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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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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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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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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0:2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六十九章

  甘卿早晨出門上班的時候,已經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尋常。

  她上班的點鐘,正好是院裡一干退休閒散人員舉行集體「繞樹」活動時間——所謂「繞樹運動」,就是這些人繞著院裡最粗的老柏,團成一圈,形態各異地擺起個大鵬展翅的造型,腳踩「太空步」,虎視眈眈地瞪著樹幹轉圈。

  因為老楊幫主也參加這個神秘儀式,所以甘卿一直覺得裡頭可能有什麼玄機,每天經過的時候都會偷偷瞥幾眼,不過至今沒參透。

  可是今早的「儀式」,老楊大爺不知被什麼耽擱了,沒露面,一圈人裡缺了一位,圈子就比平時稀疏,轉樹的那幾位也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大鵬展翅」時而要變形成「公雞啄米」——不時有人緊趕幾步,伸長了脖子同前後的人嘰咕兩三句,再若無其事地縮回來。

  甘卿耳力太好,經過的時候聽見了隻言片語。

  「……我就說,幹什麼能掙那麼錢。」

  「還沒有對象!」

  「可不是,這個最可疑了,多大歲數了還沒對象,肯定有問題……」

  甘卿覺得膝蓋中了一箭,連忙腳下生風,跑了。

  臨到下班,她正準備收拾行套去孟老闆那蹭飯時,忽然接到了張美珍發的語音。

  張美珍說:「你今天晚上晚點回來。」

  甘卿的手指掠過屏幕,發現從搬到一百一至今,她和張美珍之間的聊天記錄裡第一次出現「給我收快遞」以外的內容,於是問:「怎麼了?」

  張美珍回:「院裡亂,別攙和,你先在外面找個人約會去吧。」

  甘卿:「……」

  有些資深美女總覺得「找人約會」跟「找地方吃飯」一樣簡單——這玩意是說找就能找著的嗎?

  還不如讓她出去綁一個比較快!

  就在這時,門口風鈴響了一聲,甘卿隱形眼鏡都摳下來了,連忙說:「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打烊了。」

  「知道,」來人不耐煩地說,「那麼大木牌我看得見,又不瞎。」

  「……小喻爺?」

  喻蘭川此時的形象,就像電視裡剛從談判桌上下來的霸道總裁,襯衫穿得很嚴謹,眉宇間還帶著銳利的殺氣。他把外套搭在臂彎裡,用一隻腳別住星之夢的門,隨意地把衣服往肩上一披:「這是風口,你快點,凍死我了。」

  他催促的語氣太理所當然,甘卿下意識地加快了動作,一頭霧水地跟著他走出了星之夢。

  孟天意正好探頭看:「哎,小喻爺來了,小喻爺是靠譜人,你來我就放心了。」

  喻蘭川衝他點了個頭。

  甘卿:「怎麼回事?」

  「丐幫內亂,」喻蘭川簡短地說,「一百一現在閒雜人等太多,你先別回去,省得你一露面把水攪得更混。」

  甘卿:「……」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好話,到了喻蘭川嘴裡,總是充滿了嫌棄。

  「我找了輛車,在路口開不進來,走吧,先找地吃飯去。」喻蘭川用一種刻意的「自然」語氣,「忙一天了,我還餓著呢。」

  甘卿順口說:「行啊,孟老闆管飯,你想吃什麼?」

  喻蘭川:「……」

  還當著孟老闆的面,他總不好直接說「不吃」,可他下了班連口水都沒喝,急匆匆地趕過來,難道就為了在一條黑燈瞎火的小破巷裡吃路邊攤?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掰開甘卿的腦殼,看看裡面泡了些什麼的玩意。

  幸好孟老闆趕緊在旁邊勸退:「今天晚上太忙,店裡沒座位了,你就別跟著湊熱鬧了,讓小喻爺跟你一樣在後廚站著吃嗎?」

  喻蘭川眼皮一垂,擺出一副「我怎麼都行,但你給我看著辦」的神態。

  孟天意笑呵呵地說:「小喻爺請客,要不是還得照顧生意,我還想去呢!有好飯蹭還不快走,不像你啊。」

  喻蘭川一腳踩在星之夢門口的台階上,蹭了蹭鞋底的泥,帶了點擠兌的意思,他抬起一挑眉毛看向甘卿,彷彿在疑惑「為什麼我叫你吃飯,你就不像你了」?

  甘卿為了「像自己、不刻意」,只好嘆了口氣:「行吧。」

  都是張美珍那條破微信攪合的!

  孟天意樂呵呵地朝他倆揮手告別,轉身回店裡,正好撞上探頭探腦的小學徒。

  「鑽什麼呢,鬼鬼祟祟的?」孟天意一巴掌敲在小學徒腦門上,「不讓你看火呢嗎?」

  來這種小店當「學徒」的,都是外地來燕寧討生活的小孩,一邊闖蕩一邊打零工,十來歲,早早不上學了,走得路比誰都遠,幹過的行當比誰都多,臉上稚氣未脫,已經開始有種世故的機靈。

  小學徒問:「老闆,那人誰啊?」

  「一個朋友,」孟老闆說,「關你什麼事?」

  小學徒:「看著是有錢人啊。」

  「是啊,」孟老闆見縫插針地教育他,「你看你,從小不好好讀書,長大就只能在廚房切菜,再看看人家好好讀書的,後悔不後悔?要我說啊,趁著你還小,不如回去學……」

  「唉,老闆,您怎麼又來了?上學敢情好,衣來張手飯來張口的,什麼活也不用幹,我要是那塊料,還用得著您說?」小學徒衝他擺擺手,嬰兒肥的臉上露出一點少年老成的憂心忡忡,「您怎麼讓桿兒姐姐跟他走啊?傍大款沒有好下場的。」

  「傍……去你的,會不會說話?傍你個頭!」

  小學徒有點發愁,認為孟天意就像偶像劇裡窮苦女主角的拜金老母親,一把年紀了,心裡沒點數,天天就知道流著哈喇子等閨女釣金龜婿,於是就苦口婆心地勸他:「談戀愛是要門當戶對的,人家有錢你沒有,會拿你當回事嗎?玩玩而已。就算能成,人家要吃大龍蝦,你就知道炒麻小,能過到一塊去嗎?時間長了,新鮮一過去,還不是會讓人瞧不起。我桿兒姐姐那麼好,咱何必呢?」

  孟天意:「嘿!你個小屁孩,看不起麻小怎麼的……」

  「小屁孩也知道人不能老想著走捷徑。」小學徒板著臉,一本正經地教育「老而不尊」的孟老闆,「敢情吃虧受傷的不是你!」

  孟天意逗他:「那是你啊?你對你桿兒姐姐有什麼想法?有也不行,你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

  剛才說話還一套一套的小學徒臉一紅,吭哧了半天,跑了。

  孟老闆對著小孩倉皇的背影笑了好一會,笑不出來了,他回頭張望了一眼星之夢寂寥的門鎖,接著,目光又跳過那些低矮的建築,落到遠處寬闊的馬路上,試圖回憶起那裡拆遷前的樣子。

  想不起來了。

  「你桿兒姐姐啊,」孟老闆自言自語似的說,「銅皮鐵骨,心狠手辣,誰還能傷得了她?她肯落到地上,嘗一嘗人間的滋味就很好了,是甜是苦都不挑啊。要是真能傷一回心,也沒什麼不好,總比沒心的鬼混強。」

  他說著,嘆了口氣,背著手,緩緩地走回後廚。

  車在泥塘後巷裡不太好走,得釐米級的操作,甘卿自己不會開車,坐在副駕駛上,總看著那後視鏡心驚膽顫,怕它擦了牆皮,直到喻蘭川把車開出這一片,她才鬆了口氣,敢跟司機搭話了:「你剛才說丐幫內亂是怎麼回事?不會真的跟我有關係吧?要是那樣,我……」

  「搬家?內亂跟你一個外人有什麼關係?就算有也是藉口。」喻蘭川不緊不慢地打斷她,「這些年除了那些流氓團夥,大家都各過各的,沒精力講究那些門門派派的,也就剩丐幫還算碩果僅存。之前找人、盯梢,都是麻煩老楊大爺。他們人多,能量大,眼線又密,有人就有勢力,有勢力就有權力,就能變現,老楊大爺這麼多年壓制著他們,不按照一些人的想法『發展壯大』,早有人不滿了吧。」

  「不能這麼說,讓人有藉口,就是給人抓到把柄。」甘卿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居然是你說出來的話,我希望你謹記這句話,」喻蘭川嘆了口氣,「你又不長鬍子,天天帶那麼多剃鬚刀是要幹什麼,不覺得坐地鐵不方便嗎?」

  「還……行?」甘卿說,「反正我也不太坐地鐵,有點貴。」

  喻蘭川翻了個白眼,又問她:「好了嗎?」

  甘卿:「啊,什麼?」

  「肩上的傷。」

  「哦,其實本來也……」

  「以後晚上別走,」喻蘭川盯著前面的路,目不斜視地說,「我下班順路過來接你一趟。」

  甘卿驚訝地扭過頭看著他。

  「不是擔心你,少自作多情啊。」喻蘭川板著臉說,「你在一百一裡住著,我只是不希望哪天回來,又聽說你把誰砍了……」

  「呃……」甘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所以你……為了監督我,還特意租了輛車?」

  「誰特意了?」喻蘭川冷笑一聲,「這陣子天冷,我上下班懶得走路而……」

  他話沒說完,忽然有電話打進來,喻蘭川開車的時候用的車載電話,順手按了接聽,就聽見揚聲器裡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喻先生您好,這裡是XX私廚,您今天早晨訂了今晚兩人位晚餐,我們這邊已經準備好了,請問二位什麼時間能到呢?」

  喻蘭川:「……」

  這家店可能沒有意識到,它正在給自己預定差評。

  喻蘭川乾巴巴地說:「本來約了個合作方的人,晚上談點事,對方正好有別的事耽誤了,只是順便……」

  甘卿不等他話音落下,就連忙點頭:「好的,明白。」

  喻蘭川:「……商務宴請性質。」

  甘卿上道地表示:「三生有幸。」

  半路上,喻蘭川就隱約有些後悔,懷疑早晨的自己是吃錯了藥,才會選這種飯店,等到了地方,背負著甘卿越發古怪的目光,喻蘭川恨不能立刻取消預約,拉她回家煮方便麵——考慮甘卿右手受傷,拿筷子不方便,他選了家用刀叉的。

  這是一家西餐為主的私房菜,店裡放著幽幽的風笛,放眼望去,全是私密的小卡座。

  雇的服務員可能都有蝙蝠血統,四下裡黑得跟電影院一樣,只有每張桌上有一點燈光,燈下還擺了支裝著玫瑰的細口花瓶。

  因為環境太幽靜,客人們都自發地素質了起來,說話的音量很低,從外面往裡一走,經過的每一點燈光照的都是一男一女,凝神細聽,週遭是一片私語聲。

  甘卿:「……」

  商務宴請性質……

  喻總在商場混,怕不是靠美色上位的吧?

  堂堂盟主……這有點傷風敗俗啊!

  體貼的餐廳可能是為了延長大家的約會時間,上菜非常慢,兩道菜之間大約能演完一集電視劇,唯恐個別飯桶淨顧著吃,沒功夫搭理自己的情侶。

  每道菜的盤子裡都撒了玫瑰花瓣,每一滴醬汁都讓人消化不良。

  甘卿這一頓飯吃得,簡直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結束,站起來發現腿已經麻了,於是她兩條腿走進來,瘸著走了出去。

  甘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有點尷尬。」

  喻蘭川陰森森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就像是想把她滅口,永遠消滅這段黑歷史。

  甘卿連忙做了個把嘴拉上拉索的動作。

  撐著頭沉默了一會,她忽然後知後覺地咂摸出了一點滋味——有人居然會為了接她下班,特意租了輛車,早早訂好餐廳。

  亦步亦趨地跟著,被發現了,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有點太可愛了。

  喻蘭川維持著開車時目不斜視的姿勢,炸了毛:「你笑什麼?」

  「沒有,」甘卿立刻否認,「反光,你看錯了。」

  她乾咳一聲,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故作正經地說:「這個點鐘,鬧事的人應該走了吧?」

  喻蘭川愛答不理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他說:「老幫主這麼多年了,總不至於連這點事都擺不……」

  他話音沒落,背後忽然響起汽車鳴笛聲,緊接著是「嗚哇」的救護車聲。

  兩排司機自發讓路,喻蘭川的話音被打斷了。

  救護車與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心裡忽然輕輕地「咯噔」一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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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0:3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章

  一百一門口是條單行道,這個點鐘居然會堵得進不去。

  不停閃爍的車燈一下一下地晃著林蔭路上的老槐,枯枝受了驚似的簌簌發抖,在路口就已經能聽見嘈雜的人聲。

  喻蘭川剛一探頭,被突然肆虐起來的西北風嗆了下,他撂下句「我去看看」,裹緊外衣,從車裡下來了。

  「小喻爺!」不等他走進去,就有人叫住了他,喻蘭川一回頭,見路口的洗衣店開了一條縫,店主江老闆探出頭來,朝他招手,「這邊來!」

  喻蘭川猶豫了一下,鑽進洗衣店裡,被暖氣沖得激靈一下:「江叔,什麼情況?」

  他以為只是丐幫內部有什麼矛盾,來幾個人到楊幫主這裡鬧一鬧妖蛾子,看這陣仗還不像!

