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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瀟湘冬兒】11處特工皇妃 (楚喬傳)《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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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 13:12:53 |只看該作者
第160章:惟願卿安

  深秋已過,寒冬將至,只是在卞唐這個溫暖的國度裡,秋冬之分卻並不是那般明顯的。菊花已經敗了,一朵朵黑漆滌的抱死在枝頭,晚來風急,滿地黃花堆積,輕散的遍地打旋。

  楚喬又在做夢了,依稀間,雙腳仍舊是踏在荒原上,太陽是極致的紅,長風從天盡頭刮來,呼啦啦的捲起滿地的篙草,一波波的翻滾,像是枯黃的海浪。日幕原野上,少年開心的縱馬奔馳,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是她記憶中最初的模樣,鮮血浸染的土壤中綻放出紅色的火雲,在雪白的馬蹄下奢靡的搖曳,她恍惚間聽到了少年爽朗的笑聲,他笑著說:阿楚,快跟上來啊!

  然後她就追在後面跑,陽光炙熱的灑滿了她的全身,風在耳邊激烈的吹過去,前途滿是明黃色的希望,就如同她那八年中千百次的幻想一樣。

  可是就在她馬上就要握到他的手的時候,天地霎時間變得蒼白,大雪覆蓋了一切美好和願望,爽朗的少年瞬時間長大,一臉冷漠的站在她的面前,身後是無數身穿漆黑戰甲的燕北兵士。戰士們端著冰冷的箭,遙遙指向她的背後,她倉皇的回過頭去,卻只看到大股血花綻放在那人的身上,冰原潰敗,冷水蔓延,她隨之躍下寂寂深湖,終於看到了那雙孤寂的雙眼,他在她的唇邊輕輕一吻,冰冷的嘴角擦過她的鬢髮,手掌那般大、那般有力,一點一點的拖著她,將生的希望交付在她的手上。

  陽光刺眼,掌心像是火一樣的疼,彷彿有字深深的刻在上面。

  鮮血瀰漫了她的雙眼,萬千山!在她的眼前崩塌,記憶中生長出荒蕪的野草,大地裂開了巨大的縫隙。海水噴湧而出,她孤零零的被人遺棄,站在烈火熊熊的曠野上,看天際的雪崩和東邊的海水肆虐湧來,將她整個人埋葬在其中。

  她很累,疲憊的無力,她合上雙目,朝著那漆黑冷寂的墳場一點點的沉沒下去。

  醒來的時候,細雨剛剛停歇,月光鑽出雲層,將青白的光柔柔的灑在宓荷居的寢殿上,秋意闌珊,露水滴在寬闊厚大的梧桐葉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大殿空曠冷寂,霎時間,好似這世上的一切都死了,只到下她自己,她緩緩坐起身子,身體像是剛被水泡過一樣,出了一身的汗,風吹來,乾澀的冷,像是穿透了僵死的軀殼,令她空前清晰的察覺到,自己還是活著的。

  柔福殿裡傳來了喧囂的絲竹聲,那是李策在夜宴妃嬪,每天晚上這個時候,都會有盛大的歌舞點綴這座流光炫舞的宮廷。

  楚喬剛被救回來的時候,整個朝野都是一片激烈的彈劾,文武百官們終日哭諫死諫上吊諫層出不窮,李策瞪著眼睛跟他們吵了十多日終於惱了,在早朝上一腳踹翻了王位,怒聲呵斥道不做皇帝了,誰愛做誰做。

  百官們被唬的大驚失色,在長信宮外跪了整整兩天才把這個剛剛登基沒幾年就已經罷工七八十次的皇帝請上了位。從此以後,再也沒人敢提楚喬半個宇了。

  好在李策事後的表現也著實讓大家把心放回了肚子裡,除了前幾日診病時他格外用心了些,事後就一副甩手大掌櫃的模樣,又恢復了他風流侗儻沾花惹草的做派。兩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言官們總算稍稍鬆了口氣,暗暗道看來這個害人不淺的燕北狐狸精也沒多大魅力,皇帝去救她,可能也是像以往一樣是心血來潮吧。

  李策進來的時候,楚喬沒有出聲,他以為她仍舊在睡,故意輕手輕腳的做出一副小賊的模樣,引得外頭的小丫頭們一個個掩嘴偷笑,捂著肚子,卻不敢笑出聲來。

  撩開珠簾,一眼看到坐在榻上的楚喬,李策微微一愣,隨即笑瞇瞇的走進來,提著一隻精巧的籃子,獻寶般的說道:「有人送了石榴來,想吃嗎?」

  楚喬沒有說話,目光有些恍惚,似乎還沒從睡夢中清醒。

  李策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仍舊青白沾瘦的臉軋,眉心輕輕的皺了一下又緩緩放鬆,他拿出一隻石榴,親手掰開,露出裡面一粒粒殷紅的珍珠,他探過頭看著楚喬,笑瞇瞇送到楚喬的嘴邊,張開嘴,做了一個吃東西的姿勢,說道:「喬喬,張開嘴,像我這樣,阿……」

  「李策,我的病好了。」

  她的聲音清淡如水,很平靜。李策看著她,很多時候會有這樣的幻覺,覺得一切還是三年前,她受傷住在金吾宮內,什麼都沒有改變。可是很快他就會發現,其實已經不一樣了,她再也不會信心滿滿的同自已說她的那些理想和抱負,再也不會滿懷希望的談起那個男人,再也不會對未來充滿希望和嚮往,就連那雙眼睛,都不再有昔日的華彩了,像是被一層大霧籠罩,一片黯淡的光。

  「嗯,快好了。」

  「我想走了。」

  李策毫不奇怪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他蠻有興趣的笑著問:「那你想要去哪呢?」

  楚喬茫然的搖了搖頭,很老實的說:「我還不知道,但是世界這麼大,總有我的去處的,如果實在不行,我就到關外去。」

  「你到關外去,和你留在這裡有什麼區別嗎?」

  「李策,大夏不會放過我的,你留我在這裡,遲早為你招來大禍,我殺害夏兵無數,兩次讓他們的北伐無功而返,還親手殺了三皇子趙齊,大夏目前和卞唐並無戰事,等他們空出手腳來,你會有麻煩的。」

  李策沒有答話,而是靜靜的望著她,目光裡的那絲玩世不恭漸漸退去,變得平和,變得冷靜,變得淡定如水,仵久之後,他低聲說道:「你為了荊家的孩子和諸葛家為仇,你為了報答燕洵的恩情隨他八年為奴在聖金宮裡艱難求存,你為了保護燕北百姓幾次生死,你為了西南鎮府使和燕湎反目,你為了諸葛玥避世兩年,你為了大同行會和燕洵徹底決裂,現在,你還要為了不連累我而遠走塞外嗎?」

  男人的聲音低沉清冷,帶著幾分難掩的疲憊,他靜靜的說:「喬喬,你這一生,什麼時候能為自己想想呢?」

  楚喬就那麼愣住了,夜風穿堂而過,吹在她的鬢髮衣衫上,李策輕輕攬住她的肩,用手壓住她的頭,就那麼很自然的環住她,不帶一絲情慾。他淡淡的吐了一口氣,輕聲的說:「喬喬,這個世上,有很多活法的。一世貧瘠也是活,榮華繁盛也是活,碌碌無為也是活,酒鼎奢靡也是活,為什麼你卻總是要為自已選一個最艱難的活法呢。你這個樣子,莫不如是尋常市井的百姓,也好過活的如此疲累。」

  李策的聲音緩緩傳來,鑽進耳朵裡,楚喬靠在他的懷裡,思緒都是凝固僵硬的。她想,何嘗不是呢?倘若真是是尋常市井中的百姓,想必也不會有如此重的孽緣,不會有如此深的牽絆,即便是會有背叛和辜負,有欺騙和離棄,也不會如現在這般撕心裂肺,鮮血淋漓。

  月光靜靜的照進來,灑在他和她的肩膀上,楚喬突然那般累,可是李策,我用了十一年的時間去爬一座山,有人告訴我說那山上有一朵雪蓮,可是當我費盡力氣爬上去的時候,卻發現山頂是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山那麼高,我九死一生的爬上去,失望過後,又該如何下來呢?

  「喬喬,希望是掌握在自已手裡的,你自己不放自已一馬,誰也救不了你。」

  日子一天天的過下去,寒冬蒞臨,卞唐卻沒有一絲冬意,楚喬終於還是在金吾宮裡住下來,雖然無名無分,可是這座宮廷裡,最不缺的就是無名無分的女子,再加上她以往的赫赫聲名,側也無人敢來招惹她。

  想像中的大夏的逼迫和報復並沒有來,好像他們也認定了楚喬已經是一個廢人一樣,之前的恩怨全都一筆勾銷,連一個質問的使者都沒派來。

  楚喬想,這是很不正常的,她現在的身份,幾乎相當於當年的日本戰俘,以大夏國內目前憤怒的反戰情緒,為何會這般輕易的放棄了這個痛打落水狗的機會呢?

  她去問梅香,梅香大言不慚的道:「他們敢來,就叫賀統領將他們的腦袋一個個的全都掰下來。」

  李策派來的小丫頭秋穗笑瞇瞇的放下一碗鎮好的雪梨,得意的說道:「梅香姐說的是,再說了,陛下對姑娘這麼好,誰敢不識趣的來大呼小叫?」

  楚喬卻搖了搖頭,心裡有幾分憂心,應該不會這麼簡單,難道是李策被迫答應了大夏什麼條件嗎?

  嬋兒嬌怯怯的說道:「我卻聽說,是大夏的一個什麼大司馬力主要和我們卞唐修好,大夏才不來找姑娘的麻煩的。」

  大司馬?

  楚喬微微皺眉,大夏的大司馬就是長老會的首席元老,難道是魏光放了自己一馬嗎?

  她已經很久都不打聽外面的事了,終日昏昏沉沉,在這宓荷居里不見外人,真的成了李策所說的碌碌無為也是活。

  她這半生都和燕洵綁在一處,走過昏暗死寂,走過血雨腥風,走過刀光劍影,如今終於走到前途無路,走到水盡山窮,再也走不下去了。

  後來她曾問李策大夏為何不來找她麻煩,李策當時正在興致勃勃的給她看一幅今年選秀的仕女圖,聞言抬起頭來對著她拋了一個媚眼,一副無賴相的笑著說道:「可能是夏皇還對我抱有幻想呢。」

  即便是目前的心境如何不適合,楚喬也忍不住的輕笑一聲,陪著他翻看著三尺多高的美女捲軸,看著那些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少女眉目間滿滿的飄逸風情,只覺得那目光都是另一個世界望來的。

  臨走之前李策站在門口,突然回過頭來對她笑著說道:「喬喬,你仔細想想,這個世上還有誰會對你這樣好,甘心情願的為你放棄很多事,為你出生入死,為你散盡家財,為你拋卻所有,救你於危難生死,卻並不告知你。這樣的人本就不多,你要好好想想,想好了之後告訴我,我就給你置辦一份嫁妝,然後將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窗外梧桐紅黃,遮連蔽日,天光順著樹葉的縫隙灑進來,一片金燦燦的紙醉金迷。

  她站在清寂的大殿中,仔細想著李策臨行前的那句話,仔細推敲起在燕北最後的那一場戰役,何時攻打,何時設防,何處退兵,何人掩護,幾路大軍出擊,幾路大軍阻截,誰能及時傳遞訊息,誰能雷霆出現於境內,還有李策所說的,誰會對她這樣好。

  塵封的念頭一點一滴的鑽出來,像是一絳籐蔓,將她的身體纏住,月亮升起,月亮偏西,月亮彎彎的桂在村梢,月亮落下,日頭升起,又是一個徇麗的一日。

  她一直這樣站著,整整一夜,都在反覆的推敲著求證著自已的那個驚人的念頭,她的眼睛漸漸湧出激烈的光,有晶瑩的淚滴落在胸口,大滴大滴的滾出,卻沒有一絲難過的悲傷,她被驚喜和希望網住了,身體在止不住的顫抖,那一瞬間,金黃的陽光順著窗楞照進來,灑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笑的像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淚流滿面的笑出聲來。

  楚喬離宮的那一天,天空仍舊下著雨,她沒有和他打招呼,只是帶著簡單的行囊就騎著馬出了正陽門,謙瀟細雨灑在她的肩上,可是卻顯得有那樣的勃勃生機。

  李策仍舊是那個我行我素的皇帝,他此刻正坐在國子大殿的殿頂,一身攏紗暗紅長衫,坐在高高挑起的飛簷上,國子殿下是一片擔憂哭喊咆哮的大臣們,他卻彷彿沒看到一樣,帶著芳香的熏風吹在他的衣角上,揚起裡面袖箭圖紋,他望著遠遠的薔薇御道上,少女一身鵝黃布衣,騎坐在白馬上,兩側是連綿的梧侗,奪目的色彩如同一幅徇麗的書畫。

  四個月了,已經夠了。

  他這樣微微笑起來,橫笛吹奏起一首歡快的曲子去歡送她,笛音清亮,像是婉轉的百靈,穿透了這座宮廷的奢靡繁華,一路跟隨著她的身影,走出了一重一重的宮門,越過了黃金的門檻,高高的固廊,暗紅的宮牆,去了一個廣闊的天地。

  眉山相護,孤騎赴會,被家族排擠打壓,險些斷送大好前程於塵埃之地

  敗走悅貢,九死一生,形如狡兔卻無有三窟,置之死地而退無生路,家國摒棄,淪入宵小之列,遭萬千黎民唾罵,死不能入宗廟族譜,終成帝國第一叛賊。

  絕地弁起,以一人之力扭轉外世青海之乾坤,赫赫之威威懾西蒙,時機尚未成熟,卻揮兵東進,只為扼紅顏於一線命垂。

  大夏磨刀霍霍欲國卞唐,燕北發兵東下以報奪妻之恨,甘願拋卻顯赫之基業返回故土,以百萬之軍做賭,終得償微薄之心願。

  諸葛玥,我一直以為我才是這世上最瘋狂的人,可是面對你,我卻終知自己的淺薄狂妄。

  李策心中淺笑,和一個瘋子,該如何爭搶?

  我們都是早已被上蒼欽點了戲碼的棋子,我掙不脫,燕洵也掙不脫,唯有你,有勇氣一次次掙脫逃透,又有勇氣一次次跳入漩渦,我終究輸給你,輸的心服。

  曲調開常輕快,合著下面百官們粗重的哭聲顯得是那樣滑稽,孫棣站在宮殿之下,望著那個看起來大逆不道的身影,聽著充耳的歡樂曲調,卻覺得異常寂寞。

  宮殿的路長且清冷,兩側是高高的宮牆,依稀可以嗅到宮外的清甜香氣。

  這樣明媚的暖日之下,是誰的心底漾起一層輕輕的漣漪,挑破了每個子夜時分的寂寞霧靄,撥亂了寂寂錦宮中的淺淺王塵。

  他一直是如此,以微醉的眼睛看透這世間的一切清醒。

  夜幕漸漸降臨,官員們哭的嗓子都啞了,有幾個老臣發了羊癲瘋,已經早早就被抬下去了。

  整座宮廷都被掩蓋在一片奢靡的燈火之下,煌煌宮燈透過金吾宮的千百肩宮門窗扉,靜靜的照耀著金吾宮的夜晚。記憶紛亂頭緒,如同從絹布上扯下的一根細絲,輕輕一拽,整匹華麗的絹布全部散亂,徒留一片奢靡的殘紅。

  李策從梯子上一步一步的爬下來,百官們哭著爬過去,大叫著陛下要注意身體,勿要肆意胡鬧云云。

  「諸君果然對朕忠心耿耿,今日朕已經想明白了,愛卿們快快平身吧。」

  眾人頓時涕零如雨,心道皇上總算頓悟了。

  「為了仔細反思朕的所言所為,朕決定,罷朝三日,大家也回家好好思量,研究濟世富國之道吧。」

  說罷,就在眾多大臣呆愣的目光中揚長而去,還沒走出國子殿,就迫不及待的對內侍說道:「連宴三天,把這次所有入選的秀女都帶到柔福殿來。

  諸人無語,帝王得意的大笑而去。

  我們都是命運手下朝生幕死的浮游,倉促之間,便隱現數十年崢嶸冷熱。

  喬喬,但願你能走得出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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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燈火闌珊

  出了白芷關!後,就是大夏的士地了,雖然此時巳是隆冬,但是賢陽地處西南,氣候溫和,楚喬出關的時候竟然還在下著雨。

  淡青色的遠山籠罩在白茫茫的雨霧之中遠江如鏈,坑蜒的流過,原野上的黃昏份外美麗,烏金微沉,火地概金,冷月卻已然淡然初升,荒草繁盛,高高搖曳,與馬背平齊,大風吹動之間,隱見那離離之草如赤金微波,自廣袤的天際一波一波的洶湧而至。

  站在賢陽城外的官道上,她卻突然踟躕了,不知是否該走進去,她人生的這十一年是一副滂沱的書畫,前八年是水波下冷月沁冰的暗夜倒影,後三年卻是鮮血淋漓猙獰交錯的筆筆刀痕,如今陡然間拋卻了宿命的枷鎖,她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最初的激動漸漸誚失,冷卻的神智在腦海中激烈的衝撞著,如若是真的,他現在是何種身份,又如何能與她這樣的人有所交集,她已害的他幾次險死,如今又要親手毀掉眼前的這一切嗎?而如果,她所想的都是錯的,李策所說,不過是燕洵大發慈悲的放了她一馬,那麼,她又該情何以堪?

