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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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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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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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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4:2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九章

  她看見喻蘭川托著一隻脫臼的手腕,正低聲跟旁邊的警察說著什麼——對了,他們幾個人在這裡,拿著棍棒和管制刀具,打得一地狼藉,這事肯定是得跟警察解釋的。

  可要怎麼說得清楚呢?甘卿漫不經心地想。

  她腦子裡只是閃過了這麼個疑問,問完就完,也沒打算自問自答。

  她像是處於某種靈魂脫殼的狀態,什麼懶得想,骨折的右臂和喘口氣都疼的胸口也被她暫時放在了一邊,周圍的人聲、慘叫聲、風聲,一起清寂了下來。

  她神奇地走了神。

  「萬木春的刀有魂,你要學會跟著刀鋒走,不要自己跟自己彆扭。」

  她很小的時候,衛驍隨口對她這麼說過。

  「什麼叫順著刀鋒走?」

  「就是該麼樣、就怎麼樣,有一天你玩刀不切手,大概就能懂了——你的刀準備好的時候,你是有感覺的。你什麼時候退縮了,它比先你明白。」

  衛驍說得對,她對楊平出第一刀的時候,心裡是有猶疑的,因為左手並不是她的慣用手,她既沒有信心,也拿不準自己能出什麼樣的刀。她已經將近十年沒有真正意義上跟人動過手了,她像一塊用過的餐紙,蜷縮著自己的生命力,期待歲月抹去那些難解的恩仇。

  十年,廢一個人,足夠了。

  她甚至沒想好應該怎麼辦——萬一真的一刀挑了楊平,就算她死豬不怕開水燙,喻蘭川和閆皓會不會也被她連累呢?

  她的刀鋒上壓著裡三層外三層的猶豫,不堪重負,所以才會在楊平動手的一剎那,本能退避,差點被對方一巴掌扇死。

  真正讓她找到第二刀的,其實既不是楊平的嘲諷,也不是喻蘭川和閆皓的死不退讓——甘卿早就不是容易被激怒、被感動的人了,喻蘭川攔住楊平的時候,如果不是她實在說不出話來,肯定會阻止的,又不是拍電影,為了爭義氣冒險沒必要,死在楊平手上的人數不過來,這貨窮凶極惡,一打喻蘭川也鬥不過他——她第二次拿起刀,是喻蘭川當時說的那些話。

  有那麼一瞬間,甘卿意識到,楊平對週遭一切,可能是充滿徬徨恐懼的,他的邪功、他的戰績,都是嚇唬人的幌子,他因為內荏所以色厲……就像她自己一樣。

  成年之後,吃飯寫字之類的小事換慣用手都很艱難,何況是萬木春的刀法?她為了這手左手刀,多少次把自己割得鮮血淋漓,手心手背,幾乎每一寸肌膚都是破損後重新長的。她一邊絕望地磨練自己,一邊還要裝神弄鬼、做出一副「跳出三界外」的不問世事,總在避免正面對抗,唯恐別人知道自己的底牌,發現她不是什麼神秘的世外高人,而是個把日子過成「日」的二百五。

  第二刀出手的時候,她知道刀往哪落,落多深,所以心無旁騖,並沒有在意楊平那能把人頭打爆的拳頭,也沒有來得及仔細想是對方的拳快還是自己的刀快……這不是楊平說的「血性」、「豪賭」之類,只是祖輩傳下來、千錘百煉的直覺。

  可她沒想到,有個傻子居然伸手替她擋。

  他沒有常識嗎?不知道兩大高手爭鬥的時候容不得別人插手嗎?如果不是楊平被她那一刀嚇破了膽,拳到一半走了調,他那隻手還在嗎?

  「我年輕的時候,你師祖告訴我,不管過去是什麼樣、現在是什麼樣、未來又會是什麼樣,你都不用有那麼多猶疑,沿著刀鋒一直走就對了。誰還不是如履薄冰呢?我們啊,爭的就是一線的生機和決斷。」

  「甘卿,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喻蘭川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皺著眉抬頭看過來。

  當他看見甘卿的時候,緊繃的眉目無意識地鬆動了一瞬,但隨後又不知想起了什麼,很快遍佈陰雲起來,大步朝她走過來,打算好好跟她清算一下她臨陣自作主張的賬。

  「你……」他還沒來得及開噴,就看見甘卿突然笑了。

  她笑起來眼睛動得比嘴角多一些,略微有些削瘦凹陷的兩頰忽然被笑肌填滿,看起來小了好幾歲,像是清泉流過、霜塵褪盡,透出一股狡黠純粹的天真意味,在喻蘭川心裡投下一串石子,攪起沒完沒了的漣漪。

  喻蘭川右半邊腦子裡只剩下這些泠泠作響的漣漪,左半邊腦子裡的憤怒還在垂死掙扎,並叫囂道:她還有臉笑!

  於是兩個腦半球之間的胼胝體撂挑子罷工,喻蘭川自己跟自己鬥了個死去活來,鬥得他失智又失語,「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甘卿抬起沒斷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小喻爺啊……」她嘆息似的說,喻蘭川皺著眉等她接下來的話,甘卿卻一邊笑,一低下頭,額頭抵住了自己搭著他肩的手背,就像扒在他肩頭一樣。

  這麼突然!

  喻蘭川腦子一炸,正在交戰的兩片腦細胞一起人仰馬翻,他喉嚨輕輕地動了動,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甘卿整個人朝他壓了下來。

  喻蘭川手忙腳亂地接住:「喂!」

  但她已經沒了意識。

  她很輕,是他一隻手就能接住的重量,修長的四肢像一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鬆弛下來,隨意揉搓一下,就能歸攏成很小的一團。

  喻蘭川心裡無端升起一個念頭:「要是瀝乾了血肉,她在人間也許就剩不下幾兩了。」

  這讓他的心狂跳起來,攬住甘卿的胳膊下意識地收緊,又被趕來的醫護人員們強行扒開,他們七手八腳地撲上來,把人從他懷裡搶走。

  「等……嘶!」喻蘭川下意識地想護住她,忘了自己脫臼的手腕,一使勁,半邊身體都疼麻了。

  「先生,你的手要看一下!」

  「慢點,小心!」

  喻蘭川想追上甘卿的救護車,被人強行攔下來,又兵荒馬亂地塞進了另一輛車送到醫院,拍片、關節復位……剛冷敷上,又讓警察叫去反覆盤問,做了筆錄,好一通折騰。

  小說裡寫到大俠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真是太省事了,這些大俠背後肯定都有團隊和助理!

  再看他這邊的幾位「隊友」,有不會說話的,會說但是說不利索的,還有一位直接躺下裝死、一點事不頂,只剩下喻蘭川一張嘴,單槍匹馬,累得心力交瘁。

  直到天完全黑了,喻蘭川才消停下來,又趕回醫院去看甘卿。

  醫用冷敷用品貼著他的腕骨,他的餘光瞄著病床上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聽醫生說:「……她身上最重的傷是右臂骨折,這個右手以前也受過傷,還有病根,以後千萬要注意保護啊,不然會影響日常生活。其他倒是問題不大,主要是重感冒加上撞擊,可能有點輕微的腦震盪,醒過來以後也許會有頭暈嘔吐症狀……你是家屬嗎?」

  喻蘭川心不在焉地一點頭,下巴尖落下,才反應過來不對,連忙又搖了搖頭:「就……朋友。」

  「哦,」醫生說,「那麻煩你打電話通知一下家屬吧,沒什麼大事,就是可能感覺不太舒服。」

  醫生隨口叮囑完,也沒等他回答,就去忙別的了。

  喻蘭川按著冷敷袋,干站了一會,在病床邊坐下。天光黯淡,細細的點滴打進甘卿的血管,她的手像透明的。

  「我通知誰啊?」喻蘭川無奈地想。

  雖然是互毆,而且楊平實在不像什麼好東西,但最開始確實是朱俏先動的手,她還帶了有血槽的匕首,這個瞞不住。

  所以在事情完全調查清楚之前,小啞女暫時還被拘著,喻蘭川叫來了一個律師朋友幫著跟進,才知道悄悄原來還沒到十八歲。這就還好,不管怎麼說,肯定會酌情從輕發落。

  閆皓他們仨都屬於試圖阻止行兇的,又有聞訊而來的于嚴幫忙回轉,所以目前還都沒事,就是得隨時聽候召喚,配合調查。

  閆皓受的主要是精神創傷,醫院不管治,於是先回家了,甘卿的情況則更複雜一點。

  她畢竟有案底。

  儘管喻蘭川再三說明,甘卿是接到朋友定位以後,跟自己一起來的,還有出租車行車記錄和她手機上的付款信息為證,但警方仍對她在其中攙和的一腳非常警惕,要不是她暈過去及時,這會大概還要在公安局裡接受盤問。

  他們用一種談不上惡意,但很奇怪的語氣問喻蘭川:「你跟她挺熟啊?嘶……你一個好好的……怎麼跟這麼個人混在一起?哦……住鄰居,那怪不得了。你們這樓也住得夠雜的,什麼人都有啊。」

  喻蘭川明白他們的意思——她的人生是有「污點」的,因此格外引人懷疑。

  儘管大家其實都是在淤泥與濁浪中起起伏伏,沒有人能活得天真無邪,可是每個人都恐懼「污點」標籤。嚴重的如「案底」「失足」,不嚴重的如「離婚」「傳染病」,性質都類似,一旦被烙上,就一輩子也無法擺脫。

  白璧微瑕了,仍然是璧,但人生有瑕,似乎從此以後,也就只有當人渣一條坦途了。

  喻蘭川喉嚨裡像是堵著塊石頭,上不來下不去,噎得他難受極了。

  這時,隔壁床一個勤快的護工順手幫他端了個痰盂進來,打斷了喻蘭川的思緒。

  喻蘭川:「哦,謝……」

  「不用謝,我剛才聽見大夫說了,」護工說,「腦震盪可是很難受啊,會吐成海參的!」

  喻蘭川:「……」

  護工前腳出去,他就聽見病床上有人輕笑了一聲,喻蘭川猛地一回頭,看見甘卿睜開了眼。

  甘卿眼睛一睜開,蜷縮成一團的四肢就像又重新長出了筋骨,她的眼神點亮了一口活氣,充進肉身,立刻就既不脆弱也不孤獨了。

  「你醒了?」

  「能不醒嗎?那麼大嗓門,咒我變成海參。」甘卿動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兩條胳膊——她左手掛著點滴,右臂上著夾板,沒有富餘的手了。

  喻蘭川意識到她是想坐起來,剛要伸手扶,就見她垂著兩隻手,用腰腹的力量輕輕鬆鬆地把自己折了起來,坐到一半,她突然不動了,眼睛盯住了病床一角。

  喻蘭川半跪下來緊張地問:「想吐嗎?」

  甘卿略一搖頭,隨後她狠狠地一咬牙關,硬是把一個噴嚏逼了回去——她確實還頭暈,不敢大張旗鼓地噴個痛快。

  可是她鼻子不痛快,眼睛裡也總有沒完沒了的淚水汪著,心裡卻是痛快的。

  十年蒙塵,她把蜷縮成一團的自己伸展了,重新亮出了刀刃。

  喻蘭川探了探她的額頭、檢查掛水進度,又給她倒水,團團轉了好一會,想起忘了問醫生她現在吃東西有沒有禁忌,又要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找人打聽。

  甘卿在他身後吹了聲流氓哨,還帶拐彎。

  喻蘭川:「……」

  「別忙,小喻爺,」甘卿衝他招招手,「我沒什麼胃口,你過來跟我說說,警察應該還會單獨找我問話,串個詞,省得給你穿幫。」

  「實話實說,什麼叫給我穿幫……你幹什麼!」

  甘卿直接把吊針拔了。

  「麻煩,」她隨手揪了根棉簽按住血管,略微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指,「我一年到頭感冒藥都吃不了半片,打不慣這個,看見它就想上廁所,你又不能扶我去。」

  喻蘭川:「……」

  甘卿從下往上撩了他一眼,笑了:「我知道你是沒什麼意見,但別的病人可能不同意,讓人當流氓打一頓多不好,都不好意思還手。」

  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謝謝你的經驗之談,以前沒少……」

  他話沒說完,甘卿忽然攥住了他脫過臼的胳膊。她的手彷彿比冰敷袋還涼,喻蘭川輕輕地哆嗦了一下,僵住沒敢動,任憑她帶著薄繭的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在傷處逡巡了一圈。

  「還好,」甘卿說,「不算傷筋動骨,腫得不厲害,沒有多餘的肌肉拉傷。」

  喻蘭川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搶回自己的胳膊,板起臉:「瞎摸什麼!」

  「要錢嗎?要錢車費抵吧,不用給我報銷了。」甘卿擺擺手,她臉上不正經的笑容還沒褪下,話音卻忽然一轉,「嘗到過楊平的厲害,怎麼還敢給我擋一拳,吃一塹不長一智啊?」

  她不提還好,一提這茬,喻蘭川氣都不打一處來:「我不擋,你的腦袋現在就不是震盪,是爆漿了!」

  甘卿聽他有理有據地對自己的腦漿成分展開了長篇攻擊,插了幾次話,未果,只好一邊聽,一邊坐在旁邊喝水,喝完剛把水杯一放,喻蘭川就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自動站起來又給她續了一杯。

  水是溫水,溫度熨熨帖帖的。

  喻蘭川:「……說好了只是把他先控制住,等到警察來再交差,你非得來『江湖事江湖了』的那一套不可嗎?你知不知道『見義勇為』和『互相毆打』的區別?你知不知道你還有……」

  「案底。」甘卿接話說。

  喻蘭川倏地啞了。

  「怎麼?」甘卿不怎麼在意地抬起頭,「警察找你問話的時候應該重點問過了吧?你這麼一個社會精英人士,怎麼跟前任殺人犯扯上關係的。」

  喻蘭川的嘴角輕輕一繃。

  「我也想問啊。」甘卿衝他攤開手,「小喻爺,你不忙著出任CEO,迎娶白富美,整天跟我混在一起,不覺得跌份兒嗎?你辛辛苦苦地奮鬥事業,唸書比誰都好,工作出類拔萃,本來就應該過一帆風順的生活,有我這麼個不定時炸彈,就不怕哪天辦出點出格的事來,連累你……」

  「我會負責。」沉默了好一會的喻蘭川忽然說。

  「不、不不用了吧,」甘卿舌頭磕絆了一下,「咱倆還是清白的。」

  「我是說我會為了我的選擇負責,」喻蘭川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也願意承擔自己有眼無珠的後果,不用你指手畫腳,多管閒事!」

  甘卿「哎」了一聲,輕輕地說:「友情提醒嘛……」

  喻蘭川:「我想要的不是友情提醒!」

  甘卿頓了頓,架在膝蓋上的左手幾根手指互相搓了幾下,從喻蘭川眼睛裡的反光看見了自己——狼狽又落魄,還吊著一條不聽使喚的胳膊,像條流浪了半輩子的土狗。

  甘卿短促地笑了一下:「小喻爺,你要不要先戴上眼鏡再說?」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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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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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4:3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九十章

  「行,」喻蘭川說,然後他真就從兜裡摸出了眼鏡戴上,「現在我可以接著說了嗎?」

  甘卿:「……」

  「你方才說那麼多,是什麼意思?」喻蘭川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把眉挑過眼鏡框,「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沒有配備自卑功能。」