  江老闆往他身後看了一眼,嚴嚴實實地拉上了店門:「小喻爺沒聽說?就這一陣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事——警察到這院來好幾次了,找老楊那孫女。」

  喻蘭川沒有那個美國時間整天關注八卦娛樂——他只是大概掃過一眼手機上跳出來的新聞推送,知道這是個比較傷風敗俗的「聚會」,曝光這事的女孩還丟了,于嚴他們這一陣子在忙著找她:「啊,怎麼?」

  「昨兒後晌,她又讓警察帶走了。」江老闆往一百一十號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一大早才放回來……都說她這回攤上事了,好像在裡面抽錢。」

  喻蘭川沒聽明白:「抽什麼錢?在哪抽?」

  「唉,怎麼不明白呢?就是介紹小女孩給那些有錢人!」江老闆年紀大了,說這些事有點難以啟齒,「你說這要是在舊社會,不叫那什麼嗎?他們說網上還有錄像,我讓我外孫子給我找來看看,找一天沒找著,說是可能是讓人家給刪了,但前天晚上有,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喻蘭川皺起眉:「您不是說一早就放回來了嗎?」

  「可能是證據不足吧,我也不懂,也沒准過兩天又進去了。」江老闆說,正好這時閆皓倒了水過來,江老闆一下又想起他穿著蜘蛛俠的衣服進派出所的事,又是好一通心塞,「老人們不會死乞白賴非得要你們飛黃騰達,我們就希望你們這些年輕人都踏踏實實的過日子,有學好好上,有工作好好幹……至於什麼功夫傳承,我們早都想開了,愛練就隨便練一下,不愛練就拉倒吧,可是你們得好好做人啊!這算什麼?花這種錢,心裡真能痛快嗎?」

  閆皓曾飽受流言蜚語之苦,那些唾沫星子把他踐踏夠了,膩歪了,又盤旋著去尋覓下一個目標,他物傷其類。再加上楊逸凡還給他找過工作,於是小心翼翼地說:「都是傳,又不一定是真的……」

  「那怎麼不傳別人?怎麼不傳我?哪有那麼多空穴來風的事情嘛!」江老闆「嘖」了一聲,說,「老楊家的那個丫頭,我早就想說她了,浮到天上去了!出事了不是?」

  閆皓不敢再插嘴,灰溜溜地把雙手縮進袖子裡,他出門圍觀一百一十號院的情況去了。

  喻蘭川懶得聽這些沒憑沒據的背後是非,直接問:「那跟丐幫有什麼關係?剛過去那救護車怎麼回事?」

  「嗐,不是有個小姑娘曝光他們,然後人丟了嗎?前一陣老楊還挺掛心這事,讓人幫著留神過,估計也是不知道他孫女在裡頭是幹什麼的。」江老闆說,「那個失蹤的小女孩,家裡人不知道怎麼認識丐幫一個九袋長老,好像是遠房親戚什麼的,那長老聽說了這事,帶人過來跟老楊討個說法……救護車?不知道,別是來找孩子的一激動厥過去了吧?」

  「遠房親戚?」喻蘭川問,「有多遠?」

  江老闆:「這不是重點,你管他……」

  「這就是重點。」喻蘭川一抬手,打斷了他,「我跟您沒準還是遠房親戚呢,五百年前一個村的那種——哪有那麼巧的事?丐幫四大九袋長老,權力僅次於老楊幫主,他們家丟了人,早該滿城風雨了,現在不滿大街找人,來找老幫主鬧?再說警察昨天來帶人的事,我住樓上都不知道,鄰居們議論幾句就算了,這麼快就傳到什麼長老那了?這長老是順風耳,還是在老幫主家裝了二十四小時監控?」

  江老闆嘆了口氣,感覺喻蘭川還是年輕,應該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他非得掰扯那麼明白。

  老楊是個出世的人,九十多了,風雨沉浮,早沒有那麼多慼慼汲汲的心氣了,可是別人就不一定願意跟他一樣「隱於市」了。行腳幫算個什麼玩意?王九勝之流都能仗著勢力混得風生水起,憑什麼天下第一大幫還苟在城市夾縫裡?

  二十一世紀了,做好事還不留名,那不是傻子麼?

  偏偏楊幫主身體還這麼硬朗,打狗棒掄起來不含糊,一時半會沒有要駕鶴西遊的意思。底下九袋長老一直盼著老大死了自己上位,老大老也不死,可能是眼看自己要熬不過他老人家,坐不住了,逮個機會就要發揮。

  王嘉可曝光的宴會上有富豪、有明星,有皮肉交易,甚至還有違禁藥品,金燦燦的開屏孔雀們一個個露了腚,大傢伙都喜聞樂見。王嘉可的失蹤又給整個事件增加了戲劇懸疑色彩,眾說紛紜,討論度極高。在這種情況下,凡是跟那場飯局沾邊的人,都得沾上一身的腥,何況楊逸凡說的話乍一聽還挺出格。

  對於那些能從一句話裡分析出十萬隱情的網友們,這已經算是證據確鑿,只待宣判了。

  突如其來的夜風把洗衣店的廣告牌搖得「嘎吱」作響、鬼哭狼嚎。

  大風已起,飛沙與走石都可以借勢,只要束手靜候。

  喻蘭川聽完,跟江老闆一點頭,站起來要走。

  「等會,小喻爺,別過去了,反正你平時這會也沒下班呢。」

  此時剛過九點半,一般情況下,喻蘭川確實還沒下班,不過這一陣是剛過完春節假期,新一年的工作還沒來得及展開,公司不太忙。

  喻蘭川一頓:「但我今天下班了。」

  江老闆跟防隔牆有耳似的,壓低了聲音對喻蘭川說:「別過去,你聽我的——現在丐幫四個九袋長老都來齊了,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個個都是一腦門官司,你不露面,他們挑不出毛病來,可你要是去了,就得過去打招呼。你怎麼說?」

  喻蘭川可不是閆皓那個直眉楞眼的傻孩子,當然聽懂了江老闆的意思——大家尊稱他為「小喻爺」、「小盟主」,是看在他大爺爺喻懷德的份上,並不是他本人有什麼排面。

  一個靠房上位的加班狗能有什麼排面?

  沒事的時候,大家客客氣氣,讓他組織武林大會,帶後輩們來相個親,找點雞毛蒜皮的事給他,體現一下盟主的價值。這麼稀里糊塗地混個一二十年,等跟各界人士都混個臉熟,到哪都能找人說話,這個「盟主」才算名至實歸。

  不然真有事的時候,哪個老人精會聽他這小青年的?

  丐幫的事跟他沒關係,學習緊張工作忙,他不瞭解內情、不在場,這都有情可原。但如果拎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貿然攙和,那他這「盟主」的含金量可就大白於天下了。

  「江叔跟你不說虛的,自古行俠仗義,哪個不是『舉手之勞』啊?」

  喻蘭川神色閃了幾下,緩緩地坐了回去。

  就在這時,洗衣店的大門突然彈開,剛才溜出去的閆皓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救護車拉走的是楊幫主!」

  江老闆:「什麼?」

  閆皓語無倫次地說:「是老楊幫主!可能是氣著了,他們說他剛才話說了一半,突然捂著胸口仰過去了……哎,小喻爺?」

  喻蘭川起身就走。

  甘卿原本在車裡玩手機,另一側的車門「呼」一下被人拉開,喻蘭川:「幫我找個地方停車,我過去看看。」

  甘卿:「等,我……」

  不會開車!

  然而喻蘭川不等,已經風風火火的沒影了。

  甘卿在這「鐵皮盒子」裡坐了一會,用手機查了查那倆腳踏板哪個是剎車、哪個是油門,仍然十分茫然。於是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哆哆嗦嗦地下車轉了一圈,試圖在車屁股上推了幾把——缺德的喻蘭川臨走還拉了手剎,推不動。

  一個中年人正好從小路走出來,站在風口抽菸,圍觀了她這通折騰,樂了:「姑娘,駕照買什麼送的?快別推了,打算停哪?我叫幾個人給你抬進去。」

  甘卿無奈地衝一攤手:「我駕照還沒來得及下單呢,我那朋友也不等我說完。」

  中年人掐了菸頭走過來:「你要是放心我,我可以幫你停一下。」

  甘卿連忙道謝。

  「跟男朋友拌嘴了吧?拌嘴就把女孩跟車往路邊一扔啊?」中年人熟練地發動了車子,「唉,就這狗慫脾氣也能有女朋友,得長得跟明星似的吧。」

  甘卿:「……不是,就普通朋友。」

  中年人「哈哈」一笑,沒信,哼著小曲找了個公共停車位,把車倒了進去。

  甘卿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他的肩頭,只見這個人衣著打扮頗為體面,但肩頭打了塊突兀的補丁,乍一看還挺時髦——丐幫自古有「污衣幫」和「淨衣幫」之分,據說在歷史上,兩撥人還幹過幾次仗,後來幾經戰亂,又成了一家人,到了當代,已經不區分這些了,因為雖然街上的流浪漢和乞丐還歸丐幫管,但丐幫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再是乞丐了,各行各業都有,只有幫派內有事的時候,才會穿打補丁的衣服來,以示身份。

  甘卿從羽絨服的兜帽裡撩起眼皮,問:「大哥,您看起來心情挺好的,是遇上什麼高興的事了吧?」

  「看得出來?」中年人帶著點笑意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上班』的單位要有大變動,以前半死不活的,以後說不定就鹹魚翻身了。行了,就停這了,你把鑰匙拿好……你知道怎麼拔鑰匙嗎?」

  甘卿乖巧地等著對方把車鑰匙拔下來,又教她按哪個鎖車,嘴很甜地說:「那我就提前恭喜您發財了,給您拜個晚年。」

  中年人聽著順耳,朝她擺擺手,往不遠處的一個小吃店走去。

  幾個和他一樣穿補丁衣服、但衣冠楚楚的人在那等他:「你幹什麼呢?這麼慢?怎麼樣了?」

  「路上遇見一個笨手笨腳的妹子,幫人家停了回車。」中年人給同伴們發了一圈煙,下意識地回頭張望了一眼,發現那個穿灰色羽絨服的姑娘已經不見了。

  大概是回家了吧——他這麼想著,沒在意,只是有點可惜——那女孩挺怕冷的樣子,一直縮在兜帽裡,連手都沒露,沒看清全臉,但露出來一點輪廓,感覺應該是個漂亮姑娘。

  中年人說:「我看那支著擔架抬人呢,不是心梗就是腦梗,唉,這麼大歲數了,作孽啊。」

  旁邊另一個丐幫的人說:「老幫主年老體衰,也是該歇歇了——打狗棒怎麼說?老幫主要是退位,打狗棒還放在楊家就不合適了吧,別再讓他們家那不肖子孫拿出去賣了。」

  「說這個有點早,不是時候,」中年人擺擺手,「要我說,怎麼也得等人搶救出個結果來再說吧?田長老還在那不依不饒,吃相顯得太難看了。剛才趙長老偷偷遞出話來,既然有人替咱們衝鋒陷陣,就讓兄弟們先散了,咱們啊——騎驢看唱本吧。」

  幾個人互相道別,從小吃店裡魚貫而出。

  中年人最後一個結了賬,出來四下看了一眼,見周圍沒人,就慢悠悠地鑽進了一條小胡同,往一片隱蔽的小民房去了。

  沒有察覺身後不遠處,一個影子似的人悄悄地綴上了他。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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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0:4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一章

  「閃開!都閃開!家屬!來一個家屬跟車!老人有藥物過敏史嗎?平時有慢性病嗎?」

  「我……沒有。」楊逸凡跪在地上,耳畔儘是喧囂,擠得她腦漿都快凝固了,方才完全是憑著本能做心肺復甦,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這會手腳抖得厲害,沒能站起來。

  一隻蒼白的手伸出來,攥住了她的胳膊肘,那手上皮膚已經鬆弛,指尖依然有蔻丹,指甲幾乎要穿過厚厚的冬衣刺進她的肉裡。

  張美珍把她從地上拎了起來:「起來。」

  「慢著,」一個淨衣打扮的丐幫老頭站出來攔,這人嗓門奇大,開口像敲鑼,一百一的小院彷彿容不下這麼大的音量,生生讓他嚷出了回音,「閨女,你是不是應該先把打狗棒交待一下。」

  張美珍冷哼一聲:「田展鵬,你不覺得自己丟人現眼嗎?」

  「丟人現眼的不是我,是誰誰知道!」

  救護車上的急救員回頭大喊:「你們到底有什麼事非得現在說?」

  「先讓人過去!」

  「打狗棒……」

  「不肖……」

  「打狗棒!」

  「聖物……打狗棒……」

  楊逸凡被嘈雜的聲音吵得頭痛欲裂,就在這時,張美珍像給小學生掛鑰匙似的,在楊逸凡脖子上掛了小塑料包,不等她看清包裡有什麼,就伸手在她後背一推:「快去。」

  田展鵬是丐幫四大九袋長老之一,穿著件油光水滑的皮衣,胸口象徵似的打了個麻布片的「補丁」,仔細看,居然還沒捨得直接往上縫,是用別針別的!

  黑燈瞎火間,他老人家就像一顆黏了樹葉的驢糞球。眼看楊逸凡竟然無視他,伸手就攔。

  就在這時,突然有厲風呼嘯而來,田展鵬下意識地縮回手,那東西擦著他的手落到地上,跟石磚撞出了清脆的金石聲——張美珍手裡不知什麼時候亮出了一根九節鞭!

  九節鞭很長,毒蛇似的盪開了一大幫圍在一起的丐幫弟子。

  誰也沒想到這老太太一言不合直接動手,差點被抽鞭子的這些人個個驚詫莫名,嘈雜的人群竟一時安靜了下來。

  楊逸凡終於脫了身。她剛一跳上救護車,那車就「嘰嘹」一聲跑了出去。

  風聲、叫罵聲、議論聲、醫療器械聲……以及反覆被提及的「打狗棒」繞著她的耳朵逡巡不去。

  楊逸凡手肘撐住膝蓋,雙手摀住耳朵,用力將兩鬢垂下的長髮往上搓去。

  一個急救員對她說:「四五十歲的人要是有胸口後背發麻、胳膊疼胃疼之類的症狀都得格外小心了,何況這麼大歲數的!老人說不舒服的時候,家人沒注意嗎?」

  楊逸凡茫然地抬起頭。

  他沒說過。

  她也沒時間聽。

  她有那麼多事要操心——要危機公關、要應付警察,她有一個公司的人要養活,要防著競爭對手落井下石,合作的品牌方都在等她解釋……爺爺什麼都不懂,跟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永遠是「你差不多就行了」,好像她幹的是什麼需要懸崖勒馬的壞事似的。

  什麼叫「差不多」?

  各大品牌每年都爭奇鬥豔似的推出新品,時尚的浪潮捲起週而復始雪白的泡沫,他們製造出的美麗商品就像稍縱即逝的花,在狂歡中誕生、繼而馬不停蹄地過時。

  人們發出的聲音就像捲過麥浪的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條路走到最後都是窄路,無數人往上擠,無數人掉下去。聲淚俱下的哭訴常常從四面八方傳來,讓人身在其中,有種十面埋伏的危機感,好像到處都是死胡同。

  而時代如同蠢蠢欲動的火山,隨時準備把前路燒成斷崖,沒有人拿到安全通關的攻略,只能反覆告誡週遭,「你要變成更好的自己,才能以不變應萬變」——這相當於是廢話,因為「好」的定義如此寬泛無著,鬼知道什麼叫「更好的自己」。

  所以只能一再炮製幻影,光鮮的皮囊是「好」,精緻而奢侈的東西當然也「好」,每年讀書不破百不配叫「好」,詩和遠方才是高級的「好」……然後大大小小的「好」被拋向四面八方,供人們追逐得塵囂四起。

  人人都在跑,誰敢停下來,誰敢「差不多」?