  而現在的她,已經連張嘴問一句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就這樣在賢陽城裡住了下來,租了一間小小的屋舍,獨門獨院,地處偏僻,門前生著兩株垂柳,此時光禿禿的,枯黃一片。

  轉眼間過了七八日,年關已到,賢陽城裡張燈結綵,濃濃喜氣,隔壁的房東見她一個單身年輕女子獨自住在這裡,便兩次三番的來邀請她一同過年,都被她婉拒了。

  又過了三天,一年一度的上元節至,清晨的時候下了一場清雪,不過雪花還沒落地就融化了,倒是樹枝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遠遠望去,遠處的山巔白茫茫的一片,山下碧水脈脈,滿城梧桐蔽日,一片湖光山色。

  房東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胖胖婦人,長的十分和善,膝下有一雙兒女,丈夫是城裡私塾的教書先生,也算是小康之家。那女孩子似乎很喜歡楚喬,每天經過門前的時候都會伸著脖子往裡看,她哥哥見她好奇,有時候就在下面托著她,讓她趴在青牆上瞧一瞧。

  傍晚的時候,楚喬害怕房東再來叫她吃飯就自己出了門。

  天還沒黑,燈市也還未開,但是街上就已經十分熱鬧了,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種小吃攤位繞著大衙擺了一整排,販賣煮酒煙絲胭脂玩物的小販擠滿了賢陽主街,楚喬嫌這裡太熱鬧,就稍稍避開。

  因為是節慶,平日不出門的大戶人家夫人小姐們也紛紛出了府,街上隨處可見幾人抬著的轎子軟椅馬車,一輛輛的從楚喬身邊經過,偶爾飄出幾纓歡笑聲,和著遠湖吹來的暖暖熏風,一派祥和靜謐的氣息。

  相較於滿眼的紅粉艷綠,楚喬穿的十分素淨。但是畢竟是卞唐皇宮之物,到底比尋常的民服華麗精緻,藕色雲紗薄衣,淺藍藕白長羅裙,以極淡色的絲線繡出一朵朵淡淡的玉蘭,遠遠望去,如清新的冉冉新荷。加之她淡定青溫的氣質,獨自一人行走在梧桐深寂的長街上,過往的書生公子無不爭相注目,偶有想要上前來搭訕攀談的,走到她身前卻略略踟躕,只感她的清冷舒淡之氣不似尋常女子的矜持做作,而是實實在在的沒將這重重人影放在眼內,稍一猶疑,她就已經去的遠了。

  天色漸黑,暮色合攏,天公作美,賜了今夜一輪圓月,星子寥落,淡淡的月華被或繁或疏的村葉一篩,被碎成細小的明光,淡淡的落在了她的肩上。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來到賢陽城了,三年前,她帶兵逃出真煌城,途逢遇難的趙嵩趙淳兒兄妹,護送之後遭到趙淳兒的追殺,就是在此地和梁少卿一起被人擒獲充做奴隸,隨後賣入詹府,從而找到了荊紫蘇三個姐妹。

  歲月恍惚,如流年白水,趙嵩多年杳無音訊,當年呼風喚雨金玉滿堂的天家皇子,想必早已因為身殘隱疾而淡出了大夏的角逐之地,而趙淳兒更是零落成泥,一步步的邁入了骯髒九幽之所,如今飄零散落,不知身在何方,而荊紫蘇更是魂歸黃泉,成為了亂世中無人垂憐的一抹幽魂。

  楚喬嘴角牽起一絲淡淡的笑,那笑容如此淡薄,尚未滑到臉側就已然消失,看起來像是一籠淡淡的煙霧,悲涼的散落在冷風之中。

  也許,唯有梁少卿才能真正過幾日開懷的日子吧,這個世道,太漬明的人總是不開心的。

  遠處亮起了大片璀璨的燈火,紅紅綠綠,金黃暗粉,一派琉璃。炮竹聲聲,孩童歡快的稚笑,小販的叫嚷,姑娘們的嬌嬈,順著湖岸的風一絲絲的傳來,聽在她的耳朵裡,像是溫潤的冷火,暖暖的亮著,但卻繹毫沒有暖意,好似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上元燈會,已是久違了。

  她抬著頭望著,目光依稀穿透了時光,定格在最初的那一日,朱紅小馬,白裘孩童,手提著雪白的兔子燈,跟在那個少年的身後,那人回過頭來,眼睛是清涼涼的靜寂,她一直以為那是冷漠無情的殘忍,是毫無溫度的寒冷,雙眸中豎起一面鏡子,無論何種目光望過去,都是冷冷的反射回來,以高高在上的仰止,不屑的俯視下面的芸芸眾生。

  然而如今再一次回想當初,她卻彷彿清晰的望到了他的眼底,看到了一絲雋永沉潛在那雙秀長的雙眸裡,卻被死死的壓住,不能奪眶而出口

  如果沒有當日的花燈穿梭,沒有孩子的炮竹驚了她的小馬,沒有讓她奔馳城外,和燕洵在雪地裡跋涉了一夜,那麼一切會不會有一絲不一樣的改變。

  也計不會,也許該緊握的手仍舊緊握,該舉起的戰刀仍舊舉起,該背叛的誓言仍舊背叛,一切都會按照上蒼定下的進程緩緩而行,無人可以跳出這個命運的輪迴。

  但是,最起碼的,如果沒有那場失散,那麼今日回想起有關於他的那個上元燈會,不會只有一個模糊的背影,和一盞溫暖的燭燈。

  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很遠,一棵大揄樹又粗又高的立在湖邊,佶計得有三四十年的樹齡,上面纏滿了紅色的布條還有各色的剪紙,那是鄉下百姓們的迷信,他們相信揄樹裡面住著神仙,越是粗壯年頭久的樹越能通神,久而久之,就經常有遇到難處的百姓來此叩拜,祈求心事順利,故人平安。

  楚喬站在樹下,一種莫名的情緒從心底升起,她不知道那樹上有什麼,只是靜靜的仰著頭望去,久久的凝望,半瞇起眼睛,無喜無悲,視線穿透了塵封的歲月恍若一汪清澈的湖水。

  她並不知道,就在三年前她在此地被詹府買走的時候,也有一人騎馬經過此處,那日陽光青白,他衣衫蕭蕭,靜靜立於樹下,與她差之毫釐的擦肩而過。

  伸手入懷,卻只摸到一方佩玉,楚喬拿著玉珮,驟然間就失了神。

  這是當日在塢彭城內田城守府上和諸葛玥夜間對打的時候她搶下來的,事後她冒充家姬被他發現,他還曾向她討要,她當時仍在賭氣,就說隨手扔到府裡的湖中了。惹得田城守府中的下人忙碌了一晚,挖湖引水,卻終究無功而返。

  離開燕北的那日,她什麼都沒帶,隻鬼使神差的帶了它。

  時光電轉,記憶如一枚冷玉貼在心口,仰著頭,已是一汪如水的辛酸。

  兜兜轉轉,終究是離人的面容,縱然山河不在,歲月曲折,陰陽不隔,卻仍舊有纏纏家國仇怨阻隔在他們之間,況且她這般身心,又何來靠近的資格和勇氣。

  閉上雙眼,揮手就將佩玉拋上去,明明只是一瞬,可是卻有萬千思緒湧入腦海之中,乾坤玩弄,她和他,終究什麼也不是。

  轉身就要離去,耳後卻頓時傳來「叮,的一聲脆響,像是修長的手指輕輕佻起古琴的琴弦,聲音綿長悅耳,瞬時間穿透了脊髓的陣陌。她倉皇回首,兩隻明晃晃的玉光由輸樹上落下,不偏不綺一左一右的落入她的兩隻手中。

  瑩白剔透,溫潤光潔,無論是樣式還是成色全都如出一撤,竟是一對雙生的玉珮。

  楚喬驟然間愣住了,心血如沸,翻湧的念頭從脊樑爬上腔子,一股苦澀哽在喉間,如熔岩滾遭,稍有缺口」便欲噴薄而出,她閉了眼,用盡全部力氣,才將那絲酸楚強嚥下去。

  依稀間,思緒回溯,以絲絲回憶編織了那淡若雲墨的山水人影,那人衣衫飄飄,修眉肅目,是以何樣的心思拋起了那枚玉珮,然後策馬回身,一步一步的離開了這顆盛滿了平安福願的樹木。

  眼睛酸澀,可是卻沒有淚流下,她默默的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排排燈火燃到了這裡,湖面上飄起數不清的花船,孩子們歡笑著穿稜過她的身邊,她卻恍若未覺。直到一個賣燈的小販經過,她才恍然清醒。

  綵燈依舊,眉眼可親,好似就是她曾經的那一隻,她靜靜的看著,幾乎椰不開視線。小販急了,皺著眉問道,我說姑娘,您到底挑好了沒有啊?

  她倉皇的付了錢,提著那隻燈籠站在路上,背影單薄,宛若一個茫然的孩子。

  人流漸漸湧過來,她跟著人群茫然的走,一路上都是暖融融的歡聲笑語,鑼鼓喧天,有大戶人家正在放焰火,天上五顏六色,繽紛如潮,到處都是香氣,濃烈的酒香,烤肉的濃香,小姐千金經過時身上的胭脂芬芳,還有含苞初綻的寨梅花香,有人鬧花燈,有人猜燈謎,有人飲酒,有人吃飯,有人看雜耍,有人唱曲子,這個晚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鮮活了起來,快樂那般肆意的迴盪在四周,她雙目平視前方,獨自一人默默的走,小心的提著手中的綵燈,以免被人碰壞。

  明明爍爍的燈火照在她的臉上,顯得那般單薄,背影就那麼一條,孤零零的,與週遭的熱鬧格格不入。

  有人看到了她,有人卻沒注意,她就這樣靜靜的走,穿越了那麼多人的注目和不理睬,獨自一人往前再往前,卻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往何處。

  終亍,蠟燭漸漸燃盡了,只有幽幽的燈火散發出來,她走到湖邊,小心的將綵燈捧起,碧綠的湖水打濕了她的裙角,她卻毫不在意,岸邊的垂柳將枯黃的技條垂在她的臉上,絲絲癢癢,疊疊纏纏,像是宿命的鎖,輕柔的掃在她的肩膀上。

  諸葛玥,我這一生都要虧欠你了,如果可以,下一世,我們在一個正確的時間早點相遇吧。

  蒼白的手指輕輕一推,兔子燈輕飄飄的遠去了,湖水蕩漾,燈籠像是一隻小小的船,輕飄飄的,隨著一浪一浪的水波漸漸融入繽葬的夜,在燈火璀璨的湖面上輕柔的游戈。

  楚喬站起身來,一直就那麼望著,夜風吹在她的臉上,戰慄的寒冷如同一隻利箭,輕飄飄的滑過她的心臟,世界五光十色,一片琉璃,可是她的心卻如同那隻漸漸遠離的燈盞,燈火飄忽,就要熄滅了。她下了那個決定,親手捏碎了自已的那絲希望,世界在她的手上無聲的崩潰,雕樑畫稼腐朽成灰,珠王錦繡乾涸白地,生機早已離棄她了,留下的,只是蒼茫的灰白和無盡的昏暗。

  突然,一星細浪襲向小小的燈盞,一艘龍丹的引路花船率先駛來,船槳劃起的水花減在燈盞土,燈火一閃,險此就要熄滅,燈身偏側,眼看著就要沒入水裡。

  不知為何,楚喬已然冷卻麻木的心卻猛地一緊,她不自覺的上前一步,微微皺起眉來,似乎在為那隨波逐流的小燈擔憂。

  就在這時,一隻更大一些的花燈飄來,頂端的絲線和楚喬的燈絲纏在一處,在原地打了幾個旋,卻意外的挽救了小燈將欲覆沒的頹勢,擋去了花船的大半水花,帶著小燈漸漸的飄向一旁靜謐的水域,同是雪白的玉兔圖案,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竟是別樣的溫潤和諧。有了那隻燈的阻擋,小燈的燈火又微微亮起來,漸漸溫和,暖融融的照著周困的一片水城。

  楚喬微微鬆了口氣,雖然總是會滅的,但再亮一會總是好的。

  她緩緩鬆了緊鎖的眉,輕出一口氣,不經意的抬眸,那碧湖的另一側,一個久在睡夢中徘徊的掉然身影竟然真真切切的浮現在眼前!

  她整個人如遭電擊,靜靜的愣在那裡,她似乎又看見了他,恰如當年的潤雅風儀,一身蕭蕭白衫,輕綢披風,墨發半掩,唇似點朱,眼若寒湖,只是靜靜的一瞥,已奪去了她世界中的萬千燈火至美光華。

  龍舟吹吹打打的穿湖而過,影影綽掉的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大紅的綢緞和歡樂的人樣點綴著這個夜晚,透過稀疏的縫隙,四目終於穿越了千山萬水的阻隔,別那間,時光輪轉,覆水回溯,記憶裡寒潭清寂的雙眸和眼前孤清默立的男子重疊在一處,如影如幻,如花似霧。

  他也靜靜的望著她,手裡也如她一樣拿著一根提燈的橫木,悠遠的目光穿透了脈脈光陰、悲歡離合,同樣由震驚而起,轉向複雜的難解,終於靜靜的停駐,凝固在這一個燈火徇爛的時刻。

  剎那間,兩人的身後燃起萬千徇麗煙火,明碩的火光映照著他們交纏的目光。

  楚喬望著他,那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他甚至不知該用何詞語去形容。就像是沙漠上的旅人仰望海市蜃樓,就像是被離棄的孩子與睡夢中遙望家鄉恍若不可相信的幻象,卻又捨不礙移開目光,渴望著,卻又知道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那是六百多個夜晚的期許,卻又在天光降臨的那一刻將希望全盤打碎。

  她半啟了唇,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開不了。」朱唇邊含著顫抖,一點點的擴大,勾起,坑蜒,幾欲破碎,卻終究凝成一彎笑來,笑紋還沒升到眼底,兩行清淚就已落下,順著顫抖的笑意,一行行的滾落尖尖的臉孔,眉宇間隆起欣慰和滄桑的悲歡。

  龍舟散去,她突然發足狂奔,她一生都在躲避著,退縮著,遠離著,推卻著,九死一生之後,她卻恍然間心慌的崩潰了,會不會只是一瞬間的幻覺和光影,只要觸碰,就會如碎夢般潰散紛飛?

  少女奔跑的那樣急,沿途的行人都向她投來奇怪的一瞥,她卻顧不得那麼多了。衣衫如同淡遠的素蓮,隨著她的奔跑而飄飛,她雙膝軟弱,耳中轟然作響,越過了湖堤,越過的梅林,越過了石橋,越過的柳枝,終於氣喘吁吁的站在那裡,卻只感覺一切如同一場浮雲落幕,不真切的令人心慌。諸葛玥仍舊望著她,雙眼清寂,目光交織中,隱現一絲隱匿的疼惜。

  熙攘的人群突然而至,熱鬧的向他們湧來。

  楚喬突然間是那樣的害怕,不同於死亡,不同於流落,她一生堅強,心智堅定,十幾年來,唯有兩次如此害怕。第一次,是在他落入深湖的那一刻,第二次,就是現在。她不顧一切的伸出手去,死死的拉住了他的衣襟,任憑月圍的人群如何擁橋,卻是死不放手。

  手背上暮然被霞上一層溫暖,一隻手將她緊緊的牽住。

  燈火瀰散,她向他靠過去,他用他的雙臂為她撐開一方安靜的空間,身側人影浮動,水波橫橫,她離他那樣近,近的可以嗅到他的呼吸,烏黑的雙眼望著他,似乎想從他的臉上挖出兩個洞。

  淚波流溢,她強自鎮靜,卻還是忍不住伸出顫抖的手,似乎要去輕觸他的身形。

  這是眉,修長的,微微上挑,卻從不曾真正的眼高於頂不食煙火,這是眼,寒冷清寂,卻從不曾放任她於水火而不去回顧,這是嘴,少言列薄,卻從不曾如他所表現的那般孤傲冷漠。她一直追尋的答案就在眼前,她卻覺得膝蓋痠軟週身無力,喉間溢出一拜壓抑的聲響,身軀一軟,就向一側倒去。

  他手疾眼快的抄住她的腰,身體觸碰的那一刻恍若有大片滄桑的歲月從他們只見穿梭而過,她久久壓抑的哭聲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吐唇而出,他環住她,她的眼淚落在他的胸口,潤濕了他的衣衫,一層層的沁入心肺。

  「為何騙我?為何不來見我?我以為你已經死了」,她哽咽的哭訴,身體都在輕微的顫拌,一遍一遍的說道:「我以為你已經死了,諸葛玥緊抿著唇不說話,他千里而來,並非為了見她,只是希望能在不打擾她的能力範圍之內,離她更近一些。

  而賢陽古城,卻是大夏境內靠近卞唐的最後一方城池了。

  他幾次啟唇,終究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她,手足幾乎有些無措了,終究,將萬千翻湧複雜的思緒壓下去,輕撫她的背,以清晰的聲音雅持他一貫的模樣,故作不耐的說:「別哭了,我還沒死呢。」

  「沒死不知道來找我!」

  楚喬一把推開他,淚眼婆娑的哭道:「不知道送封信嗎?」她從來沒有在他面前這般哭泣,似乎已經站不穩身子了,突然間,那些九死一生顛沛流離的過往就變得淡若雲煙了,那些被人追殺又誤入死地的絕望和艱辛,兩年來的幾番死裡逃生,都顯得是那般的微不足道。

  他伸出手來霸道的招呼她:「過來。」她抹去淚水,生平第一次不再想和他作對,縱身投入他的懷裡,哭著罵道:「你這個瘋子!」

  萬水千山隔阻,家國仇怨相攔,跨越生死,驀然回首,那人卻燈火闌珊處。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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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 13:13:30 |只看該作者
第162章:活著真好

  這一夜她睡得太沉,像是泡在暖暖的水中。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軍情處溫暖的宿舍裡,和小詩貓兒她們同住在一起,早晨下了大雪,她犯懶的不想起身。小詩就伸出冰涼的手輕輕的拍著她的臉叫她起床,她皺著眉躲進被子裡,貓兒這個壞丫頭就呼啦一聲掀開她的被子,然後站在旁邊哈哈大笑,敏銳坐在一旁的梳妝台邊,一邊化妝一邊打電話叫早飯。

  那時候的天空那麼藍,她們都還那麼年輕,歲月鮮活的像是剛從海裡撈出來的魚,活蹦亂跳的翻騰著。

  睏意終於一點點退去,她的臉上冰涼涼一片,緩緩睜開眼,就見他一身清爽的站在她的面前。只有一張臉臭臭的,皺著眉說道:「知道什麼時辰了嗎?」

  一剎那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花了眼,腦袋不太靈光,定定的看著他,輕輕的皺起了眉,樣子很嚴肅。

  她那嚴肅的模樣頓時讓諸葛玥將口中的話嚥了下去,他轉身就想去別處,卻感覺衣襟一緊,低下頭去,一隻青白的小手靜靜的拽著他的衣角,握的很有力,指節都微微泛了白。

  昨夜的記憶漸漸回籠,她的臉突的一下通紅,一下鬆了手坐起身來向外一看,不由得一呆,詫異道:「天怎麼黑了?」

  諸葛玥比較火大的看著她,轉身去將另一盞燭台點著。

  她還在問他?

  昨晚分別之後他就回了驛館,因為此次是悄悄來的,所以並沒有住進官驛,而是他在此地的一處私宅。回去之後徹夜無眠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然而左等右盼,還是不見人家上門。他賭氣的想,我偏不去找她,看她來不來找我,可是直到日頭偏西,仍舊門前冷落,終於還是忍耐不住,也沒帶隨從就孤身一人上了她的門,推門卻見她蒙頭大睡好夢正酣,怎能不讓他這個輾轉反側了一日一夜的人氣惱?

  楚喬哪裡知道他的心思,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攏了一下額邊的碎髮,神態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生硬地說道:

  「你來做什麼?」

  話音剛落,屋子裡就陷入了短暫的安靜,楚喬自知自己說錯了話,低著頭默默不作聲。

  似乎誰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迥然不同的關係,也不知道如何對答了。

  窗外的月色極明,如水銀般洩了滿地,像是下了一層清雪。

  「你來賢陽做什麼?」

  諸葛玥突然問,楚喬微微一愣,心底頓時有些慌,這些年來,已經很少有讓她慌亂的事情了,哪怕面對大夏的刀鋒,她也能沉著的保持鎮靜,唯有面對他,她的鎮靜好似不翼而飛了,心裡像是裝了一直惴惴不安的兔子。

  「我……」楚喬強自鎮定的咳嗽了一聲,故作沉著的說道:「我來辦點事情。」

  「可辦成了?」

  「差、差不多了。」

  「那什麼時候走?」

  楚喬不得不繼續說下去:「就這一兩天。」

  「一兩天?那是明天還是後天?」

  楚喬有些生氣,語氣不善的說道:「明天。」

  「哦。」

  諸葛玥點了點頭,坐在桌子旁倒了半杯冷茶,也不喝,只是在手裡輕輕搖晃著。

  楚喬挑起眉瞪著他,問道:「你呢?」

  「我?我什麼?」

  「來賢陽做什麼?什麼時候走?」

  諸葛玥淡淡一笑,兩年不見,似乎將這隻小狐狸鍛鍊的越發奸滑了,他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說道:「我是來遊玩的,卻要多過些日子才走。」

  說罷,他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邊走邊說道:「既然明天就要走,那我不打擾了,你好好休息吧。」

  「喂!」

  楚喬一驚,連忙站起身來,不自覺的開口叫道:「站住。」

  諸葛玥回過頭來,神色很平靜的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他一定是故意的!