  「小喻爺,你好好說句人話,是不是能傷及性命啊?」甘卿嘆了口氣,「我只是覺得……不搭,呃……你懂,你跟我,各種意義上的。」

  喻蘭川嗤笑一聲:「前些年,全世界的時尚寫手都統一認為運動鞋和『時尚』倆字不搭,誰要是膽敢在西褲底下穿一雙白球鞋,基本就跟白襯衫下露出紅秋衣一樣罪孽深重,這兩年運動風又成了時尚代言人,正裝底下不搭一雙不正經的鞋,反而像個賣保險的。搭和不搭,到底是誰說了算?」

  「不知道,」甘卿想了想,一攤手,回答,「我買鞋都是去超市或者賣場,看誰家打折多去誰家買,以禁髒為挑選標準。」

  喻蘭川:「……」

  甘卿笑了笑:「我還沒來得及舉例子呢,你就替我舉了——你看,這就是不搭。」

  恍如一個在桃花源,一個在武陵源。

  在江湖舊夢裡偶遇。

  夢醒,總歸要橋歸橋、路歸路的。

  喻蘭川看著她的眼睛,覺得她眼睛裡有種很特別的寧靜,像一面波瀾不驚的鏡子,原汁原味地倒映著周圍的一切。

  「你看我雖然沒錢,但是花錢如流水,每個月最精細的規劃就是提前把房租錢留出來,其他一分不剩。沒事就愛躺著,業餘愛好只有擼串,脖子上面的這個器官大部分時間都在休眠,說明書超過三行就太長懶得看。我都不知道我能在燕寧待幾年。」甘卿頓了頓,「……也許待不了幾年吧。」

  等恩怨結清,等她徹底忘了泥塘後巷,就該走了。

  因為燕寧是個熱熱鬧鬧的大城市,大城市裡,都是懷揣夢想逆流向上的人,她混在這中間不怎麼合群。

  喻蘭川聽完,就斷言說:「像你這樣的混混,將來會晚景淒涼的。」

  甘卿的左手手指互相搓了一下,心裡默念流氓從業準則——不能毆打長得漂亮的異性。

  「我父母就是因為性格不合分手的。」喻蘭川站直了,略微往後一仰,靠在牆上,他雙手抱在胸前,靜靜地說,「我爸不喜歡束縛,特立獨行,想起一齣是一齣,窮得叮噹響,自己也不在乎,到處漂,飢一頓飽一頓的,他還覺得挺美。離婚後這麼多年了,我媽還一直偷偷給他交著養老保險,過了六十就能領,怕他將來去要飯。」

  「感情挺好。」

  「一直也沒不好過。可惜……」喻蘭川說,「套用土味網絡流行語,就是『愛上一匹野馬,家裡沒有草原』。有了他倆當前車之鑑,我一直就覺得,被荷爾蒙影響的個人喜好是很愚蠢的,生活必須有條理。按照我的情況,我最好跟一個不太有錢、工作清閒穩定的居家型女性在一起。居家,這樣她能通過照顧家庭改善我的生活質量;工作穩定,她自己賺錢自己零花,短時間之內不會給我造成額外的經濟負擔;不太有錢,自己邁不過首付的門檻,跟我在一起,她可以分享固定資產所有權——這樣大家都能得到好處的關係才有意義。除此之外,為了方便長期相處,我還希望她跟我有同等的精神層次和自我要求。後來我發現這樣的女孩一般都不居家,所以對我來說,保持單身是最經濟的,沒有風險,也能維持生活質量。」

  甘卿作為一條頭腦空空的鹹魚,聽完別人條分縷析的人生規劃,感佩得無言以對,只好讚頌道:「您可真是個善於總結經驗教訓的偉人……」

  「可我心裡這麼清楚,」喻蘭川打斷她,「還是要重蹈覆轍。」

  甘卿沉默下來,靜靜地凝視著他。

  「我想試試,」喻蘭川說,「看我有沒有能力負擔得起這樣的生活……還有你。」

  甘卿:「你這麼說,我感覺自己就像楊總那些雖然不知道厲害在哪,但血貴血貴的『兜子』。」

  「不,」喻蘭川低聲說,「你是一場冒險。」

  他透過鏡片,目光細細密密的,流露出了一點濕潤的情愫,像是清晨的露水,日出前才出現那麼一小會,等日頭和風塵起了,就悄無聲息地隱去形跡。

  因為罕見,所以偶爾碰到,近乎於驚心動魄。

  甘卿聽完張美珍漫長的故事,回頭撞進他目光裡的時候,驚動過一次。之前她跟楊平在刀尖上對賭,他不假思索地替她擋下楊平一拳時,又驚動過一次。

  至此,已經是第三次。

  事不過三。

  甘卿自言自語似的嘆息道:「那你是什麼?」

  惡旅難途裡的……溫柔鄉嗎?

  喻蘭川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養老保險吧?」

  甘卿的肩膀驟然崩塌,撐在膝蓋上的左手摀住了半邊臉:「小喻爺,行行好。」

  喻蘭川扶了一下眼鏡:「畢竟你晚景淒涼是大概率事件。」

  甘卿感覺自己快壓抑不住麒麟臂了,腦殼疼,她吸了吸鼻子,有氣無力地說:「……滾吧,求你了。」

  喻蘭川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點沒藏好的壞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抬腿往外走去。

  他把甘卿收到的信和照片給了于嚴,讓他想辦法匿名遞了上去,沒過幾天,他請來的律師朋友打回了電話。

  「還算順利,幸虧這小女孩說話不方便,沒什麼亂說話的機會,知道我是來幫她的,也比較配合。」律師說,「我現在儘量把這件事定性成衝突互毆,而不是謀殺未遂。畢竟楊平手裡那根伸縮棍殺傷力也挺強,到時候看看管制刀具的問題能不能大事化小,她年紀小也是個優勢。」

  喻蘭川問:「楊平呢?」

  「還在醫院,」律師說,「不過他的問題跟你們沒什麼關係,你推斷的八九不離十,這個人應該是長期服用某種未知藥劑,現在警察的神經都很緊張,因為如果證實這屬於新型毒品,事情就嚴重了,具體情況我這邊也拿不到內部消息,我覺得這邊動手打架的小事,警察都懶得管了。」

  喻蘭川:「他身上的外傷呢?」

  「哎,說起這個外傷,真是絕啊。」律師說,「差五毫米不到輕傷標準,敢信嗎?我說,動手的是哪位朋友啊,改天能不能見一面認識認識,這人真是又神又雞賊啊!」

  喻蘭川:「……」

  怪不得某人從醫院醒過來就簡單問了兩句,一點也不擔心警察找她麻煩!

  「湊巧而已,想什麼呢?」喻蘭川毫無誠意地搪塞朋友,「你一個訟棍,怎麼還有時間看武俠小說?等爆肝嗎?」

  「那就更要見了!運氣這麼好,不得跟人形錦鯉一樣嗎?哪個社會人不需要吸一口歐氣啊……」

  喻蘭川把電話掛了。

  他推開家門準備上班,正碰見甘卿買早飯回來。

  甘卿「早」字還沒說利索,喻蘭川就突然上前一步,湊近她的頭髮,吸了一口開架洗髮水的味道。

  「好便宜的歐氣。」喻蘭川品評了一句,順手從她手裡勾走了一袋豆漿。

  甘卿:「……不用謝。」

  當代男青年蹬鼻子上臉、恃寵而驕的速度這麼快!

  苗隊的電話打斷了楊逸凡的一個會,她抬手中斷討論,到隔壁茶水間聽電話。

  「抓住楊平了,」苗隊告訴她,「這個人涉嫌使用違禁藥物,可能還跟多起謀殺案有關,我們正在調查……就是恐怕不容易,時間太長了,證據都湮滅了。」

  楊逸凡接完這通電話,轉身回到會議室:「就按方才定稿的哪一版,發吧。」

  兩分鐘以後,楊逸凡的公眾號、公司的公號轉發了同一篇聲明,她對自己言行不當造成的不良影響道了歉,並宣佈除了正在進行的合作項目外,暫停了公司其他業務,準備轉型。

  她的人生走過了一小半,大夢初回,正需要醒盹,於是給自己和員工放了個長假。

  田長老他們那一撥出現在照片上的人也被警察帶走了,緊接著,行腳幫手裡的黑店、黑車隊被大批查處,福通達集團被經偵立案調查,王九勝連夜跑到了國外躲風頭。

  跟丐幫掛點邊的都被暴風雨掃了一通,一時間,燕寧街頭巷尾乞討賣藝的幾乎絕了跡。

  曾經在歷史上呼風喚雨、橫跨黑白兩道的兩大門派,就像兩艘龐大但老舊的破船,在風雨飄搖中相撞,然後一同緩緩下沉。

  浮梁的月蒙了雲,寒江的雪隨水東流去,堂前的燕子躲進了泥巢裡,穿林的風煙消火散。

  這個鑼鼓喧天的隆冬走到了盡頭,但彷彿剛開春,天氣就迫不及待地熱了起來。

  朋友圈裡都在抱怨燕寧沒有了春秋,只剩夏冬,「夢夢老師」拆了夾板,準備迎來新的銷售旺季。

  張美珍對著鏡子抹口紅,摸完擦擦完抹,換了三四支,回頭問甘卿:「哪個好一點?唇釉是不是比口紅遮唇紋,顯得年輕活潑一點?」

  甘卿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可能是有點色弱,實在沒看出有什麼區別來,她只好乾巴巴地拍房東的馬屁:「我美珍姐淡妝濃抹總相宜,用什麼都好看。」

  「還用你廢話?一點用也沒有。」張美珍不吃這套,翻了個白眼,「你以後男朋友真省事,逢年過節不用在化妝品專櫃前現眼,給你開瓶啤酒就打發了。」

  甘卿不還嘴,笑眯眯地看著她。只見張美珍對著鏡子嚴苛地打量了自己一番,確定無懈可擊了,這才拎起包,準備出門。

  就在她跨出大門的瞬間,張美珍忽然頓住了,然後她一言不發地又回到屋裡,卸妝洗臉,把被髮膠強行固定的白髮梳平了,搖身一變,從「美珍姐」變成了「張奶奶」,她就這麼樸實無華地出了門。

  「請問……楊清是剛轉到普通病房吧?探病怎麼走?」

  「哦,楊爺爺,」值班站的小護士站起來,「他們家屬跟我打過招呼了,奶奶,您是探視親友是吧,我帶您過去。」

  病房門口的楊逸凡抬起頭,遠遠地衝張美珍頷首示意:「我先出去買點飯。」

  張美珍與她擦肩而過,緩緩地抬起眼,透過病房的白牆與白門,她看見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睛,從半個世紀以前望過來。

  像是眷戀,也像是在問她——

  那些浮塵,都落定了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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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1:16:5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一章

  音樂聲突然停止,鐘也停了,像是走到了時間的盡頭,幽暗的小屋裡一片寂靜。

  女人臉上輕鬆愉快的笑容漸漸消失,開始露出不安的神色,她彷彿垂死的動物嗅到了不祥的氣息,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向關著門的房間。推開房門,輕輕地伸手去拉蓋在人偶身上的白被單。

  「別別別掀!」劉仲齊要瘋,死死地捏住筆尖,全身肌肉僵成了一塊鐵,心快跳裂了,「這女的手為什麼那麼欠!不欠能死嗎!」

  下一刻,屏幕裡一陣亂響,女人像被捲進蛛網裡的小蟲,絕望又驚悚地掙扎著,劉仲齊渾身的血都凝固了,梗著脖根,眼珠卻早就轉到了天花板上,不敢往屏幕裡看。

  緊接著,震裂耳膜的尖叫聲響起,劉仲齊「哢」一下,把塑料筆帽上的卡頭擰折了。

  不知過了多久,漫長的恐怖鏡頭才結束。

  背景音切換的時候,劉仲齊就跟虛脫了一樣,大喘了一口長氣,他戰戰兢兢地把自己飛走的眼珠安放回眼眶,重新看向屏幕,只見一個男人推門進屋,在瘆人的歌聲裡說了句什麼。

  劉仲齊驚走的魂魄還沒來得及歸位,旁邊就伸過來一隻蒼白的手,差點把他嚇得從沙發上蹦起來。

  「好,」那隻手按了暫停,「這句簡單了吧。」

  劉仲齊木然地扭過頭去,瞪向旁邊的甘卿。甘卿橫在沙發上,兩隻腳踢飛了拖鞋,翹在一張小板凳上,懷裡抱著一盒pocky,大佬叼煙似的叼出一根,她在奶油上磨了磨牙,咬斷了餅乾棒:「看我幹什麼,這句話就仨詞,小學水平,這都沒聽清啊?」

  劉仲齊:「……」

  這是一個水深火熱的週末,他那識人不明的皇兄照例加班,把他託付給了甘卿這個奸佞,奸佞對他這個純潔的少年施以慘無人道的迫害——讓他聽寫外文電影台詞,還是恐怖片!

  美其名曰恐怖片台詞少,難度低!

  甘卿「嘖」了一聲,搖搖頭:「馬上就高三了,基礎這麼差能行嗎?再聽一次啊。」

  不等劉仲齊阻止,「奸佞」就按了回放,一不小心回多了,正好回到了劉仲齊沒敢看的那段——女人蒼白的手猛地從白被單下伸出來,她顫抖著掙扎出來,吐出一口血,然後猛地回頭,發出駭人的尖叫,倏地被拖走了,只留下一道暗色的血印。

  張大的嘴裡吊著根帶血的舌頭,還有特寫。

  劉仲齊不想活了。

  喻蘭川傍晚回來接人的時候,發現一天不見,他的拖油瓶弟弟成了一棵落秧的黃瓜,見了他就跟災區人民見了解放軍一樣,眼淚汪汪地躥回了家裡,一把薅起棉被,把自己埋了。

  喻蘭川:「你幹什麼呢?」

  劉仲齊帶著哭腔告狀:「那女的讓我聽寫《死寂》!」

  喻蘭川也不知道是壓根沒看過這部電影,還是真被奸佞迷昏了頭,莫名其妙地一挑眉,他說:「聽寫個電影至於嗎?我準備考試的時候都1.5倍速聽寫BBC的,明年就高考了,長點心吧。」

  「你長點心!」

  小少年屋裡傳來一聲絕望的怒吼——向這個冰冷而孤立無援的世界。

  喻蘭川沒管他,轉頭問甘卿:「朱俏今天放回來了,我想問問她情況,一起嗎?」

  閆皓托江老闆借來了一百一樓下的老年代步車,開著去接悄悄回來,代步車經過風吹日曬,「祖傳艾灸針灸理療」掉了一多半,變成了「祖傳……針……療」,跟後面的壽衣花圈優惠搭配成了一個陰森森的恐怖故事。

  悄悄告別了一直幫她的律師,把後座幾個糊了一半的花圈往旁邊推了推,推出了一個人能坐下的空間,爬上了代步車,就這麼花團錦簇地上了路,有種自己已經壽終正寢的錯覺。

  一路沐浴著路人獵奇的目光,他倆回到了一百一樓下的寵物店。

  悄悄以前就住在寵物店二層的小房間裡,不用交房租,也方便夜裡照顧動物。這會,寵物店裡那五大三粗的老闆正在給狗剃毛,他嘴裡叼著根牙籤,皺著眉,頂著一臉準備去砍人的殺氣,狗在他手裡瑟瑟發抖,一動也不敢動。

  「沒、沒事,不怕的,」閆皓停了車,回頭看了她一眼,見那女孩坐在紙花堆裡,柔弱得不知所措,那天紅著眼拿刀捅人的,彷彿只是個上了她身的女鬼,「回去拿艾草洗個澡,去去晦氣。我……我已經跟你老闆說過了,他說只要你還願意,還能在他店裡幹。」

  悄悄低下頭,跟著他下車,摳著自己的手指,心裡十分窩得慌——如果不是為了她,閆皓去銀行貸兩百個膽子也不敢跟她那個「左青龍右白虎」的老闆說話。

  她闖了禍,自己收拾不了,連累一大幫朋友受傷,這欠的人情可怎麼還呢?

