那你也考慮好。曾經崔三的奴僕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牙帳下的胡商,你覺得誰能活的久一點?」

  俱泰微微側了側頭,露出他那可怖傷疤的右眼,唇角卻勾起了一絲笑意:「若無人做靠山,像我這般惜命的人,怎麼會輕易到牙帳來?而只有幾十個人馬不單想離開牙帳,還想從如今半營穿過突厥的顯露下過去……怎麼著,聽說還想報仇?」

  考蘭瞳孔一縮,那細節微微往前抵了半分。

  他難免會將俱泰與崔三聯繫在一起,只是如今這樣的消息靈通,出入突厥牙帳如無人之境,也太可怕了些!

  俱泰笑:「我有錢有關係,卻缺拔尖的高手,夷咄的腦袋你也沒用,不如拿來送給我做個禮金,這一路,保你能到沙洲如何?」

  與考風的衝動與歇斯底里相比,考蘭明顯更喜歡不動手的解決問題,他垂了垂眼睛,也勾起了幾分笑意:「您這位瞎了右眼的富商,如今在大漠上大名鼎鼎,我們怎麼不會同意。」

  考蘭想的卻是,單看那衝進來的紅毛與手下,俱泰手下卻未必有多少真的能殺敵的人。可他有馬有金銀,若是能將俱泰的人馬引出到無人之地,他們設計反手搶奪俱泰,再帶著馬匹與金銀向南落腳……

  俱泰似鬆了口氣般的笑了起來,考蘭輕輕收回幾分細劍,猛然抬起朝前刺去!

  俱泰讓那細劍的勁風驚得朝地上一縮,卻只看見眼前一個手持彎刀撲來的黑紗女子,瞪大了眼睛,細劍穿過她的上腹。考蘭笑了笑,扶住那女人的肩膀,以極快的速度將細劍就插在她腹中朝下一摁,開膛破肚。

  俱泰蹲在下頭淋了一頭一臉的熱血,抹了一把臉罵道:「你瘋了麼?!」

  額前幾縷頭髮還在滴著夷咄的血的考蘭,朝他一個飛吻眨了眨眼睛:「有福同享嘛,別介意!」

  他與考風不同,雌雄莫辨的一身衣裳已然穿的整齊,拔出那如同玩具般的細劍往前邁出去一步,對俱泰道:「跟緊我!就你這小身板,她們一巴掌都能拍死你!」

  俱泰就差抱住他大腿,連忙跟上,考蘭一個轉身差點撞到俱泰,氣的無奈,只得一抬手拎著他後領子提起來,夾在胳膊下,單手出劍,在混亂的局勢下,快準狠到彷彿能去挑開蒼蠅的翅膀。俱泰也是個頭大的男人,從未想到考蘭的鐵絲胳膊綠豆鎚能穩穩撈著他。

  「你的鐵板斧呢?」俱泰一邊「飛」,一邊抓著他的衣襟。

  考蘭帶笑,手上卻毫不留情的將細劍送入一人的眼窩,道:「讓人搶了。這不就是想拿回來麼?」

  俱泰道:「你說你們這雙胞胎,怎麼就愛捅人眼窩子。」

  考蘭:「管用。人其實挺難死全,一招想要讓對方毫無抵抗力,眼睛就是個不錯的選擇。」

  阿繼看著被夾著兩條短腿騰空亂蹬的俱泰,還在和人聊天,就氣不打一處來,俱泰看著那些黑衣女子或死或傷,已經沒有幾個站起來的,轉頭對阿繼道:「阿繼,割下夷咄的頭顱,我們帶走!」

  阿繼剛應了一聲,帳外陡然響起了嘹喨的號角,俱泰一驚,考蘭掀開帳簾,踏過狼藉的血肉朝外的天看去。閃耀的星河隱去光芒,只因天空的南側被一片橘紅吞侵,那濃烈的色彩似乎還帶著溫度,連建康不夜城的天空也未曾這樣亮過。

  號角已經從各個地方響起,或許剛剛在他們一團混戰時已經有了,只是卻越逼越近,還混有慘叫與馬蹄聲。

  俱泰輕輕道:「這大火比我想像中還快啊……」

  考蘭滿面震驚的望向他。

  這是瘋了,完全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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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桶爺:巴啦啦啦大鄴情話大賽開場,現在邀請我們的選手上台!首先是新晉種子選手殷胥與上屆冠軍崔季明!

  殷胥:(憋了半天)其實要是你好好的,天下與我也無謂。

  崔季明:(挑眉不為所動)從哪本言情小說上抄的啊?

  殷胥:(挫敗)……我是真心的。

  崔季明:(伸手挑起他下巴)你最可愛了,這話或許來不及思索就說出口,但我想了半天,天底下還是你最可愛了。

  殷胥:……(原地爆炸)

  ——————

  舒窈選手:嗯,我也沒多喜歡你。但是我願意給你花錢,把我的東西都給你。

  妙儀選手:我就喜歡你,比圍棋多一點。不過就多一點點。

  殷家兄弟表示已經敗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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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5: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零二章

  且不說乾燥的夏季本就極其容易發生火災,如今又是牛羊牲畜數量最多的時候,各家不知道曬了多少牛羊糞燃料,由於冬天的凍災,北方許多人搬至牙帳附近,如今的皮帳一個連著一個。若有人蓄意引導,這一片草場又在幾處山谷之間的風口,風向多變,火頭多岔,這一場火燒下來,大片草場退化,落腳於此地一百五十年的突厥牙帳搬遷也不是沒有可能!

  牙帳附近也算是有條河流,對於火災也管控嚴格,可如今掌管牙帳事務的夷咄是阿繼手上的人頭,伺犴被困在三州一線之前,而遠處怕是賀邏鶻的地方兵力回朝,賀邏鶻會被無數人指作是這場火災的主謀。

  聽著遠處突厥百姓與兵士在火浪中痛苦的尖叫,無數人衝出火海卻不知往何處而逃。考蘭忽然覺得臉頰因恐懼而一陣發麻,他一次次意識到比刀劍可怕千萬倍的是人心的計謀,道:「我還在想,你來了牙帳附近,什麼都沒得到就被人識破暗殺,不會太灰溜溜了麼……這樣一場大火,你安排了多久?」

  「我不過是來監工的。」俱泰輕笑。

  被油泡過的皮帳木架可不是誰都能用得起的,他也算做一回佛祖,來牙帳前三個月就命商人在西市拋售大量便宜的皮帳,給那些大批南遷的突厥人,讓他們都用上了這種耐用且不生蟲的油泡木樑皮帳。

  三個月泡上特殊油還未全乾的木樑,密密麻麻緊挨著的北地遷徙者。

  來到了牙帳後,再有意的研究風向,設置火源地點,偷偷毀壞運水設施,命人出動放火。

  這場火只要能確保燃起,就不會輕易熄滅。

  頡利可汗暴斃的混亂,突厥牙帳因三子奪權的燈下黑,伺犴的篤信胡商和東西二市的興旺,去年冬季導致大量人搬遷的凍災,賀邏鶻與比悉齊一場將展開在突厥牙帳附近的戰役。

  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只是草原上大火極其容易形成包圍圈,若是不及時預設出口離開,也可能困死自己。考蘭道:「我們往哪個方向走?」

  俱泰笑了:「這場火,為了能成功,我根本沒給自己設定出口,真的想離開,必定需要大量人犧牲做肉盾,我們只能期待賀邏鶻的手下願意為他豁出命去。」

  考蘭半晌才道:「你常常這樣拿命去賭麼?」

  俱泰掙扎著從他胳膊下爬起來,要考蘭背起了他,道:「以前是賭我自己的命,現在也沒差,只是鬧的動靜大了些。小子,別想著搶我的金銀,你與我走,會有遠勝於金銀的事物,會有更廣袤的草場。半營你們想吞,我也想讓你們吞。」

  沖天的火光幾乎映亮了他黃黑交錯的亂髮和兩側臉頰,俱泰笑道:「在我這兒,我一個殘廢毀容的侏儒,也做過幾次經手別人的奴隸,我做不出靠美人賣屁股來獲利的事兒。」

  考蘭心頭一震。

  劈裡啪啦聲音、尖叫和刀劍相交聲越來越近,已經容不得他們再多廢話了。阿繼吹了個聲音尖銳詭異的哨子後,帶著幾十人和考蘭考風雙胞胎,反倒往賀邏鶻營帳的方向而去。

  俱泰無法形容這場大火,幾乎讓他這個始作俑者感覺到了恐懼,他不知道考慮和拍板的主上是如何想的,可他若是心中但凡有點信佛,必定如今要跪下痛哭渴求佛祖的原諒。

  天意也開始為火焰助威,突厥牙帳為了能夠通行各方,卻也有守勢,除南側是一片平原外,其餘三側皆是較為平緩的山坡,山坡上可以通行,且山坡之間又有平緩的山凹可以通過高輪的馬車。

  而這平緩的山凹也在夏末給突厥牙帳帶來了悶熱中的清風,也形成了對流的小風旋,這本無傷大雅,可當火災開始發生,上方的天空也被烤的滾燙,這種漩渦一下子變得激烈起來。俱泰還是因為曾被龍旋沙要掉半條命,才想到利用這種風向。

  而如今的風旋卻捲席大火,自地面盤旋而起,拉長成一道道幾乎可以舔到月亮的火龍。劇烈的火光下,一切都化為簡單的黑紅二色,比悉齊的兩萬兵力,賀邏鶻的埋伏設局,一切都顯得蒼白可笑。

  俱泰隨著既定的路線走,很快便找到了賀邏鶻的營帳,火線已經推進到了這裡,他的營帳兀自燃燒著,阿繼忽然道:「他們朝北上山坡了!他們打算從北線離開!北線火源已經點起,他們走不了的!」

  俱泰一拍考蘭肩膀:「走!」

  前去放火偷馬、打探局勢的陸行幫高手已經盡數歸來,他們牽來了突厥馬營內無人問津的老馬,這些老馬體力不算最佳,但它們上過戰場,聽過刀劍相交,見過萬人對戰,這樣的火勢或許會讓它們恐懼,但絕不會讓它們驚慌的四處亂奔。

  俱泰無法單人騎馬,考蘭帶他上了一匹身上不少傷疤的黑色老馬,一行人馬的浩蕩的往北坡衝去。考蘭皺了皺眉:「我也試過,突厥牙帳不是那麼好插眼線的,你這些人看打扮,各種身份都有,你這樣帶走了,豈不是自己親手把釘子拔了出來。」

  俱泰一笑:「夷咄已死,伺犴輸了牙帳,這裡遲早都是賀邏鶻的地方。他自然清楚這場火不會是巧合,必定會徹查這裡。不過一場大火之後,想再大量插人手進來很容易的。再說了我的這幫人,既然能潛藏進牙帳,天底下也少有他們不能去的地方了,他們比幾條消息值錢多了,我既然要離開這裡,自然也不捨得放他們在生死未卜的地方。」

  考蘭自以為他思考的夠多了,但好像卻又與俱泰不同。

  考蘭考風的出身值得嘲笑,難道瞧不起俱泰的人就不多麼?他亦主亦友,縱然做著計謀,卻好似沒什麼需要隱藏的暗處,這種魅力,在他掀帳說「你與我走,會有遠勝於金銀的事物」時顯露無遺。

  這種差異與不同,使得考蘭好像理解了自己為何會落入這等境地,曾經聽他指揮的寨內馬匪會毫不在意的踩上一腳。

  當他們到達北坡時,一片墨綠的草地被火光染上了紅光,北道的火線橫在他們眼前,有一處突兀的缺口堵著許多人馬,俱泰還未到,便聽到了比悉齊的怒吼。

  他立刻命人下馬,躲在北坡的下段,朝上看去。

  這一片草場其實根本無處躲藏,那兩方人馬若是稍微注意一些,便能看到他們這一隊人。

  然而遠處那是一場人數懸殊且拋卻性命的戰役。

  賀邏鶻帶著約兩三千人,其中騎兵約一千二,步兵大抵一千三四,在這樣一個山坡上,兩千人已經算極多了。他極其痴迷漢人的軍法,步兵雖然在戰場的優勢遠遜於騎兵,但在賀邏鶻看來,一匹可上戰場的馬比一個隨便套身皮甲藤甲的步兵值錢太多了,步兵用來做肉盾顯然合適。且步兵的盾陣配合騎兵,能起到合圍的作用。

  如今他就在圈外騎馬,看著追殺而來的比悉齊與七八百浴血的騎兵被圍在三面盾陣之中。這是漢人常用的圍陣式,高盾長槍,圍城半圓形,缺口一面則有賀邏鶻的騎兵正面衝撞。

  比悉齊的忠誠一直是毋庸置疑的,他滿臉是血與泥,布衣上有火星燒開的洞,他的幾百步兵幾乎都是與他一樣的暴怒與歇斯底里。

  賀邏鶻騎在馬上,身上披著濕淋淋的披風,圓圓的臉上滿是陰沉。

  俱泰可知道他陰沉是有理由的,因為他的四萬兵馬如今也因一場大火所剩無幾。

  賀邏鶻從各部落招兵過程中,漸漸發現自己的兵馬數量雖比伺犴多,但紀律性和質量完全無法與伺犴相比,他就要一面盡力消耗伺犴的兵力,一面加緊培養精兵擴充數量。

  培養精兵沒個三五年幾乎就是做夢,可擴充數量卻容易得很。突厥苛政遠勝於大鄴,與大鄴如今低稅到朝廷沒錢相比,突厥的賦稅在夷咄奪權後高的離譜。賀邏鶻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強徵了十幾萬的民兵。

