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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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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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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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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3:4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三十九章

  「她怎麼連你這麼一點大的小孩都不放過?太喪心病狂了,真是敗類中的敗類,」趁甘卿在廚房,劉仲齊悄悄拉住韓周問,「喂,她騙過你零花錢嗎?騙了多少?」

  這小子自以為聲音壓得很低,但甘卿隔著一堵牆,聽得一個字不漏。

  她一邊翻著平底鍋裡的培根捲,一邊在「滋滋」聲裡數著劉仲齊說了她多少句壞話。

  韓周聽完,立刻從書包裡摸出自己的卡通錢包,預備上交:「我的零花錢都在這了,夠嗎?」

  劉仲齊:「……」

  韓周說:「我爸說,錢是身外之物,要是能讓大家都開心就最好了,有錢就花,沒有拉倒。反正我爸的工資都上交,每月從我媽那領三百塊零花錢。」

  劉仲齊聽完以後,覺得匪夷所思,他實在想像不出來,一個大人,每月拿三百塊錢可怎麼活。但這大半年來,他先後經歷了失戀、出走、綁架與升高二,還是比以前成熟了一點,沒有貿然評價,問韓周:「這麼晚了,你跑這來幹什麼?專程給大騙子送零花錢?」

  韓周小朋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伸長了脖子,確定甘卿還在廚房,這才趴在劉仲齊耳邊說:「哥哥,我一個人在家害怕。」

  「一個人?」劉仲齊奇怪地問,「你爸媽呢?」

  韓周小聲說:「找我姥爺去了。」

  「你姥爺去哪了?」

  「不知道,」韓周搖搖頭,「丟了。」

  劉仲齊聽說過丟錢丟手機丟鑰匙的,第一次聽說還有人丟姥爺。

  「每天晚上我放學的時候,我姥爺都已經買菜回來準備做飯了,今天他不知道跑哪去了,樓底下鄰居也都說沒看見他,還讓我媽打電話上派出所問問。我媽聽見派出所,就差點跟人打起來,被我爸拉回家等。我們一直等到該吃晚飯的時間,姥爺還沒回來,打他電話也打不通,他們就一起出去找了。」

  這時,他倆身後突然有人出聲:「給你媽打電話,告訴她你在我這,別一會老頭找著了,你又丟了。」

  甘卿走路悄無聲息,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劉仲齊剛說完她壞話,嚇得哆嗦了一下,差點從沙發上蹦起來。

  甘卿要笑不笑地看了劉仲齊一眼:「洗手吃飯。」

  劉仲齊矜持地擺擺手:「謝謝,這就不用了。」

  「了」字話音沒落,他的肚子就丟人地響了一聲。

  甘卿看著他直樂,感覺這兄弟倆雖然長得不算很像,但行為舉止完全是一個模式,小的還更好逗一點。

  十來歲的男孩好像永遠吃不飽,每天這時候他也該補一頓夜宵了,劉仲齊臉色青了又紅,屈服在了強大的生物鐘下,忍辱負重地加入了夜宵局。

  因為有小孩在,怕晚上吃多了不消化,甘卿沒弄很油膩的零食,她把打回來的兩碗南瓜粥倒在一起,用熱牛奶攙兌後重新下鍋煮,放了點玉米粒,煮出了三碗玉米南瓜羹;又將培根捲和烤肉瀝油,用平底鍋乾烤加熱,與生菜、面包乾和碎乾酪攪成一道中西合璧的沙拉。最後切了甜橙和蘋果。

  不到十分鐘做完,五顏六色,配上很洋氣的原木餐具,隨便加個濾鏡就能發朋友圈。

  餐具和香料都是張美珍買的,這個老太太平時什麼事也沒有,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生活」上,把日子過得精緻異常。

  甘卿雖然是個蹲在路邊啃小龍蝦的泥腿子,但也並不拒絕好東西,跟這位房東過久了,她近朱者赤,學了一手好擺盤。

  韓周小朋友不吭聲,也不接甘卿遞給他的手機。

  劉仲齊以為他不記得家長電話號碼,就說:「不打電話也可以,反正就在樓下,要不然,一會我去你家門口貼個便條也行……」

  「我不想回家,他們總吵架。」韓周悶悶地說。

  小男孩抬頭看向四周,第一感覺就是這個家很漂亮。

  甘卿衛生打掃得很勤,花瓶裡連一片敗葉都沒有。而張美珍又是個充滿了少女心的女士,喜歡把哪都弄得香噴噴的,什麼時髦就往家裡買什麼。一個買,一個維護,儘管兩人作息時間完全對不上,但居然能在互不相擾的情況下合作無間。

  這個家只有幾十平米大,但一塵不染,陳設講究,佈置精心,幾乎像有專業設計師和保潔團隊精心打理出來的,居住環境堪稱「豪華」。

  不像韓周的家,臭襪子和皺巴巴的衣服亂飛,下水道口永遠塞著頭髮,冰箱裡到處都是剩飯。四個人用一個廁所,打掃又不及時,馬桶上就總是留著小便的污漬,稍一返潮,就會泛起臊味,平時只能關著衛生間的門,這樣一來,空氣更不流通,味道惡性循環,什麼時候韓周他媽忍無可忍了,會一邊抱怨,一邊用酸把衛生間裡外沖一遍……那就是另一種「生化武器」了。

  韓周伸手摳了摳漂亮的餐盤,羨慕地說,「姐姐,我今天能住這嗎?」

  甘卿眼皮也不眨地回絕道:「不能。」

  「我折了一瓶紙鶴,送你。」

  「那也不能,這裡是女生宿舍。」

  劉仲齊:「……」

  這兩位「女生」,年紀加在一起,沒有一個世紀也差不多了。

  韓周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捧起南瓜羹,小口地喝:「我要是女生就好了,可以住女生宿舍,我媽也不會老罵我——她說男人都是豬。」

  甘卿:「所以你不好好上學,到處找女朋友?」

  「我是真心喜歡女生,不像我以前學校裡那些人,」韓週一聳肩,報出幾個小男孩的名字,「他們泡妞就是為了酷,唉,一點也不真心。」

  甘卿:「……」

  現在的小學生都要上天了嗎!這是什麼破學校,怪不得父母吃糠咽菜也讓他轉學。

  高中生劉仲齊聽小屁孩學大人說話,在旁邊憋笑憋得臉都紅了,甘卿覺得他純屬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像跟女同學過家家一樣搞早戀的那貨不是他一樣。

  「我姥爺今天闖大禍了,我媽要出去找他的時候都快瘋了,晚上回來準得撒潑,我今天數學考了四分,肯定也得吃掛落。」韓周央求她說,「姐姐,你就收留我吧。」

  「怎麼說你媽呢?」甘卿在他頭上按了一下,又問,「數學四分?滿分幾分,五分?十分?」

  五分還可以,十分就有點少了。

  韓周用「哎呀,漂亮女孩都是小傻瓜」的寵溺眼神看了她一眼:「當然是一百啦。」

  「噗……」劉仲齊差點把烤肉嗆出來,連忙灌了一大口南瓜羹,燙得熱淚盈眶。

  甘卿一輩子都是讓別人心累的角色,沒料到今日敗北熊孩子,自己也品嚐了一回「心累」的滋味。

  「您二位先吃著,我去留便條。」她無言以對地站起來,「吃完把餐具放在水池裡,自己寫作業。」

  一大一小兩個男孩風捲殘雲,沒剩下一粒糧食。張美珍家太乾淨,乾淨到讓熊孩子也覺得不好意思,於是倆人還掏出紙巾,仔細地把桌子擦了。

  韓周看著大哥哥居然真的老老實實地拿起書,非常驚訝。他以前學校裡的大男孩——也就是五六年級的那幫——因為自小不學好,長到十來歲,都已經很有社會氣息了,別說自覺唸書,他們在學校裡有老師看著,還要想方設法地興風作浪呢。

  韓周敬畏地看了一眼劉仲齊的英語作業:「哥哥,你學習好嗎?」

  劉仲齊矜持地回答:「一般。」

  韓周:「我們以前學校的老大最鄙視學習好的,因為我轉學到這邊,他們都跟我絕交了。他們說這學校都是『學習好』的,我轉學就是叛變……我又不是故意當叛徒的,我媽非得讓我轉。」

  「你媽是為你好。」劉仲齊頭也不抬地說,跟小學生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可成熟了,「學習好的人選擇多,你長大了就懂了。」

  韓周覺得這腔調學校老師一模一樣,就撇了撇嘴。

  劉仲齊餘光瞥見小屁孩的眼神,就把筆一擱,人五人六地說:「我們就像是生活在河裡的魚,上游的水下來的時候,可能很和緩,也可能很急,偶爾也會非常狂暴……這都不一定,看它自己心情。在和緩的水流裡,你可以游得很舒服,但是它要是狂暴起來,不管大魚還是小魚,就都會被衝下去,捲到泥沙裡,有的魚從此再也爬不出來,有的魚會再掙扎著游一次,你現在不用自己游,有你父母帶著,這是新手保護時間。等你長大了,就會被放下來,如果你在新手村裡沒有準備好,將來就會比別的魚弱,遇上風暴,你會被沖到更遠的地方,也會比別的魚更難爬回來。」

  這是劉仲齊以前一個初中老師上課時候說過的話,超出了小學生的理解水平,韓周聽完,覺得喘不上氣來:「我離長大還遠著呢,我才不想長大。反正我媽說,等我長大了,肯定跟我爸一樣。」

  甘卿來到八樓的時候,正好碰見韓東昇,韓東昇回家查看周老先生是不是已經自己回來了,結果發現不但老丈人不在,連孩子都沒影了,急得臉色都變了。

  「韓先生,」甘卿叫住他,「韓周在十樓玩,我下來跟您說一聲,別著急,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上去接就好了。」

  「那就好,實在不好意思……謝謝您!」韓東昇大喘了幾口氣,連忙說了一堆感激的話。

  他腦門上的汗好像總也擦不乾淨,因為胖,連氣息都很急促的樣子,整個人已經變了形,厚實的手背上有一排水腫的坑。

  甘卿不動聲色地讓過他,目光打量著韓東昇的背影——她以前見過這個人,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會,她還是個吃手的小女孩,浮梁月的後人已經是初長成的少年了。

  她跟著師父來拜訪喻懷德老人,師父不想惹麻煩,沒在武林大會上露面,只在喻家坐了一會,她卻趁大人們寒暄的時候,偷偷跑出去看熱鬧。

  有人起鬨讓「浮梁月」露一手,那靦腆的少年先是臉紅推拒,實在推不過,就打了一套表演性質的掌法,以甘卿當時的年紀,看不出這套掌法裡有什麼玄機,只記得少年人的身形翩若游龍,說不出的圓融灑脫。

  她羨慕極了,覺得這比自家那些枯燥的功夫好看多了。

  二十年,就已經夠把一個人挫骨揚灰、變得面目全非了嗎?

  甘卿覺得有點疲倦,生物鐘提醒她該睡覺了。她搖搖頭,回到樓上,還得哈欠連天地盯著兩隻熊孩子寫作業,等著他們家長來領。

  剛和小朋友裝過大尾巴狼的劉仲齊,「改錯專題訓練」題目又錯了一半,甘卿在旁邊撐著頭看了一會,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你這個主謂語人稱和數量不一致啊親。」

  劉仲齊仔細一看:「哦……對。」

  「這個『suggested』後面不是『to do』,應該跟『ing』吧。」

  劉仲齊:「……」

  「第三行主語前面缺冠詞。」

  韓周充滿同情地抬頭看了劉仲齊一眼,心想:「你還真是學習一般啊。」

  劉仲齊臉酸,在小朋友面前掛不住了,把筆一摔:「你這麼有本事,幹嘛還坑蒙拐騙的,怎麼不去聯合國當翻譯?」

  「不行不行,」甘卿謙虛地擺擺手,「我是考試選手,看美劇都得靠字幕。」

  劉仲齊挑釁道:「那你考上哪個大學了?」

  甘卿面不改色道:「加州里爾頓斯科大學,榮譽畢業生。」

  「……你還是個留學生?」劉仲齊愣了愣,「那怎麼混成這樣了?」

  甘卿笑眯眯地補充道:「簡稱『家裡蹲』。」

  劉仲齊:「……」

  撓死她!

  甘卿順手替他收拾起攤了一地的書本:「都是英語啊,早這麼用功,也不至於學成這樣。」

  劉仲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要你管!」

  「因為你哥不肯教你功夫吧?」甘卿衝他擠擠眼,「我猜猜,他是不是說,英語及格了才教你打拳?」

  「才沒有!」劉仲齊炸毛道,「我英語本來就……本來就偶爾能及格!他說的是要上一百二。」

  甘卿笑出了聲,誓死捍衛「一百二」尊嚴的劉仲齊惱羞成怒。

  「學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以後有的是機會,」這時,她忽然說,「就算沒機會了也不要緊,反正學了也沒什麼用。相比起來,你哥覺得還是高考重要吧。」

  劉仲齊愣了一下,甘卿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不正經的笑容忽地消散了,露出了一點說不出的沉斂來。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滿腦子坑,」甘卿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後來長大了才知道自己不對,狠狠地用了好幾年功,想把浪費的時間補回來。」

  劉仲齊愣愣地看著她:「然後呢?」

  「沒有然後,」甘卿在他頭上按了一下,「時間是補不回來的——你哥回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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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3:5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章

  甘卿說這話的時候,喻蘭川其實才剛剛走出電梯間,一抬頭,就發現他的傻弟弟從隔壁家露出個腦袋,左顧右盼,也不知在踅摸什麼。

  「找什麼呢?」 喻蘭川出了聲,他看了一眼錶——這個時間,甘卿一般已經連顧客上帝的微信都不回了,「幾點了,你還在別人家裡打擾?」

  劉仲齊循聲望去,見了他,表情非常震驚:「哇,這麼遠!」

  喻蘭川不耐煩地一挑眉:「嗯?」

  「我忘帶鑰匙了。」劉仲齊飛快地解釋了一句,但顯然,這少年此時的心思完全不在他哥身上。

  劉仲齊回過頭去,大驚小怪地對甘卿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離這麼遠你也能聽見?真的假的?我原來看見武俠小說裡寫,有人偷聽別人說話,喘了一口大氣就被別人發現了,一直以為是誇張,原來真的可以嗎?這是天生的還是能練出來?怎麼練……哎喲,哥!」

  喻蘭川一抬手按住他的後腦勺,強行把劉仲齊的腦袋掰了回來,沖甘卿一點頭,面無表情地拎著走了。

  劉仲齊:「哥,她在屋裡坐著,能聽見電梯間的動靜哎,就像蝙蝠一樣!」

  喻蘭川冷酷地說:「你就算練成個雷達,英語考聽力,不還是得靠抓鬮!」

  劉仲齊:「……」

  「哎。」甘卿出聲叫住他倆。

  那聲音像是順著喻蘭川的後脊捋了一下,他激靈一下站住了,感覺這神婆連聲音都透著不正經。

  甘卿把劉仲齊的書包遞過來:「別忘了東西。」

  劉仲齊的帆布書包上掛了幾個胸章,有足球、加勒比海盜、還有超級英雄什麼的,然而喻蘭川一概沒注意,他就看見正中間的那個胸章上有條卡通狗。小喻爺敏感的神經頓時被觸動了,轉頭噴劉仲齊:「掛一堆什麼破玩意,你幼不幼稚!」

  劉仲齊暈頭暈腦地被他捏成一團,滾回了自己家,沒明白大哥怎麼突然對胸章起了意見:「我一直掛著的,你也沒說過什麼啊……」

  回了家,劉仲齊還是沒想明白甘卿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什麼叫做「時間是補不回來」的?

  如果她真像自己說的那樣,知道自己不對,過後狠狠地用了幾年功,並且卓有成效——劉仲齊同學痛苦地承認,起碼現在要是考英語的話,她似乎是比自己強點——那也不晚啊。

  高考又沒有限制,即使以一個高中生有限的社會經驗,劉仲齊也能替她說出很多辦法: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各大院校都有「綠色通道」;要是她成績好,一年下來,各種獎學金和助學金足夠用了;成績不夠好也沒關係,可以自己打份工,只要她不要太沉迷於坑蒙拐騙不可自拔,現在那份店員工作也花不了多少精力,大可以接著幹。

  這些並不是劉仲齊同學站著說話不腰疼,憑空想像的,他身邊就有實例——喻蘭川當年就是能靠各種競賽獎金和獎學金自給自足的,所以青春叛逆期過得極其有恃無恐,想搬到哪住,就搬到哪住,非常囂張,誰也別想用經濟制約他。

  雖然以未成年的眼光看,甘卿是個「老女人」,但社會上二三十歲的人回學校深造也是很平常的事,她既不用養家,也沒有什麼生活負累,怎麼就不能試試呢?