  還沒能手刃仇人。

  「你可算回來了,阿……阿嚏!」寵物店老闆一回頭,打了個大噴嚏,「呸,這狗毛!我可不幹了,剩下的活都是你的。」

  悄悄緊張地在他面前站定。

  寵物店老闆掀開眼皮看了看她:「幹什麼?」

  悄悄手足無措地比劃:「對不起。」

  寵物店老闆伸出了蒲扇一樣的大手,罩在女孩頭頂上,把她的臉掰起來:「誰還沒點故事?」

  悄悄呆呆地看著他。

  老闆又說:「可是要我說,你就不該有,一點大的小崽,心眼都沒長全哪,心那麼重幹什麼?你們聊吧,我走了。」

  門口狗籠裡寄養的幾條狗聽了這話,耳朵都立起來了,被老闆凶巴巴的目光一掃,又連忙趴著耳朵伏地,裝好最後一班慫。

  甘卿和喻蘭川來到寵物店的時候,發現動物們都在瘋狂地撒歡,群狗大合唱,貓們在貓爬架上英勇跑酷,有兩隻撞在一起,嘰裡咕嚕地順著小木板滾下去,滾成了一團毛球。

  喻蘭川震驚地問:「這是幹什麼,地震先兆嗎?」

  悄悄把自己洗乾淨整理好,從樓上下來,頭髮還沒晾乾,也像個落湯的小貓,臊眉耷眼地指了指甘卿右臂上的夾板,衝他們倆一鞠躬。

  「沒事,」甘卿衝她擺擺手,「沒你的事,我們也會找楊平,早晚的事。」

  「以合理的方式找到他,想辦法抓住他的把柄,把他送上法庭,」喻蘭川瞪了甘卿一眼,轉向悄悄,「不是衝上去砍死他等著被判刑!你九年義務教育沒唸完是不是,不知道殺人犯法?」

  悄悄把頭垂得更低,手裡比劃了幾句話。

  閆皓替她翻譯:「真的沒唸完,初三輟學了。」

  喻蘭川:「……」

  當代武林少俠們文化水平讓人頭禿。

  「你祖父是丐幫長老嗎?」甘卿一伸手,接住了一隻不知怎麼溜出來的小貓,剛才還豎著尾巴撒歡的小貓一到她手裡,似乎有些害怕,肉眼可見地哆嗦起來,甘卿只好把它放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從小就不招小動物喜歡。這些小東西看著傻,其實敏感得很,知道誰不是好東西。

  悄悄拿出她的小本,一筆一劃地寫道:「朱建軍。」

  「前任丐幫九袋長老,」喻蘭川掃了一眼,「他給老楊當左膀右臂的時候,姓田的和姓趙的還不知道在哪個猴山上扯旗呢——因為家人慘死,找行腳幫報私仇,被判刑了,後來死在獄中。」

  悄悄眼神一黯,又在這個名字下畫了個箭頭,寫道:朱聰。

  甘卿:「你父親?」

  悄悄點點頭。

  喻蘭川:「他後來去哪了?」

  「親戚家,」悄悄一筆一劃地寫道,「很遠,在外地。」

  十三歲的少年留宿同學家,第二天怕挨罵,揣了一肚子「寫作業」「複習功課」之類的藉口,忐忑地往家走……誰知道他再也沒有家了。

  他紅了眼的父親見到他第一時間,就是把他鎖在了家裡,誰也不讓他見。

  丐幫九袋長老,朋友遍佈燕寧,江湖義氣講究「老吾老、幼吾幼」,自古託孤是常事,隨便把這孩子託付給誰,他都能很好地在自己的家鄉長大。可是朱長老秘密地把他送到了亡妻在偏遠農村的遠房親戚家裡。

  「那……」

  「那……」

  甘卿和喻蘭川同時開口,對視一眼,甘卿退讓:「心有靈犀啊,盟主先說。」

  喻蘭川毫不客氣地接過發言權,問了他覺得很重要的問題:「那你現在還有燕寧戶口嗎?」

  甘卿:「……」

  悄悄搖搖頭,茫然地看著他——以她的年紀,還不瞭解戶口有什麼用。

  喻蘭川嚴肅地皺起眉:「那就麻煩了,你要是想繼續讀書和就業……」

  甘卿一巴掌拍在他後背上,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喻蘭川的氣息忽然哽了一下,後半句話斷在了喉嚨裡。

  喻蘭川一邊咳嗽一邊衝她怒目而視,甘卿不慌不忙地縮回爪子,轉向悄悄:「也就是說,你祖父當時就對丐幫同僚有防備了?」

  悄悄的大眼睛裡冒出了一點血光,抿著嘴點頭。

  甘卿輕聲問:「三十年前的舊事,是你父親告訴你的嗎?」

  悄悄搖搖頭:他早就死了。

  喻蘭川:「怎麼死的?」

  悄悄還是搖頭:不知道,只能確定他死了。我爸一直在調查三十年的事,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就會放下所有的事,出去追查線索,一跑跑好幾個月,所以正經的工作都幹不長,只能給人打零工。外面似乎有朋友幫他,經常給他傳消息,但他從來不把這些朋友帶回家,我不知道是誰。他出遠門的時候,跟我媽約定,每月寄一封平安信回家,可是自從我出生十個月後,家裡就再也沒收到過他的信了。

  喻蘭川:「會不會是……」

  悄悄的筆越來越快,字也跟著飛了起來:我媽說,我爸是顧家的人,小時候經歷過那樣的事,不敢不顧家,他就算只剩一口氣也會給家人寫信,給我們謀出路的。

  甘卿似乎想起了什麼,目光落在悄悄的工作牌上,上面寫了悄悄的名字和星座。夢夢老師不知道是不是被神棍附體了,若有所思地盯著那星座名稱參起禪來,臉色還無端有點凝重。

  悄悄接著寫道:我媽在我初三的時候沒了,親戚家來人,說我爸是收養的,我又是個女孩,不該佔著家裡的房和地,我不能說話,爭不過他們,所以乾脆走了,來燕寧打工。我媽說,我們家的仇人就在這裡。我打聽到這裡開武林大會,混進來觀察過一次,看見了那個楊清,他們說他大義滅親,親兒子做錯事,也被他一手驅逐,我不相信。

  悄悄寫字越來越快:我爸在世的時候,反覆提起過,那天晚上我爺爺就是被楊清的兒子叫走的,所以楊家人和這件事脫不開關係!楊清是個道貌暗(岸)然的偽君子……

  悄悄的字越寫越凌亂,還出現了錯別字,閆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老幫主不是這樣的人。」

  「小姑娘,」甘卿問,「你父親杳無音訊的時候,你才一歲多,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悄悄掙開閆皓的手。

  我媽媽。

  她寫道:從小我媽就跟我說,她這一輩子,我爸的一輩子,我們全家……都被這些壞人害慘了。我必須得報仇,哪怕什麼都不幹,也得報仇。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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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二章

  在場幾人團團圍著桌子,三雙眼一起盯在悄悄的小本上,有半分鐘,他仨誰也沒吭聲,心有靈犀地想:「令堂這腦子裡是生了什麼癌?」

  好一會,甘卿才輕輕地開口問:「是你……媽跟你說,要報仇?」

  悄悄先是遲疑著點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

  喻蘭川:「到底是不是?」

  甘卿抬手按住他,想了想,又問悄悄:「你的輕功不錯,跟誰練的?」

  悄悄寫:我媽媽。

  她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似的,停頓了好一會,沖閆皓比劃起手語,閆皓的手語未必過了專八,倆人比劃一會,大眼瞪小眼一會,連手語再腦電波,無聲地交流了好半天,看得外人一頭霧水。

  閆皓這才抓了抓頭髮,硬著頭皮開了口,「喵喵」地說:「那……我替她說吧……她說三十年前出事的時候,幾個丐幫前輩都被楊平拖住灌了酒,楊平派人去挨家挨戶通知,埋伏的行腳幫就是這時候趁機綁走了人……她的大舅舅就是其中一個報信人。」

  悄悄打了兩個手勢。

  閆皓:「哦,她說她媽是苦出身,從小就是大哥養大的,兄妹倆一直相依為命。」

  甘卿:「美珍姐跟我說過,楊平串通行腳幫,報信人其實是給綁架犯開路……」

  悄悄連連擺手。

  甘卿:「怎麼?」

  閆皓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不是的,悄悄說,她大舅舅跟幾位長老關係都很好,跟她爺爺還是同門師兄弟,第二天才知道頭天晚上出了什麼事,那次他送完信就走了,因為天太晚,連人家門都沒進,就在門口說了幾句話。」

  三十年前,行腳幫的綁架犯通過某種方法,悄無聲息地進了幾個丐幫骨幹的家,綁了人。

  幾位骨幹家裡既不做買賣,大門也不是常打開,半夜三更,該有的警惕還是有的,所以從張美珍到甘卿喻蘭川,一致同意,行腳幫的綁架犯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楊平跟他們暗中勾結,利用受害人家屬對報信人的信任,騙開門,這才能偷襲。

  「照你的說法,報信人是無辜的?」喻蘭川說,「那這麼一來的話,楊平也無辜啊,你還砍他幹什麼?」

  悄悄明淨的小臉上又露出那種復仇女鬼似的怨毒,這個小姑娘天生長著一張楚楚可憐的少女臉,所以變臉之快、反差之大,看著就格外觸目驚心,像個皮膚下爬滿了陰翳的驚悚娃娃。

  「楊平不是無……」她在本子上寫,字跡像尖刀刻在石碑上,「辜」字比劃了半天沒寫出來,字越描越黑,她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似的,在本上塗了個烏漆抹黑的大黑圈,讓人一看就知道她心裡在祝福楊平早升極樂。

  「別著急,慢慢說,」甘卿想了想,「當時丐幫出了這麼大的事,肯定要徹查,這事從頭看——你爺爺他們幾個人是被楊平叫走的,報信人是楊平讓去的,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反正當年如果我在場,我會覺得太巧了,楊平很可疑,但是丐幫的人並沒有懷疑。」

  閆皓替悄悄說:「因為楊平第一時間痛哭流涕地站出來,說都是自己非得那天攢局,害死了那麼多人,而那幾個報信人都像她大舅舅一樣,平時人品口碑都好,跟受害人也很親近,怎麼也不可能同時背叛吧。」

  外人陰謀論起來,往往會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比如張美珍就有一套完整的猜測,但如果其中一兩個關鍵環節不成立,這陰謀就成了紙糊的,顯得單薄了起來。

  正像喻蘭川說的,如果報信人沒有嫌疑,那楊平也等於間接地撇清了自己——他只是攢了個局,好幾位忠肝義膽的好朋友跟他一起攢的,能有什麼問題呢?

  之後發生的一切,肯定都是不幸的巧合。

  悄悄平復了片刻,寫道:我大舅舅說「他利用我」,說了幾遍。給我媽留了一封信,讓她送到我爺爺那,爺爺看完以後帶著她趕回家去,發現大舅舅已經上吊了。後來,我媽就跟我爸一起,被爺爺送到了鄉下。

  兩個家破人亡的少年人,在陌生的環境裡,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然而,別的少年人是情竇初開,互相分享青澀的怦然心動,他倆是相依為命,互相分享甩不開的血海深仇。

  悄悄寫:後來有了我,我天生不能說話,我爸媽就商量著要好好過日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們倆留下一個人照顧我,另一個人繼續去追查,我看過我爸給我媽寫的信,他說他什麼都沒有了,只剩現在這個家。我這個樣子,一定是報應。他們約定了三年,三年之後就好好回來過日子,上一輩的事不管怎樣,就讓它過去,可是……

  可是,他沒回來。

  甘卿往椅子背上一靠:「我有一個觀察,不知道對不對。」

  喻蘭川立刻扭頭看向她:「嗯?」

  甘卿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地擺擺手:「沒什麼。」

  她想,一些命運特別坎坷的倒霉蛋,沒事最好多反省反省自己,不要總是瞎感慨當下、展望未來——這些人難道就沒發現嗎?像他們這樣的人,每次說出「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這個句型的時候,就快要失去「只剩」後面的東西了。

  深淵下,還是深淵,螻蟻的命運哪有什麼下限?

  甘卿彎起眼睛,沖悄悄笑了一下:「你接著說。」

  悄悄寫道:我爸一天一天地沒有消息,我媽也越來越不好。她每次跟我說話,都先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臉,再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靠這個來提醒自己穩定情緒,她從來沒跟我大聲說過話,可是我小時候總是做一個噩夢,夢裡我溫柔的媽媽總會突然變成凶惡的鬼臉,追著我,要掐死我。

  兒童的眼睛,就像小貓小狗的嗅覺,能分辨出大人埋在皮囊下、還以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喜悲。

  當她失去一切,卻牢牢地被一個殘疾孩子拴著,死都死不成的時候,表演得再若無其事,心裡的毒也會順著呼吸往外流,除非斷氣,否則瞞不住的。

  悄悄:有一次我又做噩夢,害怕極了,爬到我媽屋裡,卻看見她披頭散髮地呆坐在那,突然用拳頭往牆上砸,砸得白牆上都是血。我以前也見過牆上有血,可她都說是打蚊子留下的。我當時害怕極了,坐在門口哭了,她聽見聲音,就把我抱起來,一邊搖著我、哄我睡覺,一邊說就算不做人,也要報仇。

  可她睡不著,那女人顫抖的手就快要勒死她了。

  這女孩身上有種很分裂的氣質,一會像一塊純潔無暇的水晶,一會又活像個磨牙吮血的鬼娃娃。

  大概她就是一面天然的鏡子,忠誠地反射了她母親白天和夜裡的兩副面孔。

  喻蘭川敲了敲桌面,十分煞風景地打斷了其他人的百感交集:「等等,我還有個疑問,假設報信人是無辜的,那楊平勾結行腳幫,綁架長老家人的事,到底是怎麼操作的?不會真是靠撞大運吧?」

  悄悄眨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

  「你也不知道?」喻蘭川頭大地說,「你不知道,就直接拔刀砍人?」

  悄悄低下頭,好一會,在小本上寫:我聽見行腳幫的張舵主說的。

  張美珍跟甘卿回憶青蔥歲月的時候,居然都沒注意到旁邊有這麼一隻小貓妖,悄悄也真是天賦異稟了。

  悄悄的眉目豎起來,又寫:否則那個楊老頭怎麼會驅逐自己的親生兒子?