  楚喬瞪著他,眼睛像是兩顆烏黑的葡萄,過了許久,她微微低下頭,以極小的聲音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急著走。」

  似乎生怕諸葛玥誤會,她連忙又補了一句:「反正暫時回去也沒有急事。」

  「哦。」諸葛玥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拿起一旁的外袍遞給她,面色微微帶上了一絲笑意:「快梳洗,今天是中元節,比昨天還熱鬧。」

  也不知道是真的事實如此,還是心境發生了改變,總之楚喬真的覺得今日的街市是比昨日還熱鬧的。

  名花迎風吐蕊,佳木欣欣向榮,湖兩側的涼風都帶著鬱鬱蔥蔥的水汽,令人心曠神怡,街上的雜耍似乎都比昨日的要好看許多。路上遇見一個討飯的孩子,楚喬大發慈悲給了十錢金珠,小叫花子拿著錢傻愣愣的呆住了,這些錢,若是普通人家省著些用,足以衣食無缺的度過十年了。

  諸葛玥在一旁不陰不陽的感嘆:「好大的手筆啊。」

  楚喬回頭瞪了他一眼,嘲諷道:「越有錢的人越摳門,姑娘我心情好。」

  雖然明知是在嘲笑調侃他的話,可是諸葛玥卻聽得心情舒暢,心情好?為何而好呢?他樂呵呵的走上前來,隨後掏出一張銀票,上面標註著辰玥錢莊的印子,白紙黑字二百兩金子。

  「別當乞丐了,買個莊園當員外吧。」

  說罷,就在楚喬和小乞丐驚悚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楚喬急忙從後面追上去,狐疑的打量著他,諸葛玥瞪了她一眼,說道:「看什麼?」

  「沒想到你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怎麼,錢多的扎手了嗎?」

  諸葛玥一哼:「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

  剛走兩步,楚喬的肚子就開始咕咕直叫,也難過,她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

  諸葛玥似乎對這賢陽城十分熟悉,如數家珍的報了幾個酒樓茶館的名字,楚喬卻聞著街邊的麵攤走不動路了。

  諸葛玥自然是不情願的,還沒來得及出聲反對,楚喬一驚坐下來。小二慇勤的跑上來,要了兩碗蔥油麵,半斤牛肉,一碟花生米,還在小二的介紹下要了一瓶酒,沒想到這酒竟然有一個十分風雅的名字,名曰六月西霜。

  諸葛玥奇怪的瞧著她,問道:「你不是不喝酒的嗎?」

  楚喬握筷子的手微微一滯,隨即淡笑著說道:「以前是怕喝酒誤事,現在左右也是閒人一個了,就沒那麼多講究了。」

  諸葛玥眉頭一皺,伸出手來奪過她的杯子,沉聲說道:「別喝了。」

  楚喬也不強求,聳了一下肩,小聲說:「假正經。」

  小二的飯菜很快就上來了,那酒果然不是什麼好酒,只是聞一下就知道是黃酒摻了水的,專門騙騙附庸風雅的外行人,飯菜也一般,但是面給的份量實在是很足,楚喬這樣餓,也只是吃了小半碗就嚥不下去了。

  他們站起身來,只見一群滿臉鬼符的小乞兒正在眼巴巴的盯著那剩下的半碗麵,口水都要流下來了。諸葛玥回頭扔給店家一錢銀子,說道:「給他們一人一碗。」

  店家連忙笑著答應,楚喬疑惑地瞅著他,酒足飯飽的問他:「裝菩薩裝上癮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見他們兩人衣衫不俗出手大方,看起來還蠻好說話的樣子,就笑瞇瞇的湊上前來,對著諸葛玥說道:「大老爺賞口酒喝吧。」

  諸葛玥頗感興趣的看了眼孩子,轉頭有給了店家些錢,說道:「給他一壇,不要摻水的,他要是喝不完,這頓飯就不算我請了,你直接揍他一頓然後送他見官吧。」

  那孩子聞言樂的眉開眼笑,興高采烈的去了。

  楚喬咋舌道:「小小的孩子怎麼喝得了一壇?」

  「你不讓他試試,他永遠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諸葛玥淡淡地道:「吃一次虧,以後才能長點記性。」

  楚喬聞言微微一愣,腳下一慢,就落後了他一個身位。諸葛玥走了兩步見她沒跟上來就回過頭來皺眉說道:「走啊,想什麼呢?」

  楚喬晃過神來,連忙加緊兩步追上前去。

  吃一次虧,以後才能長點記性。

  可是諸葛玥,你又吃了多少次虧了?為何還是不長記性呢?

  正想著,臉頰突然一陣火辣辣的疼,辟啪的鞭炮聲緊隨響起,正好響在楚喬的頭頂,楚喬一驚,正要轉頭看去,卻感覺一股大力猛的從身前襲來,諸葛玥一把拉住她的手,身手利落的一拽將她抱在懷裡,幾步退後,一雙修長的銳目微微上挑,飽含了濃濃的怒意。

  「怎麼樣?傷著了嗎?」

  楚喬抬頭看去,只見是一家酒樓,正在二樓放炮竹,也沒注意下面有沒有人行走,除了她,還有好幾個人遭了池魚之殃,此刻好多人都在樓下叫罵著,可是都被鞭炮聲掩蓋了下去。

  諸葛玥拉下楚喬捂著臉的手,只見微微有些紅,隱隱有兩處更紅一些,面色不由得有些難看。

  「沒事,也不疼。」

  楚喬還是不太習慣他這樣的注視,微微用力,想要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他卻紋絲不動,手心有一點點暖,隱約可以感覺的到凌厲的紋路和繭子。

  「真沒事。」她有些尷尬的說:「也沒破相。」

  「女人的臉有多重要,偏你不在意。」諸葛玥不冷不淡的說了一句,語氣歲差,意思還是好的,楚喬也沒跟他計較,誰知他隨後又加了一句道:「不過你這張臉,破不破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楚喬一愣,沒想到三句不到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還嘴道:「就你好看。」

  諸葛玥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轉身就朝那店家走去,楚喬正擔心他會不會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和人家打起來,誰知他站了一會,轉身又回來了,她湊上前去問道:「你過去幹什麼?」

  「記住名字。」

  楚喬咋舌:「你竟然這麼記仇!」

  諸葛玥一揚眉:「想什麼呢?我是聞著裡面酒香濃烈,打算明天來吃飯。」

  楚喬很鬱悶,以前不是這樣的,怎麼現在每次和他說話都是自己落入下風?她皺著眉跟在他後面,卻不見前面的男人眼角緩緩升起一絲得意。

  夜風清幽,兩側的商販不時的上前來兜售商貨,還有賣花的小女孩不時的跑過來滿口的誇讚著楚喬的貌美,遊說諸葛玥為妻子買花。

  諸葛玥安之若素的領受了眾人的誤會,一路上連買下了三個花籃,卻全都給楚喬拿著,他一個人一身輕鬆的走在前面,楚喬像是一個小丫鬟一樣,大包小包的跟在後面,過往行人無不注目,漸漸的賣花的小丫頭們都不過來了,想必這麼一會她已經從妻子的地位掉到跟班了,周圍的議論聲輕飄飄的飄進楚喬的耳朵裡。

  「看那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就連隨身帶的丫鬟都是眉清目秀的啊!」

  楚喬鬱悶的皺眉,她很像是丫鬟嗎?十多年都過去了,怎麼還是他的丫鬟?

  湖岸的風有些大,他們倆沿著湖堤走著,這很安靜,沒什麼人,他們的腳步越來越慢,卻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似乎不忍打碎這份難得的平靜一樣。從昨晚到現在,他們誰都沒去提分別這兩年的事,生活陡然間讓他們在此地相遇,遠離大夏,遠離燕北,沒有權謀爭鬥,沒有爾虞我詐,這裡生活平靜,鳥語花香,就連空氣都是難得的清新,他們的精神都鬆懈下來,誰也不願意提及那些壞人心緒的東西。

  湖面上清風搖曳,月光舒淡,如凝了一地的晨光霞影。

  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那株粗壯的老榆樹之下,諸葛玥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仰著頭望著寬大的樹冠,這幾年輾轉崢嶸的歲月一一在腦海中掠過,跌跌撞撞,沒想到又回到了此地。

  楚喬望著他,只見男人身姿挺拔,相貌俊秀,只是眉眼間已不是當初的冷峻疏傲,換上了如今淡定的風儀高雅,眼底隱現幾絲滄桑的落拓,細細望去,已然觸目。

  九死一生逃出絕地,被家園拋棄背負惡名無奈下身入惡地,兩年間拼下如此基業,又怎會如他那句「我還沒死呢」那般輕鬆?

  這些日子,她也漸漸聽說了當日的局勢。

  她隨李策回到卞唐之後,大夏曾七次給卞唐去信,要求李策交出楚喬,燕洵也磨刀霍霍的對卞唐發病,在西北邊境上和卞唐打了幾仗。最後魏閥魏光親自出面,帶著新編的西南軍前往卞唐,給李策施加壓力。雖然全天下都知道是不敢在這個時候和卞唐真正發生軍事衝突的,但是卞唐國內卻對李策的所為極為不滿,甚至有人幾次欲衝進宮來,將楚喬這個禍水交出去。

  那時候的李策,就算強硬能保下楚喬,也是絕對保不下秀麗軍的,除非他要與大夏公然決裂。

  這時候,地處西蒙境外的青海王卻突然出人意料的打出了大夏的旗號,派遣了使者,帶著八千里輿圖投靠王庭,直到

  此時,天下人才知道,原來名動西蒙的青海王就是兩年前死在燕北的諸葛家四少爺諸葛玥。

  後面的事就很自然了,諸葛玥回到帝都,以強大的軍事勢力和諸葛閥的支持,壓倒了魏光,取首席長老而代之,成為了大夏的參軍大司馬,自然而然的彈壓下了對卞唐的軍事策略。

  她已不願去想,這短短的市井談資之下隱藏了多少血雨腥風,他們都是從權利這條路里淌出來的人,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哪怕表面上看去風平浪靜,底下又翻湧著多少個激烈的浪頭。

  殘燈滿湖,色燦如金,楚喬抬起頭來,目光帶著幾絲淡淡的酸楚,她看著諸葛玥,沉聲說道:「聽說榆樹是能通神的,越是歷經歲月的老樹越是靈驗,只要將隨身的珍愛之物贈與,就能保佑親人朋友平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諸葛玥仍舊靜靜的站著,沒有說話。

  「你相信嗎?」

  楚喬低聲問道。

  諸葛玥修長的眼睛緩緩瞇起,緩緩說道:「不信。」

  楚喬望著他,嘴角微微一笑,說不出那是喜還是悲,不信,嗎?

  緩緩伸出手來,修長白皙的手掌慢慢展開,她的眼睛亮若星子,唇角卻帶起一絲痛來,輕聲的問:「你真的不信嗎?」

  諸葛玥低下頭去,一眼就看到了兩隻瑩白剔透的玉珮,歲月穿梭而過,頓時就將他的身影釘在了原地。

  「諸葛玥,我原本以為再也沒有機會了的。」

  楚喬溫和的笑起來,眼睛彎起,卻有點點淚光閃爍在其中,嘴唇微微輕顫:「我以為我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償還你的恩情了。」

  黑夜濃郁,諸葛玥的背影顯得如此沉重,逼得人透不過氣來,他的雙眼直直的望著她,一雙瞳仁黑的深不可測,他不說話,就那麼直直的望著,像是要穿透她看到別處。

  突然,諸葛玥沉重的嘆了口氣,伸出雙臂攬住她的肩,靜靜的說:「誰要你還了?」

  楚喬的眼淚就那樣落下來,她順從的依偎在他的懷裡,很多莫名的感動縈繞在心間。她貼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身上隱約浮動著熟悉的香氣,溫潤的暖意蔓延了全身,她靜靜的閉上眼睛,夜風吹拂在他們身上,遠處是喜氣洋洋的人群,平生第一次,覺得那些喜悅竟然離自己這樣近,近到咫尺,呼吸之間,就能觸碰到喜悅的味道。

  「諸葛玥,」楚喬突然抬起頭來,梨花帶雨的對著他揚起嘴角,笑著說道:「活著真好。」

  諸葛玥聽得心中一痛,可是這個世上可能再也沒有其他人能比他們更加理解這四個字的含義了,他溫柔的垂下頭吻在她的臉側,喃喃的重複道:「是啊,活著真好。」

遠處一片琉璃燈火,賢陽城的新年近了,這個新年,一切都是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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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 13:13:45 |只看該作者
第163章:黃粱美夢

  正月初一,立春夜宴,紫霄殿上一派輝煌燈火,珍味繁雜,舞袖如雲。

  趙颺穿著一身黑色錦緞,上繡金紋團龍,伴有日月五色錦雲,頭戴青王包金九冕高冠,英姿柬發,劍眉八鬢,嘴角含笑的坐在帝位下的左手第一席,款待著滿朝的文武百官。

  今日,是大夏的春宴。

  儘管外面寒冬料峭,大雪繽紛,西北戰事尚未停歇,東北又有異族鬧著要自立門戶,糧食歉收,河水氾濫,朝野中文武大臣攻計暗鬥,但是仍不減表面上的奢靡繁華,琉璃錦繡,珍饈佳餚,美人容顏如王,細腰婉婉如柳,酒鼎倒傾,漿香如蜜,上千盞白牛皮燈盞照的大殿燈火通明。白芷、西遼、朝戈、姚省、北海、東金等各大兵區首領,以及藩鎮藩王、成守將帥、朝野文武、世家家主,無不濟濟一堂,在這個歷來太平奢華的節日裡,同慶巍巍大夏風調雨順,的又一春。

  今目無人會提及那些敗興的戰事和朝野的角逐,酒到憨處,平日的死敵們都勾肩搭背的坐在一起,飲酒作樂調戲懷中如花似玉的美人,大殿上一派歌舞昇平。帝國的權貴們不時的舉起酒杯轉頭看向王位,但卻並不是主位,而是遙敬那位年少掌權的十四皇子。

  如果是在三年前,也計沒有人會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即便是向來以眼睛毒辣著稱的魏家老狐狸魏光也沒有料到,短短的三年之間,就能讓一個昔日在泥水中掙扎打滾的年輕人,一步登天的坐上這個位置。

  但是,如今大夏皇室凋零,趙齊趙玨已死,趙徹被貶,趙嵩斷臂殘疾,唯剩下這十四皇子獨撐大廈,故而即便是以魏閥之尊,也不得不拜倒在這位皇子的門下,全心輔佐起他的上位。

  趙颺坐在高殿上,朝戈的將領上前來敬酒,他淡淡的舉杯點頭,酒入咽喉,朝戈的將領大表一番對趙颺的敬仰和忠心,終於在他略略點頭的動作下,大喜的退下台去。

  光影瀰漫,一群歌姬走上殿來,雲柚高舉,裸露的腰肢柔軟的像是一條條水蛇,頓時就吸引去了眾人的注意。

  趙颺亍暗影中,略略勾起嘴角,牽出一絲不易讓人覺察的冷笑。

  他還記得那個將軍,不過是四年前,也是在這間大殿上,他因為地位低下,被安排在下面的席位,那位將軍在向趙齊敬酒的路上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袍子,杯酒傾灑,例了他滿身,那時的將軍卻只是皺著眉看著他,然後不屑的冷哼一聲晦氣,就甩手離去。

  不過是四年之間,這位將軍就已經出落的這般彬彬有禮,客氣待人了。

  人性的更迭,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趙颺微微轉頭,眼角輕輕瞥向那座隱沒在重重暗影之中的王位,他看了許久,燈影照在他的臉上,一時間神色顯出幾縷朦朧,如今他坐在這裡,眼睛所見滿朝一片華蓋,雙耳所聽無不是歌功頌德之昇平,他突然覺得,那曾經在他看來如此遙遠的距離,如今已是這般的觸手可及了。

  歌舞停歇的最後那一刻,他果斷的轉過頭來,繼續方纔的表情和舉止。外面的月光穿透了大殿的門扉,伴著輕輕的風,掀起了一角輕柔的紗簾,謹慎的侍衛微微抽了抽鼻子,對著一旁的侍衛小聲的說道「怎麼有煙燻味?

  那侍衛也聞了聞,卻茫然的搖了搖頭:「你聞錯了吧。」

  錯了嗎?」

  侍衛不敢出聲,這是皇家內院,正殿春宴,誰敢在附近點火呢?