  不管大學四年能不能學出什麼名堂,總比在小黑店裡當神婆強吧?就算不高考,在當代環境下,想學一項專業技能,渠道也還是很多的。線上的、線下的、付費的、免費的……看她一天到晚游手好閒那樣,居然還有臉說出「時間補不回來」?

  「分明是自己懶,爛泥扶不上牆!」劉仲齊越想越覺得自己又被忽悠了。

  少年吃飽了宵夜,又回屋背了一會單詞,度過了十分充實的一天,三秒入睡,所有的煩憂都被隔絕在他身外。

  可是,這種幸福太稀有了。

  喻蘭川給自己倒了杯熱茶,聽著隔壁背單詞的聲音漸消,在沙發上坐著發呆。

  他上學那會,到大爺爺這裡來,住的就是劉仲齊的房間,深夜上完競賽班的課,回來就像那小子一樣,在小書桌上奮筆疾書,而大爺爺就拿著個大煙斗,像他現在這樣,自己一個人,靜靜地閒坐著。

  那時的喻蘭川真羨慕他們——不用考試,沒有屁事,想神遊多久神遊多久,多奢侈啊!

  現在他終於也有了「奢侈」的權利,卻羨慕起了隔壁忙忙碌碌的高中生。

  喻蘭川今天心也很累,沒接到劉仲齊電話,是因為他在會議室關門處理事,處理得還不是什麼正經事——他部門一個下屬,跟隔壁財務總監勾搭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一個有夫之婦,瞎搞不說,還被人撞破,鬧得沸沸揚揚,整個CBD都在吃瓜,熱鬧得跟提前過大年似的。

  全公司都跟著他倆丟人現眼。

  大家每天工作起來昏天黑地,壓力山大,個別膽子大的,就親自上腳踩高壓線,亂搞、賭博,獲得廉價的刺激和多巴胺,膽子小的則盼著他們東窗事發,在圍觀大戲的竊竊私語裡,獲得微妙又曖昧的快意。

  每次遇到這種事,喻蘭川都會有種說不出的挫敗。

  並不是因為喻總道德水平高尚,見不得一點齷齪。而是他感覺得到,這裡面透著一股很悲涼的無力感——曾經以為自己能飛上天,可是隨著光陰流逝,意氣盡了,卻越來越有種「自己什麼都不是,而且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的感覺,習得性無助,只好轉而尋求最低等、最容易獲得的食與色。

  大大方方地追逐聲色犬馬,是風流倜儻,人們承認這樣也別有魅力。

  可因為無助無力而尋求麻痺刺激,就是可憐可笑、是中年危機了,人們都要來看笑話。

  隔壁,韓周被深夜趕回來的韓東昇接走了,甘卿沒有多問,但看他那焦灼的神色,老頭大概還沒找到。

  「這老頭,能去哪呢?」她腦子裡浮現了這麼個念頭,卻懶洋洋地不肯接著想,把自己大腦放空了,準備睡覺。

  可是奇怪了,早就睏得哈欠連天的甘卿莫名失了眠。她在床頭靜坐了一會,沒有覺出自己有什麼值得失眠的事,只好歸咎於過了睏點,於是她打開床頭燈,隨手刷起手機來。手機能刷到全世界的新聞,大事小事奇葩事,想刷多久就能刷多久,反正永遠也看不完。但那些文字和配圖像水一樣流過她的視網膜,什麼都沒剩下,甘卿一會就看串行了。

  月光從窗外流進來,灑滿了窗檯上的海棠。

  甘卿忽然無端想起來,在她還小的時候,有一個人曾經對她說過:「大人不一定聰明,不一定孔武有力,也不一定很老。他們可能還沒有你懂的東西多,動手也打不過你。大人和少年的區別就是,人人都有喜怒哀樂,但少年如果不高興,都是有緣由的——可能是因為一件具體的事,也可能是因為身體不舒服,生病了,腦子裡某種激素分泌不足。」

  「大人就不一樣。所謂『大人』啊……他們有時候,明明身體什麼毛病沒有,心裡什麼事也想不起來,就是會在深更半夜睡不著覺的時候,無緣無故地想哭。」

  「這不是大人,這是有病的人吧?」十幾歲的甘卿放肆地翹著腳丫子,不以為然地對那個人說。

  那個人就輕輕地笑了起來:「等你也到睡不著覺,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睡不著的那一天,你就明白了。」

  原來是真的。

  八樓的韓東昇家裡,則是燈火通明,孩子在裡屋睡了,夫妻倆分頭坐在茶几的兩側。

  周蓓蓓眼睛裡滿是血絲:「能去哪呢?他常去的地方都問遍了,還能去哪呢?」

  韓東昇:「你別著急……」

  「我怎麼不著急?」周蓓蓓陡然提高音量,「這麼冷的天!新聞裡天天有走失老人凍死在路邊的,我……」

  「噓,」韓東昇壓了壓她的肩膀,往韓周屋裡看了一眼,「小點聲——那都是失智找不著家的老人,咱爸不至於的,我明天請假,在家等警察消息,你放心啊,肯定沒事。可能就是在這邊住不慣,上朋友家去了,也沒準是哪個大師又騙他做了什麼奇怪的體驗項目……花點錢就花點錢,就當是哄老頭高興了,等他回來,你可別又發脾氣。」

  周蓓蓓好一會沒吭聲,過了一會,她突然抬起頭:「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我昨天說話太重了,我爸才……」

  韓東昇嘆了口氣。

  周蓓蓓捂著臉哭了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

  老頭走失一天,可能是跟家人鬧彆扭,可是三天後依然音訊全無,問題就嚴重了。

  「老頭自己有房子,那邊看了嗎?」

  「看了啊於哥,跟家屬要了鑰匙,屋裡一層灰,最近根本沒人去過!」

  「會不會自己回老家了?」

  「他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沒老家!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我們都問了,沒聯繫過。」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于嚴一邊走一邊嘀咕,「就算是拐賣,也不能拐賣老頭啊,聽說過買兒子的,誰沒事買個爹?」

  話音沒落,他電話響了:「您好,我是東平區派出所小於……對,我們這是有一起老年人走失的案子,正幫著找呢……什麼?」

  于嚴腳步突然停下來,聽完電話,他臉色一變,撒腿就跑:「蘭爺!蘭爺!」

  喻蘭川正準備出門上班,被于嚴堵了回來,于嚴上氣不接下氣地拽著他說:「你認不認識黑道上的人?抓人打殘了,組織行乞詐騙的那種?」

  喻蘭川莫名其妙:「你有病吧?」

  「唉!剛才別的區的同事打電話,他們那也有走失的老年人,都是最近這一陣子的事,情況跟你們樓老周差不多!我跟你說,這不可能是巧合!」於嚴說,「還有最開始失蹤的那個林老太太,至今也一點音訊都沒有。你趕緊幫我找人問問,火車站、車站……各種人多眼雜的地方,有沒有斷手斷腳的老乞丐是生面孔的!」

  喻蘭川被他過於豐富的想像力震撼了。

  然而于警官已經無暇和他細說,轉身跑去調查監控了。

  丐幫絕不承認在自己眼皮底下,會有于嚴說的那種事,幾天之內,全城的乞丐都成了「義務警察」,風聲鶴唳地在自己地盤上巡視。

  又過了一個禮拜,連最開始失蹤的林老太太在內,向各地派出所報案失蹤的老人已經有了十二位,全都是信仰各種民間「專家」和保健品傳銷的。

  警察們掘地三尺,拔出蘿蔔帶出泥的挖出了好幾個類似的窩點。

  有組織「養生講堂」,賣治療儀的,還有線上微商,隱形在網絡裡的……更離譜的是,連「氣功大師」都有一眾擁躉,一幫老頭老太太風雨無阻地跟著「大師」打坐,搶著買大師發過功的雞蛋!

  「大師親自下的雞蛋也不值這個價!」于嚴憤怒地跑過來對喻蘭川說,「他還跑了,當著我的面跑的!就跟你們家樓下那個蜘蛛俠似的,一個跟頭翻到樹上,跑酷似的,兩下就沒影了,現在他那幫傻帽信徒們眼睛都亮了,非得說這是大師的真功夫,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們警察什麼都不懂,中傷傳統文化!是你們哪個門派的?盟主,我跟你說,這人現在是重大嫌疑人!失蹤的周老先生和林老太太以前都從他那買過雞蛋!」

  「氣功大師?」老楊大爺聽完,沉吟片刻,「這……我倒是確實知道一些人……」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插話說:「是行腳幫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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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4:0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一章

  「你們沒關門。」張美珍伸出指甲一彈門框,她化了個烈焰紅唇的妝,頭髮白,臉更白,紅白對比太過強烈,居然會讓人第一眼忽略她的皺紋,只留下個「明豔逼人」的印象,朝著于嚴的方向飛了一眼,張美珍問,「警察啊?」

  于嚴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下意識地站直了:「啊……對!姨……姐……呃……這位女士……」

  「叫奶奶。」張美珍拍狗似的拍了拍他的頭,一點也不客氣地走進來,順手把拎的一盒草莓遞給老楊大爺,「洗了,給大夥分分。」

  天天在家焚香擺譜的老楊大爺二話沒說,擼起袖子就要去,旁邊的韓東昇忙不迭地接過去:「我來我來!」

  老楊大爺看著他厚重的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轉過頭來說:「但這也都是猜測。」

  「除了那幫孫子,還能有誰?不用避諱我,金盆洗手三十年了,王九勝那個小人上位以後,他們的破事我連打聽都懶得打聽。」張美珍往沙發上一靠,把高跟鞋脫下來扔在一邊,衝一頭霧水的于嚴笑了笑,「我就是行腳幫出身的。」

  說著,很社會的張奶奶晃了晃鑰匙圈,鑰匙圈上掛了一個很小的蝙蝠裝飾,紅得異常鮮豔,看著就像塑料的,摘下來拿在手裡,才能覺出這東西有份量,是正經八百的瑪瑙。

  于嚴問:「這是什麼?」

  「行腳幫的五蝠令。」張美珍說,「要是拿到古代,大小也是聖物,就像你們楊爺爺那根燒火棍一樣,現在麼,反正也算古董,不過這種小玩意沒什麼意思,值不了幾個錢。」

  于嚴「呢」了半天,沒發出「奶」的音,最後只好放棄主語:「……說的這個行腳幫,是幹什麼的?」

  「古時候的行腳幫,說的是『車船店腳牙』這五種人,車伕、船伕、店小二、腳伕、還有牙人,這些人走南闖北,有好人、也有坑蒙拐騙的,舊社會那會,都屬於下九流,所以也不算什麼名門正派。『五蝠』,代表這五大行當,五大行當一開始還同氣連枝,時間長了,各有地盤、各捧飯碗,難免互相別苗頭,就常常內鬥,所以歷史上輝煌過一陣子之後,很快就沒落了。」楊老幫主在旁邊慢吞吞地解釋說,「解放後,老行當沒有了,人心更散。他們在燕寧的北舵主王九勝為了適應社會,也為了保留老傳統,還開了一家送快遞的公司,叫……叫什麼……什麼『福』什麼『達』的。」

  于嚴和喻蘭川異口同聲:「福通達!」

  老楊大爺:「對!」

  于嚴:「丟件率首屈一指。」

  喻蘭川:「快件當手榴彈扔。」

  于嚴:「同城郵件八天才寄到。」

  喻蘭川:「他家投訴電話比熱線還忙,我就沒打通過。」

  于嚴:「上禮拜我們剛逮了他家一個快遞員,沖小女孩耍流氓來著!」

  老楊大爺:「……」

  民怨已經這麼深了嗎?

  「北一舵的舵主王九勝是個什麼東西,行腳幫落到他手裡也好不了。現在的後輩們不但不講理,連老規矩也沒了,我看這行腳幫,就是個地痞無賴扎堆的泥坑。」張美珍冷笑一聲,「這破快遞公司還算是正經營生,好歹算塊遮羞布,其他弟子們到處行騙的多了,他們不但不管,一旦有苦主找上門來,還要互相袒護。王九勝每次都一副『我一個企業家,怎麼會和這種下等人扯上關係』的嘴臉,反正他手下雜碎多,隨便支使,你也抓不著他的把柄。」

  「也就是說,那個逃跑的氣功大師,現在很有可能是被同門藏起來了。」于嚴問,「這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那個福通達的老總……呃,什麼舵主,有沒有可能和警方合作?給我一個他的聯繫方式。」

  韓東昇把洗乾淨的草莓放在桌上,幾位武林前輩伸手拿草莓塞住嘴,圍觀說了傻話的于嚴。

  喻蘭川:「我覺得你去郵政投訴他還比較有效果。」

  「那行吧,」于嚴一攤手,「你們有什麼辦法?有沒有可能混進他們內部?」

  「行腳幫的人很多,也亂,據說經常有人在外地犯了事,逃到另一個地方,尋求當地同門庇護,弄個假身份,以後接著混。」張美珍想了想,說,「五蝠令就是敲門磚,但是能不能成功,還得看臉。」

  于嚴眼睛一亮:「燕寧房價貴、住宿也貴,他們應該不會有很多窩點,如果這樣成功混進去,也許能摸到那個氣功大師的藏匿地點。」

  「呃……這個,」老楊大爺小心翼翼地看了張美珍一眼,插了句嘴,「雖然你說的這個『氣功大師』可能是行腳幫的,但是這幾個老人失蹤的事,還真不一定跟他們有關係。」

  于嚴問:「為什麼?」

  老楊吞吞吐吐。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張美珍淡淡地打斷他,「行腳幫跟丐幫有宿怨,不可能鼓搗一幫老頭老太太去要飯,你擔心的那種情況不可能發生。再說,那個大師是靠下蛋騙錢的,好不容易培養出一幫信徒,個個都是搖錢樹,錢還沒撈夠,還得留著這幫老傢伙們領退休金呢,哪捨得傷人。」

  于嚴猶豫了一下:「可是現在除了這個『氣功大師』,我們也沒別的線索……再說這人也確實應該拘留,他騙人花高價買他的發功雞蛋就算了,還非得讓人在『子時』——也就是半夜十二點,一氣吃完一盒!一盒那可是六個大雞蛋!那幫老頭老太太說吃完以後,覺得丹田『氣息湧動』,功力要大漲,我都服了,蛋白質消化不了產生的屁也算漲功力,他們這功練得臭不臭啊!」

  喻蘭川的耳朵嗅到了氣味,默默地把草莓放了回去,沒食慾了。

  于嚴嚴肅地說:「現在還沒吃出問題來,算他走運,我看出問題是遲早的事。那些練『放屁功』的還都特別虔誠,要是放任,等他們『大師』躲過風頭再回來,不定出什麼妖蛾子,出事就晚了。」

  「小民警,這不是抓一個人的事,行腳幫那些人雖然早就洗白了,但說句不好聽的,以前就是黑社會,當年喻老還在的時候,他們就敢到一百一十號院盯梢綁架,」張美珍說,「你別想著他們不敢襲警,打廢了你,你可能都沒看清楚是誰幹的,到時候主犯隨便往哪個地方一藏,其他人互相做假證,一推二五六,你這輩子也別想抓住他們。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想想再說。」

  于嚴皺起眉,說實話,這些地痞無賴有時候挺難辦的,就像家裡的蟑螂,再怎麼厲害的蟑螂藥撒出去,也勝利不了多久,除非小區整體滅蟑,否則過不了幾天,它們又會捲土重來。

  而且這些人壞歸壞,但既然沒殺人沒放火,罰也罰不重,頂多是不痛不癢的拘留幾天,還是得放回去。

  從看守所出去的這些渣滓們,往往會更有恃無恐,有一些人甚至會報復辦案民警。民警也是人,誰家裡都有老有小,自己充其量會幾手不大專業的擒拿格鬥,也不會因為穿上制服就變成武林高手,有時候還真惹不起他們。

  這時,韓東昇忽然說:「要不,我去試試吧……」

  他一嗓子出來,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唉,本來就是我家的事,」韓東昇習慣性地賠了個笑臉,隨即又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沒滋沒味地收了,他搓了搓厚實的手掌,「雖然功夫早擱下了,但是萬一碰上什麼事,想辦法脫身應該還是可以的,再說我肉多,也扛揍。」

  「啊?」于嚴一愣,斷然回絕,「這肯定不行!」

  民警辦案,怕危險,反而讓老百姓去,這像什麼話?

  「警察同志,不管您用不用得著我,我都肯定要去探一探的。不知道就算了,今天既然知道了線索,不管白道黑道,都得先會一會再說,沒有在家等消息的道理,」韓東昇依然是唯唯諾諾的樣子,嘴裡卻輕輕地說,「我畢竟姓韓啊,不能丟祖宗的臉。」

  姓韓有什麼了不起?

