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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如果只是初相遇07
深夜,喧鬧的城市終於在漸熄的萬家燈火中宣布,到了世界都該沉睡的時間了。唯有千米之上的空中航路繁忙依舊。九十九米高的塔台頂層指揮室沒有開燈,南庭和所有堅守在席位前的管制們一樣,大腦飛快地運算著飛行信息,為進出港的機組發布飛行指令。
夜的寂靜就這樣被飛機的轟鳴聲所取代,直到放飛最後一個離港航班,直到歸航的航班越來越少,直到機場空著的停機位一個個被占滿,已經過了凌晨兩點。
接下來的時間裡,進港的大多是貨機,可以稍稍松一口氣了。
大林過來接班時,南庭尚無睡意,可要不是應子銘想在考試前給她鍛煉的機會,她身為見習,是不能夠值夜班的,所以她老老實實地從席位上下來了。之後,南庭沒有直接回休息室,而是先去給應子銘倒熱水,結果等她回來時,應子銘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外套隨意地搭在身上。南庭就沒打擾,她關了燈,輕輕地退了出去,端著那杯熱水,站在走廊的窗前,看著剛剛著陸的那架航空器,機翼上閃亮的信號燈和劃過夜空的流星,直到天際亮起微光。
清晨交班完畢,大林嘆氣,“再這麼熬下去,同學家的孩子都該叫我伯伯了。”
同為應子銘的徒弟,兩人比較熟,南庭開他玩笑,“雖然眼袋有點垂,面色有點黃,好在還沒出現脫發的現像,現在就開始擔心會不會有點杞人憂天了?”
“你個小丫頭片子。”見南庭還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大林不禁感慨,“到底是年輕,同樣都是值大夜班,你哥我快散架了,你還活蹦亂跳的。”
南庭說:“我是見習嘛,有師父在身後‘撐腰’,沒什麼壓力的。”
“拉倒吧,師父睡得都快打呼嚕了。哎……”後腦被人不輕不重地打了下,回頭見應子銘站在身後,大林馬上改口說:“師父我知道您裝睡呢,目的在於培養如花獨立工作的心理。不過這個方法太老套,都被我們識破了。”
應子銘板臉訓他:“你見習那會別說打個盹兒,廁所我都不敢去,可想而知你和小南的差距。”
大林被批評了也不生氣,“多少年了,咱們塔台才出了如花一個能飛升上神的人,我等小仙當然是沒法比的。”
“你這小仙修煉的時間可是夠長的,胡子都快長出來了。”應子銘打擊完他,又糾正,“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給小南取綽號!”
大林沒有辯駁,只說:“等如花參加完這次的模擬訓練,人就曝光了,這個綽號也保護不了她了。”說著又像大哥一樣拍拍南庭的肩膀,安慰道:“不過沒事,塔台這麼多爺們兒,還怕護不住你這一枝花嗎?”
應子銘當然知道大家叫南庭“如花”不是諷刺的意思,除了誇她漂亮,也是在用“如花”這個接地氣的綽號,幫她擋掉那些特意來塔台打聽她的飛行員們。畢竟,整個空管站,除地面管制外,上席位的管制只有她一位女性,難免引起那些在波道中和她有所接觸的飛行員關注,尤其南庭的聲音還很特別。
想到這些,應子銘笑了,“這種抵御外敵的招數,倒也高明,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說著他看向大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可我們指揮塔這麼多單身漢,也沒見誰近水樓台啊。”
大林也是一臉惋惜之情,“要不說他們完蛋呢,一個個的只敢遠觀,不敢下手,要是我再年輕十歲,保證出手,大不了就是被拒絕嘛,又不是沒有被拒絕過。”
應子銘皺眉,“你年輕十歲倒是風華正茂,可那樣的話小南才十二三,尚未成年,你冒然出手的話,好像有罪吧。”
呃……師父你這麼較真,讓徒弟情何以堪?大林啞口無言。
南庭也憋不住笑了,玩笑道:“大林哥,嫂子喊你回家吃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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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南庭休息一天,她像往常一樣帶睡不著晨跑,在家看書和做飯。看的書有專業性很強的民航無線電陸空通話,也有輔助性質的外語類工具書,還有那些在別人眼中有些不著邊際的心理學,總之很雜。至於做飯,原本一個人的飯並不好做,好在她有睡不著,即便有剩下的,也可以做成便當,帶到單位作為午餐,經濟又健康。
桑桎評價她:“越來越有生活氣息了。”
“其實是提前進入了老齡化。”南庭邊盛湯邊說:“一天好對付,隨便叫個外賣就行,一周也沒問題,反正外賣品類豐富,可要對付一輩子就比較難了,而且只有照顧好自己才能養睡不著,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桑桎恍然大悟,“搞了半天你學做飯是為了睡不著?”