  月光穿過大殿,一路隨風飄進了深深宮門,經年緊鎖的承光祖廟卻燃起了一片菸灰,塵土嗆人,日年殘餘的厚重香灰如一匹蒼白的綢緞,寒風乍一起,就被撕扯成零散的碎片。

  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纍纍的寶石明珠如同暗夜裡的流光,尖銳的驅散了一地的死寂,可是那些飄飄蕩蕩的灰塵,卻如同一務茶不願散去的冤魂一般,在月圍凌亂的盤旋著。

  本該坐在紫霄殿上的正德皇帝,此刻卻獨自一人坐在空曠冷寂的承光祖廟上,在他的對面,是一座高大到宏偉的靈堂,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幽幽的靈位,那麼高,那麼密,一直聳立到房頂,像是一雙雙幽幽的眼睛,靜靜的凝視著他。歲月從歸墟而來,一路帶著黃泉的風,穿過靈位,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低低的沉吟。

  啪,的一聲脆響陡然驚散了大殿的死寂,皇帝手中的一隻琉璃盞掉在地上,碎裂成七八半,裡面呈著的鮮紅色葡萄酒漿傾灑在地面上,有著奇異的香,順著香灰的紋路,一路蜿蜒的流去。

  侍著椅子熟睡的皇帝被驚醒,他朦朧的睜開眼睛,嘴邊溢出一抹蒼老的微笑,帶著輕快的語氣,輕聲的說:「又來跟朕胡鬧。」

  聲音暖容,甚至還帶著一拜笑意,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聽來,卻顯得是那樣的詭異和森冷。守門的小太監微微打顫,斜著眼睛小心的往裡瞅,卻砰的一下被老太監狠狠的踹了一腳。

  外面呆著去。」

  老太監不急不緩的說了一聲,小太監連忙跪在地上,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不一會,就倒退著爬了出去。

  老太監端起一旁的水酒,緩緩的走上前去,放在王位旁的幾上,又為皇帝滿了一杯,太監特有的陰柔嗓音說道:皇上,皇后娘娘又和您鬧著玩了」,

  是啊。」皇帝笑呵呵的轉過頭來說:「你知道,她就是愛胡鬧,性子也出挑,哪裡有母儀天下的風範。,

  老太監也不笑,只是以他一貫的聲音回道:「皇上這樣說,讓皇后娘娘聽了,又要和您惱了。」

  皇帝呵呵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寬大的龍椅上,輕輕說:我去看看她惱沒惱。」

  然後,就閉上了眼睛。

  這幾年宮廷更迭變換,穆合皇后早已去世,後位空懸,而在穆合皇后之前,皇帝也冊封了幾名皇后,也不知他此時的這一聲她「叫的又是哪一位。

  老太監低著頭,地上破碎的琉璃也不去栓,只是撿起酒漿之中一根細小,的草莖,小心的放進一隻黃金的盒子裡,然後退在一旁的暗影裡站著,玄青色的衣袍融入了殯葬的黑夜之中,好似淪入無邊的黑海,就此消失不見了。

  春宴的吉時就要到了,掌燈的宮人們穿過宮門,一盞一盞的將燈火全部點燃,剔透的光華衝破了寂寞的深宮,將這座金碧輝煌的樓宇宮廷裝點的更加炫目,如同一顆閃爍的明珠。熱鬧的歡聲笑語從前殿傳來,如一重一重沉重的海浪,給皇帝拜賀的聲音刺透了夜的寧靜,鐘聲敲響,萬千文武潮水般拜下去,從紫霄殿上,到連綿的雲道,蔓延了整座皇庭,山呼萬壽無疆的聲音震動了真煌的夜晚有夜行的烏鴉從上空飛過,年輕的侍衛不知就裡,仰頭叫道「烏鴉」卻登時被一旁的侍衛長踢了一腳。

  你知道什麼?那是喜鳩!」

  那一天,真煌城裡又下起了連綿的大雪,關山如鐵,皇帝於睡夢中微微皺了皺眉,輕聲喚道:安福,外面誰在吵,讓他們小聲點。」

  老太監於暗影中答應了一聲,輕聲說道

  皇上,那是大臣們在紫霄殿上給您請安呢。」

  給父皇請安?」

  皇帝似是喝醉了,喃喃的說

  告訴世城,待會散席了等我一會。」

  老太監點了點頭:是。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具體多少年,皇帝也忘了。

  皇帝當年還不是皇帝,只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他的母親是青丘送來的美人,可是自從生了孩子之後,她似乎就被她的丈夫給忘了,他和母親在皇宮裡靜悄悄的活著,像是一隻溫順的貓一樣,無人理會的自生自滅,以至於他的父親甚至忘記了給他賜名字。

  直到他七歲入學的時候,皇家才終於想起他的存在,他還記得那一天主事太監報給父皇的時候,父皇正在當時風頭最勁的華妃的寢宮之中午睡,他和母妃就只能跪在冰涼涼的金石地上,一直跪了兩個多鐘頭,才等來了父皇的轉醒。父皇躺在華妃娘娘如玉的皓雪臂彎裡,微微皺了皺眉,透過門簾看著外面陌生的母子,似乎在努力回想著他們的樣子,終於還是輕笑一聲道就叫煦吧。」

  出了門後,小太監不斷的對母親賀喜道煦通旭,乃朝陽之意,看來聖上對殿下甚是喜愛啊。

  母親開心的掉了眼淚,拿出自己微薄的銀錢打賞一眾貪婪的宮人。他卻在靜靜的想,煦通徐,徐徐意為緩,父皇是不是說,他是個遲來的兒子呢」

  他一直很安靜的長大,直到九歲那年,母親終於還是在一個雨夜去世了,她一邊咳嗽著一邊捂著嘴,生怕聲音太大了會打擾外面的嬤嬤睡覺,在宮裡,常年無寵又沒有身家後台的妃子等同於路邊的泥土,誰人都可以踩上兩腳,而在這座皇子繁盛的宮中,他的地位也不見得高出幾分,這幾天,他們母子已經因為這個挨罵幾次了。

  母親還是死了,第二天一早被發現的時候,身子已經硬了。他穿著單衣站在花廊下,看著母親被一單白布蒙著就抬了出去,清晨的風有些冷,吹開了母親額頭的一角白布,布下的臉慘白慘白的,像是一捲上好的富紙。

  他回過頭去,眼淚順著小小的臉落下來,流進脖頸裡,他趕緊將眼淚擦了,母親雖然生了他,可是因為身份低下,是沒有份位的,也就不算是他的母,皇室名冊上,他的母親是昭陽宮的皇后,一個沒有份位的女人死了,他是不能傷心的。

  他隨後被領去了昭陽宮,皇后的三個兒子都長大出宮建府了,母親死了,他就有機會被皇后撫養了。以前瞧不起他的太監宮女們都忙著恭喜他,說早就看出殿下乃是人中之龍,大富大貴之象,如今時來運轉了,真是大喜,太值得高興了。

  他在眾人的恭喜聲中跪在昭陽宮的鳳鳴殿上,很認真的磕頭,他想,母親死了,這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然後他就笑了,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嘴巴裡苦苦的。

  皇后皺著眉看了他一會,沉聲說快帶他下去吧,以後無事也不必天天來請安了,這孩子笑的看著難受。

  那天下午,他就遇到了世城,他是二皇叔燕北王的孩子,那時候的燕北王還不姓燕,還是姓趙的,只是封地在燕北而已。世城看到他,開心的跳上來,大叫道:我還吃過舒和美人的奶呢!

  那天之後,世城就整日的煩著他,無論吃飯睡覺都跟在他後面,誰敢給他臉色,世城就跟人家搏跤,他年紀雖然小,但是很有勁,連皇兄布庫裡的猝跤王都被他掉了個大馬趴,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人敢惹九皇子了。

  可是他仍舊覺得他很煩,他不喜歡他臉上那種笑,他覺得那種笑太假了,不像是宮裡的人,是淡淡的,即便是笑著,也能讓你感覺到那笑容裡面的寒意。可是世城笑的時候,太純粹了,他看不見一點陰暗,他跟自己說,這個人太狡猾了,需要離得遠遠的。

  有一次,他被纏的煩了,就騙他說,晚上在冰窟見面,不見不散,世城開心的拍著胸脯,說燕北的漢子不說謊,還要灑血為誓,被他攔了,他不是心疼他,只是身為皇子,自傷身體也是要受罰的。

  結果第二天,世城真的不見了。燕北世子在皇宮內失蹤了,整個皇宮都發了瘋,大家翻箝倒櫃的找,幾乎要將每一寸土都挖起來,連皇后和父皇都被驚動了,侍衛們在偌大的皇宮裡跑了一整天,辟裡啪啦的腳步聲像是隆隆的鼓,催命的,一步一步的靠近了他。

  他怕極了,他知道世城在哪,可是他不敢說。在冰窖裡被凍了一天一夜,想必早就死了,可是他也害怕,害怕他還活著,如果別人知道是他誆世城去的,那他就大禍臨頭了。

  當天晚上,終於有取冰的宮女發現了被凍成一團的燕世子,太醫們進進出出,一直說燕世子怕走不好了,快通知燕王殿下吧。

  他當時就躲在大殿的柱子後面,悄悄的想:快死吧快死吧,千萬不要活過來啊。

  但是世城還是沒死,一個多月後,他終於大好了。燕王知道了之後大笑著說,燕北氣候寒冷,世城從極小的時候就能在雪水裡泡上一個時辰,這點寒冷還是受得了的。

  那段日子他怕極了,他每天都被惡夢嚇醒,害怕會像母親那樣,一張白布捲著就被抬出了宮。

  可是世城好了之後卻梢愷地來找他,瞪著眼睛問:你那天出什麼事了?怎麼沒來呢?

  他當時就愣了,其實本來想好了那麼多天衣無縫的借。和理由,可是那一刻,他卻大腦一片空白一個字也想不出,他支支吾吾了許久,才低聲說我給忘了。世城哈哈笑,說我就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說完之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來,連忙壓低聲音悄悄說千萬別讓別人知道,不然你就大禍臨頭啦。

  那時候世城才七歲,像是個西北的小牛犢,眼睛亮晶晶的,踮起腳來才能夠到他的耳朵。

  很多年之後,他問世城,你難道不生氣嗎」沒懷疑過我嗎?

  已經是少年的燕世城哥怪的看著他,皺著眉說我為什麼要懷疑煦哥,我們是吃著一個母親的奶水長大的啊!

  是的,世城當年是在京城生下來的,燕王妃的奶水不夠,正好他母親舒和美人的第二胎生下來是個死胎,他就被抱給舒和美人養了幾日,不過,也僅僅是幾日而已。

  歲月那般急促,他們像是兩棵比肩生長的白楊,見風就長,一轉眼,他們都長成的精壯的小夥子。日子開始變得鮮亮起來,他們一同習武,一同騎馬,一同射箭,一同推演兵法,一同戎馬從軍,兩人形影不離,他的性子也漸漸開朗,偶爾還能同蒙闐等伴當插科打諢的玩笑兩句。直到那年隨著五皇叔南下,在崖山的青水一側,遇見了那個改變他們一生的人,命運才如同一茶激流的河水,嗖的一下,就拐了一個大大的彎。

  他至今還記得那一天,他和世城還有蒙閱,悄悄的離開了驛館,去當地的名勝遊玩。那天的天空瓦藍澄碧,天氣極好,日頭暖融融的掛在上面,少女撐著一隻烏蓬船,一身湖綠色的衣衫,容顏秀麗,眼眸好似最璀璨的珠子,她赤著腳站在船頭,露出一小截白皙光滑的小腿,笑著衝著他們三個招手,聲音清脆的喊:「喂!你們三個大個子,要上船嗎?」

  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很多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快要忘記了,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忘記了當年的容顏笑貌。可是那個聲音,卻是他永生永世都無法忘卻的,他看著少女款款靠近,手心緊張的冒汗,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想說什麼,卻張不開嘴。

  這時就聽世城在一旁哈哈笑道:喂,小丫頭,你的船那麼小,能裝得下我們三個人嗎」

  咚的一聲,歲月的長河被投了一塊石子,激起一星細小潔白的浪花,也許很多事情,在一開始就決定了未來的走向。

  戰事跌宕而起,他終於被逼上了生死的邊緣,他在那條路上一步一步艱難的走上去,有人阻擋他,死了,有人護衛他,也死了,有人手無寸鐵,什麼也沒做,可是也隨著戰刀的飛馳,通通死在了權利更迭的戰亂中。世城帶著燕北軍,一路跟隨在他的身後,甚至直到現在,每當閉上眼,他還是能聽到少年年輕的聲音不斷的響在耳側:

  煦哥,我來啦,

  煦哥,咱們不怕他們,大不了同歸於盡。

  煦哥,無論如何你要活著,只有你活著,才能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煦哥,大道之行在與民為善,只要你記著這句話,我就算是死了也值了

  煦哥,誰敢不忠於你,我就砍了他!

  煦哥,煦哥,煦哥」」如潮的人群在他的面前跪拜下去,萬歲的王號終於響在耳側,他身上的明黃像是一湖金水,閃動著璀璨的光,那一天,他在承光祖廟接任了大夏的王位。而旁邊的後位之上,裹在鳳袍深衣裡的,僅是一方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正佩,那是母親的遣物,很是寒酸,一如他當年那份微薄的勇氣。

  昏暗的大殿深處,有旋旋的風吹起,皇帝有些冷,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老太監從後面走上來,為他披上一件披風,他卻孩子氣的扔在地上,皺著眉說

  燕淘那小子怎麼還不打來啊」,

  老太監早已見怪不怪,說道

  皇上,燕王現在還在雁鳴關外呢。」

  真是不行,要是世城,早就攻破關。了。現在的孩子啊,真是不行。

  皇帝搖著頭站起身來,一副很是惋惜的樣子。

  阿笙不相信我沒殺那小子,得趕快叫他來給阿笙看看。」

  皇帝的背微駝,輕聲的嘟囔著,小幾上的杯盞空了,那紅色的葡萄酒裡有一種草,叫做黃梁,千金難求,相傳只要一點,就可以讓人神智恍惚,做一場黃梁美夢,只是太過貴重,為了一夢而耗費如此巨資,便是當世權貴,也難以支付。可是這種草在這座皇宮之中,卻是日日可見的。

  安福,你說這個皇帝當著多累,他們怎麼還總是要搶?」皇帝突然回頭同道,老太監默不作聲的低著頭,皇帝也沒想得到他的回答,轉身就遠遠的走了,鬢角一片華霜,在月光的反射下,灼灼的白。

  皇上,那是因為他們都沒做過,他們不知道可是就算是您,黃粱過後,還不是一樣要保住這萬里江山嗎?

  人生就像是棋盤,每個人都是上面的棋子,經緯縱橫之間,誰能跳出去呢?

  外面的風吹起,颳起一地的清雪,那個身影漸漸遠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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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 16:31:33 |只看該作者
第164章:脈脈燕風

  雪後初停的天氣最是寒冷難耐,大風捲著艾草,地上是一片殷色的紅。

  彤雲密佈,冷風厲厲,地上的六合白雪被捲起,撲朔朔的落在刖剛落成的朔方宮上。

  今日是燕北的冬狩之日,東邊的戰事暫時停歇,北方犬戎也被擊退,戰士們紛紛退回關內,似乎準備過一個難得的新年。

  清早起來,五悔街兩側的店舖就全部歇業,長街上鋪滿了細細的黃沙以防宮廷車馬打滑,遠遠望去,一片金黃,有如赤金鋪地,道路兩側豎起高高的金底幃帳,平民都已退卻,文武百官跪在兩側,各色儀仗緩緩而行,列陣分明,一時間,華蓋車馬如雲,錦袍雲袖蔽日遮天。

  今天是燕北的冬狩之日,記性好的老人回憶起上一次冬狩,那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中丘西垣是歷代燕北王的狩獵之所,地處落日山脈中心,背靠回回南峰,一片白茫茫的曠野,土地微紅,也不知原本就是這種顏色,還是被鮮血浸透而成。

  燕為披著沉重的貂裘坐在高高的王位上,身前影影棟棟的站滿了人,風雪瀰漫中遠遠望去,像是兩各黑漆漆的翅膀。百官們戰戰兢兢的跪在王輦之下,不敢抬頭望去,膝下是寒津津的疼,唯有阿精悄悄的仰起臉,卻根本看不清燕洵的臉容。

  莊大人。」

  寒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突然一顫,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緩緩站起身來,跪到中央,以恭順的聲音說道

  陛下有何吩咐?

  沒什麼,只是最近新得了一件好玩的東西,想請莊大人一同賞玩。」

  燕洵的聲音澄澈中帶著一絲笑意,像是狡猾任性的孩子在期待著某種惡作劇一般。

  莊夫人跪在地上,手指發白,眉心緊鎖,卻仍舊低著頭不動聲色的答道:「多謝陛下想著老臣。」

  燕洵一笑,眼神帶著幾拜玩弄,懶懶的一揮手,說道:,帶上來。

  一陣沙沙聲緩緩響起,一輛馬車進了場,豐上罩著黑色的粗布,隱約可以聽到細微的響動在其中響起,眾人都奇怪的轉過頭去,看著馬車,場中一片死寂,迫的人難以呼吸。

  啪」的一聲突然響起,沉默中的人們齊齊一驚,原來卻是燕洵無聊的坐在王位上,以鞭柄不斷的擊著黃金椅座。

  啪,啪,啪」」

  所有人都肅了容,沒有人敢說話,一名三十多歲的侍衛走到第一輛馬車前,然後揚起手,嘩的一聲就掀開了馬車上的黑布。

  哇!」

  低沉的驚呼聲像是一片海,水花潺潺的波及了全場,人人面色都有幾分驚慌,卻無人敢發出質疑的聲響。

  只見那輛馬車之上,竟是一群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人人品貌甚美,只是在這樣寒冷的天氣,她們竟然是未著寸縷的靠在一處,人人面色慘白,手臂都被捆綁,身上別無他物。

  莊大人只看了一眼,頓時愣在原地,即便天氣這樣寒冷,他的額頭還是賤賤有斗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燕洵的笑聲在身後響起,他好像是說著吃飯喝酒一樣平常的言論,淡淡道:莊大人是燕北的基石砥柱,多年來對朕頗有恩遇,今日這第一箭,就請大人首發吧。」

  馬車上的籠子被開啟,大兵粗魯的走上去,拳打腳踢的將少女們從馬車上推下來。她們都是光著腳的,驟然間踩在冰冷的雪地上,激起一片粉嫩的赤紅。

  跑!快跑!」

  大兵甩開鞭子,狠狠的抽,一道道血紅的鞭疫頓時戎破血肉,猙獰的印在那些潔白如羊脂的背上,刺耳的慘叫聲隨之響起。她們被放開了手腳,只能胡亂的遮掩著身上的傷痕,踉蹌的逃跑。

  侍衛為莊大人端來弓箭,燕洵在他的身後淡淡的催促:「莊大人,快啊

  莊大人面色鐵青,雙唇毫無血色,他緩緩搭箭,緩緩彎弓,手指都在顫巍巍的顫拌著。

  那些女孩子在雪原上踉蹌的跑,年輕的身體在陽光下有著明晃晃的光她們似乎感覺到了危機,紛紛驚慌失措的回過頭來,看到他拿著箭的身影,突然間就紛紛愣住了。

  嗖!

  一道利箭突然射出去,可是卻沒有一斥力氣,只射出短短的一段路,就無力的落在了地上。

  莊大人,這可不像是你的本事啊。

  燕洵慢各斯理的說,修長的眼梢微微桃起,清淡的看著莊大人的身上,可是卻好似要透過他的皮囊看進他的心底一樣。

  莊大人站在原地,想說什麼,卻終究說不出來,他琿身都在微微的顫抖。下面有官員小聲的議論道:「前幾日聽說宮裡有一夥宮女行刺皇上,難道這些都是」,

  程遠,既然莊大人年紀大了,就你來。」

  多謝陛下抬愛。」

  一身青裘的將軍走上前來,穩健的搭弓,只聽嗖的一聲,暫矢如同長了眼睛一般,一下就牢牢的釘在了一名跑的最遠的少女身上。短促的慘叫聲在曠野上響起,少女心口爆出了大片的血花,灑在潔白的雪地上,刺目的鮮紅

  其餘的少女見了,大驚失色,一名一直跪坐在原地痛哭的女孩子突然崩潰般的大叫,踉蹌的就要往王位上爬,一邊爬一邊叫道

  先生救我!先生救救我啊!莊先生,我是……啊!」

  刺耳的慘叫聲緊隨響起,只見離她不遠的一名少女突然跳上前來,一把掐住她的喉管,雙手一錯,就將哭泣少女的脖頸扭斷。

  死則死已,怎能向敵人乞憐求情,廢物!

  少女站在原地,臉頰蒼白,眼睛卻明亮如星,她冷冷的望著上面,身無寸縷,卻絲毫不遮掩畏縮,目光冰冷的沉聲說道:「我們是大同的信徒,你這小人,背叛大同,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說罷,一頭撞在王輦下的石階上,身體一僵,血流如注,即刻動也不動

  這一變故起的突然,眾人都沒反應過來,待見這女子自盡,其餘的士兵紛紛衝上前來,一名士兵探過手去,回頭奏報導「皇上,這人還有氣。」

  燕洵恩了一聲,並沒有說如何處罰,不知為何,剛才那少女的眼神讓他覺得十分熟悉,很多比惚間的記憶紛至沓來,他皺著眉冷眼望著場中的淋漓血泊,突然間失去了興致,只是一揮手,身後的侍衛們就齊齊上前,一時間,只聽全場慘叫如雷,不一會的功夫,就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

  狩獵開始,這些人,都拖下去餵狗吧。」

  燕洵淡淡的吩咐道,侍衛微微一愣,踟躕的問道:「那這個活著的呢?

  活著的?