  楊逸凡忽然覺得安靜得不同尋常,她遲鈍地想了好一會,才意識到原來是手機沒在身上,可能是方才衝突的時候擠丟了,也可能是兵荒馬亂一天、隨手落在哪了。

  她不習慣地在身上摸了摸,沒找到手機,卻注意到了張美珍掛在她脖子上的塑料小包。

  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捲現金。

  對了,她出來得急,連錢包也沒帶。

  讓人耳鳴的嘈雜聲遠了,她捏著這一捲紙鈔,和一個生死未卜的老人相依為命。

  燕寧的夜色終於空曠下來。

  但主角退了場,一百一的院裡卻並沒有因此消停。

  田展鵬怒不可遏地指著張美珍說:「我們丐幫的事,你個行腳幫的老妖婆攙和什麼?」

  張美珍一提九節鞭:「老娘樂意。」

  「田長老,別跟她廢話了,打狗棒!」

  田展鵬哼了一聲,轉身朝自己的跟班們說:「自打老喻盟主過世後,老幫主又受他們矇蔽,這院裡就烏煙瘴氣、什麼妖魔鬼怪都往裡鑽,我幫聖物絕對不能落在這。既然老幫主有心無力,那打狗棒理當由我們代管!」

  他一句話落下,捧臭腳的人無數。

  田展鵬振臂一呼:「上六樓,我們去請打狗棒!」

  不等他的跟班們叫好,張美珍雙手與扯九節鞭:「敢?」

  田展鵬冷笑:「都這把年紀了,本想給你留點臉,你自己不要!你年輕時候就手段百出,上趕倒貼沒人要,就去勾三搭四,髒的臭的睡了一溜夠,老來變成老寡婦,還對我們老幫主糾纏不休。」

  張美珍毫不在意地一笑:「『髒的臭的』?喲,你這不孝子,怎麼說你爸爸呢。快說幾句好聽的,清明節燒紙,媽不跟他告你的狀。」

  田展鵬:「你找死!」

  他不知從哪抽出一根鐵棍,朝張美珍掄了上去。一時間「叮咣」一陣亂響,樹下的木頭棋盤被九節鞭掃了個邊,竟當場裂開了。這二位都是古稀之年,動起手來居然是飛沙走石,與此事無關的圍觀群眾們目瞪口呆,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報警。

  丐幫其他三個長老在旁邊束手乾看著,一點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唯恐別人說他們以多欺少似的。老奸巨猾的趙長老揚聲對田長老說:「老弟,這就交給你料理了,我們去請打狗棒。」

  田展鵬手裡的鐵棍被九節鞭纏住,險些脫手,聽了這話,當場氣成了一枚葫蘆。他大喝一聲,青筋暴跳,死死地攥住鐵棍,一腳揣向張美珍的肚子。

  張美珍抻直了九節鞭擋住他一腳,自己也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你們還敢私闖民宅嗎?」

  趙長老一團和氣地說:「不敢不敢,我們請了打狗棒就走,絕對不敢碰幫主屋裡一點東西——你們幾個,去找幾個塑料袋來當鞋套,別踩髒了老幫主家的地板。」

  張美珍:「站住!」

  田展鵬:「你才給我站住!」

  他趁著張美珍轉身的時候,一棍子朝她後背掄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根長條的東西橫插進來,「嘡」一下彈開了鐵棍,田展鵬虎口一麻,還被撲了一臉灰,他「呸呸」兩聲,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條長把掃帚。

  喻蘭川把從門口傳達室撿來的掃帚往地上一戳,很文明地掃了兩下,解開了襯衫領口的扣子:「故意傷害,您想好了嗎?以您這歲數,有期徒刑可相當於是終身監禁了。」

  田展鵬:「你是什……」

  趙長老一愣:「你是……小喻爺?」

  「嗯,」喻蘭川一點頭,「秋天開會的時候見過您一面,還聊過幾句,趙大爺,您身體不錯?」

  「托福。」趙長老一笑,沒把這小青年放在眼裡,「改天一定找小喻爺喝茶,今天我們丐幫有些內部事務,就不打擾了,弄出這麼大動靜,也對不起街坊們,我們上去請了打狗棒就走。」

  喻蘭川奇怪地一挑眉:「楊幫主要把打狗棒給你們,還勞動諸位親自上樓取?」

  趙長老說:「打狗棒本來就是我們丐幫的東西,楊幫主現在人在醫院,一時沒法出來主持事務,打狗棒當然由我們幾個代管。」

  「哦,屬於丐幫。」喻蘭川一點頭,閒聊似的說,「丐幫什麼時候註冊的,都變成法人了?」

  趙長老眼角一跳。

  喻蘭川:「要不然……關於打狗棒的所有權,你們還簽了個合同?」

  「小喻爺說笑了。」

  「沒有,我不喜歡半夜三更喝著西北風說笑,」喻蘭川越過丐幫眾人,逕自走到樓道口,往那一站,「除非你們拿出關於合法共有打狗棒的文件,不然半夜三更私闖民宅拿東西,這可是入室搶劫,警察在路上了。」

  「小喻爺,」趙長老假笑著說,「武林家務事,驚動公家,不好吧。」

  喻蘭川:「這麼大陣仗的『家務事』?」

  「小喻爺,別拿這套嚇唬人,」趙長老壓低了聲音,「打狗棒寄存在歷代幫主手裡,退位歸還,不信,你問老幫主,他敢不敢說那是他的私產?警察來了又怎麼樣,難不成還能因為一根棒子把我們抓起來?今天這打狗棒,我們要是非要不可,小喻爺,你誰也攔不住,都在燕寧,都是同道中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我知道你是文明人,別弄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喻蘭川一笑,語氣微微軟了一點,跟對方商量:「老楊幫主還在醫院,打狗棒又沒長腿,大家弄成這樣,何必呢?趙大爺,等兩天不行嗎,等他醒過來,說給誰,我請假替你們把聖物護送過去,行不行?」

  趙長老嘆了口氣:「小喻爺,不是老趙不給你面子,實在是你們這樓裡,又是萬木春餘孽,又是行腳幫舊人……就是我答應,我手下的弟兄們也不答應啊,您也體諒一下。」

  「我記得盟主令裡都沒有給衛驍定罪,怎麼到您這,鐵口一張,萬木春就『餘孽』了?」喻蘭川臉色冷了下來,「今天晚上這民宅,您是非闖不可了。」

  趙長老沒吭聲,身後幾個丐幫弟子一擁而上,要從喻蘭川身邊擠進樓道。

  喻蘭川猛地把掃帚往下一壓,塑料長桿正好砸中最前頭的人的膝蓋,那人踉蹌半步,隨即被橫過來的掃帚頂了下去,順便帶倒了一個同伴,剩下兩個人一個被掃了腿,一個被掃帚桿打出了鼻血,懟下了樓梯——長而輕的塑料桿在喻蘭川手裡打了個旋,橫在樓道口之間。

  他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丐幫的烏合之眾,感覺自己不跟兩位以上的對手動手的誓言,恐怕要就此掃地。

  自古「俠以武犯禁」,喻蘭川以前覺得這個說法跟他沒什麼關係,卻原來總有一些事,要靠動手說話。

  「寒江七訣」傳到這一輩,除了防猝死,可能還是第一回正經八百發揮它的另一個功效——讓傻逼聽人說話。

  「這種野蠻行徑啊,真是文明的恥辱。」他想。

  喻蘭川隔著人群,彬彬有禮地衝趙長老一點頭:「那您試試。」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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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二章

  第二天不是公休假,這麼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夜裡,還跟過來到一百一鬧事的,都是幾個長老手下的骨幹人物。

  這些人試試就試試,一點也不把穿襯衫和皮鞋的喻蘭川放在眼裡,動手不含糊。說話間,又有四五個人同時撲了上去。

  一百一十號院的小樓一層和地面不是齊平的,要稍微高出一米左右,所以樓道口有一排石階,大約十來階,東西展開兩米來寬,兩側都有欄杆扶手,西側隔著欄杆是一條輪椅通道。

  三個人分左中右三路撲向喻蘭川,打算纏住他,剩下的人則從輪椅通道往上跑, 要繞開他衝進樓道。

  喻蘭川掃帚倒提,一步退進樓梯口,撲向他的人緊隨而至,他卻又驀地上前,掃帚桿在手裡倏地縮了一截,中間那位順著台階往上衝的時候,雙手自然護住頭,胸腹一下露出空門,被塑料桿戳了個正著,「噗」地噴出一口氣,真成了「戳肺管子」。

  與此同時,喻蘭川藉著一戳之力往後輕飄飄地一彈,橫肘掃向左邊的人,掃帚頭上的土渣甩了那人一臉,趁對方手忙腳亂地抱頭擋眼時,喻蘭川整個人重心往左壓下去,右腿橫飛起來攔腰踹過右邊那位。

  趙長老怒喝道:「小喻爺,你今天是非要管丐幫的閒事不可了?」

  喻蘭川戳倒一位踹飛一位,手裡掃帚桿上下翻飛,三兩下,左手邊那個被壓在欄杆上的倒霉蛋四肢關節全麻,整個人被按著往下一折,成了個人形軟墊,喻蘭川掃出去的腿沒落地,直接以「人形軟墊」為支點,飛身從護欄上翻了過去,伴著「軟墊」一聲慘叫,掃帚三下五除二地挑了那幾個從輪椅通道上衝上來的人。

  這才輕飄飄地落了地。

  「那倒不是,」喻蘭川一隻手拽著欄杆,旋身轉了半圈,飛給趙長老一個假笑,「一般我都不免費提供服務,何況貴派還是個未經註冊的非法組織,您放心,我比您還不願意攙和。等老楊幫主出院,你們愛怎麼分家就怎麼分家,愛怎麼篡位就怎麼篡位。丐幫要是哪天IPO了,我一定說服老闆跟投。」

  趕過來的田長老使出了吃奶的勁,才驚險地憋住一句「他要是出不了院呢」。但是話忍住了,表情沒忍住,這幾個字分毫畢現地刻在他皮下,到底是支楞出了形跡來。

  一樓居民家裡的燈從小樓的北窗射出,照亮了田長老的臉皮,和皮下藏的字。

  喻蘭川一低頭,輕輕地把塑料桿擰了下來,將髒兮兮的掃帚頭扔在一遍,他挽起了袖子,說:「也是啊,都九十多了。」

  要是年輕的人早夭,別人還肯遵守一下「死者為大」的圍觀準則,多閉一會嘴。

  老東西們就沒有這種幸運了,一旦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紀,就會自動進入「早該死」與「老不死」行列,人們只肯在蓋棺的剎那,吝嗇地跟著回憶一下此人生平,給出一剎那的微末悵然。

  然後光速平復心情,唯恐在爭奪遺產的大戰中多浪費一秒。

  趙長老冷著臉,衝他一挑拇指:「小喻爺,好功夫,不愧是大家出身。可是貴派『寒江七訣』恐怕也當不了獨孤九劍使吧,你別仗著兩手功夫,就真以為自己能以一當百了!」

  喻蘭川忽然莫名想笑,他想起小時候看《笑傲江湖》電視劇裡那個「破箭式」,特效非常炫酷,是一個人幹一幫的經典場景,看完讓人十分神往,尤其他還算是個練劍的,就跑去問大爺爺。

  大爺爺對著小茶壺嘴嘬了兩口,看了他一眼:「被人圍毆怎麼一劍解決他們?唔……就讓出一劍啊?」

  少年喻蘭川憧憬地說:「是啊,就一劍!」

  大爺爺沉吟片刻,回答:「也有一招,我們不叫『破箭式』,叫『破釜沉舟』。」

  喻蘭川從來沒聽說過寒江七訣裡還有這麼一招,催著他講。

  老頭神神叨叨地賣了半天關子,讓他附耳過來,口授了他本門絕學。

  喻懷德大俠說:「你就把劍往自己脖子上一架,做個抹脖子的姿勢,衝他們大吼一聲『誰敢過來,血濺三尺』——放心,除非遇見亡命徒,不然一般人都不敢——然後趁他們被嚇唬住,迅速脫離包圍圈,撒丫子就跑,妥妥的!」

  「破釜沉舟」固然是本門無敵大招,可惜施展起來也有條件——手裡的劍得是真劍,架個掃帚桿……這就有點搞笑了。

  大招既然發動不了,那也只有死扛到底了。

  希望警察同志們快點到,來時把警笛開大一點。

  距離一百一十號院一公里處,那個幫甘卿停車的中年人逕自走進了小巷深處,那有個不起眼的民房,中年人敲門敲了四下,裡面有人警惕地問:「哪位?」

  中年人回答:「我是趙老門下的小翟。」

  民房應聲開了條縫,一顆神似大馬猴的頭顱冒出來,大馬猴一身破衣爛衫,是個乞丐打扮——他就是那天把甘卿引進小巷的人。

  警惕地往外瞟了一眼,大馬猴好像怕門縫開大了費電一樣,壓低聲音說:「進來。」

  自稱「小翟」的中年人不想跟大馬猴跳貼面舞,不肯鑽門縫,往後躲了一下,他手上使了點勁,伸手把門一推:「幹什麼,鬼鬼祟祟的?」

  大馬猴沒提防,被他推得退了兩步:「你……」

  小翟已經不由分說地抬腿走了進去。

  「在一百一附近還不留神點,」大馬猴壓著火氣說,「你小心被人盯上。」

  「我可沒看見有什麼厲害人物,」小翟叼了根菸,四下一瞥,「這房子租的?市中心的學區片區,不便宜吧?趕明兒幫我留神一下,看這附近還有沒有租房的。」

  大馬猴問:「幹什麼?」

  「去年不是生了個老二麼,」小翟找了把椅子坐下,給大馬猴遞了根菸,嘆了口氣,「小崽子見風就長,說話就得琢磨在哪上學的了,學區房肯定是買不起,只能提早找個便宜的租一租。唉,咱哥們兒上有老下有小,是真不容易啊,一天天的都奔什麼?不就是養家餬口麼!不是我說,老楊幫主有時候實在是太不食人間煙火!」

  大馬猴接了煙,神色微緩,也在他對面坐下。

  民房門口有一棵大柏樹,歲寒三友數九不凋,不單擋了西北風,也擋住了一個人的身形。甘卿輕輕地撥開柏樹葉,用力捏了捏鼻子,眼淚汪汪地強忍住了一個噴嚏——羽絨服容易擦出聲音,為了便於追蹤,她把羽絨服扔在了喻蘭川車上後備箱裡,屋裡那兩位丐幫分子湊在一起,已經聊了十多分鐘學區房和二胎的事了,雖然有大樹擋風,緊身的毛衣還是已經給寒意浸泡硬了,透心涼。

  甘卿一耳朵是「嗚嗚」嚎的西北風,一耳朵是沒完沒了的「幼升小」「小升初」,聽得她頭痛欲裂,正打算放棄走人,這時,一個有些拖沓的腳步聲突然從小巷另一端響起。甘卿一激靈,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小心地屏住呼吸,把自己藏在樹葉後面。

  來人花白頭髮,六十來歲,慢吞吞地走到路燈下。甘卿看見他面黃肌瘦,臉皮已經給歲月蹉跎成了砂紙,但即使這樣,依稀竟還能看出點眉清目秀的意思。只是這點清秀並沒有讓他英俊瀟灑起來,反而給他平添了幾分陰沉怨毒,像森森的鬼氣。

  這男人非常瘦小,一身洗得發白的補丁棉衣裡空蕩蕩的,兩條腿一長一短,走起路來顯得十分顛簸。正要抬手敲門,他突然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鷹隼一樣的目光朝周圍掃去。

  甘卿整個人幾乎已經和大柏樹融在一起,掛在枝頭隨風自動。

  男人凝神聽了片刻,沒發現什麼異狀,這才敲了門:「是我。」

  甘卿一皺眉,她發現這男人不單長短腿,蜷起來的手指姿勢也很詭異,像個伸不展的雞爪。

  這到底是什麼人?

  四肢都快被扭成麻花了,竟然還帶著某種駭人的高手氣度。

  大馬猴和小翟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兩人一起迎了出來。大馬猴這次沒有留一條門縫,把整個民房的門都拉開了:「楊長老!」

  楊?

  丐幫九袋才能叫「長老」,相當於是董事長之下CEO、CFO之類,甘卿大概聽說過丐幫有四個「九袋長老」……可是,這裡面有哪位姓楊嗎?