“總要給自己個動力嘛,難不成為你?”南庭喝了口湯,“我明天參加模擬機訓練,通過的話就能參加後續的放單考試了。”
“筆試通過了?”見她點頭,桑桎又問:“見習有一年了吧,重來一次,還選民航嗎?”
“別說重來不可能,即便能,也不見得有比現在更好的選擇。”南庭埋頭喝湯,半晌才自我鼓勵似地說了句:“沒有錯誤的選擇,只看你選擇後做了什麼。”
“據說民航空管系統評定的一級管制員還沒有一位女性。”桑桎如兄長般摸摸她的頭,“沒准你是第一個。”
南庭聽笑了:“通過放單考試我才是五級管制員,一個剛剛合格的菜鳥,距離一級管制是萬水千山之隔,說得我都以為自己具備成為女英雄的潛力了。”
桑桎以玩笑的口吻說:“你不是已經披荊斬棘地走在成為女英雄的路上了嗎?”
南庭垂眸,“我不想做什麼女英雄,我只求別在睡夢中被驚險空難嚇醒。”
桑桎斂笑,雙眼如夜幕般深沉,“我很矛盾,作為朋友,對於你的選擇我該無條件支持鼓勵,而我之前一直也是這樣說服自己的。但正因為是朋友,我並不願意你從事壓力那麼大的工作。三個月前你師父就推薦你參加評定考試,但你放棄了。你很清楚那不是一場普通的考試,那是生命的戰場,不能犯錯,不能失敗,不能重來。那不是一個女孩子該承受的,尤其夜班是常態這種工作模式,讓我對你的健康狀況非常擔憂。南庭你坦白告訴我,你失眠是不是越來越嚴重?”
對他,南庭無意遮掩,實話實說:“我只要睡著就作夢,夢見一些我覺得既陌生又熟悉的場景,醒來後感覺比不睡還累,又無法把夢中那些細碎的畫面拼湊完整。”見他臉上浮現擔憂的神情,她又無所謂地說:“睡得少反而讓我比別人多出很多時間學習和看書,否則我也不可能成為見習時間最短的管制,這可多虧了失眠呢。”
桑桎的語氣就不太好了,“可我根據你上周的閱讀量和你值班的時間計算得出,你幾乎沒有睡眠的時間。為什麼失眠到這個地步,都不告訴我?”
“原來你剛才和我聊那些是為了在這堵我。”南庭竟然還笑得出來,“老桑你能別活得那麼有規矩嗎?”
桑桎的解釋是:“我是醫生,嚴謹是我的特質。”
“可我不是你的病患。”南庭抬眸,直視他的眼睛,“我目前的健康狀況很好,那份體檢報告就是最好的證明。而不讓我吃安眠藥,是你作為醫生給我的建議。”像是猜到桑桎要說什麼,她緊接著說:“別讓我去你那接受催眠。”
桑桎毫不松懈地勸說:“那也許是能幫你找到失眠根源的唯一辦法。”
南庭當即反駁:“那哪裡是治療,根本就是窺探個人隱私。”
桑桎立即聽出她的話外音,“你有不想我知道的心事?”
南庭張了張嘴,最後什麼都沒說。
她從不撒謊,沉默既默認。
午後的陽光溫暖地照進來,映在南庭不動聲色的臉上,桑桎忽然沒辦法以平靜的姿態面對她無意間袒露出的情感,他連飯都沒有吃完,就以有事為由走了。
南庭的心情忽然有些不好,她看著睡不著,“有的時候我也會羨慕你,睡得那麼香。”
然而,當朝陽冉冉升起,她又會放下那些低落,精神飽滿地開始一天的生活。走進塔台,一路都有人和她說:“如花加油。”她就也給自己加油——南庭,你行的!
