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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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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瀟湘冬兒】11處特工皇妃 (楚喬傳)《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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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0 18:57:10 |只看該作者
第040章 千古一恨

  帝都天牢分東西兩所,各有兩條主道,東邊一條通往主街九崴,是犯人被釋放和發配的必經之地,而西邊的一條卻是通往九幽台,大多是執行死刑的所在。

  九幽台背靠崖浪山,坐擁玄交赤水,而大夏皇朝最為神聖的盛金雍和宮,就坐落在崖浪山的半山腰上。

  沒有囚車,沒有經過所謂的堂審、刑詢、驗明正身,只在天牢大門前準備了一匹漆黑的戰馬,高大健俊,看到燕洵欣然打了一聲響鼻,赫然正是燕洵的坐騎。少年眉梢一挑,嘴角輕輕牽出一抹淡笑,將楚喬扶上馬背,自己也翻身而上,逕直上了朱武街,跟隨大隊前行。一路鳴鑼開道,百姓無不爭相避讓,退至兩側,探頭探腦的觀望著,隨即跟在後面,向九幽台而來。

  當是時,天空厚雲堆積,黑雲翻滾,彷彿要壓在人的頭頂,狂風平地捲起,從遙遠空曠的路途上迎面打在兩個孩子的身上,燕洵張開大裘的前襟,將孩子小小的身體包裹在其中,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楚喬回過頭去,看向少年英挺的眉目,眼神明澈,秀眸如水,燕洵低下頭來,對著她輕輕一笑,大裘之下的兩隻小手,緊緊的握了起來。

  他們並不知道前面等待著他們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這個世界的風太大,他們只能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等待狂風暴雨來臨的那一刻,倔強的揚起臉來。

  光的一聲巨響陡然響起,所有行走在大街上的人不自覺的全都停住了腳步,仰頭望向高聳在紅川東原上的崖浪蒼山。那裡,盛金宮的承光祖廟發出了沉重的鐘鳴,巨大的滄浪之鍾被金柱敲擊了一下又一下,聲音在紅川大地上激烈的迴盪開來,三十六聲,整整三十六聲。

  燕洵的面色突然變得蒼白,楚喬明顯的感覺到握著自己的那雙手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她揚起眉來,不解的望向燕洵,可是少年卻沒有說一個字。

  帝皇天命,九五之尊,大夏皇朝帝王駕崩都要鳴鐘四十五聲,而三十六聲鐘響,卻是皇親國戚故去時的禮節,以全四九之數。

  體內流淌著大夏皇族之血,多少年前,也曾和趙氏皇族們祭拜過同一位祖先的燕門世子嘴角冷冷譏笑,該來的躲不掉,就統統來吧。

  一路來到九幽台,旗旛林立,向北望去,遠遠還可以看見巍峨莊重的紫金門,紅牆金瓦,氣勢萬千,整塊黑色墨藍石鑄成的九幽台莊嚴的矗立在平地之上,漆黑的地面反射著潔白的雪光,越發顯得肅穆。燕洵翻身下馬,正要往台上走去,一名身穿內庭朝服的國字臉中年男人突然走上前來,沉聲說道:「燕世子,請這邊走。」

  「蒙闐將軍?」燕洵微微挑眉,看向中年人指向的方向,說道:「那裡,不該是我坐的地方吧?」

  「盛金宮有令,燕世子就坐在那。」

  燕洵望著高台旁的監斬主位,如果今日所殺的人不是自己,又會是哪個王侯國親?

  「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

  少年冷然轉身,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中走上了監斬台,在監斬官的主位上坐了下來。旁邊都是長老院的內庭官員,少年劍眉若飛,面如冠玉,凌然如冰雪,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緊張和侷促。

  時間緩緩而過,卻始終沒見有犯人從朱武街押過來。這時,只聽轟隆一聲,紫金門側門大開,長老院的各家掌權人物、外庭的兵馬將軍、內廳的武士文官紛紛魚貫而出,就連諸葛懷、魏舒游等人都在人群之後,隨著各家的各房家主來到了觀斬的位置上坐下。

  魏舒游面色微微有些蒼白,手腕收在寬大的衣袖裡,看不出有什麼損傷,眼眸如刀在燕洵身後的楚喬身上劃過。燕洵見了,轉頭看去,少年們的眼神閃電般在半空中交擊,冷冷一笑,隨即,好似什麼都發生一般,各自正身,面色平靜。

  重雲之上,日上中空,已近正午。

  負責監斬的刑部司馬黃奇正老大人佝僂著腰,走上前來,指著九幽台中心用來計算時間的日鐘,恭敬的請示道:「燕世子,時辰已到,該行刑了。」

  燕洵淡淡一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袖一拂:「黃大人請。」

  黃奇正顫巍巍的站上前,蒼老的喉結上下滑動,聲音遠遠的傳了出去:「時辰已到,帶人犯,行刑!」

  「行刑!」

  巨大的聲音頓時響起,九幽台之下的金翅廣場上列兵三千,齊聲高呼,聲勢驚人,飛鳥振翅,隆隆聲不斷響起,沉重的紫金大門被打開,二十名一身戎裝的西征軍人,面色冷然的捧著一個個罩著白綾的托盤緩緩走上前來,一步一步的登上了漆黑如墨的九幽高台。

  魏舒游突然冷哼一聲,嘴角譏諷的笑了起來,冷眼向著監斬台這邊望來。燕洵眉頭霎時間緊緊皺在一起,一絲不祥的預感登時襲上心頭,握著座位扶手的手掌緊緊的握起,青筋崩顯。

  二十名點將堂出身的帝國軍人冷然站在九幽台之上,帝國第一元帥蒙闐將軍走上台去,對著為首的軍人沉聲說道:「犯人可曾驗明正身?」

  軍人面無表情,雙眼目視前方,聞言頓時鏗鏘答道:「回稟元帥,不曾!」

  蒙闐眉頭一皺:「為何?」

  「回稟元帥,無人能夠辨別,盛金宮有旨,著今日監斬官負責此事。」

  蒙闐點了點頭,轉頭向坐在主位上的燕洵看來,聲音渾厚的高聲說道:「燕世子,還要偏勞你了。」

  燕洵緊抿著嘴唇,眉心幾乎皺在一起,巨大的不安和恐懼無法抑制的襲上心頭,讓他再也無法保持平日裡的瀟灑冷靜,甚至連回答一聲都顯得有些吃力。楚喬站在他的身後,似乎察覺到什麼,伸出嫩白的小手,緊緊的握住了少年的手臂。

  「啟盒,驗人犯!」

  二十名大內禁衛齊齊走上前去,整齊劃一的將托盤上的白綾掀開,裡面赫然是二十個黃金打造的華貴寶盒,金黃色的鑰匙伸進鎖眼,卡嚓聲不絕於耳,隨後,眾人齊齊頓了一下,同時將所有的盒蓋打開,使裡面盛放的東西暴露在蒼天之下!

  燕洵的雙眼陡然大睜,額頭青筋崩顯,喉間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頓時離座,就欲撲上高台。

  兩側的帝國軍人身手敏捷的衝上前來,刀劍離鞘聲刷刷作響,雪亮的鋒芒閃爍,動作迅如雷電,不可抵擋。幾乎就在同時,一個矯健的身影頓時攔在所有人前面,只聽叮的一聲脆響,孩子一把卸下一名軍人的武器,眉頭豎起,護在燕洵身前,不讓任何人靠近他。

  大風猛然揚起,天地一片昏黃,天空中黑雲堆積層雲翻滾,漆黑的烏鴉飛掠尖鳴,在狂猛的疾風中振翅高飛,寒冷的風雪刺骨而來,所有人不自禁的矇住雙眼,用衣袖擋住那肆無忌憚的狂風。

  但卻只有那麼幾個人,他們睜著雙眼,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那座嗜血的高台,冥冥中,有天上的武神在上空放肆的狂笑,聲音穿透激盪的人心,橫掃過世間的一切公理。

  蒙闐一身重甲,沉聲說道:「司徒雲登,唱名!」

  「是!」肩上繡著紫金紋繡飛鳥的年輕將領走上前來,手指向第一個黃金盒子裡的鮮血凝固一片狼藉的首級,語調鏗鏘的大聲說道:「燕北之地世襲藩王!培羅大帝第二十四代孫!帝國西北兵馬大元帥!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六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四月十六,斬於燕北火雷原!」

  說罷,走到第二個盒子前,繼續寒聲說道:「燕北之地世襲分王!培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帝國西北鎮服使!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七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長子燕霆,四月十四,斬於燕北遜烈垣!」

  「燕北之地世襲分王,培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帝國西北鎮服副使!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八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第三子燕嘯,四月十六,斬於燕北火雷原!」

  「燕北之地世襲翁主,培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九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長女燕紅綃,四月十六,窮途末路,自盡於衛水洪湖!」

  「燕北之地世襲分王,培羅大帝第二十四代孫!帝國西北兵馬副帥!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八十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族弟燕世鋒,四月初九,斬於燕北尚慎高原!」

  「燕北之地世襲…」

  ……

  漫長的唱名終於結束,激盪的風肆無忌憚的橫掃九幽,蒙闐站在高高的石台之上,俯視著監斬主位的燕洵,沉聲說道:「唱名完畢,請燕世子驗人犯!」

  轟的一聲巨響,狂風陡然捲起,折斷了九幽台旁的一顆參天古樹,巨大的樹枝呼嘯而飛,轟然砸在金翅廣場的正中央。漫天風聲呼嘯,所有詭異莫測的眼光霎時間全都匯聚到那個監斬台上的少年身上!

  聚九州之鐵,難以鑄此一恨!

  燕洵緩緩的閉上眼,再睜開之時,已是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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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九蒼泣血

  漆黑的天幕中悶雷滾滾,北風呼嘯悲嚎,如同發瘋的野獸,層層黑雲幾乎要壓在地面,飛沙走石,睜目如盲。蒙氏一族的現任族長,掌管帝國兵馬軍需調動的鐵血軍人面色不變的繼續沉聲說道:「燕世子,請你驗人犯。」

  一陣狂風突然平地而起,場中的黑色幡旗迎風怒展,獵獵如火,金色的凶龍猙獰舞爪,好似欲衝破旗幟飛騰而出。少年緊咬著牙關,雙目赤紅,一張臉孔青白泛紫,雙拳緊握,好似有通天的大火蔓延在他的胸腔之內。突然間,只聽燕洵怒喝一聲,身形瞬時間如同噬人崛起的豹子,一拳擊中了一名帝國兵士,轉瞬搶下一柄戰刀,刀似飛虹,勢如瘋虎的殺出人群,向著九幽高台怒斬而去。

  一片驚呼聲頓時暴起,土黃色斗篷的大內禁衛們紛紛衝上前來,密密麻麻,如同沸騰的黃泉之水。楚喬站在燕洵身後,孩子眉頭緊鎖,眼神迅速略轉,電光石火間,只見八歲的孩子突然一腳踢在一名士兵的小腿上,接力飛躍而起,一把抓住了監斬台上的旗旛繩索。只聽呼啦一聲巨響,無數面黑龍戰旗瞬間當空罩下,將所有人都掩蓋其間。

  「抓住他!」魏舒游面色發青,最早從旗旛下爬起身來,手指著已經奔下台去的燕洵大聲喊道:「狼子野心的燕北狗,不能讓他跑了!」

  金翅廣場上的士兵們此時已經衝至身前,楚喬拉住暴怒的少年,眉頭一皺,頓時擲出戰刀,辟啪一聲脆響,九幽台旁的熊熊高架火盆就紛紛傾倒,炭火遍灑滿地,火油四濺,呼啦一下就在遍地積雪之上燃燒了起來。

  「走!」孩子大叫一聲,拉住燕洵就欲向朱武街方向逃去,誰知少年卻瞬時間力氣驚人,一把推開孩子的拉扯,向著重兵防守的九幽高台飛掠而去!

  「燕洵!」長風倒捲,孩子頭上的頭盔頓時跌落,滿頭青絲隨風而舞,一張小臉瞬時間蒼白若紙,眉頭緊鎖厲聲長喝:「你瘋了!回來!」

  轟然間,血光四射,屍身狼藉,少年燕世子常年居於真煌帝都,為人孟浪,瀟灑不羈,從沒有人見過他真正發怒動手,就連諸葛懷這些貴族少年,也難知其深淺。可是此時此刻,看著少年矯健如豹般的迅猛身影,看著少年凶殘如狼般的嗜血眼神,就連那些常年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於死人堆裡飲酒吃肉的西征軍人們,也不由得感到一陣膽寒。

  那是一種力量,並非武藝,並非智慧,並非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蠻力,而是一種刻骨的仇恨,堅定的信念,和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瘋狂與決心!