  于嚴這個局外人體會不到,所謂什麼「浮梁月」,他也只是聽老楊大爺隨便提過一嘴,傳奇都是上個世紀初的傳奇,當年有多大的榮光,也隨著時過境遷湮滅了。

  何況就韓先生這麼一位彷彿身懷六甲的中年男子,要是把臉遮上,在公交車上沒準能混上老弱病殘孕專座,他能有什麼戰鬥力?

  于嚴心累地說:「哎,您不要意氣用……」

  老楊大爺卻忽然說:「小韓走一趟也好。」

  張美珍笑了一聲,把五蝠令從鑰匙圈上摘下來拋給他。

  韓東昇抄手接住:「大家事先商量好,一起行動,比各幹各的好,警察同志,您覺得呢?」

  于嚴覺得相當不怎麼樣,只好去看喻蘭川,寄期望於他們凡事拎得清的盟主說句話。

  結果盟主說:「好啊,巧了,我也想會一會行腳幫。」

  于嚴:「……」

  喻蘭川被人奪舍了!

  不知想起了什麼,喻蘭川臉上露出一點冷笑,牙關裡彷彿咬著一段新仇舊怨:「週末行嗎?這週末我能騰出一天。」

  張美珍回家的時候,甘卿正在若無其事地擦地板,她塞著耳機,一副沉浸在音樂世界裡的樣子,有人進來都沒抬頭。

  張美珍徑直走到她面前,揪起她一隻耳機。

  「哎,」甘卿好像嚇了一跳,抬頭衝她笑,「美珍姐,回來了?」

  張美珍定定地看著她。

  甘卿:「今天口紅好看,什麼色號?」

  但這個平時能招出張美珍長篇大論的話題,今天卻失了靈。

  張美珍沒回答她:「十幾年前,燕寧的警察抓了一夥人販子,當中牽線的,有行腳幫裡『黑色蝠』的人,黑色蝠是『牙人』。」

  「牙人」就是買賣的中間人,大概跟房地產中介差不多,算是個挺體面的行當。

  不過在古代,「牙人」的業務除了房地器物牲口外,還包括另一種買賣——就是人口。但即使是在封建社會,到了宋明之後,買賣人口也不合法了,那些職業人販子叫「生口牙人」,基本也都是窮凶極惡之徒。

  行腳幫裡魚龍混雜,什麼香的臭的人都要,敗落成現在這副衰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黑色蝠當然要袒護自己人,但這件事已經上了新聞,當時影響太大,行腳幫北一舵的王九勝好不容易把自己洗成民營企業家,實在兜不住,把那幾個涉案的交了出去,還打傷了一幫黑色蝠的人。」張美珍繼續說,「黑色蝠因此不服王九勝,要把他拉下馬,王九勝厚著臉皮跑到一百一,找喻老給自己撐腰,要把黑色蝠逐出門牆。黑色蝠裡有些後生不知天高地厚,狂得沒邊,為了警告喻老不要多管閒事,居然綁走了喻老還在上中學的小孫子。」

  甘卿眨了眨眼睛,裝出一頭霧水的樣子:「您說的這是什麼黑社會嗎?早就被取締了吧?」

  張美珍沒理她:「我們第二天找到這孩子的時候,發現他毫髮無傷,反倒是那幾個『黑蝙蝠』,連人再狗,好不狼狽。有一條惡犬還給人開膛破肚,腸子拖出去好遠,繞在了一個暈過去的『黑蝙蝠』脖子上,那個黑蝙蝠胸口還被人用狗血寫了幾行字——行腳幫,王八幫,大王八管不了小王八。」

  甘卿:「……」

  這倒霉事依稀有點印象……她小時候有這麼熊嗎?

  張美珍笑了起來:「這行字是喻老發現的,當時覺得這位暗中出手相助的朋友雖然仗義,但恐怕是個惹事精,怕惹麻煩,所以交給警察之前,他把這行字給擦了,但王九勝還是看見了。王九勝是苦出身,從小就在行腳幫裡混,小時候別人欺負他,都管他叫『王八』,長大以後鹹魚翻身,才自己改名『九勝』,平生最忌諱『王八』倆字,飯桌上有道甲魚他都要翻臉,何況被人拿狗血指桑罵槐——只是這個人城府深沉,當時沒表露出來,一直記恨在心裡。」

  甘卿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倏地睜大了眼睛。

  張美珍卻看了她一眼,站起來走到衛生間去卸妝。

  「美珍姐!」甘卿猛地站了起來,一隻耳機吊在胸口,「他記恨在心裡,然後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張美珍說,「那位蘸狗血寫字的朋友出手狠辣,一看就知道是哪家的功夫,只不過他們這一支人藏頭露尾,不太好找。但王九勝在燕寧三教九流、手眼通天,狗腿子那麼多,一年兩年找不到,三年五年……呵,誰知道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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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二章

  小髮廊在一家半地下室裡,窗口沙宣頭的海報給風颳掉了一角。

  當地人講究「正月不剃頭」,因此年底是理髮旺季,往日裡門可羅雀的小髮廊也一下熱鬧了起來,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店裡暖氣本來就不足,好不容易攢的一點熱氣都給出來進去的客人們敗光了,碎頭髮茬被風吹得滿地滾,「凱文」老師們拿剪子的手凍得哆哆嗦嗦,一不留神,就把客人的流海剪成了「魔鬼的顫音」。

  這時,一輛破車停在門口,並且很沒素質地把路堵滿了。

  司機叼著煙,對坐在後座的兩位乘客一抬下巴:「你倆就在這下吧。」

  這是一輛「黑車」,乘客是一對母女,外地口音,不知是來探親還是旅遊的。

  母親四十來歲的模樣,茫然地打量著這條又髒又破的窄巷:「這是哪啊?好像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師傅,您走錯了吧?」

  「沒錯。」司機一點也不在乎女乘客們的感受,在封閉的小轎車裡噴雲吐霧,不亦樂乎,「下車一直往前走,一站地就到了,我有事,不往前開了。」

  兩位乘客初來乍到,頭一回見到這麼離譜的出租車司機,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位母親震驚地問:「往前……走多遠?」

  「一站地。」司機懶洋洋地伸手往方向盤上一拍,汽車「嗶——」叫喚了一嗓子,「快點吧,勞駕了,我還有事呢。」

  「你上車就先收了錢,現在讓我們拎著那麼重的東西,喝風走路?!」跟在母親身邊的女孩十五六歲,炸了,「你流氓吧?」

  司機眯著眼噴了口煙,回答:「可不嗎。」

  這個男司機眼角有一道疤,蜈蚣似的,一直綿延到了耳根,斜眼看人,顯得分外不懷好意,女孩母親這時已經有點緊張了,一把拉住女兒的手:「好好說……」

  女孩:「跟傻X好好說個屁,你退錢!」

  男司機從前排轉過身來——他還沒繫安全帶——把夾著煙的手指伸長了,火星幾乎要燎到女孩的鼻子,指著她說:「你再說一遍。」

  菸灰落到女孩的手上,她尖叫一聲,憤怒地甩著手,一低頭,卻看見這流氓司機腰間鼓鼓囊囊的,露出了什麼東西……像是把刀的樣子!

  母親連忙按住自家嘴快的孩子,拎著行李逃下了車,走出大約有二三十米,女孩才敢回過頭來,飛快地用手機拍了一下黑車的牌照。

  這倒霉的母女倆,大概這輩子再也不想來燕寧了。

  流氓司機慢吞吞地下了車,做作地伸了個大懶腰,髮廊裡跑出來一個黃毛男子,慇勤地給他開門:「亮哥來了!」

  流氓司機——「亮哥」,愛答不理地「嗯」了一聲,抬腿走進去,直接把抽了一半的菸頭扔在髮廊地板上,用腳踩出了一串菸灰:「真他媽冷啊。」

  黃毛眼都沒眨:「我看見剛才那小丫頭片子拿手機拍您的車……」

  「拍就拍唄,」亮哥說,「反正套牌的——就這小子?」

  黃毛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髮廊角落裡坐著個中年男子,挺胖,頭髮不知道多久沒理過了,油乎乎地貼在頭皮上,顯得有點禿,眉毛也十分稀疏,戴一副鏡片刮花了的眼鏡,腳底下放著個挺大的蛇皮袋。

  「是,」黃毛說,「我一個小兄弟領來的,姓張,拿著咱們的五蝠令,不過人是『棒槌』,五蝠令也是親戚給的,讓他到燕寧有個落腳的地方。五蝠令是真傢伙,紅瑪瑙的,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見,亮哥,要不您看看?」

  亮哥接過那枚小小的五蝠令,來回翻看了幾遍,問:「他在老家犯什麼事了?」

  黃毛回答:「這傻逼開車撞了人,撞完跑了,還他媽路口撞的,這不是趕著死麼?監控拍得清清楚楚的,讓警察抓住他,得進去幾年。」

  亮哥「嗯」了一聲,朝男人走過去。

  那男人坐椅子只坐個邊,一見人過來,立刻彈了起來,驚恐又緊張地看著亮哥。

  「沒事,按規矩問你幾句話,應該怎麼說,」亮哥衝他晃了晃手裡的五蝠令,「給你這玩意的應該都教過。」

  中年胖子唯唯諾諾地應著,目光沒離開過他手上的五蝠令,又想要回來,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這東西誰給你的?」

  「是我三叔。」

  「知道這叫什麼,是吧?你三叔是哪一蝠的人?什麼行當?」

  「知、知道。」中年胖子戰戰兢兢地說,「這叫五蝠令,我三叔說他是藍色蝠的,幹的不是『老行當』。」

  「藍色蝠」是「店」,「幹的不是老行當」,意思是這位行腳幫的人已經不當「店小二」了,轉行了。中年胖子說得磕磕巴巴,這些黑話就像剛背下來的一樣,但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亮哥看了他一眼,忽然臉色一沉:「不對吧,既然是藍蝙蝠,他給你的五蝠令怎麼是紅的?」

  中年胖子被他嚇了一跳,訥訥地說:「我三叔有兩塊五蝠令,還有一塊是黃的,他說那塊令牌是他自己的,不能給我,這塊令牌是他早年南下打工,救了一個同門,人家送給他的……我問過他,為什麼藍色蝠的五蝠令不是藍的,他老人家說,這都是解放前傳下來的老規矩。」

  最早,行腳幫是什麼顏色的蝙蝠,拿什麼顏色的令牌,後來經過了幾次內亂,才有這樣的規矩——拿別的顏色的五蝠令,象徵行腳幫五蝠緊密團結,不分彼此——當然,並沒有什麼卵用,人們自己不想團結,別說換個顏色,抓一把彩虹糖也不管用。

  亮哥聽他說得都沒問題,又仔細盤問了他三叔的師承和姓名,這才緩和下臉色,拍著中年胖子的肩:「別見怪,雖然都是自家人,但是咱們自家人太多,天南海北的,互相都不認識,我們也沒法一個一個查實,只能多問幾句。」

  中年胖子方才還緊張得氣也喘不勻,見他態度變了,連忙也跟著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髮廊的黃毛在旁邊說:「亮哥人面廣、仗義,在王舵主面前也說得上話,咱們這一片的兄弟們有什麼難事,都找他,我就把你交給他了。」

  中年胖子:「是……是……」

  亮哥打量著這人,感覺撞人逃逸這種事,這胖子還真幹得出來,軟塌塌的一坨,一看就不像什麼有出息的樣子,打心眼裡看不上這種人。他態度輕慢地點了支菸,直接問:「燕寧什麼都貴,錢帶夠了嗎?」

  中年胖子立刻聽出他的潛台詞,連忙撅起屁股去翻他的大蛇皮袋子,鼓搗半天,摸出了一個厚厚的信封,點頭哈腰地遞過去:「您幫著安排一下,麻煩您了。」

  亮哥叼著煙、斜著眼,把裡面的現金倒出來翻了翻,厚度還算滿意,就直接拽出來揣進自己兜裡,信封隨手一扔:「行吧,跟我走。」

  胖子連忙扛起他的大蛇皮袋,上了亮哥臭氣熏天的黑出租。

  就在黑出租開出小巷後,一輛低調的白色小轎車從街角露出頭,遠遠地綴了上去。

  「這一片有事都找他,」副駕駛上的于嚴聽著耳機裡傳過來的聲音,「看來沒找錯人。」

  另一個小民警興奮得摩拳擦掌:「于哥,我覺得自己跟演零零七似的,自打我開始工作,除了抓小偷就是調節鄰里矛盾,還沒幹過這麼刺激的事呢!」

  「還是別了,」于嚴愁眉苦臉地說,「我還是希望少點刺激,能多活幾年——蘭爺,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你們給安排的這個身份說得過去嗎?他們要是詳細查怎麼辦?比如說……會不會給你們編的那個『三叔』打電話確認?幫派內部,要是真想找人,應該能要得到聯繫方式吧?」

  「三叔不是我們編的,」喻蘭川一邊盯著前面的車,一邊回答,「是真有這麼個人,以前受過張奶奶的恩惠,打過招呼了,不會露餡。當地這兩天也確實出了件肇事司機逃逸事件,查不出什麼問題。」

  于嚴:「那個韓大哥不會被人認出來吧?」

  假裝肇事司機的中年胖子就是韓東昇,戴了假髮,把眉毛拔了拔,再加一副眼鏡,貼了幾根稀疏的小鬍子,整個人面貌大變,以前是略顯油膩的普通上班族,這樣一改造,一下猥瑣過人起來。

  「應該不會吧,」喻蘭川想了想,說,「丐幫的手藝還是不錯的,只要不碰上熟人,認不出來。」

  一百一十號院,孟天意徑直坐電梯上十樓,敲響了1003的門,好一會,一張大白臉從門縫裡露出來。張美珍一點也不驚訝地看著門口的外甥,給面膜糊得張不開嘴,含混地說:「哎喲,稀客啊。」

  孟天意大步流星地進了屋,沉著臉往四下一掃:「甘卿呢?」

  「我哪知道?」張美珍對著鏡子扽了扽面膜紙,「她走的時候我還沒起來呢,沒上班嗎?」

  孟天意:「一大早發微信請假,電話打回去,她拒接。」

  「唔,」張美珍聳聳肩,「請假怎麼了,誰還能保證三百六十五天全勤?每個月總有幾天不方便……」

  「二姨!」孟天意打斷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你前兩天讓我給你聯繫,給別人安排假身份,接觸燕寧的行腳幫,她今天就請假玩失蹤,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合起伙來幹行腳幫,為什麼把她也牽扯進去?」

  張美珍舉著個小鏡子,臭美地攬鏡自照,哼著小曲,假裝沒聽見。

  孟天意一探身搶走了她的鏡子,加菲貓似的大胖臉嚴肅地板起來:「她有來歷、有功夫,我知道這事瞞不了你多久,但你知道她是誰嗎?她……」

  張美珍:「當然知道啊。」

  孟天意:「……」

  張美珍嘆了口氣,好像是感慨現在的孩子,一輩比一輩傻,就說:「你去打開冰箱,看看她切的那堆肉。」

  張美珍是個網購達人,一天到晚收快遞,老太太管買不管收拾,都是甘卿幫她拆箱子。有時候不知道從哪個窮鄉僻壤郵過來半頭豬,排骨肋骨都擠在一個保鮮盒裡,甘卿就只能給她切成小塊、分門別類地用小袋裝好,以便一次吃多少解凍多少。

  「用八百年沒磨過的水果刀刨火腿,比刨肉機滾得還細,一刀一片,放在紙上能透字,刨完擺一排,肉條寬窄一樣,不差毫釐——真以為火腿片拌進麵條裡,我就吃不出來這是誰家的刀工手藝啦?」張美珍翻了個白眼,「你二姨還沒到老眼昏花的歲數呢。」

  已經開始隨身攜帶老花鏡的外甥無言以對。

  沉默了好一會,孟天意說:「衛兄把這孩子託付給了我,我得管她,把她往正道上引,你閒得沒事,不幫忙算了,不要來攪合好不好!」

  張美珍:「你所謂的『正道』,就是給她找一堆自考的書,讓她學出來當會計?」

  孟天意眼睛一亮:「她看了嗎?」

  「沒有,」張美珍冷酷地說,「賣了十塊錢——收破爛的一開始說要給五塊,她不幹,然後這倆貨就為了仨瓜倆棗,在門口討價還價了十分鐘,聽得我腦仁疼。」

  孟天意:「……」

  張美珍:「一個人要是心裡有往前走的路,即使只會按計算器,從收銀員幹起,她也能一步一步走下去,把日子過出自己的正軌,根本不用你操心。可是心裡要是沒這條路,就算她念了八百個博士,她也還是能過得有今天沒明日、混吃等死,你信不信?」