  楊長老惜字如金地一點頭,揮舞著一長一短的腿走了進去,屋裡的燈稍稍亮了些,片刻後,傳來竊竊私語聲——小翟匯報了楊逸凡被警察帶走,四大長老中趙、田兩位領銜逼宮,把老楊幫主氣進醫院的事。

  楊長老開了口,聲音輕而尖,有點像還沒發育好的男孩:「老頭死了嗎?」

  「送醫院搶救了,」小翟說,「您放心,老幫主功力深厚,搶救及時的話應該……」

  「我放什麼心?」楊長老打斷他,「他親自打斷了我的腿,跟我斷絕關係,他死了我也不用給他披麻戴孝。跟我有什麼關係?」

  甘卿聽了這句話的說法,有點吃驚——這瘦小的男人難不成是老楊幫主的兒子?

  楊逸凡不是個愛說家裡事的人,對外都是輕描淡寫地聲稱「父母都不在這邊,讓我來照顧爺爺」,後來聽她過年那天講了一半的故事,甘卿以為這個「不在」是過世的意思,沒想到楊平還活著,而且似乎還跟老楊幫主斷絕了父子關係。

  楊平又問:「他們去拿打狗棒了?」

  小翟回答:「是啊,我看田長老不依不饒的,趙長老似乎也是這個意思。」

  大馬猴冷笑一聲:「拿打狗棒有什麼用,真以為老頭這麼多年白混嗎?今天晚上他們動手快,大部分人沒反應過來,你等著明天,看這些人『氣死老幫主,篡奪打狗棒』的事還瞞得住誰。」

  小翟笑呵呵地說:「可不是麼,到時候真亂起來,就靠楊長老出來主持局面了,畢竟您才是正根。」

  楊平淡淡地說:「拍馬屁的廢話少說幾句,唾沫星子不值錢嗎?」

  大馬猴說:「帶頭鬧事的不用放在眼裡,至於那個丫頭,一天到晚珠光寶氣的,就算這回不出事,幫裡人也看不慣她那一套,打狗棒她拿不住。剩下的就靠翟兄幫著活動了。」

  楊平點點頭:「還有,記著把王九勝那邊處理好了。」

  夜色裡的甘卿倏地抬起眼。

  大馬猴說:「一百一十號院裡住進一個跟萬木春有瓜葛的人,我看王九勝這回是真害怕。」

  「別小看他。」楊平說,「你以為當年的衛驍是好對付的?我們幾個人全鬚全尾的時候都廢在他手下,何況是後來——要不是王九勝設局先打到他不能還手,今天還不一定誰涼呢。再說,衛驍就在燕寧城隱姓埋名,多少年了,黑白兩道都在找他,誰也沒找著,單讓他給挖出來了,這個行腳幫的北舵主,水很深啊。」

  甘卿扶著柏樹的手指一下嵌進了樹幹裡,心跳得要炸開。

  大馬猴說:「王九勝一直以為我和老翟是趙的人,這兩天我們已經摸清了他把那個女孩藏哪了,今天我們就把人悄悄弄出來。趙不是強取了打狗棒麼?行腳幫那邊發現自己藏的人不見了,肯定會懷疑趙長老壓不住底下人的聲音,推他們出來擋槍,到時候讓他們狗咬狗。」

  楊平:「都交給你。」

  一絲血色爬進甘卿的眼睛,小刀片好像是從肉裡長出來的,緩緩地在她左手指間冒了頭,刀刃將她的手指映得森冷慘白,像恐怖電影裡水鬼的爪子。

  就在這時,小翟忽然「嗯」了一聲:「有點小變故。」

  大馬猴問:「怎麼?」

  小翟「嘿」了一聲,說:「趙和田他們被人截住了,你們猜是誰?就一百一那個鬧著玩似的小盟主。」

  甘卿手指間不斷往外「滋生」的刀片微微一頓。

  「尿性!」小翟說,「我看趙長老他們要栽,都不用等明天。」

  喻蘭川手裡的掃帚桿「哢」一下折了,看見對面丐幫的人手裡寒光一閃。

  「管制刀具,」他一挑眉,「名門正派裡也招這種職業流氓?」

  對面的人幹脆不再藏藏掖掖,只見他手底下藏著兩把帶血槽的長匕首,中間鐵鏈連著,可以近距離捅、刺、砍,也可以把刀往外甩著扔。

  喻蘭川的掃帚桿被鋒利的刀口從中間劈裂,身上最後的金屬製品除了眼鏡就是腰帶了,成了赤手空拳,被迫退到了樓道口。

  就在這時,一聲呼嘯傳來,九節鞭當空砸下,正好打在長匕首中間的鐵鏈上,角度刁鑽地往下一扯,拿匕首的人險些被自己的刀捅了下巴,猛地往後一仰——

  張美珍:「你媽我還沒死呢。」

  她話音剛落,喻蘭川就聽人喊:「小喻爺,接住。」

  緊接著,一樣東西向他後背拋過來,喻蘭川抄手接住,震驚了,那玩意居然是把劍!

  ……雖然打開一看,是桃木削的。

  韓東昇拎著一根銅製的晾衣桿,從樓梯上走下來,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我爸痴迷氣功的時候,從『大師』那買的,說是掛牆上闢邪,你先湊合用吧。」

  喻蘭川:「……」

  好的,他現在又成了個跳大神的。

  韓東昇轉向堵在樓梯口的丐幫們,笑容收了起來,輕聲細語地說:「明天大人得上班,孩子也得早起上補習班,該休息了,諸位這是幹什麼呢?」

  韓東昇說完,一道黑影倏地落到了自行車棚上,來人像一隻輕盈的大鳥,自行車棚輕輕的晃了兩下,竟然悄無聲息——正是閆皓。

  閆皓喘了口大氣:「張、張奶奶讓我叫的人來了。」

  張美珍輕輕地磨了磨牙:「……好孩子,懂事,你是第一個真管我叫奶奶的。」

  閆皓一臉茫然。

  只見一百一門口,兩大煎餅幫、平時幫老楊跑腿的乞丐、流浪漢全都到齊了,還有更多的人在往這邊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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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1:1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三章

  一百一院裡,有近三十年的大樹,斑駁的牆角生滿細碎的苔痕,此時,空無一物的花壇上掛著蒼白的路燈,照著院裡兩路人馬,顯出了些許魔幻味道。

  陽台和樓道裡,街坊鄰居們全都忍不住露頭,圍觀這場不用買票的夜場大戲。

  幾千年前,窮苦的農人們或因天災、或因人禍,從刨食的土地上被連根拔起,流離失所後淪為乞丐。寒霜雨雪、惡犬毒蛇,都是他們的敵人,他們被風颳著飄,一直飄到等死的地方。後來沒落的武士與隱世的民間高手把苦人們組織在一起,教他們自保、互相照顧慰藉,哪怕世上沒有可立足之處,也總算有了個歸屬,這就是丐幫的由來。

  誰會想到幾千年後,穿著貂皮大衣的「丐幫」長老們,會開車帶著尋覓學區房的手下來「逼宮奪權」呢?

  人事跟熱菜一樣,放著放著,就變了滋味,誰也逃不過。

  喻蘭川輕輕地把桃木劍一橫,居然還真亮出幾分七訣劍的中正之氣:「趙大爺,您為什麼不問問,就算拿了打狗棒,外面的那些兄弟們聽您的嗎?」

  這時候,趙長老已經隱約意識到自己過了。

  他本想悄無聲息地拿了打狗棒就走,誰知道喻蘭川真敢挑頭動手攔他們,更沒想到老楊幫主連自己家裡的雞毛蒜皮都管不清楚,居然還這麼有人望。現在鬧成這樣,就算他拿到打狗棒,丐幫內部的反對聲也一定很大。

  何況打狗棒不單他想拿,田長老與另外兩位長老同樣虎視眈眈,到時候煽風點火的攪屎棍少不了。

  但此時已經是騎虎難下,這種時候他要是縮了,明天所有人都會知道,他老趙一把年紀了,偷雞不成蝕把米,讓喻蘭川這麼個小輩「拔了份」,他以後還抬得起頭來麼?

  趙長老一咬牙,上前一步,從手下那接過了一根鐵棍:「聽說寒江雪是五絕之首,小喻爺,你給賜教賜教。」

  喻蘭川飛快地說:「我不教,您甭領。」

  趙長老:「……」

  喻蘭川:「街上碰見您這歲數的老頭摔跟頭,我都不一定敢扶,還敢跟您動手?我還有二十九年貸款呢。」

  張美珍冷笑:「就怕有些人為老不尊,偏要碰瓷。」

  趙長老今天非得在「碰瓷」和「被拔份」之間選一個,進退維谷,怒不可遏,回手一棍子指向張美珍:「那我向你討教,總不算碰瓷了吧!」

  閆皓緊張地從自行車棚上跳了下來,把他爬牆用的大鐵爪橫在胸前,田長老等人跟著亮出各式各樣的鐵棍小刀。

  小樓入口處緊張得一觸即發。

  然而與此同時,院門口卻又是另一番光景——閆皓請來的救兵大部分也都屬於丐幫,嚴格來說都是自己人,跟院裡來鬧事的丐幫弟子們就算不是朋友,好歹也有臉熟的。剩下的平時在周圍做小買賣,也是笑臉迎人慣了。

  這夥人多勢眾的「救兵」來了以後,見了滿院熟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搖旗吶喊,還是直接抄傢伙上,就乾脆找熟人聊起天來。跟著長老們來鬧事的弟子們大部分也沒參與陰謀詭計,只是充當壯聲勢的打手,前邊既然還沒讓他們往上衝,於是就很安心地跟人三五一群,嘰咕起物價和房價。

  正所謂雞多不下蛋,人多瞎搗亂。

  前面是刀兵相向、怒火燎原,後面是「你猜我前天買那韭菜多少錢一斤」「我小孩一假期上倆補習班」——「補習班」和「韭菜」勢力好像見風就起的小火苗,從大門口開始,一路往前蠶食鯨吞。

  很快,兩撥人的界限模糊了,隊伍鬆散了。終於蔓延到了「前線」,對峙的幾位耳力都不錯,同時聽見西風裡清晰地傳來一句:「過完年又漲?哎呀,都從三塊五漲到六塊了,跟那幾個攤煎餅的哥們兒商量商量,行行好吧!」

  韓東昇嘆了口氣,把銅衣桿戳在地上:「四捨五入要十塊了啊,以後還是自己在家做吧。」

  閆皓掰著手指頭算自己月底工資還夠吃幾天早飯,十指不夠用,只好連鋼爪指一起借來掰。

  喻蘭川看了一眼表,已經十點多了,他第二天一早還得向董事會匯報項目進展,材料還沒過完,心情就十分不美好:「什麼都在動盪,只有工資狀態穩定。」

  方才還跟他動過手的丐幫弟子們也同為社畜,聽得悲從中來——環顧週遭,老大不小的一幫人,煎餅都快吃不起了,還在這烏眼雞似的互相「拔份」。

  人間值得嗎?

  趙長老:「……」

  然而就在一場風波即將煙消雲散的時候,一排警車「吱喳」地開到了,如喻蘭川所願,警笛嗓門奇大,趕來的民警被一百一院裡的人數震驚了,心說這是什麼規模的聚眾鬥毆?

  要是放在《哈利波特》裡,相當於魔法世界的終極戰爭了!

  於是現場緊急請示單位領導,並得到指示——領頭的都帶走。

  小胡同裡的小翟和大馬猴辭別了楊平,分頭行事。

  甘卿面無表情地盯著那民房窗戶上模糊的剪影看了一會,終於,她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從大柏樹上落下,選擇了大馬猴。

  王嘉可已經在小旅館裡住了好幾天,她開始越來越不安。

  小旅館自稱是「快捷酒店」,其實可能連危樓的標準都達不到,搞不好是無照經營的。

  門好像是紙糊的,完全不隔音,每天半夜三更,她都能聽見外面傳來醉醺醺的說笑打鬧聲。那聲音有時在她門口逡巡不去,好像隨時準備破門而入似的,她聽得心驚膽顫,總是忍不住起來檢查防盜鎖鏈。

  他們收走了她的手機,只說她的手機已經讓放高利貸的人打爆了,怕她看見受刺激。三餐都是服務員送上來的,質量慘不忍睹,她想出去透口氣都不行,有一次她才剛走出房間,還沒走到樓梯口,就有兩個男服務員迎面過來,盤問她要去哪,不由分說地把她送回了房間,留下一句讓她毛骨悚然的話:「別瞎跑,我們有監控。」

  直到這時,王嘉可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到了第三天晚上,更變態的事發生了。

  自從來了這,王嘉可每天都是草草洗個臉,穿著衣服睡,快忍無可忍了。她回憶著網上看來的各種方法,提心吊膽地把衛生間檢查了好幾遍,沒在洗澡間找到攝像頭,這才飛快地衝進去洗了個戰鬥澡。

  誰知才剛洗完澡,就聽見外面有人用房卡開門。

  王嘉可只來得及一把抓起長羽絨服,把自己裹成一個蠶蛹,才剛拉上拉鏈,對方就不請自入——防盜鎖鏈被拉到頭,居然自己掉了,原來那玩意是個裝飾品!

  開門的是把她送來的那個司機。此時已經是夜裡快十點,司機身上酒氣撲鼻,手裡敷衍地拎了一袋啃了一半的麵包,聲稱給她「送飯」。

  王嘉可尖叫起來:「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司機「嘖」了一聲,眯起眼看著她,反而往屋裡走了兩步,還回手關了門:「我好心好意給你送點吃的,你這個小丫頭,別不識抬舉。」

  王嘉可感覺自己的四肢在往外冒涼氣,渾身都在發抖,拉過木椅,四腿朝前地擋在自己身前。

  「不是吧,你連酒都陪,陪哥聊會天怎麼了?」司機笑了,從兜裡摸出一把十塊二十塊的紙幣,往王嘉可的床單上一撒,「半個小時多少錢,這些夠嗎?」

  平時沒有罵街耍流氓習慣的人,指望危急時刻臨場超常發揮,一般是不大可能的,王嘉可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會一邊往後退,一邊顛來倒去地說:「你要幹什麼?有病嗎!神經病!出去!啊!」

  司機一把薅住一條椅子腿,王嘉可拚命地掙扎,破木頭椅子在兩個人中間扭來扭去,一下磕到了王嘉可的腕骨,纖細的手腕頓時紅了,她尖叫一聲,椅子脫了手。

  王嘉可緊貼住窗戶,下意識地握住了窗戶上的扶手,掙動中,窗戶被無意中扭開,夜風「呼」地捲了進來。

  王嘉可:「救命!救……」

  司機一把摀住她的嘴,去拽她羽絨服的拉鏈,王嘉可照著他的手掌一口咬下,同時慌不擇路,從二樓跳了下去。

  司機激靈一下,酒醒了,猛地撲到窗口。

  二樓不算高,底下是一片假草坪,還算鬆軟,厚厚的羽絨服蠶繭似的保護了她,王嘉可滾在地上,只受了點皮外傷,她終於顧不上嬌氣了,踉蹌了一下從地上站起來,奪路而逃。

  司機大喊道:「你往哪跑!」

  王嘉可頭也不敢回,光著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也顧不上自己踩了什麼,那小旅館裡的人很快追了出來,王嘉可一口氣跑出去幾百米,終於在七扭八歪的小巷口看見了車燈,一個夜間攬活的黑車司機正靠在那抽菸。

  快要絕望的王嘉可拖著滿腳的血,跑到那車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救命……幫幫我……有人要綁架我,求求您……」

  被驚動的黑車司機詫異地打量了她片刻,又往她身後看了一眼:「怎麼回事?你從哪跑出來的?」

  王嘉可:「那個『溫暖8小時』酒店是個黑店,他們在追我,還有個人要……」

  可惜,她不知道「車船店腳牙」是一家。

  王嘉可話沒說完,就看見黑車司機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溫暖』跑出來的啊。」

  一瞬間,王嘉可意識到了什麼,但這時候再要跑已經來不及了。黑車司機一把抓住了她精心養護的長髮:「不是要我幫你嗎,上車啊。」

  王嘉可有種頭皮被掀掉的錯覺,眼淚一下出來了。就在這時,一隻膠鞋飛了過來,砸中了黑車司機的胳膊肘,正磕在麻筋上。黑車司機手一脫力,王嘉可就被他扔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四肢並用地往前爬。

  「誰?!」

  丐幫弟子大馬猴緩緩地從路燈底下走出來,緊接著,好幾個叫花子從小巷裡冒出來,包圍了他們。

  「丐、幫!」

  「我最見不得有人欺負小女孩了,」大馬猴臉上掛起志得意滿的笑容,「小姑娘,你不用怕,跟我們走。」

  王嘉可相信過行腳幫能把她從高利貸那裡救出來,結果轉頭就被軟禁,「救世主」比高利貸還流氓!