  大風呼嘯,百草摧折,斷裂的參天古木迎風發出嗚嗚聲響,好似淒厲鬼哭,少年墨發遮擋於眼前,肩頭染血,大裘滑落,手腕上纍纍青筋,雙眼如同絕境裡的野獸,手握嗜血長刀,一步一步的走上了九幽高台,兩側兵士踟躕不前,小心的半弓著腰。他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上千名帝國精銳,面對著這個眼神瘋狂的少年卻無人敢挪動一下腳步,巨大的殺氣瀰漫在半空之中,引得蒼天之上食腐的鷹鴆上下盤旋,以為下面有什麼饕餮盛宴。

  噗的一聲輕響,少年的雙腳踏在最後一個台階之上,只要再上前一步,就可以走上九幽。

  就在這時,蒙闐的聲音冰冷低沉的緩緩響起:「燕世子是來驗人犯的嗎?」

  燕洵緩緩抬起頭來,一滴鮮血沿著他輪廓分明的下巴緩緩流下,不知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少年的聲音低沉沙啞,好似地獄爬出的惡鬼一把:「你讓開!」

  「轟隆!」一聲巨響登時閃過,煌煌冬日,竟打起滾滾悶雷,遍地飛雪隨著狂風肆虐而舞,少年緩緩舉起嗜血的戰刀,遙遙指向蒙闐將軍,冷冷的吐出一個字:「滾!」

  彭的一聲悶響,身手如鬼魅般的帝國將軍突然凌空躍起,夾帶著千軍萬馬的萬鈞之力,一腳正中少年的胸口。剎那間,只見燕洵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鮮血瞬時間漫空噴灑,整個人騰空旋轉,落在高高的石階之上,葫蘆一般的登時滾落在地!

  「燕洵!」楚喬大叫一聲,目赤欲裂,揮刀就往前衝。士兵們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就將孩子團團包圍。楚喬畢竟身小力弱,個子又矮,怎能抵擋住這麼多人的圍攻,只是幾下的拚殺,手臂大腿多處受傷,身軀一軟,就被十多柄雪亮的戰刀架在了脖子之上,不能動彈分毫。

  「燕洵!」孩子悲鳴一聲,雙眼血紅,雙手被人反握在身後,掙扎不得。

  時間那般急促,卻又那般安靜,獵獵風聲如同催命的冤魂,在浩大的廣場上肆虐奔騰著。真煌城內內外外,帝國的上位者們、貴族、元老、官員、將軍、士兵、還有那些圍觀在外圍的普通百姓,無不屏住呼吸,翹首望著那個血泊之中衣衫染血少年。彷彿過了那麼久,又彷彿只是一瞬間,少年趴在地上,手指輕輕的一動,然後,狠狠的抓在雪地上,握緊,爬起,眼神如倔強的孤狼,一點一點,踉蹌的爬起,身形微微一晃,然後拄著戰刀,一步一步再一次向著高台而去。

  「九幽乃真煌重地,燕世子如果不說明來意,即便貴為監斬官,也不能踏前分毫。本帥再問你一遍,燕世子可是來驗人犯的?」

  上空旗旛飛揚,下面冷寂無聲,少年眼如寒冰,倔強的用手背狠狠的擦了一把嘴角,沉聲說道:「滾開!」

  轟隆一聲,又是一擊驚雷悶響,燕洵的身體隨著雷聲,再一次滾落台下!

  「燕洵!」孩子終於克制不住,瘋狂般厲聲高吼:「你這個傻子,你要送死嗎?你回來!你們放開我!」

  天地間的一切聲音似乎都已經離他遠去,雙耳轟鳴聽不到半點聲響,眼睛紅腫,一張臉孔滿是被塵土岩石劃傷的傷口,鮮血淋淋的雙手如同剛從血池中浸泡而出,胸口彷彿被千鈞巨石狠狠鎚砸。好像有什麼人在叫他,可是他卻已經聽不見了,他的腦海裡滿滿都是燕北的聲音,他似乎聽到了父親爽朗的大笑,聽到了大哥沒完沒了的嘮叨,聽到了三哥和二姐互相抽著鞭子追打,聽到小叔悠遠的尚慎長調,還有父親的那些部下,那些從小將他舉在頭頂騎馬鬥牛的叔叔伯伯們的馬蹄聲。

  可是他們漸漸的都走得遠了,漸漸的看不分明,天地一片漆黑,無數個冷硬的聲音在腦海裡叫囂著,他們在低聲的,一遍又一遍的催促著:「燕洵,站起來,站起來,像個燕北的漢子一樣,站起來。」

  天地昏黃,蒼天無道,所有的人瞬時間都瞪大了雙眼,他們望著那個血淋淋的少年,望著那個昔日裡的天朝貴胄,再一次從血泊裡爬起身子,一步,兩步,三步,血印印在黑色的石階上,反射著積雪的光,竟是那般的刺眼。

  鐵血的軍人漸漸皺起了眉,他望著那個踉蹌走上來的少年,想說什麼,卻不知該如何表達,只是在最後的一刻,仍舊一腳將他踢下台去。

  人群中,突然有小聲的悲泣緩緩響起,聲音漸漸擴大,壓抑的哭聲大片的迴盪在貧苦的百姓之中。這些身份低下,血統低賤的賤民們,望著高貴的帝國廣場,心底的悲慼終於再也忍耐不住。那,畢竟還只是一個孩子啊。

  貴族們的嘴唇緊抿著,一雙雙冷漠的眼睛也微微有些動容。

  冷風吹來,少年的身體像是一團爛泥,他已經站不起來了,帝國第一元帥蒙闐,武藝精湛,力大如山,曾經一人在西漠高原上獨力擊殺了二百多人的荒外馬隊,被他打一拳還不死的已數異數。但是,沒有人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還在支撐著他,讓他僅靠染血的手指,一點一點的向九幽爬去。

  最後一次將燕洵踢落,將軍眉頭緊鎖,終於沉聲對著兩旁的侍衛說道:「不必再驗,將他拿下,行刑!」

  「蒙闐將軍!」魏舒游眉頭一皺,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您這樣怕是不合規矩,盛金宮下達的命令要他驗屍,怎可敷衍了事?」

  蒙闐眉頭一皺,轉過頭來,看向這個魏氏門閥的翹楚少年,手指著燕洵,緩緩說道:「你覺得他這個樣子,還能遵從聖令嗎?」

  誰想過讓他遵從聖令,盛金宮此意,不過是為了找一個合理的理由殺了他罷了。尚慎民亂,帝國和長老會一起將罪責推給了燕北鎮西王,鎮西王一家滿門屠戮,卻只剩下這唯一的一個血脈。燕洵身在帝都多年,抽身事外,無法牽連其中,燕北之地歷代世襲,燕世城不在了,燕洵繼位理所應當,可是帝國怎能冒這個險放這個狼崽子西去?於是,就設下這個局,燕洵若是不尊皇命,就是藐視盛金宮,為臣不忠,若是乖乖聽話,就是懦弱無能,大逆不道,為子不孝。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必殺的死局。帝國此舉,不過是為了給天下百姓、給各地藩王們一個交代,以堵悠悠之口。滿朝文武,誰人不知?

  可是這樣的理由,卻不能拿出來在光天化日之下當做勸阻的理由,魏舒游氣的咬牙切齒,恨恨的看向燕洵,寒聲說道:「蒙將軍這樣做,不怕聖上和長老會齊齊怪罪嗎?」

  「怪罪與否,本帥一力承擔,不勞你來操心。」

  蒙闐轉過身來,看了眼被眾人狠狠壓制在下面的孩子,無聲的嘆了口氣,然後就轉過身去,將欲行刑。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黃奇正身為監斬副官,緩緩走上前來,半瞇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蒙將軍,來此之前穆賀大人曾叮囑過,如是事情有變,就將這個給將軍您看。」

  蒙闐接過文書,只看了一眼,面色登時大變,將軍站在台上,許久,終於轉過頭來,沉重的望向燕洵,緩緩說道:「燕世子,請你別再固執,是與不是,你只需點一點頭。他們都是你的父兄親人,只有你最有資格來辨認。」

  燕洵的身體被人壓在地上,整個人再也看不出是那個昔日裡英姿颯爽的燕北世子,好似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冤魂,充滿了嗜血的仇恨和殺氣。

  蒙闐看著少年倔強的眼睛,終於無奈的嘆了口氣,沉聲說道:「既然燕世子抗旨不尊,就別怪本官秉公辦理了,來人,將他拖上來!」

  「慢著!」

  長風倒捲,黑雲翻騰,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所有人齊齊轉頭望去,只聽清脆的馬蹄聲陡然從紫金門的方向傳出,白衣雪貂、墨發如水的女子策馬而來,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我來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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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零落成泥

  「母親?」

  血泊中的少年陡然回過頭去,望向那個高居在馬背上的女子,北風捲過大地,漫天大雪瞬時降下,飄飄灑灑,白棉扯絮。女子白衣勝雪,水袖如雲,滿頭墨發披散在身後,好似質地絕佳的懷宋墨緞,雖然已是年近四十,但是那張有若白蓮般的素顏卻是那般年輕,眼眸溫柔如雪山之巔的清泉,就連眼角的絲絲魚尾紋也顯得溫柔寧靜。

  女子翻身下馬,動作輕柔,走到燕洵身邊,兩側的侍衛們彷彿愣住了,竟無一人上前阻攔。女子將燕洵的頭抱起,用潔白的衣袖輕輕的擦拭少年染血的面孔,淡如雲霧的扯開一個溫暖的微笑:「洵兒。」

  燕洵的眼淚在瞬間滑落,這個之前面對千軍萬馬都不曾皺一下眉頭的少年瞬時間嚎啕大哭,他緊緊的抓著女子的衣袖,大聲問道:「母親,為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

  「洵兒,」女子溫柔的擦去他眼角的血塊,輕聲問道:「你相信你父親嗎?」

  燕洵哽咽的點頭:「我相信。」

  「那就不要問為什麼,」女人抱著孩子,眼睛寧靜的在觀斬台上那些貴族的身上一一掠過,輕聲的說:「這個世界,不是一切事情都可以說清楚原因的,就像虎吃狼、狼吃了兔子、兔子去吃草一樣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母親!」燕洵陡然轉過頭去,冷眼望著那些衣衫華貴的貴族們,一字一頓的寒聲說道:「是他們嗎?是他們害了燕北嗎?」

  少年的眼神凌厲如同冰雪,剎那間刺透了狂飛的雪霧,那一瞬間,所有的帝國權貴們幾乎同時打了一個寒戰,他們看著那個面容秀美空靈如蘭的女子,只見她清淡的笑笑,拭去孩子眼角的淚水:「洵兒,不要哭,燕家的孩子,是流血不流淚的。」

  「蒙將軍,我來驗屍吧,上面的那些,是我的丈夫,我的兒子,我的女兒,我的親人,相信在這天地間,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我更加有資格來做這件事了。」

  蒙闐眉頭緊鎖,眼睛裡有黑色的暗流在激盪的翻滾,看著女子如花的素顏,這個帝國最為鐵血的軍人突然間就說不出話來,那些跌宕風雲的往事像是潮水一般的在他的腦海中飛馳而過,他還記得那年早春,他和世城,還有如今那個連名字都不能直呼的男人一起,在卞唐的清水湖畔,邂逅了超凡脫俗的女子。那時的他們,還是那般的年輕,女孩子撐著船,穿著一身湖綠色的衣裳,捲起褲腳,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小腿,大笑著衝著三個看傻了眼的少年大聲的叫:「喂!你們三個大個子,要上船嗎?」

  一晃眼,三十年,那麼多的血雨腥風,那麼多的殺伐鋼劍,那麼多的狡詐陰謀,他們三人攜手以共,從濃濃的黑霧中肩並肩的殺出一條血路來。那時的他們,也許並不知道三十年後的今日會面臨這樣的境地,如果知道,他們還會那般同甘共苦,還會那般同氣連枝,還會那般捨生忘死的禍福與共嗎?難道昔日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他們在後日互相舉起刀劍,砍下對方的頭顱?

