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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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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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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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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發表於 2018-3-9 01:16:16 |只看該作者
第170章 就事論事

    這一場祭天,各人心懷鬼胎,開得驚心動魄。

    前來參觀的百姓早已不管發生了什麼,前面叫喊著「殺人了!」,後面只想逃命。

    宋問害怕出事。這裡要是摔一跤,那就是不可挽回的踩踏事件。於是只能跟隨著人群先離開此處。

    張曦雲再次站起後,發現眼前沒有了南王的身影,心下狠狠一沉,知道他已逃脫。

    他回過身,便覺得天旋地轉,彷彿血液被抽乾了一般。隨後,兩把冰冷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張曦雲抬頭,唐贄正從他前面走來。

    張曦雲終於明白到,這次的事情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在這場你死我亡的賭博裡,他輸了。

    唐贄神色不明,他揮手道:「將這叛賊,羈押候審!」

    張曦雲跨下了肩膀,仰頭吐出一口氣。

    許賀白上前,朝金吾衛一揮手。幾名將士收刀歸鞘,從張曦雲身邊退開一步,給他留了些空位。

    張曦雲挺直腰背,跟著金吾衛往前走去。

    林唯衍擠出人群,就聽見幾人道:

    「南王方才往哪邊跑了?」

    「東。」

    「追!」

    林唯衍確認了唐毅無事,也往東城門那邊追去。

    南王在侍衛保護下,趁著混亂,直接奔向城門。金吾衛因為人群阻礙,慢了些許,以至消息未能及時送達,城門守衛毫不知情。此刻正城門大開。

    雜亂的馬蹄聲從街上飄過。

    南王夾緊馬腹,他甚至感受不到腿部的肌肉。根本無暇去管身上掛著的白色豆漿,和被燒出了破洞的外袍衣擺。那衣服緊緊裹在身上,模樣看著滑稽搞笑。

    整個人像被狠狠的往一個口子推著。

    這是最後的一段追逐戰,城門就是他的生死線。

    靠近城門,出現了第一批攔截的人。張曦雲的那兩名隨行侍衛。

    這兩人是武林高手,以防意外,被張曦雲任命留守城門。此刻看見人影過來,知道事情並不順利。一手頓下茶杯,踩著前面的桌子,抽刀掠上大街。

    跑在前面的幾名死士翻身下馬,以刀相攔。

    南王想要勒馬減速,他身後一名護衛對著他胯下坐騎狠狠抽去一鞭。馬勾起前蹄,一個大跳,從幾人頭頂飛躍,順便嚇退了攔在路中間的門將。

    就是要這股拚死的氣勢。

    侍衛手腕飛旋,用長刀勾了死士的武器,然後一腳往前面踢去。

    刀身狠狠刺入馬身,馬匹撲向地面。

    南王面如土色,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後面追上的虯髯客一聲厲喝:「王——爺!」生生用手拽住他的腰帶,將人帶到自己的馬上。

    虯髯客的手臂撐住了南王的質量,但那馬顯然不大行。它膝蓋一彎,眼看著就要撲倒在地,城門旁邊躥出數百持刀壯士,將他們護在身後。

    虯髯客將南王護在胸口,兩人從馬上摔下,立馬有另一人道:「王爺,換馬!」

    城門百姓早已一哄而散。

    門將抽刀上前,與這群不速之敵激烈廝殺。

    兩名侍衛無奈寡不敵眾,未能強留。只是斬殺了幾名死士。

    頑抗的城門守備,幾乎被盡數斬殺。而留在角落的幾人,對方也未下手。

    南王成功逃離長安。

    林唯衍到的時候,城門已經染血一片,太遲了。他沒有馬,自然追不上,於是折回來找宋問。

    宋問還坐在裡祭壇最近的一個茶寮裡等著。這一等等了近半一個時辰,林唯衍才回來。

    宋問看著他鞋底邊緣沾染的血漬,皺眉道:「打起來了?」

    「沒趕上好時候。」林唯衍說,「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得虧沒趕上,不然你還得去大理寺體驗一番。」宋問嚴肅道,「你先和我說說,祭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林唯衍於是將自己看見的畫面,和她大致描述了一遍。包括有人射暗箭,以及張曦雲被金吾衛帶走。

    宋問聽後沉默片刻,敲了敲腦袋。

    這顯然是一個謀劃完善的策略。

    假意暗殺的刺客,喬裝打扮的侍衛,武裝斷後的士兵。南王分明已經準備好了一切,請君入甕。

    他是個惜命的人,張曦雲要他的命,他怎麼敢留下絲毫的大意?

    南王能助高裶做到刑部侍郎,她就覺得很不對。他在朝中定有耳目,且耳目安插的很深。

    先前高裶自己落馬,牽扯出了一批。免官罷職了幾人,卻因證據不足,還是留有餘地。總算,又自己嘗到了苦果。

    張曦雲謀殺南王一事,再難洗脫。雖說是一半真一半假,叫南王陷害的也不冤,但相比起那油膩的秦王,宋問倒更看好國師一點。

    一個慢行疾病,一個是絕症晚期。

    隨後,接連的通報傳到唐贄面前。

    唐霈霖亦被南王潛伏的軍隊接走。他掏出城門,如今就帶兵守在長安城外,要求朝廷為祭天刺殺一事給個交代。

    雖說的委婉,但大意無非就是,要張曦雲以死謝罪。

    民間大半站在南王這邊。一來聽著確實有理,二來對自己長久被愚弄的遷怒。是以對張曦雲的怨聲很高。

    唐贄大為惱火。強撐著身體處理此事。

    張曦雲如今人在牢中,大理寺卿卻並未多為難他。他亦是一個字沒有否認,將事情全擔了下來。自然,否認也是白費。

    罪名是逃不掉了,罪責更是嚴酷。

    張兆旭原本關押在他的隔壁,經張曦雲請求,關卿又將人調到了牆壁的另外一邊。

    在這最後,他不願意兒子看見他狼狽的模樣,也不願意繼續看見他兒子懦弱的模樣。

    他原本可以任由張兆旭懦弱一輩子。在他沒有改好之前,自己卻先連累了他。

    而朝堂上,還在為張曦雲的族氏做最後的爭辯。

    張曦雲為官數十載,提攜官員上百有餘。其中不乏五官以上高官。

    這些承他庇佑的官員,沒有一人替他說話。替他說話的,反倒是宋祈,許賀白,御史公等人。

    就事論事,在本意上,他們認為張曦雲這次沒錯。

    即便在這裡誅殺了張曦雲,南王也不會乖乖回京。對方既然做出了這樣的準備,自然是下定了足夠的決心。

    內鬥不很應該,對外才是上策。

    何況,張氏一族旁系太廣,不少人並未從政。這要趕盡殺絕,未免太過殘忍。

    不日後,張曦雲的判決先下。擇日斬首,以示眾人。

    宋問去往他的府邸處走了一趟。空蕩無人,冷清衰落。門上是被石頭砸出的坑窪,庭前僅餘下一顆殘柳。

    這位曾經權勢滔天,翻雲覆雨的人物,一夕隕落,委實令人唏噓。

    宋祈也彷彿一夜間蒼老了許多。

    他疲憊不是為了張曦雲。張曦雲不算他的政敵,也絕算不上他的朋友。只是這次的事情,讓他又想起了往事。

    皇權之爭,他見過一次。那沾滿鮮血,又看似風平浪靜的戰場,他正要見證第二次。

    上一次,張曦雲算是與他並肩作戰。如今他熬不住了,自己也竟悲慼中來。

    宋祈數日沒有回家,與幾位大臣商討之後的應對。難的從來不是當下,而是變化不定的未來。陛下如今身體抱恙,太子只能囑託他們輔佐。

    只是他年紀大了,身體或精神,都很疲憊。回到家中的時候,便顯得有些憔悴。

    老夫人看他這模樣,心疼道:「這京城近日是怎麼了?究竟是怎麼了?」

    宋祈搖搖頭。他倒也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了。

    老夫人端過茶,擺到他手邊,斟酌片刻,說道:「你管不了的事情,還是算了吧。你這樣一把年紀,佔著這個位置,不也是給別人添麻煩嗎?我看你能做的事情,別人也能做的。」

    老夫人在他旁邊坐下,小聲說:「辭官吧老爺,你老了。」

    宋祈將官帽放到一旁桌上,點頭道:「待國師一事解決,我便向陛下辭官吧。」

    張曦雲行刑前日,關卿託人相告,說是對方想見她一面。

    宋問略微吃驚,便過去了一趟。

    她與大理寺也很是有緣,來過不少次。在這裡見國師,倒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

    獄卒將她帶到牢門的前面,也沒去開鎖,就這樣退下。宋問張曦雲之間,就隔著一個木欄。

    張曦雲正盤腿坐在地上,背對著她。

    周圍一圈打掃的乾乾淨淨,坐姿挺拔。

    這人哪怕身穿囚服,依舊有一種坐擁權勢的氣勢。認識到現實之後,彷彿生死於他也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當你是很討厭我的,沒想到,我是你最後想見的人嗎?」宋問撓撓頭,說道:「這次真是可惜了。」

    張曦雲睜開眼,卻沒回身。他說:「算計別人的人,其實早已成了別人的籠中之物。我無話可說。我輸了。你和我都是。」

    「這我不同意。」宋問說,「你喜歡玩弄鬼神之術,最終,才倒在了自己的陰謀之中。可我從未想過,借此謀求什麼,哪裡來的輸?」

    張曦雲冷笑道:「我的陰謀?我只是在維護天道而已。」

    宋問:「我說過,天下的道,從來不會掌握在一個臣子手中。」

    張曦云:「南王也是臣子,他就不這樣認為。而且,就算明知權利掌握不了,它也還是會吸引無數的人趨之若鶩。」

    這大理寺裡還是如舊的陰冷。縱然外面豔陽高照,也絲毫沒有驅不散裡面的寒氣。

    宋問頓了頓,往前面走了一步:「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一定沒有見過二十多年前的長安。如果你見過,你一定不會讓南王離開京師。」張曦雲吐出一口氣道,「這世間的信任,是最不可靠的,就像你相信三殿下一樣。你不知道他有什麼事情瞞著你。他是臣,也是離君很近的男人。你要是犯下了這樣的過錯,宋問,你一輩子也償還不了。」

    「他瞞我什麼事?遺詔嗎?可是這與我何關?與他又何關?」宋問在他門前踱步道,「這個時代,對誰都很苛刻。勿論是君王將相,或是平頭百姓。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自己決定的,可是,之後的路,總是自己選的。是你們從沒給他機會。」

    張曦云:「因為一個人選錯路,只不過是一個念頭的事情。」

    宋問說:「如果他真的和我道不同,我不會縱容他。可是,我不會一面把他往深淵裡推,等到他真的窮途末路,再來說一句果然如此。」

    張曦雲終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希望你記住你今日所言。屆時,真能狠下心腸。」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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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9 23:10:27 |只看該作者
第171章 說來話長

    張曦雲和宋問就這樣對視。

    裡面的燭火忽然跳了一下,然後熄滅。張曦雲的臉徹底混在暗色裡。

    宋問打了個寒顫。

    「我既已到如此地步,也沒什麼需要我擔心的了。」張曦雲閉上眼睛說,「請你去看看我的兒子,問問他現在怎麼樣了。」

    宋問想說,明天,你們就能在刑場上看見了。撓了撓額頭,還是點頭應允。

    繞過了監獄來到另外一邊,宋問被認了出來。

    宋問抬手給旁邊的獄友打個招呼,像上官巡查一樣慰問他們。眾獄友朝她嗷嗷狂吠。

    上次將這裡攪得一團亂,竟然還敢過來?

    張兆旭正側躺在地上,一個人關著。聽見動靜半撐起頭,而後從地上起來蹦道:「宋問?你來做什麼?」

    宋問:「替你父親問問你,現在怎麼樣了。」

    張兆旭臉色陰晴變化,最後頹坐在地上,一言不發。

    宋問等了片刻,開口道:「其實以大梁律法來說,你倆死的都不虧。從結果來比,你們就死一次,還賺了呢。」

    張兆旭冷笑:「你就是來奚落我們父子的?」

    「奚落你?你馬上就要赴死了,你還有什麼值得我奚落的?是你父親叫我來的。」宋問掀起下襬蹲在牢門前,「別誤會,我就是來安慰一下你。了卻你的遺願。」

    旁邊的囚犯大笑出聲:「什麼了卻他的遺願,你怕是要瞭解了他吧!」

    宋問朝他拋去一個飛吻。那人惡了聲,悻悻離開。

    張兆旭說:「我想喝杯酒。」

    宋問於是去獄丞那裡給他借了一杯酒。

    張兆旭顫抖著手伸出囚牢,從她那裡接過,舉杯一飲而盡。握著酒杯失神片刻,然後張口道:「我爹現在還好嗎?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他不願意見我,是我又做錯了什麼?他是一朝國師,他一定會沒事的。不用再來管我了……」

    他說了一堆,宋問打斷他道:「你慢慢說,反正我都記不住。」

    張兆旭:「……」

    「都這時候了,哪裡還有那麼多廢話?」宋問說,「他現在還惦唸著你。說明留下最後一個身份,就是你父親。」

    張兆旭低下頭,哽咽道:「替我和他說聲對不住……最後我也沒做件能讓他滿意的事情。」

    宋問從地上順走酒杯,走出大理寺。

    翌日,張曦雲被押赴刑場。

    宋問與唐毅坐在茶樓的二層,看著他從街前過來,被人群圍在中間,

    倚在窗口,看著張曦雲慢慢遠去。他的背影始終挺立,頭顱依舊高昂。

    這位五十多歲的男人,他徇過私,殺過人,說過謊,違背過道義。他貪贓枉法,玩弄權術。

    他用謊言,欺騙了全天下的人數十年。他絕對不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好人。

    可是。他也用謊言,支撐起了最初那個脆弱的大梁,他一步步鼓勵著君王往正確的道路上走。從幕僚做到國師,他成功了。然後,他開始犯錯了。

    在最終的時刻,他還是選擇慷慨赴死。

    可笑的是,他伏誅,不是因為知錯。

    他為了自己的兒子,斷送了無數人的前程。也終於因為這個國家,犧牲了他兒子的性命。

    他真是一個特別的人。

    張曦雲,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呢?

    原本以為,在他死的這一天,該是一件拍手稱快的事情。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宋問發現自己忽然做不到了。

    所有生命的逝去,都不會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會讓人高興的是,是對過去的交代,和未來的嚮往。

    「其實做人若做成他這樣,也是成功的。」唐毅垂下眼說,「他給別人留下的東西,比他帶走的多。」

    宋問轉過身道:「你覺得生死殘酷嗎?我覺得生死,是這世間,最公平的事情了。」

    「人是很貪心的。擁有一個銅板的時候,就想著去有一兩。幫助一個人的時候,就想著去拯救天下。可是人只有一雙手,一身血,只有一輩子。天下卻有萬萬子民。」

    「想救別人的,不過是想救自己而已。想謀利益的,最終也不過是一場空虛而已。因為注定了人最終的結果都是死。」

    「然後您就會發現,人永遠,走不完自己的路。任誰都一樣。強求的,爭奪的。終結會成為別人的。那還糾結什麼呢?所有放不下的人,注定是輸家。」

    宋問說:「不用去思考你留下了什麼,又帶走了什麼。殿下,你們走的是不同的路。而這條路,其實是為自己走的。」

    張曦雲處決後,他的兩名侍衛,處理了他的後事。將屍體草草埋葬,他們也自行離去。

    宋祈上奏請辭。

    唐贄很想挽留,但面對這樣一位老臣,自己曾經的先生,實在又說不出口。

    當年宋祈已經辭官,是自己再三請他出山。而今,又有多少年了呢?

    唐贄嘆了口氣,問道:「那宋卿認為,誰可接替戶部尚書一職?」

    宋祈:「王郎與老臣公事六年,人品學識,皆為上品。於民間素有聲望,且對戶部諸事瞭若指掌,可掌尚書一職。」

    此言一出,眾臣喧嘩。

    王義廷才過而立之年,提任戶部尚書?

    先前宋祈委任他為戶部侍郎,已有人頗感不滿。不到六年又要連升兩階?要知道這兩階,是無數人做一輩子也升不到的地位。王侍郎的父親,士族子弟,也是年過五十,才官至吏部尚書。

    一官員道:「以王侍郎年紀閱歷,是否太輕了一些?怕是難以服眾。」

    宋祈:「治下,服眾,才學,王郎皆無可憂。臣不在戶部的時日,戶部皆以王朗馬首是瞻。縱觀朝堂,臣也找不出第二位更合適的人。若是只當論資排輩,那臣別無他選。」

    唐贄轉而看向王義廷,點道:「王卿,你自己怎麼看?」

    王義廷一步出列,走上前道:「承蒙太傅賞識,下官甚為惶恐。戶部尚書為朝中重職,臣自認難以比肩太傅。」

    眾人神色緩和了一些。倒是個識相的人。

    「然。」王義廷喘了口氣又說,「太傅既然推舉下官,下官亦不該妄自菲薄。定當竭盡所能,一展所學,不負所托。」

    眾臣這臉色變來變去,實在難看。

    唐贄:「好!由此志氣,不愧我大梁兒郎。朕亦相信太傅的眼光,便命王卿接替太傅尚書一職。」

    王義廷謝恩:「臣領旨。」

    王義廷便由此成了大梁最年輕的一位尚書。算是京城近日難得的一樁喜事。

    與此同時,宋問的科學講堂終於開課了。

    這波時機抓的好,來上課的人絡繹不絕。

    宋問在課上給他們展示了一下那些騙人的戲法,向他們重申了一遍,多數的把戲,都是裝設弄鬼。帶京城帶起一股風潮,可算是學術界的一股清流。

    聽課的學生問道:「先生,您相信這世間有鬼神嗎?」

    宋問收起教條答:「我沒見過,我不知道。」

    學生:「先生這樣見多識廣,也沒見過嗎?」

    宋問:「我只知道,一個人若是不做虧心事,鬼神不會來為難他們。若是腳踏實地,不用去奢求鬼神相助。那麼鬼神究竟存不存在,於他們來講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不信求個坦蕩,信了求個心安。」

    眾人拍手稱是。

    宋問提氣,正準備和他們繼續扯皮,林唯衍過來說:「樓上有人找你。」

    宋問朝上一看,先跟眾人告辭,往二樓包間過去。

    來找她的正是王義廷。

    王義廷起身,朝她一笑施禮。

    宋問笑道:「恭喜恭喜。多日不見,王尚書近來可好?」

    王義廷擺手:「宋先生莫要說笑了。」

    兩人在桌邊坐下。

    宋問道:「王尚書新官上任,現在該日理萬機才是。怎麼也有空過來聽我上課?」

    「確實是有事相求。」王義廷道,「不知宋先生還記不記得,你當初為了救我,給朝廷寫過一本書。上面除了製糖法,還寥寥提了兩句賦稅及做帳的事情。」

    宋問瞭然,有些詫異道:「我自然記得,就是沒想到王尚書竟然還上心了。」

    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先前聽宋先生對米價一事見解精闢,料想先生是不凡之人。」王義廷懊惱道,「只是當時我人微言輕,不敢指手畫腳,也未能明白先生深意。如今升任尚書,著手處置事務,才發覺先生的高明之處,所以想請先生仔細講講。」

    宋問失笑道:「可我只寫了兩句啊。而且,未必適用。」

    王義廷:「請先生和我講講那兩句,不適用,也可以改。」

    「哦。」王義廷拍拍腦袋道,「戶部許多賬目,雜亂不清,很容易做手腳,先生有辦法嗎?」

    宋問摸摸下巴:「這……就說來話長了。」

    這種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好說明白的,宋問答應他,回去寫份粗略的解釋給他,王義廷大喜過望。

    他也留不了太多,便先和宋問告辭。

    夜間。

    唐贄夢魘中被驚擾,胸口沉悶,喘不過氣。

    忽然見,張曦雲的臉出現在他面前。全是當年他擋在自己面前,救下自己一命的模樣。

    唐贄猛然驚醒,開始劇烈咳嗽。

    「陛下?」

    內侍抬頭悄悄掃了他一眼,見他彷彿蒼老了許多歲。

    唐贄低頭看了眼手心,裡面是一灘血漬。

    「陛下!」內侍驚駭回頭,對外面喊道:「快,傳御醫!傳御醫!」

    唐贄苦笑一聲,呢喃道:「朕年壽已近,看來死期亦不遠矣。張卿,你是記恨朕,所以不願讓朕,再多留些時日嗎?」

    內侍聽見,伏在地上,渾身震顫。

    唐贄掀開被子,坐到床沿,虛弱道:「宣御史公,王尚書,許將軍覲見。」

    內侍領命,朝他一磕首,小心的退出門去傳達消息。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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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9 23:10:40 |只看該作者
第172章 複式記賬

    深夜,唐贄召集李伯昭,王義廷,及許賀白進宮。

    又是深夜,金吾衛帶人闖進三殿下的府邸,直接將人抓入大理寺。

    宋問得知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此事做的轟轟烈烈,驚動了不少人。

    南王還逃出京師在外守城,張曦雲剛死,這三殿下又要被下刀了?