  好不容易逃出來,向路人求救,結果路人跟他們是一夥的!

  幾次三番,她對人類的信任已經化為泡影,黑燈瞎火間,大馬猴露出兩排白森森的板牙,怎麼看怎麼像正準備磨牙吃人的變態。

  王嘉可爬得更快了。

  兩句話的功夫,嘈雜的腳步聲傳來,旅館裡的人就快追上來了,大馬猴不再廢話,吹了聲口哨,飛起一腳踹向黑車司機。黑車司機身後就是自家大本營,當然也不肯吃虧,從腰間一抹,揪出一把小刀,不含糊地往大馬猴腿上扎。

  兩個乞丐一左一右地架起王嘉可,流浪漢身上那股又餿又臭的仙氣三百六十度環繞著王嘉可,好懸沒把這嚇破膽子的姑娘熏得休克過去,這回,她連尖叫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物件似的被他們傳來傳去。

  就在她神智開始模糊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悶哼。

  一道黑影鬼魅似的冒出來,三下五除二把架著王嘉可的兩個流浪漢擺平了,王嘉可落進了一雙冰涼的手裡,緊接著腳不沾地地被人揪了起來,那人在她耳邊輕聲說:「走。」

  是個女人的聲音!

  在這種混亂中,一個女性帶來的安全感簡直像救命稻草,王嘉可沒過腦子,本能地邁開了腿,把自己交給了這個人。

  丐幫和行腳幫咬做一團,一嘴毛地抬起頭,發現關鍵人物居然被截胡了!

  「誰!」

  「王八蛋,追!」

  反應最快的丐幫弟子撒丫子要追,卻見方才抓著王嘉可的同伴一動不動地戳在原地,蠟像似的,那丐幫弟子意識到不對勁:「你怎麼了?」

  他的同伴緩緩地轉過頭來,臉色慘白如見鬼,脖子上有一條三寸二分長的傷口——非常淺的一道,原本是條白印,直到這時,才浸出細細的血跡,像一條鮮豔的紅繩。

  燈光昏暗處,突然好像凝結了濃重的殺機。

  從萬木春名號開創,到手起刀落連廢數人的衛驍,兩代萬木春,給武林中所有的知情人留下了濃重的陰影。

  那一刻,不管是行腳幫還是丐幫,竟然沒人敢動。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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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1: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四章

  王嘉可也不知道跟著跑了多久,腎上腺素逐漸消退,她開始感覺自己倆腳火辣辣的疼,好像踩著風火輪,在小黑店洗完沒來得及擦的頭髮卻已經凍挺了。從頭到腳,是冰火兩重。

  這時,她才看清,拉著她跑的是個瘦高的年輕女人,黑色高領毛衣、黑色長褲,毛衣領往上一捲,擋住了下半張臉,就像電影裡穿了夜行衣的女俠。這人方向感強極了,腳下幾乎不遲疑,一路連拖再拽,沒多久,就把她領到了公路上。

  直到看見稀疏的車流和晚歸的行人,王嘉可一顆含在嘴裡的心才屁滾尿流地掉回胸口。

  行人們紛紛朝這個狼狽的光腳女孩投來奇怪的目光,王嘉可平時在路上摔一跤被人看見,都會覺得丟人,此時頂著這麼個造型慘遭圍觀,她卻想要喜極而泣,有種自己又回到了人間的感覺。

  連日來的擔驚受怕一下爆發,王嘉可膝蓋一軟,撲倒在地。

  甘卿被她拽了個趔趄。

  「我……我腳疼。」王嘉可話沒說完,眼淚先下來了,她似乎覺得跟陌生人訴苦不好,伸手在眼角胡亂地抹了兩把,想拚命忍住。

  可是眼淚就像洪水,輕易沖垮了她那點發育不全的理智,王嘉可的嘴角反覆拉平又垂下幾次,終於像個小孩一樣大哭起來,語無倫次道,「好疼……我害怕……嚇死我了,媽……」

  甘卿正要彎腰跟她說話,沒想到對方單方面地給她長了個輩分,被「媽」了一臉,沒敢冒領,只好把話嚥回去了。一不留神,吸進了毛衣上的細毛。

  她先是追蹤大馬猴,需要保持安靜,隨後又要在兩大幫派面前保持格調,這個噴嚏憋了有大半宿了,實在是忍無可忍,一轉身,驚天動地地噴了出來,要不是毛衣領擋著,差點把鼻子也發射出去。

  王嘉可被這大噴嚏嚇得一哆嗦,哭得更凶了。

  甘卿頭昏腦漲地吸了一下鼻子,掃了她一眼,感覺問題不大——那女孩的腳沒受什麼重傷,只是踩了幾顆小石子,腳心太嫩,劃出了一堆細碎的小傷口,看著慘。

  甘卿:「哎,我說……」

  王嘉可艱難地回了她一串哭嗝,噎得直翻白眼。

  甘卿忙說:「算了,你先哭,慢慢來,我不打擾了。」

  王嘉可應聲放開喉嚨:「嗚……」

  甘卿把領子拉下來,往手心呵了口氣,搓了搓自己冰涼的雙手,百無聊賴地盯著路口的紅綠燈神遊。

  「打一個噴嚏,是有人想你。」

  小時候住在泥塘後巷,孟天意逗她玩的時候這麼說過。

  當時正在上小學的甘卿聽完,就覺得很神奇,因為「有人想你」,這個讓她一知半解的世界就似乎和她有了某種說不清的聯繫,芸芸眾生裡,她在某個人的一念中登台亮相,有多少人想她,她就有多少分身,千千萬萬重一起。

  等她大一點以後,才明白這句話是個挺悲傷的玩笑。

  據說人死後幾十年,曾經記得他的人也漸漸死光了,這個人會徹底被人間遺忘,於是迎來第二次更為徹底的死亡。這個說法乍一聽十分悲涼,其實細想起來,也頗有浪漫的地方——畢竟,有些人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被人間遺忘了,手機丟一天也不會錯過什麼重要信息,就連在網上給網友留言,也會很快被淹沒在浩如煙海的信息流中。

  如果打個噴嚏就能激起一個想念,那也太便宜了。

  甘卿苦笑了一下,還是下意識地摸出了關機的手機。

  有那麼一時片刻,她盯著手機的啟動畫面,心裡戰戰兢兢地起了一點期盼,希望裡面彈出一條「你怎麼還不回來」之類的問話……哪怕不那麼客氣呢。

  就在這時,一陣小寒風颳過來,甘卿鼻子一癢,又打了個噴嚏。

  完蛋,不靈了——倆噴嚏是「有人罵你」。

  果然,她的手機跟抽羊角風似的哆嗦了起來。

  「哪呢?回話!」

  「你是不是找不著停車位,把車開西伯利亞去了!」

  「你個垃圾,又關機!!!」

  甘卿:「……」

  果然有人罵她。

  再給喻蘭川打回去,對方已經不接了。

  「哎,」甘卿嘆出一口白氣,聽旁邊的王嘉可哭聲漸歇,於是拍拍她,「別哭了,我先帶你買雙鞋去。」

  「買鞋」這倆字果然喚回了王嘉可的理智,她散亂的目光略微聚焦了一些,抽噎著說:「可是專賣店都該關門了,去哪買呢?」

  「不關我也不知道人家的門朝哪邊開,還專賣店。」甘卿遞給王嘉可一隻手,讓她一瘸一拐地扶著自己站起來,「放心,不遠。」

  果然不遠,五分鐘後,她把王嘉可領到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民超市裡。

  王嘉可踮著腳,不知所措地避開小超市門口摞著的啤酒汽水箱子,看著甘卿手裡八塊錢一雙的棉拖鞋,傻了眼。

  炫酷的「夜行衣女俠」說:「我錢包在外衣裡,手機錢包裡就剩下十塊了,湊合吧,穿不穿?」

  「……穿。」

  甘卿又問:「你打算怎麼辦?先去醫院?派出所?還是回家?」

  王嘉可結了冰的頭髮黏在臉上,茫然地回視甘卿,倆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甘卿又嘆了口氣,拿出手機:「不管怎麼說,先給你家裡人打電話報個平安吧。」

  「號碼在我手機裡,背不出來。」王嘉可不接,低頭囁嚅了一句,隨後她肩頭垮下去,「我……欠了好多錢……我家那邊有高利貸的人蹲我,也沒臉回我爸媽那。」

  她說著,好像又要哭,甘卿沒了脾氣,就在這時,她手機響了。

  「小于警官?什……呃,好。」甘卿聽了一會,表情越來越古怪,她沉默片刻,轉頭對六神無主的王嘉可說,「我還是先送你去派出所吧。」

  派出所熱鬧得跟趕集一樣,地方都不夠了。

  「等等,大爺,您再把歲數報一遍……這麼大歲數的誰給帶回來的?!」

  「有人受傷嗎?要不要先打個120以防萬一?」

  「他們說沒打架,聊天來著。」

  「放屁,聊天這麼興師動眾,聊什麼?密謀顛覆地球嗎?」

  「哎,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你是不是以前就進來過一次,穿蜘蛛俠衣服的那個……」

  「這是管制刀具吧?這誰的?還有這個……桃木的,底下刻了個『急急如律令』的這玩意,這又是誰的?屬於封建迷信道具吧!剛嚴打了一批,你們還搞!還搞!」

  「不是封建迷信,誤會,」于嚴一腦門汗,趕來雙手請走了那把桃木劍,一轉頭,額角青筋暴跳,「好不容易我今天沒值班,還以為今天是平安夜!喻蘭川我真服了,自從認識了你,我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是越來越大了!」

  喻蘭川一臉官司地翹著二郎腿:「說多少遍了,我是正當防衛,你們什麼時候能完事?人員冗餘,辦事效率低下,我晚上還有工作要才處理呢,需要我打電話給律師嗎?」

  于嚴快給他跪下了:「大爺!都到這了,你能不能消停點,別找事了?」

  旁邊趙長老也是一張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嘴臉,撇著一張鯰魚嘴,一言不發,全讓手下小弟替他說。

  焦頭爛額的值班民警氣得要發瘋:「現在人都這麼牛逼了嗎?剛才那個是高級金領,滿口要找律師!這邊一個退休職工也是一臉睥睨凡塵!您老怕不是退休職工,是退位的太上皇吧?我要不要跪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啊!」

  「那個……」甘卿在派出所門口探了個頭,「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她帶著王嘉可沒法隨便扒車,坐公交沒零錢了,只好先打車回一百一附近,把王嘉可押在車上,自己去喻蘭川車裡取外衣和錢包。剛受過創傷的王嘉可被迫和陌生的出租司機獨處五分鐘,哆嗦了一路,到派出所門口都沒緩過來,就被「女俠」出賣了。

  甘卿把她往民警面前一推:「我把這位找回來了,請問能換幾個人?」

  百忙之中出來接待她的民警被這種交換人質的土匪作風驚呆了。

  于嚴:「……」

  心累成渣。

  好一番兵荒馬亂,除了幾位隨身攜帶管制刀具的,其他人都給放出來了,在寒風中涇渭分明地站成兩排,各自等車來接,幾乎每個人都舉著電話。

  喻蘭川叫了出租車,跟家裡惴惴不安的高中生交代了幾句,韓東昇慢聲細語地跟周蓓蓓道歉——因為岳父的寶劍被民警沒收了。閆皓給江老闆發信息,說自己快回去了,張美珍拿出手機,盯著屏幕看了一會,轉頭又按滅了。

  旁邊被門徒圍著的趙長老大概是接到了兒女的電話,一掃之前強搶打狗棒的囂張,低聲下氣地跟家人說話:「天太冷……手機自己關了,我沒看見……哎,這就回去,就回去,明天能陪妞妞去幼兒園,不耽誤,放心吧……」

  田長老插著兜站在旁邊,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麼。

  「我們這年紀的人,年輕的時候是苦練過功夫的。」張美珍忽然輕輕地說,「那會可真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啊!」

  甘卿醞釀了一半的噴嚏被她打斷,眼淚汪汪地回頭看著她。

  他們叫的車來了,張美珍推著她上了出租車,甘卿被暖氣熏得有點睜不開眼,聽見張美珍自言自語似的說:「風光過,一呼百應過,叱吒風雲過……老楊這一輩子,太要名聲,太追求『淡泊』,也算一種矯枉過正吧,不知道手下人在想什麼。姓田的年輕時候走南闖北,號稱四海為家,現在老了,沒家沒業、沒兒沒女,除了低保,就是靠弟子們偶爾送禮過活,衣服估計也是弟子孝敬的,補丁都不捨得直接往上縫。姓趙的倒還行,以前在公交公司上班,有點退休金,不多,聽說兒女也不太把他當回事,他還上趕著給人帶孫女,有替兒孫攢錢,自己過得摳摳索索的。你說,他們看著王九勝風生水起,不眼熱麼?」

  「我們這一代人老了,好多都不愛把功夫往下一代身上傳。老喻一直隨緣,老楊嘴裡說著『一代不如一代』,從來也沒逼過孫女練棍,就連你師父那麼個劍走偏鋒的脾氣,晚年也想明白了。」張美珍笑了笑,「桿兒,不是他不願意好好教你,是練功夫太苦,苦完還沒用,反而讓人自詡本領,不肯踏實過日子。」

  在丐幫裡明明是一呼百應的九袋長老,換下補丁衣服,卻只能當個灰溜溜的小人物。

  這樣的一個人,會認同哪種身份呢?

  老楊幫主總說,那些浮名如煙塵幻影,人在其中,不能給這些東西迷了眼。

  如果他老人家真的這麼清醒,又為什麼九十多歲了,仍不肯放下那根綠竹打狗棒?