  這十幾萬的民兵並沒有十幾萬匹戰馬可配,他們絕大部分成了後勤兵與步兵。然而步兵總要兵器的,賀邏鶻有錢卻也湊不出這樣一批軍費,給步兵的裝備也都敷衍的很。他著急在夏季最好的時候控制住突厥局勢,便從靺鞨購入一大批皮甲。

  但有一種比皮甲還便宜的,那就是漢人南方用的藤甲。

  藤甲廉價輕便,活動性強,防護效果卻比皮甲還好,防雨卻不禦寒,很適合在夏季替換皮甲而用,突厥不產藤,但有言玉在,從南地購入這種甲,也不是難事。然而藤甲千好萬好,卻只有一點,怕火。

  桐油泡製,一點火星,便能讓一個人竄成一串火花。

  賀邏鶻的四萬兵馬中,有多少藤甲兵,來了牙帳就像是往火裡送炮仗一樣,劈裡啪啦在火線前燒成一串,賀邏鶻想過千千萬萬,都未曾想到這種局勢。

  而如今他也自知有些狼狽,只是在這場大火面前,無數狼狽的人中,他還算最不狼狽的那個。

  他手下盾兵的包圍圈越來越小,長且硬的槍頭從緊密的盾的縫隙中扎出來,探出近兩米長的槍桿,將那些發狂的想要踢翻盾牌的馬刺穿。俱泰越仔細觀察,越來越覺得可怕,賀邏鶻單純的去看兵書,不可能學會漢人打仗的這些細節——

  盾下有尖齒可死死插入土中也可用來傷人,長槍頭做成三棱尖型,且與槍桿的連接處過渡成一個整體,只為了插入馬身人身後,不但能造成失血量大的創口,更能極快的拔出再刺。還有兩人持一盾,抵盾姿勢更加講究,兩層盾可迅速補位再上。

  授予賀邏鶻這些細節的人是誰已經不必多想,俱泰終於明白為何主上說不計一切要殺言玉了。

  他豐富了突厥人的兵種,抹平了大鄴對突厥為數不多的優勢之一。

  俱泰甚至無法想明白,到底是怎樣的漢人會有這樣的用心。若任突厥這樣發展下去,誰還能制得住他們的勢頭?

  如今比悉齊的兵馬被一步步向內推進的盾牌逼的無處可去,以至於兵馬的屍體倒在地上,盾兵連著地皮將那些屍體也一併往裡推,內圈甚至被屍體墊高了幾分,比悉齊的馬不斷狂躁的踩在屍體上,難以站穩。

  而另一邊,唯一的缺口處,不斷有馬匹衝撞進來,將他們大片撞倒在槍頭上。

  這幾乎可以算作是賀邏鶻對於比悉齊的單方面屠殺,而遠處,剛剛被賀邏鶻的士兵用盾牌和人肉砸出來的一處火線缺口,似乎又要重新燃起。

  俱泰知道,現在這個時機,是他們離開的最好時候,他剛要回頭命令眾人,卻忽然看著陸行幫的十幾個老人半蹲著到他身邊來。

  「俱泰,還請你先行一步,帶著這些年輕小子,伏擊賀邏鶻。他在外圍,衛兵數量不多,或可以得手。」說話的正是剛剛去放火的高手們。他們入陸行幫的時候年歲已然不小,是在西域或突厥這片沙地與草原上混跡多年的老江湖了。

  阿繼也睜大眼睛吃驚的望著他們。

  為首的男子五十多歲,面上有一道已經結成不明顯的淺肉色的傷疤,似乎也在訴說著一段勉強可以癒合的曾經,他笑了笑:「賀邏鶻不能留,如今刺殺他,是再沒有的好時機了。但是俱泰,阿繼,就像你們說我們的命有用,你們的命也更有用。我一輩子只盼望能有一天,能親手殺死更多的突厥人,今日不若了了我的心願。」

  俱泰張了張嘴,半晌道:「你們殺不了他的。」

  「有三分勝算,就是我們能贏。」疤臉男子笑道:「突厥屠城時,全城只活下來了十一人,那是萬分之一的幾率,我也能活,如今這算不了什麼。我們這些人入陸行幫,為的就是今天,雙爺也曾說過,我們如果想要離開,可以隨時離開。此刻,就算我們這些人脫離陸行幫了。」

  那十幾個人的名字,俱泰還未來得及記住,便看著他們已經開始最後檢查身上的長刀與匕首,他們似乎只是與俱泰隨口一句招呼,一切都未能阻攔他們的腳步。

  賀邏鶻那頭已經快將比悉齊的兵力殺得差不多了,這些人再如何的身手,也不可能比比悉齊的騎兵更強力,只要一擊不得手,賀邏鶻派兵圍住,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這些年,陸行幫收容的流民並不多。沒有流民不是因為不打仗,而是沒有幾個能活的。頡利可汗出征時,實行的是高壓的屠城政策,扒光漢人妻女的衣裳逼迫他們爬在隊伍前做推進的肉盾,將堅持到最後一把刀也折斷的守城士兵倒掛在旗杆上凌遲,這些事情,靠躲在旁人屍體下活命的他們,一定見過不少。

  見過了這些,有些仇恨已經不是種子,它成了胸腔中僅能跳動的事物。

  在戰爭中,連頭頂萬丈金光的大和尚也說不出放下仇恨這種話。

  幾年、十幾年過去,他們已經老了,不能弱冠繫虜請長纓,他們一身傷病,不能絕域輕騎催戰雲。沒有鋼刀鐵馬、旌旗鳴鼓,一身布衣,仍能做到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們已經不再多說,俯身匍匐在草叢中,朝賀邏鶻的方向而去了。

  俱泰突然拽住那刀疤男子的衣角:「你叫什麼?」

  那刀疤男子將兜帽往下套了套,笑道:「老賴。他們叫我老賴。」

  俱泰想笑,他本就醜陋的臉上卻擠不出來,他轉頭不再去看老賴一行,轉頭對阿繼道:「待他們出手,我們全員上馬,從缺口奔出,然後立刻往南側走,南側有一處無草的山坡,火燒不過去,我們在那裡稍作停留,觀望火勢然後再從南坡的下側離開。叫人準備草紙,當即傳信回去。」

  阿繼點頭:「是!」

  一行人騎上馬,順著陰影往那缺口疾奔而去,賀邏鶻也發現了這一隊人馬的身影,他皺了皺眉頭,正想讓手下衛兵去攔截,可夏季齊腰的草叢中,忽然冒出十幾道身影,他們踏開草浪朝賀邏鶻衝去。

  黑色的身影被身後滾滾火浪扭曲了邊緣,手中拿著只能看清輪廓的窄刀,化作掠過草尖的鷹隼。

  待賀邏鶻抓住馬韁後腿幾步,開口發出呼哨時,最前頭的男人已經掠到了馬前。賀邏鶻身邊幾十衛兵,當即策馬朝他們圍來。

  老賴猛地抬刀,賀邏鶻也不是個能輕易對付的角色,他從小長在馬背上,此刻猛然一拎馬韁,那通靈的駿馬抬起前蹄就要朝老賴踢去。

  老賴後退半步,但來不及收刀,狠厲的刀光被粗壯的馬頸擋住,駿馬哀鳴一聲,脖頸噴湧出一大團鮮血。老賴一把抓住了馬鬃,借力往前一蹬,就要刺向賀邏鶻。

  然而賀邏鶻已經給自己爭取到了拔刀的時間,他年歲雖輕,面容也看起來相當可欺,抬刀的姿勢卻絕對算得上一名戰士,他手腕抖也未抖的擋住了這一擊。

  而與此同時,他膝下那匹駿馬支撐不住朝前轟然倒下,老賴也被帶倒,賀邏鶻更是跌下了馬。老賴在草地上一滾,正要邁上一步趁這機會殺死賀邏鶻,可斜側面卻又一匹瘋馬朝他的方向直衝過來!

  他腳下還未來得及轉彎,便被衝撞的飛了出去。

  他整個人滾落在草地中。

  老賴感覺肋骨不知道碎了多少截,他後腦彷彿墜了千斤重的鐵塊,待到他費力站起身時,只看著那幾十衛兵雖然死了大半,但他們的人也沒能再接近站在地面的賀邏鶻。若是再拼一次,或許有可能——

  老賴這樣想著,卻忽然聽到而後傳來馬蹄聲,被零散幾個衛兵圍在中間的賀邏鶻似乎遠遠的笑了。老賴猛地回過頭去,他只來看得到幾百騎兵衝來踏起的泥花與草屑。

  他也不是絕望,只是心中有些無奈的感慨,果然是失敗。

  老賴雙手緊握著著刀,壓下步子,不再看仍然衝向賀邏鶻的眾人。馬蹄極快的就衝到了他面前,對著他兜頭蹬下,老賴抬起了刀,心中默念起了身後仍揮刀的眾人的名字。

  鐵匠曹頭、劉忠、老喜子、牛姑……

  他劈出刀,最後一眼見到的只是被踩爛的泥地。

  阿繼最後一次回頭,只見到賀邏鶻的兵馬回首,吞沒草地上十幾個黑點,火光之中,整片的突厥大營燃燒的無邊無野,濃烈的黑煙形成這清朗夜空唯一一塊烏雲,低低的壓在這片紅光之上。

  俱泰帶著一隊人馬,朝藍色熹微天光中隱隱露出輪廓的南坡而去。

  幾天後,千里外,夜晚紮營,兩萬士兵的落腳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一片簡易的營帳在沙坡上鋪開。

  殷胥兩手拿著一本地理志,卻失神的盯著燃燒的營火,忽然一隻手從側面伸過來,將紙條拋在打開的書冊間,阿穿的背影無所事事般走過。

  殷胥伸手,營火下白皙的手指展開了紙條,不遠處響起了崔季明與旁人的說笑聲。

  他定睛在紙條的最前頭兩個字上。

  「成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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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5:3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零三章

  崔季明拿著從旁人手裡借來的烈酒和肉乾,走入簡易的營帳,裡頭很低矮,掛著個輕巧的油燈,髒兮兮的布篷都已經壓在了殷胥的髮髻上,他垂頭坐在皮床上看書信,燈火映亮了他側面的半張臉。

  這些天,只要是紮營,崔季明就直接在殷胥帳內找個角落蜷著睡。殷胥的人,她只熟悉阿穿,可自己明面上好歹是個男兒身份,自然不能去找阿穿共住,對其他人又有提防,唯有在殷胥帳內安心些。

  行軍路上,殷胥算是浩浩蕩蕩近兩萬人中待遇最好的了,連他也只有兩塊皮毯做床。他再三要分給她一塊地方躺倒睡得了,崔季明卻也沒這麼心寬。她騎在馬上睜著眼都能睡,能蜷著對她而言已經是享受了。

  這會兒她也大咧咧坐在皮床上,將那酒囊往殷胥臉前湊了湊:「要不要來點。」

  她一身酒味,殷胥皺了皺眉頭:「不是說了因練武戒酒,怎又喝起來了!你才多大就喝的沒譜沒邊。」

  崔季明撇了撇嘴,擰上木塞,跟寶貝似的將酒囊抱在懷裡,嘟囔道:「囉嗦。這點我也不會醉,從我剛會走路的時候,阿公到我家,就用筷子點了石凍春給我舔舔。再說了你沒打過仗,這次跟著行軍也不會踩到泥地裡去揮刀,萬不知道打仗的感覺。不喝酒,就嚇得屎尿齊流了。」

  殷胥將她懷裡的酒囊奪出來,扔到一邊去,道:「這會兒跟你說正事,別又喝起來了。」他手裡一張地圖,屋內無桌,他只得攤在皮床上,要崔三和他一起趴過去看。

  崔季明無所謂,這帳篷矮的都直不起腰來,她連鞋都不甩,滾到皮毯上,攤開地圖,正仔細瞧著上頭殷胥用炭筆做的標註,就聽著起來拿提燈的殷胥悶哼一聲。

  崔季明:「咋了?」

  她剛說完,就看著殷胥扶著腰回頭,面無表情:「沒事。」

  崔季明看他那表情,就笑的跟鵝叫似的,拍著皮毯直踢腳:「哈哈哈哈哎喲承認自己腰不好,又不是什麼大事!男人也不能太要臉哈哈哈!」

  殷胥臉色更陰:「滾!」

  崔季明上氣不接下氣,笑道:「哎喲九妹,行了別跟大事兒似的,你以前沒這樣長期騎馬行軍過,自然受不了,我第一次跟阿公出兵的時候,四五天的白日都在馬背上度過,腰就跟斷了似的,最後都是讓人從馬上抱下來的,在營內躺了五六天爬不起來。腰疼得厲害很正常,來我給你揉揉。」

  殷胥提著燈,趴在他旁邊,有些惱羞成怒的點了點地圖:「別廢話,說正事。」

  崔季明笑的歪倒在他肩上,道:「哎喲你不要死撐嘛,這個真的是沒法避免的,你還是年輕竟然能不喊疼。我給你揉揉,你明天再管柳娘要幅膏藥就是啦。」

  殷胥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氣惱,耳朵都紅了,伸手就要去拂開崔季明壓在他後腰的手,用他慣常訓別人的嗓音,道:「崔季明!別鬧!叫你過來不是玩鬧的!」

  這語氣,對於下頭人總是慣用的。但對於崔季明,他沒有任何能慣用的招。

  崔季明知道他現在已經比她還高了,但不知道他束在衣內的腰卻窄,她一雙手摁上去,心裡頭顫了一下,嘴上卻滿不在乎調笑:「我也腰疼嘛,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講你的,我聽著,崔老三按摩,這待遇天底下還能有第二個人享受的了麼?可別不知足了!」

  殷胥發現自己真是小瞧崔季明動手動腳的不要臉程度了,她手雖燙,卻沒有想像中寬,手指細長,他單去瞥一眼崔季明摁著他後腰的手,就忍不住想歪,偏崔季明又特別會裝出一張好心的臉。

  他咬了咬牙:「我說了不用,你放手。」

  崔季明壞笑,故意動手狠狠一摁一掐,殷胥毫無提防,被崔季明掐的悶哼一聲,整個人瑟縮了一下。

  崔季明也沒想著殷胥會忽然這樣哼一聲,聽到她這個多少年老流氓的耳朵裡,頓時連她耳朵也要燒起來。或許本沒什麼,可她偏又藏了去佔便宜的心思,殷胥那個程度的浮想聯翩,和她這個滿腦子污污污的浮想聯翩實在差出太遠去。

  她本來想笑嘻嘻開一句腔,道什麼『你這是在找啪』,卻又覺得殷胥那認真勁兒指不定能氣的跟她打起來。

  猛然想起她心裡那或有或無的猜測,這會兒連崔季明也有點慌了,鬆了手,兩人皆沉默,又覺得尷尬。

  殷胥更覺得氛圍微妙,他自覺有些恥,半張臉都快埋到臂彎裡去,心裡卻在磨牙吮血的生毫無由頭的氣,恨不得拿戒尺將她打出門去。

  兩個兩輩子加一起都大把年紀的人,竟都跟少年少女般手足無措起來,崔季明像對付起敵人般對付起自己的指甲,殷胥像是眼裡帶火般死死要將地圖盯出洞來。

  崔季明內心已經要大叫不好了,這都已經沉默好一會兒了,怎麼辦怎麼辦,早知道她就不作這個死,會不會殷胥真的生氣了?當真了?要不要開口說點什麼?