  燕洵的目光微微一閃,那個畫面又從腦海中輕飄飄的滑過,孩子倔強的眼神走過他的記憶,似乎至今仍舊在什麼地方直直的注視著他,讓他感到有一絲寒冷。

  陛下?」

  程遠小聲的叫了一聲,燕洵抬起頭來,只見金場的人都緊緊的盯著他,他的眉頭不由得輕輕一皺,冷聲說道「一起拖下去。」

  說罷,興意闌珊的站起身來就要離去。

  住手!」

  莊大人突然大呼一聲,幾步奔下王輦就跪坐在那名撞頭的少女身旁,崩潰的大哭道:「兒啊!是爹爹害了你啊!」

  燕洵背對著他,嘴角溢出一絲冰冷的笑,侍衛們齊刷刷的奔上前去將莊大人拿下,其餘人拖起少女的屍首就向野狗房走去,瑩白一片的雪地上被拖拽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燕洵!你這個狼崽子!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你不得好死!」

  撕心裂肺的怒罵聲在背後響起,侍衛見了,飛起一腳,登時踹碎了莊大人的滿口銀牙。

  燕洵不動聲色的往前走,身後是無數仍舊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他不屑的微微扯開嘴角,滑出一個冷的不能再冷的笑來。

  生亦不得好生,還計較什麼好死?

  大風吹起他的貂裘,像是兩隻沉重的翅膀,呼啦一聲招展而起,驚了天上飛過的鷹。

  北地空曠,一片蒼茫,春節將至,這個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長。

  外面的風呼呼的吹著,帶來了北地鏗鏘的甲兵之聲,順著金紫門一路吹進朔方宮的深處。

  空曠的水遙殿上一片死寂,立柱如墨,垂幔翻飛,燈影閃爍,被風吹熄了大片,卻沒有人敢上前來點燃。

  一身錦袍的男子坐在燈火的暗影裡,單手支著額頭,似乎已經睡去了,容顏清寂,輪廓深深,看起來十分年輕,可是燈火之下,那鬢角的髮絲竟有幾縷微微的斑白了,偶爾逆光看去,有著銀色的光澤。

  巨大的餐桌大小抵得上平常人家的臥房,上面擺滿了珍饈佳餚。八寶野鴨、鳳尾魚翅、紅梅珠香、宮保野兔、奶汁角、祥龍雙飛、爆炒田雞、蕪爆仔鴿、佛手金卷、金絲酥雀、炒珍珠雞、奶汁魚片、乾連福海參、生烤□肉、蓮蓬豆腐、草菇西蘭花。

  滿桌的菜餚未動一筷,即便是澆了油的熱湯也已經變得冰涼,黃油凝固在一起,香氣散盡,只餘下冰冷的顏色。

  兩名東胡的舞姬穿著蜜色的輕綢,脖頸手腕腳腕上都帶著銀質的鈴鐺,藍眼雪膚,竟是出哥的秀麗美艷,只是此時渾身發拌的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已經三個多時辰了。

  今日是春宴,也就是民間俗稱的新年,不同於大夏皇宮的熱鬧喧囂,朔方宮裡卻沉浸在一片死寂的安靜之中,廚子們費盡心機做出來的菜色無人品嚐,只有夜行的風偶爾帶走一點香氣,向著冷寂的夜色中輕飄飄的散去。

  阿精進來時的腳步稍稍重了些,驚醒了上面獨坐的男人。

  燕洵的眉梢輕輕一挑,就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大殿裡燈火閃爍,男人的臉在暗影裡顯得有幾分灰白,卻更顯得雙眼漆黑如墨,冷冽的光暈。

  陛下「阿精跪在地上,沉聲說道:「風爺來信了。」

  燕洵似乎喝了酒,酒杯倒了,灑在了衣襟上,一股淋滿的酒氣。

  他接過信,靜靜的看起來,眉心一如既往的輕輕皺著,眼神平靜。

  燕洵的對面按了一張椅子,一套餐具明淨整潔。阿精知道他是在等誰,他也知道,那個人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更漏裡的沙子又滴下一星粉末,燕洵緩緩抬起頭來,短短的幾十個字,他卻看的很慢很慢,似乎要將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在心裡一樣。

  過了許久,他將信件放在桑子上,用酒壺壓住,端起銀箸,開始緩緩吃起飯來。

  陛下「阿精皺眉說道:「飯菜已經涼了,屬下叫人來給您換一桌吧

  燕洵不說話,只是靜靜的揮了揮手,示意要他下去。

  阿精有些著急的繼續道:「陛下最近身體不好,大夫說了,不宜吃涼食

  燕洵卻不抬頭了他一下一下吃的很慢,每夾一個菜色都很認真,跪在地上的舞姬站起來,腳下一踉蹌,險些跌倒,卻還是急忙為他將離得遠的菜色輪換過去。燭淚一滴滴的落下,像是蜿蜒的血,外面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叮鈴鈴的,很是悅耳。

  他就那樣坐在那裡靜靜的吃飯,難得的是竟將舞姬們遞來的菜餚都吃了個乾淨。燭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光潔的黑明石地板上投下一茶長長的影子,瘦瘦的,修長的一條。

  阿精突然覺得有些心酸,他比惚間想起了兩年前,在雲碧城的那間別院裡,楚喬醒來之後吃的第一餐飯,也是同樣的平靜和清冷,同樣的味同嚼蜻,舉杯停箸間都是哀莫大於心死的酸楚。

  阿精眼眶發澀,酸酸的疼。他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艱難的日子都挺過來了,那麼多苦難和辛苦都熬過來了,卻要在目標達成的時候退縮卻步,為什麼會走到今日這樣的局面?

  可是他不敢問,只能靜靜的站著,像是一個傻子一樣。

  咳咳,

  主位上的男人突然開始咳嗽,起初的還很輕,可是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在空曠的大殿上迴盪著,有著那麼深的疲憊的味道。

  舞姬被嚇壞了,急忙掏出帕子遞過去,另一名舞姬雙手顫抖的倒著水,仔細一看,卻是滿手的酒漿。

  燕洵拿過帕子,捂著嘴咳,他的身體彎下去,像是一隻弓背的蝦。

  一名舞姬突然「啊,的一聲叫起來,燕洵斜著眼睛轉過頭去,目光極盡冰冷,那名舞姬怯怯的縮著脖子,深深的垂下頭,再也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陛下,你是不是受了風寒,屬下這叫傳大夫。」

  不必。」

  燕洵的聲音帶著幾絲疲倦,可是仍舊是他一貫的樣子,冷清清的,連多餘的一句話都不會多說。

  倒酒。」

  他淡淡的吩咐道,另外一名離得稍遠的舞姬緊張的抬起頭,聲音幾乎都在顫拌,卻還是鼓起勇氣輕聲說道:「皇上受了風寒,還是,還是不要喝酒了吧。」

  燕洵微微側過頭來,眼神很是玩味的看著她,間中帶著兩絲寒意。

  跪在地上的舞姬害怕的對她猛使眼色,生怕她的大膽會連累到自己。

  那名舞姬被他盯得洋身發抖,卻還是大著膽子說道

  皇上,喝酒,喝酒傷身的。」

  「喝酒傷身的,而且也誤事,只有沒用的人才會借酒消愁。」

  一串清脆的聲音突然迴盪在腦海裡,燕洵微微一愣,思緒一時間飄了好遠好遠,沿著時光回溯上去,看到了江水那一頭潔白的浪花,他想了想,竟然緩緩的點了點頭,說道:恩,那你去沏茶來。」

  舞姬今年不過十六七歲,開心的連忙點頭,蜜色的纖腰露在外面,像是一尾皮膚柔軟光滑的小魚,轉身就跑去了茶水間。

  大殿上再一次沉寂下來,燕洵對著阿精淡淡說道:「你先下去吧。

  阿精微微踟躕,輕聲道:『陛下真的不用請大夫過來看看嗎?」

  不用。」

  燕洵靜靜的搖了搖頭,神色很是平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阿精的眼睛輕輕瞟過桌面上的那封書信,幾個宇跡躍入眼簾,他微微一驚,連忙彎下腰,輕聲道「陛下早點休息。」

  再沒有聲音傳來,阿精轉過身去,抬腳走在空曠冷寂的大殿上,兩旁的紗帳輕輕飄動,黑色的柱子上雕刻著五彩的祥瑞飛鳥,飛鳥的背上坐著兩名女子,一人衣衫飄飄,大腹便便,顯然是懷有身孕;另一人手持戰斧,眉眼凌厲,竟是燕北的雙神。

  皇上,喝點茶吧,呀!

  身後突然傳來少女的驚呼聲,隱約帶著幾絲哭腔:「奴婢該死,把信弄濕了,奴婢該死。

  沒事」低沉的嗓音靜靜的響起:拿去扔了吧。」」,住進了諸葛玥於賢陽的別院「監視不得,吃了大虧」

  阿精默想著那偶然瞄到的幾個字,森冷的味道從遙遠的賢陽傳來,一路飄進了燕北的朔方宮裡。

  沉重的殿門被內侍拉開,他緩緩的走出去,夜裡請冷安靜,燕北的百姓們今年已經失去了歡度佳節的心情,戰爭、賦稅、奴役、死亡、鮮血,幾乎瀰漫了整座高原,烏先生和秀麗將軍的離去,更是讓這個鐵血的政權顯得更加冰冷。死亡麻痺了人捫的神經,他們只能小心翼翼的生活著,並將曾經的那些期許和念頭,深深的壓抑下去。

  一直走到了九重宮門外,才拿到了自已的佩劍。

  門前的地面有些血腥,幾具屍休隨意的倒在一角宮門的側方,身上滿是槍痕,被亂槍捕了個稀巴爛。

  皇宮侍衛們正在將另外兩名屍首抬上小車,對著趕車的侍衛說道:「趕快拉走,待會天亮了大臣們就都來請安了。」

  怎麼回事?阿精同道。

  是大同的餘孽。」一名也曾經出身於大同的士兵毫不避諱的說道:」已經是今晚的第二波了,莊大人死後他們就越發猖獗了,明刀明槍的也敢往裡沖。」

  阿精緩緩皺起眉來,想必不是猖獗,而是一種絕望的自殺吧。大同有資歷的首領已被陛下殺了個精光,幾百年的老牌組織,這麼多年都沒人能夠真正的將他們消滅,沒想到竟然終結在自己的發源地之上了。

  小心防範著。」

  將軍放心吧。」

  一名侍衛笑著說道:我們當年可是楚大人親自調教的,有我們哥幾個在,一隻蟻孚也別想悄無聲息的飛進去。

  話剛說完,那人就頓時意識到自己謹錯了話,楚喬已經叛出了燕北,怎能還稱為大人呢?

  將軍,小的……小……」

  阿精沒有說話,轉過身就靜靜的離去了,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有著一片慘白的光。

  整個燕北都在想念她,不獨有那一人。

  命運總是這樣一往無回的,如同離弦的箭,射出去了,真的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阿精微微搖了搖頭,厚重的貂裘披在肩上,溫溫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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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廟算之高

  紅葉是在黎明時分被雨聲驚醒的,空曠孤寂的大殿上,她獨自一人在榻上枯坐著,一身青藍的綢緞宮裝上沾著點點濕潤的汗水,冷風吹來,從脊背上爬起,順著涼浸浸的汗一點點的爬了上來。肌膚上生出一星細小的麻栗,她輕輕搓了搓,卻發現指尖更是冰冷一片?

  床榻的另一側,一封潔白的信箋靜靜的放置著,已經有些破損,可見已被人摩挲了數次。她的眼神有些冷寂,雨拜嘀嘀嗒嗒的落下來,窗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大殿上的帷幔輕輕飄起,像是舞姬柔軟的腰。

  形勢危急,賢弟有三條出路。其一,取納蘭氏而代之,廢幼帝,軟禁長公主,殺晉江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掌控懷宋軍權。第二,求娶長公主,以攝政王之名對抗晉江王,棄東域諸省,保京畿之地。第三,求救大夏,和親聯姻,但切不可沾染大夏皇族,以防國姓有變。此人需手握兵權,年紀相當,出身於大夏世家,背景雄厚,位高權重,並且被大夏朝野所忌。一旦婚書公佈,晉江王必不敢貿然發兵宋京,只待春汛一過,江泳一代發兵東域,此危必解。」

  不用掌燈細看,一切早已爛熟於心。紅葉靜靜的靠在床頭,雙眼如古波深井。其實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燕北與懷宋聯姻,即可解晉江王叛亂之危,又可為燕夏之戰增添砝碼,一東一西夾擊大夏,互為聲援。

  然而,他終究還是不肯的,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

  手握兵權,年紀相當,出身於大夏世家,背景雅厚,並且為大夏朝野所忌。

  這樣的人,天下又有幾個?

  紅葉微微挑起嘴角,扯出一個淡漠的笑來。

  兄長,你終究還是放不下的。

  大夏正與燕北開戰,東北也有異族叛亂,國內黨閥爭權,皇室明顯力不從心口懷宋和大夏多年無戰事,關係比卞唐更加溫和,兼且懷宋乃是商貿大國,國庫富庶,大夏絕不會放棄這個籠絡懷宋的天好時機。

  然而,這位手掌一方重兵,兼任大夏司馬高位,背有龐大家族勢力,縱橫青海的無冕之王,又怎會輕而易舉的任人擺佈?

  兩次燕北大戰之後,天下誰人不知諸葛四少對秀麗將軍的一顆痴心?

  也許在一般人的眼裡,會有一番江山和美人的角逐較量,會猜測諸葛玥面對這樣的誘惑會作何選擇。但是她卻知道,這場和親注定不會成功,不是因為她對諸葛玥的瞭解,而是因為她對燕洵太過瞭解。

  你怎會坐視情敵再礙懷宋助力,成為懷宋的攝政親王?你有些種建議,想必就已經在心裡確定那人不會任你擺佈了吧。

  這般做的結果,無非是暫時抱延懷宋戰局,並且離間了諸葛玥和大夏朝野的關係,將他推上一個風口浪尖,平白得罪大夏朝野百官和懷宋群臣。不僅如此,諸葛玥若是敢公然拒婚,那麼諸葛一族在懷宋的所有經濟貿易必然遭到懷宋皇室的壟斷和打擊,這樣一來,諸葛羽在家族的地位,將會一落千丈,哪怕他身為大夏唯一一位身兼長老院元老和屬地藩王的實權人物,也會受到重創。

  青海和大夏離心的結果,就是燕北遊刃中心,對兩方分兵擊潰的大好時機。

  這鍾種的關節,她早已想通,只是卻久久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兄長果然不同凡響,四兩撥千斤的幾句話,就在大夏境內掀起一場瓢潑大雨,而他唯一沒算到的想必就是他的玄墨賢弟,正是她懷宋長公主納蘭紅葉吧。

  黑暗中,她微微的瞇起雙眼,秀麗的眼眸中隱隱有風波流動。

  所有的思緒和念頭都在腦海中翻湧,她反覆在想,他畢竟不知道玄墨既是紅葉,如果知道,必不會將自己也當成謀算的旗子。

  可是冥冥中,卻也有那麼一絲苦澀的難過。

  畢竟,他在要求自己嫁給別人。

  兄長智謀如此高絕,十二年相交,卻如此粗心大意,此玄墨非彼玄墨,你竟從未看出嗎」

  手指驀然用力,白皙的指尖將信箋團團緊握,一絲低沉的嗓音緩緩吐出

  既然兄有些意,弟助你一臂之力,又有何妨?」

  真煌一下子就亂起來了,就像是一鍋沸騰的開水,怎麼也無法看清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在翻騰。

  懷宋的和親文書下達之後,整個皇城都在一時之間掀起了一股巨大的浪湘。

  一國公主下嫁別國臣子,這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只是,那都是在別國沒有適齡皇子的情況下的權宜之計。而如今,大夏適齡未婚的皇子眾多,趙徹趙曬都是青年才俊,尤其是趙颺,地位更是穩固如山,大權在握,實乃大夏第一人。

  而懷宋也今時不同往日,納蘭和清年紀幼小,納蘭紅葉掌權多年,名為公主,實為懷宋女皇,這個和親的對象可不僅僅是一個和親駙馬,極有可能成為懷宋的攝政王,這樣的情況下本不該引別國勢力進駐,奈何懷宋內亂迭起,朝野不穩,急需外面的勢力進駐威懾,如此一來,一切就顯得合情合理的多了。但是,當懷宋使節在大夏朝堂之上報出諸葛玥的名字的時候,整個朝野再一次震動了。

  兩年前諸葛玥死譏傳回,雁鳴關下夏軍大敗,他的名聲也就此跌入谷底。不想兩年之後,此人竟然於青海迅速崛起,帶著赫赫重兵返回故國,一躍成為滿朝文武中最有權勢之人,便是趙頗,也要對他平鞏三分。而如今,懷宋公主卻自動送上門來,一旦諸葛玥成為懷宋長公主的駙馬,那麼諸葛閥的勢力必將再來一次可怕的飛躍,手握本土封地、青海兵權、傾國之財,外有懷宋為助力,無人會懷疑諸葛閥不會成為下一個穆合氏,而諸葛玥,也會一躍成為大夏的第一權臣。但是,儘管有這麼多可怕的後果,但是趙氏皇族卻無法拒絕這個燙手的山芋。

  先不說國內的經濟情況和西北的戰事,就看之前的幾次北伐來看,明顯燕北和懷宋卞唐之間,是存在某種潛在的聯繫的。如今秀麗軍楚喬離開燕北,卞唐的關係破滅,那麼懷宋呢?如果大夏再與燕北開戰,懷宋會有怎樣的態度?而如果懷宋的長公主嫁與諸葛玥,那麼這種情況會不會得到扭轉?

  即便明知前面是個無法看清的迷局,大夏也不得不走進去了。畢竟,目前所擔憂的一切問題在西北戰事面前都不算是問題,再有一個多月,冰雪消融,燕北的大軍便又要叩關了。

  當天下午,皇帝的聖旨、家族的密信x還有諸葛明的私人情報消息,三路信使先後離開了真煌古都,一起向著暖水嶺而去了。

  趙颺坐在大廳裡喝著茶,陽光從外面照進來,灑在他年輕英俊的臉頰上,看起來英姿勃勃。

  十六皇子趙翔坐在一旁,正在百無聊賴的逗弄著一隻會說話的鸚鵡。鳥兒上躥下跳,不時的輕啄趙翔手心裡的稻穀,卻並不聽話的說話,氣的趙翔不時的罵它一句。

  十六弟,你對這事怎麼看?」

  趙颺突然開口問道,趙翔也不回頭,大廳裡暖融融的,地上是厚厚的皮襲地氈,香爐裡熏著上好的香料,十六皇子慵懶的問道哪件事啊?」

  懷宋公主和親一事。」

  趙翔聞言登時轉過頭來,怒氣衝衝的說道:「諸葛家那老四運氣太好,死了一趟帶回了幾十萬的死忠軍隊,如今又有這麼離譜的桃花運,簡直氣死個人。

  趙颺卻並不氣憤之色,不動聲色的說道:「只是運氣好嗎?」

  趙翔沒有聽出兄長話裡的意思,沉聲說道:「按理說,懷宋公主若是要和親,理應選十四哥你的,再不濟也是老七,怎麼能輪到諸葛玥呢?聽說青海那邊都叫他青海王,照我看,再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成了懷宋的攝政王了,將來懷宋的皇帝沒準就姓了諸葛,十四哥,你說這樣算不算我們大夏把懷宋兼併統一了?」

  趙颺撲哧一笑,說道:「這樣的統一法也夠窩囊的了,就怕將來的諸葛宋皇比納蘭宋皇更讓人頭疼。

  趙翔想了想,說道:「不過我看那諸葛玥雖然陰陽怪氣,但是人還不算壞,也算是忠君愛國。」

  忠君愛國。趙颺斜著眼睛打量著趙翔,沉聲說道你這麼看他?