  甘卿吸了一下鼻子:「楊幫主怎麼樣了?」

  張美珍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了。」

  「碰上幾個丐幫的人。」甘卿想了想,把楊平提到衛驍的那一段隱了,簡略地說了自己大半宿的經歷,「那個楊……」

  「楊平。」張美珍嘆了口氣,「那小子被你師父廢了雙手,後來又被親爹打斷了一條腿,居然還這麼硬朗?」

  「我頭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還不到十歲。」張美珍好像出了神,好一會,才說,「細胳膊細腿的,就腦袋大。那會還沒看出來有什麼問題……男孩麼,長得早長得晚的都沒準,十七八才開始躥個子的也有。幫主的兒子,在丐幫裡很受寵,那些人拍馬屁,『小幫主長小幫主短』的,拍的人不當真,孩子卻當真了。那會我還是個大姑娘,比你還小,吃飽了撐的,喜歡老男人,看上了楊清……」

  「病人暫時脫離了危險,但是年紀太大了,要在ICU觀察一陣,家屬呢?到這邊來簽字!」

  老楊幫主聽見孫女應了一聲,跟醫生說著什麼,聲音像是隔了層膜,恍恍惚惚的,不入他的耳。過了一會,身下的病床輕輕震動了一下,有人推著他走,他吃力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

  「爺爺!爺爺?聽得見我說話嗎……爺爺……他這是醒了嗎,有意識嗎……」

  女人的聲音脆而甜,忽遠忽近,漸漸的,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楊清,」他聽見那個人來自遙遠過去的呼喚,分明很緊繃,還要故作滿不在乎,「跟你說個事,我看上你啦。」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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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1:3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五章

  有一種花像烈火,綻開的時候能燒穿視線,把神經灼出疼痛來。

  年屆不惑的楊清傻了,失了語似的,瞠目結舌好一會,才重新安上舌頭,然後語無倫次地連連擺手:「我……不是……我孩子都這麼高了……我已經結婚了!我媳婦……你嫂子在老家呢,她就是沒在我身邊……她手藝很好的,等什麼時候來了,讓她請你吃烙餅……」

  「他那會兒帶著孩子住單身宿舍,身邊連個母蒼蠅都沒有,我一直以為他沒有老婆,離婚或者喪偶什麼的,」張美珍看著城市的夜景,有些倦怠地攏了攏耳鬢燙捲的頭髮,「一百一是後來才建的,早期都是單位給職工分配公房,除了論資排輩,有時候也看家裡人口情況,成家過日子的肯定比單身優先。跟他同齡的,只要有家,差不多都分到公房了,就他沒有。」

  「所以我當時一點也不相信——那時候人們不像現在,還講究學區,孩子是在燕寧還是在鄉下老家上學讀書都差不多,我想孩子要是真有親媽,怎麼可能顛沛流離地跟著男人住宿舍?再說楊清是叫花子養大的,父母親戚一概都沒有,解放後就在燕寧落戶上班,他哪來的老家?所以我認定了他敷衍我,就纏上了他。」

  「我想盡各種方法,也進了這家單位工作,每天圍著他轉,逼得他見我就跑,他搬出他那莫須有的老婆時,我就嬉皮笑臉地跟他說『你說你有媳婦,好啊,家人照片總有吧?你讓我看看照片,我就相信』,照片他又拿不出來,每次都很狼狽。」張美珍頓了頓,笑了起來,輕輕地嘆了口氣,「真不要臉啊……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是我年輕不懂事,小姑娘那麼厚的臉皮,人家老楊既然已經把話說明白了,我還死纏爛打,要是個男的,那就是個典型的臭流氓,說不定已經被人打了。」

  「要是男的,也得看臉,」甘卿一本正經地評價說,「您這樣的死纏爛打是偶像劇,不算臭流氓。」

  張美珍嗤笑一聲:「口蜜腹劍、嘴甜心冷的小東西。」

  甘卿好脾氣地一笑領罵。

  「其實讓人打一頓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鼻青臉腫,爬起來也還是條好漢,有一天後悔了,又成了『浪子回頭』,」張美珍忽然低聲說,「女人嘛,就不一樣了,明面上不興打女人,但凡要點臉的人都不敢在大街上跟女人動手,所以女人挨的打都是暗地裡的、見不得人的……後來我就被人寫信舉報了。」

  甘卿問:「誰寫的?」

  張美珍一聳肩:「那誰知道,我得罪的人太多了。」

  甘卿透過後視鏡看著她,總覺得這老太太有種修煉成精的氣質,不像得罪了別人自己還不知道的傻白甜。

  「是真的。要是大家都黑燈瞎火地湊合過,就你一個特立獨行,非要點燈,晃花了別人的眼,不就是得罪別人嗎?」張美珍說,「跟半夜開車一路打『遠光』的差不多,是不是,師傅?」

  「嗐,大姐,話不能那麼說,這不能比,瞎開遠光燈容易出事故,那是沒素質。」出租車司機是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先是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隨後沉默了一會,他卻又含混地低聲補充道,「反正……別人怎麼樣,咱就也怎麼樣唄,總出不了錯,對吧?」

  「誰說不是呢。」張美珍笑眯眯地應和了一句,說,「信裡舉報我破壞別人婚姻,勾引單位業務骨幹搞破鞋,敗壞社會風氣……反正大概是這個意思,那個年代麼,差不多都是這一套。後來就是處分、批鬥,『踏上一萬隻腳』什麼的。」

  「我出身行腳幫,自恃功夫,天不怕地不怕的,拿著五蝠令一跑,哪不能去?那些人根本抓不著我。至於那什麼破單位,開除就開除,那時候各大幫派雖然都已經不活動了,但人脈還在、聯繫還在,叔叔伯伯們總不至於讓我餓死。我沒吃苦頭,還有點自鳴得意……後來才知道,那段時間,老楊一直在背後替我跑關係、反覆澄清,還跟單位領導解釋。他總覺得肯定是自己不注意細節,不小心招惹了年輕女孩,於是大家就相信他了——認為他也有毛病。既然抓不著我,總得有個人洩民憤,那好了,就是他了。」

  「於是職務也給擼了、勞模也給免了,還背了處分,他一下就從骨幹變成了最下等的人,誰都能踩一腳,連單身宿舍都住不下去了,他們把他趕到了一個自行車棚改的雜物屋,隔三差五開個批鬥會,把他拎出來打罵一通。當時除了喻老,沒幾個人敢跟他說話,他自己也怕連累別人,那幾年,連丐幫的舊人也主動劃清了界限……我躲到外地好幾年,後來才知道這件事,跑到他那個自行車外面哭了一宿,覺得自己真不是東西。」

  「那些人還把他妻子翻了出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真的不是敷衍我。他確實有老婆,是他小時候,他師父給訂的婚——幾個兄弟湊在一起,喝多了酒就拿兒女當貓狗似的亂配,結婚前都沒見過幾面……算是舊社會的封建餘毒吧。他那個妻子是世交的女兒,十二三歲的時候趕上日本人放炸彈,為了救人自己受了傷,半邊臉毀容了,從此就變了一個人,脾氣古怪,整天也不離開自己的小屋,誰也不見。」

  「老楊這個人很正派,有時候太……正派了。」張美珍嘆了口氣,「雖然長輩都沒了,他還是遵照先人約定娶了她。」

  「一開始我羨慕嫉妒得要發瘋。我想如果我是那女的該有多好?毀容也願意。好多年以後才想明白,我羨慕的,對她來說未必是什麼好事。一開始也可能會感動,也可能會欣喜若狂一陣,可是時間長了,人人記住的都是楊清一諾千金,這麼醜的女人也不嫌棄,委屈了一條好漢子,可惜了。她呢,就是個幸運又高攀的『責任』、『包袱』,要是懂事,就應該早點死,少耽誤別人幾年……她因為臉上有傷,一直不肯出門見人,我想她肯定不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不知道那麼多年是怎麼熬過去的,後來就有點瘋瘋癲癲的。」

  「我偷偷去看過她一次,當地人跟我說,她不能見光,見光就要歇斯底里地瘋一場,所以晝伏夜出。晚上出門也會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別人在路上看到她,要當沒看到,誰要是敢多看她一眼,非得惹出點什麼事來不可。別說跟著老楊回燕寧,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讓人提,自己親生的孩子也不願意管。」

  「老楊每次回去,第一天她高高興興地做飯給他吃,迎著他,第二天就會由濃轉淡,等過了三四天,他要是還不肯走,她就會焦慮不安,找事發作,所以逢年過節,老楊也只是匆匆回家待上一天,把錢和糧票給她留下就走。」

  「我啊,年輕的時候只看得見男人英俊瀟灑、忠肝義膽,看不見女人的痛苦。知道了前因後果,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了。可是又怎麼好教他為難呢?我就跑回去,說他只是個被我騙的大傻子,什麼事都沒有,白替我擔罪名,我還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反正我是行腳幫出身的下九流,也……不在乎這些。」

  「老楊在丐幫的兄弟多,早有人看不下去,沒過多久就給他平反了。我呢,知道這輩子跟他沒什麼緣分了,中間還鬧著玩似的嫁過一次人——當時過得跟過街老鼠一樣嘛,有個喜歡我好多年的男人冒著風險偷偷收留了我,這人後來得了重病,我閒著也是閒著,就說『要不臨死之前,我給你當一回老婆吧,省得沒人給你送終』。」

  「又相安無事地過了好多年,那段顛倒的日子終於過去了,關牛棚的放出來了、勞動改造的平反了,人家是沉冤昭雪,我不冤,但運氣不錯,又有行腳幫的舊人照顧,也跟著渾水摸魚,恢復了工作待遇,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張美珍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了很久,直到出租車把她倆送到一百一院門口。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圍觀的人們早就散了,小院靜悄悄的。楊老幫主被救護車拉走搶救,當時手裡拎的木枴杖此時正戳在傳達室門口,古拙而寥落。張美珍就走過去,把枴杖撿起來,擦了擦杖頭的浮塵,自言自語道:「怎麼就扔這了,也不怕讓人給拿走。」

  傳達室門前的小燈勾勒出張美珍臉上的皺紋,她拎著枴杖絮絮叨叨的模樣讓甘卿腳步一頓,第一次覺出,她真的是個老太太了。

  「美珍姐……」

  張美珍沒回頭,抬頭透過小院裡稀疏的樹冠,望向六樓的某一間——楊老幫主家裡亮著燈,那祖孫倆下來得匆忙,之後又直接去了醫院,沒顧上關燈,此時他家在一片靜謐裡突兀地亮著,像一隻渾濁又溫柔的眼睛。

  「我遵照約定,給我男人送了終,他的老婆也在好幾年前就在人間刑滿,走了。那幾年男未婚、女未嫁,雖然都老了、物是人非了……」張美珍囈語似的說,她抬起一隻手,像是要去抓六樓落下的燈光似的,昏黃的光又無情地從她指縫裡漏下來,都是抓不住的幻影——她嘆出口雪白的霧氣,「可真是好日子。」

  「我們重新認識、重新熟悉。」

  她不再是扎手的荊棘花,他也嘗夠了起起落落。

  「先開始,社會還不太開放,大家都有一點藏藏掖掖的,有時候鬼鬼祟祟地互相看一眼,有時候說兩句話、寫張紙條、塞點東西……都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

  而情愫就像苔蘚,越是陰暗潮濕的背光處,越是生長得肆無忌憚。

  「我覺得自己苦盡甘來,這輩子算是熬出頭來了。」張美珍低下頭,模糊地笑了一聲。

  沒想到她捕捉到的光亮,只是一簇稍縱即逝的石中火。

  甘卿問:「是因為……行腳幫和丐幫有宿怨?」

  行腳幫和丐幫的宿怨自古就有,因為這倆門派都是網羅天下烏合之眾、消息靈通、無孔不入的,業務定位有點重複。而雖然兩派各有輝煌、各有敗類,但相比較而言,丐幫正派一些,行腳幫坑蒙拐騙起來更沒有下限。

  行腳幫看不上丐幫道貌岸然,丐幫也不大看得上行腳幫邪魔外道,競爭再加上正邪兩立,衝突難免。

  「名義上是。」張美珍說,「我師父在行腳幫裡輩分高,王九勝之流要是見了我,都得捏著鼻子管我叫『師叔祖』,我手上還有紅蝠令,雖然我本人不愛管事,但各大門派漸漸恢復活動以後,朋友們捧我,還是讓我當了個掛名的北舵主。」

  甘卿略微吃了一驚。

  「可我真不是那塊料,」張美珍一攤手,「在這方面,我倒是跟老楊差不多,你要是讓我像王九勝那麼利用門派鑽營出什麼門道來,打死我也辦不到,我沒那個眼光,也嫌麻煩……何況我這個人,平時就四六不著的,還沒有老楊在丐幫的威信,所以今天這樁事,三十年前我就經歷過一次了。」

  「我想緩和行腳幫和丐幫的關係,本來麼,解放後也不講『三教九流』了,丐幫的叫花子們都找了工作,行腳幫過去那些見不得光的江湖手段也沒人敢拿出來使了,還分那麼清楚幹什麼?以後大家行走四海,都是自家兄弟,不好麼?」

  「我一心紅地想和老楊聯手操持這件事,但沒想到自家後院有個王九勝,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北舵主的位置,還生怕我有了丐幫的外援,他就扳不倒我了。」

  「正好老楊那邊有個楊平,楊平過了十歲以後,個子一直沒長起來,連聲音都還有點像小男孩……我害得他們父子住自行車棚,這麼多年,他一直覺得自己這『病』是因為我……還有他媽早死,也是我氣的。」

  「我確實……也不能說冤枉。」張美珍頓了頓,「所以這二位一拍即合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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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1:5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六章

  老人進ICU之前,還得取一份檢查結果,楊逸凡的助理幫忙到處跑腿。

  「不好意思啊,」楊逸凡覺得有點對不起小姑娘,「這麼晚了還麻煩你。」

  「沒有,應該的,楊總,」助理喘了口氣,「咱們都是打算加入『孤寡老人收屍互助小組』的人,將來這種事多了,我先提前熱一下身唄……哎,爺爺嘴在動。」

  楊逸凡連忙上前一步,把耳朵貼了上去:「您說什麼?」

  前面醫生已經安排好了病房,在叫病人楊清。

  老楊迷迷糊糊的,臉上儘是惶急,可能是受麻藥影響,他口齒不清地喃喃說:「楊……平……你……沒報名……沒……」

  「楊總,醫生叫了。」

  「哎,好。」楊逸凡疑惑地直起腰,「沒報名?沒報什麼名?」

  「楊平,你為什麼沒報名!」

  那是個悶熱的夏天,男人們下班回家,要麼光起膀子,要麼換上背心,再把背心捲到胸口上,袒出肚子,放眼一看,滿院都是白花花的肚子與形態各異的肚臍眼。

  只有楊清穿著整齊的短袖襯衫,一絲不苟地繫到領口,他心靜自然涼似的,穿得這麼嚴實,身上依然是乾乾淨淨的。

  「心靜」的楊幫主難得發了大火:「我問你話呢!」

  要是單獨看臉,楊平是個端正中透著點陰柔氣的美男子,白、眉清目秀、有棱有角,把這張臉撕下來,在大街上隨便找顆腦袋一貼,當個電影明星不算寒磣。可是屈就在他身上,就顯得十分古怪了——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還不到父親肩膀高,骨架纖細得像未成年少女,正常尺寸的腦袋安在上面,異常侷促,他倒也不至於是侏儒,可要非得說他是個正常人,又似乎有點勉強。

  楊平把眼皮一耷拉,不吭聲。

  「上次考完一直沒消息,我以為你落榜了,就怕你往心裡去,還一直勸你——沒關係,咱們今年再來——要不是別人告訴我,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去年壓根沒參加考試!你說實話,今年是不是也沒報名?」

  「誰啊,嘴這麼欠哪?」楊平二流子似的噴出口氣,把手一攤,「本來就是哄您玩的,您裝不知道得了唄。」

  楊清怒道:「你把高考當什麼了!」

  「您把我又當什麼了?」楊平嗤笑一聲,「怎麼,兒子是個廢物,抬不起頭來,指望我另闢蹊徑,考個大學回來供您光宗耀祖?我告訴您,我就算考上八個大學,也只是『殘廢』變成『書呆子殘廢』,給您長不了幾分臉!我勸您啊,要是想不開,就趁著自己還幹得動,趕緊跟那個行腳幫的母狗再下個小的……」

  老楊用大嘴巴子打斷了他的出言不遜。

  楊平滿口的牙都跟著這巴掌震了幾下,他終於閉了嘴,用一種要笑不笑、又咬牙切齒的古怪神色看了看他父親,又看了看玻璃櫃裡的打狗棒。

  楊清:「你給我出去跪著!」

  「從小他們就叫我『小幫主』,說丐幫後繼有人,」楊平忽然低聲說,「我隨便幹點什麼,都有馬屁精在後面說我像你,把我捧到了天上,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捧過我的人見了我,都開始尷尬地笑,小時候誇過我練功有天賦的人,都轉而問我成績好不好。我長成這樣,你們都對我不抱希望了,是吧?好——」

  「楊平!你給我站住!」

  楊平充耳不聞,轉身就走。楊清連忙追出去,正好撞上個剛下班回家的鄰居,鄰居推著自行車進院,堵住了狹小的出口,還笑呵呵地跟他寒暄,等讓過了鄰居再出門看,那逆子已經沒影了。

  楊幫主扶著破舊的門框,嘆了口氣。

  他沒想到兒子竟然把「高考」當成一種羞辱——確實,楊平的根骨不是練功的料,但就算他是那塊料,還能怎樣呢?打遍天下無敵、接管丐幫,然後呢?他靠什麼活著?總不能靠當乞丐、收保護費來安身立命吧?