  她剛想開口,殷胥已經神色如常,冷冷道:「別鬧了,過來。」

  崔季明像是聽主子吹哨的狗,搖著尾巴乖乖應了一聲,爬過去從他手裡接過提燈,看向地圖。

  殷胥努力忽視自己發燙的耳朵,道:「賀邏鶻應該已經整頓好了他地方的兵力,目前已經有四萬回了突厥牙帳附近,和比悉齊的兩萬兵力發生了衝突。」

  崔季明也努力轉移注意力,帶上琉璃鏡,問道:「這是你通過陸行幫得到的消息?戰況如何?」

  殷胥自然不會說他與陸雙之間的矛盾,只道:「兩敗俱傷,比悉齊陣亡,只有不到幾百人逃出,想要去南下找尋伺犴的人馬。而賀邏鶻也損失慘重,如今僅有兩千至四千左右的兵力在突厥牙帳附近。更重要的是,在賀邏鶻突襲比悉齊的那晚,夷咄被殺,牙帳發了一場大火。」

  崔季明愣了:「什麼?!」

  殷胥道:「一場大火,幾乎燒燬了牙帳的四分之三,死傷無數,賀邏鶻或許不得不將牙帳重建或東遷。」

  崔季明知道他不會誇大事實,半天腦子拚命轉,才找到能說的話:「……是你做的?」

  殷胥面上有一絲不置可否的笑意,崔季明立刻驚喜大叫:「真的是你!天吶你什麼時候出手的,我都不知道!我的天吶,你這樣攪亂了局勢,少了多少場仗!牙帳被燒,哈哈哈這簡直拿出去就能恥笑突厥人!夷咄死了,賀邏鶻大量兵力被削弱,現在僅剩一個伺犴了,他們兄弟這就是撕破臉了!」

  她興奮的不行,攬著他肩膀大笑,殷胥拍了拍她,一隻手指豎在唇前,要她小點聲。

  崔季明的一切聲音都像能被他豎起的手指壓住,連忙捂上嘴,小聲道:「這等大事,你不去與賀拔公說?」

  殷胥眸中沾染幾分笑意,剛得到消息的時候,是緊張過後的鬆了一口氣,如今對著崔季明才真的後知後覺的知道喜悅。他輕聲道:「賀拔公未必在突厥帳下沒有眼線,不必我去通知,這大事他也能得消息。」

  崔季明笑著指向地圖:「這是夏季,草原上的大火沒有幾日幾夜能消得下去的,雖說不人道了點,可他們打起仗來手腕比我們可怕多了。賀邏鶻的兵馬,估計雜牌和精兵混合在一起,二十萬都有可能,如今這雖少了四萬,還有幾萬必定留守各部,其他的,會不會已經到了伺犴的背後了。如果到了這裡,伺犴得知了牙帳的消息,會不會立刻拔營回去?」

  殷胥:「問題是,阿史那燕羅並未回朝,若是他備兵在伺犴背後,怕是伺犴連消息也接不到。首先我們要讓伺犴得到消息,瞭解到局勢。可他前後左右,其實並無路可走,他來打我們,阿史那燕羅必定要捅暗刀,他回頭去回朝,我們必定要在後頭咬一口。」

  崔季明嘆了口氣:「伺犴是頡利可汗幾個兒子最有血性的了,可惜落到這種境地。我們若是能成功先絞殺部分阿史那燕羅的兵力,然後攛掇伺犴與賀邏鶻內戰一場,到時候指不定能將十幾年前的失地也奪回。」

  殷胥卻搖頭:「這個三方牽制的局勢,絕不會那麼容易向對我們有利的方向去轉。賀邏鶻若是有重兵在伺犴身後,牙帳目前又一團混亂,賀邏鶻或許不會選擇跟伺犴敵對,他們雖利益衝突極深,但畢竟還是同族。這三方的太難保持平衡了,之後一點風向,都會決定這場仗怎麼打。」

  崔季明半晌道:「牙帳一場大火,雖然也燒死了不少賀邏鶻的兵力,不過想來百姓更是佔多數,聽聞突厥百姓的日子也很苦,他們賦稅相當重,等級比大鄴更森嚴。或許在戰場上殺死突厥的兵馬我沒有感覺,但當他們的百姓也可能幾萬人葬身火海,就……」

  畢竟從前世那樣的時代而來,崔季明的確難以接受這時代打起仗來屠城殺戮百姓的做法。

  殷胥從未想到,崔季明在年少時候心中也有這種迷茫。然而戰場上也會一次次將她的迷茫磨去。

  他心頭一軟,道:「季明,戰爭縱然殘酷,但比戰爭更殘酷的是輸了戰爭。他們屠城,是因為這能讓他們更佔優勢,咱們要想改這個規矩,就要打的他們毫無反抗之力抬不起頭來!」

  崔季明盡力扯出幾分笑意來:「你說的對。」

  殷胥的手指劃過地圖,從涼州大營往東方划去,指向了朔方,輕聲道:「前世,你守在朔方大營內,這裡至少有七年未曾失過城池。」

  崔季明望去,驚道:「朔方可是腹地!前世邊境已經退到這裡了麼。」

  殷胥沒有細說,他伸手在地圖上花了個輪廓,勾出前世最後時的邊境。

  崔季明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本來以為去年冬季痛失隴右道南部已經是夠大的失敗了,然而殷胥剛剛劃過的輪廓,幾乎指腹擦過的便是長安。

  ……他最後與她共死了,那前世大鄴亡了麼?

  這一行,殷胥心中背負著多大的壓力,與他而言,已經是不惜代價也要盡力拖住突厥的腳步了。而前世所謂那幫「想換個玩法的人」又在何處,他們再怎麼想換玩法,要是亡了國也無話可說了吧!

  而殷胥心中也裝滿了心事。這些天崔季明跟他講過許多軍法佈陣的細節,而另一邊卻也傳來了消息,賀邏鶻竟使用了大鄴步兵的盾陣。這盾陣的細節在信中有,在這幾日崔季明與他的講授中也有。

  言玉作為外人出入涼州大營的時候並不多,這些兵法之事都是邊疆多年總結的經驗,單看兵書是不可能全部掌握,或許更多的是從崔季明那裡得來的。

  究竟是他問過崔季明,還是在崔季明學習時跟著偷偷學的,來源已經無法去考究,但殷胥卻不敢與崔季明說此事。

  她若是知道了以後,內心不知該如何作想。

  崔季明正捧著臉,愁的不行:「現在這局勢,主要的是誰都不是傻子,咱們手裡的棋都差不多,真想不出來能有什麼法子,你是不是又心裡頭有計劃了。」

  殷胥卻不說,只道:「你說了,要教我旗語和佈陣的。」

  崔季明之前也沒想到過殷胥如此好學,她就這麼些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便難免跟殷胥顯擺了顯擺,然而殷胥卻很感興趣,強要她來教。

  崔季明只好拿著張紙用炭條劃拉,一邊拚命搜索曾經讀過的兵書,來對付眼前這個事無鉅細都要問的學霸。

  耐冬端了盆水進來,看著兩個人腦袋抵在一處,因為變陣的問題爭執起來,崔季明讓他問的啞口無言,她畢竟還沒真的帶過兵,看過和自己指揮還是兩碼事,有些說不上來,開始耍賴,強行有理。

  殷胥一看她耍賴,又生氣又無奈,只得不理她,自己去琢磨。

  耐冬笑了笑,退出去。

  漸漸的,外頭只有巡邏士兵的腳步,連馬也站著安眠,崔季明在這種行軍的時候,一般少眠,早上天不亮就醒了,這些日子也的確是疲憊。她以為她不會睡著,可趴在手背上,看著殷胥捏著宣紙包好的炭條,在草紙上唰唰的寫著什麼,他長長的睫毛有些耷拉著垂下去,投下一片陰影。

  那景象很容易讓人安眠。

  她一下子就很想打個哈欠,漸漸合上了眼睛。

  待到殷胥再度抬頭時,眼前的油燈都快燃盡,旁邊崔季明趴在交疊的雙手上,睡的發出咻咻的小動物似的呼吸聲,似乎姿勢不太舒服,卻仍顯露出安心的神情。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當年他從大興宮的殿內早起,被縟中是她渾身的熱度,她睡的也是這麼無知無覺,頭抵過來。他們兩縷髮纏在一處,殷胥如今想來,或許那縷髮並不是因為她睡覺時亂動才纏在一起的,她或許那時候也揣著滿腔的心意卻沒能說。

  他有些感慨,或許萬事都有捨有得,前頭多少年,是他一心撲在政事上,依賴她卻不自知。如今卻是她天天玩鬧,完全不知道他的想法。

  只是如今崔季明與他都束著髮,明天早晨還要拔營,來不及他補一次結髮。

  他手上沾了些炭粉,有些惡趣味的抬手,輕輕抹到她臉頰上。

  她比前世的青年時候圓潤一些,臉頰戳上去也有那麼點軟,她似乎是真的睡著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多了一道黑色。

  油燈因沒有填油,漸漸黯淡下去。殷胥托腮看她,望的出神,忘了自己才是罪魁禍首,無意識的將自己臉上也抹了幾道痕跡。

  他忽然特別想去湊上去,親一親她也好。

  只是那種有些害怕被發現的心情更甚,現實也提醒他,或許以後不一定再有這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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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殷胥偷偷清了清嗓子,叫她:「崔季明。季明。」

  她沒反應,呼吸頻率都沒變。

  他又伸出手,去輕輕戳了戳她臉頰。

  崔季明睡得就差流口水了。

  他偷偷撐起身子,連紙張被壓皺的細小聲響也令他心驚肉跳,殷胥屏息湊過去,一面去盯著崔季明的雙眼,生怕她突然睜眼,一面緩緩低下頭去,唇輕輕在她臉頰上碰了一下。

  他立刻抬起頭來看去。

  崔季明沒有醒。

  殷胥在心裡似乎偷笑了一下,他再度低下頭去,確確實實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

  油燈燃盡了最後,竄出一點啪的火花,徹底滅下去,殷胥肩膀微微一抖,可似乎黑暗給了他千萬的勇氣,他伸出手去,輕輕劃過崔季明的下頜,似托著她下巴尖,心在不斷顫慄,行為卻在貪婪。他一次次的去親吻,順著她臉頰朝下推移,直到差點親吻到她的唇角。

  他連指尖都是在抖的,殷胥自知沒有勇氣,他心思細密,對於崔季明的事情總在猶疑,若非此刻,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心在一片漆黑中發出砰砰的巨響,她每一次平靜的呼吸都能使他汗毛倒立。

  她側著臉趴著睡,唇有微微堵起的弧度,殷胥低頭貼上了那個弧度,他似乎感覺酒的味道沾在了他的唇上。

  他撐在旁邊的手顫抖著,狹窄的帳篷變得寂靜,連遠處的聲音也如潮水般褪去,他兩頰發麻,殷胥恨不得她永遠也醒不過來。

  殷胥被自己的膽大驚到,然而他還是微微啟唇,想去嘗一嘗她唇角的酒味究竟是不是還有石凍春的辛香。

  但終是他行為過分了些,或是是怪那燈滅前的最後一聲響,崔季明被驚動的動了動胳膊。

  殷胥後腦一緊,整個人猛地縮回來,他做賊心虛到極點的趴回去,呼吸都不敢,心如鼓擂。

  崔季明似乎是睡麻了胳膊,她動了動胳膊,好似給自己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睡過去。殷胥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未慫成這樣過,生怕崔季明開口問他『你幹嘛?』

  他又狠狠的想,還不如乾脆被她發現。反正崔季明也確實說過喜歡男子,他便不要什麼臉,大大方方承認就是!