  蒙闐緩緩的嘆息,低沉的說:「你不該來。」

  「他說過,不會限制我在帝都的自由,只要我不出真煌城,就不會有人來阻攔,蒙將軍,這是聖諭,你不能違背。就如同你帶兵殺進燕北一樣,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做了。」

  女子提起裙角,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動作那般輕盈,可是落在地上的腳步,卻又顯得那樣的沉重。

  「母親!」燕洵大急,頓時站起身來就要撲上前去,可是還沒走出一步,陡然摔在地上,痛苦的悶哼一聲。

  楚喬見了,登時衝出已經不再阻攔的士兵的包圍,幾步跑上前去,扶住燕洵的身體,緊張的問:「你怎麼樣?」

  大雪紛揚而下,北風嚎叫,蒼鷹淒厲,遍地狼藉的鮮血,遍地破敗的旗幟和倒塌的火盆,千萬雙眼睛齊齊注視著那個一步步走上九幽殺地的女子的背影。長風捲起她的衣裙,翩翩欲飛,像是一隻在狂風中徘徊的白鳥。

  女子的手指撫上第一個金盒,男人的劍眉被血污了,暗紅色,但卻並不顯得多麼猙獰可怕,他的眼睛緊閉著,好像是睡著了一般,鼻樑高挺,嘴唇緊抿,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終於沒有說出口。女人望著她的丈夫,手指在下面虛無的輕撫,好像那裡仍舊有一具偉岸的身體,她並沒有哭,而是偏著頭,溫柔的笑,輕聲的說:「這是我的丈夫,燕北之地的世襲藩王,培羅大帝第二十四代子孫,帝國西北的兵馬大元帥,盛金宮承光祖廟的第五百七十六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

  雪花落在女人的眉眼鬢角之上,卻並沒有融化,她的臉孔有些蒼白,可是聲音卻仍舊是那樣的溫和,雙目如水般注視的燕王的頭顱,彷彿他隨時會睜開眼睛對她微笑一樣。她的手劃過他的臉孔,在他的耳際,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似乎很多年了,不仔細看已經快要看不出來了。

  「這裡的傷疤,是當年滄瀾王叛亂時,在盛金宮的幽微門被人用劍刺傷的。當年皇上遭人暗算,服食了幽魂草,渾身無力,世城和蒙將軍從東西兩門殺進去救駕,世城當先找到當時還是太子的皇上。他背著昏迷不醒的皇帝,一個人孤身衝出了三千兵馬圍困的盛金宮,身上手上三十多處刀傷,事後養了半年才能下床走路。那一年,他剛剛十七歲。」

  「這裡,是白馬關一戰中留下的,」女人的手拂在下巴上一處明顯的紅痕上,繼續說:「白蒼歷四百四十七年,帝國於瑤水祭拜祖廟,所有長老會的貴族長老還有皇親國戚都有臨場,晉姜王卻於此時發難,通敵叛國,打開白蒼關口,放犬戎人入關,三十萬犬戎大軍包圍瑤水。世城得知後,率軍從燕北出發,七日七夜不卸甲不離鞍,晝夜不休,身先士卒的解了瑤水之危。你們的皇帝當場在瑤水白馬關頂發誓,帝國和燕北世代君臣,永不相棄。當時你們這些人,也大多數都是在場的。」

  台下的帝國大臣們頓時一陣躁動,那些被塵土覆蓋了的往事登時被掀了起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昏花的老眼彷彿也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夕陽慘敗如血,燕北的獅子旗迎風怒吼,將犬戎蠻人殺的片甲不留。那時候,他們還都年輕,也曾興奮的簇擁上去拍著那個年輕人的肩膀,大笑著喝著烈酒。

  「這裡,是四月十六那天正午,在火雷原上,蒙將軍你親手砍下的。將軍,你正當壯年,運籌帷幄殺伐決斷,不會不認得自己的劍,這個傷口是不是你砍的,這個人是不是燕世城,你會不知道嗎?」

  蒙闐陡然間啞口無言,面如青鐵,愣愣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確定,這個人是我的丈夫,是燕北鎮西王燕世城,絕無虛假。」說罷,只聽彭的一聲,金盒的蓋子登時被女子一把扣上,轉身就向下一個盒子走去。

  「這是我的兒子,燕北世襲分王,培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帝國西北鎮服使,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七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長子燕霆。他今年二十一歲,十三歲從軍,從低等小卒做起,八年裡晉陞二十四次,擊退犬戎人進犯六十七次,立下大小戰功無數,帝國盛金宮和長老會共同嘉獎七次,十八歲官拜鎮服使,領兵護衛帝國北疆,從未失手。四月十四,在遜烈垣上被萬馬踐踏,頭臉難以分辨,只餘血沫。」

  「這是我的兒子,燕北世襲分王,培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帝國西北鎮服副使,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八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第三子燕嘯。他今年十六歲,十三歲從軍,跟隨他父親南征北戰,三次征討北疆蠻人,上陣殺敵,誓死報國,從未退卻半步。他身上有四十多處刀傷,都是為燕北百姓子民而留。四月十六,他被西征大軍以投石機擊中,脊柱碎裂,雙腿斬斷,血盡而亡。」

  「這,這是我的女兒。」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哽咽,金盒裡的頭顱青白浮腫,似乎被水浸泡過,眼角鼻翼都是紫色的血沫,「燕北世襲翁主,培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九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長女燕紅綃。四月十六,她騎馬來救被擄走的母親,經過衛水洪湖之時,被西征軍團第四野戰軍穆賀西田的部隊截獲,輪姦致死,最後拋屍洪湖。」

  漫天的風雪陡然變大,女人的聲音越發淒厲,面色越發蒼白,一字一句都彷彿泣血而出,狂風呼嘯,大雪飛旋,無數鷹鴆齊齊撲朔翅膀,隨著招展的黑龍戰旗一同搏擊漆黑低沉的蒼穹上空。

  「這些,都是燕北的戰士,他們背主叛國,是亂臣賊子,蒙將軍,你行刑吧!」

  巨大的青銅大鼎被抬上九幽高台,烈火熊熊,蒙闐眉頭緊鎖,終於沉聲說道:「行刑!」

  二十隻黃金盒子頓時被拋入青銅巨鼎之中,燕洵陡然間雙目如火,喉嚨間迸發出一絲野獸般的慘叫,就要站起身來衝上前去。禁軍侍衛們齊齊上前,攔在燕洵身前,楚喬一把死死的抱住燕洵的身體,倔強的孩子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朔而下。少年被孩子抱在懷裡,聲音淒厲,跪在地上,伸出佈滿青筋的拳頭,一下一下拚命的砸在金翅廣場的石板上,鮮血淋漓卻仍不自知,嘶聲厲吼,聲音可怖。

  女人回過頭去,望著獵獵燃燒的青銅大鼎,苦忍的眼淚潸然而下,她伸出手來,輕輕觸摸著火熱的鼎身,面色淒楚,然後回過頭來,溫柔的看了一眼台下的兒子,隨即對著蒙闐緩緩說道:「蒙大哥,告訴他,別忘了他說過的話。」

  蒙闐渾身一震,這句蒙大哥好似瞬時間將他拉回到了三十年前,多麼淒厲的話語都不能是他有絲毫動容,但就是這樣簡單的一聲稱呼,卻令男人的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他舉步就想走上前來,夢魘般的低呼:「白笙……」

  然而就在這時,白衣女子突然轉身,動作迅猛猶如流星,一頭撞在青銅巨鼎之上!

  「白笙!」「母親!」「啊!」

  巨大的驚呼聲同時響起,金翅廣場上,千萬人同時嘶聲高呼,只見那女子額頭鮮血有若泉湧,手扶著巨鼎,軟軟的倒了下來。

  「快!快!叫御醫!」蒙闐抱著女人的身體,堅韌的表情終於不在,驚慌失措的對著下面的侍衛們大聲叫道。

  「母親!」燕洵踉蹌著爬上九幽台,一把撲在女人的身上,狠狠的推開將軍,大聲叫道。

  天地齊怒,草木含悲,天邊悶雷滾滾,地上北風哀嚎,漫天大雪紛揚而下,女人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孩子的臉孔,溫和一笑,卻只引的更多的鮮血噴灑而出。

  「母親!」燕洵雙目落淚,觸手所及到處都是鮮血,絕望的大叫:「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父親已經不在了,大哥已經不在了,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連你也要離燕洵而去嗎?母親!為什麼?」

  女子眼淚緩緩而下,她艱難的抬起手,握住自己的孩子,「洵兒……答應我,要活下去哪怕生不如死,也要活下去,別忘了,你還有很多事沒做。」

  「母親!」

  女人的眼睛頓時變的渙散,她躺在漆黑的墨蘭石上,一身白衣上血花朵朵,像是盛開怒放的寒梅。一張素顏如同蘭草,白的幾乎透明,她輕輕一笑,聲音低不可聞,蚊蠅般的說道:「我一直以為我最愛的是卞唐的青山崖山,那裡沒有冬日,沒有白雪,年無四季,歲無秋冬。但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最愛的一切都在了燕北,現在我要回去找他們了。」

  恍然間,她似乎看到了層層烏雲之上的晴空,看到了遙遠的燕北草原,那個眼睛明亮的男人騎在馬上,遠遠的向著她跑來,聲音穿透了陽光,在青青的牧草裡迴盪著,遠處的群山都在齊聲應喝,一同隨著他的聲音在喊:「阿笙……」

  「阿笙,我要把天地間最好的東西全都給你,你說,你最喜歡什麼?」男人坐在馬上,朗聲的大笑。

  傻瓜,天地間最好的東西我早就已經擁有了,就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孩子,還有我們的燕北。

  手腕無力的劃下,淒厲的北風陡然刀鋒般的刮過真煌上空,鷹鴆們迎風怒飛,翅膀上的黑羽被颶風吹散,隨著漫天的白雪呼嘯而下!

  「母親!」少年抱著女人的身體,雙目如血,瞬間跌入無邊的漫長黑夜!

  八歲的孩子護在他的身側,雙拳緊握,一張小臉青白,毫無血色。冷風淒厲而來,吹散了孩子眼前的亂髮,她突然抬起頭來,雙眼凌厲的向著北方的盛金宮望去,那裡,莊嚴巍峨,凝重大氣,充滿了排山倒海的威嚴和壓迫。

  那一天,有一根利刺突然間硬生生的扎進了孩子的心底,她握緊了拳頭,抿緊嘴角,久久不發一言。但是,卻有一顆種子,在她的腦海裡,根深蒂固的成長了起來,經歷歲月雕琢,經歷風雨灌溉,它總有一天,會長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古木!

  風雪之中,喪鐘綿綿不斷,巍峨的盛金宮承光祖廟裡,有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轉過身去,沿著綿長的甬道,一步步的走進大夏的心臟,燈火搖曳著照在他的身後,將那條影子拉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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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終有一天

  白蒼歷四百六十六年四月十九,是個令人無法忘記的日子,那一天,燕北鎮西王一家除了常年在帝都為質的燕洵世子,滿門慘遭屠戮,燕家的亡靈們死後尚且不得安息,於盛金宮門前的九幽台之上經受炎刑,身首異處,灰飛九天。

  就此,曾經威震北疆的燕北獅子旗開始了漫長的沉寂,在妄圖瓜分燕北土地的帝國貴族們爭相擊掌相喝的時候,西北大草原上卻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慶典。犬戎十一個部落齊聚一堂,由大汗王納顏明烈親自主持,慶祝燕北獅子一族的舉族沒落,慶祝燕世城的不得好死,慶祝大夏皇朝的皇帝大公無私的為他們犬戎一族開闢了一片肥沃的北疆厚土,偉大的犬戎天神福澤了這個彪悍的民族,就此,他們堅信,再也沒有人能抵擋草原漢子們的刀鋒了。

  此時此刻,破敗蕭條的乾門所裡一處偏僻窄房之內,冷風呼嚎,房頂露雪,沒有火盆,沒有暖抗,只有一床破敗的被縟,又黑又髒,散發著惡臭的味道。

  門外,有兵丁們飲酒划拳的吆喝聲,濃香的肉味遠遠的飄進屋子,少年面色青白,額頭卻是滾燙,嘴唇乾裂,泛著不健康的白色唇皮,一雙劍眉緊緊的皺在一起,大滴的冷汗從鬢角滑落,一頭墨發已經濕透,

  彭彭的響聲不斷的在屋子裡迴盪著,八歲的孩子費力的搬起椅子,然後重重的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終於將一把椅子拆成一堆零散的木柴。她長吁一口氣,擦了把汗,然後就在地當中點燃一堆火把,柴火辟啪的響著,屋子裡頓時就暖和了起來。小心的燒了一碗水,孩子爬上冷坑,扶起少年的頭,輕聲的叫:「燕洵,醒醒,喝點水。」

  少年已經聽不見聲音了,聞言沒有半點反應。孩子眉頭一皺,從桌上的飯碗裡拿起一隻粗糙的筷子,逕直敲開少年的牙關,就將熱水灌了進去。

  「咳咳」的咳嗽聲頓時響起,燕洵的胸口劇烈的震動,大聲的咳嗽了起來,剛剛餵下去的水全部吐出,楚喬仔細看去,那水中,竟有絲絲的血絲在其中游動。她的胸口突然有些發悶,抿緊了嘴角,抽了抽鼻子,然後爬下床去,繼續燒水。

  「燕洵?」夜幕來臨,屋子裡越發冷的讓人無法忍受,孩子將大裘和棉被全都蓋在少年的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外套,小獸一般的縮在燕洵的身邊,端著一隻白瓷碗,輕聲說道:「我把飯加了水做成粥,你起來喝一點。」

  少年並沒有說話,好像已經睡著了,月光之下,他的臉孔蒼白如紙,可是那雙緊閉的眼睛,卻有眼珠轉動的痕跡,楚喬知道,他並沒有睡,他一直醒著,只是不願意睜開眼睛罷了。

  楚喬緩緩的嘆了口氣,她放下飯碗,抱著膝蓋,靠著牆壁坐了下來,門外大雪紛飛,透過敗落的門窗還能看見月光下慘白的樹掛,孩子的聲音很低沉,緩緩說道:「燕洵,我是一個奴隸,我無權無勢,無親無故,我的家人都被人殺死了。他們有的被砍頭,有的被發配,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被砍斷手臂扔到湖裡餵魚,還有的小小年紀就被人姦污,屍體裝了一馬車,像是破爛的垃圾一樣。這個世界應該是公平的,即便是奴隸,即便血統是低賤的,但也應該有生存的權利。我不明白,為什麼人一生出來就有三六九等,為什麼狼注定要去吃兔子而兔子卻不能反抗?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是因為兔子不夠強大,沒有鋒利的爪子和牙齒,要想不被人俯視,就只能自己先站起身來。燕洵,我很小,但是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時間,諸葛家的那些欠了債的人,他們一個也跑不了,我一定要活著,看著他們為他們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不然就算是死了,我也不會瞑目。」