  孟天意嘆了口氣:「我知道,可是……」

  「你以為人活著就像躲貓貓,只要藏得好,過去的事就找不著你麼?」張美珍扯下面膜,冷笑一聲,「她右手經脈斷得只剩拿筷子的勁,左手依然拿得起殺人的刀,兩本考試書,能壓得下萬木春的刀鋒?」

  孟老闆茫然地看著她。

  張美珍有點心塞,看著這些正道的後人們,因為太「正」了,一個個忙於努力生活、奮發向上,滿腦子怎麼升職加薪、還貸存錢,遇上不入流的流氓團夥真的是不行,就得給他們找個不那麼正的「妖女」在後面掠陣,不然還不一定搞出什麼事。

  「可是……」

  「別可是了,外甥,我說你是不是更年期了?煩死我了,快走吧!」

  孟天意話沒說完,就被他二姨請出了門。

  「二姨,萬木春出刀見血,我怕她再……」

  「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什麼小孩了。」張美珍截口打斷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過不去,自己毀了自己,活該!你管得著嗎?管得住嗎?你現在除了顛勺,功夫還記得幾招?想得倒多,趕緊滾吧!」

  此時,「正道」的幾位和兩個辦案民警,跟著亮哥七拐八拐,悄悄地來到了一家小旅館。

  于嚴探頭一看:「嘿!這幫王八蛋,真會藏。」

  喻蘭川問:「怎麼?」

  「這一排旅館,都是情侶酒店,主打鐘點房,做的就是來開房的情侶的生意,要是熟客,還提供保密服務——就是不登記身份證,萬一有人來查,旅館還給你提供假身份,專門為各種出軌、偷情分子提供服務。」于嚴說,「躲進去,只要自己不出來,沒人知道你在裡面。」

  喻蘭川一回頭:「蜘蛛俠,看你的了。」

  一直縮在後座的閆皓猝不及防地被點名,激靈一下,臉紅得發紫。

  「我們要找的就是這個人,」于嚴把「氣功大師」的照片找出來給他看,「我們還給他p了鬍子、頭髮、墨鏡……幾種常見的改裝造型也都發到你手機上了,省得他『易容』你認不出來——蘭爺,你們這易容手段怎麼都這麼接地氣,傳說中的人皮面具呢?」

  「牛皮都買不起,還人皮。」喻蘭川把車停在隱蔽的地方,看著閆皓下了車,像個大壁虎似的,輕巧地貼在牆上,幾下不見了人影。

  而此時,韓東昇已經被亮哥領進了小旅館。

  亮哥說:「一個外地來的兄弟,投奔咱們的,給他騰個房,長住。」

  前台跟他一夥的,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一邊找登記找鑰匙,一邊說:「亮哥,這兩天怎麼這麼多『長住』的?」

  「誰知道,流年不利吧。」

  韓東昇耳根一動,心想:「氣功大師果然也藏在這。」

  就在這時,「嘩啦」一聲,幾個人都抬起頭,只見出來退房的女客人見鬼似的盯著韓東昇,把鑰匙掉了。

  韓東昇:「……」

  這女的是他同事,已婚的。

  小喻爺金口玉言說,「只要不碰見熟人,認不出來」。

  小喻爺的嘴開過光。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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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4: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三章

  電光石火間,韓東昇和女同事的目光碰撞了一個來回。

  韓東昇狠狠地震驚了——這女的昨天還在朋友圈裡給婆婆的廣場舞小團體拉票!

  女同事震得並不比他輕——她看了看韓東昇的打扮,又看了看亮哥的尊容,一時竟說不好這二位誰的口味比較重!

  千言萬語,都化為一句交換在眼神裡的「萬萬沒想到」。

  果然,同事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亮哥是個職業流氓,職業流氓一般都擅長察言觀色,不然容易裝逼不成反遭人砍,雖然韓東昇和女人只是飛快地對視了一眼,但那一縱即逝的特殊氛圍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怎麼?」亮哥立刻狐疑地問,「認識?」

  韓東昇回過神來,出了一後背冷汗,忙裝出一副偷偷在街頭瞟異性還被人撞破的窘迫,就著尷尬憋出來的面紅耳赤搖搖頭。

  女同事更上道,跟著板起一張冷若冰霜的臉,看也不看韓東昇一眼,徑直去前台了。

  亮哥皺起眉,直到女人走出旅館的門,還一直在盯她的背影。

  這時,韓東昇心裡已經有點忐忑,懷疑自己是不是露出了馬腳,他拿了鑰匙,在旁邊叫了亮哥一聲:「謝謝哥,要麼……我請您吃個飯?」

  亮哥似笑非笑地朝女人的背影一抬下巴:「怎麼,你喜歡這樣的?」

  韓東昇慌裡慌張地擺手:「沒有,沒有……是她先看我,我才看她的,沒敢多看……我在家有老婆孩子,我……」

  他慌慌張張,一副做賊心虛的鄉巴佬樣。

  亮哥把頭轉回來,玩味地看了看韓東昇,笑了:「行了,我也沒說什麼呀。今天我就不耽誤你休息了,剛到燕寧,先歇著,等你歇夠了,可以先在周圍熟悉熟悉環境,有什麼事就找你亮哥,過兩天叫你出來喝酒,帶你認識點人。」

  韓東昇唯唯諾諾地應聲。

  亮哥拍拍他的肩膀,揚長而去,他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感覺自己這一關算是過了。心裡有點慶幸——要不是恰好在這麼個尷尬的地方,這會說不定已經穿幫了。

  然而,亮哥一出門,立刻就拉下了臉,狠叨叨地回頭看了一眼,他打了個電話:「113院剛才出去一個女的,不高,燙捲的頭髮到肩膀,穿的白羽絨服,長身的,這人誰接了?」

  殺人的都在自己地盤上殺,偷情的卻恨不能要跑到天涯海角偷。

  這種「情侶酒店」酒店扎堆的地方,除了附近的窮學生,其他客人往往是遠道而來,因此平時有一堆黑出租在後面的街上等著拉活——不是普通的黑出租,這些人都是行腳幫的——而一個地方一旦有黑出租扎堆抱團,正經出租車就不大會過來了,劣幣驅逐良幣,所以客人們也沒得選。

  穿白羽絨服的女人隨便上了一輛黑車,報了地址,自己的三魂七魄還是沒歸位,她坐立不安地憋了五分鐘,實在憋不住了,拿出手機找她的情人:「我必須跟你說件事,哎……沒想你,你正經點!人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剛才你不是先走了嗎,我去退房,你猜我碰見誰了……」

  她傾訴起來沒完沒了,又焦慮又害怕,同時,居然還有點偷窺到別人秘密的小興奮,完全沒注意到開車的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悄悄地用手機錄了音。

  亮哥聽完了手下兄弟們發來的音頻,狠狠地撅起嘴,把嘴裡一截菸頭發射了兩米多遠,怒不可遏:「他媽的——我就說,車上我就覺得這小子不對勁!他往車窗外看的眼神不對!」

  外地人剛來一個地方,總會忍不住向車窗外看,打量的是建築和街道,所以一眼望出車窗,目光往往很長。

  這個拿著五蝠令、自稱「姓張的外地人」裝得很好,一路上也坐立不安,也沒忘了「好奇」地往窗外看,但他的目光很短,總是瞟一眼就立刻收回來,亮哥一開始還以為他是拘謹。

  現在看來,他根本不是外地人,所以才對燕寧的風物熟視無睹,他往窗外看時,看的是路標和路牌!

  「年年打雁,差點叫雁啄了眼!」亮哥氣得面目猙獰,「裝神弄鬼弄到老子頭上了!」

  閆皓因為平時不大正眼看人,時間長了就有點臉盲,身負重任,他只能小心地扒在旅館窗外,一間一間地往裡看,這會臨近中午,旅館裡客人不多,偶爾有幾個房間有人,也是準備退房走人的。

  檢查到五層的時候,他看見了韓東昇,韓東昇點了根菸,打開窗戶裝作放味,不著痕跡地衝閆皓點點頭。

  他們要找的人應該在這樓裡。

  閆皓眼睛一亮,像一隻輕盈的大鳥,繼續盤旋向上。

  韓東昇帶著幾分感懷看著他的背影,羨慕地想:「到底是年輕啊。」

  年輕人,哪怕是混得再不怎麼樣,至少他的腳步是輕盈的,身上每一件負累都可以隨時脫下,飛到更高的檯子上。中年人就不行,背上背的東西都是勒進血肉裡、綁在骨頭上的,再沉也不可能往下卸。

  韓東昇此時身在匪窩裡,心裡卻無端生出一點愜意來,起碼他能在這裡靜靜地抽完一支菸,身後沒有成堆的辦公室瑣事,也沒有妻子憤怒的尖叫。

  他就著煙喝了一口西北風,嗆得嗓子生疼,又覺得自己這麼想對不起單位和妻子。

  單位是他自己挑的單位,當年從千軍萬馬的考公大軍中殺出一條血路,才拿到這個崗位,不比追求女神輕鬆到哪去,他現在仍然記得得到錄取通知的那天,他是怎麼迫不及待地通知了身邊的每一個親朋好友,那時候還是女朋友的周蓓蓓高興得又蹦又跳。

  妻子是他自己追回來的妻子,大學裡第一次收到她的回信,第一次一起看電影留下的票根,一起從民政局出來時快要離開地面的腳步,兒子韓周出生……他生命裡所有的驚喜幾乎全是她帶來的。

  那時他剛剛長大成人,又貪婪又自大,他覺得自己力大無窮,背上可以背一百個人,迫不及待地想飛、想狂奔,想要把自己的新家扛在肩頭,一路絕塵而去。

  可是燕寧的一年有四季輪迴,萬物生發的春天之後,還有嚴酷悶熱的盛夏。

  他自嘲地想:「可能是我自己過了保質期吧。」

  就在這時,韓東昇聽見樓上一聲輕響,閆皓似乎滑了一下,韓東昇的神經重新拉緊了,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他猛地把自己的窗戶往外一推,正好接住滑下來的閆皓。

  閆皓的腳尖在探出來的窗戶框上輕輕一點,借力狼狽地扒住了牆外的管道,面紅耳赤——這大中午的,六層的一對不等吃午飯,已經互相抱著啃上了,覺得樓層高,還沒拉窗簾!

  堂前燕差點被嚇成折翼小鳥。

  韓東昇遞給他一個疑惑的眼神——怎麼了?

  閆皓覺得自己幹這事不太道德,猶猶豫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樓上的窗戶——真要幹嗎?

  韓東昇跟他不太熟,沒能領會閆皓一言難盡的複雜眼神,以為他是看見了可疑人物。

  這是很有可能的,樓下做鐘點房,樓上藏人,分開住,省得人多眼雜。

  於是韓東昇嚴肅地衝閆皓伸出一根大拇指,往上點了點——幹得好,再確認一下!

  閆皓:「……」

  行吧。

  他閉了閉眼,帶著準備英勇就義的準備,心裡默念那個「氣功大師」的外貌特徵——國字臉,左眼皮有點耷拉,鼻翼旁邊有顆黑痣!

  然後他一咬牙,重新爬了上去。

  誰知六樓那二位「性情中人」奔放到一半,可能也覺得屋裡有點亮,男人一邊往下扒自己的秋衣,一邊走過來拉窗簾,秋衣剛褪下一條袖子,正好跟重新冒頭的閆皓看了個對眼!

  兩人同時受到了驚嚇。

  屋裡的男人大叫:「臥槽,有變態!」

  閆皓一嗓子叫了出來:「啊!」

  黃澄澄的秋衣……不對,方臉耷拉眼還有黑痣!

  閆皓:「就是他!」

  韓東昇立刻反應過來,通知喻蘭川和於嚴他們:「在609號房!」

  穿黃色秋衣的氣功大師回過神來,感覺自己的玉體遭到玷污,怒不可遏,回手抄起菸灰缸,打開窗戶砸了出來。

  閆皓在半空中把自己捲成了一條麻花,躲過了菸灰缸,沒躲過漫天的菸灰和菸頭,嗆得淚流滿面。

  韓東昇雙手扒在窗檯上,就要從窗戶跳出去幫忙,誰知剛探頭往下看了一眼,他就一陣眼暈,心臟亂「突突」,感覺血壓要上一百八。

  閆皓大吼一聲:「他要跑!」

  韓東昇果斷放棄了「高來高去」的路線,轉身衝進樓道裡離他最近的樓梯間,往樓上跑去。迎面正撞上那鼻子上有黑痣的氣功大師——大師慌不擇路,秋衣袖子還吊著,露著一側的腰。

  韓東昇一看大師這肥美的腰身,好,居然也是盈出了褲帶的五花三層,頓時又有了自信,回手一拽欄杆,他整個人「嗡」地一下掃了出去,腿掃出了圓融的一圈。

  大師敏捷地往上一躥,沒提防腳底下穿的是拖鞋,塑料拖鞋一下給掃了出去,他氣急敗壞地單腿往上蹦了兩個台階,抬腿往下踩。

  韓東昇搶上一步,一掌推向他的腿,胖乎乎的手掌看著軟綿綿的,推出去的瞬間,卻帶著風雷似的勁力,「大師」倉促接招,腿居然被這一掌震麻了,一個趔趄往後倒去,手忙腳亂地抓住樓梯欄杆。

  「大師」駭然變色:「你是哪一路的!」

  韓東昇不回答,淡淡地說:「你不是號稱能『隔山打牛』嗎?神功呢?」

  「媽的,又是條子!」大師氣沉丹田,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格鬥架,做發功狀,嘴裡大叫道:「吼——哈!」

  緊接著,有什麼東西朝著韓東昇的面門砸了過來,韓東昇一時沒看清,提肘去擋,這才發現那是一隻塑料拖鞋。大師的兩隻拖鞋都已乘「神功」而去,腳下沒了束縛,趁機從樓梯扶手欄杆上滑了下去。

  韓東昇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後脖頸子,誰知下一刻,他手裡一輕——「大師」就是「大師」,有兩下子,扒衣如閃電,把黃秋衣往對方手裡一送,他光溜溜的金蟬脫了殼,滑到這一層樓梯底部,撒開兩隻光腳往樓下衝!

  這人的「下蛋神功」完全是狗屁,可他跑起來竟能和閆皓有一拼,大師的逃命經驗極其豐富,一雙腳不沾地似的,在每一層樓梯中間輕輕點一下,猛地就能躥到底,像顆卯足了勁的彈力球,轉眼就把韓東昇甩下了。

  可見跑不動也不能全賴五花膘。

  人這一雙腿,到底還是用進廢退的。

  這時,于嚴和他同事趕到了,兩位民警進來就直衝樓梯間,想要堵住往下「彈」的大師。然而大師的噸位在那擺著,高速行動的慣性非同小可,見前面有人,他絲毫不減速,直接朝兩個民警衝撞了過去。

  于嚴還沒來得及拿出警棍,眼前就一黑,整個人被對方撞飛了出去,肺都被擠扁了,「噗」一口,連氣再口水,噴了大師一臉。

  大師毫無阻力地繼續往前跑,一邊跑還一邊「呸呸呸」。

  于嚴痛苦地按住撞成一團的肋骨:「……大爺!」

  這時,只聽「噗」的一聲,一條墩布桿子突然冒了出來,毒蛇吐信似的戳向大師的肚子,大師來不及減速,一撐樓梯扶手,高高地彈跳了起來,然而那沉重的墩布桿竟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往上一挑,結結實實地戳中了他的膝蓋。

  大師叫都沒叫一聲,五官都扭做一團,稀里嘩啦地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不等他抬頭,那根墩布桿就壓了下來,頂住了他的咽喉。

  這是劍法!