模擬訓練定在上午九點開始,和飛行員的人機對話相比,管制的模擬機訓練則是人與人的對話,一個管制,對面坐35個人,一個小時之內和這些人“吵架”,大腦高速決策,指令一個接一個,遇到外航,還要瞬間切換成英文。所以,經歷過這一個小時之後,正常點的人都恨不得做個啞巴。
至於為什麼是35個人,則是局方規定:一個扇面同時有八架航空器,一個小時進出港三十五架,這就要求,一個管制,一個小時內,負責三十五架航空器的起降,平均不到兩分鐘一架,萬一遇上個延誤,航班量積壓,一個小時需要指揮一百多個航班,基本上每秒鐘都在發指令。
為了適應這種高效的工作模式,空管中心才打破了以往關門教學的傳統,選擇走出模擬裝置室,也不再安排自己人扮演飛行員的角色進行模擬機訓練,而是請三十五位真機長到場,同時起降,力求給見習營造一個最接近於真實的戰場。
此次參加訓練考核的見習共有四位,南庭是下午場的最後一個,當她走進來,原本喧鬧的訓練室瞬間安靜,所有飛行員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連負責監考的管制主任們都感覺到了那些視線的灼熱,南庭卻面色如常地站在眾人面前,躬身行了個禮,才在位置上坐下,開始調適設備。
當她說:“准備完畢。”那如空谷幽蘭般,讓人倍感舒服的嗓音瞬間征服了在場的男人們,模擬室裡頓時湧起了一陣騷動,除了竊竊私語聲,突然有人說了句,“是如花?!”顯然是在波道中和南庭相遇過,記得她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誰給她取的這麼個名字?而她竟然接受了!程瀟坐在一眾男飛行員中,覺得這群男人和給南庭取綽號的人都太Low了。不過,她看著對面穿著比校服還醜的工裝,卻依然美得濃墨重彩的她二老公,程瀟還是能夠理解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們的,畢竟,在這個美顏相機橫行的年代,有個素顏的真美人站在面前,是多賞心悅目的一件事。
越看越覺得南庭和盛遠時配一臉!程瀟立即發微信問那位:“真的不考慮下我的新朋友?”堪稱史上“最執著媒婆”。
盛遠時應該是在忙,沒有回復。
整點時,應子銘宣布訓練開始,結果那些在天空上叱詫風雲的飛行員們卻像忘了自己該做什麼一樣,沉浸在議論如花的氛圍裡,無法自拔。
南庭等了片刻,見沒人說話,她自己先開場:“中南1686,請報告你的意圖。”說話的同時,把目光投向了程瀟。
還知道找她救場。程瀟笑著接過話,“G市塔台,中南1686,機上有位女乘客下腹劇痛,懷疑是闌尾炎,到達時請為病人安排急救援助。”
南庭向她點頭表示感謝,“中南1686,G市塔台,情況已了解,我們馬上通知醫療部門,醫生和救護車會在客機坪等候你們。”
飛行員這才進入狀態。程瀟以為他們在領略了“如花”的顏值後,會像自己一樣對南庭溫柔以待,結果為了爭取和南庭對話的機會,飛行員們竟像記者一樣,連珠炮似的一個接著一個通報情況,完全忘了一個扇區同時只能有八架航空器的規定,高峰時已經達到十五個人同時要指令的狀態。
南庭幾乎沒有停頓的時候,不停地詢問機組意圖,一句接著一句地給出飛行指令,程瀟甚至懷疑她哪裡來的時間思考,她也嘗試去記八位飛行員的意圖,卻發現根本不能。一向對口條和記憶力有自信的程瀟,在這一刻給南庭跪了。
見同仁們失心瘋似的,毫不憐香惜玉,程瀟看准時機高聲插了一句,“G市塔台,中南1686,襟翼卡阻,請求等待程序,檢查襟翼將花費一些時間。”
所謂的等待程序,就是要求無線電靜默。南庭明白程瀟是在給自己爭取休息的時間,她淡定地回復完程瀟後,對所有守聽的飛行員宣布:“北邊有特情,全體注意,無線電靜默,MAYDAY。”
程瀟在這時伏低身體,小聲對中南和南程的飛行員說:“從現在開始,誰都不許說話。”
來干什麼的啊不說話?飛行員正發懵時,訓練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抹挺拔的身影在團委林主任的引領下,從外面進來。而為了不打斷訓練,來人幾乎是一點聲響都沒發出地帶上了門,然後以手勢示意林主任,他站著就好,無需入坐。
飛行員都背對著門而坐,而且注意力都在對面的南庭身上,沒有幾個發現有人進來,唯有南庭,恰好面朝著門。
南庭看著身穿機長制服的男人垂眸對林主任微點了下頭,才抬頭,而前一秒還微微帶笑的溫和面孔,在看見她的剎那,瞬間凝結,迅速冷下來的神情襯得那雙銳利沉湛的眼,盛氣逼人。
盛遠時剛下航線,連機長制服都沒有來得及換,就直奔塔台而來,然後發現,那個讓他特意為之而來的女見習……不是陌生人。