    皇權果然是根不能碰的攪屎棍,沾個邊就全是屎。

    宋問先去找御史台李洵,可御史台不放人進去。於是只能轉道去找王義廷,結果王義廷也不在。

    大理寺總沒錯了。宋問又坐著馬車轉道去大理寺。

    這邊磨蹭耽擱一陣,就直接到了中午。

    眾臣確實都聚在大理寺商討案情,然而大理寺的人也不讓她進去。

    宋問與林唯衍站在官署面前,看著朱紅色的大門嘆了口氣。

    林唯衍背著長棍在外面繞了一圈,停在宋問面前,問道:「怎麼?」

    宋問到一旁蹲下,言簡意賅道:「等。」

    林唯衍沉默片刻,也跟著在她身邊蹲下。只是他蹲的很躁動。

    片刻後。「不想等。」林唯衍說,「我父母就是被我等死的。」

    宋問聞言鼻間酸澀。抬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不會的。現在只有等。不要輕舉妄動,把自己的路給走絕了。」

    林唯衍勉為其難的點頭。

    太陽幾近落山之時,裡面終於有人陸陸續續的出來。

    先頭幾位是宋問不認識的,隨後是御史公。

    御史公朝宋問問好,便先行離去。再之後是王義廷。

    王義廷看見她,不是非常吃驚,顯然已經有所料到。與她走到了一側沒人的地方。

    王義廷也開門見山的說:「昨日半夜,陛下宣我等進宮。命我等以貪污受賄一事,將三殿下羈押候審。並責成戶部與御史台嚴查此案。」

    宋問冷笑:「唐毅還貪污?你們這是在侮辱反派的尊嚴!他窮的我都快哭了!」

    王義廷無奈說:「陛下心意已決,身體抱恙。我等忤逆不得。何況,陛下只是下令關押候審,尚未定罪。」

    宋問:「心都定了,這還怎麼審?誰來審?」

    王義廷交握著手,嘆道:「先前太子大婚,三殿下贈送一塊玉飾。那玉飾價值連城。」

    宋問深吸一口氣道:「那是我送的。」

    王義廷說:「誰送的都不重要,是不是送禮也不重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宋問追問道:「然後呢?」

    王義廷:「什麼然後?然後查賬簿核實啊。」

    「查個三五年,也查不出個究竟。直到太子登基,南王伏誅,最後再把人放出來?或是直接忘了他,讓他就在大理寺終老?」宋問譏諷跺腳,「他是皇子,太子三哥,不是什麼人質!」

    王義廷皺眉道:「不然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縱然御史公等老臣,出於禮義,會保住唐毅的性命,但也僅此而已。

    唐贄疑心太重,此次也只是說關押候審,他們能如何上奏?難道三殿下連查也查不得了嗎?再伺機追個結黨營私,不是更害了唐毅?

    只是,莫須有的事,該如何查證?那戶部的賬冊,繁複雜亂,要查到什麼時候?就算到時候全部查了一遍,唐贄一句再徹查一遍,又得需要多少時間?唐毅要在大理寺裡呆幾年?

    官員可以有意見,但不會是現在。

    宋問轉過身,往前走兩步,平靜心神。不解道:「他為何會忽然發難呢?」

    王義廷嘆道:「陛下身體,大不好了。」

    宋問抿唇思考片刻,而後回身道:「你們不會查,我幫你查。」

    「你幫我查?你想怎麼查?」王義廷正色道,「從何查起?三殿下名下並無產業。陛下既然認定殿下有所勾結,那自然會讓我們全盤清查,再去排除殿下的嫌疑。宋先生,我戶部的東西並不簡單。牽扯,涉及範圍甚廣,還要去核實待查,哪裡是一個人能做到的事情?」

    宋問掩嘴思考了一會兒,然後道:「真要查,有辦法啊。」

    王義廷:「什麼方法?」

    宋問:「複式記賬法。」

    王義廷懵道:「什麼?」

    宋問說:「我查不出三殿下,但是我可以查得出別人。既然要抓,不如一起。試試看,誰先服軟。」

    王義廷無奈搖了搖頭。他是不信的。要查賬目疏漏,哪有那麼容易?

    會計行業發展完善之前,多數記賬方式,被現代稱為單式記賬法。大梁自然也是。

    它只是單一的記錄某一樣交易事件。是一種簡單,不完整的記賬方式。

    記錄方式譬如:某某花多少錢買了什麼。

    如此單向記錄一條。

    而現代的複式記賬法,則是根據不同交易事項,設立各類會計科目。一般根據借、貸作為記賬符號。

    記賬方式譬如:

    借:某科目。金額

    貸:某科目。金額。

    借貸僅作為記賬符號,並不具備任何意義。再根據會計等式,使得賬面借貸雙方始終保持平衡。

    通過複式記賬,每一筆交易的去向,原因,過程,都可以清楚反應。

    而單項記賬法看似好用,但其實並不適用於交易複雜的情況。因為它不能記錄所有的經濟業務,且記錄的業務只有一個方面。賬戶設置也不夠完全。

    宋問並不和他爭辯,事實比說的有用多了。

    林唯衍在一旁等不下去,扯著宋問的衣角指了指裡面。

    宋問說:「我想進去看看殿下。」

    王義廷搖頭:「三殿下如今是重犯,哪能輕易探視?你也不必擔心?關卿不會為難殿下的。需要什麼,也會給他備著。我方才看他,精神還好。」

    此事王義廷不會騙她。

    宋問低頭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王義廷懵道:「去哪兒啊?」

    「戶部啊。」宋問擼袖子,「我說了,幫你們查賬嘛。」

    「那怎麼行?」王義廷大驚,他先前也只是隨口一說:「賬冊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看的呀,這是朝廷機密。」

    宋問:「那我幫你講課,你總得給我點素材吧?」

    王義廷說:「那自然也得是多年前的賬冊。」

    宋問:「那你就裝作我看的是多年前的賬冊嘛。」

    王義廷:「……」

    他要戳瞎自己的雙眼,還要矇住自己的良心。

    王義廷委婉說:「宋先生。戶部賬冊牽扯事情太多了。你畢竟不是朝廷中人。」

    宋問也知道王義廷不會同意,於是退了一步說:「你有原則,不讓我看,我也不為難你。既然如此,那就這樣。你把賬冊帶回家,將幾年前的賬冊給我。我在你旁邊直接教你,你再照著我的方法去查。」

    王義廷懷疑道:「現學現用?能來得及?」

    宋問直接朝他施一大禮,王義廷退開一步,抬手虛扶。

    王義廷嘆了口氣道:「先生,何須如此。王某也想替殿下一證清白。」

    宋問:「我知戶部如今公務繁忙,王尚書沒有太多的時間與我周旋。但是,請務必給我個機會。此次,絕不會讓你失望。」

    王義廷思考片刻,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好吧。」

    這也算是無奈之舉中唯一出路。隱隱中,他還是覺得,宋問是個能超出他預想的人。

    於是宋問跟著王義廷,轉道回戶部去拿古舊的賬冊。之後再去王義廷的家中查證。

    宋問隨手翻了一下,這是三年前的零散賬冊。

    王義廷將書房給她清理了出來,又照她說的,出去找算盤。

    宋問挽起袖子,呼出一口氣,在案前端正坐下。

    搓了搓手,然後翻開賬冊。

    先要照著上面的內容,做個科目表格。

    宋問寫到一半的時候,房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宋問迅速合上頁冊,就聽外面人道:「先生,是我,李洵。」

    隨後他推門走進來。跟在他後面的,還有馮文述。

    宋問疑惑道:「李洵?」

    李洵朝她點點頭,走進來說:「我父親說您或許在這裡,讓我過來和您多學學。」

    宋問轉念一想,知道李伯昭或許有所預料,睜隻眼閉隻眼而已。

    宋問越過李洵朝後看去,笑道:「人李洵如今在御史台做事,過來也就罷了,你來做什麼?」

    馮文述甩了下頭髮,哼道:「先生您自己說的,天底下的事情,不求甚解,多知道一些才有意思。能跟著你增長學識,我自然是樂意的。」

    馮文述晃著腦袋說:「何況,也許我未來真會來戶部也說不定呢?」

    王義廷在後面插話說:「那我戶部真是歡迎之至。」

    二人轉身朝著王義廷施禮。

    王義廷頷首。

    三人不多寒暄,站到宋問身後,看她記錄。

    宋問邊寫,邊將一些理論,諸如會計等式的概唸給幾人解釋了一遍。

    他們都是聰明人,一聽便懂了一半。

    隨後開始便是難題。

    逐條將賬冊上的記錄,轉換成複式記賬的方式。

    這其中必然會遇到一些記錄不詳實的條目,這些條目做特別標註,記在一旁,特別關注。極有可能就是好動手腳的地方。

    之後,再將兩邊試算平衡。用年前與年後的數據進行倒推,確認有問題的科目是哪些。

    這是正常的方式,但需要非常龐大的人力。

    宋問只能截取某一段月份,某一個科目來進行粗略的驗證。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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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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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
發表於 2018-3-9 23:10:54 |只看該作者
第173章 技術含量

    只是問題又來了。

    戶部的賬冊記錄並沒有那麼清晰,分類不明確,沒有編號備註,各部各地雜糅的寫在一起。王義廷帶回來的只是其中一冊,要清算,自然需要龐大的文庫。

    他回憶了一遍,然後說:「我寫個條子,勞煩李君替我去戶部跑一趟。」

    李洵點頭。

    王義廷便寫明要借的賬冊,底下蓋章,然後交予李洵。

    隨後馮文述也被派了出去。

    沒多久,李洵回來了。

    要從賬冊上查找需要的條目,還不能疏漏,宋問幾乎看的眼花,王義廷與李洵坐在一旁,按照要求替她翻查。

    沒多久,宋問又提出要倉庫管理的原始記錄。

    王義廷歉意道:「勞煩你再去找司田替我查實一件事。」

    李洵:「……」

    李洵緩了兩口氣道:「等等。」

    說罷又跑了出去。

    馮文述剛回來, 將賬冊放在桌上,氣喘吁吁的想坐下休息片刻,王義廷又一張條子遞過來。

    馮文述:「……」

    這戶部的活,真不是人幹的。

    宋問說:「現在知道你們編制分類的不合理了嗎?」

    王義廷點頭:「確實太麻煩了。」

    以前需要找什麼也是要這樣一冊冊的翻,但沒有覺得怎樣,因為個別條目本身很難歸類在一起。戶部是一個極需要耐心和細心的地方,慢慢也就習慣了。

    宋問的方法,初期看似公務激增,但後期應用開後,反而會比較清楚方便。任何有規律可循的事情,等更容易上手。也正是因此,原本賬冊上被粉飾的問題,全都暴露了出來。

    李洵與馮文述,起先還有時間能跟著在一旁學學看看,之後徹底淪為跑腿。

    傍晚,林唯衍拎著食盒過來找她。聽宋問今晚也留在這裡,就自己先回去了。

    天黑宵禁之後,跑腿二人終於得以留在府中。

    宋問給他們一人分配了一本賬冊,讓他們找找相關的條目,紛紛列舉出來,寫在一旁。

    然後再將整理出來的,細碎的科目交給他們,讓他們打算盤計算一遍。

    通宵達旦的看著那些數字,疲憊加上精神緊繃,視線發花,思維不受控制。

    這是一項枯燥、乏味而艱巨的任務。對李洵和馮文述這樣初學者來說,委實為難了一點。王義廷都有些受不了。

    二人忽然發現,不如跑腿。

    房間裡算盤的聲音打得有節奏而響亮,眼皮一搭一搭的往下沉。

    幾人累了,暫時趴在桌上小憩一會兒,醒來之後再繼續。

    大理寺。

    唐毅獨自給關在一個無人的監獄。這裡光線尚可,開了個小窗,白天能聽見外面的動靜。棉被與衣服也是干淨的擺在旁邊。

    應他所求,獄丞給他找到了一盞煤燈,還有兩本書。

    一直悄寂無人的走道,忽然響起腳步聲。

    唐毅放下書,一人挑著燈走到牢門前。

    「殿下,考慮的如何了?」來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唐贄這老賊,處處為難您,還想殺您滅口。您何必委屈自己,百般隱忍?他總歸不會留您生路的。」

    唐毅提著煤燈轉過身,來到他的面前。

    那人道:「唐贄此人,心狠手辣。他先是竊國,又是殺父之仇。殿下難道心中不記恨嗎?南王此行回京,就是替您伸張正義的。」

    唐毅手裡舉著煤燈,半張臉在光線下顯得尤為深邃。他垂著眼冷漠道:「你先將我帶出去,我再告訴你。」

    對面人說:「殿下,您先將東西告訴我們,我們去找了再來接您,以免打草驚蛇。」

    唐毅冷笑一聲:「很好。拿了東西交給南王,好讓他直接清君側攻進長安。殺了陛下,再來殺我。將我的死因歸咎於朝廷,他好半推半就的登基是嗎?」

    那人說:「殿下為何這樣揣度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心繫百姓,更是替殿下覺得不值。若是主人真有反心,十萬鐵騎不日兵臨城下,朝中亦不少我派黨羽。裡應外合,京師能守住多久?」

    唐毅:「你少在這裡花言巧語唬騙我。南王是什麼人,你我心知肚明。他能算計張曦雲,又哪是良善之輩?真當我唐毅,愚鈍至此,人人拿捏?」

    那人道:「殿下誤會了。」

    唐毅回身往裡走去:「爾等當然可以假造遺詔,領兵強攻。可是,只要我在這裡,眾臣自然心中有數。他就算拿著真遺詔回來,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滿朝上下,誰會臣服?忠君之臣,又如何會讓你們為所欲為?京師守備五萬,百姓百萬,你縱有十萬鐵騎,裡應外合,多久能攻下京城?若是非爭個你死我活,將太子送出長安,把邊關守備調度回來,你們又能快活多久?」

    唐毅重新在木床上坐下,譏諷道:「何況如今邊關,突厥與吐蕃歸順數年,正窺覷大梁內亂,虎視眈眈。若是邊關守衛內調,他們必會領兵侵犯。彼時內憂外患,天下動盪。南王想要什麼?一個支離破碎的大梁,還是難以洗刷的千古罵名?」

    「若是奪取天下,只須殺兩個人那麼簡單,何必還要謀划算計那麼多。」唐毅將煤燈放回桌上,「你們若不是真心,還是回去吧。我不需要你們救。」

    那人垂首想了想:「殿下當真是誤會了。那不知殿下究竟是什麼打算。」

    唐毅:「我望你明白,你我不過各取所需。我自然記恨唐贄,可是你們,我也不信任。」

    那人:「既然如此,下官回去稟報主人,再來向殿下匯報。」

    唐毅未做回答,那人已經離去。

    唐毅側頭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垂眸沉思。

    天色漸漸轉亮。

    馮文述揉了把臉,覺得略有虛脫,說道:「這……沒有盡頭啊先生。」

    宋問將面前的紙拿起來整了整,道:「就這樣可以了。來,把這幾人叫過來我問問。」

    那紙上寫著幾位戶部官員的名字,王義廷總歸要去戶部一趟,於是就自己過去喊人了。

    宋問與兩位學生趁此機會去洗漱吃飯。

    馮文述洗完臉,用力睜了睜眼睛,嘆道:「先生,果然我是絕對不會去戶部的」

    宋問笑道:「我一直覺得,有天分的人,做戶部是很好的。因為他可以有全朝廷所有人的把柄。」

    馮文述指著李洵道:「那御史台不也不錯嗎?我就去御史台好了。」

    「御史台也不容易,有事,還要找其他官員幫忙的。」李洵坐到桌邊說,「何況,若是戶部的賬簿改了,御史台的人肯定也是要學的。不然這以後查案,多不方便?」

    馮文述悲痛道:「啊?!」

    三人休息片刻,在外面走了兩步,王義廷帶著人回來了。

    幾位官員忽然被請到上官家中,還有些惴惴不安。看見李洵宋問等人,更是迷惘。

    數人打個招呼,擠進王義廷的書房裡。

    所幸王義廷這宅子,小而簡樸,就是書房夠大。

    王義廷讓僕從去別的房裡搬了椅子過來,擺在一側。而後解釋道:「宋先生提了種新的記賬方法,我正在與她商討,看看是否可行。只是裡面有些賬目記得不詳實,所以請幾位過來問問清楚。請坐。」

    幾人點頭。

    宋問坐到桌案後面,看著他們一笑,摸了摸下巴道:「這方法若是推行,必見成效。怕那些貪贓枉法之人,都要無所遁形。以後的罪責做不了,以前的事情也逃不掉。」

    幾人禮貌一笑,當她空口大話,卻未直接拆穿她。

    官員問:「宋先生是看了多久的賬冊?」

    宋問:「一晚上。」

    何止大話?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幾人語氣中不免帶上不屑:「宋先生請問吧。」

    他們的賬目,都是處理過的,普通翻查,很難看出端倪。戶部查賬,也多止於此。不過看了一晚上而已,還需怕她?

    宋問朝他們一頷首,看他們一派輕鬆的模樣,也覺得不用客氣了。

    宋問點道:「田主簿。」

    一名官員抬手示意。

    宋問轉向他問道:「三年前六月。這裡登記有米六十石被人領走,是去做了什麼?」

    官員兩手相握,並未將她放在心上。反問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宋問:「釀酒。」

    官員:「那就是釀酒了。」

    宋問一手敲著桌面,冷笑道:「六十石的米,就做了一千多斤酒?這可厲害了。得是什麼酒?」

    官員摸摸眉毛說:「大抵是白酒吧。」

    「白酒也不對吧。」宋問呵呵笑了兩聲,「你別唬我。我在錢塘那邊,也是看見做過酒的。六十石米,怎麼也有兩千多斤高品質的白酒了。而你這裡收錄的竟然是黃酒。主簿當時,沒有覺得不對嗎?」

    「這……」那官員被噎了一句,說道:「太久了,本官記不清了。」

    宋問指著上面道:「還有這裡,負責倉儲的人這邊登記,你領用了五十石大米用作發放給災民的糧食。而戶部賬冊上又登記,你用錢買了五十石米用作賑災。那這糧倉的米究竟是去了哪裡?怎麼就憑白消失了呢?」

    「我……」那官員終於開始不安,眼神飄忽左右看看幾位同僚。抬手抓著自己的衣袖,咳了一聲道:「太久了,已經記不清。許是那人記錯了呢?糧倉清點核對,總是沒錯的吧?」

    哪有人核帳,連這些都去查的?若是每個地方都這樣查下去,怕不是要查到天荒地老?

    單式記賬法一半隻登記和現銀有關的條目,對這些內部領用,內部消耗的轉賬憑證一團糟糕。

    宋問輕笑:「又記不清?記不清沒關係,畢竟時間確實太久了,這是三年前的賬簿嘛。」

    官員點頭:「不錯。恰是如此。」

    宋問從下面又抽出一張紙,笑吟吟道:「無事,總會有你記得的。」

    官員臉色一變。竟還沒有問完?這還沒完沒了?

    宋問:「這五十石米,你買的時候,當時戶部米價記錄上寫的應該是十四錢每斗,而你這裡,卻記錄著十五錢每斗。為何你的價錢比別人要貴出這麼多?」

    官員:「許是……記錄錯了。既然朝廷下放救濟,正說明農戶收成不佳。那米價上漲,自然是情有可原啊。」

    宋問:「記不清了?」

    官員點頭:「嗯,記不清了。」

    「豆油!」宋問手指敲著桌面,朝著那官員笑了兩聲。將賬簿拍下來,趴在桌上問道:「這豆子還沒榨油呢,倉庫和賬面,就差了三成有餘。」

    官員:「這我記得。當時沒有存好,所以煮好的豆子發霉了。」

    「我照著豆子,豆油的庫存和進出,比對戶部的賬冊,這上面差別的不是一點兩點,絕不是發霉腐爛可以搪塞的。」宋問說,「主簿若是不信,我一一算給您看?」

    主簿不說話了。偏頭看了眼王義廷,見王義廷神色陰暗,又迅速低下頭。

    宋問總算放過他,又詢問另外幾人。

    一番核對後,眾口一詞的不記得,忘記了,或許是倉庫那邊記錯了,價格有所浮動亦很正常。

    說完是連自己也不信。

    幾位官員忽然開始心慌。覺得什麼賬冊上看出來的說辭是假的,哪有人看一晚,就能看出這些端倪?而且說的清清楚楚,彷彿親耳所聞一樣。該是有人向他們告密,王尚書再借宋問的名義試探他們。

    定是如此!

    眾人對視一眼,便明白個人心中所想,頓時狠狠一沉。

    今日怕不是鴻門宴?那豈不是要糟糕?

    宋問嘆道:「粗糙。劣質。」

    貪污太沒有技術含量了。

    幾人一抖。

    她這一聲嘆,彷彿將他們提著的心都吹得晃蕩了一番。

    宋問這些問題問的犀利刁鑽,從沒有人這樣問過。他們毫無準備,一時間難以應答。方知事情不妙。

    與來時模樣截然不同,此刻小心翼翼,又有些萎靡不振。只能努力想著好聽的說辭,或許能敷衍過去。

    宋問單單只是查了他們一段時間內的部分的庫存品,便問題重重。

    其中涉及的可不只是戶部,還有其他各部過來領用,分發,繳納的款項。其中牽扯的人物,不是單單面前這幾人而已。

    這下,唐毅貪污的罪名,暫時沒有找出來,這些官員貪污的罪證,已經一抓一個准。

    李洵等人在旁邊聽得膽寒。

    繼續下去,事情空要惹大。

    王義廷及時阻止了她。

    王義廷笑道:「勞煩幾位今日來此配合。數年前的事情,忘記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不多叨擾,諸位回去忙吧。」

    幾人紛紛回禮,而後告辭。

    幾名戶部官員走出王義廷的府邸,站在大門前,欲言又止的眼神交流一番。這般心虛過後,才發覺兩腿發軟,還在微顫。

    王義廷嚴於治下的名聲他們是聽過的,但共事不過幾次,並未親身體會。倒是經常看見王義廷帶著手下人在長安各處走訪。

    終於是要動手了嗎?

    數人走到府邸旁側,圍在一起討論。

    一人小心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怕不是王尚書看我們不順,所以特意請來敲打敲打?」

    幾人沉默,在心中默默考量。

    他們近日,並沒有做什麼值得注意的舉動。

    此事王義廷若要牽扯嚴查,那遭殃的肯定不止他們幾人。他們不過是小魚小蝦,不成氣候。

    可是,也所謂法不責眾,難不成真與他們過不去?驚了滿池魚蝦,也不是好過的。

    只是威懾罷?

    是。應該只是威懾。所以今日才請他們到家中問話,也給了他們台階好言讓他們離去。後面估計就看他們自己聰明不聰明了。

    幾人這樣想著,心下有了計較。準備得空,再去找王義廷認個錯,將此事揭過。

    宋問站起來走到門,看他們離去,然後才轉過身,拍著扇子笑道:「朝廷還怕沒錢嗎?旁敲側擊的威脅一下他們,讓他們把吞進去的吐出來,保管十個國庫都有了。」

    王義廷搖頭:「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些人雖不是什麼重臣,但也為官十數載有餘。這樣的人比比皆是,該威脅幾個?」

    宋問自然只是說笑。有些事情,總得睜隻眼閉隻眼。倒是讓她想起一件事來:「誒,對了。國師的家抄了嗎?」

    王義廷道:「抄是抄了,但都是些古董玉石。不好變賣,也不好處置。」

    唐贄最後還是給了國師留了一點顏面,未將抄家所得公佈出來,否則,京城又是一番驚駭。

    宋問:「自然是些古董,玉石。誰在家裡堆成山的黃金?未免太沒格調了。」

    李洵與馮文述已經走到她旁邊,驚豔道:「先生,您這未免太厲害了!請再仔細教教學生!」

    原來抓著滿朝人把柄的話,不是開玩笑的?