  「哎,乖,」喻蘭川扶了一下眼鏡,抬頭瞥了于嚴一眼,「大爺在這呢。」

  于嚴:「……」

  雖然是友軍,但此時此刻,他還是很想先內訌一下。

  喻蘭川:「你快點過來把這貨銬上,挺傷眼的!」

  于嚴吃力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摸出一副手銬,把「大師」銬了:「跑啊,你接著跑啊!」

  大師的膝蓋可能是被喻蘭川挑碎了,抱著腿滾在地上,疼得直哭,根本站不起來。

  于嚴喘著粗氣看了他幾眼:「唉,蘭爺,你幫我……」

  只見喻蘭川一臉嫌棄地把墩布桿一扔,從兜裡摸出一張氣味芬芳的濕紙巾,已經玉樹臨風地站在了兩米以外擦手,沒有一點要幫忙的意思。

  好在這時另一個小民警和韓東昇下來了,三個人合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哇哇」嚎的大師薅了起來。

  「謝謝謝謝,」于嚴感激地跟韓東昇握手,「您真是中國好女婿,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閆皓大驚失色地從樓上衝了下來:「好、好多人!」

  于嚴:「什麼好多人?」

  閆皓越著急越說不清楚,臉紅脖子粗地指著樓下:「行腳幫的!好多人!好幾十!帶著傢伙,衝、衝進來了!」

  他話沒說完,嘈雜的人聲就從樓底下傳來了。

  「堵上門!」

  「這邊!」

  水泥地面隨著人聲震動了起來,緊接著,亂糟糟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于嚴匪夷所思地說:「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襲警?!」

  喻蘭川神色很冷靜:「你外援有多少?」

  「沒多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這傢伙,」于嚴說,「就叫了所裡的幾個同事,估計沒什麼用——盟主,怎麼辦?」

  喻蘭川就嘆了口氣,把眼鏡摘下來,揣進了休閒夾克的內袋裡,挽起袖子。

  于嚴一瞬間有點感動,認識他這麼多年,頭一次感覺到了小喻爺作為寒江七訣傳人的風姿和氣度。

  于嚴:「墩布桿不順手,你拿我的警棍!」

  「你出門帶腦子了嗎?」只見那「風度卓絕」的喻盟主,野狗一樣地躥上來越過他,「還不跑等什麼!」

  于嚴:「……」

  被手銬銬住的「大師」哭哭啼啼:「救命!」

  于嚴:「喻蘭川!你這輩子還能不能從一而終地炫酷一次!」

  此時,被行腳幫的大流氓們包圍的小旅館外,于警官的幾個同事目瞪口呆地看著。

  一個像是路人的年輕女人走過來,探頭看了一眼:「這怎麼了?要不要報警?」

  「我們……就是警……」

  「那還不趕緊叫人?」

  「對對對!快點!叫外援!沒王法了!姑娘你離遠點……哎!你幹什麼!」

  只見方才提示他們要報警的女孩不知從哪掏出一捲布條,一頭叼在嘴裡,一邊走一邊往右手上纏,回頭沖那民警笑了一下,她大喇喇地直接過去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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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四章

  「大師」的體型相當於一個半于嚴,斷了腿,還不配合。

  于嚴跟自己的同事、韓東昇三個人連拖再拽,一腦門熱汗:「到底怎麼回事!」

  就算他們方才衝進來抓人的動靜很大,可是前後也就不到五分鐘的時間,這群流氓癟三怎麼可能集結得這麼快?

  真有這種本事,他們還當什麼地痞無賴?保家衛國去不好嗎?

  韓東昇實在是不擅長跑,假髮已經被汗浸得掛不住,他摘下來夾在咯吱窩底下,氣喘吁吁地回答:「可能……可能是我露餡了,我剛才進門的時候正碰上一個同事……」

  于嚴服了:「你同事怎麼會跑到這來?!」

  另一個民警小聲說:「朝聖吧……于哥,這地方號稱『情侶一條街』,挺紅的。而且在這碰見熟人,絕對不會互相打招呼,就……你懂的。」

  于嚴心裡異常悲憤,心想:我一個單身狗,懂什麼懂?

  這時,追得最快的行腳幫眾已經揮著各種棍子衝了上來,韓東昇責無旁貸,擔起斷後任務,他低喝一聲,猛地把手裡的氣功大師推了出去。

  氣功大師原本是他們仨抬著,韓東昇這一下不知用了什麼勁,掌力竟然能從氣功大師身上傳到了兩個民警那裡,三個人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五百斤,被他一雙手推出去,一起往上衝了好幾層台階。

  然後他赤手空拳,迎上了對方的棍子。

  韓東昇用胳膊抵在太陽穴邊,硬抗了一棍,隨即肩走弧線,一推一撞,將對方手裡的棍子奪了過來。

  旅館的樓梯間很窄,韓東昇一人持棍,差不多就把通道給堵住了。

  他那厚實、平時好像總也挺不直的背影像一座山。

  于嚴好不容易剎住腳步,吃驚地回過頭去。

  因為周老先生的緣故,他幾次與韓東昇接觸,對這男人的印象都是「沒脾氣的老實人」。在電視劇裡,「老實人」要麼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要麼是蒙在鼓裡的接盤俠。這些角色往往缺靈魂、短智慧,因為毫無萌點,只配當個加劇劇情衝突的道具。

  現而今,「老實」倆字,基本是罵人的話了。

  即便當著外人的面,他潑辣的妻子有時都按捺不住脾氣甩臉色,私下裡,一定叫過不少聲「窩囊廢」。

  要是她看見這個背影,一定就不會再說出那三個字了。

  于嚴握緊了警棍,嗓音變了調子:「蘭爺,這人你接一下!」

  「不管。」

  「喻蘭川!」

  于嚴的吼叫聲還沒落下,一道人影突然與他錯肩而過,快得看不清。

  這樓梯間窄得能讓韓東昇一個人堵住,到了喻蘭川那裡,卻又不知怎麼,顯得很寬,他一陣風似的與于嚴他們錯身而過,彼此連衣角都沒碰上,就像一個沒有厚度的人。

  與此同時,于嚴手裡一空,警棍被人抽走了。

  喻蘭川:「閃開。」

  韓東昇聽見耳後傳來風聲,猛地側身避開,一個一米高的不鏽鋼垃圾桶「嗚」一聲,擦著他飛了過來,把衝到最前面的幾個人撞了出去,連累了後面的一群。幾個行腳幫的擦著邊繞過同伴往上跑,喻蘭川伸手一拍韓東昇,同時一棍子遞了出去,在那人胸口處一點,對手自然而然地格擋,警棍卻忽地往上一撩,狠狠地掀了他的下巴。

  韓東昇:「好劍。」

  「練劍吃虧,」喻蘭川抖了一下手腕——把警棍當劍使,還是太沉了,非常不順手,「比如剛才這句,我就覺得你是在罵我……還過不了安檢。」

  于嚴:「你又不坐地鐵!」

  「他們拿鐵棍……」喻蘭川一腳踹飛了一個人。

  這時,行腳幫的也學聰明了,後面衝上來一大幫舉著木椅板凳當盾牌的,木腿朝前,硬往上撞。椅子腿當然比胳膊和警棍都長,喻蘭川被迫順著台階往上跑了幾步,然後猛地回身,一躍而下:「我拿有刃的金屬劍——」

  喻蘭川手裡的警棍像閃電一樣從對手頭頂劈了下來,首當其衝的來不及把木椅舉起來,以為自己要開瓢,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警棍並沒有照著他的腦袋砸,落下來的時候偏了一點,順著他的耳朵削下來,到了下頜骨附近,猛地變砸為橫掃,兩顆帶血的大白牙當即飛了出來。

  喻蘭川冷冷地問:「到時候怎麼鑑別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說得清楚嗎,警察同志?」

  于嚴先是啼笑皆非,隨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又有點笑不出。

  所謂「走正道的人」,就是這個人所能得到的一切榮譽、努力所能達成的一切結果,都是基於社會公序良俗的——托福是一分一分考出來的,論文是一點一點磕出來的,年薪是無數個加班熬點熬出來的。

  而半輩子的努力成果,可能都會因為「防衛過當」四個字而全盤崩潰。跟這些什麼都沒有的底層流氓們對上,怎麼都是投鼠忌器。

  「高高躍起,拿警棍往下砸」與「用自己的臂力掃」,這兩種方式差好幾個力量級,前者能把人腦袋砸成個爛西瓜,後者頂多讓他懵一會,甚至不會失去行動能力。

  而且這位文明的喻蘭川先生,他在下手已經留了很大餘地的同時,還要分出一半的腦子小心不要「防衛過當」,身與心都極度繁忙,對方人多勢眾,很快擋不住了。

  于嚴:「先從這出去!這條街地方背,都是他們的人,他們有恃無恐,我就不信,這幫流氓還敢追到大街上搞群體械鬥!」

  「樓頂走,」閆皓說,「樓頂有個鐵門!跟著我!」

  于嚴:「蜘蛛俠同志,幹得好!」

  閆皓的臉一下紅透了。

  一直以來,他都很害怕跟別人交談,他總覺得別人看他的眼神、跟他說的話都是銼刀,在不斷地消磨他,就連別人禮貌性的誇獎也讓他恐慌,因為能感覺得到對方言不由衷。

  這還是是第一次,他從別人的話裡獲得了鼓勵,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在做有用的事、在幫大家的忙。

  這像一管新奇的雞血,直接打進了他的心臟,閆皓近乎有些「人來瘋」地衝到了最前面,主動請纓:「我去撬鎖!」

  閆皓衝到前面撬鎖,兩個民警按著活魚似的氣功大師,喻蘭川和韓東昇斷後,一行人且戰且退,現場凳子腿、長棍與垃圾桶亂飛,異常混亂。

  閆皓撬鎖的手藝也不太靈光,臉漲得通紅,一邊在鎖眼裡亂捅一氣,一邊用蠻力連扭再拉,就差上牙啃了。終於,在他們退無可退的時候,「喀拉」一聲,連著鐵鏈子的門鎖掉了!

  閆皓大大地鬆了口氣,手都有點發軟:「這邊!」

  然而他剛進小門,走了沒有兩步,就倒退了回來。

  于嚴一把按住他的後背,喘著粗氣問:「怎、怎麼……」

  閆皓沒回答,但于嚴已經看見了——七八個手裡拎著砍刀的行腳幫眾,已經在樓頂等著他們了,刀尖指著閆皓的鼻子。

  他們被堵在了這個小小的樓梯間裡。

  被他們銬住的氣功大師有恃無恐:「現在放開我,一會打斷你們一條腿,給你們留一條好腿蹦回去。要不然……噗!」

  于嚴一拳懟在他下巴上,差點把氣功大師的嘴砸漏氣了,臉立刻腫了起來。

  另一個小民警:「……」

  于嚴面無表情地問:「你看見我幹什麼了嗎?」

  小民警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于嚴揪住氣功大師的領子,惡霸似的威脅道:「再說一句話,老子把你另一邊臉也打腫。」

  小民警連忙表忠心:「於哥,我什麼都沒聽見!」

  就在這時,樓頂上持刀的幾個人已經動了手,對著閆皓劈頭就砍。

  閆皓在刀光劍影裡左躲右閃,試圖堵著通往樓頂的小門,不讓他們下來。可他手裡只有個爬牆用的鐵鉤,非常不趁手,躲得險象環生,幾次差點刮破了衣服。

  「停!停!」

  「鐺」一下,閆皓的鐵鉤和一把砍刀撞在一起,兩個人同時手麻後退,餘音在週遭迴蕩不止,亂糟糟的現場安靜了下來,雙方都往出聲的地方望去。

  喊「停」的人居然是亮哥。

  這會,亮哥那張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臉上帶著極度驚恐,他脖子上扣著一隻綁著黑色「纏手」的手,指間夾著一把小刀片。

  挾持他的人跟他差不多高,周身裹著嚴嚴實實的長外套,不出聲,看不出男女。

  這人戴著兜帽和口罩,頭髮壓下來,還擋了半個額頭,只露出一隻眼睛,那隻眼睛不知為什麼,讓人想起眼鏡王蛇,越過人群看過來,落在喻蘭川身上時,眼角微微一彎,似乎是笑了。

  喻蘭川倏地一愣,他認出了那隻眼睛。

  這時,挾持者輕輕地踹了亮哥一腳。

  「讓開讓開,都讓開。」亮哥立刻說,額角一顆汗珠掉了下來,落進了眼珠裡,周圍一幫行腳幫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開始都遲疑著不動。

  亮哥的眼珠飛快地轉到眼角,彷彿是想看清楚身後人的真面目,剛要說什麼,他一張嘴,突然發出一嗓子不似人聲的慘叫——挾持者招呼都沒打,單手扣住了他的右臂,那裡發出可怕的碎裂和裂帛聲。

  喻蘭川驀地變色:「甘……幹什麼!」

  韓東昇卻退了半步,神色倏地凝重下來,難以置信地喃喃說:「衛驍?」

  喻蘭川:「啊?誰?」

  韓東昇沒來得及回答,亮哥已經在慘叫之後帶著哭腔咆哮了起來:「都讓開!聾了嗎!讓他們走!走!」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一隻眼,就立刻認出「點頭之交」的,除了喻蘭川,其他人只是覺得挾持亮哥的那位眼熟。

  于嚴有點弄不清現在是什麼情況,小聲問:「蘭爺……」

  喻蘭川豎起一隻手——他好久沒幹過什麼體力活了,拎著棍子的手有點脫力,這會有點微微地顫抖:「帶上你的犯人,走。」

  一行人緊張戒備著,喻蘭川打頭,閆皓殿後,緩緩往樓下走。

  經過亮哥身邊的時候,喻蘭川突然停下腳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幾十號流氓提著凶器襲警,這事鬧出去,夠判你們幾年的。」

  于嚴雖然不明白喻蘭川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激怒亮哥,但也知道,這個發小雖然時而靠不住,卻絕不是喜歡惹是生非的,一定有他的用意,於是立刻跟著幫了一句腔:「今天我們的目標本來是這個詐騙犯,但是組織襲警,你小子也跑不了!」

  可是亮哥對警察這句威脅毫無反應,甚至隱約還有點嚮往。

  他整個人渾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全身掛在那隻卡在他喉嚨前的手上,說不出話。于嚴看清了他的表情,覺得很奇怪——這個亮哥臉上的恐懼不是怕挨打,也不是怕挨刀,倒像是見了鬼一樣!

  他於是朝那戴口罩的人仔細看了一眼,片刻後,作為民警鍛鍊出來的人臉識別能力上線,于嚴震驚了:「你……你是……」

  那挾持者衝他眨了眨眼,隨後略微側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們抓緊時間滾蛋。

  可就在這時,喻蘭川突然越過亮哥,一把伸手攥住了挾持者的手腕。

  挾持者手指間有刀,被他一碰,刀尖立刻在亮哥脖子上拉了一條細細的血痕,亮哥「啊啊」叫著,張著嘴喘氣,竟當場尿了褲子。

  周圍的行腳幫眾人們又一陣騷動。

  韓東昇失聲叫道:「小喻爺!」

  「謝謝你解圍,」喻蘭川一字一頓地對那挾持者說,「但我再說一遍,把人送到派出所來。」

  都這時候了,他就好像拎不清的唐僧,竟然還不趕緊跑,還和「友軍」較起勁來!

  韓東昇不知為什麼,比方才被人圍著打還緊張,輕且急地說:「小喻爺,快鬆手放開這位……這位朋友,咱們先走!」

  喻蘭川充耳不聞:「走你的。」

  挾持者似乎也頗為無奈,喻蘭川的手指用力地攥住這人手腕,手心的溫度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纏手布條,又溫暖、又咄咄逼人。

  兩人就在棍棒叢中僵持住了。

  韓東昇臉上的血色都沒了。

  這時,那個挾持者輕笑了一聲,嘆了口氣,似乎是受不了喻蘭川,妥協了。

  「我不相信你,跟我們一起走。」喻蘭川一邊示意同伴們往外退,一手死死地拉著挾持亮哥的人。

  挾持者眼角彎起的弧度消失了——你小子不要得寸進尺。

  喻蘭川緩緩提起了另一隻手拎著的警棍,似乎真打算不分敵我,在這種地方和「友軍」動手。

  所幸挾持者臉色很冷,卻到底沒動手,在韓東昇膽顫心驚的注視下,他挾持者亮哥,卻被喻蘭川拖著,三個人保持著怪異的姿勢,一點一點往外挪。

  這場景要是讓不明情況的外人看見,可能一時還看不出來誰跟誰一夥。

  他們這樣挪出了凶殘的情侶酒店,挾持著亮哥的人突然感覺到了什麼,鬆開了卡在他喉嚨上的手,同時屈指彈向喻蘭川的脈門,把半死不活的亮哥往喻蘭川懷裡一扔,轉身就走。下一刻,刺耳的警笛聲響起,守在門口的民警們叫的外援終於到了。

  大小流氓們見事不妙,紛紛蟑螂似的往四下一鑽,躲得躲、藏得藏。

  喻蘭川潔癖,那個挾持者突然把一身腥臊味的亮哥推給他,他接也不是,推也不是,一時手忙腳亂,好不狼狽,再一抬頭,人已經沒影了。

  亮哥癱在地上,右臂軟塌塌地垂著,血跡從袖子裡浸出來。

  韓東昇連忙蹲下來,撕開他的袖子。

  閆皓探頭一看,「啊」了一聲:「手上的大筋……挑斷了。」

  韓東昇和于嚴同時轉向喻蘭川——

  韓東昇:「小喻爺!你知道他是誰嗎,你怎麼敢……」

  于嚴:「我的媽,蘭爺,我沒認錯吧?剛才那是我夢夢老師……」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面面相覷,空氣都安靜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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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五章

  韓東昇:「……夢夢老師?」

  喻蘭川本人就是個半吊子盟主,好多傳說中的「武林規矩」,他都得靠別人臨時科普,于嚴跟著半吊子盟主混,更是一竅不通,他自然而然地把韓東昇他們這些人,視為和喻蘭川「同一國」的。

  直到聽見韓東昇說了這麼一句,于嚴才意識到,韓東昇好像並不知道剛才那個神秘的挾持者是甘卿!