  什麼年頭了,不是那回事了啊!

  假如楊平身體健全,這些道理他或許能聽得進去。

  可他偏偏又是這樣。

  他二十多歲了,不再是小孩,即使是親爹,也不能隨便把他拉過來打一頓、罵一頓了。

  楊清生性內斂,很難扮演那種體貼入微、和子女無話不談的親切父親,楊平則是過了青春期以後,脾氣越來越古怪。楊清總是不知道兒子在想什麼,父子倆有時候在一張飯桌上吃飯,誰也不吭聲,活像在演默劇,家裡沒有母親這個角色作為潤滑,只能日復一日地漸行漸遠。

  楊平這麼一走,好幾天沒見回來,那時候也沒有手機能隨時找到人,楊清把兒子平時來往得多的幾個年輕人都找來問過,沒人知道他去哪了……也可能是知道,就不告訴他。

  楊清心裡不太看得上這些年輕人,跟楊平混在一起的這幾位,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心浮氣躁、眼高手低的玩意。

  「出去散散心,也行吧。」楊幫主當時這麼想,「反正武林大會他總是要去的,到時候再把他帶回來好好說。要是實在不願意參加高考,學一門手藝也不是不行……可上大學多好啊,唉。」

  老喻在張羅武林大會,就在半個月後,他和美珍商量,到時候丐幫和行腳幫一起到,坐一起,再把他倆的關係透出點風來。一開始,兩邊的人對此肯定會有微詞,那就一點一點來,說到底,丐幫和行腳幫也沒什麼血海深仇。要是從此能就此修好,不也是功德無量嗎?

  一想到張美珍,他心裡就湧起某種無來由的期待,好像所有的事都充滿希望、都能迎刃而解。

  楊清的思想其實有點老古板,總覺得這個年紀還談風月,有「老不正經」之嫌。

  但沒有辦法,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努力地踐行著師父言傳身教的一切——正直、義氣、慎獨、守信……如果這些和他的本性相沖,那麼當然要壓抑本性、選擇大義,師父管這個叫做「修身」。

  他修了大半輩子,也壓抑了大半輩子,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放縱自己,一下就潰不成軍。只能一邊慚愧,一邊無可奈何地沉淪。

  如果他當時知道楊平去幹了什麼。

  如果……

  「武林大會當天,我就和老楊坐在了一起——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倆的事雖然隱蔽,但之前也有些風言風語了,那回等於是坐實了。」張美珍說,「丐幫裡就有人臉色不好看,有個姓朱的長老當場不幹了,拂袖而去,接著又有好幾個人站起來跟著走了……不是不能理解,可能就跟現在年輕人發現自己偶像吸毒差不多吧。反正我當妖女也當慣了,沒覺得怎麼樣,倒是老楊特別過意不去,畢竟行腳幫的人都挺安靜的,沒在外人面前下我北舵主的面子。」

  甘卿說:「名門正派的人想法都比較多,桀驁不馴一點正常。」

  行腳幫就比較容易出馬屁精了。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還有點得意,」張美珍笑了一下,「後來才知道,他們安靜如雞,是準備要幹一票大的——王九勝早就把最反感丐幫的那一群刺頭糾集起來了,背著我煽動了好幾輪,一邊怨我太親丐幫,一邊又添油加醋,替我『打抱不平』,說老楊是個騙財騙色利用我的渣,這一夥人白天在武林大會上受了氣,晚上就湊在一起喝了頓酒,然後仗著酒勁,去把朱長老和他那幾個手下的家人都給綁了。」

  「貴派……呃……做事確實不太講究。」甘卿頓了頓,又說,「不過這麼容易得手,跟楊平脫不開關係吧?」

  「在討厭我這方面,楊平跟朱長老他們同仇敵愾,朱長老他們從武林大會上走了以後,就被楊平叫去開小會了,這一群人連罵再發洩,也都喝得爛醉。」張美珍說,「楊平派了幾個人,半夜給這幫醉鬼家裡送信,因為都是熟人,誰也沒那麼多防備心,還招呼送信的人進屋喝水,跟在後面的行腳幫眾人就趁機偷襲——敲槓綁票仙人跳,這都是行腳幫的拿手好戲,又有內鬼幫忙,幹得乾淨利索,一點聲音都沒有。」

  甘卿奇怪地問:「人既然是楊平支走的,送信的也是楊平派去的,之後一對質,就沒人懷疑過楊平裡通外幫嗎?」

  張美珍緩緩地撫過打狗棒:「沒有,因為沒有對質。」

  「為什麼?」

  「他們把綁來的老幼婦孺扔在一個存機油的廠房裡,派了個人看著,就各自回家睡覺了,結果凌晨時,看守睡著了,幾個喝醉了的小流氓丟菸頭玩,把廠房點了,正好有個油罐漏了,救火來不及,裡面的人又都被綁著,一個也沒跑出來……反正都是『正好』。」

  甘卿:「……」

  「我剛才不是說了麼,行腳幫和丐幫,欠一段血海深仇。」張美珍淡淡地說,「我知道這個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在燕寧捅出這麼大的婁子,就算沒有老楊,我也不可能姑息任何人。這時有幾個涉事的人自願跳出來招供認罪,都是沒家沒業的光棍,被警察帶走了。這個結果丐幫不認,非說這幾個人一看就知道是為了『義氣』,出來幫同夥頂罪的。」

  「朱長老他們那夥人意難平,把這筆賬算在了整個行腳幫頭上,打算讓行腳幫血債血償,我和老楊四處滅火——可家人慘死的火,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能滅的嗎?那時候國家正在嚴打黑社會性質的組織,這事一發不可收拾,朱長老他們那一撥人鬧事鬧大了,全進去了,老楊被架在了火上。」

  她記得那是八月初,下了大雨,整個燕寧都像是要給狂風掀飛沖垮,盛夏烤得溫熱的地面涼透了,草木一夜間凋零了一半,落花流水而去。

  喻懷德緊急簽了盟主令,召集所有人,出面調停,楊清被情與義壓得抬不起頭來,甚至不敢看她,在淒厲的風聲裡宣佈,丐幫與行腳幫勢不兩立,以後武林大會有你沒我。

  那是張美珍這輩子最艱難的時刻,她年輕時闖禍、四處躲藏的時候,起碼還有行腳幫裡的人護著她。那一次,因為她執意要揪出所有參與這件事的人,一向不分青紅皂白護短的行腳幫內開始對她不滿,再加上王九勝他們那夥人暗中使各種小手段,說她「胳膊肘往外拐」、「倒貼」的聲音越來越大。

  不到半年,張美珍就被迫離開行腳幫,從此退隱江湖。

  她跟單位申請,調到了外地工作,十幾年沒回來。

  後來老公房拆遷,一百一十號院始建,她擺脫了那堆江湖事,閒得只好工作,大小混成了一個資深業務骨幹,可能是這個原因,也可能有什麼人在裡面託了關係……反正稀里糊塗的,給她留了一套房。

  「可能是小川他大爺爺託人替我留的吧,」張美珍故作釋然地一笑,「我可不感激那老頭子,分完房沒幾年,就讓我們自己出錢買,差點把我攢的那點棺材本耗盡了。」

  她退休之後回來,又跟楊清做了鄰居。

  可是紅顏已蒼蒼,愛恨也都成了灰,

  張美珍說:「我們倆,這輩子再也不可能了。」

  下輩子……也算了吧。

  相識五十多年,全是煎熬,把人都熬乾了,到頭來,只有那麼一點幻覺似的回憶。

  真有下輩子,還是不要再見的好。

  重症監護室裡的楊清老人半夜突然不好,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們打仗一樣捲著他又進了急救室,靠在樓道裡打盹的楊逸凡一激靈清醒過來,被揪起來簽病危通知單。

  「大夫,您能不能給我一個概率,我爺爺到底有多大可能……」

  「不好說,一般人就沒事了,但他這年紀太大了,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家屬還是得做好準備。」醫生頓了頓,「看病人的生命力和求生欲吧……還挺強的。」

  就好像他心裡明白,自己在這一世閉了眼,有個人就要跟他一刀兩斷,連點頭之交也不肯做了。

  張美珍拎著枴杖,走進樓梯口,幾不可聞地喃喃道:「老來……」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甘卿落後她幾步,站在那不知想什麼,這時,小院門口車燈一閃而過,喻蘭川他們坐的出租車到了,甘卿循聲回頭,正好看見喻蘭川一身低氣壓地下車。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對,喻蘭川臉上的暴躁一瞬間消褪了,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有點卻步似的,竟遲疑著沒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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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2:0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七章

  韓東昇緊跟著從出租車上下來,看見「卡帶」的喻蘭川,奇怪地喊了他一聲:「小喻爺?」

  喻蘭川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了,只是覺得甘卿方才看那一眼很特別,像是百感交集,從很遙遠的時空望過來,還帶著僕僕的歸塵,讓他一時情怯。

  好在甘卿正常得比他快,似笑非笑地伸出一根手指,她托著喻蘭川的車鑰匙,揶揄道:「聽說小喻爺今天不得了啊……阿嚏!」

  喻蘭川:「……」

  甘卿一句打趣沒打完,先連打了三個噴嚏,完事一口氣堵在鼻腔後面,死都不往下走了,她在漸漸壓過風聲的耳鳴裡有了不祥的預感——要感冒!

  韓東昇和閆皓一起朝她投來驚愕的目光。

  雖然這二位一個已經「三高」,一個就會跳牆,但從小練過功夫的人,身體素質畢竟比普通人強。韓東昇感覺自己上次感冒發燒,大概還是跟他兒子一樣大的時候。

  「萬木春」竟然也會鼻塞咳嗽打噴嚏!

  喻蘭川回過神來,匪夷所思地問:「你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球,還有臉凍感冒?」

  甘卿帶著濃重的鼻音說:「天要亡我,非戰之……」

  「還廢話!」喻蘭川一把拽起她羽絨服的帽子, 往下兜頭一罩,把她整張臉都扣在了裡頭,只露出一個下巴,「感冒了不回家躺著,誰要你來管閒事?我不比你有分寸?」

  「我看不見了,」甘卿往上推帽子,慢吞吞地說,「可不麼?用一把跳大神的桃木劍單挑丐幫四大長老,好寸啊。」

  喻蘭川接過車鑰匙,不小心碰到了她冰涼的指尖,立刻狐疑地問:「晚上吃飯時候不還好好的嗎?你剛才到底幹什麼去了,電話關機,王嘉可還落到了你手裡?」

  「說來……」甘卿吸了一下鼻子,「唉,話長。」

  她雖然怕冷,但原來住地下室和群租房,暖氣似有還無,也沒凍出什麼毛病來,反倒是現在,天天享受冬日暖陽,蜷在暖氣旁邊,連抵抗力都跟著下降了不少,被舒適慣壞了。

  「算了。」喻蘭川把她往背風的樓梯口推,心裡飛快地盤算,張美珍那個不過日子的老太太,家裡肯定沒有常備藥,他自己剛搬過來不久,也忘了預備,這點鐘,便民藥店都關門了,去哪給她弄點感冒沖劑來呢?

  一邊憂慮,他嘴上也沒閒著:「別人練功都能強身健體,你呢?今天胃疼明天腦袋疼的,除了會闖禍,一點用也沒有,你練的這是什麼邪功?」

  喻蘭川滿腦子去哪弄藥,甘卿則是被耳鳴嚴重影響了聽力,至於韓東昇和閆皓,他倆一個是不長於輕功、耳力欠佳,一個是洞察力不行,經常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太留意周圍。

  所以這一天,誰也沒察覺到院門口有人。

  等他們各回各家了,那人才從牆角的陰影裡走出來,正是寵物店的小啞女悄悄。

  閆皓回到洗衣店,不小心被門口的紙箱絆了一下,這才想起來,早晨寵物店還沒開門的時候,他替隔壁悄悄簽收了一個快遞,這一天過得兵荒馬亂,他都把這事給忘了。

  悄悄有時候會自掏腰包,買點進口的貓狗罐頭,給寵物店裡的小動物們改善伙食。閆皓探頭看了一眼,整條街都熄燈了。

  「太晚了,明天再說吧。」他沒怎麼在意地想,順手鎖了洗衣店門。

  在境外買東西,郵寄回國需要過海關,得上傳買家的真實身份信息,收件人一般得寫全名,「悄悄」這種不知是小名還是外號的肯定不行。

  罐頭紙箱上,收件人一欄寫了悄悄的真實姓名:朱俏。

  這一宿,心神俱疲的社區民警處理完丐幫這群祖宗的糾紛,總算得到了一點獎勵——失蹤數日的王嘉可從天而降了!

  全網都懷疑她被人滅口了,各種陰謀論甚囂塵上,這女孩雖然看著狼狽了一點,但無論如何,能全鬚全尾的平安回來就是好事,民警們一邊趕緊向上級報告,一邊詢問她失蹤期間去了哪。

  誰知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她連日來跌宕起伏的經歷不比網友的腦洞小,裡面有套路貸、有疑似綁架和非法監禁,甚至強姦未遂!