    宋問搓搓手道:「好!那現在就開始查大理寺了。麻煩王尚書,三年前有關大理寺的賬冊也可以,反正關卿任大理寺卿也許多年了。我好拿去威脅一下他。」

    王義廷要給這祖宗跪下了:「別查了,這查下去是要出事。不要再打草驚蛇了!」

    宋問:「哪裡來的蛇?」

    王義廷斟酌片刻道:「我帶你去找關卿吧。你若是自己能說服他,那我無話可說。若是不能,也別說我不盡人意。當是你這提案的謝禮。」

    宋問抱拳:「一言為定。請王尚書,多替我說情。」

    王義廷低頭去看桌上的東西:「你得先將這裡的東西整理好。還有你之前說的那些,我好找陛下報備。」

    宋問挽起袖子:「這個好說!」

    於是宋問直接將三人召集在一起,她口述,三人筆記。將會計相關的概念與內容大致記錄了一遍。

    隨後,三人照著賬冊,自己開始實戰。有問題再來請教宋問。

    有些許內容,宋問自己也記不清楚了,或是不大合適,便稍作調整。

    一直又忙了一天,王義廷終於有了些感覺。

    他對著新的賬冊沉思片刻,覺得這必然會成為戶部有史以來最重要的變革。

    宋問:「我還沒告訴你報表怎麼做呢。」

    王義廷:「什麼報表?」

    宋問:「你還沒讓我見到唐毅呢。」

    「……」王義廷道,「好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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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有何異議

    也不知林唯衍去了哪裡,在做什麼,這段時間竟然沒有跟著宋問。

    宋問回到家的時候,小五小六說他不在。只交代了,有事去做,讓不必擔心。

    這就奇了。

    翌日,王義廷如約帶宋問過去大理寺。關卿沒能躲開。

    王義廷將賬冊的事情說了一遍,委婉的表示了它的嚴重性。順便又將宋問的功績讚頌了一番,點到為止,先行撤退。

    關卿一臉茫然。

    這幾日陛下身體抱恙,沒有早朝。都是眾臣聚在一起,與太子議事,而後自行決斷。

    他的大理寺裡關著一個人,半刻不敢鬆懈,一般沒事,吃住都在這裡了。現在看見宋問,不知為何有些發悚。

    面上還是板著臉的懾人模樣,冷聲問道:「何事。」

    宋問:「我來探望老友。看看三殿下。」

    關卿想直接拒絕她,但又念及她王義廷帶來的。王義廷做事素來有分寸,想想對方應當也有深意。

    他看著宋問,奇道:「你與三殿下,究竟有什麼交情?人人與他避之不及,你卻還千方百計想來看他。」

    宋問指天:「同時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關卿聽得一愣。尚未反應過來,宋問又指地,接著說道:「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關卿聽她說了兩句,一時感慨萬千。

    宋問說:「我們是酒友。」

    關卿:「……」

    關卿直接回絕:「不行。」

    宋問不與他玩笑,正色道:「你我皆知三殿下的清白,絕無貪污的可能。不過是世道無常,身不由己而已。」

    關卿吸了口氣,也直言道:「你也說了,世道無常,這道究竟是什麼道,我想你是明白的。」

    關卿道:「宋先生,你是聰明人,你於百姓,於天下做的事情,關某亦很是敬佩。且宋太傅,曾經是我的恩師。關某今日便多說一句,自古皇權皆禍事,你既不想入朝為官,還是不要沾手此事吧。以免惹禍上身。」

    宋問點點頭,負手往前走了一步:「白衣蒼狗變浮雲,千古功名一聚塵。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為了所謂的功名利祿。功名利祿,並不能給我留下什麼。」

    關卿:「這點關某明白。」

    宋問:「世人皆道,關卿鐵面無私,那所求,應該不過是公正二字。這公正,其實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做給自己的。是嗎?」

    大理寺卿抬頭:「自然。」

    「這一點,宋某也是如此。」宋問回過身,朝他抱拳一拜道,「既然說是公正,那應當要面對每一位有冤情要訴的人。當遇見一位無辜,卻要白白被犧牲在權利中的百姓,難道能去漠視嗎?所謂伸張正義,含冤昭雪,難道不正是為了無路可走的人嗎?那為什麼這人換成殿下,換成皇子就不行了呢?」

    「他說是殿下,其實也不過是千萬人中的一個,他只是千載歷史中不值一提的人。他今日可以悄無聲息的離去,不會對大梁的歷史有任何的改變。所以,他是個可救可不救的人,甚至他死了,人們還要安心很多。」

    「可是,歷史這麼浩蕩,為什麼偏偏要犧牲他一個呢?為什麼偏偏要他犧牲呢?可是,他是我的朋友,他對我來說,就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縱然勢單力薄,救不了天下的人,難道也身邊的人也救不了嗎?」

    「但凡一位來求情幫助的人,您都可以伸出援手。那麼面對一位你相熟的人,怎能做到視而不見呢?」

    宋問字字緊逼,像是在拷問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一再退卻,一再妥協之後,還能繼續往前走嗎?還能給自己找到堅持的理由嗎?」

    宋問用摺扇敲敲自己的心口,鏗鏘有力的宣誓道:「若要我眼睜睜目睹他人的不幸,我只能說,我絕不妥協!」

    宋問頓了頓,放緩語氣道:「關卿,如果您手上有曾經有個將就過的人或事,那您肯定,也不會是現在的關卿了。」

    大理寺卿深深嘆了口氣。

    人的妥協,有時候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要不再堅強,只要閃過一個念頭。他就能給自己找出無數個理由。那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可是,選了這條路,就從未想過讓自己輕鬆度日。

    就像宋問說的。有的事一旦開了先例,就再難堅持。像是大橋崩塌了一樣,還能走過這條河嗎?

    關卿剛想開口,下官便來通報。隨後獄丞匆匆從外面跑出來。

    他沒有抬頭,險些撞上站在門口的宋問,臉上血色褪盡。

    關卿色變道:「何事?」

    獄丞說:「三殿下他……」

    宋問:「三殿下怎麼了?」

    獄丞艱澀道:「三殿下越獄了。」

    關卿大驚:「什麼!」

    宋問愣了愣,歪著腦袋問道:「你腦子瓦特啦?三殿下還能越獄,你們大理寺的門,是形同虛設嗎?」

    獄丞跺腳:「可三殿下真就不見了!方才去看,獄門被開了,人也沒了!」

    大理寺卿不管更多,當機立斷,對著守在旁邊的人令道:「去通知刑部與御史台,說是三殿下不見了。叫金吾衛火速封鎖城門,緊密盤查,切不可放過任何可疑人士。在讓巡使在城中留意打聽,有沒有與三殿下有關的事情。快!」

    那人抱拳,火速匆了出去,調派人手,聽命行事。

    那邊佈置完畢,大理寺卿才轉向獄丞喝道:「你仔細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獄丞吞了口唾液,還在慌亂之中。用手敲了敲額頭,強裝鎮定,然後道:「昨日,下官負責輪守監獄。半夜之時,梁寺正帶人過來。他與我聊了幾句,又問了些三殿下的時候,下官沒有放在心上。」

    關卿指著前面:「先帶路,邊走便說。」

    關卿不愧是大理寺長官。用手點了點,讓門口的幾人全部跟上。然後邊聽邊下指令,安排的有條不紊:「將梁寺正給我叫來!若是反抗,直接抓捕。絕不能讓人逃跑!」

    又一人領命下去安排。

    「大理寺中人對殿下多有關心,是以下官並未多想。」獄丞繼續道,「我與梁寺正聊了幾句,之後不知怎麼就睡著了。竟一夜睡到天亮。」

    他急忙為自己申辯:「知道夜間要守人,我白天已經睡過了,斷無可能再一夜睡到天明!」

    關卿不做言語。

    宋問趁機跟著大理寺來到監獄,然後到了關押唐毅的牢門前。

    關卿拿起鎖看了一眼,毫無疑問,是用鑰匙打開的。轉而狠狠掃向那獄丞。

    獄丞冷汗直下,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下場不妙,恐怕小命都要難保。

    宋問走進牢門,在一張矮桌旁蹲下。將附近一圈都看了遍。

    關卿在床邊探查。

    二人正在尋找有什麼蛛絲馬跡,關卿下屬回報道:「梁寺正人不在。家裡亦是人去樓空。」

    關卿將手上的枕頭摔下,氣憤哼了一聲,咬牙切齒,滿帶殺氣道:「我大理寺中竟然也有南王的耳目。還敢在我眼皮底下將人犯帶走,豈當我大理寺無人!」

    宋問拿起桌上的茶杯,忽而眼皮一跳。

    茶杯裡還有水,底下沉著茶葉。不知是巧合還是蓄意,茶葉擺出了一個粗糙的「門」字的輪廓。

    關卿見她盯著手裡的東西,走過來道:「怎麼了?」

    宋問被喊得一抖,手腕微晃,裡面的茶葉被搖散。她又低頭看了一眼,茶葉在微微飄動。聳肩道:「茶杯裡還有水,說明人應該走的很匆忙。」

    關卿點頭。

    他順手提起了旁邊的茶壺,立馬咦了一聲。兩人一起湊過腦袋看去。

    下面壓著一堆茶葉,茶葉拼成了一個「南」字。

    關卿皺眉道:「南王?」

    宋問:「南門?」

    關卿狐疑道:「什麼南門?」

    宋問:「南……組詞啊?」

    關卿:「……」

    關卿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宋問說話向來天馬行空,捉摸不透。

    關卿道:「宋先生如今看完了,可以離開了嗎?我大理寺還有要是處置。」

    關卿要治下,宋問自然不便再留。她站起來,朝對方施禮一敬:「多謝。」而後便自己走出大理寺。

    唐毅失蹤一事,實在是太過震撼。

    宋問一路出了大理寺,正疑惑的走在路上思考。一直失蹤不見的林唯衍忽然出現了。

    他悄無聲息般的跟上了宋問,然後站在她旁邊。

    宋問看了他一眼,又扭頭看了看後面,驚道:「你不會一直都在大理寺吧?」

    林唯衍點頭。他頭髮有些凌亂,皮膚也是沁涼的,因為吹了一夜的冷風。他說:「我知道。」

    宋問:「你知道什麼啊?」

    林唯衍:「我知道唐毅被人帶走了。」

    「自願的,還是被脅迫的?」宋問驚道,「你看見了?是誰?」

    林唯衍被問住了,措辭道:「……人。」

    宋問:「……」

    林唯衍看她撫額,也很無奈道:「你問我我又不可能認識。」

    這話說的是沒毛病啊,可是宋問聽著心好累。

    宋問思考片刻,去南門走了一遍。

    林唯衍提醒道:「他們不是往這邊走的。昨夜他們已經出城了。」

    宋問一臉黑線:「你看著他們出城?你怎麼沒想過攔著他們?」

    「為何要攔著他?他走,總好過一輩子呆在牢獄裡吧?」林唯衍說,「如果你相信他,那他跟誰走都不重要。如果你不相信他,那他的事情和你還有什麼關係呢?」

    宋問被他應的啞口無言。邁開腿大步往南門而去。

    南門那邊一向很少用,守衛不嚴密,往來行人也少。

    宋問逛了一圈,並未發現有什麼特別的。

    難道,那字真是她眼花了?

    晚間,唐贄身體好轉,又召集幾位大臣在宮中議事。

    關卿猶豫片刻,還是將此事上報。

    唐贄聽聞,勃然大怒。

    「這樣一個人關在大理寺中,竟然也能讓他逃脫!」唐贄將奏章拍到地上,站起狠狠罵道:「關卿,你叫朕好生失望!這就是你率領的大理寺。你大理寺,可是掌刑獄案件,竟叫外人混了進去!」

    關卿俯首認罪。

    唐贄吼道:「是誰!你查出來沒有?城門盤查了沒有?人是不是還在京城!」

    關卿道:「當是原大理寺正梁齊,裡應外合,放走罪犯。至於人犯,暫無消息。」

    唐贄聽見,一口氣沒喘過來,又是一陣猛烈咳嗽。

    幾位臣子擔憂的看向上首。內侍想上前,又被唐贄抬手揮下。

    刑部尚書道:「已責成金吾衛與刑部全城搜捕,並派人圍住三殿下府邸。如有消息,馬上回報。」

    唐贄緩了緩,坐在椅子上,用手按著頭。

    他許久沒有說話,重臣都以為他是睡著了。

    唐毅竟從獄中脫逃,此時他們是半字也不敢多說。

    「宋問。」唐贄忽然道,「宋問勾結南王,私放唐毅。將他,打入大理寺,審問。」

    關卿抬頭詫異道:「陛下?」

    唐贄又是大怒拍桌:「朕說了算!你有何異議!」

    關卿:「臣遵旨。」

    王義廷猶豫片刻,暫時將要上的奏摺按下。

    御史公皺眉,立在旁側不發一言。

    唐贄終於將話說完,眾人從殿中告退。

    李伯昭走在關卿身旁,小聲道:「不必太過擔心,陛下應當不會殺宋問,只是想試試能不能將殿下逼出來而已。此事切勿聲張,你拿人的時候,別叫其他人看見。我先去告知太傅一聲。」

    就單沖宋問如今在民間的聲望,唐贄也不會殺她。

    關卿聽見太傅,立馬打了個寒顫:「還是暫時別告訴太傅吧。」

    「躲不過躲不過的。」李伯昭同情的拍拍關卿的肩膀,「你見機行事啊。辛苦你了。」

    關卿:「……」

    宋問是在吃飯的時候被帶走的。

    關卿坐在她旁邊,神色嚴峻的催促道:「多吃點,快吃點,吃完了隨我去大理寺一趟。」

    宋問捧著碗受寵若驚:「去多久?」

    關卿:「可能幾日,可能幾月,可能幾年。」

    宋問:「……」

    宋問:「那我睡哪兒?」

    關卿說:「監獄裡隨便哪個間,你想睡哪兒就睡哪兒。」

    林唯衍:「……」

    宋問順了把頭髮,驚呼道:「哇。你們大理寺拿人現在都這麼有意思了?」

    關卿看了眼林唯衍說:「你要陪她,不如就一起去?」

    宋問又是驚道:「還帶成雙成對的?你當買一送一呢?你是誰呢?」

    「就當是阻礙朝廷辦事,一併拿下了。」關卿兩手按在腿上,覺得甚為煩躁。對著林唯衍道:「不要來大理寺惹事。」

    他知道這少年武功極高,大理寺真的是已經疲於應對了。

    林唯衍勉強點頭。只要跟著宋問,就覺得不那麼難以接受。

    而且這人今日的態度還算可以。當賞個面子。

    小五小六都沒聽明白。宋問與林唯衍就跟著人一起走了。

    他們留在家中,一時不知道接下去該做什麼。

    宋問被一路領到大理寺中,然後壓入監獄。

    那獄丞走出來一看,瞪眼道:「怎麼又是你?!」

    正是之前負責看守宋問的那名獄丞。

    真是熟悉的面孔,宋問大為滿意。

    「你當這裡是你家嗎?來來回回多少次了?」獄丞搖手道,「你可別再來了。自從你來過之後,這大理寺的監獄,就沒有安生過。」

    原本大理寺監獄,該是唯恐避之不及。但從宋問來了之後,什麼人都出現了。

    縣令,刑部侍郎,國師,三殿下。喲喂……然後她又進來了!

    宋問無辜道:「這也不是我決定的呀。」

    關卿在後面道:「不必為難他,他若有什麼要求,儘管答應。」

    獄丞連連點頭應是。

    宋問是太傅的外孫,太傅是關卿的恩師,關卿是他的上官。這樣一層層算下來,宋問他還真是得罪不起。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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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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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9 23:11:28 |只看該作者
第175章 今日更新

    宋問與林唯衍呆在偏側的牢房裡。這邊沒有其他人,安靜,也乾淨。

    可宋問最討厭這樣的事情了。因為實在是太無聊了。

    宋問靠在牆邊,對外喊道:「獄丞!獄丞兄!」

    外間獄丞早便料到會有這時候,嘆了一聲,提著燈過來道:「又有什麼事?」

    宋問朝他招手:「你來陪我說說話。」

    獄丞指著林唯衍道:「你這裡不是還有一個人嗎?」

    宋問看了看林唯衍,搖頭道:「不。他不是一個聊天的好對象。」

    獄丞拍了拍鑰匙:「本官也很繁忙。還有此處是大理寺,望你明白!」

    宋問一手抱著門柱,一手指著監獄深處道:「那這樣,你把我關那邊去,讓我跟他們說說話。晚上再把我關回來。」

    獄丞:「……」

    獄丞跳腳:「這裡是大理寺監獄!大理寺!」

    一點大理寺的尊嚴都不給!

    宋問拍門:「走吧走吧,快開門!」

    獄丞:「……」

    大理寺中關押的,倒不會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徒。真正窮凶極惡的兇犯,都已經被處決,或是在刑部死牢裡呆著。也是以這邊的守備,其實並不森嚴。

    獄丞給她清出一間空的牢房,讓兩人待進去。

    林唯衍很是新奇。第一次發現坐牢是這麼不正經的事。

    旁邊的囚犯趴在門邊,隔著柵欄審視她。

    宋問抹了把臉,朝幾人笑道:「諸位好。給諸位請安。今天吃了嗎?」

    一獄友不服拍門道:「為什麼他又過來了?這人是怎麼回事,還能在大理寺進進出出的?獄丞,這究竟是不是大理寺?」

    獄丞一臉平靜的將門鎖回去,朝他們喝了一聲:「安靜!休得鬧事!」

    宋問剛要開口,獄丞怕她又玩之前的把式,將監獄弄得烏煙瘴氣,急忙先說道:「不得胡言,否則現在就將你關回去!」

    宋問說:「我要是真能在大理寺進進出出的,也不用老是在監獄裡了。是我命犯小人,又偏偏命大嘛。」

    那人道:「呵,真要如此,還能在大理寺有這樣的優待?」

    「宋先生。」獄丞喊了聲,然後指向她來的方向。

    宋問咋舌道:「人與人之間是需要交流的。交流就是思想交換的過程,有口角很正常嘛。我支持。也沒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是吧大義?」

    林唯衍大聲道:「是!」

    「你是宋先生嗎?」一細弱的聲音道,「觀學茶館的宋先生?」

    宋問循聲看去。那邊光線陰暗,看不清楚。那人又隔的有些遠,顯得黑乎乎一片。

    宋問:「你是?」

    他驚喜道:「真是您宋先生?您怎麼進大理寺了?」

    一人嗤笑道:「喲,這還認上親了啊?」

    那聲音清亮的人立馬提高了音量,喊道:「不要這樣說。你們不知道宋先生是誰。」

    另外一人說:「老子都在這裡坐兩年了,管那個娘娘腔是誰?」

    宋問聞言順了把頭髮,欣喜道:「你挺有眼光的。」

    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少女氣質,不愧是在獄中坐了兩年的人。

    「嘶——」那人被她的厚顏無恥所打動。搖搖頭準備進去。

    那聲音清亮,聽著是個斯文人的囚犯道:「宋先生的舉措,將書冊的價格降了十倍不知。之後又在茶樓免費開課,無論是什麼身份的學子都可以去聽課。還將全部身家都捐給了此次黃河水患中的災民。」

    眾囚犯一時動搖,驚道:「你莫不是在騙人?」

    那人咋舌:「我騙你們做什麼?!宋先生如今在京□□號,那是如雷貫耳,沒有幾個不知道的。他教出了七名進士!雲深書院一年出了七名進士!全是宋先生的學徒!」

    眾囚犯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道:「你別是在胡扯吧?」

    一人嗤笑道:「還一年七名進士,你當進士靠吹啊?」

    「嘖,獄丞,你評理,我說的是不是真的!」那人指著獄丞道,「這群人真是見識短小,這樣就不信了。分明是事實,有什麼好奇怪的!」

    眾囚犯暴動。不滿他說的話:「你說誰見識短小?在外面多住了兩年了不起?我們吃官飯的都沒說話呢!」

    囚犯:「這樣的人,還能進大理寺?那陛下不也得客氣對他?早做官去了吧?還是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殺人了?還是貪污了?還是說謊舞弊,被朝廷發現了?」

    眾囚犯紛紛應聲。多半是舞弊被發現了,這世間假君子那麼多,這小子才是真正的見識短淺,遭人唬騙。

    可憐,真是可憐。

    宋問抱胸點頭。這群人說話還是很有邏輯的嘛。

    那人急道:「宋先生捐一萬兩!一萬兩給災區!他淡泊名利不屑做官,怎麼可能會去貪污!」

    這一萬兩的話一出,牢獄裡一番哄笑。怕要將肚皮都笑破。

    已確定這人是在胡言。若不是胡說,那就是愚蠢。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人?

    「你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傳聞?小子,看你也是唸過書的人,這說話做事,也不多想想?果然書念多了,就是不行。」另一囚犯誇張嘆氣,奚落道:「照你說的,他還不是神仙了?文曲星下凡,還是財神爺附體?當我們這麼好糊弄?瞧他娘們兮兮的樣子,他要是真能教出七個進士,還能拿得出一萬兩?老子現在就給他跪下,叫他一聲爺爺!」

    宋問旁邊一名肥胖的大哥,隔著柵欄凶狠盯著宋問,冷笑一聲說:「有錢人會管別人死活?這世間能賺到這麼多錢的本身就是奸詐之徒。奸詐之徒還能把錢都捐了?你怎麼不問問他是怎麼進來的?」

    「獄丞,獄丞!」那人跳腳道,「你作證,你評理,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獄丞輕飄飄斜了眼裡面的人,同情而又有些幸災樂禍道:「的確是真的。他將酒樓變賣,又把家產盡數捐出,湊了一萬兩。他的學生,有七名中了進士。他還提議將科舉改制,打壓舞弊。從此以後,縱是寒門子弟,也可以唸書,憑本事科考。」

    這座常年吵鬧,從未安靜過的大理寺監獄,忽然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這份安靜持續了許多秒。宋問抬手摸了摸眉毛。

    一人:「當真?」

    獄丞:「不錯。」

    於是又是沉默。

    宋問拍手大笑道:「忽然之間,我好像多了很多孫子!」

    林唯衍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挺了挺胸膛。不過沒人看見就是了。

    邪門!