  我曾經在尚武堂和他同宿過一段時間,此人心智堅韌,不和一般世家子弟同流,而且為人極有見解,我以為,他是王佐之才。」

  王佐之才?

  趙颺搖頭道他豈是屈居於人下之輩?不過就算他忠君愛國,忠的也不是你我這個君。

  趙翔面露迷感之色,疑感的看向趙颺。

  趙颺也不解釋,只是淡淡道:,此事絕不會這樣簡單,定是有高手在背後推波助瀾,不過,

  他突然冷笑一聲:大家都以為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諸葛玥卻未必如此以為,總算有人敢搗他的逆鱗了,我倒是想看看,這位青海王會時此事作何反應。」

  風起青萍之末,或許一場風暴就要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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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暮暮朝朝

日子似乎是偷來的。

  沒人的時候,楚喬總是會不時的走神,她靜靜的看著太陽東井又西落,夜晚一次次的降臨,新年來了,新年又去了,時間從指間悄悄的流淌而去,甚至看得到湧動的脈絡,像是清澈的水。

  開始時的激動漸漸退卻了,生活重新開始轉動,她看著天空,鳥兒撲朔朔的由北飛來,翅膀穿梭過高遠的天空,坑蜒的滑過或青或白的痕跡,她想,它們大概是回家去了吧。

  她住進了諸葛玥於賢陽的別院,沒有什麼借。和理由,諸葛玥只是問問她,願不願意和他一起過年,她想了想,就答應了。

  這真是很撲素的一個新年。

  沒有奢靡的宮廷歌舞,沒有婉轉的伶人長調,沒有錦繡的珍饈美食,可是卻有一份難得的安靜,一份心裡的真正平和。

  這幾天她和諸葛玥去了很多地方,走過幽長冷寂的小巷子,走過古老破舊的矮廟宇,吃過街邊的小吃,一起進了人擠人的廟會,還在新年的晚上一起放了很長時間的炮竹。

  那些炮竹聲辟啪作響,就像是兩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她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滿眼的煙火燈火,

  一種久違了的快樂靜靜的將她包圍,週遭燈火闌珊,他站在人前,為她擋住擁擠的人潮,偶爾會皺著眉回頭來呵斥她,像是一個彆扭的孩子。

  煙火在他頭頂的天空綻放,奼紫嫣紅的,餘光映照在他的臉頰上,很漂亮。

  走的,是很漂亮。

  楚喬詞窮的想不出別的形容詞來形容她所看到的一切,她似乎突然被風從戰場捲入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她看到了和煦的陽光,溫暖的湖水,快樂的人群,還有卸去了一切掙扎和防備的諸葛玥,這個曾經對著她橫眉豎目,對著她撥刀相向,對著她屢施援手,為了她險赴黃泉的男人,他此刻活著站在她的面前,皺著眉朗斥她像個土包子,她突然覺得,時間是她從老天那裡偷來的,每一秒,都是那麼的珍貴。

  世界都是火村銀花的,她的眼睛,卻只裝得下一個人。

  像是深沉的海水,在冰封之後從心底湧出來,溫暖著她冷卻的四肢和麻木的大腦。

  生命在絕路開出了徇爛的花朵,五彩繽紛的開在腐朽的樹木上,她站在黃泉的彼岸遙遙的看著,她想,或許,那就是一種叫做新生的東西。

  雖然,即便是眼睜睜的看著,也覺得離得那麼遠。

  房門半敞,他站在院子裡,藍紫色的衣衫上繡著大朵錦繡的金錦花,月亮的光華照在他的身上,有明晃晃的光華。

  他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卻許久都沒有開口。

  月色有些淒迷,隔了凡條街的廣場上還有熱鬧的鑼鼓聲不斷的傳來,乒乒乓乓,那麼喜慶,即便看不見,楚喬還是可以想像的出那些普通百姓們開心舞蹈的樣子。

  時間好似過了很久,卻又好像只過了短短的一瞬,他開口說道睡覺去吧。」

  楚喬點了點頭,很平靜的微微一笑:你也是。」

  房門一點點關上,連蒂著將外面的月光也阻擋在外,一道、一線、一……終於,歸於黑暗。

  她站在門口,手指按著門扉,外面的人久久的沒有離去,風有些涼,嗚嗚的吹,窗外樹影晃動,猙獰的在窗子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更漏裡的時間一點點的逝去,終於,有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很慢,卻還是漸漸的遠了,越來越遠。

  窗外的風突然就大了,連門都擋不住,順著門縫冷冷的吹進來,楚喬將頭抵在門扉上,黑暗中,她緩緩的閉上眼睛。

  諸葛玥回來的時候月七剛剛收到了小非的家書,如今已經貴為將軍的年輕侍衛滿臉含笑,樂呵呵的將信件放在袖裡

  月七心情很好的站在門外,見了主子也難掩臉上的喜氣。

  小非來信了?」

  恩」月七呵呵一笑,說道:「海兒滿月了。」

  多年的並肩作戰諸葛用和月七之間名為主僕,實則已和兄弟相差無幾,想起臨走前小非剛剛又為月七誕下麟兒,不由得微微一笑道:等我回去為你兒子準備一份大禮。」

  月七笑著說道:「多謝少爺。」

  墨兒可好?

  好。」

  月七清脆的答道,那個當初被諸葛玥帶回去的歐陽墨現在由小非撫養,對於這樣一個失去所有親人的孩子來說,也許這樣對他才是最好的選擇。

  跟著白夫子學針炎呢,天賦極高。

  主人「方褚由外面走進來,月七外出領兵之後,方褚就成為了諸葛玥的貼身侍衛。他出身青海,父母都是祖輩上犯了錯被貶出西蒙的罪人,被諸葛玥收服之後一路跟回了大夏,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是性格堅韌,絕不是一般的平庸之輩,就連月七也時他另眼相看。

  楓將軍來信了。」

  信件上火漆完好,諸葛用面不改色的看完,隨後交給月七,待他看完沉聲說道你怎麼看?」

  趙賜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的,一旦七殿下回國和少爺聯手,他這兩年來建立的勢力就會鬆動,魏光已然垂垂老矣,魏舒曄卻是個另有心思的,他不能不防著。」諸葛玥淡淡的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此人最識時務,心生七竅,奈何也被蒙了心,這個時候還做這樣的打算。」

  我們該怎麼辦?」

  照原計劃行事,吩咐計楊多留點心,這個時候他翻不起什麼浪,與其擔心他,不如多費點神看著燕北的動向。」

  月七點了點頭,諸葛玥又問道:可渡的事進展如何?」

  少爺放心,所有辰玥的生意都在緊急運轉,昭明公和梁先生已經暗中招募了大批各行各業的人才,卞唐大皇對我們所托之事很上心,親自派了孫大人協助,況且今年糧食大豐收,也不必再依附內陸了。」諸葛玥點了點頭『家裡還好吧?」

  青海如今主事的人是方光潛,方光潛是方褚的親叔叔,也是諸葛玥在青海的部下,方褚面無表情的接。道:「叔叔昨天來信說家裡一切都好,大家都在等著主人回去。」

  恩。」諸葛玥默默點頭,說道:「告訴大家加快手腳,我們時間不多了,一旦這邊的事一了,我們就回去。」

  方褚點頭,垂首就退了下去。見方褚走了,月七才微微皺眉說道:少爺,屬下不明白。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月色清幽,將皎潔的光柔柔的灑在他的肩上,男子的面色帶著幾分清冷,雙目狹長,卻再無年少時飛揚,沉如古井微波,淡定潤和。

  你是想說,為何不趁著大夏內亂,門閥疲憊,外有強敵的大好時機揭竿而起,控制家族,再取趙氏而代之,對嗎?」

  月七一驚,頓時跪在地上,卻直言不諱的說道:屬下大膽,但是屬下的確是這樣想的。大夏對我們不仁,家族也對我們不義,少爺兩年來受盡屈辱,為何要在此時對他捫施予援手?大不了我們就回青海去,反正姑娘現在在這,咱們也不怕他們的威脅,青海地大物博,即便是西蒙一統,我們也未必怕了他們。」

  月七說完之後,卻久久沒聽到諸葛坍的聲音,他大著膽手抬起頭來,只見諸葛玥舉頭望天,原本清俊的臉上已然覆上一層疲勞的暗影,雙眉間的縱紋深深蹙起,滿是歲月的滄桑。

  月七,家族再不好,總是你我少時安身立命的所在,大夏再不好,總是我們的故土,如今故國內憂外患,強虜虎視,你我如何忍心在滿目瘡痍的國土上再燃起一方狼煙?」

  月七聞言,頓時愣住了,卻聽諸葛玥繼續說道「更何況趙徹於我,絕不是滴水之恩。」諸葛玥說完就離去了,唯刺月七愣愣站在原地,仔細思索著諸葛玥的那一番話。

  他不知道心底是何感覺,潛意識裡他知道少爺是對的,可是想起這兩年來的遭遇,一股悲憤不平之氣又鬱結於胸無法排遣。難道少爺他,就真的一點也不在乎嗎?諸葛玥當然是在乎的。

  漆黑的臥房之內,響起了短促的輕笑。如何能不在乎,那幼時如畜生土狗般在家族求存的日子?如何能不在乎,一次次滿心遠志,卻終被打擊潰敗的沮喪門又如何能不在乎,九死一生的逃回之時,迎面而來的口水和恥辱?

  不能忘,死也不能忘。

  他不願再去想剛剛的感受,月七吐口而出的那番話又在他的心底掀起了怎樣激烈的巨浪。

  男兒到死心如鐵,一生奔波,所求到底為何?難道不是建功立業?不是出人頭地。不是一朝登上萬盛之尊,呼雲喚雨,一呼百應」

  那是一種致命的誘惑,無論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永遠也戒不掉的大麻

  當他於那樣的絕地死裡逃生之後,迎面而來的沒有一絲溫情,他聲名狼藉,被家國拋棄,轉瞬間成為了大夏的公敵。他不是聖人,心中怎會無恨?

  或許真如楚喬在墳前所說一樣,在看到大夏在燕北的攻勢下屢戰屢敗的時候,他的心底也會莫名的升出一絲快慰。在大夏內部腐朽,越發出現潰亂之勢的時候,他也曾想過揮軍東進,取大夏而代之,以強硬的武力來一雪前恥,俯視那些曾經狠狠踩在他頭頂的骯髒嘴臉。

  可是真要走出那一步的時候,他卻退卻了。

  青海平原上那些尚還吃不飽穿不暖的眼睛殷切的望著他,那些在他無路可去慷慨收留了他的人們,還在等著他帶給他們一個不用死人的冬天。

  是的,他無法去和月七說,無法去和那些一直追隨自己的部下們說,他們定會瞪圓了眼睛看著他,然後問他少爺,難道你要為了幾個青海的土包子放棄奪取繁華的西蒙?

  是啊,不過是一些祖祖輩輩跛涉在牢囚之地的死囚後代,不過是一些不通聖人教化的土包子,若是在曾經,他也會這樣想。並且嗤之以鼻的不屑冷哼,大爻夫有所取捨,當志存高遠,而不是做婦人之態的悲切踟躕。可是終究有什麼東西還是改變了他,當他生命狼藉的被天下摒棄的時候,有人為他打開了一扇溫暖的門,儘管門扉破日,房子漏雨,可是他卻是坐在那裡,喝下了生平最溫暖的一口粥。

  那個時候,他突然就理解了楚喬,理解了那個總是一臉堅韌叫他等著瞧的少女。

  他感謝上蒼,如果沒有這樣一個機會,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瞭解她,不會明白那種創造和守護的樂超,他驚奇的發現,那種喜憂,竟是接毫不弱於征服和摧毀的。

  至亍大復,至於恩仇,至於爭霸西蒙,」

  他緩緩閉上眼睛,自己跟自己說,我分得清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他還需要去爭,去周旋,用自已的能力去維護去拼搶,他還是要同朝野上那些各懷心思的人博弈謀算,還是要在戰場上和政見不同的人兵戎相向。

  縱然他志不在奪取大夏,但卻不願坐視它衰敗淪陷在別人之手。

  況且,如今的他,也已然無法退卻了,當他帶兵殺出翠微關的時候,當他接任大夏兵部司馬的時候,在他一力阻擋了大夏對卞唐之戰的時候,一切就已成定局。

  他想起當年窮途末路之下,他和趙徹在東胡寒地上發下的誓言,眼角微微升起一絲冷冽的鋒芒。

  這時,一雙平靜的眼睛突然透過溘黑的霧靄看了過來,那目光那樣溫和,可是卻隱隱透出一佳無法掩飾的悲傷口

  他靜靜的閉上眼睛,手指摩挲著潔白的杯壁。

  他微微笑起來,笑容苦澀,像是冰冷的雪。

  一切開始在結束之後,他們總是這樣,不合時宜的相遇,不合時宜的離開,命運推著他們在走一各看不見歸路的小徑,跌跌撞撞,一路擦肩。

  屋子裡一片漆黑,窗外的月亮透過窗子照進來,清冷的灑在他的身上。說到底,他還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雖然經歷了那麼多的波折和艱辛,他有時候也會做著這樣的夢,英雄百戰而歸,立下了赫赫戰功,然後將一切捧到喜歡的人的面前,揮斥方道的說:給,都是你的!

  但是,終究只能是一個夢罷……

  他靠在椅子上,嘴角微微扯起,像是一個大孩子一般溫和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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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南北背馳

  那一晚,諸葛玥睡的很晚,天將亮的時候,他疲累的靠在軟榻上,神智輕飄飄的走遠,依稀中,仿若又回到了夢魘中,看到一些已然忘卻的東西。

  冥冥中,他似乎看到無數的光影在身邊流轉冷水刺骨,他好似全身都被凍結了。

  一隻死青的手抓著他,拚命的帶著他往前游,猩紅的血湧出來,在冰水中暈散開來。

  月九的眼眶通紅,拉著他奮力的划水,陽光透過冰層灑進來,是昏暗幽幽的光,他隱約聽到了上面傳來的聲響,那般大,透過水流震盪著他的耳鼓,排山倒海,異常清晰:

  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知道,他們以為他死了,那是燕北的戰士在對著燕洵叩拜。

  那聲音如同潮水一般越來越高,除了那個聲音,他什麼也聽不到了,他一敗塗地的輸給了別人,從小到大,他從未輸的這樣淒慘,現在,他恐怕就要將命也搭在這了。

  聲音漸漸遠了,他的身體早已失去了溫度,血好像要流盡了,四肢沒有一絲力氣。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猛的傳至耳中。他抬頭看去,卻是月九在奮力的往上撞,用他的頭,一下一下的,撞擊著上面的冰層。

  砰!砰!砰!」

  聲音如月雷,一下一下的敲在他的心口,鮮血順著年輕侍衛的臉頰流了下來,可是很快就融散在水中了。

  月九的臉比雪還白,嘴唇沒有一點顏色,像是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鬼。他用力的出水,手腳都僵硬了,可是卻還在不停的重複那個動作,那般有力,一下,又一下,又一下」,」砰砰砰

  那一刻,好似層層烏雲上被打開了一個缺。」一道亮麗的陽光刺入了他的心底,他後然間甦醒了,那是他的部下,從四歲起就進了他的家門,一直以來,他們為他赴死都是理所應當的,他也從未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可是那一刻,他卻想起了很久之前那個女孩子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女子容顏清麗,冷冷的望著他,一字一頓的沉聲說,沒有人天生就是奴隸的。」沒有人天生就是奴隸的

  砰」的一聲,一捧鮮血突然飛濺,即便是在水中,他仍舊可以感受的到那股滾燙的血腥味。他的身體驟然間又充滿了力氣,頓時游上去,推開滿頭鮮血的月九,手握著楚喬的匕首,一下一下用力的刎著。

  我不能死!他在低聲的對自己說。

  我不能死,我還有很多心願沒有完成。」肺好像要炸了,身體已然凍僵了,傷口猙獰的翻捲著血肉,他卻仍舊機械的在為生存而奮鬥著。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砰!冰層整塊碎裂,巨大的浮力頓時將他整個人拖上去,陽光刺眼,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恨不得將肺都掏出來。

  月九!」他大聲的喊:我們有救了!」他左右觀望,不見月九的身影,一頭又潛入水中,越來越深,終於在湖底找到了月九的屍體。年輕的劍客週身是傷,一張臉鐵青一片,眼睛瞪得很大,頭髮散亂,上面全是血污。他費力的將月九拖上去,然後用力的壓著侍衛的胸口,為他搓臉槎手,大聲喊道:「醒醒!我命令你!醒過來!」諸葛玥的一生之中,從來沒有這般放肆的哭過,可是那一天,他卻為一個家奴哭了,在蒼茫的曠野上,他哭的像走一隻狼。

  三天之後,他終於遇見了大難不死的月七。

  忠心耿耿的侍衛帶著潛伏在燕北的殘餘月衛已經在赤水附近找了他三天,因為下湖尋找而被凍死的侍衛已經多達二十多人了。

  然後,他們將垂死的他送上了臥龍山,半年過後,他終於大好,卻等來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前程。

  那一天早上,他面對著月七等人遞迴來的情報枯坐了許久,從太陽初升到太陽落下,老師走進來,看著他面前懸掛著的那張西蒙地目,淡淡的問,你要往哪去?」

  很多年不曾這樣了,他抬起頭來,茫然的說:,老師,我無路可走了。

  鬚髮花白的老人慈祥一笑,然後伸出修長的手一掌擊碎了地圖上的西蒙大陸,靜靜說道:既然無路,就自己開闢一條路吧。」

  他疑感的望去,大夏、燕北、卞唐、懷宋,全都在老師的這一掌下被震的粉碎,地圖成了一張空空的大洞,只剩下塞外的犬戎,東南的海域,還有西方的一片蒼茫。

  孩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怎知這張地圖只能畫這麼大呢。

  第二天一早,他又接到一個誚息,蒙楓終於在上個月受到了大理院的審理,如今罪名敲定,已被發配青海流放,現在恐怕已經到了翠微關了。

  歲月的光影在前路化作一片奢靡,那些黑暗冰冷的日子,他手中的彎刀不停的揮出,發出強悍而凌厲的弧光,朝著命運的咽喉,一次一次頑強的奮爭著,溫熱的血霍蓋住他的眼睛,他卻從那濃稠的鮮血中看到了生命的真諦」,第二天一早,突然有真煌的驛馬衝進了諸葛玥的別院,譏兵的臉上滿是奔波的風塵,唇皮乾裂,披風抖一抖,都是滿滿的黃沙。