  少年的睫毛輕輕的顫抖,嘴唇抿起,窗外大雪紛飛,冷風順著窗子吹了進來,發出呼呼的聲響。

  孩子的聲音越發顯得低沉:「燕洵,你還記得你母親臨死前跟你說過的話嗎?她說讓你好好活著,哪怕生不死,也要好好活著,因為你還有很多事沒做。你知道是什麼事嗎?是忍辱負重,是臥薪嘗膽,是等待時機,是將所有殺害你親人的人手刃劍下報仇雪恨!你的身上,有太多人的期望,有太多人的鮮血,有太多雙眼睛在天上注視著你,你忍心讓他們失望嗎?你忍心讓他們死不瞑目嗎?你甘心就這樣死在這張破爛的床板上嗎?你能忍受那些殺死你父母親人的人高枕無憂終日享樂的好好活著嗎?」

  孩子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彷彿是刀子劃過冰面,掀起一星細小的冰碴,她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燕洵,你必須活著,哪怕像條狗一樣,也要活著。只有活著,才有希望,只有活著,才有能力去完成還沒有完成的心願,只有活著,才能在有朝一日拿回屬於你的東西。這個世界,別人總是不可以指望的,你能指望的,只有你自己。」

  沉重的呼吸聲突然響起,孩子爬起身來,端起碗,送到少年已經睜開雙眼的臉孔前,一雙眼睛明亮且充滿力量,彷彿有熊熊的烈火在瘋狂的肆虐燃燒。

  「燕洵,活下去,殺光他們!」

  一道精光突然自少年的眼裡噴射而出,帶著嗜血的仇恨和毀天滅地的不甘,他重重的點頭,夢魘般的低聲重複:「活下去,殺光他們!」

  屋外冷風呼嘯,兩個幼小的孩子站在一片冰冷的破屋裡,緊緊的握起了拳頭。

  很多年後,當長大成人的燕洵再一次回想起當初的那個夜晚,仍舊心有餘悸。他不知道,如果他當初沒有一時心軟放過那個眼神倔強蓬頭垢面的小奴隸,如果他沒有因為一時的好奇而對那個孩子屢屢出手相助,如果他在臨別的那個晚上沒有心血來潮的想要向那個孩子告別,今日的一切,會不會如鏡花水月般全部消失?那個一生錦衣玉食的貴族少年會不會在家破人亡之際被巨大的災難打倒?會不會滿心悲苦但卻孤苦窩囊的鬱鬱而終?

  但是,這個世界上畢竟沒有那麼多的如果,所以,在那個晚上,兩個一無所有的孩子在冰天雪地之中暗暗發下毒誓。

  活下去,哪怕像一條狗一樣,也要活下去!

  漫漫長夜就要過去,黎明前,盛金宮派來了傳書的使者。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是分贓不均,抑或是唇亡齒寒,總之在帝國其他藩王的共同施壓下,並無過錯的燕北世子燕洵將會接替燕北鎮西王的王位,但是,時間卻被壓至他二十歲授冠之禮之後。在他成年之前,燕北之地由盛金宮和各地藩王輪流掌管,而燕洵世子則繼續留在真煌帝都,受帝都皇室的照料,直到他長大成人。

  在這之前,還有八年,只要再過八年。

  四月二十一,燕洵從質子府遷出來,搬進了大夏皇朝戒備最為森嚴的盛金宮之內,那天早上,大風呼嘯,白雪紛飛,燕洵穿著一身燕北黑貂大裘,站在金碧輝煌的紫金廣場上,望著前方不遠處的九幽台和紫金門,在它們的後面,就是帝國的西北部。那裡,曾經是他的家,是他生長的土地,有他摯愛的親人。現在,他們都已經離他而去了,但是他堅信,他們一定站在高高的蒼穹之上,靜靜地睜著眼睛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鐵蹄踏進燕北,踏進尚慎,踏破賀彤山闋!

  那一天,是帝國西征軍團出兵滿四個月的日子,尚慎民亂雖然處理的一塌糊塗,但是卻果斷的找到了暴動的罪魁禍首,燕北鎮西王一門滿門屠戮,大夏皇朝的鐵血軍隊再一次用雷霆的手段維護了帝國的尊嚴。然而,多少年後,當後世的史官再一次翻開歷史的畫卷,卻不得不感嘆,正是從這一刻起,大夏皇朝為他日的滅亡埋下了禍端,有熊熊的烈火在死亡的沼澤裡重生,那是肆虐一切的、背棄一切的、能夠焚燒一切的決絕和殘忍,滅世的刀鋒在倖存少年的心裡狠狠的劃下一道血痕,鮮血肆虐長湧,終會將這個腐朽的王朝,徹底埋葬。

  「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永遠不會結束,就像是燕北高原上終年游弋的風,龍脊山上常年不化的雪,但是我錯了,我的眼睛被黃金的枷鎖矇住了,我看不見歌舞昇平之後隱藏著的吞併天下的野心、伏屍百萬的殺戮、詭異莫測的權謀,現在,我就要走進黃金的牢籠裡,帶著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姐妹兄弟們的血,但是我要對燕北的天空發誓,我現在走了,我總有一天會回來。」

  少年轉過身去,拉著八歲的孩子的手,逕直走進了那座厚重的宮門。大門轟隆一聲緩緩關上,將所有的光線都吞沒在其中,狂風呼嘯而來,卻被高大的城牆擋在門外,只有蒼鷹犀利的眼睛可以從高空中俯視,清楚的看到那兩個身影,如血的夕陽之下,恢弘的宮殿樓台之中,他們的身影顯得是那般的幼小,卻是卻又是那般的挺拔。

  終有一天,他們會肩並肩的殺出一條血路,從這扇紫金朱漆的大門裡,昂首而出!

  上蒼堅信,終有這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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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4章 白駒過隙

  「諸位,現在計劃如下。」簡陋的營帳裡,一身青衣的女子微微抬起尖瘦的下巴,纖細的手指指著書案上一張詳盡的地形圖,對著周圍一眾士兵沉聲說道:「行動時間為丑時三刻,夏執帶著第一小隊在巢湖和赤水之間的赤巢橋設伏,兮睿和邊倉分別帶五人潛入橋下,毀掉渡河草船,砍斷渡河鉤鎖,然後夏執發動攻擊,除掉驍騎營在橋上的防守據點。不必忌諱戰局擴大,只管在一炷香之內解決戰鬥,明白?」

  「明白!」夏執、兮睿和邊倉三人頓時點頭,沉聲應是。

  女子的手指沿著地圖上的西線,轉過頭來,「阿都帶著第二小隊,埋伏在鎖河村小道上,配合夏執的行動,以防驍騎營在夏執突襲的時候派兵增援赤巢橋。你們的任務就是,在北面行動的時候切斷驍騎營和北牢之間的交通線,設法拖住大軍一個時辰。」

  面色黝黑的阿都重重的點了點頭,說道:「姑娘,你放心吧。」

  女子點頭,手指在地圖的上方畫了一個圈,用力的點了一下,沉聲說道:「你們的任務是,設法潛入北牢地下大營,救出被困在西北角水牢中的穆先生和朱夫子,還有南邊天元塔內的二十八名弟兄。他們有的人可能無法走路,你們需要在天亮之前將他們救出來送到西南十五里外的彭定村,然後由後續部隊用馬車接走。所以,我們要冒險在天黑之前行動。」

  帳篷裡寂靜無聲,所有人全都聚精會神的聽著女子的說話,女子面色冷靜,繼續說道:「北牢前三百丈外,都是密林,但是一百丈的距離裡,都被砍成平地,沒有半點遮蔽物,營地四角有八座角樓,有人全天監控,你們需要匍匐前進。」

  女子回過身去,唰的一聲拿出另外一張地圖,說道:「你們看,這是北牢的詳盡地圖,這是軍需倉,這是糧草庫,這是兵器庫,這是士兵休息營,這裡,就是我們的目標地:「天元塔和西北水牢。我需要你們在兩個時辰之內記得滾瓜爛熟,不能有絲毫差錯。你們兩方要配合著完成任務,所以,丑時三刻夏執發動進攻的時候,承陽要帶著第三小隊和第四小隊開始進攻,阿力和阿城帶著弓弩組順著壕溝線,繞過北牢大營,以弩箭除掉角樓上的探子,必須一擊而中,不能留下活口。得手後,承陽帶著主力小隊打開大門,一隊人向西推進,佯裝攻打軍需倉和糧草庫,吸引正在巡邏的士兵前來,製造混亂。另一隊以火箭射擊士兵休息營,不為殺人,只為製造聲勢,阻斷裡面的人跑出來的時間。切忌,一旦正在休息的北牢士兵全部跑出來,行動就已經失敗了,所以你們必須手法精準,並且見機行事。小炅會在外面配合你們,放馬群在密林裡奔跑,以迷惑敵人。」

  小炅站在一旁,這還是個孩子,不過十六七歲,但是身上黝黑的肌肉和手臂上的纍纍傷痕已經說明,他早已是個身經百戰的優秀戰士,小炅笑瞇瞇的點頭,對著承陽笑道:「承陽哥,別再像上回一樣,出來就把我給忘了,還當成敵人拿箭射我。」

  眾人聞言呵呵一笑,稍稍沖淡了肅穆的氣氛,承陽伸出手來在孩子身上推了一把,笑道:「你倒是挺能記仇的。」

  女子輕咳了一聲,眾人頓時轉過臉來,神情嚴肅不再嬉笑。

  「阿力的弓弩組除掉哨台和望塔角樓上的人時候,行動正式開始,承陽帶主力小隊迅速推進大營,每隔五丈設一個弓箭手,掩護大部隊前進。你們的任務是營救,不必理會其他任何地方,阿力的人除掉目標之後會掩護你們。你們先去西北水牢,救出朱夫子和穆先生,然後去天元塔,那裡的守衛有我們自己的人,你們趕到的時候,其他守衛應該已經被剷除。救了目標人物之後,迅速由西南部的壕溝撤退,阿力帶人攻擊敵人右翼,阿城帶人攻打後方,以作掩護,在承陽確定沒有遺漏任何人之後,發出綠色信號,寅時結束戰鬥,寅時三刻來到指定地點,肖久會安排你們安全撤離。」

  女子眼眸清亮如雪,她抬起臉來,目光在眾人身上一一劃過,沉聲說道:「還有人不明白嗎?」

  無人回答,女子點了點頭:「那好,現在去準備武器裝備、背誦行軍地圖,半個時辰之後我會逐個問一遍行動的程序,沒有問題的話,一個時辰之後就出發。」

  「是。」男人們齊聲答應,呼啦一聲站起身來,小小的帳篷立時顯得有些擁擠。

  一身青衣的女子隨之起身,身形有些單薄,面色也有些病態的蒼白,一雙狹長的眼睛微微透著些許精光,女子伸出右手,握成拳頭,抵在自己的心口處,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大同不會亡。」

  「不會亡。」

  整齊劃一的聲音齊聲響起,女子點了點頭,眾人就魚貫退了出去。

  帳篷裡頓時變得安靜,外面的風聲很大,今日,又下了一場好雪。瑞雪兆豐年,也許來年,百姓們的日子會好過一點。

  剛剛喝了口茶,一個灰褐色短打服飾的少年突然走進帳篷,對著女子說道:「姑娘,烏先生來了。」

  女子眉梢一揚,握著茶盞的手不由得輕輕一顫,隨即聲音平穩的說道:「讓他進來。」

  清爽的風頓時從外面傳了進來,男子脫下斗笠,一身青布長衫,面容磊落清俊,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眼角卻已有絲絲細小的皺紋,但卻絲毫無損他身上的風華氣度。男子放下手裡的東西,輕輕一笑:「阿羽。」

  女子自然的接過烏道涯的外袍,淡淡笑道:「你什麼時候來的,不是回燕北了嗎?」

  「臨時有事,必須馬上回帝都一趟。」

  坐在小凳上,脫下靴子,輕輕一倒,全是冰碴。羽姑娘眉梢一挑,說道:「從冰洌原過來的?」

  「那能怎麼辦?」烏道涯抬起頭來:「盛金宮裡那位辦大壽,宴請三國,盤查的太緊,現在風聲鶴唳,還是小心點好。」

  「小心駛得萬年船,你說得對。」

  「對了,」烏道涯皺眉道:「西華來信說,帝都的點子又被挑了兩處,可是真的?」

  「掩人耳目罷了,」羽姑娘淡淡一笑,倒了一杯茶,遞到烏道涯身前,說道:「最近皇城盤查的太緊,一過了年,所有的氣氛都緊張了起來。穆賀西風新官上任三把火,上躥下跳不得安生。我故意洩露出去兩個廢棄的據點,讓他立立功消停一點,裡面沒什麼實際內容,情報也都是真真假假難以辨認,我們的人也沒有傷亡。」

  「我猜八成就是這樣。」烏道涯笑笑:「魏閥這一次丟了差事,魏舒游從南邊慘淡收場,將帝都府尹這個大便宜白白讓給了穆合氏,看來長老院裡,又將是一輪血雨腥風啊。」

  「魏光老奸巨猾,我看這事十有八九是他有意安排。」

  烏道涯眉梢一挑,沉聲說道:「此話怎講?」

  羽姑娘嘆了口氣:「道涯,已經七年了,再有不到六個月,就是少主的授冠大典。但是你想想,盛金宮裡那位,長老會的滿朝元老,還有西北的巴圖哈家族,會讓少主安全的回到燕北去繼承王位嗎?這些年,他們屢屢使詐暗害,各種陰謀陷阱層出不窮,無不想將少主置於死地,若不是有其他藩王在那看著,害怕引起過大的騷動,想必早就已經下了毒手。這一次是最後一搏,更加不會心慈手軟,再加上夏王大壽,三國齊聚,番外小族紛紛朝拜,這真煌帝都,怕是又要大亂了。無論最後結果怎樣,帝都都必然會有一番腥風血雨,帝都府尹是真煌掌事,事後必將受到牽連。魏光何等奸猾,怎會看不清這裡的局勢。魏閥只一次,想必是打定主意明哲保身了。」