    這人忒特娘的邪門了!

    那斯文人:「哈哈哈!哈哈哈!啊——!」

    想是被獄友打了。

    宋問方才聽他說話,覺得有些不對,問道:「那位兄弟,你也是剛來這裡的新朋友啊?」

    「是啊我是!」那人欣喜道,「我是前不久剛進來的。不想在外面見不到先生,竟然在大理寺見到了。我很高興……不不不,我不高興。先生你別介意。」

    宋問:「你怎麼進來的?」

    看這智商,不大像是能做壞事的人。

    與他同牢房的獄友爭著回答道:「這小子去哪個權貴家裡給人驅邪,裝神弄鬼的,騙了好多銀子。結果被人發現了,就被打了一頓,然後送進來了。」

    斯文人羞澀道:「這不是,前些日子京城鬼神之說很是盛行嗎?那街頭的遊方術士,都賺得缽滿盆滿的。可大半也都是騙人的,還沒有我聰明呢。我一眼紅,也跟著學一手。沒想到露餡了哈哈。」

    宋問:「……」

    這後面,應該不大適合跟哈哈吧?

    斯文人說:「反正在外面也不大討得到飯吃,進來正好混混日子。沒想到還能看見宋先生哈哈哈!」

    宋問跟著一笑。這人還真是個樂觀的笨蛋。

    宋問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到了大理寺,還能聽見關於我的傳說。受寵若驚。」

    一人也是鬱悶道:「沒想到大理寺還能有這樣的人物。是得罪了什麼權貴,被陷害進來了吧?」

    宋問:「差不多吧。」

    獄丞起先還怕他們起什麼口角,所以站在旁邊聽了些許。隨後就發現,什麼和什麼?這竟然聊的挺開心的?

    宋問那樣的讀書人,和這群重犯相談甚歡?

    果然都不是些平凡人。

    他搖搖頭,驚悚的走開。

    宋問進來之後,大理寺卿最擔心事情,還是發生了。

    第二天,宋祈穿著布衣,來大理寺求見。

    關卿有心想要回絕,但是又不敢閉門不見。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和宋祈說好。

    將官帽摘下,放在案上,理了理官服,然後起身出去。

    宋祈就站在門口。不過數日未見,這位老人已經帶上不少滄桑。只是他站在那裡,依舊能感受到他身上帶的威嚴和震懾。

    關卿快步迎出來,先是對他一拜道:「先生。」

    宋祈抬手虛扶,單刀直入道:「你知我今日來,是為了什麼。」

    關卿低垂著頭道:「先生,不如先進來喝杯茶。」

    「我不與你喝茶。」宋祈閉眼搖了搖頭道:「關卿,老夫與你共事數十年,從未求過你,但這一次,老夫不與你周旋,要直白的和你說了。」

    關卿側開身,將他往前面領去。

    二人走至大門的背後。關卿再次朝他拜禮道:「先生。先生教誨與恩情,學生從未敢忘。只是,國有國法,國法不可違。您如今已無官職,宋問又是朝廷重犯。照律例,學生不能放您過去見他。」

    他不敢抬頭,不知前面這老人是什麼表情。但是他聽見了頭頂傳來了重重嘆息聲。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還是過來了,你又知道是為什麼嗎?」宋祈說,「我小女命途多舛,已不在人世。她生前孤苦,我未多照顧她一分。如今唯有一外孫,亦不在身邊。我年有六十,壽命將至,縱是無人送終,也心有準備。我與你師母,熬過了這些許年,日日誅心。她別無所求,僅有這一點盼頭,再也禁不住這樣的恐嚇。豈可如此?」

    關卿鄭重起誓道:「學生保證,宋先生今日無虞。若陛下有心殺害,學生定當誓死保諫。」

    「你聽我說。我已不在朝堂,諸多事情我不能插手。陛下是君,是只有上諫之責,沒有忤逆之權。」宋祈閉著眼睛,搖搖手道:「可我宋家,幾代為官。兢兢業業,為這大梁江山,也可算是立下汗馬功勞。」

    宋祈指著蒼天,加重語氣,沙啞道:「我父,我三叔,皆因死諫而亡。從盛世到衰敗,再至如今。我宋家地位都是用血用命堆起來的。百年來我宋家從無出過一人異心,絕無愧對列祖列宗。我在朝四十餘年,戰戰兢兢,更未休過一日。大梁為何,要這樣待我宋家!」

    關卿跪到地上,朝他鄭重磕了一頭。貼著地面道:「先生。先生為我大梁所立功勞,學生明白。堪為大梁表率。學生亦以此為榮。只是,如今學生蒙陛下聖恩,任為大理寺卿,自然不敢瀆職。望先生明白,學生只能對不住您。」

    宋祈深吸一口氣,情緒有些不受控。他用手遮住自己的臉:「我小女,我愛徒,皆離我遠去。他們算是有錯,我不予插手。可他宋問,又是做錯了什麼?」

    關卿抬頭,看著宋祈。如何能不動容?

    他實在不忍心拒絕。

    關卿從來不怕宋祈威懾。宋祈若教訓他,他硬著脖子受著。罵過就罵過了。

    可是,他害怕的,是自己有愧於這位老人。他亦覺得這位老人太過淒苦,這世道太過不公。

    他無兒無女,事事國事為先。從未讓人看過他軟弱的一面。

    他苦等了二十餘年,等到了獨女逝世。血脈在前,卻不相認。

    他是剛正不阿的宋太傅,他是屹立不倒的戶部尚書,他是權勢滔天桃李天下的士族家主。

    可是,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宋祈說:「我不與你講往日情分,也不與你講律法公正。我今日來,不是太傅,不是尚書,也不是你的先生。就是一個外孫喊冤,上訴無門的老人。」

    宋祈手指輕顫,指著他說:「你……莫要這樣逼我……」

    關卿沉默片刻,站起來拍拍衣擺。指著前面道:「先生。」

    宋問正靠在門上,在大理寺監獄裡發展自己的迷弟成員:「這樣。我教你們下一個……五子旗!」

    她的獄友嘁了一聲,扭過頭道:「誰要和你們讀書人下棋?欺負人,也不覺得害臊?」

    應和聲四起:「就是,我們可沒有那麼高的雅興。」

    宋問說:「很好玩的,與會不會下棋沒關係。你們可以多對一啊,我不介意。」

    獄丞恰好走過來,宋問朝他招呼道:「獄丞兄,麻煩幫我帶個棋盤過來嘛。」

    獄丞到她面前,給她開鎖,說道:「太傅來了。」

    宋問錯愕一愣。

    林唯衍做了個手勢,請她走好。

    宋祈就等在先前那安靜的牢房裡。

    他盤腿坐在桌案的旁邊,穿著一身素來的布衣,看著對面的泥牆,不做聲響。

    宋問走過去,坐到了他的對面。

    宋祈才發現她過來了,朝她微微頷首。

    宋問拿過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推過去。

    宋祈拿起抿了口,才去看杯子:「我以為是茶。」

    宋問說:「是水。這裡沒有熱水,不好泡茶。」

    宋祈又是點頭。

    二人略有些尷尬。

    宋問說:「我在這裡挺好,獄丞照顧我,關卿也並沒有為難我。太傅不必擔心。」

    宋祈:「如此便好。」

    宋問道:「太傅,已告老還鄉,之後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休息吧。」宋祈說,「人人都道江南好,不如去江南。只是不知道一把老骨頭,能不能在那裡住下。」

    宋問說:「江南確實好。那裡山靈水秀,就是冬天冷了些。」

    宋祈:「那裡美嗎?」

    「美。冬天很少有雪,但是會有霜。白霧靄靄,像白雲繚繞。春天哪裡都會有花。夏天遍地都是垂柳。秋天處處都是果香。走到哪裡,都是一幅畫。」宋問說,「人也多,很熱鬧。不用害怕寂寞。」

    宋祈:「那就好。」

    兩人又聊了一陣。他們別的不說,只說些江南景物。

    宋祈有許多想說的事情。他想斥責宋問,斥責宋問摻和皇權舊案,才將自己落到如今的地步。他想斥責宋問膽大包天,

    可是,罷了。罷了。

    不久,獄丞過來,小心道:「太傅。太傅時候不早了。」

    宋祈視線往後輕瞥,又說:「你外祖母最喜歡漂亮的地方。我若去江南定居……」

    宋問搶先道:「我帶您四處去逛逛。江南有很多好玩的地方。還有母親住的地方,那裡有一片非常大的蘆葦蕩。」

    宋祈:「好。」

    宋祈說:「你不必擔心,過幾日我就讓你出去。」

    他站起來,但因為坐得久了,血氣上衝,有些眩暈。緩了緩才站穩。

    宋問送他到了門邊,看著他的背影,掀起衣袍,朝他跪下:「請,保重身體,不要再替我操心。」

    宋祈回過頭道:「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其實,也是樁幸事。」

    獄丞側身避開,讓太傅出去。又過來將牢門鎖上。看宋問低垂著頭,嘆了一句道:「宋先生,你也請保重身體。」

    宋祈向上遞了三封奏摺。

    只是他已無官職在身,加上唐贄病重,無力朝政。這幾封奏章一直沒能送到唐贄手上。

    宋祈又託人去向親自言明,但唐贄不便見人。

    宋祈一直在宮門外等了兩日,叫長安百姓都有些生疑,不明白他想做什麼。又因為宋問許久沒有出現,不免傳出些流言。

    他們過來給宋祈打傘,給他送水,陪他一起等候。

    終於,唐贄願意召見他。

    唐贄面色蒼白,對著宋祈還很是尊重。將人請到上座,問道:「太傅找朕,是有何事?」

    宋祈沒有入座,直接拜見道:「陛下,請陛下念臣一世苦勞,免臣欺君之罪。」

    唐贄一愣,笑道:「太傅有何欺君之罪,朕不與太傅追究。太傅先請起吧。」

    宋祈頭磕著地面,沉聲道:「小女宋若,早年離世,唯留下一子。初入長安,不知禮數,多次衝撞陛下,險釀成大禍。幸陛下寬仁以待,不予他計較。」

    唐贄聞言,臉色略微難看,說道:「你女兒真是給你生了一個,好外孫。」

    宋祈:「臣不知她所犯何錯,叫陛下震怒。臣如今已不在朝為官,亦不敢於朝政指手畫腳。只是,臣唯有一事相報。」

    唐贄拂袖:「你說罷。」

    宋祈抬起頭道:「她不過一介女流,見識短淺。恐遭了小人陷害,才叫陛下誤會。只是,她雖胸有大志,卻絕無反心。一介女流,又能做些什麼呢?」

    唐贄回味了許久,才明白他說的意思。猛得站起來,走出兩步道:「她是女人?宋問是一個女人?」

    宋祈:「正是外孫女。老臣也是不久方知。」

    唐贄震撼道:「不可能。她怎麼會是個女人?」

    宋祈又請求道:「請陛下,寬恕她。宋問涉世尚淺,不辨真假。但她確實忠於大梁,絕無二心。」

    唐贄慢慢走下座,還在呢喃:「宋問。宋問究竟是誰?」

    唐贄一時間有些恍惚。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那是天差地別的。

    男人有功績,會怕他功高蓋主,怕他為他人利用。但是女人不一定。

    但女人優秀,你可以封賞她,你可以讚揚她。你不必擔心她會心有不軌。因為民心不會追隨她。

    在唐贄眼中。女人終究是男人的附屬品。

    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女人。沒有人會想到她是一個女人。

    哪怕史書上記到她,這一聲「先生」也是當之無愧。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是女人呢?

    眼界,學識,膽量,氣節。這些她都有。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他忌憚宋問,是宋問和唐毅走得太近。她處處幫著唐毅,針對自己。沒有人能容下她的,他不覺得自己有錯。

    他害怕宋問別有用心,更害怕唐清遠被宋問算計。縱然宋問功蓋天下,也不允許她在皇權下有任何的特例。

    憑什麼不做官?憑什麼不為我所用?憑什麼要忤逆我!

    可是如果,如果他早知道宋問是個女人,那絕對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唐贄的確沒想殺宋問,自然也知道,唐毅的事情與她無關。若是真的有關,宋問已經活不到現在了。

    他關押宋問,一是想試試能不能將唐毅詐出來。他若真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宋問去死。

    二,就是要滅滅宋問的威風,更想試試她的忠心。要她明白,只要自己活著,天下就是他說了算。

    可若真是如此,這些都沒有用。

    唐贄算計了一輩子,唯有宋問,始終讓他措手不及。

    宋祈離開後不久,唐清遠也過來求見。

    唐贄還在呆愣中,沒有回過神來。一人坐在椅子上,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父親。」唐清遠躬身行禮,開口道:「求父親寬恕宋問。」

    唐贄這才轉向他,略有些詫異道:「你也來替她求情?」

    唐清遠抬頭,不明所以,還是繼續說:「宋先生委實無辜。她沒有那樣的本事,將三哥送出大理寺。」

    「你還叫他三哥?」唐贄搖頭,「我兒,你就是太善良了,為父才放心不下你。」

    唐清遠道:「父親,孩兒會努力的。廣聽諫言,虛心好學,不叫父親失望。」

    唐贄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去回去吧。叫宋問過來見我。」

    宋問手裡敲著扇子,聽她的獄友們講當年壯闊的歷史。

    「想當年,我一拳將那惡吏的鼻子打斷。當時我是村中最健壯的男人。愛慕我的姑娘成群結隊。」那大漢坐在宋問對面,一手搭在腿上,驕傲的說道:「這麼多年,我也從未後悔。此事鬧大後,朝廷派人下查,那人也沒比我過得更好。」

    他滿身肥肉跟著他的話抖動。

    宋問委婉道:「看出了你……曾經的影子。健壯!」

    對方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說道:「渴了。」

    宋問:「我也渴了。」

    她起身走到門邊,對外喊道:「獄丞兄!獄丞兄!!」

    獄丞跑來,不悅道:「你又怎麼了?」

    宋問笑問:「有茶嗎?」

    「沒有!」獄丞板起臉怒道,「這裡是監獄,不是你家裡!」

    宋問卻沒管他的怒火,繼續說:「你可以去我的茶樓裡拿。報我的名字,掌櫃不敢收你的錢。」

    獄丞氣道:「還要茶?你怎麼不把家搬來?有本事你就在這裡一直呆著!」

    宋問攤手:「我怕你啊!我倒是樂意,也有這個本事。」

    獄丞發現說的有點毛病,又改口道:「有本事你現在就給我出去!」

    恰是這是,門口響起一道拖長的聲音:「宣——宋問覲見!」

    眾獄友靜默片刻,然後開始起鬨。

    獄丞捂著臉。

    帶走他這條老命吧。

    宋問提提褲腰帶,大搖大擺走出來,朝他呵呵敬禮:「謝您吉言勒!」

    獄丞:「……」

    宋問與他們說笑,出了門,立馬收起表情。跟在來喊人的內侍後面,走出大理寺。

    無論來過多少次,她都不喜歡出來那一瞬間的光線。刺眼,難受。

    她不知道唐贄為何忽然想要見她,但她從來不想見唐贄。坐上來接人的馬車,一路前往皇宮。

    唐贄坐在正中,審視的看著她。

    宋問走進來,門就在背後被關上。殿中已無他人。內侍也都退了出去。安靜的可怕。

    宋問跪下行禮:「罪臣參見陛下。」

    唐贄不說話,許久起身,朝她這邊走來。

    「宋問。你究竟是誰,你都知道些什麼?」唐贄彎下腰,「你的先生是誰?」

    宋問目不斜視,看著前方道:「罪臣沒有先生。」

    唐贄輕笑:「朕不信。朕不信你知道那麼多,都是自己悟出來的人。」

    「罪臣的確沒有如此聰慧,更想不出那麼多好的方法。」宋問說,「陛下若是信,那大概就是,罪臣偶得天書,窺覷天機。下知一千年。」

    「一千年。」唐贄聞言又笑了兩聲,卻沒有直接反駁她。負手走到旁邊,背對著宋問道:「那天書上,又是如何寫朕的呢?」

    宋問:「天書上如何寫的不重要,陛下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那?」

    唐贄:「那你說,朕是個什麼樣的人?」

    宋問一字一句道:「陛下治世有功。平定內亂,振興大梁。減免稅賦,寬濟百姓。廣開言路,制改科舉。於天下,於後世,影響深遠,可稱明君。亦有過。但陛下的過,不是罪臣可以說的。」

    唐贄又問:「那朕是功多還是過多?」

    「功就是功。過就是過。功不抵過,過亦不能消功。」宋問道,「勿論是功或是過,都只是相對而比。既成定局,陛下又何須在意?」

    唐贄在前面走了走,然後沉聲道:「朕若是讓你,嫁入太子東宮,你覺得如何?」

    宋問忽而一驚。第一次橫起眉毛,看向唐贄,認真道:「那陛下的天下,恐怕就危險了。」

    唐贄跟著冷下臉,哼道:「你敢嗎?」

    「天底下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情。」宋問說,「而我從來不喜歡妥協。誰要是惹我生氣,我就是個瘋子。」

    唐贄回身怒斥:「你休得不識好歹!」

    宋問:「許多人說過這話。可罪臣覺得,也就這樣。」

    唐贄忽然摀住心口,面色漲紅,然後慢慢滑到了地上。

    變故突生,宋問見他如此,大驚失色。當自己要將人氣死了,衝過去扶住了他,按住他的人中幫他緩神。

    唐贄拍開她的手,然後開始咳嗽。

    「來人!快來人!」宋問對著外面喊道,「快傳太醫!」

    屋外內侍聞聲,迅速衝了進來。擠開宋問,扶起唐贄,將人往後殿架去。

    唐贄仍舊不忘宋問,指著她道:「將她關回去。將她關回去!」

    宋問:「……」

    真該謝謝他這樣惦記。

    宋問低頭下,倒是猛鬆了口氣。

    這殿中無人,唐贄若是死在她面前,宋問都懷疑他是要用生命碰瓷。

    宋問不知道,唐贄身體竟然差成這樣。

    天底下的皇帝,大半都是過勞死的。能活到五十都算長壽了。唐贄看樣子也差不多。積勞成疾,咳嗽不止。怕是肺部出了毛病,難以醫治。

    也是這時候,她終於明白。唐贄為何如此心急,張曦雲又為何如此心急。

    時間就像猛虎一樣追趕著他們,時不我待啊。

    宋問還看著唐贄離去的背影出神,後面侍衛過來,不客氣的將武器架在她脖子上,冷冷道:「走!」

    宋問回頭看那人一眼,搖搖頭,站起來跟著他離開。

    沒多久,她又重新回了大理寺。

    獄丞看著她:「……」

    晚間,御史公與關卿一起過來看她。

    李伯昭問:「今日你與陛下說了什麼,將他氣成這樣?」

    宋問急道:「陛下怎麼樣了?」

    李伯昭:「尚在醫治,還未緩過氣來。」

    這每病一次,怕都是一次損傷。

    宋問用指甲摳著木柱上的細刺,無辜道:「是他要來找我的,這可不能怪我。我只是回答了他幾個問題而已。」

    李伯昭指著她嘆道:「你能將陛下氣成這樣,也是好本事。」

    這成就可真是太大了,宋問還不敢邀功,說道:「陛下是身患頑疾,恰巧病發。總不是要將這事也蓋到我的頭上吧?」

    李伯昭嘆道:「陛下確實身體大不如前。你或許很快就能出來了。」

    新帝登基,自然會大赦天下。何況如今長安是危機重重,若是陛下去了,誰還有空再來管一個宋問?

    宋問小心:「陛下有沒有說什麼?」

    關卿與李伯昭異口同聲道:「有。」

    宋問一驚,忐忑問:「難道是說我?」難道將她是女人的事情說出去了?

    「自然是說你。」關卿沉著臉道,「陛下神志不清之時,一直咬牙喊你的名字。不然怎說你是好本事?」

    「……」宋問心虛道,「不……不至於吧?」

    關卿:「你還有什麼好說?」

    宋問眼睛轉了轉,想起來道:「哦,我還的確有事要說。」

    宋問向前傾了傾,讓兩位靠過來,說道:「關卿,我給你提個建議。你看,這大理寺以及刑部有那麼多囚徒,不乏身體健壯之人。與其讓他們終於坐在這裡不見天日,不如讓他們當作勞丁出去勞作,也是好事啊。」

    關卿不知她怎麼轉到這上面去了,皺眉道:「什麼?」

    宋問:「讓那些罪狀不重的,且有心悔過的,在獄中表現良好的,有機會可以出去勞作。再根據他們的勞力,給他們分發些薪金。畢竟一直久坐,容易出毛病。而且這樣他們出獄之後,也好有的過活。」

    關卿:「什麼?!」

    「還有,在牢獄中,教他們一些技藝本事,讓他們出去,不至於走投無路,再施惡行。」宋問認真和他們講解,用手比劃著道:「這叫勞犯改造。我與他們聊了聊,發現他們之中,其實多數隻是逞一時意氣,才有了今日的後果。心中其實已有悔意。還有些事情,確實是朝廷不對在先,不應該不給他們悔過的機會。」

    關卿就那麼靜靜看著她。

    「如今黃河水患,堤壩坍塌,下游那邊肯定也是缺少勞丁。與其強徵勞役,惹得百姓不滿,不如給他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宋問兩手環胸道,「當然。我指的是那些一時失足的人。責罰過後,更重要的是改過不是嗎?」

    關卿:「……」

    宋問見他沒有回答,又望向李伯昭,真誠道:「御史公,您覺得呢?有沒有道理?」

    李伯昭:」……「

    關卿輕哼:「宋先生這大牢坐的,可真是一點都不安心啊。」

    宋問扯嘴大笑道:「能者多勞嘛。」

    李伯昭指著她說:「不知該說你什麼是好。你倒是一點都不替自己擔心。」

    宋問淡然一笑:「身陷牢獄的我,又能怎麼替自己謀劃呢?自然是能做什麼做什麼。終日惴惴不安,與行屍走肉又有何差別?」

    「說的倒是不錯,你看得開,挺好的。」李伯昭指著外面道,「關卿,我們走吧。」

    唐贄病後,再也沒有好轉。在床上躺了數日,恍惚間看見許多畫面。

    與宋問聊過後,時不時便回憶起自己的過往,然後叩問自己,自己做皇帝,究竟是功是過。

    白駒過隙。多少當年追隨的臣子離他而去。有些是被他殺死的,有些是自己辭官。那些曾經忘記的事情,竟也一幕幕浮現出來。

    終於輪到他了。

    又一日起來,感覺精神充沛,心情也很輕快。

    他站起來走了一圈,難得吃了些東西,然後坐在圓裡休息。

    唐清遠聽見消息,快步過來看他。

    「父親,您怎麼出來了?」唐清遠將外袍披在他身上,「這邊風大,還是回殿吧。」

    唐贄臉色紅潤,他笑道:「我今日,覺得身體很好。」

    唐清遠給他理理衣領,將衣服披好:「那便好了。父親您多照顧自己。」

    「我兒。」唐贄拍著他的手說,「我定會將這江山,好好的交到你手上。為父留給你的,一定好好的給你。」

    唐清遠動作一頓:「父親?」

    唐贄指著前面:「回殿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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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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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
發表於 2018-3-9 23:11:51 |只看該作者
第176章 陛下駕崩

    唐贄精神越來越好。他也有所察覺,自己怕是大限將至。

    他在殿中走了一圈,無所適從,不知該做什麼好。於是過去拿起桌上公文,過目一遍。只是心浮氣躁的,看不出什麼來, 又放了回去。

    公務永遠是處置不完的,越看越覺得什麼都重要,便越是放心不下。

    而如今長安諸事不順,內憂外患。他只要看到奏摺便本能想起這些,心中實在難安。

    好多事要做,他怎麼能在這裡停下?