  但這想法轉瞬又偃旗息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然而崔季明翻了翻身,的確是沒有再發出什麼聲音,殷胥有些可笑的趴在自己臂彎裡,聽著心跳一點點平靜下去,有些自覺可悲,卻也有些得了便宜的欣喜,他恨不得現在一閉眼,就趕緊睡著。

  然而黑暗中,另一個人,也恨不得一閉眼就睡著,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夢。

  她翻身過去,瞪著眼,捂著心口,裡頭跳動的就只有兩個字。

  驚嚇。

  ——弄啥嘞。

  臥槽絕對不是她做夢,殷小九剛剛在偷偷親她!還不是一下!

  啊。讓老娘原地爆炸吧。

  爆炸吧!

  砰!

  臥槽臥槽果然果然!果然跟她想的一樣!他媽殷小九也是個基佬!

  不對不對,為什麼她要用「也」這個字!

  崔季明要不是強壓著自己的心口,都怕自己蹬著腿揮舞著胳膊在床上表演羊癲瘋患者的臨床表現!

  她!要!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本來應該是驚恐驚嚇驚為天人的情緒更多,但胸口那顆死了幾十年的少女心,忽然就一下子跟氣球似的鼓起來,然後又被機關槍掃射下炸成一片渣渣。

  怎麼辦?!怎麼辦!!

  她是喜歡男人,但她不喜歡基佬啊!

  臥槽可是她想起殷胥偷偷摸摸親她的樣子,就覺得一定可愛到爆炸!若不是燈突然滅了,她必定要偷偷抬眼去看!然而燈滅了!

  燈!你為什麼再這麼不爭氣的時候滅!

  崔季明的內心,簡直像是被「殷小九居然喜歡你!」「可他居然是個基佬!」這兩個人格狂艸的合不攏腿,她掐著脖子幾乎能上演馬景濤式的窒息,真想轉瞬推開背後躺著的殷胥,尖叫著衝到帳篷外頭去跑圈。

  臥槽……這他媽都是命中的造化。就她這種內心猥瑣老司機,這種閒著沒事兒飽含色心去動手動腳的,怎麼會讓殷小九去喜歡啊!

  殷小九這口味也好重啊,這會兒她理智全都煙消雲散,甚至都沒有想過殷小九所說的前世,滿腦子全都是大寫粉紅色泡泡以及不斷拿槍掃射泡泡的惡魔。

  萬一,她是說萬一。

  真的殷胥與她明說了,她該怎麼辦?

  她想法已然飛了。

  就是說討厭他?崔季明覺得要是當時殷胥能流露出半分傷心的神情,她就要先跪地求饒了。

  說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臥槽萬一殷胥又說出什麼『我不介意你娶妻生子』之類的話怎麼辦,她怎麼娶妻還能生個子啊!

  說是家國為大,小愛放一邊。臥槽那她以後再出去浪,殷胥那小肚雞腸能提兩把菜刀切了她並不存在的丁丁。

  最差最差的選擇,就是跟殷胥說她是女子。且不說對外人說出自己真實性別的事情,崔季明絕不想做,若殷胥是個純粹的基,是個彎的永遠不可能扶直的基,會不會直接一臉噁心抹了抹嘴轉身就走。臥槽,那她可接受不了殷胥露出那種表情,和她劃清界限啊。

  崔季明自知惡劣,她顯然……不想跟殷胥劃清界限,不想見面尷尬躲遠。然而她更不知道自己怎樣做,才能保持現狀。

  她這會兒,也被殷胥傳染了毛病,殷胥已經在她背後,以為無人發現似的安心睡過去,崔季明在這裡卻被腦補的未來可能性,嚇得一驚一乍,就差兩個手來回扇自己才能清醒幾分。

  罪魁禍首睡的沉沉,曾經無數次調戲旁人的浪蕩子卻睜了一夜的眼。

  眼見著天微微泛起了藍光,外頭有一匹馬發出了醒來的響鼻聲,彷彿是有匹馬比她先醒,她都有了起床的理由,崔季明活像是一夜情之後想偷偷離開的渣男,悄無聲息地頂著發紅的雙眼,從皮毯上爬起來。

  她盡力連衣袖都不擾到殷胥,生怕他醒來之時,她還沒編排好演法,四目尷尬。

  然而殷胥雖然習慣早起,睡覺卻很穩,他枕著一條胳膊,睡成靠外的長長一條,似乎只為了給她留出空間,崔季明只目光掃過他還留著炭粉痕跡的臉頰,差點以為會控制不住自己,也去親他一下。

  然而並不會。

  她坐在旁邊,半天才伸出一根指頭,隔著好一段空氣,指了指他緊閉的雙眼,心裡跟發誓似的,惡狠狠的道:殷小九,你等著!

  她賭咒完了,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探出去,穿過那一段空氣,在他臉頰上輕輕一點。

  一個凹,她抬手便恢復。

  崔季明又點了點,總算是唇角笑了出來。

  他,果然還是很可愛啊。

  當殷胥醒來的時候,看到眼前一片空蕩蕩的布蓬,伸了伸麻木的胳膊,才想起了發生了什麼。崔季明躺過的位置早已一片冰涼,他嚇了一跳,連忙爬起身來,便看著崔季明手裡端著個木盆,裡頭是些乾糧,背後都是晨光灑進來。

  殷胥眯了眯眼睛,崔季明身後跟著耐冬,二人一見他,撲哧一聲就笑了。崔季明笑的直拍大腿,耐冬強忍著笑意,端過水盆給他照,殷胥一低頭,才發現半張臉上被炭條寫滿了字,全都是「我睡覺的時候喜歡流口水」「我知道我很醜,但能不能別再看我」之類的亂字,他氣的瞪了崔季明一眼,從耐冬手裡接過軟巾,站起身擦臉。

  崔季明弓著腰在旁邊收拾東西,將地圖全都捲起來,好似什麼也沒發生。

  殷胥忍不住一邊擦臉,一邊側臉偷偷去觀察她的神情。崔季明跟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她似乎感受到了殷胥的目光,沒有帶琉璃鏡的雙目朝這邊掃來,朝他笑了笑。

  殷胥明知道她可能看不清,卻還是心中猛地一慌,整張臉蒙進軟巾中去躲藏,內心哀叫了一聲。

  啊。他到底有沒有被發現啊!

  **

  千里外的長安。

  崔舒窈十幾日後果然參加了遊船。長安百姓是墳頭蹦迪都幹得出來的歡樂群眾,年年曲水江畔不必說,賞花詩會更是每月幾次,夏季的這次遊船更是夏日中規模最大的玩樂活動。

  長安縱然有宵禁,閉市時間也很早,但由於如今普通百姓手頭也有了點閒錢,長安愛玩之人多,違反宵禁玩鬧之人也越來越多,管它邊關是不是在打仗,長安城內就算兵臨城下怕是也改不了歡樂的氛圍。

  而崔舒窈這種人,慣常就是詩會上的眾家貴女的眼中釘,她對此很有自覺。

  每次穿得像是要成仙的一身素淨,偶爾展露一個笑容,再輕飄飄的擺著團扇,眉目清冷的吐出兩句驚世駭俗的詩句。

  人前五分鐘的裝逼,是在家三年如一日的演練。

  她從小就學著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她慣常用著清平的聲音、認真的注視旁人說話,內心的崔舒窈卻在狂翻白眼。

  只是擅長這些,卻不代表喜歡這些。

  本來想打入長安貴女圈的崔舒窈,幾次都覺得裝的太累了。她每年適時的參加幾次詩會,恰當游離在這個圈子的中間,既不做焦點也不會被人遺忘。

  可當這次,她真好好打扮一番,她知道,自己又做回了各家貴女的眼中釘。

  與崔季明慣常的紅衣金飾相比,她一貫不愛這種豔色,今日卻是白色繡紅梅窄袖褙子,下頭紅裙拖著半城牡丹的朱色,未婚年紀尚幼的姑娘穿成這樣,實在是太囂張了些,可偏她只簪一朵新綻的花,一切直言年少的動人。細窄優美的脖頸從衣領中延伸,肌膚如雪,雙眸通透,慣常帶著幾分冷色的眼今日因掛笑而彎起,只一點神色,整個人便明媚的耀眼。

  就像是觀音手裡一支花在陽光下抖落露珠的一瞬。

  她拈著團扇,笑盈盈與眾家貴女招呼,修這才登船,一眼就從眾人中看見她一眼,傻在了原地。

  修半天沒想起走路的方法,幾乎是被奴僕推著才才往主舫的甲板上走去,崔舒窈已經跟著鄭家、王家幾位娘子走進了舫內。

  鄭翼的妹妹,也不過比舒窈大一歲半左右,拽著她的手,三句話不離崔季明。

  「聽說三郎病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她話一出,卻不料連著旁邊坐的幾個各家小娘子都一臉關切的湊過來,看向崔舒窈。

  「是啊是啊,崔三郎說是發了痘,是不是很嚴重!我們都得不到消息,擔心的不得了——」各家小娘子們七嘴八舌的問道。

  崔舒窈:……媽噠,崔季明真是四處留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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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零五章

  她笑了笑:「其實已經不大要緊了,只是發了痘不是小事,還要好好留下別院內休養才行,估摸是幾個月沒法出來見人。再說,他要是還有大礙,我怎麼可能跑出來玩啊。」

  鄭翼的妹妹名作如巧,她紅著臉拽著崔舒窈的衣袖,小聲湊在她耳邊問道:「那、那你有沒有見過你阿兄用過一個荷包,紅色底,上頭繡的是刀盾,我覺得他不會喜歡那些牡丹、燕子的,便給三郎做了個繡刀的,你、你見過麼?」

  崔舒窈面對這種問題,頭都要大了,只說道:「我不知道。不過阿兄很忙,又總是玩鬧,他身邊一直沒大有過荷包這種東西……」

  鄭如巧眨了眨眼,聽她說著,眼眶有些發紅:「我、我……我家想讓我嫁到南地去,我、我想著,鄭家和崔家也算是有些……三郎眼睛不好也沒關係,我願意照顧他,只要三郎對我也能有些……舒窈,好舒窈,你能不能去給你阿兄提一提我?」

  鄭如巧是個臉頰圓潤眼睛圓圓的可愛小姑娘,與她那個八面玲瓏的同父哥哥鄭十一相比,說話細聲細氣的。崔舒窈就知道,她姐在外那浪蕩又光芒萬丈的樣子,最吸引這種怯生生的小娘子,如今簡直頭疼的不得了,又怕崔季明沒有分寸,在外頭真的去逗弄人家小娘子。

  崔舒窈道:「他……可有跟你說過話?你們有談過什麼嘛。」

  長安的娘子們,都是看見了歡喜的郎君,恨不得拿著果子將人家砸得頭破血流那種,鄭如巧卻搖了搖頭:「沒、三郎應該不認識我……那荷包是我托我家十一哥給的。」

  ……這真是一個人演一部悲傷春秋,痛苦訣別,對方還不知道她是誰。

  崔舒窈嘆道:「我阿兄非良配,他特別貪玩,年紀還小就整天泡在女人堆裡,咱們算是密友,我才與你說,他當真不是可以託付的人。」

  鄭如巧卻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三郎或許是還年少,或許過幾年就好了呢,而且三郎年紀也不小了,我怕家中再不給定下來,我也有幾個受寵妹妹總是提起三郎。再等等,就輪不著我了!」

  舒窈只得道:「阿兄自己是說不打算早早婚配的,他那性子怕是還要玩好幾年才能收心,如巧,你可切莫將心思放在他身上,他才不會珍惜別人心意的。」為了避免一個執著的姑娘進火坑,舒窈只得將本來就夠黑的崔季明再抹黑一點。

  話說到一半,船已入湖中,幾位少年郎已經開始拿起小鼓,開始了擊鼓傳花作詩的遊戲,舒窈沒法再和鄭如巧多說,兩人坐到甲板那邊去,看著那花從今日一身騎裝的修開始傳來,修直勾勾的望著舒窈,恨不得直接將手裡的花朝她拋去。

  崔舒窈心中暗罵一聲,避開目光,牽著長房的綏兒小聲咬耳朵。

  只是今日的遊船卻當真規模不小,在場的各家女兒,地位最低的也就是刁宿白的長女,其餘幾乎都是高門貴家子,而少年郎的那半圈人中,居然坐著閒賦在家偷懶的鄭翼,寬袖燕服的太子,以及今年春闈高中的裴祁。

  鄭翼估摸著是不想跟端王殿下出去受苦,找個理由敷衍著沒去西北,殷胥似乎也不甚在意便允了。再考慮鄭湛在朝堂上也未曾對殷胥表示出多少支持,鄭家這像是要跟如今嶄露頭角的端王殿下保持一段距離似的。

  太子正側著身與幾位少年聊天,明明他選妃一事逼近,但太子似乎對各家女郎並不太感興趣,蹙著眉頭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何、蕭兩家剛入長安沒多久的少年聊天。

  裴祁則穿了一身深紫色繡花的寬袖軟袍,跟沒骨頭似的倚在欄杆上,拉著一個三流世家的少年,捏著人家的手腕子要給他看手相。

  好一場人多口雜,消息來源廣泛的遊船,崔舒窈一邊聽著後頭娘子提起太子如今篤信佛門,拉攏派系,一邊將手中的花兒拋了出去,隔著幾個座位的刁琢接到了這支芍藥。

  刁琢其實在姑娘中算年紀大的了,她已經十七了,刁宿白晚來才有的這個閨女。她長得跟他爹一樣不討喜的一張臉,有些蒼白也有些冷峻,眉眼算得上耐看,穿了一身很文氣卻也可以說寒酸的素色衣裙,那豔麗的芍藥拿在她手裡,顯得有些突兀。