  烏道涯聞言點了點頭,沉聲說道:「還是你想的周全,看來穆合雲亭一死,穆合氏就再也沒有能撐起大廈的子孫了。難怪在來的路上,我聽聞諸葛穆青將諸葛懷派去東南籌辦和懷宋接洽事宜,原來也是為了避禍。」

  「是你久不在京中,不瞭解這其中的關係罷了。這一次除了不知死活的穆合氏和誓死要和燕門對抗的巴圖哈家族,其餘五大世家無不採取了避世的策略,嶺南的沐氏更是直接將在京的沐小公爺召回嶺南,以躲避這其中的深水。你們這一仗,不太好打啊。」

  烏道涯沉重的點了點頭,嘆道:「為了這一天,燕北八萬將士已經等了七年了,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保著少主安全離開,燕王滿門當年為了大同而犧牲,我們不能放棄他唯一的血脈。」

  羽姑娘伸手拍在烏道涯的肩膀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也別太憂心了。再說不論如何,少主不會有性命危險,就是大喜。」

  聽到這話,烏道涯不由得展顏一笑,點頭道:「是啊,你也覺得那孩子不錯吧。」

  「嗯,」羽姑娘點了點頭:「小小年紀,思慮就這樣謹慎實屬難得。我當初為了讓她相信我,頗費了一番功夫,這些年來,若是沒有她在少主身邊維護,想必燕北一脈早已絕後。這孩子是個可造之材,我會留心的。」

  「有你照看我就放心了,我這一次在帝都呆不久,又一年的春稅就要收繳,我必須回燕北坐鎮,不能讓朝廷和巴圖哈家族撈的太多。就算沒有正式接任,燕北也是燕門的屬地,我們不能使燕北像當年那般富饒,最起碼也不要給少主他日繼位留下一片狼藉之地。」

  羽姑娘輕輕一笑,說道:「你放心吧,我會小心看護的,盡全力而為。」

  「姑娘,時間到了!」

  外面突然傳來召喚聲,烏道涯聞言站起身來:「我只是來你這打個轉,馬上就要去燕北鎮守府去,上一季的冬稅已經送到京城,我要去看看少主上交了多少。」

  羽姑娘點了點頭,就要出去相送。烏道涯伸手一攔:「外面大風嚎嚎,你身子不好,穿的又少,就別跟出來了,我走了。」

  說罷,披上斗笠,轉身就走了出去。

  羽姑娘站在原地,看著晃動的簾子,微微有些發愣,半晌,她回身坐在書案前,拿起行動草圖,又細細的看了起來。

  「阿羽,」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簾子一掀,烏道涯又探頭走了進來。

  羽姑娘眉梢一揚,疑惑的向他望去,烏道涯默想了半晌,終於沉聲說道:「天氣越來越冷,你自己多注意身體,凡事不必事事躬親親為,萬事謹慎,保重小心。」

  說罷,轉身就走了出去,外面大風呼嚎,卻仍舊能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許久,一聲馬嘶突然響起,羽姑娘望著帳篷的簾子,輕輕的說道:「你也是。」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已是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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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5章 恍惚經年

  大夏皇室,是遊牧民族起家,千年前,也同犬戎人一樣,終日策馬馳騁在紅川平原之上,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直到培羅真煌的出現,在他的帶領下,才讓這個彪悍的民族一步一步走進東部正統氏族的視野之中。興文教,開商貿,發展農耕,百年來的積澱之下,昔日的異族政權已經退去了風塵之氣,變得厚重和莊嚴了起來。曾經積雪茫茫的不毛之地,也在夏人的手裡一點點擁有了自己的味道和底蘊,並且,相比於懦弱的卞唐和浮華的懷宋,大夏更顯示出了一代強國應有的大氣和莊重。

  於此同時,大夏皇朝血液之中的草原情懷卻並沒有淡薄,他們對土地雖然有著淡薄的感情,但對權利卻有著十足的狂熱。有容乃大的大國胸懷和巨鯨吞海般的吞沒兼併,使得他們在文化上,更顯露出了一種海納百川兼容並蓄的博大態度,各個民族千百年來不斷的融合和雜居,使他們的文化風俗燦爛多變,成為大陸上的一個奇特的景緻。

  盛金宮佔地極廣,融合了西蒙大地各個民族的集中特色,既有江南之煙雨流水、小橋樓閣,更有西北的大氣莊嚴、厚重巍峨。外城堅實,紅牆金瓦,黑墨石台,護城河極深,兵甲森嚴,守衛嚴密,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之氣。中城為百官納言之地,紅木大殿,金門樓宇,夏華盛宮,更是大氣萬千,巍峨雄壯。而後城,則是內妃、皇子、公主們居住的地方,山水草木,亭台拱橋,處處皆景,景景精緻,引崖浪山頂溫泉之水,由地底通進,將後城裝點的青山綠水,花草繁盛,綠竹悠然,湖色山光,故而,大夏盛金宮後城,又有小南唐之稱。

  大夏皇朝從草原發跡,遊牧的天性,使得他們對婦女的地位相對尊崇。較之卞唐懷宋,又有不同,千百年來,不乏女將女儒登朝為官,後宮之中,也不乏女主垂簾當政。對於男女之防,相對也寬容許多。是以,後城之內,除了皇帝的妃子、女兒,還有許多侍衛的駐守,未封王出宮建衙的皇子也大多住在此地。

  此時此刻,後城的鶯歌別院之內,一處清幽的竹海之中,正坐著一名一身黑袍的年輕公子。

  年輕人不過二十歲左右,面容俊美,眼眸如星,鼻樑高挺,雙眉似劍,一頭墨發披在身後,以一條黑色緞帶鬆鬆的繫著,黑色長袍雍容華貴,上繡紫金麒麟,暗花祥雲為邊,懷宋蘇錦為襯,足蹬軟皮鹿紋靴,靴底刻著青雲圖紋,閒適幽靜的坐在青石小桌之前。身旁焚香裊裊,案上古琴錚錚,幾卷書卷散落在一旁,一壺青玉酒壺旁放著一隻琉璃玉杯,玉杯兩側雙龍吐珠,一看就是珍品。

  此時雖然已是冬天,但是崖浪山地火暖熱,溫泉圍繞,竟生生製造出這麼一處幽靜溫暖之所,一陣清風吹來,清新涼風撲面,穿竹而來,越發顯得悠然自得。

  年輕人手如白玉,十指修長,他緩緩端起琉璃杯,舉至唇邊,卻並沒有喝下去,眼眸如星,淡淡微瞇,看也沒看,聲音淡淡的說道:「出來。」

  「討厭,」嬌嫩的女聲頓時響起,身後的竹林之中閃出一名相貌嬌媚的少女來:「每次都被你發現,一點意思都沒有!」

  少女不過十八九歲,上身穿了一件藕荷色金片對偶衫,下穿白蝶灑清攏紗裙,腰間豎著淡青色的腰帶,掛著青綠的百合蘭佩,雲鬢高綰,耳際流蘇,雞心血玉墜在眉心,丁蘭耳墜,瑪瑙項鏈,雖然高貴,卻絲毫不露半點俗氣之感。少女一邊走,一邊脫下外面的雪裘披風,邊走邊語調清脆的說道:「父皇還是對你最偏心,我剛從闌珊院過來,那裡冷的要死,你看你這,雪還沒落地就已經化了。」

  年輕人轉過頭來,面色平靜,嘴角淡淡一笑,說道:「是聖上厚愛。」

  「哼哼,」少女哼道:「為什麼就不來厚愛一下我,我可是父皇的親生女兒啊。」

  「公主……」

  「又叫我公主!」將大裘一把扔給一旁的下人,少女跑到年輕人面前,大聲叫道。

  年輕人無奈一笑,說道:「淳兒。」

  「別以為這樣就能矇混過關了,」淳兒公主坐在對面的一方石凳上,鼓著腮幫子氣呼呼的說道:「說,為什麼還沒散席就走了?讓我拋下所有賓客巴巴的追到這裡來。」

  男子笑容無波的說道:「不好意思,臨時有事。」

  「你能有什麼事?」少女大聲叫道,剛剛說完,登時醒悟出言魯莽,連忙小心的拿眼角瞥著男子的臉色,見他沒什麼反應,急忙說道:「你是不是看魏舒游來了才退席的,他剛從南邊回來,我也不知道他會來,你別生我氣。」

  男子抬起頭來,緩緩的搖了搖頭:「公主不必多心,燕洵不敢。」

  「又叫我公主。」淳兒眉頭一皺,突然站起身來,一把拉住燕洵的衣角,生氣的說道:「燕洵,你到底拿不拿我當自己人?」

  燕洵垂下頭,皺眉望著少女嫩白的小手,眉頭不由得輕輕皺了一下,不露聲色的抽出衣服:「公主多慮了,尊卑之分,還是要注意的。」

  「該死的尊卑之分,我們小時候多好,你記不記得我九歲那年,你還帶著我去妓院打架呢,現在連叫聲小名都要遮遮掩掩。」

  「當年微臣年幼不懂事,魯莽了。」

  「討厭!」淳兒一把將酒壺摔在地上,大聲說道:「我討厭死你啦!」

  說罷,就想要轉身離去。

  「公主請留步,」燕洵站起身來,出聲叫道,遞過去一隻淡紫絲綢包裹的盒子。

  淳兒眉梢一揚:「這是什麼?」

  「公主生辰,雖然因為和陛下趕在一個月不能大肆操辦,但是還是要略作表示,小小心意,公主收下吧。」

  淳兒一張小臉頓時就開心了起來,她笑呵呵的打開盒子,只見竟是一截白皙的兔尾,少女眼睛頓時大睜,大聲叫道:「這是,這是寰寰的尾巴?」

  燕洵點了點頭,說道:「前幾天聽說寰寰咬傷了你的手,被西太妃下令杖斃扔了出去,你哭了好久。我就命人出宮將兔子截了下來,剪下這段尾巴,你留著當做紀念吧。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你別見怪。」

  少女眼睛頓時變的有些濕潤,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金銀珠寶我收了太多,只有這個,才是最好的禮物。洵哥哥,謝謝你,淳兒很開心。」

  話剛說完,少女的臉蛋就頓時紅了起來,握著兔尾,連大裘也沒顧得上穿,轉身就跑出了竹林。

  燕洵一直在原地站著,臉上的笑容卻隨著少女背影的離去而漸漸消失。

  「世子,淳玉公主走了。」

  唰的一聲,燕洵一把脫下剛剛被少女觸碰過的外袍,扔在桌案上,轉身離去,聲音低沉的留下一句話來:「拿去燒掉。」

  「是。」

  下人沉聲答應一聲,再抬起頭來之時,燕洵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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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昔日兩小

  午後的陽光很好,大雪初晴,空氣清新,燕洵坐在書房裡,翻著剛剛送來的冬稅文書,細細的批示。風致進來傳飯三次都被守門的阿精趕了出去,只得委委屈屈的在門外等著。

  風柔和的吹著,書案上的香爐熏香悠悠搖曳,突然間,有一絲清新的味道傳了過來,不是宮廷裡的脂粉,不是鶯歌別院的蘭草熏香,不是竹海的綠竹香氣,而是一種獨特的,有著黃沙和泥土,甚至是帶著凌厲刀鋒之氣的味道。

  燕洵眉頭一皺,就抬起頭來,看到來人,眼睛頓時柔和了起來,想要說話,卻又感覺有些好笑,撇過臉去,想要忍著,唇角卻漸漸的彎了起來。

  「你笑夠了沒有。」來人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還是個年輕的少年,膚色白皙,眼眸如水,穿著一身青鎧皮甲,越發顯得英氣勃勃,靠在門框上,雙手交叉的抱在胸前,眼睛亮晶晶的帶著幾絲笑意,但卻固執的倔強說道:「外面冷著呢。」

  「什麼時候回來的?」燕洵的聲音溫暖如水,似乎霎時間就卸去了身上所有的銳氣,他望著門前少年暖意融融的眼睛,輕輕一笑。

  少年也笑了起來,歪著頭答道:「剛剛。」

  「那為什麼不進來?」

  少年嘟著嘴,不屑的撇了撇:「有人說了,任是天大的事,也不准放人進去。」

  燕洵點了點頭:「是嗎?我既然說過這樣的話,那他們還敢把你放進來,其心可誅,真是該殺。」

  「我這不是還在門口站著呢嗎?」少年揚眉:「哪敢壞了燕大世子的規矩。」

  燕洵剛要說話,少年身後端著食盒的小書僮風致終於忍不住說道:「我說世子楚少爺,你們就別再耍花腔了,這飯我都吩咐廚房熱了十多遍了,你們多少也先吃一口啊。」

  「好,」少年一把提起食盒,跨步就走了進來,笑瞇瞇的說:「就給風致面子。」

  小書僮擦了把汗,就退了出去。燕洵從書案後站起身來,走上前來為為少年解下身後的披風,放在椅子上,然後回身坐在桌子前,看少年將所有的菜色一一擺上桌,才閉著眼睛嗅了一嗅,陶醉般的說道:「好香,我剛才怎麼沒聞到。」