    一根線提著他,可是這根線隨時就要斷了。

    唐清遠端著茶水進來,擺在唐贄面前。見他對著奏摺頭疼,便道:「父親,休息一下吧。公務由我來處理。」

    唐贄抬頭看他,欣慰一笑。起身走到軟塌旁邊,拍了拍,示意他也坐下。

    唐贄望著唐清遠,眼神有些迷離,指著書桌前的寬椅道:「當時你小,我教你識字。你就坐在我懷裡,乖巧的看著我。不知不覺,你竟也這般大了。」

    「你自幼聰慧,又好學。父親一向疼惜你。」唐贄摸著他的頭道,「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看著你會走第一步,會說第一句話,會寫第一個字。也看著你娶親,可惜看不見你的孩子了。」

    唐清遠喚道:「父親。」

    唐贄摸向他的發冠:「這冠冕旒,是朕留給你的。你不用害怕。我會將它好好戴到你頭上。勿論是誰,都不會讓他搶走。」

    「不用怕沉,會有人替你撐著的。」唐贄看著他說,「只是。往後你要保重自己,父親再難看護你了。我兒,以後你就要獨當一面了。」

    唐清遠嘴唇微張,心中酸澀,但不知為何,眼淚卻流不出來。

    「父親,您是累了吧。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唐清遠說,「請御醫再過來給你看看?還是多休息。」

    唐贄:「不。朕從未像現在這樣好過。我父親——先皇,纏綿病榻數年。他晚年淒苦,但總覺得活著好。我也一直覺得活著好。可是經歷後,像現在這樣,可以起來走走,與你說說話,才叫活著。」

    唐清遠:「父親,您好好休養,自然能好轉的。看今日不是很好?」

    唐贄不聽他的話,接著說道:「人人皆畏死,朕也畏死。但永遠別叫你害怕的,佔了你的心智。記得了嗎?」

    唐清遠點頭。

    唐贄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道:「照顧你母親,也照顧你自己。若有不懂的事,可以去問幾位大臣。你要夠大膽,也要夠謹慎。夠寬容,也夠狠辣。多保重身體,少熬夜,別像父親一樣。」

    唐清遠靜靜聽他說著,感覺對方手心的溫度在逐漸降下。但是那餘溫,彷彿烙傷了他的心口,消散不去。

    「好了。」唐贄拍著他的肩膀道,「去將大臣都叫來。還有,把宋問也叫來。」

    唐清遠頷首,起身退下。

    走到門口的時候,覺得一陣恍惚,空蕩蕩的情緒像陰霾一樣籠罩著他。他抬起頭,又看了眼唐贄的方向。

    那人一如既往的坐在那裡,感受到他的猶豫,朝著他微笑鼓勁。

    彷彿他永遠都會在那裡。

    唐清遠退出去,視線裡失去了他身影。

    唐贄又回到桌案旁邊,鋪平紙,用左手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腕,然後書寫。

    寫完後,將紙張對折,喊內侍過來,把東西託付給他。

    明月清輝,照在青色的石階上。

    宮人打著燈站在兩側,官員立在門外,周圍人語聲聲。

    唐贄床前,幾位大臣聚在一起,聽他的囑咐。

    唐贄對著李伯昭,許賀白等人,一條條交代下去。

    他起先精神還很好,但是說了幾句之後,好似氣血也被吐了出去,可見的快速憔悴了。

    半倚在床邊,聲音越加細弱。神智雖然清明,卻耐不住疲憊陣陣侵蝕。

    往日的苦痛都消去,彷彿置身雲端般輕飄飄的,做夢一般。

    但是他不能睡。他睜著眼,用力了吸了幾口氣。

    最後,他將話都說完,幾位臣子伏在床前,小聲道:「臣,謹記聖言。」

    「好好。」唐贄又扭頭去看唐清遠,對他鼓勵道:「放開手去做吧。你不會是一個人。」

    唐清遠點頭。

    這個有求必應,永遠庇佑著他的男人,怕是走到盡頭了。

    最後推了他一把,就要離去。

    將來又該是什麼模樣的?

    唐贄問道:「宋問呢?她來了沒有?」

    幾位臣子略微驚訝。

    內侍過來稟告道:「剛剛來了。現在就在門外等候。」

    唐贄一揮手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和她說。」

    內侍聞言出去通報。

    門外,宋問慢慢從人群的後頭,走上前來。

    眾臣及後宮嬪妃,皆有些詫異的看向宋問。

    她還穿著數天前的衣服,身上也帶著大理寺牢房裡的干稻草。儀容不整,一看便是行色匆匆趕來。

    一位被陛下親自關入牢獄的人,卻是陛下最後想見的一個人?

    李伯昭等人從殿內出來,正面迎向她。數人視線交匯,李伯昭輕微嘆了口氣,朝她搖搖頭。

    宋問明白,唐贄快不行了。

    唐清遠還侍奉在側。唐贄見宋問過來,雖然不捨,還是拍了拍唐清遠的手道:「你也先下去。記住我與你說的話,不要害怕。啊,不要害怕。」

    唐清遠皺著鼻子點頭,起身出去。

    殿內僅剩下他們二人。

    宋問去到他床前跪下,微抬起頭道:「陛下是要見……罪臣?」

    唐贄調整了下姿勢,讓自己又坐起來一些。

    「朕今日,不與你吵,也不與你爭。朕沒有這個力氣了。朕只問你一個問題。」唐贄居高臨下,狠狠盯著宋問,彷彿要將她一眼看穿:「宋問,你忠於誰?」

    宋問道:「我忠於天下,我忠於民。」

    唐贄:「民需要誰?」

    宋問頓了頓道:「民需要陛下。」

    「宋問!」唐贄一喝,陷入兇猛的咳嗽之中。

    室內燭火抖動,焰火拉長了光線,跟著撲朔不定。

    宋問低下頭道:「百姓需要天下太平。」

    「好,記住你說的話。」唐贄指著她道,「宋問,朕不管你是誰,朕也不管,你有什麼抱負,有什麼秘密。」

    唐贄咳了一聲,又繼續道:「你想做個男人?朕就讓你好好做一個男人可以做的事。朕今日贖你無罪。可若是,你勾結唐毅,勾結南王,攻進長安城門,踐踏我大梁河山。朕縱然身死,也不會放過你!」

    宋問額頭青筋一跳:「謝陛下隆恩。」

    唐贄用了很長的時間來緩神。隨後,靠在床邊上,望著頭頂的流蘇,費力吐出一口濁氣。

    「朕現在,想聽你說一句真心話。」唐贄低沉道,「最後了,朕想聽聽你說說,朕有哪些過錯。」

    宋問抬起頭:「陛下是要聽真話嗎?陛下若是聽真話,怕還是要生氣。」

    「朕已如此,何須置氣?朕只是想臨行前,明白一些。」唐贄手一揮道,「你說吧。」

    宋問看著他道:「陛下若為人君,宋問沒有可以置喙的資格。可陛下亦是人父。若是縱觀陛下一生來講,您錯了。從錯誤開始,卻還是以錯誤結束。」

    唐贄臉色一白:「你這是什麼意思?」

    宋問看著他說:「陛下。直至現在,您也沒有一句話要對唐毅說的話嗎?您有過,對他任何愧對的心情嗎?」

    唐贄輕哼道:「他怕是個叛軍,朕還要對他致歉不成?」

    宋問:「三殿下自懂事起……」

    唐贄打斷她道:「他不是殿下!」

    宋問頓了頓,繼續說:「他自懂事起,就接受您的教誨。可是,你從未善待過他。」

    唐贄大聲道:「朕!問心無愧!還要朕如何善待他?要將這江山讓給他嗎?不,這是朕自己留下來的,朕留他一命,可是他偏偏不識好歹,才至於今日!」

    走到這一步,他沒有一天輕鬆過。他自認,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做得好這個皇帝。他愧對兄弟,但是絕對沒有愧對百姓。

    為了這一份愧對,他盡力了。他日日不能安睡,時時不敢懈怠。每每疲憊,就會想起那幾人的臉。

    他想要證明,他想證明自己是可以的。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大梁最窮困的那幾年,是他撐起來的。他廣納諫言,廣開科舉。他減免稅賦,促進農耕,讓大梁百姓從此不再挨餓受凍。

    這是他自己拼下來的江山,他可以無愧於誰。

    可是,他害怕別人提起此事。

    那是他的底線,他絕不容許任何人去提起。

    唐毅的存在,就時時刻刻在提醒在他這件事。他一面想殺了他,一面在等他犯錯。可是唐毅一直不犯錯,自己才一再容忍他到今日。

    「他終究還是走上了這一步,證明我是沒有看錯的。」唐贄冷笑兩聲,嘴角抽動道:「他與南王是一丘之貉,他早已心存歹意,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你還相信他,事實證明你才是錯的。朕是對的!」

    唐贄說:「朕要你評判,不是評判朕的私事。是讓你評判朕的所為。」

    宋問:「陛下,君王的家室,便是天下的國事。如今您最擔心的,天下最大的,不就是三殿下與南王的隱患嗎?」

    唐贄指著自己,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你莫非認為,這是我的錯?」

    宋問看著他,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了這個老人的倔強和牴觸。

    她覺得這人真是可憐。自欺欺人的人,最是可憐。

    「宋某不提往事。只說殿下。」宋問說,「您過繼三殿下的時候,他剛懂事。對您來說,他或許是一個刺眼的人。可是,您,卻是以父親的身份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他年紀尚幼的時候,有期待過您這位父親嗎?有小心翼翼的對待過您嗎?您又有,放在心上過嗎?」

    宋問嚴厲道:「不。您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你該給的東西。您敵視著一個,原本對您毫無惡意的人。」

    宋問字字指責,「他無情,是您教的。他孤僻,是您逼的。他今日種種,都是您自己種下的因果。您沒有給過他任何的溫情,又憑什麼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受你對他的刁難?他是犯下了什麼過錯,才要忍受這樣的責罰?您對別人的偏愛,要從他身上來體現嗎?」

    唐贄嘴唇微顫,一時找不出反駁的語句。

    他忍不住回想起了許久以前。他也想向先帝拷問這個問題。他想問問父親,為何總是偏愛大哥。為何總是對他冷眼旁觀。

    他永遠只能所在屋子的角落,聽他母親的抱怨詛咒。而安王,而他大哥,瀟灑恣意。他做任何事情,都會有人吹捧,他做任何決定,都會有人讚揚。

    他是天之驕子,他的父親永遠寵愛他。他也永遠不能理解那樣的事情。

    他不理解自己的父親,就像唐毅不理解他一樣嗎?

    唐贄不止一次想過。

    假使,假使不是到最後,他父親都在算計他,他或許不會走到那一步。

    是他父親逼他的。

    那麼,也真的是他逼唐毅的?

    宋問往前爬了一步,看著他問:「安王。安王對不起過您嗎?安王對不起過這大梁嗎?如果您覺得您只有唐清遠一個兒子,那您為什麼,又要奪走他的父親呢?既然您選擇了過繼,又為什麼,不能分哪怕一分憐憫給他呢?」

    為什麼要將自己的罪惡,自己的過錯,自己的不安,轉而加到唐毅的身上,從他身上尋找過錯,來自我安慰。

    這樣一件沒有擔當的事,時至今日,他還是堅持的不認。

    「他甚至,沒有機會,來向你討問這個問題。他只是安靜的在等待這件事情結束。可是您沒給他這個機會。」宋問說,「他若是要反,何須等到今日?」

    唐毅或許真的很想問,可是他不知道該問誰。

    是天道的錯嗎?還是人心的錯?才讓他至於今日。

    天道不會回答他,唐贄也不會回答他。沒有答案的他,又能讓自己走到什麼地方?

    從來沒有被愛,卻善良健康的活到了今天,是多麼的不容易啊。唐毅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啊。

    「陛下,您錯了。」宋問深吸一口氣道,「您錯了。」

    當年先帝病榻前,唐贄兩手握著玉璽,眼含熱淚,緊緊盯著他父親的眼睛,也是這樣說的。

    ——「父親。您錯了。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您錯了。」

    隨後他父親閉上眼睛,就那樣去了。

    歷史是何其的相似。

    所有的不甘心,終究要被撕破,攤開在面前。

    唐贄呢喃道:「是嗎?」

    唐贄慢慢閉上眼,倚在床邊。

    宋問沒有等到他的回答,靠近一點,發現這位縱橫一世,這位天下間的第一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宋問後退一步,感覺熱淚從眼中流出。朝他尊敬一磕首,然後起身,推門而出。

    門外數百大臣烏泱泱聚在一起,抬頭看著她。

    宋問張開嘴唇,說道:「陛下,駕崩了。」

    一時間守在旁邊的嬪妃宮人放聲痛哭,從門外湧了進去。處處都是悲嗆的啜泣聲。

    御醫走到榻前,做最後的確認。

    宋問就立在殿門的左側,垂首看著足尖。

    內侍出來宣告道:「陛下——駕崩了——!」

    宮城內外,燈火通明。鐘聲敲響,一聲聲傳遍宮闈。

    后妃撲在唐贄的床前止不住淚流不止,唐清遠將唐贄躺在床上,用被子蓋好。再不忍去看,扭過了頭,起身出去。

    宋問深深嘆了口氣,也準備離開。

    「宋問!」

    貴妃擦擦眼淚,從旁側走過來,叫住她道:「為何陛下臨終前要見你?你不是還關押在大理寺嗎?陛下究竟與你說了什麼?」

    宋問轉過了身。眾臣一齊看向她,也是想問這個問題。

    這氣氛陡然緊張。

    李伯昭道:「陛下是有什麼遺言,要交代你嗎?」

    內侍出列,從懷中掏出一張白紙,遞到李伯昭的面前,說道:「請御史公,宣陛下旨意。」

    李伯昭大驚,兩手接過。眾臣跪下聽旨。

    那不是一封正式的聖旨,應當是唐贄去世前寫下的,是以字跡潦草無力,行文顛倒不明。

    李伯昭兩眼掃了一遍,將紙反過來,呈給眾人看,朗聲道:「宋問學德兼備,深解經論,兼通術數。今封為國師。陛下駕崩之後,一切喪禮,由宋問操持。」

    那底下切實蓋著唐贄的印章。

    眾臣一陣喧嘩,難以理解。貴妃更是一臉不可置信。

    宋問抬頭,疑惑的看著前面的人。她自己都不能明白。

    唐贄說,赦免她的罪過,雖說她原本就沒有罪過,卻連護喪官員的位置都交給她了嗎?

    照理,應當是由唐清遠,或朝中眾臣安排才是。這樣交給她,難道不是不倫不類嗎?只是為了明確宋問的地位罷。

    李伯昭見宋問沒有動作,兩步上前,說道:「孩子,速速接旨。」

    宋問手呈於頭頂,接過了那封粗劣的聖旨。

    這下,宮人以及臣子,都在等待宋問開口。

    一官員上前道:「請國師安排。」

    宋問低頭看了眼那紙,有些無措。這發展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對這些皇家葬禮,她並不熟稔,更加不敢妄自插手。於是扭頭去看禮部尚書,請求道:「聽憑尚書決議。」

    李伯昭點頭:「陛下信任國師,然國師年歲尚輕,少不得你我提點。陛下喪禮一事事關重大,請田尚書與諸友多多上心才是。」

    眾人點頭稱是。

    禮部尚書便順勢過去安排事宜。

    如此,宋問就離不開了。

    眾人徹夜未眠,守在宮中。

    大多是禮部的事。要報喪,著壽衣,推算吉時,佈置各人事務,妥善安排各處佈置。

    將殿內鏡子和字畫,該蒙的都用白單糊上。床單,掛簾等,亦全部換成白色。

    宋問看他們忙進忙出,極為繁瑣。站在一旁,無所事事。

    宋問看了一圈,問道:「殿下呢?」

    內侍聽見,過來躬身答道:「似乎在偏殿。」

    李伯昭皺眉:「宮人怎麼還不去請?如此失職。」

    內侍低頭道:「請了,可是殿下關著門不出來。」

    李伯昭不說話了。

    唐清遠是唐贄如今唯一在的皇子,此事不能不在場。只是,父親離世,想他觸景傷情,一時不能接受,也是情有可原。

    宋問片刻後道:「我去看看吧。」

    李伯昭說:「勞煩宋先生了。好好勸勸殿下。」

    宋問點頭。

    她都到唐清遠的殿門外,敲了敲門扉,試探道:「殿下?」

    裡面沒有回音。

    宋問又道:「殿下,陛下已駕崩。請殿下過去,主持大局。」

    唐清遠依舊沒有回音。

    宋問:「臣進來了。」

    她說著推開門,走進了宮殿。粗粗掃了一眼,沒有看見唐清遠,走往裡走了一段,才發現人。

    唐清遠正頹坐在角落的地上,頭靠著牆,靜悄悄的坐著。

    宋問遠遠站在殿中,說道:「雖說言輕莫勸人,只是殿下,逝者已矣,請保重。」

    唐清遠自嘲笑了一聲,說道:「他對我很好,他很疼愛我。他給了我天底下,一個父親,能付出的最多的東西。可他對我越好,我越是惶恐。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應該親近他,我卻做不到。我做的事情,我帶著一股刻意和戒備。我害怕他對我失望。我不敢忤逆他。但我對自己,已經尤為失望。」

    唐清遠閉上眼,抿著唇,臉上浮現出悲慟神色:「他嚥氣的時候,我竟然鬆了一口氣。我痛恨自己。我痛恨這樣的自己。」

    宋問走到他面前,發現他臉上滿是水漬。

    「明明他應該是這世上,最疼愛我,最關心我的人。」唐清遠張嘴,眼淚便往他嘴裡鑽,許久沒有嘗過這樣的味道,淚水跟著流進了他的心裡。那一刻,彷彿未乾的傷口上滴了鹽水,酸澀,刺痛。

    「因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我抗拒他,警惕他。」唐清遠啞聲道,「我害怕,我將來會不會落得和他一樣的境地?」

    宋問說:「所以,無論怎麼講,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我敬重他。無數人畏懼他,這已經是地位帶給他的懲罰。」

    唐清遠抹了把臉,用衣袖擦乾:「我能做的,就是答應他要我做的所有事,做一個好儲君,做一個好皇帝。這就是我唯一能為他的補償。」

    宋問說:「殿下,這不就可以了嗎?請這樣做。」

    唐清遠看著她,抽了抽鼻翼,朝她伸出手:「……宋問。」

    宋問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手。

    兩人視線交匯,殿中一時無聲。

    宋問道:「請殿下,過去主持大局。」

    唐清遠又是苦笑一聲,一手撐著從起來站起。

    她走到門外,等唐清遠整理完畢,換了身衣服,然後往寢殿過去。

    唐贄駕崩一事,傳遍京城。

    百姓穿白衣,系白布,吃素食,唸經咒,為之慟哭,替他送行。

    長安城內一片素白。

    七日之後,唐清遠登基。

    一朝君王,再此更跌。從此,便是不一樣的名字,不一樣的天下。

    唐清遠兩手捧過冕旒,感覺手指在發顫。

    這冠冕旒,其實不沉。但是它承載的太多。

    他將它捧到胸前,仔細看著上面的痕跡。

    彷彿唐贄還在他耳邊說:

    「這冠冕旒,是朕留給你的。你不用害怕。我會將它好好戴到你頭上。勿論是誰,都不會讓他搶走。」

    「不用怕沉,會有人替你撐著的。」

    「兒。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唐清遠再抑制不住,一時痛哭出聲。

    他到今日才發現,這個位置,仿若針氈。

    要成為一個所謂的明君,又是何其艱難。

    以前,只要看著唐贄的背影。

    從今往後,他要看著萬民的身影。

    隨此。

    宋問擔任國師一事也傳了出來。

    長安百姓對國師一職原本已信心全失,實在是張曦雲的事情叫他們太過失望。任誰發現自己被數十年,一時都難以接受。國師二字,彷彿就成了一個笑話。

    但是如今,宋問成為了新任的國師。這事就不一樣了。

    眾人先是一陣迷惘,隨後便是釋然。

    宋問總算是去做官了。雖說國師沒有什麼實權,但也代表了德高望重,才學豐厚的意思。多少,可以算做對宋問貢獻的表彰不是?

    宋問拒絕了接手張曦雲的府邸。那地方她實在是住不下去。何況她這國師當的莫名其妙,根本不明其意。朝中不服的人在多數。

    只是,這府邸已經賜下來給她了,她拒絕,也顯得有些不識好歹。

    她就將裡面改裝一下,決定弄成一個收容所也可以,孤兒院也可以,讓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可以暫時有個庇護之所。那樣豈不是挺好?