  敲鼓的是鄭翼,他是個會暖場的,便叫在場地位最高的太子先來出題,太子似乎是被修強拉來的,對這些沒太大的興趣,外頭一片夏日烈陽,他隨口說道:「便來兩句詠冬的就是。」

  然而刁琢是在場姑娘們中家世最差的,總會有些姑娘開口想要讓她出醜,便笑著開口道:「刁大娘可是詩詞高才,兩句詩豈不是三步之內的事。」

  刁琢個子纖瘦,她垂了垂頭,還未等再有別人開口,便道:「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

  她聲音有些低啞,不太有姑娘家的婉轉,讀字卻很好聽。

  這兩句相當有意境,說來的也快,總有幾分空曠蒼涼的寂寥,明明寫的或許是思念,卻與尋常姑娘家的詩句大不相同。

  太子自然也懂詩,忍不住掃了她一眼。

  雖妙,卻也難說多麼驚為天人,各家娘子私下罵著她爹是鷹犬,自然沒人搭話。一圈下來只有舒窈開了口笑道:「情景意境已然妙極,刁娘子能寫出這詩,當真是胸有溝壑,見過了世態變遷。」

  刁琢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表示感謝的朝她點了點頭,王家娘子擰了擰手裡的帕子,小聲冷笑:「咱們五姓雖不稀罕,卻有的是人願意往太子眼前露臉。」

  崔舒窈微微挑了挑眉毛:「咱們不稀罕的東西多了去了,有人喜歡去搶,何必在意成這樣,且讓她們露臉去。」

  舒窈因為常在府內管事,後來又與與堂嬸王月娉有過些不快,對於王家幾個小娘子也不甚熱絡,這話指著說王家那娘子才是一直往太子身上瞧的。太子澤如今幾次在風口浪尖上,對五姓娘子來說並非良配,但總也有幾個娘子是稀罕太子妃身份的。

  更何況太子澤溫厚良善,說話自帶幾分溫柔氣息,相貌也算上等,自然也不會少了青睞。

  崔舒窈偏頭笑,王家娘子忍不住道:「是,崔家長房二房的長子都是太子與睿王殿下的伴讀了,若是再嫁進門,豈不是親上加親。我可瞧著睿王殿下,目光一直望著你呢。」

  崔舒窈擺出一個很奇異的笑容,有些憐憫道:「再聯姻,那是畫蛇添足。更何況我不愛湊那熱鬧,長安崔家也不愛湊那熱鬧。」

  王家娘子道:「若是皇上召集各家名冊遞上去呢?真要是讓人挑中了,你也真能拒了不成。」

  崔舒窈:「拒了就拒了,崔姓拒絕皇親這事兒也不是頭一回了。要進門,除非是我樂意。」

  王家娘子臉色白了白,不說話了。

  崔舒窈卻提裙站起來,笑盈盈道:「也不知是不是鄭家十一郎故意的,怎麼光停在我們姑娘家這邊,不行,我也要擊鼓。」

  鄭翼將鼓棒交給她,卻背著手站在她旁邊,倚著欄杆悄聲道:「你若是想讓那花都落在修手裡,光擊鼓可不行啊。」

  崔舒窈被說中心思,抿了抿唇,嘴硬道:「誰說我要讓花都落在他手裡了。」

  鄭翼聳了聳肩:「得,算我自己瞎想——」

  他說著卻擠坐到修左手邊的位置。她轉過頭去,抬手露出袖中兩截玉藕似的手臂,輕輕擊鼓,果不其然就看到那花到了鄭翼手裡,他便耍賴偏不要給修,對著崔舒窈眨了眨眼睛,她當即停手,最後一聲鼓響,花恰好被他拋給了修。

  舒窈笑了,道:「好不容易轉到一位王爺手裡了,睿王殿下難道就隨便作詩?聽聞睿王劍法不錯,何不在各家娘子前顯露顯露。」

  她笑的明媚又期待,修一下子腦子一抽,當真拔劍去了眾人中間,要表演舞劍。

  他今兒倒是穿的穩重,估計是下頭人拚死攔著才沒有穿他那『孔雀袈裟黃金套裝』來,修也是有武功底子的,但宮裡師父教的劍法大多花裡胡哨,他畢竟不能跟崔季明那種實打實練了許多年的相比,眾人面前頭一次舞劍,難免有些緊張。

  更何況每當他有意無意將目光投到舒窈的方向時,崔舒窈總是回報以明媚的笑容,雙手合十好似又敬佩期待,又為他捏了一把汗。

  別說是修這樣的少年,就算是個中年婦女都能被舒窈真摯的目光唬的一愣一愣的。

  他一愣,手上動作也不那麼俐落,本來就是臨時加班加點強化訓練出來顯擺的劍法,更是有了紕漏,他一個轉身,手裡的劍落在地上滑了出去!那劍尖戳爛那邊幾位娘子的裙襬,直接竄到了矮凳下頭。幾個娘子嚇得尖叫一聲,抱做一團。

  修也慌了,連忙道歉,過去就要找他的劍,卻見舒窈彎下腰去,她手指撿起來撞到欄杆停下來的長劍,手握著劍柄。

  被修劃破裙襬的,正是王家娘子,她也嚇壞了,氣的道:「你這是舞劍麼,這是要人命呀!要真不會,何必在這裡現眼。」

  舒窈抬手正將劍拿起來,似要遞給修,卻是劍尖指著他,皺眉道:「殿下若是學藝不精,不必非要在這裡逞能,這劍若是甩高了幾分,今日就要見血了!好好一場遊船,非要鬧出事來不可麼?看修殿下也不肯作詩,舞劍又如此危險,不若是先去樓上看看景喝喝茶?」

  舒窈這是想讓他離場。

  修本就自知丟臉,讓她這樣一說,臉色白了白。

  崔舒窈說著話,手中一直抬著劍,目光投向了鄭翼。鄭翼沒想到崔舒窈會讓他來搭腔,不過他常混這場面,也是立刻明白,笑道:「睿王殿下,你瞧王家娘子都快嚇哭了,您在這兒拿著劍,人家娘子指不定嚇得先離席了。這會兒也出了汗,稍微歇一歇,我知道樓上還有幾個不愛來玩的郎君在,咱們一塊兒上去見見面。」

  他說著話,有意無意的拽著修的胳膊將他往外引。

  舒窈這才不那麼氣勢凌人,溫柔的笑了笑,就跟剛才不過是一時激憤般,雙手托著那劍,微微躬身遞給了修。

  修小心接了過來,那青鋒貼著舒窈嬌嫩白皙的指腹,他生怕那劍刃劃傷了她。

  當他跟鄭翼走出去,順著樓梯往上時,他才一下子塌下肩來,覺得在心上人面前丟臉,恨不得跳湖得了。他垂頭喪氣的就差倚著鄭翼嚎啕大哭,轉頭對鄭翼道:「我今天都算是什麼啊,早早就準備,過來還是丟人現眼。」

  鄭翼面上時常讓人感到賓至如歸的笑容微微頓了頓,轉頭道:「殿下喜歡崔五娘?」

  修愣了愣,卻並不猶豫:「你說舒窈?我以為去年的時候,你就知道呢。」

  鄭翼扯開了幾分笑容:「從前朝開始,崔家娘子本就不大嫁皇家,前頭崔太妃這事兒又鬧的崔翕與中宗皇帝有嫌隙,崔家長安這支未必肯將娘子嫁給皇姓。」

  修瞪大了眼睛:「可是、可是三郎是我的伴讀,跟我關係又好,如今崔相又是阿兄的伴讀,長安崔家與我們離得這麼近……」

  鄭翼扶著他往樓上走,笑的春風拂面:「正是因為夠親近了,才沒有必要將這麼個心頭肉嫁到殷家去。長安崔家的姑娘,十有八九都是和其他五姓聯姻的,鄭王二家也都有不少崔家新婦,進了門便是如自家人,萬是沒有會虧待的理。」

  修竟然傻傻的沒有反應過來鄭翼的話裡有話,他搖了搖頭:「婚事的事情……我去求阿耶便是,再說舒窈一看起來就有主見,未必肯跟崔家其他娘子一樣!」

  鄭翼眉頭有意無意的蹙了蹙:「若是她不願,殿下也要去求您阿耶賜婚不成?崔家也不是第一次違抗賜婚了,這會兒縱然是勢弱,但崔家也有的是辦法避過去。」

  修氣了:「你怎知道她會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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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零六章

  鄭翼半晌接不上話,點頭道:「我確實是不知她願不願意。五娘子年紀也小,殿下前頭又有太子的婚事壓著,太子不成婚,您也談不成。這幾年變數大著呢。」

  修以為他說的「變數」是能讓舒窈回心轉意,他竟也點頭:「正是。」

  說著修從袖中掏出一柄摺扇來,細雕像牙骨,撒花緞面,墜有淺綠色纓絡與玉珠,問鄭翼:「你說這個她會喜歡麼?我若是給了她,她會不會覺得我唐突。她總是不太好說話的。你最懂各家娘子的事情,快給我參謀參謀。」

  鄭翼冷冷一笑:「我也不清楚。」轉身便朝樓下走去。

  修望著他背影,總算是品出一兩分不對勁來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下頭擊鼓傳花玩樂的局也散了些,各家貴女正挽著手漫步在寬闊的畫舫之上,少年們顯然更喜歡地上那些騎馬射箭的遊戲,有些興致缺缺的喝著甜酒聊天。舒窈本和鄭如巧在一起聊天,但鄭家小娘子聽著路過幾個少女聊起崔季明的喜好和八卦時,心和耳朵就跟著跑了,果斷的拋下守口如瓶的崔舒窈,投奔了「崔三郎長安粉絲後援會」的小團體。

  舒窈一個人托腮靠著欄杆,聽著那頭有個少女胡吹逼「有一次去射場時,看見了光著膀子的崔三,汗珠在陽光下劃過他堅實的臂膀」。她默默心中吐了一口老血,扶額考慮著她姐還有沒有能救回來的可能。

  忽地聽到背後忽然一聲大叫,崔舒窈嚇得一哆嗦,手裡團扇都從欄杆邊掉進了水裡,她氣惱的回過頭去,就看到修像是一隻猴子般從樓上的欄杆上攀下來。

  他紅著臉,卻又彷彿不知道該如何在這場景下開口,惡作劇似的從上頭跳下來,道:「瞧你被嚇的!」

  少年郎心中總是懷著滿腔的豐富感情,連出口也找不到,永遠頑固笨拙、不合時宜,將自己與對方越推越遠。舒窈瞪著眼氣得臉紅時,修再遲鈍也終意識到自己的不合適,然而往往他找到的補救方式,便是更不合適。

  他看著崔舒窈拿著的團扇順著水往船後方飄去,雖心虛,卻仍拿出自己準備給她的象牙摺扇,道:「那個不要了,這個給你好不好。」

  舒窈看著他袖中早早備下的女子摺扇,簡直要氣笑了:「我要不起!殿下好好收著吧,我去撿我的扇子去。」

  她提著裙子便走,修看她扶著欄杆去追那往後漂去的扇子,欄杆到了上船的位置便戛然而止,輕巧的摺扇在上船口盤旋,她伸手去撈,一截披帛掉入水中浸了個濕透,她素手探入水中卻抓不住那漸漸飄遠的團扇。

  舒窈蹲在那裡,快氣的不行了,牙齒緊緊咬著嘴唇,正想回頭要罵,卻看著身邊一個人影從船上跳了下去。

  她被濺了一身水花,修水性極佳,夏衣本就不算拖累,他在船邊蹬了一腳,如魚一般在水面上竄出一段波痕,抓住了那摺扇,對著崔舒窈高高抬起。

  他髮髻濕透歪斜的搭著,外袍鼓滿了水浮著,臉上全是水珠,卻笑出一口牙,似乎在安慰她:「別急,你別生氣啊,我給你撿到了。」

  舒窈讓他嚇著了,扶著欄杆蹲在原地,修濺起的水順著她額前劉海往下滴,她有些呆呆的瞠目結舌。

  修彷彿跳下水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先小心的游過來,將那滴著水的團扇遞給了舒窈,才撐著船邊爬上來,如落湯雞般渾身往下滴水,他將碎髮往後頭抹過去,摸了摸袖子,才發現自己竟然帶著那柄象牙扇子下了水,連那柄扇子的纓絡也濕透了。

  他懊惱的拿出來,道:「我不知道你喜歡團扇的,這個也濕了。唉。」

  舒窈緩緩站起來,拿著那被撈起來的團扇,半晌才道:「你跳什麼湖!讓別人看見睿王殿下掉水裡了,豈不要亂套!」

  修又不願說是怕她生氣,只兩隻手給自己扇了搧風,望著別處:「天太熱,我就是下去乘涼玩水而已。」

  崔舒窈算是真的明白了。如今愈演愈烈的奪嫡也未能讓他對別人多太多提防,他確實不懂得那些花裡胡哨的廢話,只是一腔的熱情想要表達。就像是拿慣了刀槍的軍漢小心翼翼的拈著繡花針,又想做好,又不知該如何下手,急得滿頭大汗。

  她又覺得想笑,又有些感慨。

  舒窈記得崔季明曾提起,自幾個月前太子萬花山遇襲事件後,修也變得性情稍微深沉一點,但就他這天真的本性,再怎麼去學會懷疑,也不可能鬥得過那些人精。

  她低頭,手指捏了捏纓絡浸滿的水,貝齒半晌才放過她自己殷紅的唇,頓頓的吐出兩個字:

  「笨蛋。」

  修的視線裡,彷彿只剩下舒窈的唇。她輕輕啟唇,兩個字似乎是又氣又無奈的吐出,雖是在罵他,卻彷彿將他的骨骼都在她貝齒中嚼了嚼。他一下子無法抑制的漲紅了臉,這兩個字帶著她的賭氣,卻是她沒有在假笑的真實模樣。