  閆皓很尊重老楊幫主,聽她又出言不遜,就制止道:「悄悄……」

  悄悄雙手要飛起來似的,給他打了一串手語。

  甘卿:「她說什麼?」

  大概不是什麼好話,閆皓憋紅了臉,用力搖頭,不肯轉達。

  喻蘭川一擺手:「你愛怎麼想怎麼想——不過這次是你運氣好,楊平自己作死,沒給你捅婁子的機會,下次再這樣,沒人能撈你了,再過倆月就滿十八,到時候你可是連從輕發落的理由都沒有了,我麻煩你們都消停點,好好活著不行嗎?」

  悄悄被他訓得不敢抬頭。

  喻蘭川:「還有,喜歡小動物是好事,但是好事也得有分寸,以後不放心領養人的人品,你可以不給他們,或者乾脆實行熟人介紹制度——別、再、讓我聽見『高空入室不偷盜』事件了,私闖民宅犯法,一個家用攝像頭就能把你送進局子裡。」

  悄悄驚訝地看著他,目光一瞬間有些慌亂,嚥了口唾沫。小女孩胸無城府,面部表情一目瞭然,簡直像呈堂證供——雖然就是我幹的,但是你怎麼知道的,好驚訝。

  「不是你還能有誰?」喻蘭川心累,伸手在甘卿面前打了個指響,「我沒什麼要問的了,走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甘卿捏住他的手腕,問悄悄,「你父親失去音信前,最後一次給家裡寫信,大概地址在哪裡?」

  悄悄在紙上回答:鄰省,具體地址不知道,我去追查過,但是人生地不熟的,什麼線索也沒有。

  甘卿的眼睛輕輕地眯了一下。

  悄悄:姐姐,怎麼了?

  甘卿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女孩尖削的小下巴:「我十七歲的時候,跟你一樣滿肚子仇恨。」

  悄悄忽閃著大眼睛看著她。

  「現在如果讓我回到那一年,我會好好補課,考個大學。」甘卿低聲說,「可是我沒有第二個十七歲了。」

  說完,她在一屋子貓狗的目送下,走出了寵物店。

  喻蘭川三步並兩步地追了上去,突然有種衝動想做點什麼,於是在甘卿過馬路之前,他一把攥住了她垂在身側的左手。甘卿的左手手腕上藏著刀片,這隻手相當於凶器,猝不及防間,她下意識地想掙開,喻蘭川卻張開五指,把她的「凶器」囫圇個地捲在了自己手心裡,嚴絲合縫。

  甘卿驚訝地看向他。

  「過馬路不要闖紅燈。」喻蘭川的目光卻越過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平直地釘在馬路對面的交通燈上,不肯回視,「行人就能隨便違反交通規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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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三章

  他話音剛落,空無一車的十字路口上,交通燈就綠了。

  喻蘭川唯恐甘卿反應過來,剛一綠,他就趕時間似的拽著甘卿奔過馬路,他個高腿長,走路帶風,把哭笑不得的甘卿拽得像個風箏。

  喻蘭川是個衣服架子,從後面看,他的背影不寬不窄,肩頭平整極了,一絲褶皺也沒有的薄外套透出輕薄的體溫,袖口露出襯衫的一個邊,白得一塵不染。

  一看就是精心生、精心長的。

  不知怎麼的,甘卿想起了她拋諸腦後好多年的那個夏末之夜。

  十五年前太久遠了,而那天的事對於甘卿來說,也遠算不上驚心動魄,記憶早就模糊不清了。這會她忽然抓住了一點線頭,連忙倒到面前細看,糊得只剩一條小狗褲衩的少年形象就漸漸有了眉目,和眼前的人重合起來。

  那時候,他眼睛比現在大,眼皮還沒有薄成一張紙,鋒利的骨骼埋在嬰兒肥下面,因為黑眼珠比別人大一點,看人的時候目光顯得特別沉靜,那麼個炎熱又黏膩的夜裡,他被行腳幫的烏合之眾綁走了一天一宿,好像也是和現在一樣的乾淨講究。

  垃圾填埋場堪比生化武器的氣味都不往他身上湧,明明是慌不擇路的跟著自己逃竄,還有心情給她科普狗的嗅覺細胞。

  讓人感覺他不是窮講究,而是有理有據的講究。

  對了,他那時候還一口一個「姐姐」呢,長大倒學會人五人六了!

  甘卿鬢角一縷頭髮被風吹到了臉上,正好讓鼻子卡住了,她撲棱了兩次腦袋,那縷頭髮就是不依不饒地跟她的鼻樑纏綿,沒有一點要下來的意思,髮梢掃得她又癢又想笑,於是她「噗」地一聲笑出聲來:「小喻爺,我要打個報告。」

  喻蘭川:「什麼?」

  他話音剛落,就覺得甘卿的手一動,喻蘭川的手指先是下意識地一緊,隨即反應過來不合適,又連忙要鬆手,卻發現甘卿的手是往上抬的,就著他的手背上突出的指骨,把那縷頭髮蹭了下去,亂髮飛走,露出她一雙沒什麼正經的眼睛,被光一打,瞳孔裡好像分了一千多層,一眼看不到頭,那雙眼從下往上瞄著他:「打報告啊,用一下我的手。」

  喻蘭川:「……」

  妖裡妖氣的!

  他這一走神,不知不覺地過了馬路,被甘卿抽走了手。喻蘭川把拇指蜷在掌心,每根手指過來捏了一下,開始在心裡展開瘋狂搜索,想懟個話題填補倆人之間的空白。

  「你剛才最後一個問題,」他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嚴肅正經地問,「是什麼意思?」

  甘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小喻爺是個很少風吹日曬的白領,領白臉也白,小白臉藏不住血色,從耳廓到下巴紅了一片,真是怪可愛的。

  笑完,她嘴角微微一頓,又有些無措。她像個從極寒裡闖進人間的冰妖雪怪,習慣了空虛寂寞冷,乍一邂逅人間情意,被暖風沖得頭暈腦脹、壓力山大,不知如何是好。

  「悄悄提到了她父親的失聯時間,是她十個月左右的事,我看她工牌上寫著雙子座,那應該是五月底六月初的生日,到生日滿十八歲——這樣算來,她爸失聯時間應該是十七年前的春天。」甘卿說,「我對這個時間比較敏感,所以多嘴問了一句。」

  喻蘭川追問:「十七年前的春天怎麼了?」

  「沒什麼,」甘卿輕描淡寫地說,「鄰省有個小麵粉廠爆炸,死了十幾個人,其中有兩具屍體脖子上有三寸二分長的傷口,所以人們都說是萬木春把洗手金盆裡的水喝回去了,要重出江湖。」

  喻蘭川腳步倏地一頓:「她剛才說的寄信地址也在……」

  「唔,可能吧,也可能是巧合。」

  喻蘭川心思急轉:「我聽老韓講過,當年麵粉廠爆炸,裡面牽扯了十八條人命,大部分是無辜的普通人,還有小孩,死人身上有萬木春的痕跡,衛驍一直不肯出來解釋,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寸二分長的傷口,算是個防偽標識吧。」甘卿緩緩地說,「比如你雇我去殺一個人……」

  喻蘭川:「我有病嗎?」

  「打個比方,」甘卿擺擺手,「僱主一般得先下定金,放在古代,是提頭來換尾款,現代沒人要頭了,所以收尾款得需要其他的信物,來證明這個人不是死於意外,我也沒撿別人的漏——有些僱主為了保險起見,會雇不止一個殺手。特殊的傷口就是防偽標誌,這是絕活,外人很難模仿,有這條傷口的,都是我的活。但如果沒人付錢,殺手沒必要、也不會露出自己特殊的標記,理解吧?畢竟江湖人多眼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殺人放火這種事,越隱蔽越好。」

  「所以你的意思是,麵粉廠事件是一場雇兇殺人?」

  「衛驍那時已經改名衛長生,隱姓埋名,就算有人想請他出山,也沒人找得著他在哪。」甘卿用一種非常平靜且客觀的語氣說,「這事確實是衛歡干的,你不要問我衛驍為什麼要替他擔這個罪名,我以前跟你說過了,不清楚,也許我那個離經叛道的『大師兄』才是萬木春的正根,他是不是衛驍親生的我不清楚,反正老頭教他,比教我用心良苦多了。」

  喻蘭川皺了皺眉:「但你為什麼會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只因為時間地點的巧合嗎?」

  「說不清,直覺。」甘卿頓了頓,她抬起頭,道路兩側夾道而立的樹已經綠了,夾出窄窄的一條天,遠處飄著一點迷霧,「可能是因為行腳幫和王九勝吧——美珍姐說,是因為我手欠嘴欠,罵王九勝是王八,激怒了他,才招了禍,但……不是我為自己開脫,我總覺得不至於。」

  王九勝固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一個人,能把自己洗得潔白無瑕、穩坐行腳幫北舵主幾十年,呼風喚雨,他不會連這點心胸都沒有——當大壞胚也是有門檻的,像楊平這樣內心比較脆弱,又敏感又自卑的貨色,一般就只配當個流浪的小變態。

  她當年寫那行字純屬於孩子心性,小惡作劇而已,就算真的碰了王九勝的逆鱗,他有必要直接跟萬木春對上嗎?

  衛驍就算變成衛長生,也絕不是什麼好對付的,必須得十分小心、一擊必殺才行,要不然王九勝家大業大、萬木春無孔不入,一在明一在暗,明顯是王九勝比較危險。他佈局多年、機關算盡才要了衛驍的命,如果就為了小女孩的一句罵街,那這個人未免也太無聊了。

  「我總覺得,王九勝和萬木春之間的早就有什麼,我那一次救你,充其量只是暴露了衛驍的藏身之地。」甘卿一邊緩緩地往一百一方向走,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悄悄說的話不一定是真的,你聽出來了嗎?」

  「尤其關於她的報信人舅舅那裡,很含糊,而且細想起來不太對。」喻蘭川推了推眼鏡,「只是我不知道這是她年紀小,轉達長輩的話表述不清,還是故意編來騙人的。」

  悄悄不能說話,手語甘卿還能看懂幾句,喻蘭川則是一竅不通,所以她只能在紙上寫字跟他們交流。寫字比較慢,偶爾提筆忘字還要卡個殼,本身就給人更多的加工時間,比直接口頭交流更容易說謊。

  喻蘭川:「她有什麼必要對我們說謊?閆皓不是一直跟她關係很好嗎?」

  甘卿搖搖頭,她忽然話音一轉:「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到,這幫老東西們,都想把舊江湖的恩怨情仇埋在他們那一代。」

  五絕那一輩人不用說,生逢亂世、四方硝煙,趕上了英雄輩出的時代,他們是武林最後的輝煌。

  再往下,他們的父輩,趕上了時代劇變的幾十年,滄海桑田、深谷高山,他們的青春動盪、喧囂又充滿荒誕。起落沉浮之間,無數門派就此銷聲匿跡,英雄幻夢成了泡影,有人黯然傷神,也有人抱著舊夢,至今不肯醒。

  而到了他們這一代,一切都變了,社會規則不等老人們適應,就自行重塑完畢,老傢伙們被遠遠地拋在後面,他們做不到像王九勝一樣無恥地隨機應變,只能寄期望與年輕一代。笨拙地想把「俠義」、「責任」、「堅韌」、「海內皆兄弟」的武道精華傳承下去,摒棄掉那些齟齬和糟粕,最好連提都不要提。

  可凡事一體兩面,哪有全是正能量的事?

  未免太一廂情願了。

  老傢伙們藏藏掖掖的結果,就是留下一堆歷史遺留問題,給滿頭霧水的後輩。

  「衛驍……衛驍一度想讓我學醫,我們那邊每年有小孩高考,他都攛掇人家報醫科。天天在我耳邊說,要學一門對社會有用的手藝,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甘卿笑了起來,「可是那麼多年,我就沒見他攛掇成功過一例。」

  「為什麼?」

  「泥塘後巷的娃就算上了高中,也大多是十三中的嘛,」甘卿懶洋洋地說,「三中跟十三中,不到兩站地,就差一個字,你們培養棟樑,我們培養棟樑腳底下的爛泥,考完收的都是來自門口搬磚工地的錄取通知書,學什麼醫?」

  喻蘭川忽然一頓:「你是十三中的?」

  甘卿衝他一聳肩,不以母校為恥——她跟母校是一路貨色。

  喻蘭川眼睛忽然亮了起來:「我們去十三中打過籃球,你記得嗎?全市青少年籃球賽,就辦了一年,第二年就被幾大重點高中校長聯名上書告了,因為耽誤學生學習,還容易受傷——總決賽我們是客場,就在十三中,那天你們學校看台上人都滿了,我是控球後衛。」

  其實他不單是控球後衛,還是隊長,帶著學霸組合,在十三中的垃圾犯規打法下,硬是從小流氓們手裡搶下了總冠軍。

  那場球打得熱血沸騰,直到十年後想起來,喻蘭川還得用力壓下嘴角保持著自己的矜持,裝作一副偶然提起的樣子,暗搓搓地把「我是不是很帥」頂在頭上,等甘卿自己來摘。

  他還要乾咳一聲,故意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說:「球是隨便打的,好像是贏了吧……唉,記不清了,就記得你們學校附近的小飯館不錯,你去看我們比賽了嗎?」

  「沒有,」誰知甘卿一句話澆滅了他眼睛裡的火苗,「畢竟我在十三中屬於文雅的學霸,不愛湊這種熱鬧。」

  喻蘭川:「……」

  甘卿就喜歡看他五官突然僵住的微妙模樣,忍不住多逗了他一句:「不過你們比完賽還不快走,在學校後面散德行,差點被人堵住打一頓的事我還記得,最後是跳牆跑的,聽說不知道哪位英雄還把褲子給扯了。」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喻蘭川意識到自己裝逼被識破,額角青筋暴跳,「你不愛湊籃球賽的熱鬧,去圍觀打架?從小興趣就這麼清奇嗎……不對,我們打架是在校外挺偏僻的一個小飯館,你怎麼知道的?」

  甘卿:「……」

  小飯館是衛驍幹活的地方,她當時在小飯館的後廚裡吃飯,突然進來一幫汗流浹背的男孩子,吵吵鬧鬧地在隔壁桌吹牛,鬧騰得她心煩,於是一時使壞,拿MP3把他們吹的牛錄下來,叫了人。

  喻蘭川的眉挑了起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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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四章

  甘卿乾咳了一聲:「我……咳,我這也是聽人事後說的。」

  喻蘭川把眉挑的更高。

  「要不這樣吧,」甘卿企圖糊弄過去,隔著幾步,回頭衝他笑,「今天週末,你要是晚上沒事,我再帶你去那個小飯館吃一次,還是陽春麵,我請客,別嫌便宜。」

  喻蘭川:「你連我們點了什麼都知道?」

  甘卿:「……」

  喻蘭川:「沒想到,你能掐會算還是童子功。」

  甘卿:「你到底去不去?」

  喻蘭川打量了她片刻,嘴角要笑不笑地翹了一下,他好整以暇地抻了抻袖子:「行啊,走。」

  十三中在一條十分幽靜的小街上,是個外表看上去挺像那麼回事的學校。建築已經頗有年頭,老出了古意,臨街的教職工辦公樓外掛著大片的爬山虎,清風過處,漣漪四起。因為近年來名聲欠佳,學生越來越少,門口也不像別的學校一樣堵滿私家車,乍一看,它清淨得有幾分書卷氣。