    林唯衍因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在大理寺裡多呆了幾天之後,跟著出來了。一同出來的還有幾位他在獄中結認的朋友。

    他們這些人,有的回家去了。有的孤苦無依,無處可去了。還有的不願意回去,卻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宋問遂將他們聚集起來,把收容所交由他們管理。讓他們平日裡打掃衛生,準備三餐,修繕房屋。或是去茶館裡,跟人學學手藝,再做打算。

    幫助人是件很高興的事情。他們做了幾日之後,發現那裡的人對他們不那麼有偏見,於是便留了下來。

    關卿聽聞之後,借由此事上奏陛下,這件收容所就被朝廷接手了。開支皆由朝廷負責。

    唐贄駕崩之後,對宋問來說,有喜有悲。

    好處是,大約不用再畏戒林唯衍身份的事情了。壞處是,宋問至此過上了要早朝的日子,簡直生無可戀。

    李洵與馮文述等人,簡直歎為觀止。

    先生不愧是先生,要麼拒不為官,要麼一飛衝天。

    宋問為官後,給朝廷的第一份禮物,就是戶部記賬制度的改革。

    穩穩拉住了新朝的第一波仇恨。宋問欲哭無淚。

    幾次早朝激烈爭辯之後,唐清遠贊成了王義廷的提議,開始緩步推行新的記賬方式。

    消息傳出後,民間對朝廷希冀甚高。新朝改革,打擊貪腐,他們自然樂見其成。

    宋問,就差封神了。

    平靜下的暗湧,也並未停息。

    唐清遠登基之後,一番舉措接連而來。南王在外亦是蠢蠢欲動,不知何時發難。

    宋問每日下朝後,就過去南門一趟。逛了數遍,依舊毫無所獲。

    她實在懷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或是當時眼花了。

    林唯衍跟在宋問背後,碎碎念問:「唐毅究竟去了哪裡呢?」

    宋問無語道:「分明是你看著他離開的,你現在怎麼能來問我呢?」

    「因為你什麼都知道。」林唯衍說,「他會不會回來呢?」

    宋問沉默片刻,唏噓嘆道:「他倒是希望他不回來。他要是回來,怕不會是好事。」

    難道真要兄弟相爭,天下大亂?

    宋問還是寧願相信唐毅,因為唐毅的眼神裡,根本沒有什麼的雄圖霸業。何況,他沒有動機啊!

    他若是想要造反,若是在意這個,早有千百次的機會,去嶺南找南王了。

    就算對皇位無意,想要報復,也可以去找南王。

    只是,唐毅顧全大局,才始終忍辱負重。難道至此,又反悔了嗎?

    宋問不知道。

    她與林唯衍走在街上,迎面一名孩童朝她跑來。

    宋問在出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小孩問:「是宋先生嗎?」

    就算她是國師了,眾人還是喜歡叫她先生。

    宋問點頭:「是我。」

    那小孩將手中的信塞進她的手裡,然後轉身跑了。

    來找宋問說話的人很多,給她送東西的人也很多。所以她沒有在意。

    拆開信之後看了一眼,那信件沒有落款,但是字跡太過熟悉。

    來人邀她夜半在城南的桂樹下見。

    宋問收起紙張,臉色頓沉。攥成一團,塞進懷裡。

    林唯衍見勢不對,小心問道:「是誰?」

    宋問皺眉道:「他真的回來了。」

    林唯衍:「是嗎?」

    林唯衍看她很是擔心的樣子。一手拍在宋問的後背,說道:「不要怕他做錯事,你會教育他的。」

    宋問笑了一下:「你說得對。」

    要等到夜半,實在是太難熬了。

    宋問想了許多想問唐毅的事,可是又不知該如何措辭好。

    數日不見,她還是更想知道,唐毅過的怎麼樣。

    天黑之後,避開街使,林唯衍將她送到約定的桂花樹下。

    宋問揮手示意,讓他去別的地方先躲著。林唯衍就直接藏在了樹上。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月亮都走了半圈,終於有了動靜。

    林唯衍蹦起神經,戒備看向來處。

    那人從暗處走過來。從身形,樣貌,都說明了他是唐毅。他似乎孤身一人過來。

    林唯衍猶豫了一下,繼續趴在樹上,沒有下來。

    唐毅兩手負後,與她保持了距離。問道:「你還好嗎?我聽聞你因我進了大理寺。」

    宋問:「那你應該聽聞,我現在是新的國師了。」

    「聽說了。」唐毅說,「但我料想你應該是不願意的。」

    宋問笑道:「就像我料想你現在是不願意的嗎?」

    唐毅:「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你想錯了。」

    夜風颯颯吹過。宋問皺起眉毛。

    唐毅朝她走近一步。說道:「看來我們還是做不成朋友。但我很感謝你,你是第一個坦蕩與我相交的人。」

    唐毅嘆了口氣:「也許你不在意,因為你知交遍天下。可是我不一樣,我只是個可憐人。甚至不知道,我應該去恨誰。」

    宋問:「為什麼時間會過的那麼快呢?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必須會離開呢?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有不能放下的東西,不能坐下來一起好好聊一聊呢?為什麼不到走投無路,就沒有回頭的機會呢?」

    「我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可我看著你們在做。」宋問低下頭,頓了頓才接著說:「你們在做,我阻止不了,也改變不了。我覺得很難受。」

    宋問走到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唐毅,你說。我們是從哪裡,開始走岔路的呢?」

    唐毅:「你的路一直是對的,只是你一直不清楚我的路。」

    宋問搖頭:「我以為我很瞭解你。就算我不瞭解你的想法,但起碼我瞭解你的為人。」

    唐毅苦笑:「我曾經也這樣以為。」

    兩人又是默然。

    「何苦呢?」宋問帶著絲無奈道,「何必非要走到這一步呢?」

    「一口氣。」唐毅笑道,「沒有這口氣,人會活不下去的。」

    宋問:「我不行嗎?」

    唐毅又是笑。

    「看見你無恙,我便安心了。」唐毅退開一步說,「我今日來此,就是告訴你。屬於我的東西,我會拿回來。勸你還是,早日離開。不希望你再因我,受什麼牽連。」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宋問說,「可是人生從來沒有回頭路,望你自己想清楚。」

    唐毅朝她頷首:「再會。」

    恰時一陣風吹來,頭頂桂樹婆娑作響。

    林唯衍從樹杈間探下頭,做了個手勢,詢問她是否要動作。宋問搖頭,他遂躲了回去。

    兩人復又看向唐毅。

    唐毅回頭,朝他們做了個口型。但是光線太暗,宋問沒有看清楚。

    她想一步追上,唐毅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街口。

    腳邊的燈搖晃了一下,宋問低下身,將它抓在手裡,原路走回去。

    林唯衍過了一會兒,從後面追上。

    宋問:「他說什麼?你剛才看見了嗎?」

    林唯衍做了做口型,然後說:「……夾……饃!」

    宋問:「……」

    我夾你大爺哦!

    唐毅在身後人的照應下,出了城門。隨後,一路前往南王的營地。

    夜燈下,南王看著手上這一張老舊的,類似桌布一樣的東西。字跡像被水暈開了一樣,下面的紅泥章印,自然也是模糊不清。他懷疑道:「這就是……遺詔?」

    唐毅在一旁端著茶杯,一臉無所謂道:「信不信,隨你吧。」

    南王抬起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是不是真的無所謂,唐毅是真的即可。

    該信的人,自然會信,不信的人,能找出千百個藉口。

    「既然如此,我們也不用再等待。」南王說,「休讓那黃毛小兒繼續得意。他父親欠下的債,也該是還了。」

    唐毅放下茶杯,不做聲響。

    翌日,南王率兵圍在長安城下。

    守備見勢不妙,驚慌中急急封鎖城門。

    南王未領兵強攻,而是在城門外搖旗吶喊。

    「唐贄謀殺親兄,假造遺旨。今奉天命,復大權,清君側,肅宮廷!」

    如此往復,日夜不停的嘶吼。

    此言瞬間流遍長安城。百姓人心惶惶,不敢去想內裡乾坤。

    安王之死,至今成謎。民間諱莫如深。是真是假,無法定奪。但眾人心中,自是有數。

    南王要的,就是動搖民心。

    眾臣齊聚一堂,緊急商討此事。

    金吾衛將領調集城中兵力,守在城門各處,以防對方發難。尚不知南王究竟何時動手,還是早作準備。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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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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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9 23:12:13 |只看該作者
第177章 罷了罷了

    南王在城外喊話 ,長安城內人人自危。

    他們害怕打戰,尤其是這樣善惡難辨的戰爭。這讓他們覺得在自相殘殺。

    他們如果反抗,對方也是自詡正義之師的同胞。他們如果不反抗,當今天下安定,難道就眼睜睜看著翻天覆地不成?

    朝廷如今卻抽不出閒情理會這樣的事情。眾臣聚在一起商討對策。

    主戰指揮,交由許賀白。他在邊關多年,對於守城攻城的經驗,絕不對普通武將能比的。而最大的問題,還是兵力不足。

    各派爭論不休,主要還是關於兵力調度的問題。

    長安城門眾多,不知道南王會從哪裡攻入,那勢必各個城門都要派些守衛鎮守,且各個城門都安排一名將領坐鎮。如此一來,兵力分散,原本就不足的人手更是捉襟見肘。狀況實在難以叫人樂觀。

    同時,關於要不要趁亂將唐清遠送出京師再作打算,也是決議不下。

    宋問聽他們吵來吵去,提出了各種作戰假設,佈局拆招,也還是沒有結果。不由嘆了個口氣。

    像這種時候,人多反而壞事。沒有一個領導性的人物做最後的拍板決定,怕是會陷入無盡的拖延中而已。

    唐清遠正坐在上首,皺眉沉思。

    他還年輕,不夠果決,亦害怕犯錯。

    這是他犯不起的過錯。

    宋問說撓撓頭道:「其實宋某覺得,兵力不足倒還好說。長安百萬人口,加上牢獄中關押著的囚犯,人數上我們必然是有優勢的。」

    當然這是下下之策,最好是不要將無辜的百姓牽扯進來。他們沒有對戰的經驗,一上場,直接就是炮灰。

    而且什麼時候要將百姓推出去受死了,那這朝廷聽著也差不多快滅亡了。

    於是幾位老臣搖頭否決。

    「我也不是指要讓百姓上陣,而是說,諸位也請不要如此憂慮,看不清目前的局勢。」宋問撓撓眉毛說,「現在最大的問題既不是如何安排人手,也不是如何逃難,而是我們對南王那邊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們在朝中卻有一定的耳目。」

    朝中有南王的耳目,已是一件公認的事實。其實他們在這裡商討出了結果,也或許很快會被對方知曉。那麼勿論他們怎麼調配兵力,他們都可以從薄弱的地方切入。裡應外合,來個速戰速決。

    現在還沒有動手,只是想佔佔輿論優勢,好確保自己的名聲而已。

    一老臣問道:「那,國師有什麼想法呢?」

    宋問沉吟片刻道:「國師有什麼想法?國師即不能呼風喚雨,也不能撒豆成兵。更加沒有打過戰,上過戰場。國師提出的想法,也是不切實際的。」

    眾臣:「……」

    宋問道:「國師雖然沒有打過戰,但是朝堂上,有不少血雨裡征戰出來的英雄將軍。我們在這裡百般爭辯,都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不如聽聽他們的意見,才是上策。」

    眾人一致看向沉默的許賀白。唐清遠跟著看向了他。

    許賀白上前道:「陛下。若要臣直言。目前上上之策是,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幾位文臣聽見,立馬反駁道:「陛下,萬萬不可。若南王伺機進宮,我等防備不及,豈不正落了他的圈套?南王已兵臨城下,我等豈可繼續安逸?」

    唐清遠抿唇,看著堂中眾人,拿不定注意。

    宋問幾不可聞的搖搖頭。

    他就算隨便相信哪邊,也好過這樣猶豫不決。他可是一國之君啊,該是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領袖。

    唐清遠看見宋問表情,又看見許賀白緊皺的眉頭,深深吸了口氣。調整一下坐姿,下定決心道:「許大將軍,為何如此看法?」

    許賀白選擇按兵不動,自然不是選擇安逸。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越是心急,越容易出錯,叫別人抓住把柄。

    南王現在還沒有進攻,就是他們最大的機會。尋求退路,或是急於進攻,都不對。戰鬥還沒開始,怎麼能自亂陣腳了呢?

    他征戰多年。臨門一腳,一敗千里的,有。柳暗花明,死地復生的,也有。但唯一的一點是,絕不能讓士兵察覺到統帥的猶豫與不安。

    不妥善調派兵力,屆時在慌忙調度,敷衍與將就的情緒,會直接導致軍心不穩,敗局已定。

    將軍下的每一個軍令,都應該是考量過後的萬全之策。

    只是,他是武將,不善於爭辯。他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唐清遠的信任。所以他不好開口。

    唐清遠終於決議道:「便聽從大將軍的安排。」

    眾人散朝。

    宋問是沒有什麼公務的,所以她是最悠閒的一個人。

    下了朝之後,就回到家中,坐在椅子上試著對口型。

    林唯衍在一旁不停重複道:「夾……饃……還是奶……泡?」

    「住嘴!」宋問怒了,喝道:「分明是南門!」

    「南……門……」林唯衍試了試,「哎呀?」

    宋問:「……」

    宋問重新披上外袍,起身往南門那邊走去。

    林唯衍跟在她後面道:「你每日都去,不是都沒有什麼發現嗎?」

    「雖說沒有什麼發現,可每日還是要去。」宋問說,「反正也沒事做不是嗎?」

    如果說南王在朝中藏了許多的耳目,那麼他們在南王那邊,唯一的耳目,就是唐毅了。

    宋問是這樣相信的。

    他們在南門那邊,還是熟悉的茶寮,坐下慢慢喝茶。

    既沒看見什麼可疑的人,也沒有什麼突破性的發現。至於這周圍,林唯衍已經翻查過一遍,沒有可以出入或通信的洞口。

    就是極普通的一座城門。

    宋問點了碗麵,給林唯衍吃。

    自從酒樓售出以後,他已經很少吃他喜歡的那些美食了。

    他們吃飯的功夫,對面一個老漢,推著木車緩緩過來,然後擺在了城門的旁邊。

    宋問一直看著遠處,才發現那個人出現了,摸摸下巴道:「這賣橘子的人來的好晚。他每天都這麼晚來嗎?」

    林唯衍看了一眼,說:「反正他每天都來。」

    自從城門被圍之後,城中吃食價格迅速飛漲。百姓不知道要被圍多久,也不知道糧食能夠吃多久。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們,囤糧,想活命必須要囤糧。糧食還得藏起來,不然到時候可能會被朝廷強行征走。

    橘子之類易腐爛的水果,相對不那麼受歡迎,但價格也還是上去了。

    宋問抽出扇子,走出茶寮,往那邊過去。

    老漢坐在推車旁邊,昏昏欲睡。

    宋問敲了敲車身,將人喚醒,問道:「今日怎麼來得這麼晚?」

    老漢笑了一下,答非所問道:「田道里的莊稼,都被馬和人踩壞了,今年可能收成不了了。還好老漢今年摘的早,先生要買橘子嗎?」

    馬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朝廷的軍馬,是不允許踐踏良田的。何況如今沒有行軍,怎麼會踩壞莊稼?

    只有南王從嶺南臨時調來的軍隊。說的是他們不錯了。

    城中處處都可能有南王的眼線。

    宋問不動聲色的拿起一個,點頭道:「來一點吧。」

    老漢給她裝了一袋,竟直接收了她一兩銀子。

    林唯衍看見,嘆了口氣,甚為心疼。

    宋問提著橘子就準備回去了。

    那橘子有些酸澀,林唯衍吃了一口,也不愛吃。

    回到家中,宋問將門反鎖,然後把橘子倒在了桌上。

    裡面有一個頂部中心被挖過,又重新裝回去的橘子。

    宋問將皮扒開,果然發現裡面有一張紙條。

    林唯衍好奇的將頭探過來。

    紙上正反兩面密密麻麻,寫了兩件事。

    一是提醒幾人,金吾衛將領中,有一人是南王部下。時間不知,但只要時機成熟,會將長安朝陽門打開,以便攻入城內。

    他的十萬精兵已全部就位,裝備精良,不好對付。切勿不要掉以輕心。

    二是說,河南道那邊,也抽出一隊護城軍,正往長安城趕。以賑災官員為首,聽任朝廷調派。只是,需要一個人前去接應。

    宋問低下頭,用手按住了額頭。

    林唯衍看不清她的表情,用手推了她一把:「你怎麼了?」

    宋問心緒複雜。一句怎麼了,她也說不清楚。

    宋問說:「等長安的風波過去,我們回錢塘吧。」

    這個地方留不下唐毅。恐怕他也再不想繼續留在這裡了。

    唐清遠登基,沒有人再繼續苛責他,他終於可以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了。

    如果他能活著。

    宋問自然不會將這張紙,隨意給誰。她只是去找了幾位信任的大臣,然後送到唐清遠的面前。

    眾人沉默不語,唐清遠亦沒有說話。

    這個消息,可謂是亦喜亦憂。

    若唐毅傳回來的消息是真的,那朝廷與河南道的援軍聯手,或許可以前後夾擊,反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可是,若不是……

    關卿率先道:「你當真相信三殿下?他在大理寺神秘失蹤,如今只能算是一個人犯。他有動機,此事可能是他與南王勾結,故意引我們入套。若我們聽從,將兵馬都調去一個城門,然後他們趁機不備,從另外一方攻入。那敵軍豈不長驅直入?陛下危險。」

    宋問:「那不如抬手錶決。願意相信三殿下的請舉手。」

    關卿沉下臉喝道:「家國社稷,豈容玩笑!」

    「我雖然不善兵法戰爭,但是,我卻知道,所謂的兵法,也是建立在忍心揣測上的。」宋問正色道,「出征的將士也有可能會反,可君王還是相信他。世間沒什麼關係是不依靠信任建立起來的。可是為什麼?三殿下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情,你們卻從來不肯相信他一次呢?」

    「太過天真了。這是國之大事,豈能因為個人相信,就肆意而為呢?」李伯昭搖頭道,「切勿以私亂公啊。」

    「既然如此。」宋問上前一步說,「陛下,請派將士前往河南道的方向,查探三殿下所言虛實。是否真有救援的軍隊,再等待接應。」

    李伯昭:「如此,臣無異議。」

    「只是,該派誰去?」關卿道,「城門外,如今都是南王的兵力。如何才能突破重圍,將信送到?此事危機重重,那人須得身手不凡,且可靠可信。」

    許賀白沉思片刻,說道:「不若犬子前去。」

    宋問說:「臣有一人推薦。他身手不凡,是太傅義子,故人之後。他自薦前去。」

    唐清遠:「林少俠?」

    宋問頷首。

    林唯衍的身手,眾人都是知道的。而且他的武林路子更為難測,確實比許繼行要合適的多。

    許繼行在京中,還有許多事要做,若是強行抽身,也實在是很麻煩。

    只是。還是一樣的問題,這人可信嗎?

    宋問:「舉手錶決。」

    眾臣:「……」

    李伯昭道:「臣……附議。」

    許賀白:「臣附議。」

    隨後幾人都表示了贊同。畢竟僵持不下,也沒有辦法他們願意宋問。

    唐清遠頷首,表示明白。命旁邊的內侍,還是撰寫聖旨。

    宋問接了聖旨,回去轉交給林唯衍。

    只是,他們這邊商議剛定,便有消息急急來報。南王開始在城門用投石機攻城。

    卻不是朝陽門,而是另外一面的光化門。

    那守在城門上的將士一時不查,被飛來的石塊砸中腦部,直接從牆上摔了下去。

    眾人驚慌,一時抱頭鼠竄。城門邊的人都跑開了,紛紛往城中心擠。

    許繼行快速趕到,指揮眾人開始避難。

    南王軍隊的攻勢,並不凌厲。打一陣,喊一陣。似乎只是威懾而已,意在慢慢拖垮眾人的心神。

    這次的威懾,確實行之有效。長安城裡一片慌亂。而南王的兵馬,依舊悠哉的在城門口。

    隨後不久,其餘城門也出來了投石攻城的場面,之後又慢慢收手。

    他們根本不是有心攻城,卻四處玩火。反叫宋問越發肯定,對方是想聲東擊西,讓他們分散兵力。

    事不宜遲,宋問將旨意,交道林唯衍的手上。

    他頓了頓,然後接過。

    林唯衍回去,從床底翻出他父親留給他的那把刀。在刀鞘上撫了一遍,吹落上面的灰塵。

    他把長棍解下,配上自己的大刀,抬手摸了摸胸口,然後望向前方。

    他父親是名震一時的大將,史書留名。雖然那記載的或許不是忠名,不是事實。但,他曾經為大梁立下汗馬功勞,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哪怕他如今已經身赴黃泉,也會有人永遠記得當年的事情。

    林唯衍年幼的時候,最為憧憬林青山。所以有多憧憬,之後便有多恨。有多恨,現在便有多痛。

    他永遠也沒有機會得上疆場,這是他終身的遺憾。但是這一次,他可以為了整個大梁出戰。

    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

    當擔負起整個家國的時候,也會發現,整個家國就守在他的身後。

    責任與力量,其實是並存的。

    眾人將林唯衍送到城門,給他配了一匹良馬。

    林唯衍長吁一口氣,翻身上去。

    「林大義!」宋問喊道,「早去早回!」

    林唯衍舉起拳頭,越過頭頂。而後朝她揮了揮手。

    今日,他將帶著他的夙願前行。

    城門打開一條縫,林唯衍夾緊馬腹,策馬直上。待他出去,城門又立馬關起。

    門外的士兵因為使用投石器,沒料到他們會忽然出來一個人,是以近處都沒有士兵守備。再想上前,城門已經重新合上,一時大驚。

    宋問沖上城牆觀看,許繼行臉色一變道:「危險!」但是沒能攔住,讓宋問爬了上去。

    宋問在城牆上往下望,只見林唯衍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

    一手握緊韁繩,一手高舉長刀。近身之處鮮血飛揚,頗似殺神。

    他出手毫不猶豫,直接一刀斬落。

    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殺人,但是他已做過千百次的覺悟。

    這邊城門前的兵力並不密集,加上林唯衍來的突然,直接撕破一條口子,直線狂奔。

    眾人鬆了一口氣。

    「上馬——!」外面將士反應過來道,「追!」

    數百人朝著林唯衍過去的方向狂追。

    之後,也只能看他自己了。

    宋問不知為何,有種悵然所失的感覺。

    許繼行趁機將她拉下了城牆。

    許繼行身穿甲冑,看著宋問唏噓道:「不想,我們許家三人還有機會一起上陣殺敵。」

    宋問才回神。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布衣,淡定搖頭:「不不不,誰和你們殺敵?我就是個坐鎮後方的人。」

    她扯了扯衣角:「你們加油,我回家休息休息,等你們捷報。」

    宋問也很害怕打戰。她極為害怕。她害怕看見人在她面前離去。不管是什麼人。

    南王士兵追得林唯衍很緊。但是他的馬確實優良,加上單人輕裝,所以一直未被追上。

    只是這樣,他就不好轉向了,因為他要去的方向不是這邊。於是有意放緩了速度,讓自己始終出現在他們視線內。

    眾士兵追逐著林唯衍彎過小道,沒有再看見人影。在原地愣了片刻,一人指著旁邊道:「聽!」

    山下的斜坡裡草叢一陣聳動,傳來窸窣的聲音。

    將領揚臂道:「下山搜!包圍此處,斷不能讓他逃脫!」

    眾兵:「是!」

    那將領又往前面看了一眼,見前面一排馬蹄印,不放心道:「帶一小隊人馬,繼續往前追擊!」

    士兵領命:「是!」

    一眾部隊,開始分散行動。

    掛在上面山壁上的林唯衍,收起刀鞘上的手,待人都離開,跳下來朝著原路返回,然後繞道。

    想想又走了回去,在原地用石頭寫了四個字:「妙手空空」。

    不錯。

    終於滿意離開。

    他一路拚命的跑,好在體力驚人,待到了下一個驛站點,才重新找到一匹馬。

    隨後一路直下河南道。

    之後幾日,宋問一直呆在家中。

    小五小六坐立不安。外面兵荒馬亂,她竟還如此淡定。這人真是做了一個假國師。

    可惜的是,朝廷沒有等到林唯衍回報。

    或許是林唯衍出逃,讓他們有所警覺。一日之後,夜半時分,南王率軍隊開始從朝陽門進行強攻。

    鐘聲響遍京城,百姓躲在屋內相擁垂淚。士兵全神戒備,等待命令。

    傳令兵站在幾人身後,等待他們的喝令。

    許繼行看著許賀白:「父親?」

    這時候,等不到林唯衍了,究竟該不該相信唐毅?