  而且他還說漏嘴了!

  三位「大俠」和一個民警,在四下亂閃的紅藍光裡,集體低頭圍觀著地上奄奄一息的亮哥。

  「這個……先不管別的了,」韓東昇回過神來,最先圓滑地打破沉默,指著亮哥說,「我覺得這位都快不行了,是不是得快點送醫院啊?」

  「對對對,」于嚴正尷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如夢方醒地跳起來,沖同事叫喚,「叫個救護車!這有個嫌疑人暈菜了!」

  喻蘭川也回過神來:「那他這傷怎麼算?」

  「沒事,」于嚴連忙把才纔短路的神經接起來,「他帶著一幫狗腿子們襲警械鬥,我們反抗的時候不留神傷的。我們五個人,手裡還有個搗亂的嫌疑人,對方差不多有小一百號了,現場沒法控制,有點意外傷害也算情理之中,你沒時間,交給我處理就行。」

  喻蘭川抬頭看了一眼旅館的監控。

  「不用管,」于嚴擺擺手,「這幫流氓都是慣犯,他們鎖門的時候肯定早把監控關了。」

  韓東昇:「那我岳父的事情,還要麻煩您了。」

  「放心放心,」于嚴說,「先回去走個流程,然後我請大家吃飯。」

  喻蘭川來的時候自己開車,走的時候搭了警方的順風車,他無意中一抬頭,目光和副駕駛上的韓東昇碰到了,忽然,喻蘭川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老楊大爺一開始提起「五絕」,從來都會刻意把萬木春隱去,哪怕這樣顯得他不識數。

  被人執意追問,也只是簡單介紹了一下,十分語焉不詳。直到過元旦那天,話趕話、趕上了,老楊大爺才向他透露了一點關於「萬木春」的事。

  雖然說的是好話,但細想起來,這不太合常理——因為老楊幫主是個有仇不一定要報仇、但有恩一定要報恩的人,假如他們真的能確定,當年幫喻蘭川逃走的就是「萬木春」那支的人,大爺爺和老楊大爺一定會每天在他耳畔念叨一次,唯恐他記不住。

  怎麼可能這麼多年過去,被他反覆問起才提一句?

  關於萬木春,老楊大爺到底隱瞞了多少?

  韓東昇又知道什麼?

  他脫口而出的「衛驍」是什麼人?

  甘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行腳幫的地盤,她不認識亮哥,抓他,是因為看出他是這伙行腳幫眾的頭頭,本意是想給那幾個鄰居解個圍,沒想到亮哥竟然脫口一句「衛驍」,還嚇得尿了褲子。

  衛驍就是她師父。

  外人對他諱莫如深,把他傳得都快妖魔化了。

  其實在甘卿印象裡,他只是個沉默寡言的老男人,天天穿一身洗得發白的改良中山裝,蹬著二手自行車上班,一雙手粗糙又乾淨,從來不讓指甲長長。他不吃死孩子,也不喝人血摻的葡萄酒,嘴刁得很,因為他是個大廚。

  從小沒地方練刀,他就切菜、雕水果,切完雕完的食材當然不能浪費,於是到處蒐羅菜譜,沒事就照著做,長大後乾脆就以此為業。可憐師祖,一輩子風華無雙,老來跟徒弟過,差點吃出小肚子,隔三差五鬧騰著忌口,差點「晚節不保」。

  他自己卻節制得很……當然也可能單純是挑剔,臨到花甲,看背影,仍像個青春年少的小夥子。

  他們都說他養生有道,百歲無憂。

  可他居然沒領到退休金。

  甘卿回到泥塘後巷,循著記憶裡的小路,往深處走……可是那裡什麼都沒有了。

  「泥塘」也在縮水,前些年,這一頭沿街的房子已經拆了,據說是為了拓寬街道。她站在空曠的街頭,看過往的車噴出溫暖的尾氣,茫然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沒能回想起自己家以前在哪一塊。

  「桿兒。」

  甘卿早聽見了腳步聲,沒回頭。

  「那邊的小花壇,就是你家門口。」孟天意走過來,在馬路牙子上坐下,目光掃過甘卿纏著布條的手,「孟叔給你記著呢。」

  甘卿終於動了一下,順著他的指點看去。那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小花壇,這會西北風正得勢,花壇裡只有枯枝,蓋著瑟瑟發抖的塑料布,顯得有點慘。

  「孟叔,」她的聲音幾乎湮滅在車聲裡,「您再跟我說一遍,我師父是怎麼沒的?」

  「那一陣子他臉色都很差,有時候還走神,恍恍惚惚的,別人問起,他就說是因為過節,飯店客人多,總加班。掌勺也是體力活,我們都勸他,年紀大了就別那麼辛苦了,該交給年輕人了……結果有一天果然就出事了,他下班回來太晚,騎車被車撞了。」孟天意說,「當時看著,除了狼狽一點,也沒什麼大事,就讓肇事司機走了。可是……畢竟上了年紀的緣故吧,過了幾天,腿突然不行了,在家臥床好一陣,還用上了拐。」

  甘卿沒有打岔,靜靜地聽著。

  「然後有一天……我記得是九月初九,重陽節——衛兄突然架著拐來找我,交代後事似的,跟我說了好多話,還給了我一盒信,讓我按信封上標的日期,到日子就寄給你。他說反正你也不回,穿不了幫。」

  甘卿的手指狠狠地捏緊了。

  「我當時就覺得不好,過了幾天,果然……唉。當時的鄰居看他門口積了好幾天的報紙,又想起有一陣沒見過他了,有點擔心,敲門一看……說是猝死,中老年人挺常見的,心衰,身邊沒人,人一下過去了。」孟天意嘆了口氣,「桿兒,別多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就算你那會在燕寧,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出門陪著老頭,不一定趕得上那要命的幾分鐘。趕上了,人也不一定救得回來……多少年了,別惦記了。」

  甘卿一字一頓地說:「我師父沒有心臟病。」

  「好多心臟猝死的平時也……」

  「庖丁解牛,」甘卿驀地轉過身,打斷他,「出了車禍,會連自己身上的筋骨傷沒傷到也不知道?」

  孟天意仰起頭看著她:「道理你不是都知道嗎?他當然知道,但是既然不願意說,自然有不說的道理。衛兄上了年紀後,閒聊起來,總是後悔自己年輕時候鋒芒畢露,做的一些事太過了,如果老來能了結,也無怨無悔。他不想讓你知道了心懷芥蒂。」

  甘卿冷冷地說:「他當時確實不是病死的,對吧?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出了車禍、撞了腿,所以即使看見他身上有傷,大家也不會多想。死在家裡,看著風平浪靜,像壽終正寢,沒有家屬不依不饒地要查,當然也沒有人仔細驗屍,就乾乾淨淨地按猝死處理了!」

  「你別多想,也別聽我二姨胡……」

  甘卿:「行腳幫的一個雜碎嘍囉怎麼會一眼認出我,脫口就叫『衛驍』?」

  「甘卿!」孟天意臉色嚴肅下來,「就算衛兄不是壽終正寢,他心裡如果真有冤情,以他的手段,想留下什麼線索證據,早就留下了!你想不明白?他過世前,找我寄存遺物,除了你的事,其餘一概隻字未提,因為這輩子讓他掛心放不下的就你一個人!你要是懂事,就該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別讓他九泉之下不放心。」

  「我的日子?」甘卿抬腿走上斑馬線,她的腳步很輕盈,於是老遠一看,人也顯得輕飄飄的,像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除了吃喝拉撒,整天在小破店裡胡謅,騙一幫小孩聽她講故事,再買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這種無聊日子有什麼好過的?

  可是這些話說出來怕孟老闆傷心,於是她在嘴裡過了一遍,又嚥回去了,笑了笑,大步過了馬路。

  喻蘭川晚上回去以後,第三遍去敲隔壁家的門,甘卿依然沒回來,他想了想,轉身去了樓下。

  「小喻爺,」韓東昇給他開了門,「我就知道你得來,快請進。」

  喻蘭川:「嫂子不在?」

  「回我岳父那頭住幾天,怕老人家萬一自己回去,」韓東昇嘆了口氣,「我在這管孩子——孩子睡了,不用管他。」

  韓東昇家裡透著狼狽,沒了女主人,更是雪上加霜。他找了半天,沒找到能待客的茶具,最後只好翻出個一次性紙杯給喻蘭川倒水:「見笑。剛搬回來,好多東西沒來得及置辦,家裡又一直出事,都顧不上了。」

  喻蘭川隨口說:「當年沒賣房子就好了,租的房怎麼也沒有自己家住得舒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韓東昇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自嘲自己沒有投資的命,他沉默了一會:「當時……其實也是沒辦法。賣房炒股其實是假的,股票什麼的,我壓根就不懂,哪有那種膽子?」

  喻蘭川一愣。

  韓東昇惇厚地笑了起來:「我爸媽沒得早,蓓蓓的父母對我特別好,我就一直拿那邊當親生的看。當時我岳母一場大病,家裡積蓄都耗光了。爸呢,就是個普通上班的,除了老屋,沒攢下什麼財產,我跟蓓蓓都沒有兄弟姐妹幫襯,總不能讓老家兒賣棺材本吧?我就托朋友,把這邊的房抵押了,找了個不大正規的民間機構,借來一筆急用的錢周轉。只是這筆錢來路不好解釋,想說是我父母留下的,但是結婚前誰家裡怎麼回事,互相都知道,瞞不過去,那會我看周圍的人都在說股票賺錢,就騙蓓蓓說父母留下一點錢,我買股票了,好多年一直忘了,最近家裡用錢才想起來,沒想到賺了那麼多。」

  喻蘭川輕輕地問:「為什麼不說實話?」

  「她那陣壓力太大,我是想,先不告訴她,等事情過去,我慢慢把錢還上,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把抵押一解就得了。」韓東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低頭,「嗨,那會年輕麼,不懂事,哪知道『錢難賺、屎難吃』,用錢用得急,也沒仔細算利息,老人家沒救回來,這個錢到底沒還上。我沒敢跟蓓蓓說,只能繼續騙她,本想拖一陣,等她過了喪母的那段情緒再提。結果越拖越不敢說。不過也好,她一直以為我們的錢在股市裡,只是套住了,沒準哪天就能漲回來,心裡一直有期待……不說我家裡這點破事了,小喻爺是為了今天幫我們的那個人來的吧?」

  喻蘭川抬起眼。

  「我聽小于說『夢夢老師』,」韓東昇說,「我兒子加了樓上那位女鄰居的微信,我見過他的備註,就是她吧?原來是個女孩,怪不得當時她不說話。楊幫主他們知道嗎?」

  喻蘭川想了想,上次老楊跟他講「萬木春」的時候,甘卿正開著門清理地板,楊幫主沒表現出什麼異樣,應該是不知情的。

  「怪不得。」韓東昇嘀咕了一句,「雖說老一輩的事跟她也沒什麼關係,但是敢直接住進一百一,膽子也夠大的。」

  喻蘭川就直接問:「『衛驍』到底是誰?」

  「是萬木春的弟子。萬木春親傳的弟子,老爺子在世的時候親口承認過,這個弟子青出於藍。我小時候見過一次,就是今天這幅打扮,手指間轉著一把小刀,不怎麼說話,顯得城府很深,一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你覺得自己全身兩百多根骨頭都在他掌握裡,他想挑走哪根就挑走哪根……當時身邊還帶了個幾歲的小女孩,啊,就是她吧?」韓東昇說,「女大十八變,認不出來了。」

  喻蘭川追問:「後來為什麼不來往了?為什麼你說甘卿敢住進這裡是膽子大?」

  韓東昇猶豫片刻。

  「這姑娘平時對我兒子挺好的,跟鄰居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也特別有禮貌,今天還幫了咱們,我說這些捕風捉影的話不大應該。」韓東昇的臉色挺糾結,「但……十幾年前,衛驍上過『盟主令』。」

  盟主本人一頭霧水——他們還沒告訴他「盟主令」是什麼玩意!

  這盟主當的,真像個居委會的傀儡!

  然而還不等他問,就聽韓東昇繼續說:「聽說是因為他身上背了十八條人命。」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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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六章

  喻蘭川:「你說什麼?」

  「可能還不止。」韓東昇接著說,「小喻爺那時候年紀小,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大概十幾年前,鄰省小崗村麵粉廠爆炸,一共死了十八個人,這件事一開始是按意外事故處理的。」

  喻蘭川沒什麼印象,社交媒體沒普及的時候,區域性的新聞很難給人留下什麼印象,就問:「不是事故嗎?」

  「不是,他們後來找到了兩具……兩個半具殘屍,其他部分不是燒焦就是炸飛了,只有這兩塊殘軀連著頭頸部分,全都是被人一刀劃在脖子上,凶器非常鋒利。傷口像畫家一筆勾出來的那種弧線,長三寸二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暖氣燒得有些燥,然而喻蘭川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了一股惡寒。

  「小喻爺,你要知道,就算是在紙上一筆畫一條三寸二分的弧線,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何況是用刀劃人的脖子。」韓東昇頓了頓,又說,「我記得那會,在世的前輩都聚集在一百十號院裡,所有人都說,這是萬木春的手筆。」

  喻蘭川下意識地反駁:「這可不一定吧?」

  韓東昇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喻蘭川想了想:「804這間房子裡,在你們沒搬過來之前,就來過幾個自稱『萬木春』流派的,看著也挺像那麼回事,可見冒充他們的人還挺多的。」

  「這屋之前租客的事,我也聽人說了一點。但那不一樣。」韓東昇說到這,輕輕地打了個寒噤,「我親眼見了,他們把麵粉廠裡兩具屍體脖子上的傷口,分別描在了紙上,幾乎完全重合。」

  喻蘭川練寒江七訣練到現在,仍然不大清楚自己屬於什麼水平,周圍幾個「參照物」也都是些稀鬆二五眼的玩意。

  這種神乎其技的「手藝」,他還從來沒見過。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喻蘭川心想:「太離譜了。」

  「那年,春老先生已經過世了,算起來,樓上的小姑娘也就不到十歲的樣子,這一老一小都不可能,」韓東昇說,「萬木春一系一脈單傳,能有這種功力的,就只有衛驍。」

  喻蘭川感覺,這時候自己插一句「有沒有DNA可以證明」,畫風會有點詭異,但他還是覺得,如果判斷的依據不能作為司法證據,那這依據恐怕就有不夠嚴謹的地方。

  喻蘭川:「這個衛驍,後來抓住了嗎?」

  韓東昇:「這種神出鬼沒的職業殺手,抓是基本抓不到的,衛驍幾乎不在人前露臉,露了,你也不知道他是真臉還是假臉。」

  「我以為人皮面具是傳說。」

  「于警官他們說的『人皮面具』當然是傳說,但高明的易容術還是有的,肉眼貼上去看不出真偽,只不過你我都不會而已。」韓東昇說,「這種人作案,連一顆指紋、一個腳印也不會落下。監控根本拍不到,警察能排查到的路他們不會走,殺完人就藏進人海,只留一個獨門絕技在現場,作為向金主收錢的證明。大街上和你錯身而過的流浪漢,可能就是個剛把手洗乾淨的殺手。」

  也就是說,首先找不到這個人,找到了,也很難有證據起訴他。

  韓東昇:「春老先生在世的時候,就已經宣佈門派金盆洗手,不幹老行當了。當然,我們不是警察,衛驍遵不遵師命,我們也管不著。但那天死在他手裡的十八個人裡,大多只是當地農閒時出來打工的村民,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是縣城,其中還有麵粉廠老闆的小兒子,才不到十二歲。這就實在是有點喪心病狂了。但是儘管這樣,喻老和楊幫主他們還是不願意下定論。喻老說,他算是看著衛驍長大的,不相信以春老先生的為人,會養出這種弟子。可是有人天天來鬧,那一屆武林大會吵成了一鍋粥,都說要把萬木春除出『五絕』。」

  喻蘭川想起楊老跟他講過的事,就問:「是因為這個衛驍以前來武林大會的時候,得罪過很多人?」

  「楊幫主告訴你的吧?」韓東昇點點頭,「衛驍年輕的時候替師父來武林大會,有人看不慣他,事後約戰……其實年輕人約戰很正常,就是切磋一下、點到為止的事,衛驍卻說翻臉就翻臉,當場下了狠手——那時候還沒有現在的醫療條件,廢了就是廢了,衛驍也就此跟一幫朋友結了仇,從此以後,他就算來,也是私下拜會喻老他們,再也沒有公開露過面,萬木春的名聲從那時候開始,就不太好了。」