  喻蘭川仰頭與高樓上掛的大鐘對視了一眼,撞見滿眼碧色森森,於是感嘆道:「你們學校的氣質,真是……」

  這一句還沒誇完,他就看見清幽的大門裡猛地躥出一道黑影,一個雄性人類幼崽旋風似的刮了出來,後面追了一幫污言穢語的同齡人,這夥人手裡拎著不知是從墩布還是椅子上拆下來的木腿,連追再逃,風風火火地從喻蘭川面前掃蕩過去,沒一口呼吸的光景,他們跑到了路口。

  路口自行車鈴響了一聲,幾個跨在共享單車上的小流氓應聲露了面,頭頂五彩繽紛的毛,朝學生們吹口哨。被追的那位一頭紮進了這個「自行車幫」,腰桿頓時直了三分,掉頭就罵:「媽個X,你們他媽過來啊!」

  接下來,路口就展開了一場複雜的認親大會,兩路人馬互相跟對方的姑姨娘舅發生著不正當關係,喊聲都帶著回音。

  喻蘭川喃喃地說:「……十年如一日啊!」

  十三中差不多是專門給泥塘後巷開的,盛產各種野生動物,人到了上高中的年紀,天真無邪是丟得差不多了,一些壞胚已經初步長成。據說在這裡,想要認真讀點書,必須得有點「校霸」的本事,才能鎮得住那些企圖拉著所有人一起沉淪的壞孩子。

  甘卿倒是已經見怪不怪,但很不巧,想走到他倆的目的地,必須得先經過群架現場的小路口,人家那正忙得熱火朝天,他倆也不好過去攙和,只好站在路燈下等這場官司結束。

  「不是,」喻蘭川說,「為什麼要把飯館開在這種地方,天天門口鬧鬼,路人都繞著走,生意能做嗎?」

  「還行吧。」甘卿說,「也不是天天打,小店,裡頭就四張桌子,客人太多了本來也接待不過來,據說店面是他們家自己的,不用付租金,湊合能活。」

  甘卿站了一會,累了,靠著路燈桿蹲下,把打著夾板的右手往膝蓋上一擱。

  喻蘭川在旁邊找了棵樹靠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我記得,當年我們學校還鬧過一場新聞,就高二的時候,隔壁班有個女生,跟十三中的學生早戀,逃學的時候被老師逮住了,還從她包裡翻出了情書。」

  老師家長都瘋了,那天喻蘭川參加完奧賽培訓回教室,老遠就聽見隔壁班的老師近乎崩潰的聲音:「你喜歡他什麼!那不就是個小流氓嗎!你是將來要考大學,要深造、出國,他呢,沒準哪天就進去了!你倆是一個物種嗎就談戀愛!談什麼談?他就是爛泥一團,怎麼都沒損失,你呢!你不是自毀前途嗎!」

  那女生哭得肝腸寸斷,快被這些「與世俗同流合污」的老師家長逼死了。覺得自己簡直是祝英台、劉蘭芝,非得以死明志不可。

  甘卿問:「後來呢?」

  「老師訓了一半,她聽煩了,扭頭就從窗戶跳樓了,救護車還是我叫的。」

  甘卿被重點高中學霸的畫風驚呆了:「……跳、跳樓了?」

  喻蘭川大喘氣地補充道:「哦,沒死,就二樓,摔了個屁股蹲,站起來拍拍褲子就好了。」

  「那你叫救護車幹什麼?」

  「把他們老師拉走,」喻蘭川說,「他們班主任被她這一跳嚇得犯了心臟病,拉到醫院做了倆支架。」

  十六歲的喻蘭川作為隔壁班長,高貴冷豔地幫著主持了大局,認為那女孩腦子有病。十幾歲的青少年總是容易往兩個極端走,要不就追求離經叛道,覺得大人都是被社會洗腦的傻子,缺靈魂短智慧;要不就自以為人情練達,深諳各路明規則潛規則,覺得同齡人都是傻子——不論走哪一路,總之,心裡總有一群傻子常駐。

  而若干年以後,他們往往又朝傻子的方向走。好比喻蘭川,少年老成之後,栽在了一個十三中的女流氓手上。

  「真不懂事啊,小姑娘就知道風花雪月,將來長大了後悔都來不及。」女流氓裡的扛把子老氣橫秋地感慨道,語氣和當年的班主任一模一樣,「高二了還不知道衝成績,和小混混攪在一起,不是自毀前程嗎?」

  喻蘭川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覺得這話從你嘴裡冒出來,很魔幻現實主義。」

  甘卿一笑——她忽然想,別說是高中的小孩了,大人也是一樣。青年才俊喻蘭川,看似是能自己把握前程,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了,可人家背地裡還是會說,小青年就知道風花雪月,將來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就明白了,跟個不相配的人一起過,看你到時候不被柴米油鹽捶成個滿頭包的中年危機。

  喻蘭川敏感地一伸手,揪住了她的後脖頸:「你想什麼?」

  「小喻爺,咽喉是要害之地,你這一爪子,要放在過去,非得被人切下來不可。」甘卿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又顧左右而言他地一指,「哎,你看,他們開始叫人了。」

  喻蘭川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見掐到中場,兩邊都有人退出戰圈,各自打電話叫人,還有擴大戰況的意思,他頓時頭都大了,從兜裡摸出了報警器,問甘卿:「我把這玩意扔過去有用嗎?」

  甘卿:「……」

  小喻爺堂堂一屆盟主,寒江七訣的正派繼承人,就算長了一副花容月貌,有必要天天攜帶防色狼道具嗎?

  「沒用,現在小崽子都精著呢,有未成年人渣保護法,又沒打壞,根本不怕警察——別著急,」甘卿經驗豐富地擺擺手,「開始叫人說明戰鬥快結束了,一般來說,人一多就打不起來了。」

  她話音沒落,就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大爺蹬著個三輪車從他們面前走過,往路口騎去,一邊騎一邊按鈴,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嘿!」

  小流氓們才不理會這種老態龍鍾的大爺,沒人理他,也沒人給他讓路,大爺憤怒地把車鈴搖得山響,可能是他的噪音干擾了手機信號,一個正拿著手機的小流氓「喂」了兩聲,拎起石頭往老頭的三輪車上拍去:「按你爹的鈴,老不死!」

  石頭彈起來,掀起了三輪車後面的白布,原來白布單下面是一車新鮮食材,怕被浮塵弄髒了,都拿布蓋著。石頭恰好砸中了一堆雞蛋,「啪嚓」一聲,蛋清蛋黃流得到處都是,老人氣急敗壞地伸手去抓那小流氓:「你幹什麼?賠我雞蛋!父母辛辛苦苦賺錢養家供你們上學,你們一天到晚有正事嗎?」

  甘卿皺了皺眉,站了起來。

  小流氓一抬胳膊,把老頭甩了個趔趄,不等老人站穩,他又一把抓住了老頭的前襟:「你們家的地啊?你們家的路啊?這有你他媽的什麼事?」

  他說著,用力一搡,老人仰面朝天失去了平衡,往後倒去,後腦勺正衝著三輪車的鐵車把。

  這時,一隻手探過來,一把撐住老人的後心,在他身後輕輕地墊了一下,老人隨著那隻手往上一彈,又被扶住肩膀站定。

  老人驚魂甫定地站住,回頭看清了撐住自己的年輕人。

  喻蘭川推了推眼鏡:「擋路就算了,打壞了人家的東西,要賠錢吧?」

  如火如荼的鬥毆被這小插曲打斷,但小流氓們一看,來人一個是「四眼」,一個是女的——胳膊上還打著石膏——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另一方的小流氓還嘻嘻哈哈地跟著起鬨:「就是,賠錢賠錢!沒錢讓他們把褲子扒下來抵債。」

  兩廂搓火,推了老人的小流氓氣急敗壞,拎起一塊板磚就往喻蘭川頭上砸,板磚「嗚」的一聲,還沒等人看清,他就被喻蘭川一把扣住手腕,往三輪車把上重重地一磕,小流氓慘叫一聲板磚脫手,扭著麻花被喻蘭川按在了車把上,跪了。

  他同伴見勢不妙,抄起傢伙跟著上,喻蘭川腳步幾乎沒有離開原地,利索地以拳代劍,把這群小崽子收拾了一頓。

  身後傳來一聲俏皮的口哨聲,甘卿起鬨道:「歐巴好帥!」

  對手挨打,另一方的小流氓喜聞樂見,還有個別壞出水來的,拎起棍子打算趁機渾水摸魚,

  喻蘭川一把攥住一根渾水摸魚的黑棍,一語雙關地呵斥道:「滾!」

  於是場面更加混亂,兩邊的不良少年都加入了戰鬥,最早砸碎雞蛋的小流氓呲牙咧嘴地按著自己的手腕爬起來,疼得眼淚在眼眶裡轉圈,大概是沒受過這種委屈,他把外衣一拉,抽出了外套裡面掛著的一把小砍刀,趁亂衝著喻蘭川的肩膀就紮了過去。

  他的同伴們打架都打油了,一般不會打出簍子來,帶刀都只是為了耍狠嚇唬人,餘光瞥見他動了真格的,都驚呆了,有人失聲叫道:「你別……」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突然憑空鑽進來,一把卡住那不良少年拿刀的手,不知怎麼一轉,刀鋒朝著主人去了,緊接著,讓人牙酸的衣料碎裂聲響起,砍刀化成一束刀光,在那不良少年身上連捅了好幾刀。

  一瞬間,所有人都鴉雀無聲,連喻蘭川也嚇得呼吸中斷了一下。

  剛才動刀的那位膝蓋一軟,直接跪了,褲子當場濕了,被人用膝蓋抵著脖子,壓到了牆上。只見他衣服上三刀六洞,砍刀被甘卿單手拎著,刀刃上滲著細細的血絲。小流氓驚恐地盯著刀上的血,有種自己已經被開膛破肚的錯覺。

  甘卿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臉:「冷靜了?」

  那位不止冷靜——他已經被冷凍了。

  甘卿回頭瞥了一眼三輪車上砸碎的雞蛋,很講道理地說:「賠人家二十塊錢吧。」

  沒人動。

  甘卿「噗」地笑了一聲,砍刀的刀尖劃過牆面:「看來是不服?」

  一個穿十三中校服的少年哆哆嗦嗦地從兜裡摸出錢包,看也沒看就抓了一把現金,扔到三輪車上。甘卿看了他一眼,那少年意識到了什麼,又兩步上前,把皺巴巴的鈔票展平,上供保護費似的放在了三輪車邊緣。

  甘卿這才撤回了卡著人脖子的腿,幾個少年壯著膽子跑過來扶起同伴,急急忙忙地掀開他的衣服一看,肚子上破了三道小油皮。

  甘卿倒提砍刀,在手裡顛了顛:「管制刀具,學姐沒收了,沒意見吧。」

  小流氓們既不敢有意見,也沒敢問她是哪一屆的學姐,屁滾尿流地鳥獸散。

  甘卿轉向喻蘭川:「走吧,不是吃飯麼?」

  他倆越過妖魔鬼怪,總算看到了喻蘭川他們球隊當年吃飯的小飯館。

  小飯館守著一條死胡同,非常不起眼,門口掛著塊斑駁的小黑板,菜單與十年前殊無二致——就是漲價了,從人均十塊漲到了二十。

  騎三輪車的老人抬起頭,扶穩車把:「你們要上我家吃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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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1:17:4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五章

  喻蘭川看了看老大爺那一三輪車的食材,又看了看他的行進方向:「您是老闆?」

  這攤打架的正好堵了路口,相當於是擋了人家的大門。剛才那個持刀的小流氓說得還挺對,這還真就是人家的路、人家的大門。

  「我還是大廚,有時候也兼職服務員。」老闆緩緩地推著三輪往前走,喻蘭川剛要伸手幫他,袖子還沒來得及挽起來,小飯店裡就跑出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沖整個世界燦爛的笑了一下,他慇勤地幫老闆搬東西。

  喻蘭川的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了一下,發現他五官不太對稱,倆眼分得很開,笑起來收不回去,細長的四肢似乎有些不協調,動作特別大,笨手笨腳的。

  「這孩子我撿的,人家不要了,」老店主直起腰,喘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太靈光,太細緻的活幹不了——你倆有預定嗎?」

  「沒有,」喻蘭川震驚了,「您這裡還得預定嗎?」

  「哦,那倒不是,隨便問一句,顯得洋氣。」老闆把他倆讓進去,朝空蕩蕩的餐廳嘆了口氣,「現在的學生跟以前不一樣了,不洋氣的地方沒人來……今天還沒開張呢,給你倆免單吧。」

  喻蘭川看著這麼個辛酸的小飯館,有點不落忍,剛要拒絕,想起這頓飯是甘卿請客,也不便越俎代庖。他回頭去找甘卿,這才發現她沒跟上來,正對著小店的門臉發呆。

  甘卿十年沒來過了,她覺得自己記性不太好,還以為今天連找準地方都得費一番波折,可是真的到了這裡,她忽然後悔起自己草率的提議。

  怎麼會忘了這裡呢?

  那時衛驍在一個酒店裡上班,是掌勺的大廚,跟另一個同事倒班。不值班他也不閒著,一開始是自己試著開小攤,想賣點小吃,可能實在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料,小攤不久就黃了,後來就是到這家朋友開的飯館來幫廚,主做麵食。

  他把自己忙得團團轉,還挺有理——衛驍說,在酒店做菜都是制式的、流水線,永遠是那個流程,老得催著趕著,不如在這種蒼蠅小館裡幹活有意思,煮一碗陽春麵給客人端上去,也是他用了心的。

  這話說得真像個沉迷做飯的廚子,十年前的甘卿聽完就算,沒往心裡去。

  現在回想起來,她品出了一點別的滋味——老頭要是真覺得小飯館好,為什麼不辭了酒店的工作,專心致志地「用心做飯」呢?

  「哎,」喻蘭川一嗓子喚回了她的神智,「你發什麼呆呢?」

  甘卿猝然抬頭,正好撞上老店主的眼睛,但老闆的目光沒在她身上停留,只掃了她一眼,就老氣橫秋地走進店裡去了。

  也是,一晃十年了,少女長成了狼狽的大人,手腳麻利的老闆給風霜壓得老態龍鍾,誰能記住誰呢?

  她方才管閒事的時候,不也沒認出老店主嗎?

  「坐,隨便找地方,」老闆說,「我手腳慢啦,你倆不著急吧?」

  喻蘭川搖搖頭:「您怎麼沒再雇幾個人?」

  「僱不起了,」老闆說,「過時了,人家不愛吃了,要不是店面房子是我自己的,不用給租金,生意早沒法做了。就當解悶吧。」

  喻蘭川沒明白,這麼一個慘淡經營的小破餐廳,到底有什麼好堅持的?幹點別的不解悶嗎?店面出租或者出售,好歹就夠他養老了。這邊這麼亂,撞上小流氓打架還得被殃及池魚,何必呢?