  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楚喬突然間明白了什麼,她靜靜的站起身來,離開了飯廳。

  半個時辰之後,諸葛玥就要離開了。

  楚喬一路送他到了北城門外的驛道上,天有些涼,楚喬穿了一件青色的披風,一困白色的隸毛簇擁著她光潔白皙的臉旁,看起來乾淨素雅,很漂亮

  到了十里亭,月七等人識趣的退開,只刺下他們兩個人。諸葛玥一言不發的下了馬,楚喬跟在後面,長亭外長滿篙草,柱子都落了漆,牌匾也歪歪的,看起來淒涼敗落。

  我要走了。

  諸葛玥轉過身來,靜靜的看著她,語氣很淡的說道。

  哦。」楚喬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諸葛玥的眉頭微微皺起來,他們似乎總是這樣,最開始重逢的那「激動退卻之後,就變得越發的疏遠和冷淡,似乎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和對方相處一樣,只能說著一些很無用的場面話。

  我走了之後,你要去哪?」

  我嗎?可能,先要去卞唐一趟吧。」

  然後呢。」

  然後?」楚喬眉梢輕蹙,想了很久,才突然笑道

  我也不知道,也許會四處走走看,哪裡的東西好吃,哪裡的風景好看,就停下來住一段時間,誰知道呢。」

  一陣風吹來,叮鈴鈴的一聲脆響,楚喬和諸葛玥同時抬頭看去,只見這樣破舊的亭子上竟然還掛了一串風鈴,常年被風吹雨打,已然褪了色,可是聲音還是清脆悅耳的,風過處,便是一串鈴聲。

  你,會去燕北嗎?」

  楚喬靜靜的笑:「那個地方我住了好多年了,該看的風景都看的差不多了,況且我現在身體也不好了,可能受不了北方的寒冷,就連大夏真煌,可能都不敢去了。」

  諸葛玥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的動作有些僵硬,一些早就盤囂在心間的話再也吐不出口。

  這些如海上繁花般的日子,終究是一場夢幻般的海市蜃樓,時間過了,就要破碎了。一切都是不合時宜的,就連此刻站在這裡,都是一種強求的無奈。一切都是注定的如同手中細沙,越是努力的想要握緊,失去的越快。

  他舉足就要往外走,面色仍舊是一貫的孤傲清冷,話都不再願意多說一句。

  諸葛玥!」女子急促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她的手那麼小,冰涼涼的,使勁的抓住他的衣角,很是熟悉的圓執勁。

  謝謝你」

  她小聲的說,聲音裡夾雜著一絲哽噎,卻仍舊連貫。

  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對你說了,老天保佑,你總箕平安無事。

  楚喬嘴角微微輕笑:「諸葛玥,我一生多鞋絆,坎珂而行,我做了很多事,走了很多路,有些對了,有些錯了,可是我卻從來不後悔,我看得清自已的心,不虧欠任何人。可是唯有你,我欠了你太多,無法償還。如今你平安歸來,我本該跟隨在你左右,用一生去還你的恩情,但是如今的我,已不是當初的我了,經歷了種種,我已沒有勇氣再涉足其中了。燕北一役,秀麗將軍已死,活下來的,只是一個失去了夢想的普通女人,我沒有站在你身邊的能力了。」

  風鈴仍舊叮叮噹噹的響在耳際,時間在這一劌凝固靜止,宿命的輪迴像是一張嘲笑的臉,冷笑著看著下屆世人的無能為力。

  楚喬突然張開手臂,從背後靠近,手指穿過男人的臂彎,雪白的肌膚滑過他身上柔軟的綢緞,金線的刺繡摩挲著她白皙的手腕,風很靜,她的手一點點的合攏,在身前收緊,然後碎步上前,臉頰緩緩的貼上他的背。

  一滴眼淚從眼角蜿蜒而下,落在他藏青色的衣衫上,打出一個濕潤的圖紋。

  諸葛玥,對不起。」

  那聲音那般低,像是呼號北風中低聲哭泣的孩子。

  天上突然飄起一陣清雪,還沒落地,就已然融化了,可是落在他們的肩上,卻靜靜的堆積起來。

  肌膚相靠,呼吸可聞,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去擁抱他,歲月如流水般從他們之間流去,那麼多的畫面靜靜走來,又靜靜的消失,命運在一開始就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經過了多少波折,才走到了今日的這個距離,歲月的塵埃覆蓋上他們的臉,血雨腥風已然離去,可是卻仍有宿命的枷鎖鎖在他們的身上。

  天空上飛過蒼白的鳥,翅膀掃過天際盡頭,排成長排,一路蜿蜒南飛,漸漸遠了,再也看不到一緣飛過的痕跡。

  擁抱終於放開,楚喬的手,一點點的抽回來,他的衣衫很涼,涼透了她的手指,他的背脊仍舊筆直,好似這世間的一切都不能將他打敗,他仍舊是如此英俊挺撥,背影透著森冷的氣息,幾乎要將周圍的空氣前部凍結。

  雙臂間突然就空了,楚喬抿了抿唇角,扯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保重。」

  呼的一聲,遠處突然颳起一陣風來,風鈴亂搖,叮叮噹噹的熱鬧。

  諸葛玥抬步走出十里亭,名貴的靴子踩在枯黃的篙草上,草屑被折斷,軟軟的趴在地上,被風一吹,就斷了根。

  他躍上馬背,月衛們揚起鞭子,呵斥戰馬的聲音傳來,馬蹄飛起,踏碎了驛道的寧靜,長長的披風招展而起,像是一面面戰旗,向著充滿喧囂和挑戰的北方,呼嘯而去。

  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仍舊是那樣的英俊和驕傲,背影挺撥筆直,坐在馬背上,青裘錦繡,黑髮如墨,穿梭進冷冷的風中,漸行漸遠,一路馳騁,終究隱沒在滾滾黃沙中,再也看不見影子。

  清晨的薄霧還沒有散去,路的盡頭是一片白茫茫的楓渺,兩旁的枯萃被風捲起來,在地上打著旋,也不知道要被吹到哪裡。

  楚喬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燕北高原上,她和秀麗軍被程遠陷害,落入大夏的包圍圈。

  那個晚上,她也曾這樣靜靜的注視著他的背影,看著他一點一點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上,那一次,他也沒有回頭,可是卻走的很慢,牽著馬,穿著厚重的大裘,天土飄著大雪,落在自己的睫毛土,天氣那般冷,冷得人想哭。

  一轉眼,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

  太陽穿破的晨霧,漸漸升起來,有鄉下的貨郎和趕集的行人不斷的經過,吆喝著長長的調子,販賣著各種討喜的小物件。

  漸漸的,太陽升到了正中,有一隊隊的人馬經過,有出門求神拜佛的官家小姐的車駕,有走江湖的行走鏢師,還有武俠小說中時常會看見的白衣俠客,看到站在亭子裡的她,甚至還有上來打招呼來一段江湖上的風流韻事。

  可是她卻全都看不見了,她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週遭越來越喧嘩,又越來越冷寂。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清冷的月亮像是一彎銀鉤,宛若母親慈悲的臉。

  天地間蕭索空蕩,只利下她一人,她的手腳都已經麻木了,天色越來越黑,什麼也看不到了,只有一汪清輝撫在篙草上,慘白一片,什麼歸程和前路,都消失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搖了搖僵硬的脖頸,滿腔的辛苦都化作一聲嘆息,卻沒有發出,只是在心裡,沉沉的嚥下去。

  微風吹過荒野,革浪發出簌簌的聲響,她的心那般空曠,很多如煙往事從腦海中擊過,一切都離她遠了,只剩下一片白地,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切都是迷濛蕭索的,如風過指尖,抓不住,都是徒勞。

  冥冥中,她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很多年前的話語。

  敏銳,你那麼多男人,到底看上哪一個了?」

  敏銳正在修指甲,聞言微微一桃眉梢:「我?我哪知道,再說他們哪一個配得上我?」

  小詩,你呢?這輩子就跟你那個博士後混了嗎?」

  小詩端上來她親手做的晚飯,溫和的一笑,很是甜蜜的說:是呀。」

  你小心點,你供他上學讀書,小心他將來出息了踹了你!」

  不會吧「小詩猶豫的看向貓兒:那你呢?要是你將來喜歡的人踹了你,你怎麼辦?

  他敢?」貓兒站在沙發上,很是揮斥方道的怒聲哼哼道:他要是敢我就閹了他,然後暴了那個狐狸精。」

  敏銳不屑的冷哼:就憑你?你能暴了誰?

  瞧不起我?今晚就把你賣到妓院去。」

  好啊」敏銳慵懶的伸了一個懶腰:「我正想去阿姆斯特丹考個職業證件呢,你得先說服我家老爺子。」

  楚喬呢」,小詩用叉子叉著一塊新出爐的小麵包就靠過來,用肩頭頂了她一下,笑瞇瞇的問道

  楚喬若是喜歡一個人,會怎麼樣」,

  她當時正在整理下一次任務的行動資料,聞言微微一愣,隨即笑道:」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貓兒一口搶下小詩又子上的蛋糕,嘟嘟囔嚏的說:「不許敷衍了事啊,跟我們打官腔?哼哼!」

  我」,楚喬默想了一會,隨即溫和的笑起來:我也許,會對他很好吧。」

  有多好?」

  外面一片漆黑,年輕的楚喬轉頭看向漆黑的夜色,歪著頭想了一會,很久之後才輕聲說:

  很好很好。

  很好很妤,」

  轉過身,拉住馬韁。

  馬兒溫順的探過頭來,輕輕的擦過楚喬的臉頰,很是心疼擔憂的看著她

  呵呵。」

  楚喬感覺有些癢,這是流星,已被諸葛玥養了很多年,如今歸還給她,還是一樣的親近。

  她伸手去推它,聲音依然有些沙啞,她輕聲說:流星,別鬧。」

  然而探手間,手背卻不小心擦過了自己的臉乳,竟然已是被風吹傷,滿臉淚痕。

  她突然有些愣了,她轉頭向流星看去。馬兒使勁的向北方轉身,對著她打著響鼻,似乎想要帶著她去追什麼人。

  好流星。」

  她溫柔的摸著它的頭,臉貼著它的脖顧,馬兒已經有些老了,就如她的心一樣,已是千瘡百孔,滿滿傷痕。

  我們走吧。」

  她直起身子,拉著馬兒,向著南方默默的行走。

  月亮照在她的身上,在慘白的地面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夜宿的寒鴉被驚起,撲朔朔的飛過驛道,少女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於凝成一個蒼白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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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 16:33:53 |只看該作者
第168章:風起青萍

  或許任何風暴的來臨,都會以一種異常寧靜的方式為開端。

  正月初七,新年州剛離去,整個真煌城還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歡聲笑語之中。一場大雪將城池裝點的銀裝京裹,萬里冰封之下,只見一隊人馬迅速的奔進城門,戒備森嚴的城防看守時著隊伍遙遙敬著軍禮,直到馬蹄消失在長衙的盡頭。諸葛玥由後門進府,所有前來探聽消息的人一律擋駕,青山院的奴才們提前很多天就做好了準備,諸葛玥面不改色的跨進院子,將背後的大裘扯下扔到寰兒的手中,沉聲說道:「人呢?」

  在裡面,已經等候少爺多時了。」房門被推開,有土好的檀香味飄散而出,一身墨袍的男子長身而立,相貌俊朗,輪廓堅韌,眼神如同銳利的刀劍,威勢內斂,卻又不失雍容之氣度

  兩人目光交匯,微微頓足,諸葛明向來淡漠如冰霜的嘴角突然溢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來,上前一步,兩人互相拍了一下時方的肩膀,那般用力,然後,來了一個男人間的擁抱。

  路上還順利吧」,諸葛玥卸下腰間寶劍,坐在椅子上,就著男子的茶杯就喝了一口,開口問道。

  趙徹一笑,多年的邊關歷練,幾度落魄的起起伏伏,已讓他生出幾分落拓的瀟灑,氣質沉穩,眼神深邃,再不是當初那個囂張跋扈的帝國皇子了。

  還好,就是不太適應真惶的脂粉氣了,剛剛經過拾花坊的時候,連打了幾個噴嚏。」諸葛玥灑然笑道「這話也就是我聽,換了別人,想是要狠狠的揍你一頓。」

  趙徹一把搶回自己的茶杯,斜著眼睛打量他,淡淡說道:「都這個時候還能這樣談笑自若,看來你是真不把燕北那位這次的手段放在心上啊。」諸葛玥正在喝茶,微微一挑眉:你也覺得是那邊在搞事?」

  很明顯。」

  趙徹冷笑道:「第一次北伐,懷宋就在秘密支接燕北糧草軍需,借助卞唐的南疆水路,由西北繞道而行。第二次北伐,懷宋又屢次配合燕北在我國東部搞軍事演習,吸可我們的注意。燕北和懷宋絕對有不為人知的秘密聯繫,只是我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人能說得動納蘭長公主出面配合燕北演這出雙簧。」

  無需知道是什麼人,只要知道他們的真實意圖,也就好辦了。」諸葛玥淡淡說道,似乎不是很想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一樣,他轉過頭來問道「東北那邊近況如何,你籌備的怎麼樣了?」說道東北的局勢,趙徹的臉上不由自主的帶上了幾分驕傲的神色,他凌然說道,你不必擔心,東北現在在我管轄之內是鐵板一塊,柔蘭商道已經開通,西域胡俄一代,沃野萬里,良田無數,百姓撲實,民風彪悍。我們已經秘密修建兩年,如今東胡大片土地都歸我統領,有你的商貿支持,已初具繁華之氣,相信再有個三五年之功,東胡一代,將不遜色於我大夏本土。」

  你偷偷轉移百姓,上面沒發現嗎?

  多虧了魏舒曄,他一直在朝野上為我周旋。在加上東胡實在太過於遙遠,又有白倉山做屏障,那裡的百姓本就是各族雜居,是以一直也沒有引起上面的重視。」諸葛玥點了點頭,沉聲說道那就好。」

  趙徹長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頗有些淪桑之氣,他微微一笑,說道你對東胡也算是盡心盡力,若是有時間,不妨前去看看,你和阿柔,也好久沒見了。」諸葛玥聞言嘴角也帶上幾絲笑意,打趣他道:「那就要看你的功力行不行了,若是她見了我還喊打喊殺,找我報仇,那我可不去觸這個霉頭。

  趙徹聞言哈哈一笑,說道:「你作惡多端,活該有些報應。」

  炭火辟啪,房間裡一派暖容,時間如流水傾瀉,兩年時光飛速而過,曾經一無所有、受盡世人白眼冷落的兩人再一次聚在此地,不由得生出一種浮生若夢的感慨。

  當年趙颺北伐失利,趙齊慘死,諸葛用和趙徹在帝國軍威頹廢的時候毅然被拋上戰場,帶著剛剛大敗而歸的殘兵敗將,一路趕往雁鳴關,進行第二次北伐反擊。

  一年的時間,讓他們從互相看不順眼終日只知道勾心鬥角的政治死敵,漸漸發展成肝膽相照親密無間的同盟戰友,一場又一場血林淋的戰役,澆灌了男人們之間堅固如鋼鐵般的友誼,也最終鍛造出了西蒙大陸上最最堅固的利益同盟。飽經仕途起伏的兩人輕而易舉的達成了共識,從一開始的試探、揣測、防備,漸漸到驚訝、欣賞、信任,這中間走過了太多的腥風血雨,也經歷了太多次的生死與共。

  直到諸葛玥敗走悅貢,生死不明,趙徹被削了兵權押回真煌,他們之間才暫時斷了聯繫。

  回到真煌後的趙徹並沒有立列和諸葛刖洗清關係,反而一力主持自己的人馬在燕北進行地毯式的搜救行動,並且極力在相野上為他正名,挽回聲譽。然而這一切,終究還走激怒了滿朝又武,在整個朝野上下一致痛打落水狗的情況下,趙徹也慘遭波及,被發配東北苦寒貧瘠之地,鎮守邊疆。

  轉瞬即逝的冷暖人情,再一次讓趙徹看清了大夏這座腐朽王朝下掩蓋著的骯髒嘴臉。父母兄弟,無一不可以將他背棄殺害,他心灰意冷的上了路,卻在將要到達目的地之時,遇到了萬里迢迢追趕而來的諸葛玥。

  兩個同樣失去一切的貴族公子,在北風呼號的冰天雪地之中,發下了曲線救國的誓言宏願。就此,他們一北一西,於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積極奔走,互為聲援,為骨子裡對故國的熱血而奮鬥拼擔。然而趙徹卻知道,諸葛玥之所以會這樣一直支持大夏,屢次在燕北和大夏的戰役中幫助大夏渡過難關,主要是因為自己對他的恩情。他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哪怕受過別人一點小小的恩惠,也會記在心間

  皇上的病如何了?」趙徹眼梢不由得輕輕一挑,淡淡說道:「病入膏肓,想來撐不久了。」諸葛玥微微皺眉,沉聲說道:『我們還需要一些時間。」趙徹點了點頭,隨即輕笑道不過也說不準,很多年前就有太醫說過他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可是這麼多年下來,還不是活的比誰都長久,萬盛之君,不會這麼輕易就死的。諸葛玥轉過頭來,皺眉說道:「他畢竟是你父親。」

  算了,我和他怕是只有父子之份,君臣之情,當初若不是魏舒燁求情,可能我連被發配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在九幽台上被處斬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假惺惺的做擔憂狀,實在是令人噁心。

  兩年的寨外風沙,讓趙徹的身上多了幾分軍人的磊落,他看著諸葛玥靜靜道:「你呢,此次這件事,準備怎麼應對?」諸葛玥抬眼看他,你說呢?」

  要我說,你莫不如就直接答應了那個懷宋公主,看看他們如何反應,他們不是料定了你會拒婚嗎,就偏不如他們的心願。」諸葛玥微微皺起眉來,這的確是最好的以不變應萬變之法,但是,他唇角微微一笑,神色淡淡的,卻並沒有接話。

  所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說的恐怕就是你這樣的了。事到如今,你還不死心嗎?」諸葛玥避而不答,說道也並非只此一個途徑,他們既然要玩,我就陪他們好好玩玩,正好吸了注意,給你製造一個機會。」趙徹沉聲道:他們此次來勢洶洶,你有空子可鑽嗎?

  沒有空子嗎?」諸葛玥嘴角牽起,冷冷笑道「那就製造一個空子出耗,趙徹點了點頭,呼啦一聲站起身來,手握劍柄,一身墨色長袍帶著極大的壓力和威勢,他語調低沉的緩緩說道:勾心鬥角的陰謀詭計毫無意義,最終,還是要靠利劌來說話。老四,我們不是以前了,若是事不可為,不必忍耐,亮出實力來,無人敢勉強你。」諸葛玥笑道:說的我好像是被人逼迫的柔弱女子一樣,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此次這般不管不顧的進城,要小心行藏。」趙徹道:「我怎麼都要來見你一面的。」

  門外有人小心的敲門,月七在外沉聲說道:「少爺,老爺知道你回來了,宮裡也派人來招你入宮。」趙徹拿起大裘穿在身上,黑色的風帽一帶,完全看不到臉容,沉聲說道:「我該走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你也是,從密道走,萬事保重。」

  兩人點了點頭,趙徹一把拉開門,就在寰兒等幾人的陪同下,走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少爺。」

  月七走進來,只見諸葛玥站在房間裡,身形修長,面色沉靜,一時間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有朋友的感覺,果然是好的。諸葛玥為人孤僻,就連和家族兄弟之間,也沒什麼感情。如今真煌戒備如何森嚴,這樣的情況下趙徹還能冒險來見他一面,這一點,不能不讓他感動。

  少爺?時間不早了。」

  月七提醒道。諸葛玥朗然一笑,沉聲說道:,備車。」

  月七頓時一愣:「少爺要去哪?