  與此同時,王嘉可被「萬木春」劫走的消息也送到了王九勝手上,王九勝聽完了前因後果,站在他們家樓頂的豪華露台上連抽了半盒煙,慢悠悠地舉著電話嘆了口氣:「我不怕你們辦事不利,年輕人嘛,多鍛鍊幾次,做事情自然就周全了,就怕這種胡作非為的,看見個稍微有點模樣的女人就忘乎所以,丟人啊!」

  手下連忙認錯:「是我沒挑好人,北舵主……」

  「這都不用說了。參與辦事人員名單,你那裡都統計好了,是吧?」王九勝打斷他,又意味深長地說,「他們的家屬都照顧好了嗎?」

  電話裡的手下說:「您放心。」

  「那就好。」王九勝一點頭,「這事本來也是我抹不開面子,替丐幫的朋友出頭,不管是好結果還是壞結果,這『果』也不該讓咱們行腳幫吃,對不對?」

  「是。」

  「忙去吧。」王九勝輕飄飄地說,「你辦事,我向來是放心的。」

  然而一掛斷電話,王九勝臉上遊刃有餘的微笑卻倏地消失了。

  他搓著手,像排查地雷一樣,小心翼翼地把自家露台巡視了一遍——王九勝住在城區一個罕見的低密度小區裡,整個小區只有四棟樓,安保極嚴,每座樓都配備保安室,小區二十四小時有人巡邏。

  他買下了樓王的頂層,三十二層,號稱「空中四合院」,有一個巨大的露台,能把大半個燕寧城都盡收眼底,天價。

  可是此時,三十二層也不能讓他有安全感了,王九勝打開了露台上的紅外線入侵探測器,還是不能放心,回屋鎖了露台。他的露台上除了一個裝飾用的玻璃門,還有個非常誇張的防盜門,一放下來,就像把自己鎖進了鐵皮的保險箱。

  「保險箱」裡的王九勝又打開電腦,強迫症似的,他仔細地把附近所有的監控鏡頭查了三遍,這才抓了把安眠藥吃,躺下睡了。

  可是「保險箱」和安眠藥都不能讓他安眠,王九勝閉眼沒多久,就被血肉模糊的噩夢驚醒,他大叫一聲,冷汗淋漓地坐起來,屁滾尿流地打開了全屋的燈,就在這時,他眼角餘光掃見牆角有一道陰影!

  王九勝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回手從枕頭下抽出一把軍刀,嘶聲喝道:「誰!」

  沒有回答,原來那只是他自己的衣架。

  王九勝吐出一口濁氣,肩膀垮了下來,在冰吧前灌了半瓶礦泉水。

  王九勝生在亂世,十三歲時動手殺的第一個人是同門,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比他漂亮、比他人緣好,其實小小年紀就是個偽君子,「王八」的外號就是從這人嘴裡傳出來的。這個人被他偷偷宰了以後填了井,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覺,人們找了一陣,以為是那男孩自己跑了,沒有人懷疑過當年老實巴交的王九勝。

  除此以外,咬過他的老狗、用燒火棍打過他的廚子、當面羞辱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女孩……都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天知地知,他知死人知。

  後來時代變了,他的手段也跟著不斷進化,從簡單的殺人拋屍,進化成製造意外——三十多年前那場倉庫大火的「意外」,把他燒上了北舵主的寶座,也給了他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再後來,「製造意外」又進化,成了更高端的「借刀殺人」,連衛驍那樣的大魔頭也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這樁樁件件,都曾是讓他回味無窮的得意之作,可不知什麼時候,它們開始潤物無聲地潛入了他夢裡,每到午夜時分,就幻化成鬼魅糾纏不休。

  這一定不是因為他老了、怕了。

  王九勝想,都是因為當年做事疏漏,斬草沒除根,給「萬木春」留下了一條尾巴。

  他握緊了手裡的軍刀,打開床頭櫃——那裡藏著個小保險箱,輸入二十六位密碼,保險箱輕輕地彈開了,裡面有一件血衣和幾張老照片。

  如果甘卿或是孟天意看見,就能認出來,拍照的地方正是泥塘後巷沒改建的時候,衛驍隱居的地方。

  每一張照片的主角都不一樣,其中有一張楊平的照片最顯眼——楊平已經是中年模樣,站在小院的後院牆根下,似乎是剛從院裡翻出來,正在擦手。他那扭曲的手掌心泛著一種奇怪的青紫色,沾著血跡,臉上掛著笑。

  這一宿,寒風呼嘯,王九勝被鬼魅纏身,楊逸凡提心吊膽地等著搶救的消息,張美珍對著毫無動靜的手機發了一宿的呆。

  心裡有鬼、有憂、有愧、有過往的人們,都在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唯有甘卿,被喻蘭川灌了一大碗從韓東昇家借來的感冒沖劑,暈過去似的,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不常生病的人,一有病就格外嚴重,對藥的反應也格外大。甘卿被門鈴聲吵醒的時候,只覺得自己腦子裡塞滿了漿糊,張美珍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她只好四腳並用地爬起來,拖著兩條麵條似的腿去開門。

  喻蘭川拎著一袋午餐和一袋藥進來:「你怎麼不問一聲是誰就開門,不知道最近這院亂嗎?喂?」

  甘卿扶著門框,腦門貼在木門上汲取涼意,兩眼的焦距還沒對準。

  喻蘭川覺得她表情不對,伸手一摸,被她的額頭燙了一下:「燒糊了!我昨天囑咐你早晨吃藥,你吃了嗎?」

  甘卿:「……」

  「你到底怎麼活到這麼大的?」喻蘭川氣急敗壞地把東西放下,摘下門口衣架上的羽絨服,一手拎起甘卿,「去醫院!」

  甘卿不太清醒,下意識地縮肩橫肘,精準地打在了喻蘭川的脈門上——她手腳軟綿綿的,力度不大,喻蘭川「嘶」了一聲,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肘,甘卿卻好像站不穩似的,順勢往前一倒,整個人帶著不正常的高溫貼在了他身上。

  喻蘭川胸口「咯」一下,心跳暫停了半拍。

  然而下一刻,他頸側一涼,冰冷的金屬製品貼在了他脖子上。

  喻蘭川:「……」

  甘卿直到這會,才好像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迷迷糊糊地問:「……小喻爺?你怎麼還沒上班?」

  「我抽午休時間從公司趕回來給你送飯,」喻蘭川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能勞駕你把爪子從我脖子上拿開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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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2:1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八章

  甘卿詭異地沉默了幾秒,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幹了什麼,僵硬地往後退了一步。

  甘卿:「我……那個不太清醒……」

  喻蘭川:「你拿的還是我鑰匙!」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聲音疊在了一起。

  甘卿的目光往下一溜躂——喻蘭川剛才不知道掏什麼,錢包是打開的,露著鑰匙,鑰匙串上有一把裝飾用的小瑞士軍刀……被她順手牽羊,拿去卡了人家脖子。

  甘卿一聲不吭地從旁邊抽了一張紙巾,把小喻爺的鑰匙串擦了一遍,用上供的姿勢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請回到了喻蘭川包裡,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平時懶得睜眼,眼皮總是蓋著半個瞳孔,讓人看不準焦距在哪,顯得若離若即的,這會卻因為感冒,把原本就雙的眼皮燒得「一波三折」,沉甸甸地往下一壓,帶點眼淚,無端乖巧無辜了起來。

  跟平時不一樣。

  喻蘭川心神一動,像是從結了冰的山石上窺見了一簇生在縫隙裡的花,意外中還有一點震撼,於是他的語氣不由自主地軟了幾分:「去吃點東西,量個體溫,我帶你去醫院。」

  甘卿無意識地跟著他走了幾步,耳畔的聲音都跟她隔著什麼,隨著間歇性的耳鳴時遠時近,反應起來也慢半拍。

  喻蘭川已經把帶來的藥和食物都攤開了一桌,她才聲音有點含糊地說:「我不用去醫院,我每次感冒就這樣,燒一天,睡兩覺就退,吃不吃藥都行……唔……」

  她腦子有點反應不過來,總覺得自己忘了說什麼,好一會才想起來,連忙尷尬地補上:「你怎麼還特意從公司跑回來?我怪不好意思的。」

  禮多人不怪,甘卿本意是說句「客氣話」,但這句客氣話因為出來得慢了一會,像後來硬補的,聽著不像禮貌周到,更近似於刻意拉開距離,有點不友好。

  人的語言就是這麼微妙,有時候語氣、時機有輕微的差別,就會透露出完全不一樣的意思。

  甘卿感覺到了,為免誤會,她連忙轉起結滿漿糊的腦漿,十分狗腿地找補了一句:「不過我正好沒力氣起來做,這頓飯真是及時雨,小喻爺救我狗命,大恩大德,以後……」

  喻蘭川涼涼地看了她一眼。

  甘卿只好傻笑。

  喻蘭川卻也沒什麼生氣的意思,沒理她,低頭發微信給同事,說自己下午有事,請假半天。

  發完,他才收起手機,好整以暇地問:「以後什麼?你有什麼能報答我的?」

  甘卿:「……」

  她掐指一算,自己沒錢沒權、沒家沒業,身無長物,就做飯還行——味覺審美似乎還異於常人,總是不為世俗接受。小喻爺遵紀守法,身為模範公民,大概也沒有買兇殺人的需求。

  難怪民間傳說裡報恩的小妖都以身相許——他們也確實沒別的本事了。

  可是甘卿一直覺得,「妖精報恩以身相許」之類的故事,都是舊社會底層男青年的幻想,男主角也大多一窮二白,只有一腔正直。

  假如許相公是個公子王孫之流,那白蛇傳就不是「報恩」的故事,而是「碰瓷」了。因為白娘子是個連戶口都造假的盲流,特長是施展妖法坑蒙拐騙,美貌都是變出來的,一喝高就露一屁股尾巴。

  公子要她幹什麼使?嚇都嚇尿了。

  後續發展大概會是許相公重金請大師做法,然後大師和妖怪大戰三百回合,最後邪不壓正、妖魔伏法。

  喻蘭川見她詞窮,就翻了個白眼,從藥袋裡抽出一根電子體溫計扔給她:「不會用自己看說明書。」

  說著,他把有點涼了的湯湯水水端到廚房,挨個加熱。

  甘卿頭發沉,於是把頭歪過來,擱在椅背上,減輕脖子的負擔,透過歪歪斜斜的視角,她看向廚房裡的喻蘭川。喻蘭川背對著她,正在熟悉她們家的微波爐,永遠筆挺的襯衣外罩著一件簡單的羊毛背心,箍出了寬肩窄腰。

  小喻爺不是「王孫」,但要是放在過去,肯定有資格當個「公子」。他才華橫溢、處事圓融,金榜題名指日可待,長得還帥,搞不好被公主看上拉回去當駙馬,就不用還房貸了。

  甘卿想了想,說:「我知道幾個人,有祖傳的鑄劍手藝……雖然現在都做工藝品去了,不過家裡肯定還有私藏品。『寒江七訣』老被強行變成棍法和掃帚法太可惜了,要不……我給你找把劍吧?」

  喻蘭川冷漠地說:「鎮宅?去你的吧,我家又不是中式裝修,神經病啊掛把劍。」

  甘卿:「……喻掌門,貴派就算只剩下掌門一個,好歹也是個劍派吧。」

  微波爐「叮」地響了一聲,食物的香氣絲絲縷縷地漏出來,流到客廳,溫暖而濃郁。

  「我們是使劍的門派,不是崇拜劍的門派。」喻蘭川淡淡地說,「刀槍棍棒,什麼不一樣?當然,最好還是動口不動手。」

  又來了——甘卿夾著溫度計,把臉埋在胳膊上笑。

  喻蘭川卻沒笑,他把熱好的飯菜端上桌:「拳腳容易流傳,刀劍必定會往舞台表演方面發展,指不定哪天就徹底失傳了,這有什麼?再說我也不喜歡用真劍。」

  甘卿奇怪地問:「為什麼?你已經到了『飛花摘葉』都能當劍使的化境了嗎?」

  「刀劍之類的凶器,屬於風險很高的操作,我應該算是個『風險厭惡者』,不喜歡碰這種東西。」喻蘭川頓了頓,「哦,『風險厭惡者』是指……」

  甘卿接道:「在順風順水的時候,也會如履薄冰的人。」

  「差不多。」喻蘭川一聳肩,見她夾著溫度計不方便,就給她盛了碗湯,又在她左手塞了把勺,「聽起來不如賭徒酷,是吧?有股枸杞紅棗水味。」

  可是,既然是個「如履薄冰」的人,為什麼肯露面出頭,獨自擋住來勢洶洶的丐幫叛逆呢?

  甘卿心想,如果她這麼問,喻蘭川一定會一臉不耐煩地回她一句「那是逼不得已,沒得選,不然還能怎麼辦」。

  有的人視金錢如糞土,肯把寶馬貂裘換美酒,只為一場盡興。萬物如浮雲,唯有情深義重。

  喻蘭川卻沒有這種瀟灑,他好像那種平時摳摳索索、一分錢掰成八瓣花的老財主,吝嗇得讓人哭笑不得,但你知道,生死關頭,他是肯拋卻一切他看重的東西,為你傾家蕩產的。

  「看什麼看,」喻蘭川被她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板起了臉,「我怎麼覺得你今天有點傻——電子體溫計一分鐘夠了,還不快看看幾成熟了。」

  體溫計上顯示三十八度五,算高燒了。

  喻蘭川皺起眉,放下筷子:「我下樓買點退燒藥。」

  甘卿的目光落在體溫計的表盤上,可能真是燒短路了,她脫口說:「刀也不要,劍也不要。可是我請人吃飯最高檔次是麥當勞,你再對我這麼好,我就要資不抵債了。」

  她的尾音拖得很長,帶著沙啞的鼻音,有黏性似的,像傳說裡躺在蛛絲上的蜘蛛精,凶險而靡麗,把飛蛾喻蘭川黏在了原地。

  兩個人隔著一張巴掌大的小桌,互相數得清對方睫毛的根數。

  喻蘭川的喉嚨微微一滾,接著,他緩緩地站起來,雙手撐在小桌上,朝甘卿的方向傾下身,身高帶來了某種壓迫感。

  他眉目不動時,眼角和嘴角都是橫平豎直,既不上翹、也不下垂,原生表情透著理智和冷淡的味道,讓人想起浮著冰山的平靜海面,底下湧動著看不見的暗流和漩渦。

  喻蘭川在她耳邊說:「你可以申請借款展期,先還利息。」

  甘卿彷彿被固定在那一小片陰影裡,一動不動。

  喻蘭川略微垂下眼,心裡默數了五下——據說這是一個成年人能從衝動中冷靜下來的時間,他禮數週全地給了對方這個時間。

  然而甘卿今天的反應格外遲鈍,似乎沒能抓住這個機會。

  喻蘭川嘆了口氣,輕輕地在她耳垂上捏了一下,呼吸若有若無地掠過她的臉頰,一陣一觸即走的風似的,讓人恍然間分辨不出有沒有觸碰到。然後他站直了,披上外套下樓買藥了。

  直到聽見門響,甘卿才眨了眨眼,如夢方醒。

  她燒得找不著北,諸如「將來」、「門當戶對」、「配不配」、「何去何從」之類複雜的問題,她這會一概思考不動,只剩下一小撮腦細胞還沒罷工,盡忠職守地連線她突然通氣的鼻子,記錄下繚繞在她身邊的古龍水味。

  薄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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