  「你鼻子已經沒用了,我不回來你就會餓死。」

  盛了一碗飯給燕洵,少年徑直坐在他的身邊,大口的吃了一口:「還是雨姑做的飯最好吃。」

  燕洵面色微變,流露出一絲難得的心疼,低頭看向少年,輕聲說道:「一路辛苦了吧。」

  「還好,」少年搖了搖頭:「就是冷的受不了。」

  「腳又凍壞了?」

  「沒有,你給的靴子真的很暖和,舒服的很。」

  燕洵點了點頭,沉聲說道:「以後這樣的事交給齊賀他們去做就好,你還是不要總出去東奔西跑。」

  「我也想窩在屋子裡不出去,可是哪能放心。」少年長吁了口氣:「好在也沒多久了,再有半年,咱們就再也不用這麼辛苦了。」

  燕洵眼睛一亮,外面的風順著微敞的窗子吹進來,有遠處竹海清幽的香氣。

  「你見到烏先生了?」

  「沒,」少年搖了搖頭:「我見到西華了,他說烏先生已經進京統籌冬稅的事情,叫你別太擔心。」

  燕洵點了點頭,長嘆一口氣:「這樣就好,我已經幾個晚上沒睡好了,一直在處理這件事,烏先生來了,我會省很多力氣。」

  「宮裡一切還太平吧?」

  燕洵聞言冷冷一笑,難掩嘴角的譏諷之色:「還是老樣子,不知道你聽沒聽到消息,魏舒游回來了,我和他今天還打了個照面。」

  「我聽說了,」少年點頭答應了一聲:「南吉山帝陵塌方,魏舒游難辭其咎,聽說已經被罷免了帝都府尹的差事,只是沒想到他竟回來的這麼快。」

  燕洵放下筷子,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你這一招釜底抽薪做得好,現在宮裡到處都在傳言是魏光有意置身事外,想要擺脫這個職位,夏華宮裡那位雖然沒有表態,但是長老會的其他元老都對魏光很不滿,前幾天圈地草擬的時候集體卡了魏家一道。穆賀西風雖然不成器,穆賀雲亭也不在了,但是穆賀嶸呈卻不是吃素的,等他從西陵回來,長老會就熱鬧了。」

  少年抬起頭來,沉聲說道:「這件事還需要跟進,不能麻痺大意,你放心吧,我會妥善處理的。」

  燕洵點了點頭:「你辦事我放心。」

  剛一說完,突然笑了起來,抬起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擦在少年的臉上。少年的臉孔白皙如玉,肌膚晶瑩滑嫩,略略帶著外面的寒氣,燕洵指腹溫暖,少年一愣,臉孔不自禁的竟有幾分潮紅,不自在的推開了他的手,皺起眉來:「你幹什麼?」

  「那,」燕洵伸出手來,指腹之上,沾著一粒亮晶晶的白米,笑著說道:「阿楚,你真是在外面餓壞了,看來我要好好的補償補償你。」

  少年剛想說話,突然瞥見燕洵的手指,只見那隻手白皙如玉,四指修長,然而他的小指,卻生生的斷了一截。

  少年的眼神頓時變的寒冷了起來,緩緩的拔了口飯,然後抬起頭來沉聲說道:「這一次若是成了,就能讓魏舒游永遠也爬不起來。」

  空氣裡突然有些靜,燕洵看著阿楚的側臉,伸出手來,輕輕的拍在她的肩膀上:「阿楚,別想那麼多。」

  「燕洵,我不會魯莽的,我會量力而為。」阿楚的聲音突然有些悶,她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我們都已經等了這麼多年,我不會這樣沒有耐心的。」

  午後的陽光暖暖的,透過窗稜灑在兩人身上,空氣裡,似乎嗅到了春天的味道。

  時光荏苒,昔日的幼小孩童,早已長大成人,外面陽光明亮,世事變遷,然而有些東西,卻如同陳年老酒,越髮香醇。

  「阿楚,這次回來就不要再出去了,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再過半年,我帶你回燕北。」

  楚喬抬起頭來,雖然年紀不大,一張小臉已經初具美人的模樣,眉眼彎彎,卻不同於一般的大家閨秀,多了幾分英武的銳氣和智慧的光芒。她垂下頭,將額頭抵在燕洵的胸膛上,輕輕的點了點,低聲說道:「好。」

  燕洵伸出手臂,環住女孩子的肩膀,輕撫著她的背。

  「我們到燕北的時候,應該是盛夏,牧草青青,我帶你去火雷原獵野馬。」

  「嗯,」楚喬聲音有些悶:「我們一定會去的。」

  時間緩緩而過,燕洵的肩膀有些發酸,楚喬卻久久也沒有說話。男人垂下頭去,只見少女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下一處剪影,陽光之下,更顯美麗。

  「阿楚?」

  燕洵輕聲的叫,見楚喬沒有反應,不由得低聲一笑,她竟然這樣就睡著了。站起身來,攔臂將她打橫抱在懷裡,以楚喬的警覺,竟沒有絲毫的掙扎,似乎也知道自己在安全的地方,安靜的靜靜睡著。剛一走出書房,阿精就迎了上來,燕洵劍眉一豎,阿精和幾名下人頓時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只能看著燕洵抱著穿著皮鎧的少年,緩緩走向臥房。

  一會,燕北世子走出了房門,阿精連忙走上前去。

  「怎麼回事?」

  「路上遇到伏擊,姑娘帶人從呂耶小道一路繞道跑回來,怕世子著急,三天沒離鞍歇馬,這會怕是累壞了。」

  燕洵眉頭緊鎖,沉聲說道:「那夥人呢?」

  「現在在真煌城西八十里外的涼山鎮,我們有人正在盯著,世子,要下手嗎?」

  「嗯,」燕洵點了點頭,面色平靜的就向書房走去。

  「那麼,」阿精微微踟躕,想了想,還是問道:「被姑娘收買的那幾個負責帝陵的石料商人呢?」

  燕洵微微沉吟,隨即說道:「既然無用了,就一起除掉吧。」

  「是,屬下遵命。」

  冷風從崖浪山的方向緩緩吹來,燕洵抬起頭,只見一隻羽毛還沒長全的白色小鳥徘徊在北風中,不知是不是被他身上的香氣吸引,竟絲毫不懼怕的盤旋在他的頭頂,撲朔著翅膀,上下翻飛,很是好奇的喳喳叫著。

  阿精微微一愣,頓時驚喜的叫道:「是蒼梧鳥啊,世子,可能是迷了路的小蒼梧鳥,這種鳥最通人性,也不怕生,很是珍貴,很多人馴養著玩呢,這麼小的蒼梧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是嗎?」燕洵淡淡答應一聲,伸出手來,看著在半空中盤旋的小鳥,微微揚了揚眉。

  那小鳥喳喳的叫著,似乎很是好奇,撲朔了幾下,竟就落在燕洵的手指上,用嫩黃色的小嘴輕啄燕洵的手心,黑漆漆的眼睛靈活的轉著,十分親熱的樣子。

  阿精大奇,正要開口感嘆,突然只聽卡嚓一聲脆響,燕洵手掌頓時發力緊握,那珍貴的小鳥連慘叫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就噗的一聲落在地上。

  「這麼輕易就相信別人,我不殺你你也早晚死在別人的手上。」

  男子黑袍閃動,身姿挺拔,轉瞬就消失在樓閣亭台之間。大風吹過,積雪紛飛,很快就將小鳥的屍體掩蓋了下去。

  儘管地熱溫暖,但時節卻仍舊是隆冬,太陽慢慢落下山去,黑夜,就要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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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有朋遠來

  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房間裡放著兩個火盆,空氣裡很乾,楚喬喉嚨乾澀,摸索著爬起來找水喝。

  桌上的小暖籠裡照例溫著一壺奶子,是南藍寺飼養的雪鹿所產,極為珍貴。楚喬倒出一小盅來喝了一口,頓時滿口留香,從上到下暖和了起來。

  屋子裡很黑,今晚的月亮很大,明晃晃的掛在天上,照的鶯歌別院一片白亮,推開窗子,皎潔的月光射了進來。她坐在椅子上,支著手肘,趴著窗簷上,長長的吐了口氣。

  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這樣打量著這個院子了,時間極速而過,很多時候,她都分不清到底眼前的這一切是一場夢境,還是前世的記憶只是一場虛幻,轉眼間,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快要八年了。八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東西,包括一個人的思想、信念、憧憬、和奮鬥努力的目標理想。

  院子裡有兩棵木樁,立在那裡已經有七年多了,即便是這樣的黑夜,藉著白亮的月光還是可以清楚的看到木樁上深深淺淺的刀痕。那是這些年來她和燕洵練武的地方,最初的那幾年,他們不敢在白天練習,只能在每個深夜,悄悄的拿著刀,一個人出去放哨望風,一個人靜悄悄的練習楚喬畫下的那些融合了各國武術精髓的精妙刀法。每每有一兩個宮人經過的時候都會被嚇得面色發青,然後在別人離去時長吁一口涼氣。

  偏廂的西暖房裡,總是準備著兩套被縟,那個時候,他們沒有一個能夠信得過的下人。經常的,兩個孩子就要抱著刀劍住在一個房間裡,一個睡著的時候另一個一定要醒著,門板的門栓上永遠拴著細線,連在兩人的手腳上,只要稍稍驚動,兩人就會拔出刀從床上跳起身來。

  書房書架上的古董花瓶裡,總是會裝滿了各種傷藥,隨時以備不時之需。雖然他們很少用上,但是卻漸漸的養成了這樣的習慣,連吃飯的筷子勺子都是銀質的,並且餵養很多小兔子,每一次的飯菜都要兔子先吃了,等上一天半天才敢吃進嘴裡。最初的那幾年,他們似乎就從來沒有吃到過新出鍋的熱飯。

  無論是酷暑還是隆冬,內衫裡面永遠要罩上一層軟甲。無論是吃飯還是睡覺,身上總要有一件最趁手的武器。時間就這樣緩緩而過,無論怎樣的艱難,他們還是肩並著肩漸漸長大了。希望突然變得不再渺茫,未來也不再無望,心裡,也漸漸的滋生出一絲絲熱烈的期盼。楚喬淡淡的牽起嘴角,這樣,或者就是所謂的歸屬感吧,經過了這麼多年,這麼多的殺戮,這麼多的冷箭陰謀,她終於不再將自己當做一個外人想要逃離想要置身事外了。

  其實,當她走進這座皇城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命運就早已緊緊的連在一起了。

  想到這裡,楚喬不自禁的向著西北方的天空望去,那裡,有燕洵無數次跟她描述過的回回山、火雷原,有他們一直嚮往著的燕北草原。在每一個寒冷的夜裡,在每一個受辱的困境,在每一個滿心仇恨的境況下,支撐著他們,艱難的走過來。

  深吸一口氣,將窗子關好,女孩子來到書案前,攤開一張圖表,垂下頭去,細細的看了起來。

  房門咯吱一聲被緩緩打開,男子一身棉白長衫,脖領上有一圈細密的駝絨,衣衫磊落清俊,顯得十分俊秀。楚喬抬起頭來,微微一笑,並沒有起身,坐著打招呼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啊?」

  「你不是也沒睡嗎?」

  燕洵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打開蓋子,說道:「你一覺睡到半夜,晚飯也沒吃,不餓嗎?」

  話音剛落,一聲響亮的肚子打鼓聲頓時響起,楚喬揉著肚子不好意思的笑笑:「你不說還好,一說它就開始造反了。」

  「先吃點,看看合不合胃口。」

  「嗯,」楚喬放下紙筆,站起身來接過食盒,探頭一看,頓時驚喜的叫道:「呀!是梨花餃啊!」

  「嗯,知道你愛吃,我一早就叫人準備好了,已經在外面凍了好幾天,就等你回來,剛剛才下鍋的。」

  「呵呵,」女孩子眼睛瞇成一條線,笑瞇瞇的說:「燕洵,每次吃到這個,我就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大口大口的吃下幾個餃子,燕洵倒了一杯鹿奶,靜靜的看著女孩子吃飯。窗外月光皎潔,透過窗子將光芒灑在兩人的身上,牆角的燭火辟啪作響,越發顯得一切都安然靜謐。

  「阿楚,」見楚喬吃完,燕洵遞過去一方白色錦帕,很自然的為她擦了下嘴角的油漬,沉聲說道:「那些被你收買了的石料商人……」

  「燕洵,你儘管去做吧,不用告訴我。」還沒等燕洵說完,楚喬頓時截口說道:「這件事是我思慮不謹慎,下不了這個狠心,但是這樣的人留著終是禍患,在我們還沒有能力和聖金宮長老會對抗的時候,留下這樣的把柄是很不明智的。我之所以將他們帶回來,就是希望你來幫我做這個決定,所以,你不必和我解釋。」