    許賀白閉著眼睛,百般斟酌,而後下令道:「所有兵馬,全部調去朝陽門!」

    宋問夜半起來,跟著去了朝陽門那邊等候。

    那裡兵力密集,看來所料非虛。

    外面,南王久攻不下,心覺不妙,準備撤走。天色初亮之際,林唯衍手持紅布策馬而歸。

    他用力揮舞手臂,朝著千軍萬馬中衝去。

    許繼行一眼望見,胸口的心彷彿要用力炸開,他能聽見自己血液沸騰的聲音。振臂大聲令道:「林少俠回來了!開城門!殺!」

    城門大開,眾將士呼喝著口號,士氣飽滿的殺出。

    隨後不久,跟隨林唯衍而回的救援部隊也趕至。兩方夾擊,將南王眾人圍在當中。

    南王蓬頭垢面被護衛突出重圍,在逃出十數里地,最終又被追回。

    當夜烽火四起,一夜便歇。這場兵變,來去快速。被有驚無險的鎮壓了。

    當日下午,南王與唐毅等人,被押送回京。

    彼時日頭已經漸沉,烏雲遮蔽,天空一片昏暗。

    領軍走在前面,後面羈押著一眾人犯。

    南王走在最前,隨後便是唐毅,之後是他那些招降的部眾。

    唐毅坐在囚車裡,靠在木欄上。身上還不怎麼顯得凌亂。南王身上則滿是灰塵污漬,頭髮散亂。不知是經歷了什麼。

    兩側人群密集,百姓皆出來圍觀。

    「安王!」一人大膽問道,「你們為何要叛國!為何還要假借安王的名義?」

    宋問站在前面一段路,等著一群人過來。

    她清楚聽見唐毅道:「是南王脅迫的本王,造謠生事。與我父親無關。」

    南王聞言大怒:「唐毅!唐贄那狗賊如此待你,你竟還執迷不悟。你要做那小兒的走狗,卑劣至極!枉你父親英明一世,生下你這樣胸無大志一人,當真是白死了!」

    南王掙著鎖鏈,對他吼道:「這明明是他打下的天下,你卻要將它拱手讓人!你如何面對你父親在天之靈?」

    唐毅譏諷笑了一聲。

    孟為身上穿著粗布衣服,跟在隊伍的前側。他抬頭看見宋問,大聲喊道:「先生!」

    他隨大軍回京,前來相助。

    只是他被安排在後排,等他到的時候,南王不對已經潰不成軍。精兵去追,他又被人抓了回來。

    從頭到尾,他光走了個過場。

    一老者拿起菜葉,往唐毅那邊丟去。怒道:「安王竟生了你這樣一個賊子!」

    一年輕人道:「安王不也是個亂臣賊子嗎?」

    真相永遠耗不過歷史。

    果然活到最後的人才是贏家。

    唐毅又是一聲冷笑。低下頭不做反應。

    宋問在旁邊喝道:「且慢!」

    押送囚車的人見是宋問,便將速度放慢了些許。

    宋問三兩步沖上,蹬上囚車,然後站在唐毅的面前,替他擋住了一面。

    丟菜葉的人群立馬呆滯了一刻,眾人不能理解。

    為什麼?

    宋問為什麼這麼做?她這是什麼意思?

    宋問抬手朝著眾人揚臂。光色下面龐清秀,露齒大笑。似乎不覺得自己在做的,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許繼行在後面看見,跟著笑了一下。隨後翻身下馬,也一步跳上囚車,站在了囚車左側。

    圍觀百姓看著他們動作,皆是愣住。

    舉著手,這丟也不是,放也不是。

    許繼行朝著唐毅伸出手:「朋友。」

    唐毅錯愕一愣,眼眶微紅。他狠狠眨了眨眼,望向天際紅日。然後也朝許繼行伸出手。

    二人兩手交握,用力捏在一起。

    朋友。

    南王看著他們,哼道:「你這些粗淺的朋友,又能保護你嗎?值得嗎?唐毅,你本該是天下之主,為何要任人踩碾,做一螻蟻?」

    王義廷走過來,對著他道:「從未有人,將他看過螻蟻。」

    他朝著唐毅大大一拜:「殿下。大恩不言謝。然陛下大義,下官佩服。」

    他說著,跟著跳上了囚車。

    少將軍,宋先生,現在再跟上一個王尚書。

    這三人,在京中聲望都甚高。

    許繼行背景雄厚,宋問與王義廷為國為民不顧己身。他們站在唐毅的身後,那是不是就意味著,此事,別有隱情?

    林唯衍速度夠快,佔據了最後一方位置。

    孟為從前面跑過來,在囚車旁邊繞了一圈,左看右看,沒有他能下手的地方。於是想把林唯衍擠下去。

    林唯衍身板雖小,但力氣夠大,下盤夠穩。推搡著不讓他靠近。

    孟為怒了,他道:「你看看,這周圍都是當官的,你算什麼?趕緊下來換人!」

    林唯衍哼了一聲,不為所動。

    孟為又說:「你既然受傷了就下去,被砸傷了可怎麼辦?」

    林唯衍依舊不為所動。

    哪裡還會有人砸他們?

    林唯衍指著唐毅道:「這是我,大哥!」

    孟為另擠了一屁股,在上面坐下。哼道:「這還是我先生呢!我雲深的兩位先生,都在上面!」

    是了。

    他們都快忘了。唐毅曾經也是雲深的先生。

    之後,李洵,馮文述等人,一同走了出來,跟在囚車的後面,慢慢前行。

    唐毅背靠在木欄上,像是放鬆了一切,笑道:「原來囚車裡,看見的風景,是這樣的。」

    宋問回過身道:「別胡說。不是每輛囚車前面,都有你宋先生。」

    唐毅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宋問:「你在做什麼?」

    「我在聞。」唐毅說,「聞未來的味道。聞生命的味道,聞我大梁的味道。」

    他在聞。

    他想知道,他父親究竟是為了什麼慷慨赴死,而甘願擔負罵名。

    他想知道,在他父親心中,是什麼比他的地位更重。是什麼,叫人瘋狂至此。

    宋問:「聞出什麼了?」

    唐毅嘴角一扯:「聞出了……酒的味道。」

    「哈哈哈!想喝酒還不簡單嗎?」宋問對著旁邊喊道,「誰願意,給我們一壺酒?」

    旁邊一掌櫃越過眾人,拋來一酒壺。林唯衍手腕一翻,越過去接住,然後遞給宋問。

    緊跟著又丟過來幾個酒杯。

    宋問打開封蓋,倒了一杯,蹲下身遞給唐毅。

    那囚車搖晃不止,宋問舉在手裡,溢出去不少。

    唐毅湊過去,將酒杯接過,一飲而盡。

    那酒是苦的。他甚至不明白是不是自己的手抖,沒將酒喝進嘴裡。

    宋問又給他倒了一杯。

    這樣接連喝了三杯,唐毅終於倒了。

    這是一個沒有酒量的人。

    「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餘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宋問捧著剩下的酒,點頭道:「真好。唐毅,真好。」

    她拎起酒壺,跟著一飲而盡。

    眾人一路追隨囚車到了大理寺。唐毅與南王暫時被關押在此,等候審訊。

    眾臣回宮稟報戰況。宋問留了下來。

    唐毅醉了,關卿派獄丞照顧他。

    她去重新領了一壺酒,前去看一眼南王。

    南王已經安靜了許多。他似乎接受了這個事實,雖然心有不甘,卻也別無選擇。

    他一個人坐在牢獄裡,兩手抱著膝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整個人透出一種蕭瑟而哀傷的氣場。

    南王睜開眼,看著她走進來,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一個位置。

    獄丞走開。留下他們二人交流。

    宋問將酒給他,他喝了一杯,第二杯就握在手裡,轉著圈,看著它流動。

    宋問以為他要說唐毅的事情,結果南王開口道:「我要敬敬我的幾位老友。」

    他舉起酒杯,澆到了地上。緩緩道:「第一杯,敬張曦雲。他最後因我而死,擔下罵名,死不得其所。我對不起他。」

    南王嘆了口氣,抬頭看著上面的小孔處的光亮。

    說著似乎是有久遠的事情。

    「當年,梁國內亂,我父親無治國之能,空有婦人之仁。老來昏聵,叫佞臣當道。後纏綿病榻數年,更是無心國事。」

    「那時候宋太傅還遠沒有如今的地位。在朝堂上,也不如現在舉足輕重。那時候的朝廷,是另外一副模樣。」

    南王回憶著,有些酸澀道:「那一年外敵內侵,林青山的兵馬就守在邊關,等著開戰。但是父親和幾位臣子卻想要談和,他們不想打戰。可若是談和,朝廷根本出不起那樣的銀子。蠻夷開的條件何其苛刻?而林將軍回稟朝廷,他與將士以必死之心,請求朝廷下令應戰。」

    宋問只靜靜的聽著。

    南王默默搖頭道:「那時候長安窮,其他的地方更窮。有錢的人卻很有錢。達官顯貴,身著錦衣,肆意殺虐。殘忍的向窮人掠財徵稅。若要談和,朝廷沒錢,只能徵稅。可是哪裡還徵得起稅?你沒見到,街上餓死凍死的人,有多麼多。誰人皆動惻隱之心。當時我年少,也如你一般熱血。」

    「二弟沒有膽量,縮頭不出。」

    南王泛起一個淺笑。回憶到往事,雖然夾著痛苦,但也帶著他們曾經的輝煌。

    「張曦雲與我,我們兩人,就半夜一家家一戶戶的去敲門,試圖說服那些官員同意開戰。

    那時候寒冬臘月,白雪飄飄,風彷彿能吹到骨子裡。

    他就穿著一件破洞的大襖,裡面著一件單衣。我們在街頭相遇,然後坐在旁邊的屋簷下休息。」

    南王重新給自己倒了杯酒。

    晃動著手腕,透過那一杯薄酒,彷彿能看見當年的風雪。

    那一場風雪,已經深深烙在他們的靈魂裡。一回憶起,連那股寒冷都如影隨至。

    「我問他,你為何要選擇二弟輔佐,我實在是看不起二弟。他說,只有二弟需要他,信任他。

    當時我們旁邊還躺著一個人,他蜷縮成一團一直未動。過半夜的時候,我們才發現,他被凍死了。

    我二人合力把他丟到了亂葬崗。張曦雲就跟我說,這戰一定要打。不打,大家都完了。我們都要在這個世道凍死。」

    「我們威逼利誘,不擇手段。讓他們同意了開戰。

    這就是後來著名的北漠之戰。林將軍擊退蠻夷,搶到了戰利品,帶回京城。

    大梁兵力,第一次開始強盛。整個長安,死氣盡去。當年的林將軍,就是我大梁的希望。你不明白,那場捷報傳到京城的時候,那種死而復生的感覺。」

    南王看著她道:「你別以為他只會裝神弄鬼。他不是的。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是張家偏遠的旁系,貧苦出身,最明白世道的艱難。你不知道當時我們有多難。你不明白。」

    宋問的確不明白。

    所以她對每一位從苦難中掙扎過來的人,都保持敬意。而那些在深淵中勇於反抗的人,更是應該投以欽佩。

    南王繼續灑下第二杯酒。

    「第二杯,敬我大哥。安王。」

    宋問是第一次聽他說起安王。

    「父親偏愛大哥,所以我極為討厭他。我父親是個不公平的人。他想把一切都留給大哥,包括他臨終前給我十萬兵馬,也是因為被二哥軟禁,知道自己壽命無多,所以將兵馬給我,希望我助大哥□□。

    事實證明他錯了。大哥根本無心皇位。他是一位好的將軍,是一位好的臣子,但是他無心皇權,所以他不是一位好的皇帝。」

    南王道:「我大哥。真是一個完美的人。其實我也嫉妒他。他什麼都會,深得人心。包括我父親的寵愛。」

    「當年他執意領兵北上,可是軍隊裡,什麼都沒有。沒有軍餉,沒有裝備。

    他跟林青山兩人,幾次死裡逃生。沒有人覺得他們會贏。他們去邊關的城鎮裡招人,什麼都許諾不了,還是硬生生多湊出了一支隊伍。

    他胸口有一道傷疤。從脖子直貫腰冊。被人砍出來的。那時候冬天太冷了,幾乎麻木。他直接用雪敷在傷口上,然後跟著軍隊走了一天。最冷的時候,淌過冰河,去圍剿敵人。

    冬天裡沒有棉被,他們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當年有一個士兵,向他哭訴,家中老母離世,無銀安葬。大哥聞之悲慟。將身上全部值錢的財務都變賣了,然後贈予士兵安家。」

    南王:「我此生從未見他失信,也從未見他失意。只有面對他的部下的時候,他總是悵然涕下。因為那些死在疆場上的人,屍首和名字,都沒能給他們留下。連撫卹亦沒有。」

    「他讓大梁,活了起來。他是一個英雄。林青山也是。」南王說,「所以他死的時候,我恨唐贄。竊國之賊啊!」

    宋問埋頭不語。

    南王倒下了第三杯。

    「第三杯,敬我二哥。」

    「唉……」南王說,「當年他不過是一個怯懦的幼弟,時時跟在大哥身後。勿論做什麼,都要跟著大哥。他想討大哥的歡心,進而去討父親的歡心。」

    「他這樣一個人,竟然做到了皇帝。」南王冷哼一聲,嘲諷道:「即無戰績,又無功績,靠著陰謀把戲,走到了今日。這世間真是可笑,可我始終瞧不起他。我瞧不起他。」

    他大笑了兩聲,聲音漸輕。

    失魂落魄般的低下頭,說道:「可是。他這皇帝做的,確實不錯。不錯。」

    南王嘆道:「當年我林青山與我大哥戰勝,我看見了一個活的大梁。就是那時候,我決心要做一個皇帝。可是,他竟連我的一生,都竊取了。」

    南王抬手擦了擦眼睛。

    「說起他們,竟然有這麼多好說的。」南王苦笑道,「竟有這麼多人都先一步離我而去了,說明我命也是夠長久了。」

    「當年,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還可以無事坐下來喝兩杯。可是我們是最信任的盟友,究竟是為何,走到今日的地步呢?」

    宋問:「因為……你們都選擇了拿起。」

    南王看著她道:「望唐毅與唐清遠,不會走到這一步。」

    宋問說:「不會的。」

    南王又端起了第四杯:「第四杯,就送先生吧。」

    宋問接過,朝他示意,然後喝了下去。

    南王道:「霈霖已經失聲了,希望留他一命。我將他藏在嶺南舊友家。我到底和我父親一樣,我是偏愛他的。我對不起我其他的幾位孩子。」

    宋問頷首。

    南王盯著手心裡的酒杯。

    「最後一杯,敬我自己吧。算是送我自己上路。」

    「我亦無所求了。罷了。罷了。」

    他說著,抬頭喝下最後一杯。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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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79
發表於 2018-3-9 23:12:28 |只看該作者
第178章 正文完

    京城內開始四處流傳有關於唐毅的事。

    沒有人是直接否認的,畢竟當時朝廷頂樑柱式人物,包括諸多後起之秀,都站在了他的後面。如果唐毅真有反心,誰敢有這樣的膽子?

    京城中出現「唐毅為國屈身,假扮內應,助朝廷排除內患」的傳聞出來的時候,大半人都是願意相信的。

    而南王的數萬部下尚無從安置。放不是,關不是, 殺亦不是。

    眾兵已經投降,都是大梁子民,唐清遠始終下不去那個手。可他們又終歸是南王的部下,不可重用。

    嶺南那邊,是南王的地盤。嶺南富庶,是在他的領導下建設起來的。其聲望與地位,都不是一般人可比。朝廷想要重新接管,怕是不容易。

    南王一直關著,宋問還能理解。但是將唐毅一起關押著不審問,宋問就不大能理解了。

    數日後,風波漸漸平息。宋問去宮中找唐清遠議事。不想他人正在與許君阮吃飯。

    再見許君阮,她彷彿大變樣了。整個人沉穩了許多,也消瘦了不少。

    宋問之前聽見她的消息,還是張曦雲為她開祭天的時候。

    宋問朝她施禮:「皇后氣色,好了很多。」

    許君阮朝她笑了一下。

    唐清遠指著旁邊道:「宋先生請坐。」

    宋問推脫道:「這不合禮數吧。臣還是在外面稍候。不礙事。」

    「你站在外面,看著我們吃飯, 怎麼會不礙事?」唐清遠說,「吃吧,都是自家人。你也許久沒見阮阮了吧?」

    宋問遲疑片刻,朝二人施禮,然後坐下。

    宋問是吃過飯過來的,所以並沒有認真再吃。她見許君阮和她一樣,吃的並不多。伸手去夾了一筷子肉。結果因為油膩,吃得更不高興了。

    「皇后大病初癒,胃口難免寡淡。」宋問夾過了她碗裡的肉,「先吃些清淡的東西,慢慢調養吧。」

    許君阮抬頭看她,然後展顏一笑,點點頭。

    一頓飯吃的很快。許君阮吃完先行下去。

    內侍進來,將飯菜撤下。唐清遠走至旁邊的桌案,指著前面的座位道:「先生請坐。」

    宋問沒有過去,只是轉了個方向。

    唐清遠沒等她開口,看見她腰間的扇子,問道:「先生為什麼不換一把扇子呢?」

    宋問:「習慣了。手上沒點東西,就不知道該做什麼,」

    唐清遠:「為什麼不改嗎?」

    宋問:「沒什麼對錯的事情,為什麼要改呢?」

    唐清遠頓了頓,低頭看了眼桌案上的文冊,問道:「是不是跟人在一起久了,也會習慣呢?」

    宋問眼睛一瞥,垂下視線道:「這個不是。兩個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只會越來越不喜歡。」

    宋問朝他躬身道:「臣今日來,是向陛下請辭的。」

    唐清遠手用力一拍,臉色大變:「這是何意?先生方做上國師,就要請辭?」

    宋問不為所懾,平靜道:「宋某算是臨危受命,不過是先帝高看在下。既然如今既然事情有驚無險的結束了,宋某自然應該離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在做官上,她更偏向於道家的思想。因為她的確不喜歡做官的禁錮感。

    「你不是一直很想做官嗎?如今終於有這個機會了,你卻要放棄?」唐清遠站起來,不可置信道,「為何?」

    宋問:「陛下您誤會了。宋某從來不想做一個官。做官太累,太不自由,也並不合適。」

    唐清遠不理解道:「那你當初究竟為何要來京城?」

    宋問:「一展所學。」

    唐清遠攤手:「如今正是這個機會啊!」

    「不,陛下。要一展所學,並非只有做官一條路。」宋問道,「何況,宋某做不做國師,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唐清遠看著她的眼神,一望到底,對方沒有任何退卻。他知道宋問是說真的。

    宋問要走了。

    他嘴唇微啟,還是不願放棄道:「你想做什麼?」

    「能做什麼做什麼。」宋問說,「回去做個先生也不錯。」

    宋問將大學開遍大梁。

    思想的改變就是從教育開始的,然後慢慢滲透至各方各面。總會後繼有人,支撐著大梁不斷繁華。

    而宋問如今名揚天下,去哪裡都不會缺學生。

    唐清遠張開手:「那你為何不能就留在京城?京城往來才子如雲,更合適你才是。」

    「因為臣答應了家中老父,會回去的。」宋問道,「何況宋某呆在京城,未必是一件好事。」

    她不希望自己繼續留在這裡,成為第二個張曦雲。

    總有她忍不住想要插手的事情。自她成為國師以來,不少人來向她訴冤。可這些明明,應該是縣衙或刑部的事情。

    當一個人的權勢與聲望,都到達頂端瘋狂的時候,她也會擾亂整個社會。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影響別人。可是,她說的未必就是對的。