  修猛地將手中緊緊捏著的象牙摺扇遞了出去,一言不發,有些賭咒般,在一片沉默中,就是不肯收回手去。

  舒窈心裡頭鬥爭了半天,她心思本就多,盯著那扇柄恨不得連天下局勢都考慮進來,但考慮再多,她仍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接過了那把扇子。

  她安慰自己一般道:「這是你的賠禮。」

  修看她真的收下,差點蹦起來,卻強行矜持道:「嗯。是我對不住。」

  舒窈轉身就要走,卻忽然頓住了腳步,回頭小聲道:「殿下不必如此,三日後我便回建康了。或許幾年內不會回來。」

  修半晌沒反應過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要走?你不是剛來長安一年麼?!」

  舒窈笑了笑:「家中有要事,不得不回去。」

  修:「那、那豈不是見不到了?」

  舒窈客套道:「或有緣也能再見。」

  修急道:「過兩年我就能分封了,我若是分封,便去南地——」

  舒窈笑了:「殿下要成婚後才能分封哦。」

  修這才反應過來。長安到建康這麼遠,若是舒窈真的走了,或許真的是此生便沒再有可能了。他總是懵懵懂懂的長大到這個年紀,才認識到一些事情。比如生殺大權,比如無能為力,比如落空的期許。

  而女孩子總是要先成熟一些。

  崔舒窈看他渾身濕透面上迷茫的站在原地,有些不忍,還是道:「殿下年歲還小,請保重。」

  她說罷轉身便走,背對著修,她走的有些急,偷偷展開了那摺扇,扇面上繡有兩隻很可愛的幼貓的圖案,在幾朵夏花下蜷成一團睡著。

  很合她心意,舒窈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手指撫過扇面。這長廊盡頭鄭如巧正在找她,遠遠的朝她招了招手,舒窈如同什麼也沒發生般將摺扇收入袖中,陪在鄭如巧身邊的鄭翼卻看清了那摺扇綠色的纓絡,以及舒窈唇邊的笑容。

  他輕輕捏了捏指節,打趣道:「崔五娘,我家這個妹子,只因你是三郎妹妹而巴結你,你可別輕著了她的道。」

  鄭如巧瞪了她哥一眼,挽著崔舒窈的胳膊,往一邊去了。

  舒窈本還想在這場遊船上,再讓修出醜幾次,可如今計劃全被打亂,她甚至到下船都有些心緒不寧,鄭翼似乎看出來了,一直隔著鄭如巧逗她開心,崔舒窈勉力的笑了笑,自下船後她也沒能再見到一眼修。

  修歸了東宮後,便發了熱。他身子一向很好,整天爬樹下水,摔得渾身青青紫紫也從不喊疼,頭一次燒的連眼睛都要睜不開,林皇后也著急了,幾次跑到東宮來。

  殷邛在幾個兒子中,非說要最寵的也是修,幾波御醫連夜往東宮跑。修做了好多夢,全都是他被塞了個根本不曾相識的貴女成婚,手拿長柄秤掀開蓋頭,卻是哭泣的舒窈,她抬起頭來憤憤的控訴:「你為何要逼我!你為什麼要去向聖人求旨,我恨死你了!」

  一會兒又是他已經弱冠,分封去了南地,帶著兵馬開府,路上卻遇見舒窈著婦人髮式,與不相識的郎君共程一車,手裡牽著幼童,正笑著逗那孩子。

  翻來覆去的夢境,彷彿找不到一個讓他能夠得到安慰的場景。

  他可以背劍策馬馳騁天涯的少年夢,再一次蒙上了陰影。快樂的幻想,被失去的夥伴、複雜的權勢、各懷心思的兄弟與剛剛萌芽便要凋落的情感,擠得無處可逃。

  但如同所有人都不得不長大,在遊船之後第三日,修還是醒了過來。

  他醒來時,還是早晨,林皇后一直在照顧他,便趴在榻邊睡去,宮人們也拗不過堅持要在這裡的皇后,此刻更不敢去驚醒她。

  修動了動手指,他渾身都沒大有力氣,林皇后好似與他有感應似的,忽然就醒了過來。

  修還是第一次見到林皇后未帶妝有些憔悴的模樣,不過林皇后立刻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額頭,面上笑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修啞著嗓子道:「……阿娘。」

  林皇后沒有說什麼「你可知娘親多擔心你」之類的話,彷彿修只要好了,一切都不必提。只笑道:「你是不是知道有旬考,故意生一場病躲過去。」

  修也擠出了幾分笑意:「沒用,何先生嚴苛的很,我還是要補考的。」

  林皇后將手覆在他額頭,捋過他汗濕的額髮。道:「要不要吃些東西。」

  修卻說不餓,一直問今天的日期,得到了回答,他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

  今天舒窈就要離開長安了!

  林皇后側頭問道:「怎麼了?」

  修有些慌,卻仍道:「阿娘,我已經好了,再讓下人煮點藥就好了。阿娘看起來好累了,快回去歇下吧,別我才好了,您又累倒了。」

  皇后笑道:「阿修也知道關心我了呀,好,你醒了阿娘也就放心了。我叫下人給你熬了些粥,叫他們好好照料著你,我先回去歇一歇,等夜裡再來看你。」

  修點頭,林皇后撐著床沿起身,三步一回頭的在蘭姑姑的攙扶下離開了殿內。

  修登時爬起來,叫下人給他準備衣裳,可還沒站起身來,他便雙腿一軟跪倒在了榻前,幾個宮人連忙將他扶上床。修心中頓生幾分難過,他如今去也未必來得及,就算去了舒窈也未必肯見他。都有什麼用,這一年,他甚至都沒能跟舒窈說上幾句話,算得上什麼交情!

  只是他性子本就是兀自猶豫的那種,他扔抬起了頭,叫下人備了紙筆,披衣趴在案台邊,虛無力氣的手指差點抓不住筆,寫在一張薄宣上,著急忙慌的吹乾墨痕,彷彿連這一點時間也生怕錯過。

  修頭一回覺得墨乾的時間都如此令人煩躁,他好不容易等到,將那紙邊緣對齊疊好,塞給身邊的黃門:「你出宮去一趟,送到崔家去。給崔家五娘,快去!」

  那年輕黃門捏著宣紙,點頭急急忙忙就跑出去。

  年輕黃門才跑出殿外,穿過長廊,拱門外忽然一隻手攔住了他。年輕黃門抬頭,才發現攔他的人正是蘭姑姑,而不遠處林皇后雙手相交,垂袖笑著看向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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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零七章

  那年輕黃門身子一哆嗦,蘭姑姑伸出了手去,他掙扎一陣,還是將手中的宣紙遞了出去。

  蘭姑姑雙手捏好,走過去遞給林皇后。林皇后塗著丹蔻的指甲展開那薄薄宣紙,垂眼掃過上頭凌亂慌張的字體,面上笑容漸漸隱去。

  林皇后道:「很好。原來找內務府做的扇子,拿去送給崔家娘子了。也不知道崔家那高門,瞧不瞧得上。」

  戰戰兢兢的年輕黃門以為她伸出手會撕碎信紙,卻看她輕輕的將宣紙折回原樣,剛剛消失的笑容帶著冷意又回到了臉上,她貌似和藹的對年輕黃門招了招手。

  年輕黃門走進去就要跪下磕頭,蘭姑姑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這花苑地上都是泥,跪了之後,若是讓殿下見到了,總要問衣服上的泥土怎麼來的。」

  林皇后笑道:「你便帶著這信出宮一趟,我叫人備馬送你,到長安城裡轉一圈,不必去崔家。等到回來了,你拿著信紙還給殿下,便說是崔五娘早在昨日便提前離開了。這金餅子你先收著,之前訂扇子一事傳話的禮一併算在裡頭,你也明白,殿下年紀還小,很容易做傻事的。」

  年輕黃門連忙點頭,聲音都在顫抖:「是。奴明白了。」

  他接過宣紙,林皇后對他招了招手。

  待他走後,蘭姑姑扶著皇后往回走去,偏頭問道:「娘娘對幾位殿下的婚事,可有了打算?」

  林皇后輕笑:「我不配給他們做打算,聖人遲早會替他們做決定。」

  幾個時辰後,年輕黃門滿頭大汗跑回了殿內,修正靠在床邊,心急如焚的等待著,一見到他便立刻問道:「如何?她可有收到——?」

  年輕黃門氣喘吁吁道:「殿下,崔家娘子昨日便回了建康啊。」

  修一下子呆住了,他想到的第一反應便是,舒窈故意說成三日後的,她怕他再跑去崔家門口攔他。修想無奈地笑一笑,面上卻擺不出一個表情來。

  他道:「好,我知曉了。那信紙拿來給我吧。」

  修伸手展開來,一些汗水滴在上頭,幾個字模糊了,那上頭一些「若真你肯等我……」「我可以跟父皇說不願成婚分封去南地,我想去找你」的話,忽然變得自作多情起來。他有些想嗤笑自己的心意,卻又不捨,疊好遞給了那黃門:「幫我夾到書裡收好吧。」

  修看著那黃門往書房去,呆呆的望著床帳,心漸漸放空了。

  而另一邊,崔家的車隊終於收拾的差不多,舒窈打算先去拜訪祖父再回建康老宅,卻不料鄭翼會到城外來送行。

  舒窈坐在馬車內,鄭翼站在長亭內等她。

  她推開車窗一點縫隙,露出半張臉去,斜著眼瞧他。

  外頭陽光刺眼,打在繁茂樹葉上,落下來的陰影都邊緣清晰,鄭翼笑著提了壺果酒,道:「故人南行怕是不會歸來,一壺酒送行總是應該的。」

  少有人在這熱天午間出發,長亭這裡除了聒噪蟬鳴,便是只有他們二人。鄭翼一手端杯盞,斟滿了往她窗邊遞去,崔舒窈卻不接。

  車內悶熱,她劉海被汗打濕了些,團扇擋著半邊側臉道:「也算不得故人,非要扯,不過是阿兄的熟人罷了,來送未免情義太重。」

  鄭翼笑:「怎麼也算是三郎的摯友,我特意跑來一趟,五娘子怎麼連這點面子也不給。」

  崔舒窈睫毛動了動,從窗戶內伸手接過那杯盞來。

  她還未收回手去,鄭翼便道:「或許是我心機了,畢竟我在三郎面前多次提起太子選妃怕是會選到崔家的,三郎一直護著你這個妹妹,崔寺卿也擔心,便著急忙慌的要把你送回建康去。」

  崔舒窈擰眉,手僵在空中。

  鄭翼笑道:「畢竟如今局勢不穩,相較於嫁入皇家,還是五姓幾個常年姻親的家族更保險吧。」

  崔舒窈這回算是明白了鄭翼的意思。兩個世家出身的少年少女,哪個都是擅長虛與委蛇的人精,說起話來都習慣留一半含在嘴裡,生怕自己這邊吃了虧。

  但誰也都能瞬間明白對方的話中有話。

  舒窈抬手翻過那杯子,任果酒灑在地上,笑道:「五姓雖好,但各家娘子也沒少有在家內不嫁人的。阿兄要闖蕩事業,二房人丁凋零。」

  鄭翼笑道:「人想法也可能會變,但總比局裡有個外人好。王家與崔家漸漸關係疏遠,鄭家適齡的也不多,我總歸機會大一些。」他這話卻特意要挑明。

  舒窈從未想過這個小胖子也有這想法,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又覺得他話說的沒錯,她嫁進鄭家的幾率很大。舒窈心頭一慌,表現出來的卻是氣惱,伸手就將那杯子朝她擲去,頭一次顯得有些口不擇言:「你想得美!我不喜歡胖子!你連一點機會也沒有!」

  鄭翼沒想到她忽然不裝了,一句話甩過來,猛地合上窗,叫馬伕揮鞭,整個車隊緩緩朝前駛去。

  鄭翼拿起那杯子,朝車隊前進的方向喊道:「我家在建康也有宅子,等我今年再去建康時,去找你!」

  崔舒窈在車內嘟囔著罵一句:「我死都不要見你!死胖子!」

  鄭翼看著車隊走遠,所幸打開酒壺將裡頭甜酒一飲而盡,翻身上馬。面朝長安城緩緩策馬,他半晌才嘆口氣捏了捏自個兒軟軟的腮幫子,有點哀愁:「我不就是圓潤一點嘛。好吃的太多,真不想節食啊……」

  他念叨著念叨,又忽地想起了些別的,嘆了口氣:「唉,為了追媳婦也沒轍啊,刀山火海都要上,少吃點也算不得什麼了。」

  **

  千里之外的玉門關。

  於殷胥而言,手中消息紛至沓來,又有艱苦的行軍環境需要克服,但與他而言,這日子當真是惴惴不安。

  崔季明似乎是知道,似乎是又不知道。

  她不多說什麼,好似跟之前一般,卻又總是在他不經意的時候,一旁托著腮用極為……曖昧的目光瞧著他。

  殷胥不怕與她攤牌,怕的是她使壞。他根本就沒法預估崔季明能幹出什麼不要臉的事兒來,一顆心就跟風中的燈籠似的,只因她一個眼神,便明滅著打氣轉來。

  他有時候也憤惱起來,一點小事便能委屈的要死,再一點小事又能將之前的情緒一筆勾銷獨自開心的不得了,天底下也沒有這樣的人了。

  殷胥總覺得不該拖,就算是打仗也是講究士氣,他應當一股腦說出去才好。

  他這麼決定了,便將說辭在心中千萬次演練,恨不得寫出個洋洋灑灑的稿子來來背過。

  終是這一天,加上再從甘州、肅州調來的部分兵馬,共三萬人穿過玉門關,來到了大澤附近紮營,這次紮營就是按計劃準備出兵了,大澤和冥水用來飲馬,距離伺犴的部隊距離不遠,其中隔有一片荒漠,地勢開闊,雖不能使出什麼奇兵來,卻也是可進可退。

  康迦衛收到了賀拔慶元的指令,正在做行兵前的最後準備。說是三萬人,但上場真的能打仗的也不過一萬八不到,糧草運輸與後勤的大部分民兵都算不上能上戰場的。從中,康迦衛攜八千精兵將現行一步,到伺犴西北後側去。

  夜間,整個營帳都在準備著第二日將有一半人離開的拔營,崔季明將手中的粗鹽粒拋給身後兩匹馬口中,牽著兩匹馬穿過營帳到端王帳前。

  殷胥正披了件深青色的麻質披風出來,崔季明撫了撫帽簷,笑道:「這大半夜非要出去遛彎,你怎麼就這麼好的閒情逸致。」

  殷胥將準備好的說辭端出來:「聽聞大澤清澈寬廣,又有水鳥棲息,月夜時很美。」

  崔季明翻身上馬,笑著搖頭:「您這兒看的是哪年的地理志啊,這最起碼要戰國才行吧,大澤附近早就沒有多少樹木水草了,再過幾百年指不定就變成鹽湖。你也真是個會享福的,還知道賞賞景,吟吟詩。走吧走吧。」

  她嘴上雖埋怨,卻知道殷胥一直嚮往長安外的世界,大澤也算得上好景緻,距離軍營又很近,去一趟也無妨。崔季明心裡頭又有些緊張,他這大半夜的,非挑個月色很美的地方,難不成……哎呀呀難不成是要跟她坦白?!