  燕洵微微一笑,眼神頓時變得柔和了起來:「嗯,我只是不想瞞著你。」

  「對呀,」女孩子笑著說道:「我們約定好了,絕對不會隱瞞對方任何事,隱瞞是所有誤會和隔膜的起因,無論出發點是否善意,我們不能犯這個錯。」

  「呵呵,」燕洵輕笑道:「那好吧,那你現在就把這一趟南吉山之行,原原本本的告訴我吧,事無大小,無論鉅細。」

  「好,」楚喬一笑,將燕洵按在書桌前,指著上面的圖表,開始認真細緻的講述了起來。

  天霧濛濛,萬籟俱靜,喝下一口茶,楚喬劃下最後一筆,指著圖表說道:「蒙氏一族只要一天還是蒙闐將軍當家,我們就不必過多擔心,我現在看來,與其去擔心聖金宮和魏閥,倒不如去擔心諸葛一脈。」

  燕洵眉梢一挑,沉聲說道:「諸葛懷不是剛剛離京嗎?諸葛穆青近幾年已經漸漸淡出長老會,將家中大小事情都交給諸葛懷打理。這一次,他會插手嗎?」

  「你是小看了諸葛穆青這個老狐狸了。」楚喬搖頭道:「帝國三百年來,長老會家族屢次易主,當初的開國功臣之中,只有諸葛一脈是當年跟著培羅大帝從草原上殺出來的。這個,就是諸葛家的手腕,他們懂得權衡,從不將自己放在風口浪尖上,不像穆合氏那般屢爭風頭,是以歷代君王想要收回權利,也只是從風頭最勁的人身上下手,他們一族卻得以保全。帝國這些年來,紛爭不斷,諸葛穆青看似中庸,卻屢屢能避過禍患,這些,都不會是只靠運氣的。」

  「你看這裡,」楚喬伸手指在圖表上:「這是我這幾個月收集的情報,諸葛一脈表面上看不出有什麼動作,但是東南的糧草、河鹽、鐵礦,卻屢屢有小規模的調配,雖然動靜不大,但是卻很頻繁。諸葛息從宋水調去西寒城徵收田畝糧稅,兩個月還沒回來,上面只道諸葛息為人魯鈍,不堪大用。而在我看來,西寒城城池雖小,但卻是我們回燕北的必經之路,是瑤水、扶蘇、赤水驛道的中樞之地,戰略位置極其重要,絕對不可以小視。」

  「而且,你看這裡,上月初八,長老會同意了諸葛然從軍的徵文,諸葛穆青不派他的兒子去諸葛家東南大本營鎮守,反而去了西南大營為將。西南和西北比鄰,西南大營位於巴圖哈家族領地之內,諸葛家若不是和巴圖哈家族暗通款曲,老巴圖怎會讓外人到自己的心口上安營紮寨?還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難道沒注意到諸葛玥很快就要回來了嗎?」

  燕洵點了點頭,「這個我有留意,你說的這些,前幾日羽姑娘都派人跟我提過了。」

  「哦?」楚喬眼睛頓時一亮,「羽姑娘怎麼說?」

  「她說時間還早,夏王大壽之時,各國權貴雲集,情況複雜萬變,我們只能隨機應變,見招拆招。」

  楚喬的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她揚起臉來看向燕洵,緩緩說道:「燕洵,這樣可以嗎?我擔心會出事,我們是不是應該事先準備一些以應萬全。」

  「阿楚,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萬全之策。說道準備,這些年我們準備的還不夠嗎?」燕洵看著女孩子明亮的眼睛,他伸出手來,握住楚喬的肩膀,沉聲說道:「阿楚,你相不相信我?」

  楚喬點了點頭:「我相信。」

  「那你就歇一歇,」燕洵淡淡一笑:「把事情交給我,這次南吉山之行,你身體損耗太大,你有病在身,不能再操勞了。」

  「燕洵……」

  「我不想一個人回燕北去。」燕洵突然聲音低沉的說道:「我已經沒有半個親人,阿楚,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阿楚,你還記不記得剛進聖金宮的那年,我發燒重病卻沒有藥醫治,你跟我說過的話?」

  楚喬一愣,燕洵面色溫和,緩緩說道:「你說讓我放心的睡,你會一直醒著,直到我醒過來。結果我一覺睡了四天,你仍舊在撐著眼皮照顧我。阿楚,現在我有能力照顧你了,你就放心的睡,我會一直醒著,直到我們兩個可以一起閉上眼睛安全睡覺的那一天。」

  楚喬低下頭,輕輕的抿起嘴角,許久才抬起頭來,淡淡一笑:「好,那我就不走了,留在你身邊,等著你帶我離開。」

  燕洵點了點頭,眼神明亮,笑容好似三月解凍的湖水。幾個月來的煩悶的心情霎時間不翼而飛。

  「阿楚,我們能一起走進來,就必定可以一起走出去,你要相信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只能彼此信任了。」

  那時,隆冬積雪,長夜安然,真煌帝都一片風平浪靜。然而,沒有人知道潛在的暗湧之下湧動著怎樣激烈的鋒芒,那些詭異莫測的逆流靜靜在地底蟄伏著,隨時都會沸騰而起,將所有的一切全部覆沒。行走在岸邊的人只能小心的行走著,努力不讓衣角被渾水沾濕,當一個人的能力還不足以去對抗大潮的時候,他所能做的,只是遠離潮水。

  關上楚喬的房門,親眼看著裡面的燈火熄滅,燕洵的眼神頓時變的冷冽了起來,他抬起頭來,望著夏華殿的方向,眼裡有激烈的鋒芒湧過。手指微微用力,一株乾枯的樹枝就被折斷,燕洵仰起頭來,閉上雙眼,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那一天,僅僅九歲的阿楚為了給生病的他尋找藥物,被一直在暗中監視他們的魏舒游發現,結果被二十多名彪形大漢圍起來狠狠的鞭打踢踹,阿楚為了不給別人對付他的藉口,竟然沒逃也沒還手,渾身上下皮肉翻捲,鮮血淋漓。他趕到的時候,孩子幾乎奄奄一息,卻還緊緊抓著那包偷來的藥材。

  從那一天起,他就暗暗發誓,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讓他重視的人離開他的身邊,而他重視的人,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第二個。

  該來的,就快點來吧,他已經等了太久,幾乎已經要等不及了。

  男子睜開雙眼,眼內清明一片,明日,就是諸葛玥還朝之時,七年未見,昔日的老友,過的還好吧。

  肩頭的傷口早已癒合,有些仇恨,卻在心裡紮了根。燕洵冷冷一笑,轉身,就向黑暗中大步而去,身形決絕,衣衫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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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天朝貴胄

  寧做太平犬,莫為亂世人。

  歷史上的年,是熱鬧並且極具戲劇性的一年,史書記載中改變歷史走向的幾件大事都發生在這一年裡,從年初開始,真煌流血夜、大同行會復仇事件、九王之亂、夏唐之戰,相繼接踵而來。一個又一個重磅炸彈連續轟擊在大夏皇朝的腦袋上,古老的西蒙大地一片瘡痍,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在戰士的血肉和婦孺的白骨上建立起屬於自己的領地。

  年初,真煌帝都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風雪之中,大雪接連十二日襲擊了這座古老的城市。寒風刺骨,大雪紛飛,寂寞的古棧道上,一隻黑甲軍隊頂著風雪,奔馳在古老的雪原上,向著真煌城迅速而來。

  「父親!」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的策馬而來,還沒下馬就大聲喊道:「我看到四哥的戰旗啦!」

  男人五十多歲,兩鬢有些斑白,但卻並不顯得衰老,眉眼都掩蓋在風帽之下,只露出堅挺的鼻子和緊抿的唇角,輪廓剛毅,穿了一身深紫色的長裘,紫貂狐尾做領子,將他的下巴都遮蓋住了。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揚起頭,目光穿透重重的風雪,向極遠處望去。

  七年了,他花費了無數心血磨練出的這柄寶劍,終於該出鞘了。

  就在諸葛家各房家主們齊聚東城門外靜靜等候的時候,一隻輕騎卻從南城門靜悄悄的走進城來,這隊人馬看起來很不起眼,穿著普通的藍布大裘,帶著裘皮風帽,戰刀長槍都用棉布包了起來背在背上,所騎的戰馬也是普通的紅川馬,咋一眼看去,無非是普通的城守軍,然而細細打量,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銳氣撲面而來,讓人脊背發寒。

  隊伍一路經過九崴,繞過熱鬧的正街從赤湖後越過紫薇廣場,停在只有內城禁軍才能停留的白石營。領頭的男人一身墨色鎧甲,黑色的大裘穿在身上,輕輕一抖,滿是風雪黃沙。他離開隊伍,帶著幾名屬下徑直來到泰安門,毫不費力的就進入了那座戒備森嚴的聖金宮之中。

  「七殿下!」

  風雪之中,年輕的趙徹抬起頭來,眉間滿是風霜之色,雙眉似劍,眼眸冰冷,四年的邊關戍疆像是一塊頑石,將這把利刃打磨的更加鋒利,他微微皺起眉頭,沉聲說道:「老八呢?」

  「已經被宗仁堂看管起來了。」

  男人眉梢一挑,聲音低沉的說道:「你們是如何當差的?」

  幾名下人頓時跪下,神色惶恐,齊聲叩首:「奴才該死。」

  趙徹坐在馬上,緩緩的瞇起眼睛,沉聲說道:「既知該死,為什麼還來見我?」

  說罷,轉身沿著乾熙圍道就向前走去,只留下幾個面如土色的年輕侍衛跪在風雪之中。

  風雪越發大了,狂風呼嚎肆虐,一眾人披著斗篷,帶著風帽,行色匆匆。

  「什麼人?」

  藍袍侍衛突然厲喝一聲,前面行走的人影頓時停住了腳步,巨大的風雪遮掩下,只能朦朧的看到一個影子,那人身材不高,十分的瘦弱,卻十足的伶俐,在聽到聲音的第一時間迅速跪在地上,謙卑的垂下了頭。

  「殿下,應該是後殿的宮女。」

  趙徹點了點頭,儘管此行不宜為外人知道,但是已經進了宮,也不宜喧嘩吵鬧。他示意幾人跟上,就迅速的向前走去。

  大風突然猛地颳起,一下刮掉了那人頭上的帽子,不長的頭髮被綰成一個男士髮髻,脖頸卻是白皙纖細的。趙徹的靴子踩在帽子上,他微微的皺了皺眉,然後回過頭來,看向跪在地上的人,緩緩說道:「抬起頭來。」

  一張清秀的臉孔映入眼簾,眼眸沉靜,眸色極黑,雖是身著男裝,卻也是少見的絕色。趙徹的眉頭輕輕皺起,又緩緩舒展開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意味深長的輕笑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連你也可以在聖金宮裡自由行走了嗎?」

  楚喬低著頭,面色平靜,也不回話。

  趙徹眼神淡淡的掠過少女的背脊,然後噗的一聲,將帽子踢回了楚喬的身邊,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

  風雪仍舊在刮著,少女抬起頭來,卻也只看到一個淡淡的影子。可是不知為何,她卻感覺有那樣厚重的壓力撲面而來。在今日這場風雪之中,回到帝都的又怎會是眼前的這一人?

  真煌的局勢,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越發的緊張了。儘管離燕洵北歸之日,還有六個月之久。

  當天晚上,聖金宮裡,舉辦了盛大的晚宴,與會的除了多了凱旋還朝的七皇子趙徹,更有七年前就前往臥龍山養病的諸葛四公子諸葛玥。現在,他已經是軍機處的副指揮使通判了。

  大夏皇帝趙正德仍舊是習慣性的不出席各種宴會,只有皇后穆合那雲象徵性的露了一下臉。畢竟七皇子趙徹還是他的親生兒子。宴席上其樂融融,觥籌交錯間,滿滿都是一派祥和的君臣同樂,絲毫看不出就在三日前,八皇子趙玨因為犯了天怒,被逐出趙氏宗廟,貶為庶人,下了宗仁堂過審。

  「那些血腥的政變很多時候都像是水中的石頭,不一定每個人都能看得出它的大小形狀,只有有膽量的人才敢進去去摸索一番,只是水有多深,能不能活著出來,就難說的很了。」

  當楚喬將白日所見告訴仍舊沒有資格出席大夏宴會的燕洵的時候,燕洵正在修剪一盆盆栽,他低著頭,波瀾不驚的說出這麼一番話。

  楚喬歪著頭,細細的考量了一番,然後遞過一把剪子,輕聲說道:「那你說,趙徹這次回來不是為了幫趙玨嗎?」

  燕洵淡淡一笑:「穆合那雲只生了兩個兒子,穆合氏想要同魏閥爭奪太子之位,只能下力度扶植一人。趙徹戍邊四年,遠離帝都,誰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在皇家,趙氏的手足之情,呵呵。」

  卡嚓一聲脆響,蘭草的花莖頓時被鋒利的剪刀剪斷,這是一盆極品的墨蘭,從南疆大呂快馬送到京城,剛剛才進的花房。楚喬見了心疼的輕呼一聲,卻見燕洵毫不遲疑的抱起墨蘭扔在一旁,然後拿起一盆雪蘭草繼續修剪了起來。