  這時,甘卿輕輕地踢了她一腳,喻蘭川看了她一眼,暫時嚥下了疑問。

  等後廚傳來煎炒烹炸的聲音,甘卿才輕輕地說:「老闆兒子以前是十三中的,不怎麼學好,整天打架鬥毆,有一次有人堵他,慌不擇路往外跑的時候,被車撞死了……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喻蘭川問:「因為這個才在這開小飯館?」

  「嗯,」甘卿點點頭,「一開始想找學校要個說法,畢竟這事是上課時間發生的,那會還不流行買房,正好這家原主人急用錢,就把這地方很便宜就轉給他了,讓他在這落腳。後來大家扯皮扯了好多年沒個結果,學校象徵性地賠了兩塊錢,就不了了之,反倒是他這小飯館開起來了。你別看現在門庭冷落,以前也紅火過一陣子,各種麵的湯底和燒餅很有名。」

  老闆以前就是推著小車賣燒餅的,有了小店以後,他在後廚裡砌了個專門烤燒餅的大烤爐,做糖、椒鹽和肉燒餅三種味。客人來了點燒餅,都是直接從烤爐裡面夾出來送上,油紙包著,芝麻一碰就掉,連紙都能給熏出香味來。只是吃的時候得小心,一小口下去,外殼「哢」一聲酥酥脆脆地裂了口,裡面就會冒出滾燙的白煙,要是躲閃不及,非得給燙得哈氣連連不可。

  衛驍來了以後,嘗了他的燒餅,就說不要弄太複雜的炒菜,保持特色就好,燒餅最好配湯麵,於是幫著鼓搗出了好幾道招牌麵,最便宜、最見功底的,就是陽春麵。

  甘卿說:「所以他碰見那些小孩打架,就總愛過去管一管。」

  喻蘭川皺了皺眉:「這麼大年紀了,那些小流氓沒輕沒重的,打他怎麼辦?」

  「我在的時候他們不敢,」甘卿輕描淡寫地說,「而且那會好多人都過來吃飯,也都知道老闆家裡的事,不跟他一般見識,偶爾有動手解決問題的,看見他過來,也就自動散了。不過看來現在沒人買他的賬了。」

  外面有大江湖,十三中就是個小江湖。小江湖好似農田,裡頭的苗一茬一茬地長、一茬一茬地割,更新換代之迅捷,就如同一年兩熟的麥子。

  店裡的少年搬完了東西,勤快地跑來給他倆倒水,可是手不穩,倒一半灑一半,要不是喻蘭川躲得快,差點被他澆一褲子。

  喻蘭川為免斯文掃地,連忙接過水壺:「好了好了,我們自己來。」

  少年又像條人來瘋的大狗,搖頭擺尾地把所有餐桌上的調料罐和筷子筒都堆到了他倆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求表揚。

  喻蘭川強拗出一個慈祥的微笑:「……你們店服務真熱情啊。」

  直到後廚老闆喊人,少年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剩下倆客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動手把筷子筒和油鹽醬醋各歸各位。

  「不過我估計偶爾挨兩下,他也不往心裡去。」甘卿說,「就當是兒子打老子唄。」

  喻蘭川幹著服務員的活,聽了這麼一句阿Q的話,忍不住笑了,笑完,他又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於是把話題揭了過去,問她:「哎,當年從行腳幫手底下跑出來,那麼驚心動魄,也沒能讓你記住我,怎麼我在小飯館外打了一架這種雞毛蒜皮,你倒記得清了?你選擇性失憶?」

  甘卿順口嘴欠:「那是你驚你動,我可沒有,扒光了都沒二兩肉,有什麼好驚心動魄的?不如長大了好……」

  喻蘭川在桌子底下給了她一腳,甘卿早有防備地閃開:「我誇你越長越好呢!」

  喻蘭川皮笑肉不笑:「我謝謝你,不接受點評。」

  甘卿手指抵住一根筷子尖,轉了一圈,回憶片刻,她說:「可能因為那天正好不高興吧……我成績在十三中一直還成,每次考完試,也能上一上前五十名的紅榜單。結果那次期中考試沒上,因為缺考了兩門課。衛驍——哦,他當時在這裡打工——知道以後,就在後廚當著老闆的面發作我。」

  那些討厭的男孩子們隔著一面牆,把店裡吵得像動物園,回味完己方戰略戰術,當然還要一起鄙視一下對手的球品和人品。

  那邊衛驍在廚房訓他的小徒弟:「我不是要說這回期中考試重不重要,是你態度端不端正,你知不知道什麼叫輕重緩急?天天混,你能在學校混幾年?將來怎麼辦?」

  隔壁的天之驕子們就跟聽見了一樣,無縫銜接了這個話題,少年們春風得意的聲音順著牆縫飄過來:「行了行了,少說幾句,沒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就打這一次球,反正將來也不會再接觸了。」

  「誰說的?萬一將來你家下水道堵了呢,不得找人來通嗎?」

  「那你家下水道前途堪憂,我就算了,月底再刷一次雅思看看情況,國外學校都聯繫好了。」

  後廚一片寂靜,衛驍的眼角「突突」地跳著。

  孩子們還在被一場球賽牽動情緒,大人已經看見了未來的鴻溝。

  甘卿中考的時候,自信過頭,只報了三中一個學校,結果她整天吊兒郎當的,考試時候失了手,差三分沒考上。

  那時候燕寧還沒教改,一些重點高中公開錄取「自費生」,補招那些比錄取分數線低十分以內的學生,差一分,就要多交一萬五的「擇校費」。

  差三分,再連學費,要五萬塊錢,當年衛驍手裡要是有這麼多積蓄,哪還至於住泥塘後巷?

  沒辦法,衛驍為了這件事四處借錢,可惜窮皮的朋友還是窮皮,大傢伙拼拼湊湊也沒湊出多少,直到第三天晚上,衛驍收到了一個匿名的包裹,拆開一看,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五摞現金。

  然而沒等他去交這筆錢,甘卿就若無其事地告訴他,她已經模仿他的字,簽了放棄擇校聲明。比較差的普通高中招不滿學生,會就近接收行政區內的落榜生,就這樣,她去了垃圾場十三中。

  這簡直成了衛驍心裡的一條刺。

  從隔壁飄來的聲音狠狠地戳了衛驍。

  「以後再讓我看見你寫作業的時候玩小刀,我就讓你把庖丁解牛還回來。」衛驍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可是放完狠話,他又心疼,歸根到底,孩子的起跑線都是家長,如果他掏五萬塊像買個糖豆一樣輕鬆,孩子哪至於這麼擰巴呢?於是他嘆了口氣,「要是當時上了三中……」

  這句話一下點了甘卿的火,她冷冷地打斷他:「幸虧沒有!」

  衛驍驚愕地看著她。

  「當年我怕你為難,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去簽字,回來知道家裡已經有錢了,還偷偷遺憾過很久——哈!」她尖刻地笑了一聲,「後來我才明白,那筆錢是哪來的,要是我真用那筆錢上學,現在非得嘔得找個高樓跳下去!」

  「你說什……」

  「我的殺父仇人,拿殺人越貨賺來的髒錢寄給你,要給我買分,太好笑了吧,師父!」甘卿說,「你是因為這個才袒護他的嗎?連殺人放火的罪名也給他背,要不是……我都不知道你因為這個人上了盟主令!你教他的時候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生怕徒弟練出什麼名堂來嗎!」

  衛驍整個人都僵住了:「誰……誰告訴你的?」

  甘卿捏著木筷的手忽然一頓:「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天正好是我跟衛驍攤牌的一天。」

  喻蘭川問:「關於你的親生父母?」

  甘卿知道自己是師父收養的,但衛驍從沒向她透露過她的身世,只說她是以前在外地的時候,鄰居家的孩子,父母親戚都沒了,看著可憐,自己膝下也寂寞,所以撿回來養。她也隱約知道自己上面有個師兄,逢年過節祭拜祖宗,她在弟子名錄上見過「衛歡」這個名字,跟她一輩,名字已經給劃掉了,問起,師父也只是簡單地告訴她:「你師兄跟咱們不是一路人。」

  喻蘭川:「我一直就覺得很奇怪,按正常的邏輯,你這種狗血身世,長輩肯定是要隱瞞到死的,你到底從哪聽來的?」

  「我管閒事,」甘卿擺擺手,「有一次放學回家,碰見有人在街上追扒手,伸腳絆了那小偷一下。被偷錢包的事主可能是個土豪吧,一高興抽了一千現金,給那幾個幫她追小偷的人,那幾個人推辭不過,又覺得都是我那一腳的功勞,非得分我錢。我看他們江湖氣挺濃的,又都會功夫,不然也不敢當街抓賊,聽他們聊起天來,都是走南闖北的人,就覺得還算投緣,於是跟他們一起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正好聽他們聊起了衛驍。」

  「我才知道衛驍每天騎個女式自行車出門做飯,居然會上盟主令,還沒回過神來,他們已經開始數死在萬木春刀下的人——有鄰省麵粉廠這種聳人聽聞的大案,一些說不明白的小案……還有我爸的名字——衛驍說話九假一真,我父母的姓名、籍貫、所在地,他都沒對我隱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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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六章

  「這麼巧?」喻蘭川懷疑地看著她,問,「你不會信了吧?」

  要真是這智商,怪不得沒考上三中。

  「當然沒有,想什麼呢?」甘卿擺擺手,「不信才是人之常情吧——一幫莫名其妙的人跑過來,告訴你說把你養大的師父殺了你爸媽……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九十年代的電視劇就不這麼編了。正常人第一反應都得是去查這幾個人是哪路的吧。」

  喻蘭川就問:「哪路的,你查到了嗎?」

  甘卿一攤手:「沒有,外地人,一轉身就消失了。」

  想把一個事查個水落石出,時間和錢都是基本道具,缺一不可,最好再有點門路。如果別人有意下套,一個念中學的半大女孩上哪查去?

  喻蘭川目光一沉,說:「但燕寧三教九流,盟主令裡寫了什麼,不算難打聽。」

  盟主令是老喻盟主發的,千真萬確,因為麵粉廠那十八條人命官司沒了結,而衛驍明明就在燕寧,非得用默認的態度背下這口鍋,免不了被人議論「萬木春背信棄義,重出江湖做舊勾當」。

  甘卿苦笑一下:「不光是『好打聽』。」

  其實衛驍並不是愛得罪人的脾氣,他私下與人相處很好說話,是個難得的文靜人。真正算起來,除了楊平他們那一夥逼人太甚之外,衛驍沒有跟別人結過仇。

  可是流言蜚語這東西,最偏愛的並不是真正的闖禍精,往往就是文靜人。

  甘卿說;「老喻盟主晚年的時候,越來越不愛出面管閒事,盟主令發得很少,其中衛驍就格外顯眼。我雜七雜八地聽到了很多不知道真假的傳聞。但我不可能懷疑我師父,感情上我就不想信,所以當然要去找那些流言的漏洞,來說服自己堅定想法。」

  喻蘭川:「人之常情。」

  「我蒐集了舊報紙,確準了麵粉廠爆炸事件的時間——這個倒是不難,畢竟是件大事,當地都有新聞報導。然後只要證明事發的時候,老頭根本不在場就可以了。」甘卿說到這,忽然笑了一下,「我當時想,如果能找到證據,我就在不暴露我們地址的情況下,把這些東西給老盟主送去,讓他把盟主令『抹』了。」

  她心裡有條有理的計畫著,覺得自己可聰明、可人情練達了,可以保護衛驍這個就知道做飯的沒用大人了。在她的想像裡,她應該用若無其事的姿勢推門進屋,隨口對衛驍說一句:「對了,盟主令的事情我已經給你擺平了,放心吧。被人欺負了,怎麼不早告訴我呢?」

  然後在衛驍的驚愕下回房間裡寫作業,舉重若輕。

  然而,根據歷史數據,還會幻想這種橋段的人最好專注幻想,因為他們一要行動,大概率要闖禍。

  「老頭不愛跳槽挪窩,在那個小破酒店裡幹了好多年。他們上班都有考勤記錄,我只要拿到那個就可以了。所以趁老頭去打第二份工的時候,我偷偷鑽進了酒店管理處,拿到了他們的考勤記錄。」

  「衛驍前輩那天……」

  甘卿輕輕地抬起眼:「換班請假了。」

  這就比較驚悚了,燕寧交通發達,到鄰省去,一天足夠往返,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一趟,家人以為他上班去了,可能都全無察覺。

  「但我還是很快冷靜下來了——殺手賺錢也不完全像大風颳來的,我雖然沒幹過,但聽衛驍講過師祖的事。因為萬木春獨來獨往,沒有門徒,所以行動之前得格外謹慎,一個不小心就得砸招牌。摸清目標是誰、什麼性格、什麼習慣,至少得個把月。」甘卿說,「我查了他那天前後的考勤,基本都很正常,他不可能當廚子當半截,突然空降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殺人,還留下萬木春的印記。那麼問題就回來了,既然不是他幹的,他為什麼背鍋?那天他請假幹什麼去了?除了他,還有誰能留下那麼精緻的刀口?」

  喻蘭川:「你想到了衛歡?」

  「除了他,也沒別的解釋了吧。」甘卿說,「孟叔年輕的時候愛喝幾口小酒,酒量一般,喝多了嘴上沒把門的,我陪他擼了幾回串,灌醉了套過幾次話,大概拼出了衛歡被逐出師門的前因後果——衛歡不想白練一場刀,決定『復古』,把門派傳統發揚光大,孟叔說他走錯了路。」

  「我趁衛驍上班時逃學回家,翻了他的東西,找到了一個剪報本,一翻開,裡面貼的都是花花綠綠的菜譜圖片,我大致看了一眼,本來想放一邊,突然覺得不對勁——老頭是個死摳門,最愛惜東西了,偶爾買本書回來看都要包書皮,從來不幹這種從書上剪圖片貼本上的事。所以又拿回來仔細翻看,發現圖片下面有字,內容跟菜譜一點關係都沒有。」

  「記了什麼?」

  「日記,全是跟衛歡有關的,老頭一直在追蹤他——衛歡在某時某地殺了某人,推測是怎麼做的,沒能抓到他……哦,對,還寫了那五萬塊錢的匿名匯款,」甘卿說到這,彷彿是為了故作輕鬆,她喘了口氣,含著點勉強的笑意打了個岔,回頭沖後廚喊,「老闆,您那麵是現磨的嗎?我倆沒那麼小資,吃速溶的也行!您快著點吧。」

  喻蘭川:「也就是說,衛歡謀殺你父親的事,和他匯款給你交擇校費的事……」

  是記在一個本上的。

  「是啊,你想像得出來嗎?」甘卿略有些浮誇地把挑起的眉皺成一團,衝他一攤手,「衛驍這老頭,真他媽能省錢啊,牙膏擠到最後上橡皮筋,洗髮水用到底兌水再用半個月。一個本使二十多年,不寫到最後一頁不算完。」

  喻蘭川一直覺得甘卿身上有種非常濃重的漂泊氣質,浪到這把年紀、被磋磨成這副熊樣,居然還能隱約看見一身惹是生非的反骨,可見她叛逆中二期得是個什麼樣的不定時炸彈——自絕經脈、叛出師門、追殺兇徒、投案自首……哪一樣都不像腦子冷靜的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他喜歡她,不代表他認同這種凡事做絕的價值觀。

  直到這時,喻蘭川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她看不出來一開始的那幾個人是故意的嗎?她看不出來有人在暗中挑撥使壞嗎?

  她看出來了。

  可看出來了,到了這一步,她又能怎樣呢?