  上次萬花山上,也是月色,驚魂不定之後遠離眾人,殷胥竟極其坦白的說出自己是重生的。崔季明用他的坦誠來度量自己,她怕是極難在複雜的環境背景下,對旁人說出穿越一事。

  說他沉靜穩重,偏又經不得逗,說他糾結含蓄,他卻又總是坦率誠摯。

  兩個人策馬離了營,朝大澤方向而去。

  崔季明頭一回感覺到什麼叫青春。

  這種青春就是——明明心裡拚命覺得對方是要出來告白,故意裝的一臉淡定天真和無辜,然後心裡時刻思考一會兒怎麼裝吃驚才能讓眼睛顯得更大,接吻的時候要不要閉眼。這種內心戲的少女,在大學宿舍樓下每日以打出現,演技能分出個三六九等。

  然而崔季明自認為她從不屬於這種行列。

  她上輩子大概是因為長得一般,身材高大武力爆棚的路人臉少女是從來不需要思考這些場景的。她前世戀愛幾次幾乎談的都是隊裡職業差不多的老爺們,基本都是對方一碗豬肉餛飩下肚,拍著桌子給她超大分加量餛飩肉夾饃套餐付了錢,然後就跟聊今天看球賽似的,一句坦率的「我也看上你挺久了,你要不要跟我試試。」

  她大概想著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乾脆再加兩瓶啤酒,一口一個餛飩,吃飽了道:「行啊。」

  然後兩個忙的要死神經大條的人在一起,整天不避諱對方,就差坐在小板凳上給對方搓背了,更別提少女情懷浪漫情節。簡直如同進化成了大學同寢室友打炮的級別,分的時候也都挺和平的……和平的就像是兄弟租到了新房要搬家,她沒心沒肺來一句「哎呀回頭再找你擼串啊!」

  以崔季明的前世今生的交友圈子,她頭一回認識殷胥這樣的人。

  若將殷胥拽到現代去,他估計是個每天發生的點點滴滴都寫成日記的細膩少男。就是因為他性情溫和縝密,總是想得多,崔季明不知道是被他這種情緒感染,還是真正的喜歡會使摳腳女漢也能因細節而心頭顫抖。

  她出了大營帶上了琉璃鏡,策馬和殷胥並排,兩個人平時明明經常打趣說笑,此刻卻都憋成了啞巴,彷彿誰往對方的方向看一眼都是輸了這場裝淡定的比賽。

  崔季明渾身不舒服,絞盡腦汁想著要說點什麼,忽然水聲在耳邊響起,他們到了。

  大澤閃著銀光的波浪距離馬蹄也不過幾步距離,一股水腥氣的風在夜間變冷的沙漠中吹來,新月如浴水般從湖面中濕淋淋的拎出。正因月光並不閃耀,此處更無燈火,一道銀河如空中凝固的煙花般靜靜的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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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零八章

  殷胥昂起頭來,唇角含笑:「好美。原來你曾見過這麼多好看的地方,只可惜光聽你形容,我當真感覺不出來。」

  崔季明並沒有與他提及過太多邊關場景,他曾說他前世未離開過長安城一步,或許是前世的她與他說起來的吧。

  崔季明跳下馬來,腳踏在砂礫中,往水邊走了走:「我那點文采,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如今不是能來看了麼?」

  殷胥也下馬,大澤邊有胡楊的骨骸,他將馬韁掛在枝椏上。

  崔季明摘掉胡帽,風吹開她頸上鬆垮的絹巾,月光給琉璃鏡的邊框鍍上一層薄薄銀光,她轉頭笑道:「哎喲,你不用掛也成,這馬不會亂跑的,別那麼小心啦,過來溜溜彎,就當消食。怎麼,有沒有感覺大營的飯特難吃哈哈,不知道前世我有沒有給你抱怨過。」

  殷胥覺得腳步也輕盈,突厥牙帳的大計成功,崔季明與他相隨伴行,一切都好似朝生機勃勃的方向發展,這種一切都能變好的希望,使他心中覺得——好似前世的痛苦也可忘記,再怎樣的困難他也能扛得住。

  他甚至是朝崔季明的方向跑過去,站著她旁邊去,跟她並出一樣的步法,一齊在沙地上留出腳印,側頭道:「嗯,你跟我說的最多的便是這個了。後來崔家的廚子給你做了辣醬,還有一瓶是曬乾牛肉做的,你有帶到大營去。」

  崔季明恍然大悟:「天吶這真是個好法子,以前也是一瓶老乾媽拯救三餐,回去就這麼幹!」

  殷胥道:「還是別總吃那麼辣,你口味太重了。」

  崔季明壞笑:「哎喲,我又不是光吃飯口味重。話說回來,我問你一件事,你能回答我麼?」她忽然湊近道。

  殷胥竟緊張起來,停下腳步。崔季明笑吟吟也停駐,湖水的浪似乎在盡力去夠崔季明的腳跟,風很細,浪也是小的,它們似有似無如搖晃身子般拍打著沙岸,殷胥緊盯著那浪頭,感覺自己的心也被打濕後推來推去。

  崔季明也有些緊張,她畢竟是臉皮厚些,張口道:「前世,我是不是喜歡你。而你也知道這一點。」

  殷胥半晌才艱難的點頭。

  崔季明鬆了口氣,笑道:「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太受影響。那是前世的事,是前世的我,那時候都……二十六了對吧,現在的我和那個我也沒有什麼聯繫,你莫要放在心裡去。」

  殷胥只感覺一道冰冷的巨浪兜頭砸下,面色也冷了下來:「你什麼意思。」

  崔季明說著這話的時候眼神亂飄,卻沒想到殷胥卻死死盯住了她,崔季明頓時心虛,連說辭都抖不利索了:「我、我的意思是說,若是你因為知道前世我喜歡你,有些什麼……詭異的聯想啊,什麼愧疚啊,什麼之類的,那真沒必要。我完全就是拿、拿你當兄弟啊——」

  最後一句話,說的她差點咬到舌頭。

  媽的崔老三你要不要臉,吃完豆腐就說是當兄弟!

  顯然殷胥也因這句話點炸了,他竟沒先說話,冷笑了一下,半晌才道:「這回輪到你把我當兄弟了。果然那時候你是醒著的,你要真是這麼喜歡撇清關係,當時就乾脆一拳打在我臉上啊。」

  崔季明條件反射的裝傻:「什麼時候?」

  殷胥心裡猛地涼下來,他甚至說不上自己是冷靜還是生氣。

  當初在宮內,崔季明承認自己喜歡男子的時候,對他觸碰一下便收回手來,作出要保持距離的樣子,但從那之後,崔三可從沒再表現出半分保持距離的樣子了。

  她根本就不是個傻子,可就是明知道,她還整天戳戳弄弄,動不動就抓著他不撒手。一面說著自己也喜歡男子,一面整天與他親密,這種背後的含義,與殷胥這樣敏銳的人而言,似乎很明朗了。

  崔季明應該也是喜歡他的。

  可如今一口一個「詭異的聯想」「拿你當兄弟」,這麼戲耍旁人就太過分了。

  這些相處至今無數的小細節,崔季明可能內心哈哈哈一陣就過去了,他卻不比她的心如磐石。殷胥內心的那片沙盤,因她每次的舉動便插上上一面小旗,宣告著一場迅猛暴力且單方面的侵略行動。直到漸漸那片沙盤,被某人完全佔據,本就無力抵抗的守兵以手撫膺坐長嘆,這位在領地肆意打殺的統治者忽然宣告「哎呀哈哈哈不玩了」「忽然就不想要這塊地盤了啊」,笑嘻嘻的就要撤離。

  天底下可沒有這樣的理。

  殷胥一把抓住她手臂,一字一頓道:「我幹的蠢事已經夠多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歡・喜・你。」

  崔季明腦子裡那層還想矇混過關的窗戶紙,就被殷胥這個逼急的兔子一腳蹬碎了。

  她滿腦子就是「臥槽該怎麼辦?!」「那天雖然設想了很多但我還沒真的想好說辭啊」,她直愣愣的望著殷胥,一個屁都放不出。

  她腦內一直還在轟炸著「殷胥是個真正的小基佬,你們是沒可能的」。

  這種崩潰感,簡直像是大馬路上遇見心心唸唸高大帥氣的初戀男友發現他正小鳥依人的被另一個男人摟在懷中。

  崔季明糾結且懵比著。

  殷胥簡直要讓她的沉默無言給激怒了。他今日是打算說出真心,卻沒想到會是這種方式。他手指實在太過用力,連崔季明都疼的皺了皺眉頭,殷胥道:「所以,你現在已經知曉,又打算撈出你那套兄弟的說辭麼?!」

  崔季明驚恐:我草草草一不小心我怎麼就成了渣男呢?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不能再騙他,卻也不想拒絕。

  崔季明覺得自己太貪心,說著不能看到殷胥露出失望或傷心的樣子,實際是她自己也不太能接受跟殷胥關係割裂形同陌路。

  她想找個辦法拖著,她……並非貪戀被別人喜歡的感覺,她只是貪戀殷胥在她身邊與她說笑的時間。這種貪心的欲望,在她不經意之間膨脹到可怕。

  崔季明內心猶疑著,她能想到的做法都很人渣,可若是……

  崔季明正掙扎著,殷胥卻好似真的是逼急的兔子來咬人,一把捧住了她的臉頰,幾乎是朝他撞過來,咬在了她唇上。

  她被推得往後退了半步,腳跟踏在湖邊的水浪裡,打濕了鞋。

  殷胥個子稍比她高一些,他冰冷的手又用力又顫抖的在她臉側,幾乎讓崔季明以為殷胥是想掐死她。

  崔季明待到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心裡居然尖叫了一下:哎喲喲臥槽這他媽是要來法式深吻麼!要來交纏來去呼吸交融,要來腿軟直接倒入水中撕衣麼?!殷小九你很能幹嘛!

  崔季明決定不能再向前世那樣粗獷,她也要偶爾體會一下少女的感覺!她要被動一點,對,到時候要不要喊點什麼羞恥的台詞?

  然而……一切證明崔季明想多了。

  她說殷胥在咬她……都是誇獎了。不不,也不是說他不優雅的像啃豬肘子一樣在啃她。

  殷胥是在貼她。

  這種吻戲,大概出現在崔季明小學六年級每天中午必追的某類偶像劇,女主一個優雅的屁股墩坐在男主身上,唇驟然碰在一起,四目相對,氣氛僵硬。一個現實中應該約炮無數的霸道總裁起身憤憤的擦唇,一個打扮土氣到一般都可能會口臭的女主角氣急敗壞轉身就走。

  小學六年級的崔季明對著那種吻戲,都已經可以做到和外公外婆一起觀賞而不心虛換台了。

  一如現在,崔季明一把推開殷胥。

  殷胥竟然有點做賊心虛,剛剛氣勢矮了大半截,雖瞪著她,卻提防著她打人。

  崔季明:臥槽你就貼老子一下,你心虛個屁啊。

  她一隻手搭在殷胥肩膀上,殷胥整個人一抖,崔季明半晌才整理好內心的複雜,嘆氣道:「小九,你剛剛是在跟我玩憋氣遊戲麼。咱倆是想比誰誰先喘氣麼?要真想玩,咱們可以下水憋,我鐵定能贏。」

  殷胥剛才用力到恨不得扯掉她臉皮的氣勢與狠意,再聽到她這話之後,幾乎要跳腳。

  殷胥咬牙:「我・在・親・你。」

  崔季明恍然大悟:「哎呀你不說我都不知道呢。」

  殷胥更怒:「崔季明!我很嚴肅!」

  崔季明笑了:「我知道你很嚴肅,但……哈哈哈我真的有忍,我真的忍不住了哈哈哈你他媽這不叫接吻啊你丫這是擦嘴啊在哎喲我的媽呀哈哈哈!」

  她真的想忍,但殷胥那麼當真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愛了,崔季明笑的前仰後合,殷胥臉色鐵青,從嘴裡迸出幾個字:「比不得你!什麼都懂!」

  殷胥甚至覺得自己丟人到可笑,喜歡旁人總會露出蠢相,他以為自己很有氣勢,也表達了自己的心意,卻被崔季明嘲笑,他又氣又惱,既想轉身就跑走算了,又想拿刀劈死崔季明這王八蛋。

  崔季明看他真的臉皮快受不住了,連忙一把拽住他手腕:「真的,你這樣可不行,作為兄弟,我總不能讓你出去丟人,要不,教教你?」

  前半句殷胥還想翻臉,後半句他卻回過頭來。

  深深看了崔季明一眼,他才轉過身,儘量讓自己的表情和聲音變得如封號般端莊。

  殷胥盯著她:「怎麼……教?」

  崔季明勾唇笑了:「親自教唄,就是這學費怎麼算?」她手順著他手腕滑入他涼涼的掌心裡,本來是想逗逗他,殷胥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回過身來,有些悲涼的直視著她,輕聲道:

  「我當真是將一切都付給你,還能再多給你什麼。」

  崔季明心彷彿被一把攥住,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殷胥也踏入水波之中,貼進她,將臉湊了過來,他大概很喜歡這種手捧著她臉頰的感覺,好似能抓住她似的。崔季明感覺到唇上冰涼的氣息,殷胥貼著她,輕輕開口,低聲似懇求似認輸,幾個字細微的夾在二人唇齒間。

  「教教我……我該怎麼做……」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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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6:5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零九章

  崔季明幾乎是要腿軟,她發現自己也會慌神,也會顯出半瓶水晃蕩的蠢樣子。她都要不知該如何做才好,彷彿把自己縛進一個沒有勝者的局,殷胥卻又覺得她連教也不肯,更是失望惱怒起來。

  崔季明心裡小聲道:……我怕你知我騙你,便更生氣。

  那時候再生氣,她還哄得好麼?