  也被人「約」過喻蘭川沒作評價,心說:先撩者賤。

  所有閒得沒事、在茶話會後找事約戰的都有毛病,挨打活該。

  「頂不住群情激憤,喻老出了盟主令,但我聽長輩們說,到最後老盟主也沒有蓋棺定論,說麵粉廠的十八個人就是衛驍殺的,他這一份盟主令是『質詢』,也就是朝衛驍隔空喊話,如果不是他幹的,讓他趕緊回信說一聲,以免敗壞門派名聲。」韓東昇說,「但是喻老做到了這份上,對方一點回音也沒有。」

  「又過了幾年,行腳幫內亂,有萬木春的人在其中攙了一腳,喻老這才知道,原來衛驍就躲在燕寧,那他就不可能沒聽說過盟主令的事,如果裡頭真有什麼內情,他早該來找喻老。沉默等同於是默認。」

  喻蘭川一愣,忽然意識到,當年自己離家出走、獨自去泥塘後巷被人綁架,是給大爺爺惹事,而甘卿出手救他,其實也是在給自家大人捅婁子。

  「後來呢?」

  「聽老前輩們說,動手的人雖然是萬木春一系,但能看出功夫還淺,」韓東昇說,「而且做事有點……呃,活潑過頭,也沒敢真傷人,所以應該不是衛驍本人,可能是他那個小徒弟調皮吧。喻老這時候雖然失望,但還有回護衛驍的心,所以私下處理了一些痕跡,但是沒想到警察那邊也找到了一條狗的屍體,而且咱們這邊也有嘴不嚴實的人,事情怎麼捂也沒摀住,還是傳出去了。當時就我知道的,很多人都紅了眼似的想掘地三尺,把衛驍挖出來,但是有老盟主在上面壓著,這些事都是私下裡做的,他們沒敢大張旗鼓。」

  喻蘭川心裡倏地一緊:「找到了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韓東昇搖搖頭,「那段時間我父親身體快不行了,家裡的事焦頭爛額的,沒怎麼打聽過——不過後來過了幾年,那些跟衛驍結過仇的人都消停了,武林大會的氣氛漸漸也沒那麼劍拔弩張了,我聽過傳言,說衛驍死了。」

  這麼多年,喻蘭川一直擔心當年那個小女孩會因為他受到什麼傷害,這幾乎成了他一塊心病,直到前一陣子終於找到她,才發現自己完全是浪費感情。放下心來的同時,多少還因為黑歷史在她手裡,有點惱羞成怒。

  他沒想到這麼一件小事背後有這麼多牽涉。

  如果衛驍真的死了,如果衛驍的死因真的和江湖仇殺有關——

  那……甘卿知道嗎?她知道當年是因為她多管閒事,招來了這些事端嗎?她師父與別人的恩怨有沒有牽連過她?她的手又是怎麼弄的?

  她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行腳幫的地盤上?單純是為了給他們解圍嗎?

  為什麼亮哥膽大包天、敢組織流氓襲警的大流氓,見了她會嚇成那樣?

  忽然間,喻蘭川有種坐立不安的衝動,想立刻出去找甘卿。

  見了她說什麼,他還沒想好,但非得馬上見到她不可。

  於是他立刻站起來,倉促地跟韓東昇告別。

  韓東昇卻忽然叫住他:「小喻爺,各位朋友都是來幫我的,我不是多嘴的人,你放心。樓上那姑娘的來歷,越少人知道越好,武林沒有看起來那麼消停。」

  喻蘭川愣了愣,抬腿就走。

  甘卿手機關機,朋友圈最後一條還是三天前更新的。

  喻蘭川先去樓上敲1003的門,這次,張美珍女士被他敲煩了,隔著門朝他喊:「沒回來!不知道!你找我外甥問去!下次房租合同裡就應該寫上,禁止和鄰居談戀愛。」

  喻蘭川沒顧上跟這嘴欠的老太太打嘴仗,打了輛車,直奔泥塘後巷的「天意小龍蝦」。

  隔壁的星之夢緊鎖著,喻蘭川看了一眼,闖進了煙燻火燎的後廚。

  「幹什麼!」端著一鍋湯的服務員差點撞進他懷裡,「你找誰……喂!」

  「小喻爺?」孟天意不在後廚,心事重重地剛從外面回來,一抬頭,驚訝地看向喻蘭川,「您怎麼……」

  「我找甘卿。」喻蘭川一把拉住他,「急事。」

  孟天意略微有些躲閃地說:「啊……她?這麼晚了,還沒回家嗎?我看她把店門都鎖……」

  「鎖什麼門,她今天就沒開門!」喻蘭川打斷他,把聲音壓成耳語的音量,在孟天意耳邊低且快地說,「她今天把自己打扮成衛驍的樣子,闖進了行腳幫的場子,當著民警的面,卸了行腳幫領頭人的一隻手!」

  孟天意聽見「衛驍」倆字,已經變了臉色,再聽見後面半句,汗都下來了。

  喻蘭川的聲音壓在牙縫裡:「我猜她還想卸點別的,當時把她攔下來了,可是現場太亂,過後一錯眼,人就不見了。你是想讓我去找她,還是將來刑警去找她?孟老闆,我再問你一遍——她、去、哪、了?」

  孟天意的眼角神經質地跳了好一會:「707路……她去馬路對面坐的707路公交,終點站是東郊墓園……她自己到那邊去的時候,不喜歡別人跟著……小喻爺!」

  喻蘭川已經沒影了。

  前些日子,燕寧下了一場雪,據說總共加起來大概有幾千萬粒,跟燕寧人口數量差不多,反正誰也沒看見,原來是都落在了東郊。墓園的草坪上落著一層細細的白霜,不凋的松柏呼吸出的水汽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冰冷,濕潤,密密地往骨頭縫裡鑽。

  最裡面的照明燈壞了,好久沒人修,烏漆墨黑的,只有一點黯淡的月光落下,掃出了一個長長的人影——

  此時此地,這人影實在是更像一條鬼影。

  墓碑上的名字,刻的是「衛長生」。

  衛驍是個讓人顫慄不安的名字,衛長生,則只是個很好說話的廚子。

  他蹬的那個二手自行車還是女式的,腳總是有點伸不開,騎車的時候後背微微弓著,蹬得很慢,等著他的小女孩躥上後座……小時候還行,大一點就躥不了了,這車的後座焊得非常細,根本就是個擺設,不是帶人用的,甘卿十二歲的時候就把這玩意壓斷了,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後車輪上,非常傷自尊。

  倒霉師父在旁邊笑得扶牆,把她氣得哭了一場,從此發誓苦練輕功。

  ……沒練出什麼名堂來。

  師父是個古板的「唯分數論」,她記得自己小時候,他還肯指點功夫,等她大一點,他就不愛教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拿著計算器,比較她跟隔壁小崽子考試差幾分,想從他那挖出一招半式難極了,他好像就不盼著她能有點出息。

  甘卿小時候還暗搓搓地懷疑,他是不是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武俠小說裡那些不把徒弟當人看的反派們都沒有他摳門。

  「我到現在都是個沒有師父領進門的半吊子。」甘卿把墓碑下面落的松針拂去,她已經在這站了不知多久,身上落了一層露水,把外套的兜帽戴上,她抬腿往外走去,「萬一功夫不行,死在別人手裡,那也都怪你……」

  就在這時,松柏林裡突然衝出來一道人影,裹著凌厲的風聲,轉眼到了眼前,一把抓住了她。

  深夜、墓園、黑燈瞎火、孤獨的石子路、身邊兩排墓碑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她剛說完死人壞話。

  饒是甘卿膽大包天,也差點嚇出心臟病,「嗷」一嗓子,脫口叫出來:「師父我錯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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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5:2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七章

  喻蘭川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輛肯在半夜送他去東郊的車,一路上跟好幾輛707路擦肩而過,每次他都恨不能拿著探照燈往車廂裡晃一圈,好不容易摸到東郊墓園,跳牆進來,結果發現這鬼地方大得超乎他想像,從A到N,分區就分了十四個!

  燕寧一到冬天,活潑可愛的小鳥就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幫老烏鴉,尤其愛在瘆人的地方集合,不時發出不憋好屁的「嘎嘎」聲。還有西北風穿過密集的林蔭路,被夾在兩邊的樹擠得鬼哭狼嚎,於是這兩路「神樂仙音」匯聚,效果翻倍,彷彿恐怖片的片頭曲。

  墓地非常規整,成排的墓碑和密林,到處看著都差不多,喻蘭川孤零零地走在其中,感覺那些石碑上的黑白照片都是同一張面孔,走著走著就覺得有點不對,甘卿沒找著,他有點迷路了!

  他一開始還端著架子,十分「慎獨」地邁著優雅從容的步伐,可缺德的是,他用來照明的手機半路沒電了!

  優雅從容的小喻爺越走越快,突然,柏葉上凝結的水珠被小風驚動,滴了一串冰涼的水珠,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裸露的後脖頸上,與此同時,還有什麼東西在他身後怪笑了一聲!

  喻蘭川毛都快炸起來了,雙腳頓時離了地,從小樹林裡跑出來的姿勢分外狂野,正撞上遍尋不到的甘卿,還被她一嗓子嚇裂了肝膽,幾乎與她同時叫出了聲:「你嚇死我了!」

  甘卿:「……」

  喻蘭川:「叫什麼叫!腦袋都快讓腎上腺素呲掉了!」

  甘卿終於回過神來,哆哆嗦嗦地從兜裡摸出手機,藉著開機的屏幕光看清了喻蘭川,星空背景的手機屏幕發出幽幽的藍光,把倆人照得都分外青面獠牙。

  她沉默下來,好一會,幽幽地問:「……小喻爺,你挨過打嗎?」

  喻蘭川:「什……」

  話音沒落,甘卿就一拳掄了過來,喻蘭川連忙往後退了半步,不等他站穩,甘卿又一腳勾他腳後跟,用力一帶,喻蘭川方才嚇軟的膝蓋還沒硬回來,「噗通」一聲就跪下了,正好趴在一塊墓碑前,做磕頭狀。

  墓碑上的老頭慈眉善目,眼含笑意,彷彿在說「愛卿平身」。

  甘卿沒想到他這麼容易被絆倒,有點怕他碰瓷,於是神色複雜地縮回腳。

  喻蘭川正要勃然作色,忽然看清了墓碑的主人名字——衛……長生。

  姓「衛」?

  他愣了愣,忍不住回頭看向甘卿。

  「客氣了,小喻爺。」甘卿遞給他一隻手,「我們家沒有行大禮的規矩,趕緊起來吧。」

  喻蘭川沒接,自己一撐地面爬了起來:「你家?這是……你師父?」

  甘卿沒吭聲,目光擦著幾乎垂到一雙眉下的帽簷飛出來,目光涼涼的。

  韓東昇推測,衛驍已經死了。

  原來他到死,也沒能在墓碑上掛自己的真姓實名。

  喻蘭川:「原來他真的已經……」

  「聽誰說什麼了?」甘卿打斷他,攏了攏外衣,逕自往外走去。

  「韓先生今天見了你,嘀咕了一聲『衛驍』,我找他打聽了一些。」喻蘭川追上去,斟詞酌句地說,「令師怎麼沒的?」

  甘卿眼皮一垂,敷衍道:「心臟猝死。」

  「甘卿!」喻蘭川繞到她前面,伸手攔住她。

  「心、臟、猝、死。」甘卿抬起的眼睛,眼角沒有一點笑紋,嘴角卻掛起古怪的笑容,她有些尖刻地問,「怎麼,法律規定了不讓用這個姿勢死?還是大魔頭沒有壽終正寢的資格?」

  喻蘭川板起臉:「說人話。」

  甘卿方才被嚇成彈簧的心跳稍微平靜了些,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太好,於是略微緩了緩神色:「小喻爺,你明天不加班了嗎?大半夜不睡覺跑這來嚇唬人,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喻蘭川開門見山:「你是不是還想去找行腳幫的人?」

  甘卿狡猾又略帶無奈地笑了一下:「找他們幹什麼,我們家網店是老闆親自管的,我又不用寄快遞。」

  「行腳幫五種行當,誰說找行腳幫就是要『寄快遞』了?」喻蘭川盯著她,「所以你要找的不但是行腳幫的人,還是他們北一舵的舵主王九勝?」

  甘卿的笑容收了起來,看了喻蘭川一眼,一言不發地要繞過他。

  喻蘭川閃身又擋在了她面前:「你找到他以後,要幹什麼?」

  甘卿用好商好量的語氣,輕聲說:「小喻爺,我這個人,不太喜歡別人擋我的路,也不太高興有人對我指手畫腳,上次在樓道口你攔我,我不跟你計較,是為了鄰里關係和諧,不是因為你很牛逼。再這樣,我可就翻臉了。」

  「慢著!」喻蘭川語氣很急地說,「我知道你有本事,就算殺人放火,也不一定會被抓住,可是然後呢?你也隱姓埋名嗎?將來你的墓碑上也要刻一個假名,死後都……」

  甘卿臉色一冷,提膝杵向他小腹,位置微妙得有點下流,喻蘭川連忙側身避開:「喂!」

  甘卿逼他退開,立刻一步滑開,像一朵輕飄飄的雲,喻蘭川伸長了胳膊,一把拽住她的外套,甘卿的兜帽掉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他後脊無端一涼,喻蘭川本能地用沒電的手機一格,「吱」一聲,一條小刀片劃上了他的手機殼,留下了一條近乎優美的弧線。

  絲絲縷縷的殺機迎面湧了過來,那刀片劃過他的手機殼,去勢不減,彷彿就要割開他的手腕,喻蘭川瞳孔輕輕一縮,一瞬間,卻硬是克制住了沒縮手。

  那刀片堪堪觸到了他的皮膚,留下了一個小紅點,戛然而止。

  手機殼上的弧線,如果拉根繩量一下,應該正好是三寸二分。

  喻蘭川沉默了一會,忽然說:「我是不是還沒和你道過謝?」

  「是啊,」甘卿緩緩地抬起視線,「早知道小喻爺愛好恩將仇報、多管閒事,我今天在旁邊吃著瓜看你們兩敗俱傷多好。」

  喻蘭川:「我說的不是今天。」

  甘卿臉上帶了幾分不耐煩:「什麼?」

  「你鑰匙圈上的繩結,是用我的鞋帶綁的,你可能沒注意到吧。」喻蘭川說,「但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十五年前,從泥塘後巷到近郊的垃圾處理站,你拿走了我的衣服和鞋,替我引開了追我的人販子……對不對?」

  甘卿先是一愣,頭髮被濕潤的夜風吹得亂七八糟,隨即她意味不明地笑起來:「你居然還記得?」

  喻蘭川:「誰會把這種事都忘了!沒心沒肺嗎?」

  「也是,」甘卿手指間的刀片倏地一閃,就不知收到了哪裡,她嗤笑一聲,「帶著狗頭裸奔的經歷確實少見。」

  然而出乎她意料,喻蘭川並沒有惱羞成怒,他的目光非常沉靜,透過薄薄的鏡片,顯出幾分潔淨的清冽,他說:「我一直記得,不是因為那天我很狼狽,是因為始終等不到你的下落。」

  「你現在知道了。」甘卿聳聳肩,「不客氣,舉手之勞。」

  「我一直害怕有人因為我的一時衝動受傷,從那以後,再也不敢闖自己收拾不了的禍,」喻蘭川說,「但是今天老韓告訴我,是因為那次的事,你師父藏身燕寧的消息才暴露,如果……」

  「如什麼果?」甘卿打斷他,抬腿要走,「搞不好是他罪有應得,你們名門正派管那個叫什麼?天理昭昭,報應不……」

  她腳步太急,正好經過一棵樹,那樹伸出的枯枝不知怎麼那麼巧,不偏不倚地掛住了她的頭髮。她的頭髮雖然不長,但又多又細,在濕漉漉的環境裡尤其容易炸毛,髮尾還打了結。

  甘卿:「嘶……」

  喻蘭川:「你師父都聽不下去了。」

  甘卿愣了愣,割斷了打結的那一小撮頭髮,轉過頭去,發現掛住她的樹,恰好就是衛驍的墓碑緊緊靠著的那一棵。

  她很小的時候,也扎過小辮,編著麻花辮到處亂滾,一天下來,頭髮跟毛瘋一樣,被師父按住重新梳頭,怎麼梳也梳不開,小木頭梳子揪得她吱哇亂叫,師父就只能用梳子蘸著水,一點一點通,還嚇唬她說,老是蘸水梳頭,以後會變成黃毛丫頭。

  甘卿不想變成「黃毛丫頭」,後來就不敢再要求蘸水,只好眼淚汪汪地忍著疼,幾乎留下了心理陰影,長大以後再也沒把頭髮留長過。

  冥冥中,會有鬼神嗎?

  死去的人,會在九泉下看著你嗎?