很少外露情緒的男人,此時臉上意外的表情,纖毫畢現。
那些特定的鏡頭裡,從來都只有夢和期待,以至於她以為,命運的輪盤會一直遵循現有的軌跡運行,和他的結局就是所謂的曾經,無從改寫。
然而,眼前的這一幕——
如果只是初相遇,都不會如此的猝不及防。
南庭如坐針氈,幾乎承受不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冷氣息。可考試仍在繼續,飛行員還在持續報告著意圖,等待管制的指令,南庭想要繼續,而她也必須繼續,卻發現所有的聲音都在盛遠時迫人的視線下成了飛機轟鳴聲,震得人耳鳴,讓她根本聽不清飛行員在說什麼。
一直得不到回應,漸漸地,飛行員不再說話。
訓練室陷入詭異的寂靜裡,眾人面面相覷,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程瀟順著南庭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盛遠時站在距離門口最近的角落裡。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盛遠時的存在。
應子銘與其他兩位管制主任交換了眼神,像是在商量是否需要中斷訓練。
一旦中斷,就意味著南庭此次訓練失敗,那樣,她將失去參加放單考試的資格。
盛遠時救場似地突然發聲,“Tower,NC2012,we have trouble with extending the landing gear,request low pass for visual check.(塔台,南程2012,我們放不下來起落架,請求低空通場做目視檢查。)”竟然是英語!雖然語氣很克制,也能讓人從平淡的語調中讀出隱忍的怒氣。
唯有南庭清楚他的怒氣所為何來,而盛遠時地道的美氏英語,一直是她迷戀的。
南庭的嗓子緊得厲害,像是下一秒就會崩斷,卻不得不在他的逼視下開口,她以英語回復:“NC2012,make a low pass on the left-hand side of runway 24. I' ll keep you advised.(南程2012,在跑道24左側低空通場,我將保持與你聯系。)”細聽之下,音色有點啞。
然後,像是讀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是,延續這個特情,她深呼吸,努力調整到工作狀態,“the wheel not down,what' s your intention?(前輪沒有放下,你要怎麼辦?)”
盛遠時注視她的眼睛,像是在探尋裡面埋藏的秘密,“NC2012,request permission for touch and go.We’ll attempt to jar hte wheel down.(南程2012,請求做一個觸地拉升,以便甩出機輪。)”
這樣的請求,南庭得允許,“NC2012,cleared for touch and go on runway 36R.(南程2012,在跑道36右,做一個觸地拉升)”
所有人都以為,一個觸地拉升做完,南庭就該告訴他,起落架放下了。畢竟,身為正在考試的見習,誰會願意為一個特情糾纏下去?那對自己多不利,南庭不會不知道,結果她竟然說:“The gear does not appear to be down.(前輪還未放下。)”
或許盛遠時也意外於她的回答,他臉上風雲變幻,眼睛黑漆漆的,“Roger,we will have to make a gear up landing,request foam carpet at the touchdown zone of the runway.(收到,我們將做無前輪著陸,請求在著陸區鋪設泡沫毯)”
無前輪著陸,就是迫降。南庭只要答應,這個特情就算結束,她卻較勁似地回復:“Sorry ,negative due to foam carpet aids inoperative,divert to your alternate.(抱歉,由於鋪設泡沫設備損壞,請改航飛往你的備降場。)”
雖然這不是不可能發生的狀況,但在座的飛行員還是為這種假設的可能性吸了口氣。
然而,就在大家都以為盛遠時會接受指令改飛備降場時,他不容反駁地拒絕道:
“Can't do it!(不能照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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