  「現在對穆合氏來說,他們就像我一樣,只有繼續修剪雪蘭草這一個選擇了。」燕洵微微一笑:「誰叫花匠今天只送進宮兩盆蘭花呢?」

  屋外風雪瀰漫,星月無光,楚喬突然知道,四年前自己和燕洵兩人聯手陷害趙徹的計劃已經徹底失敗了,這個當初得罪了魏閥乃至整個長老會而被穆合氏拋棄了的皇子從泥濘裡爬起身來,帶著滿心的仇恨和殺戮再一次回到了帝都,儘管他並不確切的知道誰是真正的仇敵,但是他們的日子,將會更需要如履薄冰的小心和謹慎。

  「不必擔心,」燕洵的手輕輕搭在楚喬的肩膀上:「趙徹死而復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你不是一直憎恨諸葛家殺害了你的兄妹嗎?臨走前,我們就先討回一點利息吧。」

  深夜,諸葛家的馬車從聖金宮裡行駛出來,諸葛穆青直接去了西灣口,那裡,有一個卞唐來的歌姬最近十分走紅。諸葛穆青雖然位高權重,老謀深算,但是卻也有身為男人的劣根性。年近六十的男人和自己的兒子招呼了一聲,就驅車離開了諸葛家護衛的隊伍。

  剛剛進了青山院,寰兒就迎上前來,打著傘遮去諸葛玥頭頂的碎雪,語調極速的說道:「四少爺,華大夫剛剛走,已經沒大事了。」

  諸葛玥面不改色的走進書房,書房的書架被挪到一邊,一個黑洞洞的洞口露在外面,他脫下披風,甩在一旁,邊走邊擦去頭上的雪水。

  面色蒼白身形瘦小的女子被鎖鏈緊緊的鎖住,坐在石室的中央,面有菜色,蒼白如紙,見了諸葛玥進來也只是輕輕的瞄上一眼,眼神冷寂,不言不語。

  昔日的少年已經長大,曾經陰柔的氣質也在多年的歷練下變得凌厲了起來,他冷冷的望著石室中的女子,眼神卻似乎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不愧是一家人!」

  諸葛玥心下冷笑了一聲,隨即眉梢一挑,猛地轉過頭去,邊走邊沉聲對著兩旁的下人交代道:「若是下次再出現這種事,你們就陪她一起去死好了。」

  所有人都誠惶誠恐的跪了下去,燈火轉瞬熄滅,衣衫單薄的女子緩緩的咬住唇角,一滴眼淚劃過面頰,慢慢的落了下來。

  就在這個晚上,最得大夏皇帝喜愛的八皇子趙玨於帝都宗仁堂被秘密處死,事情進行的風平浪靜,屍體從西安門被抬出去,轉瞬就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之中。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犯了何等大罪,也沒有人打算去追究這件事的始末,眾人只是知道,這是繼燕門被處斬在九幽台之後,夏王趙正德親自下命令所殺的第一個人,那麼,他就必定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就如燕世城一樣,非死不可。

  而至於這件事的背後,究竟是誰在撐帆推槳,已經不再重要了。

  七日之後,卞唐太子李策就會作為使者造訪大夏,同時,他也會親自前往大夏,在夏皇的眾多公主中挑選一位作為自己的和親對象。這,是這位卞唐太子在上吊跳樓後為爭取過來的權利,作為唐王的獨苗,李策是一朵皇家王室中的奇葩,不愛權勢名利,只重詩詞美人,也許只有這樣從未經歷過爭奪的人才會擁有的奢侈的閒情逸致。

  就在大夏皇子們暗地交鋒爭得你死我活的時候,這位自語為卞唐第一才子的李策太子,就要接近真煌帝都了。

  而此時的楚喬,卻絲毫不知道這人位名滿天下的卞唐才子將會和她的未來有怎樣的牽扯和羈絆。她落下最後一顆棋子,談笑間贏去了燕洵身前的最後一塊糕點,緩緩說道:「我不知道明日的較武場誰的獵物會射的最多,但我卻知道今天晚上,你要餓肚子了。」

  燕洵輕輕一笑,眼神順著窗子望出去,只見一隻梨樹傲然立於風雪之中,別有一番風韻味道。

  「阿楚,還記得我們當年在那棵樹下埋得的那瓶玉蘭春嗎?」

  「當然記得,」楚喬輕輕一笑:「我們約好了,要在回燕北的前一天將它喝掉。」

  燕洵輕輕閉上眼睛,嗅了嗅,說道:「我似乎聞到那酒的味道了,你說我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

  楚喬搖了搖頭:「你從未急躁過,你只是等的太久了。」

  夕陽西下,茫茫雪地上一片潮紅,真煌北風將起,又是一年春寒,料峭森冷,大地蒼茫。

  「希兒,」茫茫雪地裡,一隊人馬正在辛苦跋涉著,錦衣華服的男子坐在華貴的馬車上,伸出一雙修長如玉的手,眼神含笑的對著體態豐腴面容嬌媚的女子說道:「我手冷。」

  希兒嘿嘿一笑,輕輕的拉開襟口,露出大半截白皙豐滿的酥胸,兩粒嫣紅透著輕薄的白紗隱隱的露了出來,媚聲說道:「那希兒給太子暖手吧。」

  男人的手順著襟口就伸了進去,然後輕輕一抓,哎呀一聲,叫道:「哎呀,希兒,這是什麼?」

  女子嗯嚀一聲,頓時軟倒在男人的懷裡,眼神如貓一般的嗤笑道:「太子,是暖爐啊。」

  「是嗎?」男人皺了皺眉,手指摩挲:「好雅緻的暖爐啊。」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了起來:「小妖精,讓我更暖一些吧。」

  天地昏黃,天朝貴胄們,此刻都在以各種方式經營著他們睡前的節目。

  真煌帝都,越發熱鬧了起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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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9章 十三皇子

  八年了,她終於又回到了這裡。

  冬日高懸,雪原上一馬平川,楚喬背脊挺直的坐在馬背上,看著眼前旗旛招展的雪原,繽紛的記憶好似開閘的洪水,滔滔傾瀉。

  八年前,就是在這片雪原上,她睜開了來到西蒙大陸的第一眼,滔天的血腥和令人作嘔的殺戮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她衣衫襤褸的赤腳奔跑在空曠的曠野上無處逃竄。而今日,時光轉瞬而過,奔騰遊走,她卻坐在了馬背上,面對著對面籠子裡的那一群瑟瑟發抖的孩子,手裡的弓,幾乎寸寸碎斷。

  「阿楚。」燕洵大馬上前,轉頭望來,眉頭輕輕皺起:「你怎麼了?」

  「沒事。」楚喬搖了搖頭,「我很好。」

  轟隆一聲鼓響,儘管天氣這般寒冷,但是遠處的高台上的漢子仍舊赤著膀子賣力的擂起戰鼓,隆隆的鼓點好似從地皮底下鑽上來,探進人的脊髓芯子裡,漢子滿頭大汗,頭上包著紅巾,一邊打鼓一邊高聲吆喝著。穆閤家的下人們齊聲高呼,人人穿著海砂青皮的高級軟甲,腰間繫著鑲金的腰帶,一群人站在一起,陽光的照射下竟是說不出的刺眼,財大氣粗之下,難免有些暴發戶的庸俗。

  「穆合氏不愧是長老會第一世家,海砂青都能給下人當甲冑,果然是位高權重,財大氣粗。」

  楚喬側眼望去,只見旗旛的掩蓋下,深紫色的裘皮帳篷裡,坐著一名面容俊朗,眼睛細長的公子,十八九歲的年紀,面白如玉,唇紅似血,一身南荒羽焯翎製成的風衣,雪雕衣領,越發顯得雍容。

  這個人,也是楚喬的老相識,當初也是在這個季節這片土地上,他也曾將箭頭指向自己。

  景小王爺喝了口茶,笑瞇瞇的湊過身子,對著一旁的靈王少子說道:「鍾言,靈王爺也算是富甲一方了,不知道有沒有用海砂青裝備一個親衛隊啊?」

  趙鍾言二十出頭,長的也算品貌端正,聞言呵呵一笑,灑然道:「我們靈溪邊陲小藩,哪裡會有這麼大的手筆?景邯,你笑話我呢吧。」

  「海砂青有什麼了不起,趕明個我用碧落紗來裝備一個衛隊,那才叫大手筆。」

  景小王爺和靈王少子聞言哈哈一笑,樂邢將軍的長子樂毅伸手搭在說話少年的肩膀上,哈哈笑道:「十三殿下,你若是真的用碧落紗裝備一個衛隊,那麼就連卞唐太子也要對你甘拜下風了。」

  趙嵩眉梢一挑,正要說話,突然眼角瞥見重重衛隊旗旛之後,有一個清秀瘦弱的身影,頓時從椅子上一下跳起身來,轉身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大叫道:「等我回來再跟你們理論。」

  「哈,你也來啦!」

  撥開重重人影,少年一把拉住女孩子的手,眼神興奮的大聲叫道。

  燕洵站在楚喬身後,眼睛微微瞇起,轉瞬間,卻淡淡頷首:「十三殿下。」

  「燕世子,我好陣子沒瞧見你了,你幹什麼去了?」

  燕洵微笑著點了點頭:「在下閒人一個,終日在鶯歌院裡遊蕩,並沒什麼正經事做。」

  「嘿嘿,你少謙虛。」趙嵩一樂,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前幾天付先生還拿你的詩文來給我們當范讀,哎,你說你偏用那麼生僻的字眼,我看了半天愣是沒看懂,被罰抄了二百遍,小德子現在還在宮裡替我寫著呢。」

  「哦?十三殿下還沒從太學結業嗎?」

  「還有三個月,」趙嵩一邊說著一邊撇著眼睛看楚喬,嘿嘿笑道:「再有三個月我就滿十八,就可以開衙建府娶王妃啦。」

  「是嗎,」燕洵說道:「那真要恭喜十三殿下了。」

  「不用不用,到時候你準備一份大禮就好。」趙嵩笑著說道,隨即拉著楚喬的袖子:「燕世子,我可以借你的人用一會嗎?」

  燕洵側眼望向楚喬,見楚喬沒有反對,就淡笑著點了點頭。

  「哈哈燕世子,多謝你啦!阿楚,跟我來!」

  兩個人的身影幾下就隱沒在層層人群之中,燕洵一身黑色長裘,髮色黑亮,眼眸如海,漸漸的失去了溫度,向遠處遙遙望去。

  「阿楚,你看看,這是什麼?」

  楚喬拿起趙嵩小心翼翼保護著的金盒子,打開之後卻發現竟是一根根長長的木條,上端有紅色的粉末,看起來竟是別樣的眼熟。

  「火柴?」女孩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引火用的?」

  「啊!阿楚,你真厲害!」趙嵩咋舌,豎起大拇指:「你怎麼什麼都知道?這是佛郎磨薩人從西方海上進貢給父皇的,我還是第一次見過,你看,只這樣劃一下就點著火了,是不是很神奇。」

  楚喬淡笑著點了點頭,伸手彈了下趙嵩的額頭,笑著說道:「是呀,很神奇,這麼神奇的東西你還是好好收起來吧。」

  「阿楚!」趙嵩摀住腦袋,鬱悶的大叫道:「都說了讓你別彈我的頭。」

  楚喬聳了聳肩,「不彈就不彈。」

  「阿楚,」趙嵩繞到楚喬身前,正色道:「我是有正事找你的,你今天怎麼能跟著燕洵來田獵呢?你知不知道,諸葛玥回來了,要是讓他看到你,不是大難臨頭嗎?」

  楚喬心下一暖,拍了拍趙嵩的肩膀,說道:「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哎,」趙嵩嘆了口氣:「反正你總是有辦法的,我又白操心了。」

  「不會啊,」楚喬笑著說道:「你讓我知道你為我擔心,就是還當我是朋友,我很呈你的情。」

  「你領情啊?」趙嵩頓時來了興致,笑瞇瞇的湊過腦袋:「那你就別跟燕洵回燕北了,留下來陪我吧?」

  「不行,」楚喬一口否決:「別的都行,就這件事不行。」

  趙嵩登時嘆了口氣,耷拉著肩膀,一副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

  算起來,他們也足足認識有六七年了。當初跟著燕洵進宮之後。所有人都當她是燕洵的丫鬟護衛,沒有人懷疑過她的身份,或是去調查這個年齡幼小的孩子來歷如何。燕洵身邊的知情者已經全部死去,諸葛家的下人也沒機會進宮見到她,而唯一知道一切的諸葛玥,卻不知道為什麼三緘其口,並且在事發後的一個月後,離開真煌,前往臥龍山養病,就此,再也沒有回來。

  這些天朝貴族們,雖然每一個都曾經在最初的狩獵場上見過她。可是這些眼高於頂的傢伙們,怎會對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奴隸多看一眼。就連和她仇深似海的魏舒游,也只是當她是燕洵身邊的下人,幾次尋仇,都是衝著燕洵而來,沒有節外生枝。

  然而,這樣平靜的日子,卻在遇到趙嵩之後發生了改變。這個當初只有兩面之緣的小皇子一眼就認出了屢次捉弄自己的諸葛府小丫鬟,但卻很仁義的沒有說出來,還在皇室貴族們集體落井下石的時候,暗中悄悄幫助燕楚二人,幫他們渡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

  認真說起來,他也算是兩人在帝都裡唯一的一個朋友。

  只可惜,趙正德是他的父親,他是大夏的皇子,對於這一點,燕洵恐怕是永遠也無法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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