  「我不是平時上班也沒什麼事麼,」甘卿衝他笑了笑,「孟老闆那一堆心靈雞湯,沒客人的時候就拿來翻翻,前兩天還看見一篇文,上面說了一個『費斯汀格』法則,說生活中的10%是由發生在你身上的事組成,另外90%是由你對這事有什麼反應決定的,還挺有道理的,我就屬於沒控制好90%的人,活了小半輩子,幹的都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喻蘭川:「扯淡,這種土雞味的話從哪篇文獻上援引的?還90%……社科專家喝多了用腳統計的?」

  甘卿趴在桌子上笑:「小喻爺,你還能不能聊了,玄學和偽科學的土雞湯是我們凡人精神世界的兩大基石,你不要總是仙氣飄飄地來刨我們地基,行行好!」

  這時,後廚傳來動靜,老闆緊張地呵斥那總是幫倒忙的少年:「不用你,燙手,別摔了碗!快快快,讓開點。」

  一股香味從後廚溢出來,他倆的麵和燒餅終於做好了。

  「嘗嘗,我們家燒餅是絕活,麵也是絕活,湯底都是有講究的。」老闆熱情地招呼他倆下筷子,店裡的少年也跟著從後廚露出個腦袋,一邊傻笑,一邊充滿期待地等著討客人誇。

  兩位吃免費餐的客人只好停了之前的話題,雙雙拿起餐具,先完成店家的「好評任務」,一口下去同時僵住。

  麵很勁道,湯也沒毛病,配菜水靈靈的——如果不是齁鹹,果然是一碗好麵。

  甘卿艱難地動了動舌頭,感覺自己舌頭上的細胞給鹹得集體脫水,舌頭吊在嘴裡,成了個乾癟的柿餅。

  怪不得沒人來了。

  倆人越過熱氣,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殷切地在圍裙上擦手的老店主。

  甘卿:「好……唔……吃!」

  老闆又看喻蘭川。

  甘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喻蘭川只好放下筷子,伸手摸來水杯,一口喝了半杯,算是把才纔那口鹽稀釋了,這才咂摸了一下:「是以前那個味。」

  老闆高興了,興致勃勃地在一邊坐下:「我們家以前也請過厲害的大廚,這是人家留下來的配方,大廚平時還得去酒店掌勺,不天天來,隔三差五地來一回,他不在的時候,就留下湯底讓我們自己給客人煮,配方是我買斷的,別的地吃不著。」

  甘卿聽著相逢不識的故人講故事,聽出了點別樣滋味,忍不住笑了笑:「您那會就有買斷知識產權意識啦,夠前衛的,花多少錢?」

  「兩萬。」老闆衝她伸出兩根手指頭,「差不多小十年前了——不便宜了吧?」

  甘卿一邊附和,一邊心想:沒想到老頭還有這麼一筆外快。

  老闆絮絮叨叨地說:「說是有個小閨女,上高中了,之前擇校費就是他沒提前準備好,臨到頭才抓瞎,讓孩子上了個破高中。大學可不能再這樣了,學費生活費都得提前存好了,有備無患,萬一再考不好呢?三本也得去讀啊,就是三本學費高,兩萬都還不夠呢。」

  甘卿捏著筷子的手陡然一緊。

  「後來有一天,突然就辭職不來了,」老闆說,「大概是小孩要高考了,學費攢夠了吧。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你說這老頭子,還沒考就咒孩子上三本。」

  他那不服管教的小姑娘總也不肯踏踏實實地坐下來唸書,他操心得要命,又不知道能幫上什麼忙,只好打兩份工,努力給她攢學費,預備著最壞的結果。

  可是沒防備,最壞之後還有更壞。

  她用血把自己的青春年華塗得一塌糊塗,渾渾噩噩,直到瘋瘋癲癲的獄友用靈魂把幾本教科書捧到她面前,才從這一場噩夢裡醒過來。

  他們說她以後人生還長著呢,回頭來得及的,她也信了,想試著磕磕絆絆地把命運掰回正軌。

  她知道後悔。

  她那時才真正踏下心來讀書,幻想有一天出去,能重新走進考場,帶著錄取通知書回去看老頭,告訴他:「師父,我走了幾年彎路,現在回來了,您還要我嗎?什麼叛出師門的事,都不作數,好不好?」

  「甘卿!」喻蘭川心驚膽顫地看著她無知無覺地往嘴裡塞著麵,三兩口,快把那碗鹽沏的麵湯喝光了。

  可是哪有那麼多歸路呢?

  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

  然而,

  然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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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

  然而,

  然而。」——by 小林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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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七章

  喻蘭川一把抓住甘卿的手,壓下了她的筷子,用一種幾乎不像他的輕柔聲音說:「慢點,先喝口水好不好。」

  那麼一瞬間,甘卿沒敢看他。

  剛吃完辣椒的人,要是喝上一口溫熱的水,是要給辣出眼淚的。

  喻蘭川拿起一個脆皮燒餅,掰成兩半,一半遞給甘卿。

  「這個是糖的。」喻蘭川好像突然瞎了,一點也沒察覺到她故作平靜的表情快裂開了,專心致志地研究燒餅,「我好多年沒吃過糖燒餅了,外面店裡賣的那種不行,掰開裡面都是糖渣。」

  旁邊的店老闆一邊慢吞吞地擦著桌子,一邊說:「那是涼了,必須得剛從爐子裡夾出來的、滾燙的,才有流心,你倆小心燙嘴。」

  甘卿順勢摀住嘴,「嘶」了一聲,裝作被糖汁燙了,趁機眨掉了眼睛裡的水汽。

  「餓死鬼投胎?」喻蘭川收起了曇花一現的溫柔,翻了她一眼,「你跟別人吃飯也吃這麼風捲殘雲嗎?」

  甘卿伸手抹掉了嘴角沾著的一點糖:「我這不是怕小喻爺秀色可餐,再多看一會擋飯嗎。」

  喻蘭川差點忘了該用什麼姿勢把燒餅往嘴裡送,心不在焉地懟了自己滿口融化的熱糖。別人是借糖遮眼,假裝被燙,他倒實在,差點燙掉自己一層皮,眼鏡都滑下來了。

  甘卿笑了起來,笑完,又覺得不是滋味。她是辜負過深恩與厚意的人,沒臉再去跟人討要喜歡,不曾想周圍的人——小喻爺、孟老闆、美珍姐……甚至是一百一十號院的老楊幫主他們,竟然還敢把好意交到她手裡,不怕她再失手摔了。

  這讓她簡直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顯得越發有口無心、油腔滑調了。

  老闆連忙過來給喻蘭川倒涼白開,甘卿就說:「您這燒餅一點也沒減量,良心了——就是湯麵再原汁原味一點就好了,調料加得稍微有點多,現在人,在外面重油重鹽的吃膩了,都覺得口味越清淡越高級。」

  老闆聽完,覷著兩隻昏花的老眼,靜靜地問:「姑娘,是鹹了吧?」

  甘卿:「呃……」

  「唉,老了,舌頭不靈了,也就剩下耳朵能咂摸出話裡的味了,人話還是聽得懂的。」老闆落寞地嘆了口氣,「恐怕是該關門了。」

  甘卿知道他中年喪子之後,唯一的牽掛就剩下這家小飯店了,連忙說:「別啊,歷屆畢業的學生都惦記您這口燒餅和麵呢,我們今天就是特意回來吃的,您關了店門,以後熟客來了怎麼辦?」

  「哪還有熟客?都走啦,不來啦。」老闆擺擺手,像個行動不便的老猿,慢吞吞地走到收銀台,從抽屜裡翻出了一個巨大的塑料文件夾,抽出幾張紙,「正好,你們小年輕眼神好,給我看看這個。」

  喻蘭川擦乾淨手,接過來一看,是一份合同,關於拆遷補償的。

  「這兩年孩子少了,十三中越來越爛,當然也越來越招不上人,好像是馬上就要跟別的學校合併了,合併完擴建,我們都得走,」老闆坐下,透過窗戶,他朝學校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說,「也是好事吧,合併了以後就不叫『十三中』了,改一改校風就好了。」

  喻蘭川是看慣了合同的,大致一掃就能掃出好多點,逐條給老闆解釋,甘卿聽了兩耳朵,半懂不懂的,就跟老闆說了一聲,翻看起那個厚厚的文件夾。

  裡頭什麼東西都有,老食客給寫的明信片、十三中每年運動會和校慶的照片……

  喻蘭川拿鉛筆給老闆勾重點,老闆一邊等,一邊給甘卿解說:「那是個攝影師,走街串巷拍照片的,拍了我們家的門臉,回去那照片還獲了個什麼獎,也是件光榮事嘛,我特意把那頁雜誌留下來了。」

  甘卿仔細一看,只見雜誌上果然有張小飯館的照片,得了個光榮的「鼓勵獎」,照片底下還有小字備註:「雖然作品技巧有所欠缺,但作者把鏡頭聚焦底層人民,還原了骯髒狹窄的陋巷,捕捉到城市邊緣人生活的一角,鏡頭感情充沛,拍攝者悲天憫人。」

  「那個是有一年高考,十三中鹹魚大翻身,十五個人上了重點線,比前後好幾年加起來都多,真輝煌啊!學校門口貼出了大紅榜,我看著也高興,就給拍下來了。我兒子是上不了榜啦,只能蹭著別人家的喜氣跟著自豪。」

  那張紅榜上寫了十五個人,其中十三個人的班級備註是高四某班——甘卿記得這事,她剛入學的那年,十三中招了個復讀班,以免學雜費為誘餌,騙來了一幫成績好的窮學生,復讀生為十三中破紀錄的同時,被這垃圾場耽誤一年,平均成績比頭一回高考下跌了二十分,於是輝煌的復讀班第二年就黃了,倒貼人錢,人家也不敢來了。

  再往後翻,甘卿的手忽然一頓。

  只見那是一張剪報,上面報導了一起殺人案,受害者姓名當然隱去了,照片還打了馬賽克,但甘卿仍然一眼就看了出來,那是衛歡。

  「這個呀,」老闆探頭看了一眼,仔細回憶了片刻,「這可不是什麼高興事,這人頭天還來我這吃過飯,第二天就讓人殺了,據說死的時候身上一堆假證件,不知是幹什麼的,唉,總歸是我們的客人。」

  甘卿愣了愣:「他來過這?」

  「可不是嘛!」老闆指了指剪報旁邊歪歪扭扭的孩兒體,「你看,我這還拿筆記了,這人來的時候,點了三大碗麵。我說吃這麼多湯湯水水,回頭胃裡肯定不舒服,要是怕吃稀的不頂飽,我給您拿幾兩燒餅不就得了嗎?他說不用,就想嘗嘗這口麵湯味。」

  甘卿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

  「奇怪吧!這人不吃麵,先光喝湯,把湯喝淨了,才半死不活地隨便吃兩口。我說您可真有舌頭,知道今天大廚不在,麵條是小夥計搟的,只有湯底是大廚留下的。他沒聽見似的,也不言語,我看這人臉色陰沉沉的,眉眼間帶著戾氣,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沒敢跟他多聊……果然就出事了。」

  衛歡獨自跑到他……前任師父打工的小飯店,趁師父不在的時候,點他做的湯麵?

  喻蘭川從合同裡抬起頭,聽得十分詫異,他一直以為衛歡這種收錢殺人的凶手,應該跟楊平之流差不多,大腦哪個地方天生沒長好,一門心思地反人類。於是好奇地從甘卿手裡拿走了那個塑料文件夾:「我看……」

  他這一端,沒黏嚴實的剪報後面滑出了一個小信封,差點落湯裡,甘卿的手快如閃電,從文件夾底下伸過去,將將夾住那個信封:「老闆,您這怎麼還有暗器啊?」

  「啊。」老闆一頭霧水地應了一聲,一時也有點懵。

  信封是密封的,沒開頭沒落款的,上面就寫了個「10」。白紙泛了黃,因為年代久遠,封口的漿糊已經幹得掀開了一角,露出過去那種紅格信紙的邊。老闆把它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才艱難地喚起了回憶:「對了,我想起來了,這封信是那個客人留下的。」

  喻蘭川和甘卿同時坐直了,兩人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甘卿眼睛裡掃過冷冷的流光。

  甘卿的聲音略微壓低了一些:「留給您的?」

  「不是,我又不認識他,」老闆連連擺手,「對啊,這是留給誰的來著……怎麼會在我這?」

  他稀里糊塗的,可能是有點老年痴呆的先兆,沒來得及老態龍鍾,已經把自己活成了一團亂麻,東一個線頭西一個線頭的,一時半會倒不到收尾。

  這時,後廚裡的少年大叫一聲,一陣風似的跑出來,把發紅的手舉到老闆面前,嘴一撇,開始嚎。

  老闆「嘖」了一聲:「讓你別去後廚搗亂,那燒著開水呢,燙一下老實了吧!」

  這相依為命的爺兒倆都不太靈光,一個滿屋子嚎,一個追在屁股後面哄,剩下喻蘭川和甘卿四隻眼睛盯著桌上沒拆封的信,活像守著一根快爆炸的雷管。

  就在喻蘭川猶豫著拆別人信件會不會不道德的時候,甘卿已經二話不說地撕開了信封。

  喻蘭川:「哎,你……」

  「師父」——那信開頭寫明了稱呼,這是給衛驍的信?

  衛歡的字很整潔,他像是把手上的功夫也用在了寫字上,橫平豎直,好像印刷體,甘卿一目十行地掃了下去。

  「我跟老闆囑咐好了,這封信在這裡存十天。我告訴他注意本地新聞,要是這十天裡聽說我死了,這信就不用給您了,省得讓您傷心。要是他沒聽見什麼消息,十天也夠我走得遠遠的了,到時候再把這信給您,省得您找我。」

  「師父,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咱家規矩大,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代人只能收一個弟子,別人不動手,自己不能動手,出門不許跟人提自己的師承——尤其最後一條,我們萬木春也是堂堂正正的門派,怎麼就不能提呢?我一直想,師祖就算金盆洗手,也是五絕裡拔頭籌的人物,您是他一手帶大的弟子,本事比師祖不差什麼,都說您青出於藍,可是還沒出頭先隱居,就這麼沒家沒業的混一輩子,您真甘心嗎?記得我小時候學刀,讓師祖看見了,他老人家看完直搖頭,嫌我笨,說我的天分跟您比,差了天上地下。可能確實是這樣吧,我們這些下笨功夫的人,好不容易練出點什麼,就特別把它當回事,也格外容易不甘心。」

  「我想,咱們門派從宋朝就有,不也一路傳承至今了嗎?怎麼越到後來越畏畏縮縮的呢?」

  「現在,我總算有點明白了,這是一條一線天的險路,走上去就回不了頭,只能一直往前,一直給逼到走投無路的懸崖,跳下去完事——古代兵荒馬亂的時候,人命不如草,哪條路都是懸崖,沒區別。可是現在不一樣,平地上明明有四通八達的活路,非得吊得高高的走鋼絲,傻子才幹呢。」

  「我就是那傻子。」

  「師父,我每次半夜驚醒,都會想起朱聰給我的那一個鋼鏰兒,那是我第一筆買命的生意,就收了他一塊錢。我倆在燕寧火車站見的面,他們家出事以後,好幾年沒見了,差點都沒認出他來。朱聰是我兄弟,我們倆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小時候我遵著您的囑咐,不敢跟人提師承,也從來不敢跟人動手,在外面挨了欺負只能忍著,都是他照顧我。您也親口說過,這是個厚道孩子。」

  「厚道人後來變成那樣,師父,換了您,您怎麼辦呢?您能把自己萬木春的刀一瞞到底,冷眼旁觀,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行。」