  崔季明也確定,或許殷胥真有那等能力,讓她的心也變得奇怪。

  她一隻手被他握在手裡,崔季明伸出另一隻手去抓住他腰帶,如那日在萬花山他引她走路。崔季明輕輕啟唇,她慢條斯理的含住他的唇,舌盡力去抵開殷胥有仇似的牙關,那隻手滑到他後背去,拉近二人之間的距離。

  殷胥一哆嗦,崔季明也心虛的跟著哆嗦,氣息交融,她的舌尖攻入他的領地,兩個人心跳聲幾乎能吵醒新月。他似乎是不知道還能這樣做,顯然……或許那本孝經上有教人行房的,可卻沒哪本雜書能教人如何親吻。

  殷胥都幾乎要忘了自己是個學生,他兩頰發麻,攥著她的手幾乎要將她手都捏碎,茫然無措,好似刀尖抵到喉嚨也沒此刻出的冷汗多。

  崔季明未必能比他好到哪裡去,她一會兒才感覺到殷胥的呆傻,微微撤開幾分,將話語送入他唇縫間:「別傻著……」

  殷胥好似永遠無法從這大夢中醒來,他半天才似回應似的「唔」了一聲,鬆開了抓著她的手,去擁住她肩頭。他手長腳長,好似連頂天立地的崔季明也能抱在懷裡,崔季明並不反抗,她垂著睫毛,琉璃鏡被蹭掉,睫毛下閃著光,不知是不是也在瞧他。

  崔季明親了又親,她找不回自己的決心,曾爽朗的聲音悶在了喉嚨裡,道:「你,真是傻。」

  殷胥應了一聲。

  他們彼此好似當真回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殷胥的鼻尖蹭過她的,明明從未這麼親密過,他卻開始漸漸忘卻了顫抖和心悸,他道:「我試試。」

  崔季明竟笑了:「怎麼,還能出師了?」

  殷胥咬住了她下唇,簡直就像是在吃蝦仁,不比他平日裡吃飯挑三揀四貓一般的樣子,他這次倒是急切的很。又急切又莽撞,學的很不好。

  崔季明覺得不應該把她教過他的事情說出去,平白丟人。殷胥漸漸就變強勢,舌尖掃過她唇齒,兩隻手緊緊扳著她肩膀。崔季明偷偷抬眼,殷胥果然兩隻耳朵都是紅透的,縱然月光變得黯淡,他的耳朵也很明顯。

  崔季明忽然伸出手去,拽住他耳朵。

  殷胥肩膀一顫,似乎覺得她是在胡鬧,竟也隨著去了,只專心攻克她的唇。

  待他微微抬起頭來,崔季明拽著他耳朵,撤了半分距離,抱怨道:「你吃相怎麼這麼難看啊。」

  殷胥盯著她的唇,目光又移到她雙眼去,半晌才找到自己發啞的聲音:「你還是別說話的時候……會不那麼欠揍。」

  崔季明心裡有些迷亂,她那亂七八糟的腦子預想了許多,卻當真沒有預測到現在的境況。她卻也漸漸理清心裡的說辭,鬆開了抓住他耳朵的手,想要掙扎出來。

  殷胥卻怎麼都不肯放手。她應該去擰他胳膊讓他放手,可崔季明卻只是道:「熱不熱啊,別這樣。」

  殷胥:「我有點冷。」

  崔季明剛要開口,殷胥卻又搶先說道:「你永遠都是給個甜棗再來一巴掌,我真怕你再說出什麼令人生氣的話來。」

  崔季明啞口無言,她半晌才道:「胥,你看你又沒有同旁人好過,你貿貿然說喜歡男人,這多不好。我覺得你還應該……嗯,稍微見見世面,同女子試過,再說喜歡男人這種話。」

  殷胥果然鬆了鬆手,冷臉:「我就說,你還是別開口說話的好。那這個吻又算什麼。」

  崔季明連忙掙扎出來,退著朝馬匹的方向走去,道:「免費教學?真不行你就當成我輕薄你得了。更何況你也是位殿下,日後若是真想到那位置上去,喜歡男子一事更是只會成笑柄。」

  殷胥跟上她的步子,冷聲道:「我無所謂。你的事兒荒唐的不少,還差喜歡男子這件麼?」

  崔季明心裡可是真委屈啊,可她也確定做人渣到底了,轉頭笑道:「你這是鐵了心麼。我以為你是瞭解我的,九妹,我是個人渣啊。我來者不拒,但你也別想著我還會認真的。」

  她一邊將馬韁從枝椏解下,聳了聳肩:「畢竟你是個沒二兩肉的,我總不能為你遣了那些個前凸後翹的鶯鶯燕燕吧。不過我也算是喜歡男人,你若不介意,這樣就當個閒來無事打趣的事情也無所謂,玩玩唄。你反正遲早也娶妻,我也不想搞的太認真。」

  她回頭:「勸你也別當——」

  崔季明笑著手指撫過馬鬃,正要看向殷胥,看到的卻不料一步一步跟著她走過來的殷胥,而是呼嘯而至的拳頭。

  以她的反應還沒來得及還手,就被這狠狠一拳正中眉骨,打的她幾乎後腦一懵,疼到仰過去狠狠撞在馬腹上,那馬韁脫手,被她撞後又受驚,直接一撂蹄子撒丫就跑了。

  崔季明跌坐在沙地裡,她條件反射的去撐起身子,一個人影卻撲身而上,抬手就掐住了她脖子,殷胥氣的幾乎要顫抖的聲音傳來:「崔季明,這麼狼心狗肺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她直接被摁倒在沙地裡,殷胥當真是用力,手指都在不停顫抖,崔季明被他掐的臉色漲紅,抓著他手腕掙扎起來。崔季明預料到她這話出口是當真要挨打,卻沒想過能把殷胥給氣成這樣。

  「崔季明!就你這種把旁人真心當狗屁的傢伙,活該一輩子不成婚!」殷胥鬆開手來,崔季明剛要大口呼吸喘一口氣,就緊接著一拳又砸在她顴骨上。

  她捂著臉:「靠,打人別打臉!老子就靠臉吃飯!」

  殷胥罵道:「就你這一肚子壞水!拿你那張臉招搖撞騙也騙不了多少人!」

  崔季明:「敢情是你是被我臉騙到的?!」

  殷胥將從她這頭學到的流氓地痞打人招式全都還給了她這個老師傅,崔季明想著要是旁人打她,她早一拳揮出去,使出她能打死牛的力氣,將他打飛出去了。對於殷胥,她簡直都要不知道該怎麼下手。而她在一味退讓,殷胥卻當真氣瘋了,亂拳接連飛來。

  她推開他,他便又衝上來。

  崔季明連忙去絆倒他,撒丫子就要跑。殷胥拽住她手腕,一把將她摁倒在地,崔季明看著殷胥壓在她身上,又要揮拳打臉,氣的不行:「你他媽還打!有你這種人麼!告白不成就要動手!誰能受得了你!」

  殷胥更怒:「那你將旁人的心意拿來跟你養的那群鶯鶯燕燕比較,就有理了!你把我當什麼?!是誰更不要臉!」他說罷抬手就要揍人,崔季明眼看著九妹真把她當老爺們,這馬上一一拳就要打在她胸口那僅存荷包蛋上,崔季明也逼急了。

  「殷胥!就你學的這些玩意兒就能治住我了?!」崔季明臉上中招好幾下,氣的咬牙切齒。她覺得自個兒也真是被殷胥打的連腦子這好東西都不要了,伸手居然使出了流氓打架下三爛招式中的必殺技——掏襠。

  首先崔季明不得不承認。古代人穿的褲子……很寬鬆,很柔軟,沙漠溫度高,顯然殷胥也沒給他自己套條秋褲。她沒有想到會起這種效果,但她還是在殷胥這麼壓著她打的劣勢裡,隔著單褲一把抓住了……嗯,要害。

  殷胥整個人簡直如同一塊石碑般僵死在她身上,他半天才從牙縫裡憋出一句話:「崔季明!你是瘋了麼!放手!」

  崔季明也傻了,她半天才找回自己的騷浪賤氣息,道:「九妹,你說你這也算是年輕有為的尺碼,你這要是喜歡男人不就可惜了麼。畢竟像我可不會屈居人下,長這樣不就白瞎了麼。」

  殷胥已經不是臉紅,他都能讓崔季明的無賴嚇白了臉,幾乎要瘋,怒道:「你適可而止!放手!」

  崔季明笑:「是你要先跟我打架的!你先告輸,我就放手。你要是再打,我就——」

  她挑眉笑了笑,手指輕輕捏了捏。

  殷胥渾身猛地繃緊,要是會罵髒話,此刻早扔了崔季明一臉,他腦袋上青筋幾乎鼓出來,抬手朝她身下摸去,居然打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崔季明當真是嚇得整個人從沙地上一彈,夾著腿鬆開手一把將殷胥推了出去!

  臥槽殷小九這是什麼都敢學啊!

  這場打架,差點就變成了掏襠遊戲!

  她指不定會成為第一個被掏襠了才發現是女扮男裝的人啊!

  殷胥衝上來就一拳打在她肩上,怒道:「你敢這麼幹,躲什麼躲!什麼下三濫都用,你要不要臉了崔季明!」

  崔季明痛心疾首:「殷小九我一直不要臉你難道不知道!你怎麼也能跟我一樣!」

  兩個人從水邊,一直纏鬥到沙地深處,連那匹孤零零的掛在胡楊樹邊的馬都要找不見了。

  她起身將他絆倒,殷胥偏抬手反勾住她胳膊將她也拽倒。崔季明不是沒還手,她覺得她好幾下出手打的都夠疼了,殷胥就跟感覺不到似的。兩個人剛剛還在水邊接吻,這會兒竟然能跟兩條瘋狗似的在沙地裡打起來,崔季明當真覺得她把九妹逼成這個樣子真不容易。

  倆人不知道打了多久,崔季明只覺得身上能青紫半邊,好似再這麼打下去連天亮都要不遠。

  她髮髻被拽開,氣喘吁吁的在短暫的休戰期間坐在沙地上,一頭微卷長髮搭在肩上,摸著自己顴骨上腫起來的地方。如今已經變成火藥桶的殷胥都打不動了,還強撐著站起身來追她過來,想要再戰。他那平日裡永遠齊整的衣領都被拽歪,寬袖袖內兜滿了沙子,踉踉蹌蹌的走過來,站到坐在地上的崔季明面前,緩緩抬起手來,一拳從天而降砸在崔季明頭頂。

  這一拳也沒什麼力氣,崔季明都懶得躲了,抬手撥開,坐在原地喘的連話都說不出來。殷胥走過來已然耗費了力氣,跪倒在她旁邊,兩個人剛剛把能罵的都罵乾淨了,此刻相對無言,各自喘氣。

  崔季明那個氣啊。她當真是覺得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殷胥的倔和死纏勁兒比她想像的還可怕,她敢說一會兒殷胥有了力氣,絕對還能爬起來揍她。

  她又惱怒,氣的抓地上一把沙,砸到一旁累的滿頭大汗的殷胥身上,有氣無力罵道:「你瞧不上我人渣,你就把我踹遠一點就是了。老子也沒想要跟你怎麼著,抓著我打算是幹什麼……!」

  殷胥極其幼稚的一拳打回去,那拳頭打在她胳膊上就無力的滑下來:「你就是欠管教。我不會任由你這樣荒唐下去。」

  崔季明哆嗦了一下,竟然有點驚恐道:「你想幹什麼。」

  殷胥回過頭來,手上沒勁兒,眼神卻充滿威脅,嘴上有著遠大目標:「我總有辦法,讓你改掉著一身臭毛病,崔季明咱們等著瞧,你在外頭浪一回,我讓你吃一回苦頭。咱倆倒來比一比,誰有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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