    宋問不能確保,往後的自己會不會改變。有些改變是環境帶給她的,是地位帶給他的,潛移默化的。可她並不想。

    她只想做宋問,一直做現在的自己。

    一位膽大包天肆意任性性格惡劣的小人物。

    唐清遠坐到椅子上,默不吭聲。

    宋問:「還有一事。」

    唐清遠一手搭在桌上,緊握成拳,不理。宋問便繼續道:「陛下想如何處置三殿下。」

    又是三殿下。

    唐清遠不悅,一時口不擇言,冷聲道:「三哥他,叛國之罪,你說朕應該怎麼處置?」

    宋問:「三殿下赤誠之心,救萬民於水火,免大梁之災禍。何來叛國之罪?」

    唐清遠搖手,背過身道:「我不與你爭辯,我說不過你。也沒人說得過你。」

    宋問:「事實為何,陛下心中最是清楚。」

    唐清遠猛得扭頭,盯住了她。

    宋問道:「陛下當初說,您不會殺三殿下。」

    「我是這樣說了,可我從沒說,要放他離開京城。」唐清遠攤手道,「他留在京城不好嗎?我可以保護他,作一個閒散王爺。」

    「陛下。」宋問走近一步,逼問道:「那您與先帝做的,有何不同嗎?」

    唐清遠吐出一口氣,語氣忽然軟了下來。

    他硬不起這個心。

    「為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唐清遠說,「為什麼三哥什麼都有?你們雖然表面上疏遠他,卻很欣賞他,很喜歡他。沒有人不喜歡他。許繼行也是,你也是。不是嗎?」

    唐清遠道:「我明明很努力了,不是嗎?父親走了,為什麼你也要走?」

    宋問:「陛下。」

    唐清遠:「那我究竟是哪裡做錯了?我讓你們失望了嗎?」

    宋問:「您沒有做錯任何事,您做的很好。」

    唐清遠追問道:「那為什麼?」

    「因為您並不像您想的那樣,是一個人。」宋問說,「您已經得到了天下,您已經得到了這世界上最多的東西。」

    唐清遠閉上眼睛,沙啞道:「沒有人,會想因為我受委屈,來幫我出氣。」

    宋問:「陛下。」

    唐清遠:「也沒有人,會因為我寂寞,半夜偷偷來陪我喝酒。」

    宋問喚道:「陛下。」

    唐清遠:「你們做的一切,其實我知道。」

    宋問頓了頓,喊到:「陛下。您還有皇后。你們應該是相濡以沫,相伴一生的人。」

    唐清遠死心了。

    唐清遠睜開眼,抽了口氣,發狠道:「朕要你留下來!」

    宋問看了他片刻,眯起了眼。隨後抬手,朝他下跪,行了個大禮。

    唐清遠心中發慌,來到她的面前:「宋問。」

    宋問起身,不再看他。

    唐清遠喊道:「宋問!」

    宋問斂袖,朝他致禮拜別。

    唐清遠放大音量,大喝道:「宋問!!」

    宋問轉身直接離開。

    「站住!」唐清遠追上一步道,「宋問!」

    人已經不留戀的消失在門口。

    唐清遠眼睜睜看著她離開,視線開始模糊,抬手遮住了額頭,走過去靠在桌案上,低語道:「……我錯了……對不對……」

    他慢慢坐到地上,用袖子擋住了臉。

    唐清遠腦海裡閃過許多的畫面。

    他回憶過去,卻不知道未來會是怎麼樣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多遠,要多遠才是終點。

    他覺得指尖發冷,一點點向上蔓延,然後,一雙手握住了他的手心。

    唐清遠抬起頭,視線模糊的看著眼前人,詫異道:「阮阮?」

    許君阮見他眼底的濕潤,眼淚也瞬間下來了。

    她認為唐清遠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他失態的樣子。隨後扯出一個笑臉,看著對方。

    「我從來都是一個,需要讓人照顧的人。可是,陛下,」許君阮說,「我會努力,做一個您可以依靠的人。」

    唐清遠錯愕張開了嘴。

    許君阮握緊了他的手:「我不能像宋問一樣那麼可靠,我也不能像她一樣那麼聰明。可是我會努力的。」

    「我也害怕一個人。我害怕極了。原來我們是一樣的。」許君阮抵住他的額頭道,「可我們明明是兩個人啊。我們能一起走下去的,對嗎?」

    唐清遠伸手環抱住她:「阮阮……」

    他們都還年輕。哪怕邊摔邊走,也是可以繼續向前的。

    唐清遠終於提審了唐毅。

    他坐在上首,面沉如水,神情嚴肅。華服金冠,而自己,狼狽不堪。

    唐毅伸手順了順額前的碎髮。

    唐清遠冷聲道:「如果朕不讓你走,朕不承認,你就還是一個叛軍之將。」

    唐毅嘆了口氣道:「罷了。」

    這麼久不提審他,他心中已有準備。許是唐清遠反悔了。

    唐清遠換了個語氣,從上面走下來,問道:「三哥,那你會恨我嗎?」

    唐毅淡然一笑:「儘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只是不希望對不起我父親,也不希望對不起我自己。我為了自己做的事,後果自然也該自己擔著。為何要來恨你?」

    唐清遠喉間滾動,盯著他看了許久。而後上前,兩手將人扶起。

    唐毅有些不明所以。

    唐清遠伸出手,旁邊內侍示意將聖旨拿過來。他兩手轉交到唐毅的手裡。

    唐毅打開,掃了一眼,就聽唐清遠道:「三哥,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不要再回京城。」

    唐毅握著聖旨的兩側,許久沒有出聲。

    「你若是想做官,嶺南那邊尚無安排。」唐清遠替他理正衣領,「我知道三哥,自幼苦讀,是個上進的人。只是從來沒有機會。這次,我讓你自己選。」

    唐毅直直的看著他。兄弟二人視線交匯。

    「三哥。」唐清遠握住他的手,「謝謝。」

    唐毅輕輕頷首:「珍重。」

    唐清遠:「珍重。」

    唐毅手裡握著聖旨,衣衫單薄。

    一步一步,長影拖沓。

    從殿門走到宮城門口。

    快走完一條路的時候,他忽然間有些迷茫。今後他又該何去何從?

    風揚起他的衣角,他覺得自己也像無根的風一樣,雖然自由,卻沒有歸處。然後,他便看見了從門口牽馬而過的宋問。

    宋問與林唯衍,抖著韁繩等在宮門口。

    唐毅覺得,自己的不幸,或許終於走到盡頭了。

    宋問抖出一件外袍,披到他的身上。

    唐毅摸了下衣領,挑眉道:「這是什麼?」

    宋問:「禮物。算你出獄的賀禮。」

    唐毅:「我若是沒能出來呢?」

    「那我也只能留下來陪你了。」宋問說,「如果天下人都對不起你,」

    唐毅大笑,笑得兩眼濕潤。

    林唯衍騎在馬上,從旁邊跑來跑去,催促道:「走吧走吧。回家去。」

    這馬是驛站的,但是此次他作戰有功,驛站便將這馬送給了他。

    宋問指著馬車:「你坐,這次我來趕車。」

    幾人走出許久,唐清遠就一直坐在殿中不動。

    之後,內侍回報道:「陛下,他們出城了。」

    唐清遠原先覺得空落落,如今聽見,竟然覺得安下心來。點頭道:「讓他們去吧。」

    不知名的花草已不知在何處生根發芽,整潔乾淨的院落,披著光色,一淺一深的呼吸。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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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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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9 23:12:42 |只看該作者
第179章 番外一  林唯衍

    林唯衍站在喧鬧的街頭,腳上鞋子盡破,身上不知是從哪裡扯來的破布。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然後繼續向前。

    不知是從走了多久,也不知這裡是哪裡,但是他覺得這裡夠遠了,應該安全了。而且他也累了。

    這位瘦弱不堪,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少年,站在鋪子面前,聲線平坦道:「請給我個包子。」

    攤主問:「有錢沒有?」

    林唯衍:「沒有。」

    攤主直接罵道:「滾!」

    林唯衍頓了頓,朝他頷首:「打擾。」

    也不氣餒,又去了另外一家小攤。重複著同樣的話:「給我個包子。」

    攤主:「你買得起?」

    林唯衍誠實道:「買不起。」

    攤主不耐轟趕:「走開走開,少妨礙我做生意!」

    林唯衍正決定走開。似乎包子對他來說,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他只是隨口一說而已。

    但其實,如果再不吃東西的話,他覺得自己快餓死了。

    他走出沒兩步,坐在旁邊木桌上的一位邋遢老道笑道:「哈哈哈,小子別走,我的給你。」

    林唯衍回身一看。對方舉起手裡的包子示意,招手讓他過來。

    林唯衍遲疑片刻,搖頭道:「我要新的。」

    老道有趣問道:「為什麼?」

    林唯衍:「我不吃陌生人主動給的東西。」

    「哈哈哈!」老道拍桌大笑,覺得這小孩兒實在太有意思。對著攤主道:「給他個包子,算老道的。」

    那攤主遂隨手抓了個熱騰騰的包子,遞給林唯衍。

    林唯衍接過,捧在手心裡,又對二人欠身道:「多謝。」

    說罷就要離去。

    老道又道:「小子站住。」

    林唯衍側過身,就見一個東西襲來。他抬手一接,發現是個錢袋。

    老道嘴裡咬著包子,笑著揮手道:「拿著,走吧。」

    林唯衍大為吃驚。

    這人為什麼對他這麼好?給他吃的,還給他銀子?

    他想了想,對方是個道人,修道者應該仁心為上。

    自己可憐嗎?他覺得自己真是太可憐了,於是就將銀子收下了。

    林唯衍不知道有了錢應該做什麼,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既然吃飽了,那就應該去換身衣服了。

    只是,他走過一條街,隱隱便覺得有人在跟著自己。

    林唯衍猛一回頭,對方也沒躲。跟著的正是方才那老道。

    老道笑吟吟的抬手朝他打了個招呼。

    林唯衍皺眉,轉過身跑了起來。

    他跑了兩條街,氣喘吁吁的停了下來。覺得方才吃進去的包子,又都給跑沒了,現在有點餓。

    他一回頭,一張放大的臉便出現在他的面前。林唯衍大驚,朝後撤去,被自己絆了下,摔在地上。

    他不顧疼,迅速拍拍屁股站起來,戒備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邋遢老道說:「別這樣說,老道哪裡跟著你了?老道只是跟你順路而已。」

    林唯衍站在原地不動了。這裡好歹還人多,他不至於直接動手。

    邋遢老道拎著酒壺,半睜著一隻眼,對著前面的岔口道:「那這樣,你選一條路,我選另外一條路。你總別說我跟著你了。」

    林唯衍想了想,抬手指向左邊。

    老道點點頭,便慢悠悠的往右邊街道走去。

    林唯衍見他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將信將疑的往另外一邊走去。

    他一路都在戒備,看看後面有沒有人跟過來。

    確實沒有那身影,才放下心來。一回頭,又是一張放大的笑臉。

    「啊!」林唯衍真是受了驚嚇,抬手推了他一把。

    老道未等他開口,先說道:「你小子,跟著我做什麼?我明明是從右邊走的,你怎麼還會到我的前面來?」

    林唯衍被嗆了一句,一時找不出由頭來。他微微皺著眉毛,覺得這人不簡單。

    老道看他表情,不禁失笑道:「你怕我對你不利?你這樣的毛頭小子,老道一隻手就可以制服。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說著解下腰間的酒壺,打開對嘴喝了一口。

    林唯衍不滿他的輕視,哼了一聲,忽然縱身撲了過去。

    老道一隻眼正觀察著他,見狀伸出了空閒的左手。用一根手指,點在林唯衍的額頭。

    對方卻並未如他所料的停下來。那股力道極為蠻橫,讓他下意識的縮回了手,手上的酒壺,也因為晃蕩濺出了幾滴。

    那老道「咦」了一聲,沒料到這小孩兒力氣如此之大。連忙改用手掌去按,結果林唯衍又向魚一樣從他手下溜走了。

    這可真是……厲害了!

    老道終於不輕視,旋了個身,抓住林唯衍的衣領。將他往回拽了一步。再手部下移,拎住他的腰帶。然後提起,將人往上一拋,單身舉過了頭頂。

    林唯衍掙紮著四肢,吼道:「放我下去!快放個下去!」

    「哈哈哈!」老道得意笑道,「有本事你再來啊再來!」

    旁邊行人已有所懷疑,紛紛圍住了他們。

    幾人神色猶豫,似乎要去報官。

    老道笑道:「莫要誤會莫要誤會。我這正教訓我小徒呢。」

    街使已經聞聲走了過來,提劍皺眉道:「你們這是做什麼?你是何人?」

    林唯衍看見官兵,臉上頓白。只是他此刻被人舉著,縱然表情猙獰,也可以當作是少年郎的氣憤。

    老道說:「我徒兒不聽話,我教教他。」

    街使咋舌道:「將人放下來!大庭廣眾的做什麼!」

    林唯衍終於得以兩腳落地。他迅速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將各處拉好,然後低垂著頭保持沉默。

    街使看他一副小叫花的模樣,也不是很上心:「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若不是,跟我們回衙門一趟。自會有人替你審問。」

    林唯衍立馬說:「是真的。」

    街使點點頭,又對老道教訓道:「街中不可玩鬧,注意些分寸。」

    老道頻頻點頭。

    圍觀人群終於散去。

    林唯衍抓住時機,轉身便跑。

    「別走徒弟。」老道在後面喊他,「教你武功你也不學?有了武功,誰人都不用怕,也不用再東躲西藏了。」

    林唯衍遲疑片刻,停下腳步。

    「你確實骨骼新奇,是位難能之輩。」老道點著頭朝他走去,「我乃不省派掌門。今日收你為弟子,你來不來?」

    林唯衍還是很戒備。

    鬼知道什麼不省派是什麼派,但這人長得很猥瑣就是了。

    老道覺得這小孩兒確實有些端倪,但他行事從來隨性而為,也無意去窺覷這小子的來歷。

    他從腰間摸了摸,然後掏出一本書丟了過去。

    「來來來,這個給你。」老道說,「我就住在城東的運來客棧,你若是想來找我,就去那裡。」

    林唯衍捧著書就跑了,這一次,那老道終於沒再追來。

    林唯衍對著那書看了許多天,也想許多事情。

    他覺得那是他六年人生裡,想的最多的一天。但結果其實卻很簡單。

    他不能永遠做一個叫花子,他要學武,然後回京。還有比做叫花子更糟糕的事情嗎?沒有了吧?所以他回去了。

    老道一眼看見他,笑問道:「學得怎麼樣了?」

    林唯衍坦蕩道:「我不認字。我太小了。」

    老道:「額……」

    老道說:「哎呀,也罷也罷,學字太麻煩了,我給你念一遍,你自己記住了。」

    林唯衍點點頭,將書遞還回去。

    「這書沒有用,我來教你我不省派的功法。」老道指著他說,「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學武,你想做什麼?」

    林唯衍思考許久,道:「不知道。」

    「不知道好,不知道好哈哈哈。」老道說,「今後再慢慢去想,只有遇到了才會知道。可是等遇到了再學就來不及了。」

    林唯衍反問:「那你是為了什麼?」

    「為了……」老道想說為了一口酒,想想還是不要帶壞一個天真的少年,於是道:「為了仁義。」

    林唯衍斟酌片刻。他不大懂,但覺得仁義聽著是個好東西。遂點頭道:「仁義好。那我也為了仁義吧。」

    老道覺得好笑,翹著自己的腳又喝了一口酒。

    林唯衍跟那老道走了兩年,隨後他要去長安會見老友,林唯衍便與他分散了。

    再見老道已是四年之後。

    林唯衍背著一把劍,被人追殺了三個多月。一路在江南地區打轉。因為名頭太響,最後被老道在嶺南給遇到了。

    他還帶著一位姑娘,也是他徒弟。

    老道指著他介紹說:「泱風,這是你師兄。」

    泱風遲疑片刻:「師兄?」

    老道看了眼林唯衍的腳,連日趕路,已經起了不少水泡。厚繭中也能磨出水泡,可見艱苦。

    他們是用馬,林唯衍可是實打實的腿。

    老道說:「你去給你師兄打盆水洗腳。」

    泱風應了一聲,下去倒水。

    泱風看著林唯衍的腳泡在熱水裡,不忍道:「這實在太過分,這麼多人追一個。那些武林同道,也就這樣看好戲。」

    老道說:「青雲派的鎮山之寶,被一位十二歲的少年帶走了,如此荒謬。門派顏面盡失,你說要不要追殺?」

    「是他們自己說的話,出爾反爾不怕顏面盡失嗎?」林唯衍說,「雖然他們是輕敵了,可他們的確是輸了。」

    「他們最無恥了。所以不怕別人說他們無恥,只怕別人說他們不行。」老道說,「名門正派都有些齷齪之處。」

    林唯衍驚道:「你們是邪派?」

    泱風艱澀說:「……我們是名門正派。」

    老道尤為欣慰:「我徒不愧是我徒,都沒發現你師父的齷齪嗎?」

    林唯衍:「……」

    林唯衍從身側拿過劍,放在手上掂了掂,皺眉道:「這把劍,不好。」

    泱風:「青雲派鎮山之寶,堪稱武林奇寶的青雲劍,你也覺得不好?」

    林唯衍:「不好。它錯了。」

    泱風跟不上他的步子:「啊?」

    老道笑道:「劍沒錯,是人錯。」

    林唯衍:「是劍引人犯錯。」

    老道:「是心惹人犯錯。」

    林唯衍想了想,覺得找不出反駁的。確實是對。於是「嗯」了一聲,不與他爭辯。

    水涼了。

    泱風將擦腳的毛巾遞給他,然後端起水盆先放到旁邊,問道:「既然這劍這麼麻煩,你為什麼不還給他?」

    「不還。」林唯衍皺眉道,「不樂意還。」

    這還了顯得多不痛快?

    「這樣吧。」老道說,「你不適合用劍,劍太鋒利,是個殺器。身攜殺器的人,難免也會帶上殺氣。我看你力氣大,又靈敏,不如用棍。」

    林唯衍皺眉想了想,說道:「棍,不能震懾敵人?」

    老道呵呵笑道:「誰說的話?不能震懾只是他學藝不精而已。敲山震虎聽說過嗎?」

    老道腳一勾,挑起旁邊的長凳。他抓著長凳的尾端,豎著往地上一頓。

    那一頓渾厚有力,彷彿地面也在輕微顫動,耳邊嗡嗡的全是氣浪。說不出的氣勢霸道。

    林唯衍滿心歡喜的站起來道:「好。我用棍!」

    泱風在一旁聽著,驚道:「融了?這未免太過可惜了吧?」

    知道什麼叫武林奇寶嗎?這隨意一融,那是千金難換的門派象徵。

    她師父素來瘋癲,不想,竟然還能找到應和的人。

    「反正都是我在用,有什麼可惜的?」林唯衍說,「那就把它融了吧。」

    老道迅速找了一間打鐵鋪,借用了他們的地方。他一揮手,林唯衍也毫不猶豫的將劍丟了進去。

    泱風看著那鐵塊逐漸化成鐵水,站在一旁擦了把汗,還是心疼道:「太可惜了。」

    只有她一個人心疼,想想便更痛了。多疼幾下才能對得起這把劍的地位。

    老道笑指她:「說明你道心不穩,還是放不下。」

    泱風一臉莫名道:「這本來不是我的東西,我有什麼放不下的?」

    「它本來就是一塊鐵,又有什麼可惜的?覺得可惜,就是捨不得,捨不得,就是放不下。誰讓你放不下?是世俗。」老道指著林唯衍說,「你看你師兄,他為什麼能做你師兄,因為他可以放得下。」

    泱風歪頭道:「他年紀小,還不懂罷。」

    「他雖然年紀小,卻不能說他不懂。他懂的比你多了。」老道說,「你自幼在門派長大,所見所聞都是門派的事。而他自幼在江湖長大,天下間的事他都有聽過看過。他的見聞,絕對不比你少。他怎麼會不明白這把劍的價值?怎麼會不明白,錢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如果他真的不明白,不會背著這把劍,千辛萬苦的躲了三個多月。」

    泱風沉默下來。

    老道說:「縱然他挨凍受餓,也沒有丟掉那把劍。同樣的,縱然這把劍價值連城,他也可以二話不說就把它毀了。」

    「哪怕是痛苦的事情,他可以讓自己的拿起。哪怕是快樂的事情,他也可以讓自己放下。他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老道搖頭晃腦道,「別人覺得這孩子是個瘋子,但這孩子其實很了不得的。」

    泱風肅然起敬。

    老道:「這世上,有的人,注定是平凡人。但有的人,天生就有道心。所以,聖人總是少的。」

    泱風點頭說:「我就是個普通人。」

    老道說:「普通人沒什麼不好,做好普通的事,就很好。」

    林唯衍將寶劍融成長棍之後,糾纏他的人終於散去。他在武林也聲名鵲起。

    這位年紀輕輕的少年,有一身難以想像的武藝,還有一個難以揣摩的腦子。

    他師父還有事,要繼續留在嶺南,林唯衍卻決定繼續走走。

    不停的奔走,能讓他忘卻許多事。能讓他覺得,奔波跋涉是一場解脫。

    可是不停的漂泊,他有點累了。等到他覺得自己可以放下的時候,他再去面對那件自己放不下的事。

    晃眼又是四年一過。

    林唯衍決定回長安看看,此前想見一面老道,就去嶺南找人。

    果然,他還在嶺南的。但泱風似乎已經回門派了。

    林唯衍說明來意,老道說:「我正要去會會我的老友。」

    林唯衍:「長安?」

    「餘杭。」老道說,「一同去?」

    林唯衍想了想,頷首。

    老道的老友,便是江浙一帶有名的大儒孟樂山。

    老道指著他說:「我這徒弟,武藝高強,道心堅固,我很喜歡。可惜他總是四處漂泊,不能繼承我的門派。」

    孟樂山問:「今後是想去哪裡?」

    林唯衍說:「長安。」

    「巧了,我有一位朋友,近日也去了長安。」孟樂山說,「她是孤身前去的,行事有些莽撞。京城形勢複雜,我怕她有危險。既然你去了長安,可否多照應照應她?」

    林唯衍遲疑片刻道:「我是去做事的。我要去找人。」

    「想必是個不好找的人?」孟樂山說,「她是個很聰明很聰明的人,又喜歡多管閒事。你要是有事去找她幫忙,她應該會出手相助。」

    林唯衍:「是嗎?」

    孟樂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繼續笑道:「是的。她叫宋問。我想,你與她或許合得來。」

    林唯衍:「試試。」

    小巷口。林唯衍抽出長棍,從牆頭跳下。

    「你好。我叫林唯衍。」林唯衍道,「一百兩,多少人我都救下你。還有你的朋友。」

    他終於靠岸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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