  「循著一點線索,我們倆追蹤了一個多月,找到了當年放火燒倉庫的人,躲到外地去了,居然還成家當起了良民,那些冤死的老幼婦孺半夜不來撕他的心肝嗎?」

  「如果不來,那說明世界上真的沒有鬼神啊,那我們這些拿著屠刀的人,還有什麼好敬畏的呢?事後,我拿那一塊錢買了兩根白糖水棒冰,跟朱聰分著吃了,吃完我就知道,家是回不去了。您怪我嗎?」

  「可是這事,我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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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1:18:2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第五重 譬如朝露 第九十八章

  甘卿覺得自己腦子裡一定有一塊地方壞了,這封信看到一半,每個字她都認識,連在一起什麼意思,她讀不明白了。

  她的目光凍在了中間某幾行上,來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看得腦子裡一片空蕩蕩,只剩下太陽穴上動脈「突突」地跳,隨時準備刺穿她的顱骨。

  喻蘭川見她臉色不對:「怎麼了?」

  甘卿慢半拍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他。

  喻蘭川:「真的是那個殺手衛歡寫的信嗎?給誰的?上面說了什麼?」

  甘卿眉心略微一蹙,然後她眯起眼,看著喻蘭川,又像是穿過了他,落到了更遙遠之處。

  「小喻爺,」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問你個事兒。」

  喻蘭川:「嗯?」

  「你喜歡我什麼?」

  「……」喻蘭川猝不及防地被她切換了頻道,很直男地沒跟上節奏,往後一仰,「什麼鬼,你腦子短路了嗎?」

  甘卿就朝他笑了一下,跟平時正經不了三句就逗他玩的神態一樣,逗完了,她又把目光重新投回信紙上,喻蘭川卻忽然有種很不對的感覺,脫口說:「最開始想認識你,是因為小時候你救過我。你把我丟在垃圾填埋場,轉身引走了那些人,那個……咳,那個背影我記掛了好多年。」

  甘卿彎起眼睛,不以為意:「這故事聽著耳熟,小時候看《新白娘子傳奇》裡好像有這段。」

  喻蘭川習慣性地給了她一腳。可他沒想到,每次都踢空的腳這回居然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甘卿的脛骨上,她那條腿猛地往後一飛,人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喻蘭川意識到了什麼,伸手去搶她手上的信:「信裡到底寫了什麼?」

  甘卿把信紙往手心一攏,連人帶椅子撤開了三十公分:「沒什麼重要的,你接著說啊,沒聽夠呢——上次有好看的男孩子跟我表白,我還在隔壁上學呢,不過他沒說完就哭了,嘖,把畫面弄得跟惡霸逼良為娼似的。」

  喻蘭川搭在桌邊的手指蜷了蜷,他不知道甘卿看見了什麼,但隱約意識到,自己接下來要回答的可能是一道送命題。

  空氣一時凝固了。

  喜歡一個人什麼呢?

  要非得拿這道題的分數,解題思路其實無外乎三個方向:皮相、內涵、份量——「皮相」是年輕漂亮,「內涵」是真誠有趣、人格健全,「份量」更複雜一點,當然不能說是物質條件和身份學歷,只能說是「有錢有權有地位帶來的風度氣質」,或者「修養學識烘托的光芒萬丈」。

  「你長得符合我審美,」喻蘭川斟詞酌句地說,「這是前提,不然咱倆現在就是結拜兄弟了,你性格很好相處……對我來說,性格能合得來的女的還挺不常見的。」

  甘卿誠懇地說:「我覺得那應該是你的問題。」

  「確實是我的問題,」喻蘭川坦然一點頭,「但是到了這個年紀,與其改變自己去迎合別人,我還是寧可等一個合得來的,哪怕不太好找。還有就是由於遺傳因素,我比較容易被一些強大神秘的東西吸引,雖然這可能意味著麻煩——你們萬木春剛好符合這一點。」

  甘卿:「說服我了,這麼合適,看來是緣分啊!」

  喻蘭川卻並沒有跟著她笑,他嚴肅地說:「但是皮囊會老,像你這樣不加節制的吃貨,我覺得以後可能不光會老,弄不好還會胖。」

  甘卿:「……」

  「性格也會變,人的人格其實還不如春天的河冰堅固,要是能隨便穿越時空,很多人都會跟十年前的自己打起來。至於其他的東西,那就更都是虛幻了,跟寄居蟹的殼沒什麼區別。」喻蘭川緩緩地說,「而我,只是因為被這些東西迷了眼,機緣巧合地追著你走了一段,恰好追出了感情而已。我現在也不知道喜歡你什麼,可能就像別人家的賽級名貓再好,你也還是會喜歡你家門口的土貓一樣。」

  「你有……」甘卿愣了好半天,摀住臉,無奈地笑,「你有毒吧?」

  喻蘭川不吭聲,靜靜地坐在破舊的小餐桌對面,目光真誠得近乎熱烈,他伸長了胳膊,把手按在甘卿頭頂:「哎,土貓,你笑得比哭還難看,誰欺負你了?」

  甘卿輕輕地說:「我不知道啊。」

  她以為自己的人生是個悲壯與滄桑並存的劇情片,她是逆風而行的落拓浪子,現在卻發現只是個粗製濫造的黑色喜劇,她是個不知道往哪賣力的慌張小丑。

  喻蘭川的手順著她的頭頂滑下來,掠過她乾燥的眼角和皮膚,最後捏住了她的手,一點一點地把衛歡那封信抽了出來。

  只看了兩眼,他震驚地抬起頭:「等等!悄悄說過,她爸追查滅門案的時候,在外面有個神秘朋友幫他,難道就是衛歡?」

  「美珍姐說,那天晚上,行腳幫的人綁走了幾個丐幫長老的家屬,看守睡著了,幾個喝醉的小混混丟菸頭玩,『意外』點著了廠房。綁票的也好,點火的也好,後來都因為過失被判刑了,最長的判了七年,都是行腳幫參與綁架的。至於丟菸頭引起火災的那幾位,本來就只是喝多了路過,基本沒他們什麼事,進去轉了一圈就出來了。好多年以後,被判刑的幾位陸續出獄了,朱聰也長大了,意難平,重新回燕寧調查當年的事,發現那幾個看似是『意外』的混混都隱姓埋名,跑了。他在燕寧沒有別人可以信任,所以找到了衛歡幫他。」甘卿盯著信紙泛黃的邊緣,「這幾個放火的人動機是什麼,信裡沒寫……無外乎那幾種吧,要麼是別人許之以利,要麼是自己有什麼小辮子落在了別人手上,被苦主翻出來的時候,肯定也會為自己辯解……」

  喻蘭川接話:「他們只讓我扔個菸頭,我不知道廠房會著火,裡面還有人。」

  這句話兩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出來的。

  甘卿的聲音壓在喉嚨裡:「衛歡以一塊錢開始,開了殺戒,就此拔出蘿蔔帶出泥,他倆一路找,一路報仇,其中……其中有一個人姓甘,殺他的時候驚動了他的妻子,她受了刺激,從那以後就瘋瘋癲癲的,留下了一個小女孩,被追查著不孝徒弟來的衛驍領走養大……因為他覺得衛歡作的案,都是他的債。」

  「甘卿……」

  「你知道衛歡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他說『我輸了,我去自首吧,小師妹,你別殺我』。」

  衛歡是個不起眼的男人,長得不如他師父周正,很黑很瘦,走路低著頭,隨便找個工地,他就能混進去搬磚。當年還不到四十歲,已經露出了蒼蒼老態,說這話的時候,帶了點可憐相。

  「我以為他是怕死求饒。我想這人怎麼這麼噁心?」甘卿的肩頭突然塌了,「我……」

  她千辛萬苦才把衛歡釣出來,為了這,逃學混跡各種地下場所,混出了一身的戾氣,認定他是貪生怕死,想藉機逃走,哪肯收手?

  衛歡發現了,最後幾乎是魚死網破的打法,把她弄得遍體鱗傷,幾乎是爬回了家。

  可是那些可怕的傷並沒有留下一點後遺症,反倒是她自己挑的一刀,讓她至今只有一隻手能提重物。

  當時,衛歡是真的力不從心,沒法傷到她的要害嗎?

  還是只是盡了最後的努力,讓這件事看起來像一場不公平的鬥毆、甚至未成年少女正當防衛……拚命把她從喪心病狂的殺人犯往回推?

  要怎麼樣才能度過平安幸福的一生呢?

  首先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得有好多錢,不然一場大病就能把人逼得走投無路。其次還得注意維護自己的社會關係,關鍵時候能說話、說出來的話有人聽,不然挨了欺負沒地方說理去。

  還須得管理好自己的期望與慾望,甚至於管好別人對自己的期望,不然稍不注意,就會怨懟叢生。

  以及……要有一顆強大的心,不管外界紛紛擾擾,我自巋然不動,選好自己的路,刀山火海也絕不回頭。

  做到了這一切,人事已盡,只剩天命。

  天命說,好吧,過。

  這算險象環生地留下一條狗命。

  天命說,慢著,你等一等。

  那麼這小半輩子,吃過的苦、受過的罪、流過的血,自以為烈火鍛造的靈魂……就全成了泡影。

  甘卿想,下一次,如果再有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瞪著貓頭鷹似的大眼,迷茫地問:「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呢?」

  她絕對不敢再一笑而過了。

  小飯店一角,被燙傷的傻孩子「嚶嚶嗡嗡」地小聲啜泣,老闆摸出一把鋼鏰哄他:「好了,吹口氣就好了啊,別哭啦,咱家還有客人呢。爺爺給你錢,你自己出去買冰激凌吃。」

  少年撅著嘴,含糊地吼:「我不要!」

  「怎麼呢?你不是愛吃嗎?」老闆問他,「就那個巧克力味的……」

  「我不——不要!」少年抬高了嗓門,一把推開老闆的手。

  他哪有輕重,一把年紀的老闆沒站住,被他推了個趔趄,鋼鏰灑了一地。

  「哎喲,」老闆兩隻手風車似的在空中倒騰半天,驚險地抓住了桌沿,一屁股跌坐在小凳上,「你再摔死我!」

  少年驚恐得把七竅都張開了。

  老闆按著「突突」直哆嗦的心口,嚇唬他:「摔死我,沒人養活你了!你就得睡大街、要飯去!」

  少年聽完,真給嚇住了,大嘴一撇,他放開嗓門,哭了個肝腸寸斷,好像此時此刻,全世界的傷心事都由他代言。

  喻蘭川卻心驚膽顫地看著甘卿,因為甘卿被哭聲驚動,側過臉聽了一會,竟然笑了。

  然後她站起來走到少年面前,幫著老闆撿起散落一地的硬幣:「您別罵他了,準是有十三中的小流氓欺負過他——嘿,看這。」

  甘卿捏起手指,在少年面前打了兩個指響,一枚硬幣從她的小指縫打著滾地翻到拇指尖上,跳舞似的在她的拇指尖轉了幾圈,被甘卿一把攥進手心。

  少年被這小花招吸引了,打著哭嗝探出脖子,好奇地翻開甘卿的手。

  甘卿順勢把硬幣倒進他手心:「我帶你去買冰激凌怎麼樣?沒人敢欺負你。」

  少年抬頭看了看她,給點陽光就燦爛,臉上頃刻間暴雨轉晴,笑了一臉鼻涕泡,又被哭嗝噎得原地一蹦。

  甘卿拎起他的肩膀:「走嘍!」

  喻蘭川說不清甘卿現在是什麼精神狀態,唯恐她出什麼事,趕緊跟上:「老闆,給我們留著桌!」

  少年有了這二位保鏢,快樂得把兩條腿蹦跶出了四蹄的效果,在前面一彈一跳的。

  沒來得及把人間照透的夕陽西沉,即將離場,街角冷飲店的牆上,已經被畫上了一個大大的「拆」字。

  少年離著老遠就開始喊:「我要——要巧、巧力!」

  他話音沒落,旁邊就傳來一陣哄笑,原來天氣一天長似一天,路邊燒烤出了攤,不學好的青少年們又多一處消遣的地方。這幫小崽子窮極無聊,笑點都長在腳心,這輩子可能也沒什麼高級趣味了,聽見智障少年的聲音,就像聞見臭味的蒼蠅,一窩蜂地跟著高潮起來。

  「哎,那大野驢又來啦!」

  「你們驢也吃『巧巧力』啊?」

  有學少年說話的:「我要、要巧巧力。」

  還有人捏著嗓子在旁邊學驢叫。

  少年臉上無憂無慮的笑容融化了,冷飲店裡只有個年輕女店員,不敢出頭,只敢小聲嘀咕了一句:「有病啊。」

  一邊起鬨,這幾個小流氓一邊站起來,圍在冷飲店門口:「小驢,買去呀,買完我們餵你。」

  這時,街角傳來一個聲音:「你聽見了嗎?」

  小流氓們隨聲轉過頭去,看見甘卿和喻蘭川慢悠悠地走過來。

  喻蘭川:「聽見什麼?」

  「居然有狗學驢叫。」甘卿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真稀奇。」

  方才學驢叫的那位認為自己無端遭到人身攻擊,憤怒地站了出來,預備發射污言穢語:「你這……」

  他身後一個同伴卻一把拉住了他——說來也巧,這位頭頂染成銅綠色的,正是下午騎著共享單車打群架的一位「騎兵」。

  綠毛騎兵見甘卿如見鬼,驚悚地叫了一聲:「三刀六洞!」

  「嗯?」甘卿一歪頭,把手探進懷裡,「我什麼時候改了個這麼長的日本花名?」

  綠毛騎兵以為她要掏刀,猛地往後躥了一大步:「姐姐,我們錯了!」

  他的恐懼會傳染,周圍幾個找事的小流氓都夾起尾巴,一邊做出不服的肢體語言,一邊順著牆根溜了。

  「嘖,跑得倒快。」甘卿這才掏出了懷裡的東西——一個零錢包,扔給喻蘭川,「晚飯老闆請了,我請你吃冰激凌吧。」

  智障少年心裡不存愁,美滋滋地讓巧克力冰激凌糊了一臉,滴湯掛水地回家了。

  喻蘭川舉著兩個冰激凌從冷飲店裡出來的時候,看見甘卿斜倚在馬路對面的一根電線杆上,正望著十三中的方向發呆,她襯衫太厚,沒法塞進褲腰裡,於是後擺垂著,像是晾在個空蕩蕩的衣架上,裡面兜著野鬼孤魂。

  喻蘭川看著她修長的側影,忽然一陣喘不上氣來,大步朝她走過去。

  甘卿被他的腳步聲驚動,一轉頭,又朝他掛起不動聲色的微笑:「吃了姐姐的東西,不說句謝謝姐姐?小喻爺,你還不如方才那位頭頂草原的少年郎有禮貌啊。」

  喻蘭川:「……你是誰姐姐?」

  甘卿伸手接過一支冰激凌:「你小時候追著我叫了一宿的姐姐?怎麼,長大就不認賬……」

  喻蘭川騰出來的手猛地一推她肩膀,只有左臂能動的甘卿被他按在了電線杆上,怕奶油抹在小喻爺那一看就很貴的外套上,倉促間,她只能把冰激凌往旁邊撤,就像展開了懷抱一樣。

  一點殘留的薄荷味倏地湧進她領口,然後,又冰冷又熾熱的吻落在了她模型一樣的微笑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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