  上朝。」

  上朝?」月七愣愣的問道:少爺面聖不需要沐浴更衣嗎?再說,少爺是司馬,武將是不能坐車的,應該騎馬啊。」諸葛玥垂下頭來,冷冽的寒芒從他修長的雙眼裡緩緩而出,他不屑的淡淡說道,我不光是大夏的司馬武將,更是手握五十萬兵馬的青海藩王,這一點,我想他們已經快要忘了。」

  太陽刺破天上的層雲,諸葛玥大步走出房門,方褚跟在後面將鳥金大裘披在他的肩上,諸葛大宅裡外十八道門同時打開,光芒遍灑,諸葛玥面如冠玉,雙唇殷紅,背脊挺撥的走出諸葛家的大門口一眾聚在門口的官員見他出來,立刻蜂擁上前,卻被月衛架開,隔離在諸葛玥身側的一丈之外。諸葛玥目不斜視,踩在上馬石上登上富麗堂皇的八騎馬車,靜靜說道走。

  少爺要去哪?」

  車伕轉頭問道。

  方褚面沉如水,聲音平靜的代為回道:「聖金宮。」冷風吹進車內,諸葛玥面色沉靜,緩緩的靠在軟椅上。

  他從來不缺乏將水攪渾的本事,既然如此,就讓這局勢更加撲朔迷離,誰也別想獨善其身,誰也別想隔岸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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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2 16:34:10 |只看該作者
第169章:伊人遠去

  夜色降臨,外面的宴席還未撤去,裡面的大宴又鋪張開來。即便卞唐溫暖,但是正月寒冬,仍不免有幾分冷意,夜風吹來,即便是披著斗篷,也感到一拜緣的寒氣從腳下龔上來,冷的人脊推發寒門

  晌午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雨,直到傍晚才止歇,越發給這溘黑的夜增添了幾分寒意。

  然而華服雲鬢的夫人們卻仍舊坦然露出堆霜徹雪的胸口,媚眼如絲,玉,臂縱橫,偶爾有大膽的夫人走上前來敬酒,一不小心,還會露出一小截光滑玲瓏的小腿。

  李策喝了計多酒,瞇著眼睛靠在軟椅上,柔福殿殿門大開,眼前是一片錦繡的璀璨宮燈,畫舫載著吹拉彈奏的樂師在湖心遊蕩,軟綿奢靡的曲調順著夜裡冷冷的風一路吹進大殿裡來。

  如水蛇般搖曳的腰肢在眼前靈活的舞動,一雙修長的雙腿不時的舞出纏綿挑逗的舞步,蜜色的肌膚上沾著點點汗水,一名大膽的舞姬輕輕一個旋轉,順勢就躺入李策的懷中,眼梢微挑,以金粉順著眼角向上描繪出盤旋的雲紋,雙唇豐滿,脖頸修長,渾圓的酥胸裹在單薄的布料之下,透過那一絲絲布帛,甚至可以看得到裡面的粉嫩。

  舞姬端起一杯色澤醇艷的葡萄美酒,雪白的皓臂高高舉起,然後手腕一翻,頓時傾瀉而出口順著她如天鵝般優美的脖頸,一路滑下,流進那膩人的兩座雪丘之中。

  皇上,您醉了嗎?」

  果然是難得的尤物,朱唇輕啟,聲音纏綿,舞姬柔若無骨的以裸露的香肩在李策的胸口輕輕一蹭,就順著他微敞的衣襟滑進去,一隻白嫩的小手一路往下,卻在關鍵時刻停了下來,眼梢輕佻,挑釁的望著他。

  這是這一年來在金吾宮內聖寵不衰的子茗大人,李策為人風流,很少寵愛一名女子長達一月而這位落魄貴族出身的子茗夫人卻盛寵長達一年,可見其定有獨特的魅力所在。

  李策微醉的眼睛淡淡的看下去,一身華麗的藍紫色錦袍,領。處帶著一各墨黑色的貂毛,衣領微敞,霹出一道蜿蜒的縫隙,男人健美的休魄在迷亂的燈火下顯得有幾分誘感,他習慣性的瞇起雙眼,眉心處有一絲玩味的輕蹙,靜靜的流光在眼眸深處湧動,像是一隻正在思考的狐狸。

  殿上的幾名年輕舞姬仍舊激烈的舞動著,她們跳著東胡的旋舞,大膽豪放,只在身上批了件輕紗,私處漣制幾塊極小的皮子,乳臀款擺,香汗淋漓

  皇上,你已經有半個月沒進柔福殿了,這麼快,就將奴家忘了嗎?」

  子茗夫人輕輕靠上來,眼波如水,柔柔的盯著李策,像是一隻膩人的妖精。

  李策的眼睛是醉的,似乎連手腳也醉了,可是眉心卻總有一汪清醒在停住著。

  女子猩紅的指甲從他的小腹處爬起,一路蜿蜒輕揉在他的眉心,吐氣如蘭的伏在他的耳邊,語調綿長的說道,皇上不開心,是因為誰呢?」

  李策嘴角一牽,靜靜的笑起來,一手攬過她的纖腰,指腹撫摸著那醉人的滑膩,輕笑道:你這個小妖精。」

  皇上今晚還會不會這樣根心,讓茗兒獨守空閨呢?」

  李策的神色瞬時間出現兩絲比惚,一個身影在腦海中靜靜的浮現,他懼惱的皺起眉來,心境竟然維持不了一貫的平和。

  已經瘋了半月了,還要繼續發瘋嗎。

  他轉頭看向子茗夫人嬌媚的臉孔,一緣濁氣從心底升起,似乎將什麼東西壓抑下去了,似是苦澀,又似是渴望,心裡再沒有沒有什麼喜怒和開懷,只是邪魅的一笑,恢復了他一貫的常態,輕笑道「朕何時不是恰花惜玉的?」

  皇上。」

  一聲平靜的聲音突然在殿外響起,李策抬起頭來,就見鐵由站在門外,他笑著括呼他一聲,一身皮鎧甲冑的護衛統領扶刮上殿,也不顧周國眾女人的表情,跪在地上語調鏗鏘的說道:「皇上,楚姑娘回來了。」

  李策一愣,面上不動聲色,可是杯中的美酒卻輕輕一晃,險此潑灑而出

  遠處的響起了伶人的歌聲,調子綿長的,像是一曲悠揚的歌。湖上的風涼涼的,帶著幾絲裊裊的香氣,李策身形修長,墨發濃密,站在輝煌的燈火裡俊朗異常。

  什麼時候的事?」

  剛剛。」

  現在在何處?」

  已然回了宓特居。」

  走。」

  李策站起身來就向外走去,鐵由一愣,連忙同道:皇上要去哪?

  宓荷居。」

  遠遠的,李策的聲音飄散在金粉奢靡的夜色之中,鐵由連忙帶著侍衛們跟了上去。

  子茗夫人緩緩站起身來,一身軟紗在夜風中靜靜款擺,可是卻再無刖才的萬種風情,她眼神淡淡的望著李策漸漸遠去的身影,目光清冷,無喜無悲。

  夫人。」

  有侍女小心的走過來,她拿過一件披風就披在肩上,靜靜的擺了搖手「散了吧。」

  宮人如水般散去,酒鼎芝蘭的茫茫香薰之中,只餘下湖畔的伶人仍在悠揚的歌唱。

  荷塘上的花早已敗了,門前的梧桐也是一片頹色,月亮只是彎彎的一勾,籠著矇昧的光輝,靜靜的灑在潔白的石階上。

  珠簾輕觸在一起,發出細碎的聲響,外房守夜的秋穗被驚醒了,李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小丫鬈連忙垂下頭跪在地上,再也不敢出一聲。

  天氣冷了,窗子是緊閉的,可是仍舊有淡淡的月光從潔白的窗紙處照進來。楚喬正在睡覺,月白錦被蓋在身上,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眉梢很清澈,神態也少見的帶了一絲安詳,李策靠在門框上,微微偏著頭,一時間,就那麼站在那,動也不動了。

  想必,那人真的是她最好的選擇吧。

  沒有那麼深的負擔和責任,也沒有那麼重的仇恨和執念,可以灑脫的說走就走。

  他凝神瞧著她,眼眸中流光滑膩,週遭那麼靜,微薄的光線落在她鬢角的髮絲上,有著森亮而清冷的光澤口風從外面穿過,依稀看到窗外樹影搖曳,像是女子纏綿的手,輕輕的撫摸這座冷寂的宮殿。

  姑娘回來就睡下了,似乎很累的樣子。」

  秋穗在外面小聲的對鐵由說話,聲音細細的,卻還是傳到了李策的耳朵裡。

  李策站在那裡,似乎明白了什麼,角攏裡的炭火發出幽幽的熱度,窗外棲在襯上的夜鶯發出一聲啼叫,聲音很是清脆悅耳。

  不管怎麼樣,累了就歇歇吧。」

  然後,男子轉身就走出了大殿,空曠的大殿上迴響起他的腳步聲,那麼空曠。

  砰,砰,砰一一

  夜漸涼,楚喬緩緩睜開眼睛,黑暗中,她的雙眼像是湊黑的石頭,蔥白的手指抓住錦被,那麼的用力。

  不一會,柔福殿的歌舞又再響起,比之剛才的還要盛大。

  夜涼如水,她緩緩的閉上眼睛,真的累了。

  三日後,她決定離開唐京,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帶了梅香,並和李策打了聲招呼。

  李策開始的時候沒說要送她,只是在她的馬車走出了唐京城門的時候,遠遠的梧桐林下,一方茶肆乾淨清爽,李策身後站著鐵由和孫棣等人,見她來了,幾人齊齊笑呵呵的打著招呼。

  人群散去了,李策和楚喬坐在茶肆裡,終於開始了回來之後的第一次對話。

  要去哪?」

  不知道。」

  見李策懷疑的眼神,楚喬突然笑道:別這麼看著我,我不是敷衍你,只是真的不知道要去哪?」

  那還走?」

  想出去看看嘛。楚喬深深的吸了口氣,嘴角含笑的看著周國美麗的景緻,聲音清脆的說:你看,天氣就要暖和起來了,西豪這麼大,我卻從來沒放鬆心情的走一走,這一次,就當是給自已放個假。」

  李策很認真的在章 茶,動作熟練,一邊說一邊問道打算放多久?」

  不知道,看心情吧,也許哪天我窮困潦倒了,就會回來找你騙飯吃,所以你要好好當皇帝,不要等我回來的時候敗了家。」

  李策聞言,連忙拿起桌子上的一方信封,抽出裡面的一折銀票,拿走了一大半揣到懷裡,嘟嚎道「窮因潦倒才回來?那可不能多給你錢,不然誰知道回來的時候是不是成了沒牙的老太太。」

  楚喬啞然失笑:「你看你的德行,哪裡像是一個皇帝?」

  誰規定皇帝就不許摳門了?你是不知道我的日子過得多麼清苦,我稍微想多花點錢,那幫老頭子就整天跟我哭窮。說東邊大旱西邊餓死人的,恨不得我天天啃白菜幫子,一個個的沒一個好東西,這點錢,可是我從牙縫裡省出來的。你不知道感恩圖報,還在這裡笑話我?」

  卞唐的天空是極睛朗的,萬里無雲,陽光灑在李策狐狸一樣的眼睛上,看起來更加狡猾了。

  她代替卞唐滿朝文武嘆了口氣:「遇到你這麼位皇帝,也不知他們是例了幾輩子的寥。」

  李策唉聲嘆息的搖著頭:「喬喬好狠心啊,你這樣一聲不吭的走了,賀蕭他們會跟我拚命的。」

  提到賀蕭,楚喬突然就有些愣住了,她想了很久,才緩緩說道,李策,秀麗軍的將士們,就要託付給你了。」

  他們都是男人,你託付給我幹什麼?」

  楚喬也不理他的胡鬧,繼續說道:『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不是我錯了」是我太天真了,我以為我可以改變這個社會,可以建立一個相對文明一些的社會制度。不是像大同行會所說的天下為公。我只是想讓窮人有一口飯吃,不必給人當奴隸,希望你們這些當權者可以為那些下層的百姓制定一套律法,無論什麼人,都不要隨便殺人。我知道,社會不會跨越性的飛速前進,但是總要有人試著去努力的了導著它走上一小步,只要一小步一小步的走,早晚會跨上一大步。

  我最開始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偉大的理想,我只是想逃出去,自己好好的生活。可是我認識了燕洵,聽他說起了燕北,我的心漸漸活過來了,我想,我來到這個世界,也許也是有價植的,也許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的。但是,我的願望還是破滅了,是因為我太自大了,我以為我的力量很大,可以改變很多,可以保護很多了人,可是到最後,我才發現我的力量很小,我的親人和朋友都一個個的離開了我,我不但保護不了他們,還害死了很多人。」

  李策皺起眉來,想要說話,卻被楚喬攔住了,她看著他,靜靜說道:」李策,我不是一個好的領袖,秀麗軍的戰士們沒有信仰,他們的信仰就是相信我。可是我的存在,卻讓他們一次次的陷入危難和戰爭,讓他捫流血死亡,而我所承諾的那種體制和生活,卻是我無法實現的。我只是救了他們一次,我不該這樣自私的讓他們跟我衝鋒陷陣,傷痕纍纍。我現在想,如果當初我順從燕洵,將秀麗軍解散,那麼也許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就不會死,會結婚生子,會好好的活著。」

  楚喬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她抿了抿嘴唇,眼眶微微有些紅,但是她還是笑著說道:「人活著,不是一定要做出什麼大事業的,娶個老婆,生個孩子,開心的到老,也是一種方式。只可惜,我醒悟的太晚了,他們死了,無論如何,都再也活不過來了,我滿手血腥,洗不乾淨了。」

  喬喬?」李策眉梢緊鎖,沉聲說道:「這些不是你的錯。」

  可是我有推卸不了的責任。」

  楚喬低聲說:「他們相信我,跟隨我,而我卻無法保護他們,他們一個個的死去了,我連他們的屍首都不能好好的安葬。你知道嗎?每天晚上,我都能聽到他捫在寒風裡哭,他們說想要回家鄉,想要見見年邁的父母,他們還那麼年輕,有的才只有十五六歲,本該是在父母身前撇嬌的年紀,可是卻為了我,死在荒蕪的冰原上了。」

  李策的臉上再無一絲玩笑了,他擔憂的看著她,心絲絲的疼。

  李策,幫幫我吧,好好照顧他們。你若是不放心,可是將他們拆散,給他們一些清閒的工作,讓他們在你的土地上娶妻生子,好好生活。不要再上戰場了,對於士兵來說,戰場上沒有勝利,勝利都是屬於將軍們的,屬於士兵的,只是殺戮和死亡。」

  李策艱難的點了點頭,他看著面色蒼白身形瘦弱的女子,輕聲同道:」那你呢?還恨燕洵嗎?還會回到他身邊嗎?」

  我不恨了。

  楚喬微微搖頭,很平靜的笑,像是三月湖邊的清風。

  其實你們都不知道,他才是最苦的那一個人。我親眼見過他的仇恨和痛苦,見過他所受的那些屈辱,那些東西,不是旁觀者能夠體會的,他的心裡有多少恨,是我無法度量的。如今他走到這一步,儘管方式錯了,那也是命運將他逼到了這一步。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所要走的路那是他的路,我雖然無法認同,但走我尊重他的選擇。這個世界上,誰能做到真正的對,誰又能說誰是完全的錯?只是我們都有自己的堅持和底線,我們無法同行了,但是也不表示一定要逆路為仇。」

  那諸葛玥呢?你為什麼不跟他在一起,他為你那麼多?你不愛他嗎?

  愛……也許吧。」

  楚喬輕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什麼才算是真正的愛,但是相愛不一定就要在一起的,有時候,放手也是一種愛。」

  楚喬微微仰起頭來,風吹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那一瞬間,李策似乎看到了一種瑰麗的光芒閃爍過她平靜的眼睛,那麼炫目,令人神迷。

  他畢竟是大夏的長老司馬啊,相當於是國防部長呢,怎能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

  她喃喃的說道:「我知道,只要我願意,他會為我拋棄這一切殊榮。可是李策,如果那樣,真的好嗎?他受盡了苦楚,歷盡磨難,終於打碎了那些強加在他頭上的恥辱,得到了今日的一切。他和我不一樣,就算國家腐敗,家族陰冷,他總歸是有家有國的人,我明白那種責任感,那種凌駕於情愛自由之上的負擔。如果僅僅是為了現在我,就讓他拋棄這一切,隨我浪跡天涯,你覺得,他未來真的會快樂嗎?不會的,他是男人,男人應該有自己的天空,當他漸漸成熟,漸漸老去,他會明白這一切,並為今日的選擇感到慶幸

  況且,我也累了。」

  楚喬低下頭來,微笑著看向李策:『我辛苦了十多年了,我沒勇氣繼續走一條我看不清的路了,我也是女人啊,也有想要歇歇的時候。」

  喬喬」

  李策嘆了口氣,無奈的說道我攔不住你,是嗎?你下定決心要走了,是嗎?」

  是的。」

  楚喬很認真的說道:「不要擔心我,我會過得很好,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大權在握的皇親貴族才可以生活,我會做一個平民百姓,沒有負擔,沒有責任的生活下去。日子會很輕鬆,我想做就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這樣的生活我嚮往了很多年了。」

  那你會回來嗎?偶爾回來看看我?」

  當然了。」楚喬笑起來,理所當然的說道:「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李策苦澀一笑,伸手胡亂的揉了一下她的頭髮,苦笑道:「你這傢伙,弄得我都傷感了。

  楚喬站起身來,走到李策身邊,李策也站起身來,楚喬張開雙臂就擁抱住他,輕聲說道:「李策,我走了,西蒙局勢越來越亂,你要好好的,千萬別讓我擔心口,

  李策心裡很堵,卻還是語調輕快的說:「我能有什麼事?我可是堂堂卞唐大皇,誰能把我怎麼樣?再說我是如此的風神玉郎英俊絕倫,誰敢暴殄天物欺負我,全天下也就你這麼個不識貨的吧。」

  楚喬不由得失笑道:「好好,你風神玉郎英俊絕倫,雷奧納多見了你都會羞愧的跳樓自殺。」

  雷奧納多是誰?好哥怪的名字,番人嗎。

  李策皺眉同道。

  楚喬不由得笑起來:「是番人,很帥的番人。」

  拿番人來和我比較,你簡直不成體統。」

  楚喬哈哈的笑起來,笑聲迴盪在胸腔裡,來回的迴盪著。

  天色不早了,我走了。」

  楚喬不再騎馬,而是和梅香租了一輛馬車。

  李策笑呵呵的站在梧桐村下,一身紅色長袍,看起來果然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別樣的風神正郎英俊絕倫。

  喬喬,路上小心啊,三十歲之前嫁不出去都可以回來找我。」

  楚喬上了馬車,撩開簾子對他揮手道:「成你吉言,我一定在三十歲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馬車漸行漸遠,青布窗簾終於合上,漸漸消失在一片凋零的梧桐路盡頭

  皇上,需要派人跟著保護楚姑娘嗎?」孫棣在一旁沉吟半晌,方才沉聲同道。

  不用了。」

  李策緩緩的搖了搖頭,轉身就往城門的方向走去。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喬喬,你走吧。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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