  大多數人其實都不相信這些,只有恐懼的人、虧心的人……還有親人,會在那麼一時片刻,無法從這種自欺欺人的想像力掙脫。

  喻蘭川輕輕地說:「我大爺爺下過盟主令,你們沒有回應,但即使是這樣,大爺爺也一直不相信,麵粉廠的十八個人是他殺的。」

  甘卿沒吭聲。

  喻蘭川懇切地說:「我還聽說,因為年輕的時候比武,他得罪過一些人,如果你懷疑他不是正常死亡,跟那些人……或者跟行腳幫有關,我可以幫你一起查。畢竟行腳幫的事,最早也是我惹的。這次行腳幫的人藏匿嫌疑犯,還襲警,老于他們那邊不會就這麼算了,肯定會調查到底,你先等一等,行不行?」

  甘卿聽完,好半晌,終於開了口,她略微放緩了語氣:「其實跟你關係不大。」

  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本可以輕鬆地甩開追兵脫身,卻非要顯擺手段。

  師父總是說,萬木春一系的功夫,已經不再適合時代了,殺術不祥,是偏門邪道,不可以沉迷,更不可以恃武行兇。

  可是他嘴裡的「偏門邪道」,恰恰是中二叛逆的少女覺得最酷的東西,即使只是摸到一點皮毛,也忍不住想像小鳥抖毛一樣炫耀,怎麼可能做得到「錦衣夜行」?

  甘卿一低頭:「客氣了,小喻爺。」

  「誰跟你客氣?」喻蘭川聽她這又江湖又疏離的語氣,心裡忽然躥起一把無名火,「鄰居住了大半年,你救過我弟弟,我們一起收集過聶恪他們那個人渣團的證據,我還逢年過節就給你拉一打傻子客戶,眼睜睜地看你坑他們錢不說話!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

  甘卿驚訝地抬起頭看向他。

  喻蘭川:「……」

  他其實說完就後悔了,因為喻蘭川一向貫徹「高貴冷豔」的處事風格,生意場上推杯換盞,交淺不言深,私人朋友都是像于嚴那樣主動黏上來的,這還是他輩子第一次說出「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這種有自作多情嫌疑的話,一時間,彷彿被架在火上烤,燒得他內外不安。

  就像方才他用手機擋刀,甘卿只要再往下輕輕地壓一釐米,就會劃破他的動脈。

  此時,甘卿也不用說話,只要略帶嘲弄地笑一下,就會打碎他色厲內荏的自尊。

  喻蘭川覺得自己這一晚上過得險象環生,兩隻腳彷彿一直都踩在鋼絲上,他攤了牌,砸了牌桌,豁出去似的,坐在地上等宣判。

  然而……甘卿竟然沒有笑。

  她站在枯枝下,愣了好半天。

  衛長生……衛驍的遺像注視著她,好像把她一生中辜負過的情與義細細密密地攤開,都陳列在石碑上。

  「我……」

  「還不走!」喻蘭川有點怕聽她說話,連忙驚恐地打斷她,「你要在這過年嗎?」

  「我……想再陪他坐一會,」甘卿避開他的視線,一身危險的氣焰收了起來,她幾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輕聲說,「那個……你先回去吧,我坐末班車回家……真回家,你放心。」

  喻蘭川沒動。

  甘卿以為他仍不放心,就指著衛驍的墓碑說:「他都過世十年了,總不在乎多等一會。我向我師父發誓,我今天不會私下去找王九勝的麻煩,要我簽字畫押嗎,小喻爺?」

  「哦。」喻蘭川磨磨蹭蹭地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天太冷了,你……」

  甘卿無奈道:「你到底還有什麼事?」

  「……」喻蘭川詭異地沉默了片刻,「我應該從哪條路回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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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5:3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八章

  智能手機和衛星導航,是當代青年方向感缺失的罪魁禍首。

  「看什麼看,都是因為你不接電話,我給你打了一路,手機才沒電的。」喻蘭川強行甩鍋,「要是有導航,我還要你幹什麼?」

  但甘卿並沒有那麼好糊弄,她是手機關機,又不是掛人電話,對著一個不開機的手機連打一路,並不能說明此人心急如焚,只能說明他是個手欠的傻子。

  甘卿說:「手機帶的手電筒確實有點費電,沒關係,小喻爺,怕走夜路不丟人。」

  喻蘭川:「誰怕走夜路?」

  甘卿看了看他那張嚴肅正經的臉,十分大度地一笑:「我怕。」

  喻蘭川突然發現這個人套路很深,擅長「以不裝為裝」、「以退為進」,不顯山不露水,還老能顯得她十分超凡脫俗,非常氣人。

  還不等他想好應該如何反擊,突然,把喻蘭川嚇成一道青煙的怪笑聲又出現了!

  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像個怪老頭,又彷彿不是人,一嗓子傳出去老遠。

  兩個人同時一哆嗦,只見剛才還「鎮定大度」的甘卿手指間細光一閃,亮了刀,手機卻沒拿住,屏幕向下翻到了地上。背面的手電光朝天打出去,照進張牙舞爪的樹枝間隙。

  那裡蹲著一隻……圓頭圓腦的貓頭鷹。

  貓頭鷹隨便吊兩嗓子,被手電光晃了,梗著脖子叫道:「嘎——」

  然後憤怒地拍著翅膀飛了。

  「怕走夜路不丟人,」喻蘭川撿起甘卿的手機,吹了吹鋼化玻璃膜上的浮土,好整以暇地遞給她,「來,把刀收一收,對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友好一點。下回記住,明人不裝暗逼。」

  甘卿:「……」

  兵荒馬亂的週末也是週末,時間流速依然是工作日的二倍,轉眼,周老先生失蹤第四天了,依然是音訊全無。反倒是參與襲警的行腳幫的黑車團拔出蘿蔔帶出泥,薅出了好多有案底和使用假身份的。

  「我們問到了一些情況,」于嚴來到一百一十號院,對街坊們說,「是這樣,咳,根據嫌疑人蔣斌……也就是咱們抓的那個氣功大師的供述,我們找到了失蹤的林老太太。」

  神色萎靡的周蓓蓓猛地坐直了:「這老太太我知道,我爸跟她很熟!她剛失蹤的時候,您還到我家裡來問過話!怎麼,騙走這些老人的是一撥人嗎?到底為什麼呀?她現在回家了嗎?說了什麼,見過我爸嗎?」

  韓東昇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搖了搖:「聽人把話說完。」

  「您先鎮定一點,」于嚴把聲音放輕了,「我們找到了林老太太,但人已經……」

  周蓓蓓愣住,片刻後,她臉色驟變,整個人發起抖來。

  「別急別急,」于嚴連忙說,「蔣斌說,林老太太是去找蔣斌退錢的時候,因為跟他們的人發生爭執,一氣之下,心臟病突發死的,跟周老先生的失蹤沒關係。我們也問了好多氣功班的弟子,都說周老先生最近不怎麼參加他們活動了,打電話也不接,對那些所謂『師兄弟』們態度也比較冷淡,我們認為他應該是想通了,發現自己上當受騙了。」

  韓東昇忙問:「那他能去哪?」

  「有個氣功班的老大爺說,周老先生前一陣跟他爭辯過,說大師賣的那些雞蛋都是超市裡買的,吃了沒用,哪本書裡也沒說過氣功能靠食物傳遞,倆人說得不太對付,還不歡而散了。周老先生臨走時候說了一句,他們買雞蛋的錢,周遊全國都夠了。」于嚴小心翼翼地安慰周蓓蓓,「我們樂觀一點想,他這話應該不是隨口說的,也許老先生真的計畫過去旅遊,跟家裡人鬧彆扭,一時衝動出門散心了?」

  「對!我想起來了,爸最近是買了幾本地圖解悶!」韓東昇連忙站起來,在周老先生的床頭讀物裡一陣翻,驚喜地說,「那幾本地圖不在,老頭帶走了,沒準警察同志的推斷就是對的!」

  周蓓蓓無措中升起一點希望,殷殷地看著他。

  「老年人也是要哄的,老小孩嘛。」于嚴衝她笑了笑,「等錢花完了,老人家沒準就回來了,出門在外,住宿和很多交通工具都得用身份證,這就容易找了,我們也會聯繫相關部門繼續查,您放心。」

  于嚴嘴很甜,三言兩語把六神無主的周蓓蓓安慰住了,給喻蘭川和韓東昇遞了個眼神,上了樓。

  「怎麼?」喻蘭川問。

  「沒我說得那麼樂觀。」于嚴小聲說,又看了韓東昇一眼,「剛才當著嫂子的面我沒敢說,那個行腳幫的蔣斌詐騙經驗豐富,摸透了中老年人的心理,一口咬定,肯定是有人挖了他牆角,不然『弟子們』不可能會『背叛』他……哎,夢夢老師好。」

  甘卿聽見了他們的動靜,開了門,于嚴一見她,就想起那天被行腳幫包圍的事,在水貨盟主的對比下,甘卿完全就是個世外高人的標準模板,于嚴現在覺得她影子裡都藏著神秘故事,簡直想給大佬鞠躬遞茶。

  甘卿衝他笑了一下:「接著說,不用管我,行腳幫的怎麼樣?」

  「這些流氓特別知道怎麼打擦邊球,蔣斌從來不賣三無藥,他們平時主要是組織『氣功大師講座』,直播氣功表演什麼的,讓『弟子們』刷禮物,好多老年人一激動都成千上萬地刷。賣的東西也都是從市場上進的日用品,拿回去換個包裝,坑人歸坑人,但反正吃不壞。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就算被人舉報抓了,我們拿他也沒什麼辦法。」于嚴說,「那貨還挺自鳴得意,認為自己給這幫空虛的中老年人找到了精神歸宿,是在給社會做貢獻!你說氣人不氣人?」

  喻蘭川皺了皺眉——有時候科學確實是打不敗迷信的,能打敗迷信的,只有更天花亂墜的迷信。

  「這個林老太,原來是氣功班的積極弟子,讓買什麼買什麼,每次氣功直播表演,都是刷禮物打賞最多的一個,但是不久以前,她和周老先生他們幾個人突然集體要退出,幾個人都在這次的失蹤名單上。」于嚴說,「周老先生他們幾個手機用不利索,在氣功班也就是買買雞蛋,但林老太不一樣,她經常給直播打賞,前前後後大概花了有十來萬,年前去找蔣斌,想把這筆錢退回來。蔣斌說錢是不可能退的,而且他覺得林老太當時的精神狀態不太對,特別亢奮,說話還有點語無倫次,跟嗑了什麼藥似的,就敷衍了她一通,結果老太太一激動,直接過去了。蔣斌他們怕擔責任,就想偷偷把老太太的屍體處理了,混過去……」

  甘卿冷笑了一聲:「好無辜啊。」

  「當然,屍體還在驗,我們也在等結果。」於嚴說,「但有一點我認同蔣斌,這些老人自己想通的可能性不大。假如不是蔣斌膽大包天,要把所有從他那退出的弟子都幹掉,那我們只能考慮這裡面還有另外一個組織。所以我們讓林老太的兒子把家裡徹底蒐羅了一遍,把所有老太太沒扔的印刷品都收集來了,連超市開業的傳單小廣告都算在內,一共有三百多張,韓哥,我們需要交叉對比。」

  「我這就去找,」韓東昇轉身就走,「兩邊家裡都翻一遍。」

  喻蘭川這才看了一眼甘卿,插話問:「行腳幫呢?」

  「那個『亮哥』大名叫牛亮,」于嚴嘆了口氣,「車是套牌,駕照是假的,非常油,進了局子跟回了家似的,我看他還挺自在。他也不承認什麼『行腳幫』的說法,只說自己兄弟多,人面廣,經常有人找他幫忙而已。找他的人很多,他有時候稀里糊塗的,也不知道對方犯了事。這回他說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警察辦案,看見我們闖進去,以為有人在他兄弟開的旅館裡鬧事,才一時衝動叫了人來,不是有意襲警。」

  喻蘭川:「那五蝠令呢?他們怎麼說?能一次性組織這麼多人跟著他打架,我不相信純是什麼江湖義氣,裡面一定有經濟利益。」

  甘卿雙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說:「看來就是拘留幾天的事情嘛,那等他放出來,我再去拜訪一下好了。」

  喻蘭川:「甘卿!」

  「夢夢老師,」于嚴也很嚴肅地說,「我也正想跟你說這件事,如果最後證實,他們確實是個有組織的黑社會,你可得多小心,你就一個人,他們無孔不入,萬一查出你住在這,報復你怎麼辦?這事交給市裡嚴打的時候辦,你——你們都不要露面了。」

  甘卿不以為意地一笑。

  「我知道你無牽無掛,說走就走,」于嚴看出她笑容的含義,「可是喻蘭川走不了,他三十年房貸,又不能辭職,樓下韓哥他們上有老、下有小,也走不了,還有楊大爺和張奶奶他們這幫在這住了一輩子的老頭老太太,也能跟你一樣說沒影就沒影嗎?」

  喻蘭川本想解釋「武林盟的核心還在一百一十號院,大流氓們也不敢隨便挑戰整個武林」,不料他發現,甘卿居然把于嚴這句話聽進去了,並且不吱聲了。

  他心裡一動——說一千道一萬,她都愛答不理,一概當耳旁風,遠不如一句「你不要連累別人」管用。

  哪怕于嚴這個外人不明白,她其實根本不屬於他們這些「名門正派」。

  「太獨了。」喻蘭川想,心裡忽然有了點眉目,知道怎麼對付她了。

  第二天,甘卿就在家門口撿了一對熊孩子。

  甘卿:「又沒帶鑰匙?」

  劉仲齊哭喪著臉,演技浮誇地衝她深鞠躬:「夢夢老師。」

  「籲——」甘卿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頭,「幹什麼?」

  劉仲齊吭哧半天,臉都憋紅了,實在覺得這件事太可恥了,可是他哥承諾,這事辦成,不管他期末英語能不能上一百二,都教他打一套拳。

  少年為了英雄和武俠夢,一咬牙,把臉皮撕下來踩在腳底下:「求你教我英語!」

  甘卿聽完十分震驚:「我教你……我是不是忘了自我介紹了?我的學歷是高中肄業。」

  「我哥說了,只要有小學畢業的水平,教我足夠了。」劉仲齊把這句話說得分外忍辱負重,「要是期末考試英語再不及格,他就把我送美國當『聾啞人』,夢夢老師,我零用錢快用光了,請不起額外家教,現在也來不及了,你不是說你只會考試嗎?讓我及格吧,我不想當聾啞人。」

  旁邊的韓周小朋友同情地看著他:「哥哥,我還有三年多就小學畢業了,要不你等等我?」

  劉仲齊堂堂一個學霸,在學校也是老師們重點關注的風雲人物,為了英雄武俠夢,在這強行偽裝學渣就算了,一個數學考四分的小崽子也敢跟著起鬨!

  他「喀嚓」一聲,差點磨碎後槽牙,表情越發猙獰,像是要給英語折磨得走火入魔了。

  甘卿轉向韓周:「你又是什麼情況?」

  「我爸媽忙著找我姥爺,我爸說,我要是沒地方去,可以來問問姐姐,能不能在你家寫作業,睡覺的時候我自己回家,不打擾姐姐。」韓周小朋友說著,摘下脖子上的零錢包,「這是點心和伙食費。」

  甘卿沒接,眼神複雜起來:「你爸讓你來的?」

  韓東昇不是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嗎?怎麼敢放心把孩子往她手裡送,不怕她這魔頭的弟子把小崽煮了吃肉嗎?

  韓周小朋友一點也不懂大人的刀光劍影,充滿嚮往地點點頭:「姐姐,咱們今天吃點什麼呀?」

  「……」甘卿無言以對片刻,「進來。」

  韓東昇家裡,民警們正在一張一張翻看周老先生所有的印刷品——老先生很有條理,減價折扣券全都不捨得扔,整整齊齊地夾在一起,儘管很多已經過期了。保健品和醫療器械分門別類地放,然而令人驚奇的是,他收集的這些東西,真正針對老年人的不多,大部分是女性保健品,以及一些降血脂減肥的產品,很多還做了詳細筆記。

  林林總總有上百張,每一張他都去聽過講座,詳細瞭解過,看日期,老人家的日程可以說是相當緊張繁忙了。

  可是全家人竟然誰也不知道。

  上百張廣告傳單,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孤島,遠遠地矗立在城市燈火照不到的地方,圈著一個無人問津的世界。

  周蓓蓓無聲無息地在旁邊掉眼淚。

  就在這時,一個民警突然站起來:「于哥,你看,是不是這個?這幾家都有!」

  周蓓蓓連忙擦乾眼睛,探頭去看,只見那好像是一張健身房宣傳單,上面介紹的是瑜伽一類的課程。瑜伽課程很多,在大街上走一圈能收一打傳單,誰也不會注意看。

  那張宣傳單上寫著:「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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